第61章 不能接受与别的女子同享……
佛前的女子清丽秀婉,一身缁衣,正闭着眸,双手合十,向慈眉善目的大佛祷告着什么。
闻言,她微微睁目,平静无澜的眸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悦色,但不过片刻,又泯于如雪淡漠的眼波之下。
邓氏姊妹并没有去寺前迎接,不久,嬴澈同邓懿便到了。邓婵先是对祖父行过礼,随后对嬴澈盈盈福了一礼,笑:“晋王殿下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
“去东山拜访宋太傅,也就顺带来看看静尘法师。”嬴澈说着,转首向一旁静默站立的缁衣女子恭敬俯身行礼:“小王见过静尘法师。”
邓婉只微微颔首,示意小尼姑奉上了茶水,自己却走去一旁了。
她是方外之人,态度冷淡也不足为怪。嬴澈与邓懿都见怪不怪,唯有邓婵笑着打趣:“殿下今日来,不会还是劝我姐姐还俗改嫁吧。”
这话其实说来另有缘故,当年,邓婉与先太子实则并没有成婚,只是有婚约在身,但先太子崩后,她自誓不嫁,执意在这敬善寺中青灯古佛了此余生。
此后六年间,嬴澈曾多次来访,劝说她还俗改嫁。久而久之,只要他来,邓婉除了吩咐小尼姑上个茶,便是径直走开。
嬴澈与这两姊妹都是熟识的,也不介意她的玩笑,只无声一哂:“那三娘子就想错了。”
“今日孤过来,是为找三娘子你。”
“我?”邓婵杏眼圆瞪,诧异反问。
嬴澈微微一笑:“对,你。”
*
嬴澈最终在敬善寺内一座临山的禅房内与邓婵说完了自己的计划,邓婵听后,却是沉默了许久。
她斟酌道:“殿下想娶那位裴娘子,要阿婵来做这个挡箭牌,也不是不可以。”
“可,可阿婵已有了心仪之人,我担心事情传到他耳中,是要误会的。”
嬴澈的计划,乃是放言要与邓氏议亲,因邓婵是这一代邓氏女郎中的翘楚,世人只会以为他要娶的是她。
实则,却是给令漪安排邓氏五姑娘的身份,让令漪作为邓婵父亲邓殷养女的身份过门。t这样婚事直至大婚之日才会大白于天下,也能稍稍减少些婚前的流言。
邓婵的顾虑也是嬴澈意料之中的,他端起茶盏浅抿一口:“可你的那位心仪之人,今日与我同来瞧你的勇气都没有。”
“他大概还认为我要娶你,所以才一直躲着你,难道,你不想试他一试?若得知心爱之人即将嫁人也还没有丝毫的反应,那这样的儿郎,你也实不用惦念了。”
素来爽朗的女郎闻言面上微红,小声地嘀咕:“殿下是有耳报神么?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虽然外间一直传闻,晋王殿下将来会娶她,但邓婵清楚地知晓,他对自己无意。刚好,她喜欢的人也不是他。
她喜欢的是二公子,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少时他们一起在南阳读书,也算是青梅竹马。可自两年前他回了京师,便一直躲着她,邓婵虽然面上爽利、不在意,心里如何会不难过呢?
眼下听殿下这般说,终明白过来,大约,是不愿为她伤了兄弟之情。
邓婵被说得有些心动,只仍有些迟疑,她毕竟是女子,若二公子毫无反应,岂不是显得她自作多情?
嬴澈又道:“怎么,我们名冠京洛的三娘子倒犹豫了起来,是不自信么?”
“赌就赌。”邓婵一口应下。
她原还有些对方或许不喜欢自己的顾虑,此刻被嬴澈这么一激,倒也顾不上了。
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也需她自己做主。她才不管他喜不喜欢她呢!她看中的男人,不喜欢她也得是她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嬴澈道,“走吧,今日就随我回城,明日来我府上,佯作商议婚事,看看他什么反应。”
二人遂同舆而返,待抵达内城邓氏所在的延福坊,已然亥时。
城中早已宵禁,四周房舍都静悄悄的,灯烛尽灭。一弯弦月缀在深蓝色的夜空,四周流云叆叇,有如浪花深处的一轮玉钩。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早有邓氏的婢子提灯等候在门口,迎接邓婵下车。
她接过灯笼,对车上的嬴澈甜美微笑:“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今儿可是七夕呢。想来,那位姐姐要等急了。”
今日往龙门走这一趟,耽误得是有些久了,也不知溶溶还在等他没有。
他还准备了烟花呢,若她已经等不及睡下了,他要放给谁看?
嬴澈眸中掠过一丝焦色,朝邓婵敷衍点了点头便要离开。不妨又被邓婵叫住:“不过殿下回去后还是先换身衣服吧。”
“怎么?”
邓婵抿唇微笑:“殿下难道不曾听说过韩寿偷香的典故么?您不换衣服,我可要怕那位姐姐会误会了。”
原来一路同舆,他衣上也沾染上些许小娘子衣上所熏的檀香。那是凉王自河西专程送来的西域奇香,香气幽静,留香持久。他自己或许不闻,旁人却是一凑近便能闻见。
嬴澈微微一怔,转瞬明白过来。他微笑:“无妨,你有想试探的人,我也有。”
“走了。”
伴随着这如金玉清越的一声,车夫挥动马鞭,驾驶着大辂离开。邓婵盈盈一福:“殿下慢走。”
一旁服侍的邓氏婢子皆惊得不轻,面面相觑。
三娘子同晋王殿下竟熟稔至此,不仅同舆而返,还有说有笑的,难道,两家将会结亲的传言是真的么?
清化坊,晋王府。
云开月明居内,令漪正坐在屋后游廊的美人靠上,静静仰望着一空星月。
今日是七夕,明月露新痕,天河闻水声。她手中持了把轻罗小扇,缓缓地摇。点点流萤围绕在女郎身侧,熠耀如天上的星。
檐灯飘忽,在墙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银杏树影。微风拂过,满墙萧瑟。
不久簇玉走了过来,劝:“时候不早了,殿下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要不娘子先安置了吧?”
令漪摇摇头:“没事的,我在看星星呢。”
簇玉只好又拿了件披风与她披上,与女郎并肩坐在美人靠上。她担忧地看向女郎尚不显怀的肚子:“已经……三个月了吧?女郎这肚子,怎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令漪笑笑摇头:“我也不知道。”
“可王兄说,有些妇人等要生了才知道自己怀孕了呢,三个月……三个月不显怀好似也正常。”
簇玉怅怅叹了口气:“听说妇人怀妊、生子都极苦,有时我都在想,要是我是个男人也就好了,也不用遭这些罪。”
是啊,令漪也有些惆怅。若她是个男人,大可靠科举立一番事业,堂堂正正地为父亲翻案。
哪里需要靠自己的美貌与身子去交换。
也就是她运气好,王兄与宋郎都是真心待她之人。否则,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也不一定能如愿的……
二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子话,嬴澈便回来了。他在室中不见了她人,便来后|庭寻,道:“溶溶在等我?”
他不回来时她一直牵肠挂肚,可这会儿他人回来了,令漪反倒不高兴起来,沉着脸收了扇子起身:“谁等你了,我和簇玉在看星星呢。”
今日是七夕他不知道么?这会儿才回来,怎么不死在外面?!
令漪忿忿地想,才要越过他往屋中去,一股幽淡的香气直扑人面。她愣了片刻,征询看向男人含笑的眼:“你……王兄今日去哪里了?”
“没去哪啊。”嬴澈道,“就去龙门东山看了看宋瑀那老匹夫,邓傅不是让我别跟他计较么,加上他也算你父亲的老师,看在你的份上,我就纡尊降贵去看看他了。”
是么?令漪怔然地想。
可他身上这股香气,分明似女子所用的……
足底一股寒气冒上来,她怔然立着,静默不语。嬴澈如愿以偿地将她的怔愕收入眼帘,心间微微得意。
看来,溶溶还是在意自己的。
他面不改色地轻拍了拍她肩:“好了,等我。”
自浴室内沐浴完毕又是两刻钟后,令漪已回了房中,正趴在书案上看着烛火发呆。心间想的却全是方才兄长衣上的那股香气。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别人。
自她和他那个以来,他身边似乎是没有的,毕竟他公务繁忙,仅有的那点儿空闲时间也几乎全给了她。
可他身边又确实是不缺女人的,先前,大长公主不就送了他十几个美人么?难道是这些日子她身子不好没给他碰,他就找了旁人?
毕竟当日上阳苑内,他同虞琛那个脏男人可是说说笑笑,对那些风月之地的规矩也明白得很……
令漪想来想去也没有个头绪,正出神间,身后却响起兄长的声音:“在想什么?”
他已沐浴过,上身只披了件素色寝衣,未有系带,精壮的胸膛暴露在热烈烛光下,其上隐隐有水珠流淌。
令漪低眸,逃避地别过脸去。嬴澈有力的双臂一揽,轻而易举地将女郎搂进怀中,轻车熟路地去吻她如玉凝脂的脖颈,一双手也自然而然地隔衣揉弄起女郎的软腰。
若是往日,她必定面红耳赤地回应起他的求欢了,可今日的女郎却格外地沉默。她轻轻挣开了他,鲜艳妩媚的脸儿如同昙花枯寂,眉细细颦着,樱唇紧抿,一瞧便是不高兴极了。
“怎么了?”嬴澈明知故问,心中却实是熨帖。
他也总算在她脸上瞧见几分对他的在意了。
反正她这个人,嘴硬又矫情,好听的话是从来吝惜对他说的。他也只有用这种手段才能觅得一二分对他的在意了。
不知她在宋祈舟面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忆起那一声声亲昵极了的“宋郎”,嬴澈的面色霎时阴沉下来。他偏不给她问出来的机会,又说起了旁事:“对了,我和溶溶说件事。”
“我们成婚的事,我想好了。要先委屈溶溶,去邓氏住上一阵子,来日认邓殷为父。”
“他是邓傅的长子,也是朝中的吏部尚书,身份清贵,之后,你就以邓氏五娘子的身份嫁给我。”
令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怔愕抬眸:“我是我阿爹的女儿,我为什么要认别人为爹?”
“我知道。”嬴澈敛容,灯下一双眼有如黑曜石般沉静,“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说我要娶你,便是要你做正妃,难道溶溶肯与我为侧室?可既要你做王妃,以你如今的身份,的确是有些难。若说再等些日子,等到日后给你父亲翻了案,你的肚子又藏不住。”
真正的症结却不敢与她说——溶溶和他,毕竟还有一层兄妹的关系,又是刚与宋氏绝婚,旁人难免会猜测她与他早已暗通款曲。
他是不在意什么,反正t他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可溶溶却最怕别人说三道四,他少不得要为她考虑一二。
有了邓氏养女这层身份,虽说不至于完全堵住世人的嘴,至少京中的平民百姓是不知道的。也能替她抬一抬身份。
“随王兄吧。”令漪黯然喃喃。
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知晓他是在为自己打算。况且现在,还有另一件更令她在意的事横亘在他们之间,反压下了她对于“改个身份就能避免|流言么”的担忧。
鼻尖不知为何泛上一点酸意,她竭力控制着情绪,待开了口,却无可避免地漫上一丝哭腔:
“王兄,我事先与你说好,我这个人小气得很,是不能接受与别的女子同享一个丈夫的。”
“我之前也与你说过,我的夫婿只能有我一个。若你在外头还有旁人,我,我是断断不会嫁你的!”
第62章 以后的年年岁岁,我们都……
那哭腔起初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声,到后来,她却怎样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潸然泪下,掩面幽泣起来。
嬴澈也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瞬然急了:“溶溶这是从何说起啊?”
“我没有旁人,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说起这话来了?”
“你身上熏着的香,你自己闻不见么?”令漪哽咽说道,心中却止不住的酸涩难过,“我问你今日见了谁也不说实话,说什么见了我祖父和邓太傅……你指望我是傻子么?他们会薰这样的香?”
“嬴澈,你不能骗我,宋郎就从不骗我的。你若有了旁人或是喜欢上旁人就如实说,大不了我们一刀两断,可是你不能,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令漪越说越伤心,也越说越委屈。这段感情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无非各取所需,反正她也给他睡了这么多回了,早就扯平了。
是他非要强求,不顾她身份尴尬、日日一碗助孕药让她有了孕不说,还强行拆散她和宋郎,斩断她所有退路,逼得她选了他。到头来,又要见异思迁。他凭什么这样对待她?!
令漪越想越难过,眸中盈盈然一层水光,泪落如珠散。
对面,嬴澈原本正为了她突然的泪落而手足无措,待她搬出宋祈舟,却是面色陡青。
“你一定要提他来刺激孤?”他俊美的面庞因怒气而微微扭曲,“孤堂堂大魏亲王,天潢贵胄,哪里不如他了?”
“还有宋祈舟……宋祈舟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连为了你对抗孤都不敢,何尝值得你心心念念?而你既然已经同意嫁给我,又为什么还对他念念不忘?”
这回她的哭音更大了:“是你要断我姻缘让我跟着你的,你若是不能做到比他更好,我凭什么要舍弃他嫁给你!”
她竟还有理了。
嬴澈心间那股无名之火有如烛苗荜拨蹿起,愈来愈旺。但见她哭得实在伤心,一颗心也有似被剜去一角般,火辣辣的疼。
他忍不住提高声音:“行了,别哭了!”
“孤向溶溶发誓,孤从未有过旁人,以后也不会有,倘若孤之所言有半句为虚,便叫孤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会儿正天晴着,如何会打雷了?虽是如此想,她的眼泪却一瞬止住,愕然抬眸问:“那今天是怎么回事?”
那张面,鲜妍美丽,有如粉荔新雪,其上仍缀泪珠,便好似经雨粉荷,楚楚可怜。
嬴澈原本还有些恼她,见状,那颗心又无可奈何地软下来,他取出一块素色帕子来替她拭着脸上的泪,道:“今日是有事去见了别的女子,因与她自龙门同车而返,所以才沾染上这样的香气。”
“韩寿偷香的典故孤岂会不懂?她也提醒过我,可我却偏想看看溶溶为我吃醋的样子,所以没有更衣,故意让溶溶察觉。”
“哪里知道,溶溶吃醋的样子是没见到,却问都不问为兄一声,就直接断定了我在外面有人。溶溶说说,有你这样做妻子的么?”
是这样?
令漪眸中水雾乍凝,微微沉思着,连那句“妻子”都忘了反驳。
她想,他若已提早发觉自己衣上沾有香气,若要瞒她,是可以提前更换衣裳。想来不是说谎。
然她是绝不可能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的,仍是板起脸来质问:“那你老实交代,你今天去见谁了?”
她这样子竟有几分善妒的小妇人审问丈夫的妩媚情态,嬴澈失笑,原先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道:“是邓傅的孙女,邓氏的三娘子。”
“你见她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你我的婚事。”
他们的婚事。
令漪冷笑一声,神色鄙夷。嬴澈不解:“这又怎么了?”
该说的他都说了,她问的他也都有如实回答,可她看起来怎么仍似在嘲讽他说谎呢?
“王兄觉得我会信么?”令漪嘲讽道,“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关那位三娘子什么事?你还不如说你是去找邓太傅和那位邓尚书商议,也好骗过我。”
“孤怎么就是骗你了。”嬴澈不悦。
他算是看出来了,不管他怎么对她,怎么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的未来打算,她就是笃定了他会见异思迁,处处拿话刺他。
她对宋祈舟怎么不这么想呢?嬴澈想。
既然宋祈舟在柔然消失那么久,她怎么不怀疑怀疑他,有没有落到什么公主、阏氏的手里,失了男子清白?
“那你倒是和我说说啊,你我的婚事,怎么就需要同邓三娘子一个在室女商议了。”令漪道。
更别说……还是时人都以为的他的联姻之人!
与其说是商议他们的婚事,还不如说,是去找邓三娘子商议,要她接受自己这个妾室来得合理!
嬴澈无奈,只得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直言自己已与邓婵达成协议,既然时人大多以为他会娶她,那就干脆放任他们这样认为,届时,才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道:“孤亲王之尊,这样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小女郎,是为了谁?还不是想着三人成虎,某人又是个脸皮薄的,担心她会为了那些闲话伤心?”
“再说了,人家三娘子根本对孤无意,溶溶却这样恶意揣测人家,揣测她会喜欢孤、同意与孤成婚,这对人家小娘子,何尝不是一种冒犯?”
令漪确不曾想到这一点,盖因他这个人强硬惯了,便下意识地认为他若要娶邓婵、邓婵也不敢反对。
她颊畔添了两抹惭愧的绯色:“那,那还不都怪王兄……”
直接和她说清楚不就好了吗?非要变着法儿地欺负她……还美其名曰“试探”。
“行行行都怪我。”
反正她从来不讲理,嬴澈轻车熟路,认下全部的过错。
又凉凉睨她:“那这回溶溶总该相信为兄没有旁人了吧?日后,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要她认错是不可能的。令漪仍是不语,假装仍生着闷气。嬴澈轻轻靠过去,试探性地揽住她肩,又被她负气挣脱,扬眉狠剜他一眼:“我困了!”
知她说的是气话,嬴澈也没多在意,耐心地把人抱到那张临窗的大书案前,将人转过来,温柔地亲吻她秀额瑶鼻、芙颊樱唇,再沿着那玉管似的脖颈,一直吻到了她心口。
轻薄鲛绡一件一件滑落在地,散如花开。令漪双眸失神,乌发散乱,樱唇咬着被他掀起的兜衣,任他轻柔地吃着,手指向后扣在桌沿上,身子软得站不住,。
这样的水磨工夫最是缠人,她很快受不住,呜咽轻泣着,指甲在他后背化出一道又一道的白痕……
云收雨住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夜近子时,令漪玉肩呈露,恹恹伏在书案上便要睡去。
嬴澈却摇醒她:“溶溶别睡。”
这个活爹,又想做什么。
令漪困倦极了,厌厌颦着眉不肯睁眼,奈何他实在固执,不胜其烦地摇着,她也只好强撑起打秋千似的眼皮子,迷蒙地看向眼前朦胧灯烛。
窗棂不知何时已被他打开,窗外夜色如墨,数点流萤如飘飞的灯盏涌入室中,她不解回眸,他却含笑冲她轻扬下巴,示意她回头看。
窗外,但闻一声烟花的惊响,一朵橘红莲花孤寂盛开在碧云之上。紧接着,一朵又一朵的彩焰接连盛放,朱尘连雾,薰燧乱星。
火树拂云飞赤凤,瑶光缀后天花落。
漫天星斗如被秋风摇散,烈焰喷薄般飘散在空中。又似点点流萤,电光火石。
窗外夜风涌进,吹散屋中萦t绕不散的情潮气息。令漪的睡意也瞬然全醒了。
烟花并不稀奇,但专程放给她的烟花这却是生平第一次。她仰头看着空中星星点点落下来的烟花,眸中秋水澄澈,倒映着花千树、星如雨。
他取过一件薄衣轻披在她肩上,一手握着她温软如玉的肩,自身后轻轻拥住她,温声问:“溶溶喜欢吗?”
“以后的年年岁岁,我们都一起看烟花。没有旁人,就只有你我,也许,还有我们未来的孩子……”
他的声音十分柔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令漪回眸怔怔然看着他,四目相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在他的注视下一寸寸升着温,心跳加速,不能自已。
她慌忙抬目看烟花,心仍噗通噗通跳着,像是随时皆能挣脱血肉的束缚。拼命抑制着,道:“王兄放这个做什么,今日又不是元夕。”
平白无故地放烟花,传出去,外头又不知该怎么传她和他了……
又无视他。
嬴澈自嘲一哂,轻轻啄吻着她耳垂,语气悠悠然道:“溶溶不是喜欢烟花吗。小时候每逢元夕,王府在嘉鱼厅放烟花,溶溶总跑在最前头。”
那样小的事,王兄竟也记得?
令漪微微讶然。
可其实,她哪里是喜欢看烟花呢。是小时候,因她养的小狗死去,父亲为了安慰她,骗她说万物去世后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抬头就能看得见。
而烟花就是天上的坠星,每一次坠落,都是那些逝去的魂灵奔赴凡间,好与亲人团聚。
而她,也想和父亲团聚……
天际的烟花还在一朵一朵徐徐绽放着,她回过头,他并没有看烟花,仍深深凝望着她眼睛,像是在等她的答案。
眼眸中雾气顿起,像是才经了一场濛濛山雨。令漪抬眸,回望着他道:“我……没什么喜欢的,但,谢谢王兄……”
“这个给王兄。”
一角丝帕从书案上放着的小木匣中被取出来,是她往日所绣的那条绢帕。
嬴澈接过一看,那帕子上除了原先所绣的鹿王本生图外,还另绣了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
他心觉满意,挑眉笑道:“怎么,这算是溶溶对孤的表白吗?”
她又红了脸,却没有否认,只道:“唯愿王兄,不要忘了今日对溶溶的承诺。”
第63章 “王兄要早点来接溶溶”……
次日清晨,邓婵如约上门。
她来的时候令漪犹未起,簇玉轻手轻脚地进来卧房,服侍女郎更衣。
不同于往日,今日的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梳髻时几次走神,手里拽着丝缎似的长发,迟迟也未有动作。
令漪从镜中看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问:“你今日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啊!对不起啊!”簇玉回过神来,却不慎扯着了女郎头发,慌忙致歉。
令漪也不在意,只淡淡声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丫头眉眼沮丧,似乎犹豫了许久,终是道:“没什么,是邓氏女郎来了。”
方才殿下着她去快雪时晴轩上茶时她瞧得清清楚楚的。不仅来了,还和殿下说说笑笑,很是熟悉的样子。
而殿下,对她的态度也很温和。
快雪时晴轩是殿下的书房,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进,从前只有女郎是唯一的例外,怎么如今邓三娘子一个外人也能进了呢?
男女有别不知道吗?怎么还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呢?他到底有没有一点他已经有主了的觉悟啊!簇玉气愤地想。
况且,昨儿他还对女郎赌咒发誓说不会有旁人呢,怎么今天就和别的女子说说笑笑了?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满口谎言!
小丫头忿忿的,目光怨恨得几能将铜镜也射个对穿。令漪在镜中瞧见,倒是一愣。
她很快反应过来,大约是邓婵上门与王兄商议事情,这丫头瞧见了如临大敌,担心王兄会背弃她。
“没什么的。”令漪持梳梳弄着颈边垂下的一缕长发,一笑若夏花生辉,“是邓三娘子吧?”
“啊,是的。”
“那没事,他们是商议正事。”
女郎的语气十分平淡,似全然不在意。簇玉却忍不住道:“娘子的心可真大啊,您也不怕殿下骗您,反倒让旁人登堂入室。”
令漪温婉一笑:“没事的,王兄同我说过的。”
“喏,你要是不放心,待会儿就去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好了。”
“去就去。”小丫头瞬然斗志昂扬,“娘子不在意,我就替娘子留意着,要是他有什么过线的行为,我就来禀报娘子,您好管管他。”
“我娘从前说过的,男人就爱偷腥,路边的野花都要多看几眼。得多管教着他们才不敢胡来呢!”
簇玉气鼓鼓地说着,镜中,令漪却是柳眉轻颦,一双清澈杏眼中秋波沉凝,涟漪未起。
她想,她和王兄身份悬殊,哪里能真的管束他什么呢?也就只有做些小女儿的拈酸吃醋之态,从情之一字上拿捏住他了。
眼下他看着还算老实,对她也还算一心一意。而若他真的移情别恋,她就带着孩子离开。
云开月明居中,嬴澈正在书案前看工部呈上的几封有关修缮黄河大坝的奏章,邓婵则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想起接下来的计划,略微有些坐立不安。
嬴澈适时安慰她:“别担心。”
“我已着人去叫他了,且再等等。”
这个“他”自然是嬴濯。不久侍卫通报,他走进云开月明居,才要向长兄行礼,瞥见一旁俏生生的女郎身影,霎时一愕。
“见过二公子。”邓婵起身,大大方方地朝他一福:
“三娘子客气。”
他很快回过神,不自在地转过眸,对兄长道:“既然阿兄同邓娘子有事,那阿弟待会儿再过来。”
“急什么。”嬴澈只留意着手中的奏折,“你同阿婵不是熟识么,见了也不叙叙旧,怎么,是有鬼在后面追你?”
嬴濯只好留下,在邓婵身旁坐下了。此处与寝居只一墙之隔,二人身后的墙壁之后,簇玉正将耳贴在墙上,专心致志地听着房内的对话。
室中寂静,唯有案上一尊错金博山炉自顾吐着清寒微苦的香雾,袅袅如云烟。
嬴濯生硬地同邓婵叙旧:“三娘子怎么来了。”
他的紧张少女都看在眼中,心中微觉甜蜜。她道:“多谢二公子关心,阿婵今日来,是来同殿下商议婚事的。”
“婚……”嬴濯一惊,几乎失言。女孩子却笑盈盈地撇过脸来,以手托腮,无辜地看向他:“怎么,二公子好似对我和澈哥哥的婚事有异议?”
成婚?还澈哥哥?
墙后,簇玉气得脸都红了。书房之内,青年郎君俊颜阵青阵白,一颗心也有似泡在药罐子里一般,又苦又涩。
他勉强笑了笑:“不是,只是贸然听闻,有些惊讶。某先恭喜三娘子了。”
预想的反应并没有得见,邓婵心间原先的甜蜜一扫而空。她冷笑道:“那阿婵也恭喜二公子一声,毕竟二公子的年龄也不小了,想是很快也要成婚了。”
“这个不急。”嬴濯垂眸不敢看她,“总要兄长先成了婚,才轮得到我。”
邓婵便顺理成章地问嬴澈:“那澈哥哥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书案前,嬴澈抬眸撇了眼弟弟面如死灰的窘态,在心底嘲笑他的懦弱,嘴上则应道:“快了吧。”
“且容我准备准备,过几日,再上门找你父亲提亲。”
邓婵轻轻颔首:“那阿婵就在家中静候殿下登门了。”
语罢,朝二人行过礼,退了出去。
少女刚走,方才还镇静如老僧坐定的嬴濯便坐不住了。他仓惶站起身来:“长兄要娶三娘子?”
墙后,簇玉的心也跟随揪起来,屏息静听着。
嬴澈搁了笔,淡淡回望弟弟:“不错,你有意见?”
只此一句,墙后的簇玉有如霜雪浸身,手脚冰凉。嬴濯则慌忙否认:“阿弟不敢!”
“只是,只是裴妹妹怎么办呢?王兄难道要弃她于不顾?”
他心中仍留存了一丝期许,或许,或许长兄仍舍不得裴妹妹。不想长兄却道:“对于她,我自有安排,总归,不会是留着给你娶。”
那就是……那就是要阿婵做正室,要裴妹妹做侧室了?
想来今日让阿婵上门,就是和她商议对裴妹妹的处置。
嬴濯失魂落魄般点点头:“阿弟知道了……”
嬴澈将弟弟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无声一嗤,嘴上道:“若无旁事便出去吧。”
“今日叫你过来,就是为了此事。”
所以阿兄是知道了他的心思,所以故意把他叫过来敲打一番么?
嬴濯忽然间心如死灰。
他点点头:“臣弟告退。”
语罢,有如t行尸走肉般退了出去。
与他同样失魂落魄的还有一墙之隔的簇玉。她沮丧地回到内间去,令漪正在书案旁看书,见之便问:“你怎么这个神情?”
簇玉哭丧着脸:“我听到了……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
“我听见殿下说,他要娶邓三娘子,还说,过几日就要上门提亲!”
原来是这个。
因昨日才被他告知了计划,令漪并不惊讶,解释道:“这没什么,王兄昨夜同我说过的,他和三娘子商议过,就是要让外人误会他要娶的是她。”
是这样吗?簇玉将信将疑:“可他对着二公子也是这样说的啊……二公子可是他的亲弟弟呢!”心腹中的心腹,有什么理由要瞒着呢?
还有那个邓婵,居然叫殿下什么“澈哥哥”!殿下竟还应下了,他,他对得起女郎吗?
回想起这一幕,小丫头简直气得发抖。这个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
令漪原也有些想不通,但转念一想,二公子毕竟是太妃的亲子。婚嫁大事,需由长辈做主,或许太妃届时会回府主持,也或许正是她的缘故,才让王兄连二公子也一并瞒上了。
总之眼下她并没有疑心兄长,反倒劝慰簇玉:“别在意了,王兄不会负我的。”
她现在愁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父亲的尸骨既没有下落,那位叱云小将军不久就当回幽州了。毕竟她留下来就是为了此事,如今也耽搁了不少日子,想是快要返程。
如果可以,她想求王兄,让叱云瑶将华绾带去幽州。
京中毕竟还有虞氏父子虎视眈眈,华绾一日在京师,就一日只得待在小桃坞里,闷也能把人闷死。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总觉得王兄似乎是不喜欢华绾的……她因有孕搬来了云开月明居住,他也只叫了簇玉过来,华绾却仍留在小桃坞里。
还好宁灵和纤英也在,否则,小姑娘还不知怎么孤单呢!
簇玉也被转移了注意力,迟疑地道:“可,可华缨娘子能同意么?”
“应该会吧。”令漪叹气道,总不能把华绾藏在小桃坞一辈子。
夜间就寝时她便尝试着同兄长提了此事,嬴澈始终没有说话,安静搂着她,看着她樱唇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心里想的却全是成婚的事。
如今已经七月了,大婚再迟也要准备两个月,婚前,还需纳采、问名等。少不得过几日就要派人去邓家了。溶溶届时也要在邓家出嫁,那让她什么时候搬去呢?
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令漪心下微恼,不禁伸手在他胸上一拧:“王兄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嬴澈轻轻一嘶,佯作生气地瞪她。然小娘子埋怨他的模样十分可爱,令他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他薄唇微抿,抓过她手往身下一拽:“溶溶也别光顾着拧上头,这儿也替为兄拧拧。”
她和他说正事,他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事。令漪生气地在他身上捶了一下:“你脏死了……”
他以为她是他吗?荒唐地连用嘴巴都可以。
不过那样也挺舒服的……令漪面红耳赤地想。是以她从没拒绝过他的服侍,只是从不会承认罢了。
否则,他必得也要她那样对他,若是那样,她宁可死!
“瞧溶溶小气那样。”嬴澈鄙夷地别她一眼,他服侍她的时候难道还少吗?
“让她去幽州就去吧,”他一手枕在颈后,一手拈起她颈下一缕长发,置于鼻间轻嗅,“不过这事还得知会她姐姐一声,那毕竟是人家的妹妹,不是你的。”
“还有,过几日我就要上邓家提亲,过后,可能要劳溶溶与我分开一阵子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漪忙问:“为什么?”
“溶溶是小傻子么?”他拧拧她脸颊,笑意融融如春霭,“你到时候是以邓家养女身份出嫁,难道还能从王府里发嫁不成?”
准备婚礼也还要一段时间呢,不是为了二人的未来打算,他也不舍得与她分开。
“那好吧。”令漪道,眸中又添踌躇,“可我要去邓家么?会不会很叨扰?”
“不去邓家府上。”嬴澈道。
“他们家在城南嘉善坊有座别院,届时溶溶住去那儿,清闲不说,我得空,也能来看看溶溶。”
嘉善坊……令漪回想着这座里坊的地理位置,好似是毗邻南市。
堂姐家所在的永丰坊也在附近呢。
她没有多想,只是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开,心头涌起一阵不舍。
“那王兄,”把脸轻轻偎进他怀里,她低低地说,“要早点来接溶溶……”
*
七月十六,中元节的次日,叱云瑶返回幽州。
华绾也被打扮成她身边的小丫鬟,与之随行。
她走得隐蔽,令漪不能去长亭相送,只能将她送到小桃坞的院门口。
那来王府躲藏了三个多月的女孩子尚是第一次出这院子,一朝得见天光,她面上毫无喜悦,唯抱着宁灵哭得泪如雨下,实是令人断肠。
宁灵一向黯淡漠然的眼中也微露不舍,期盼地看向令漪,似乎想她开口把华绾留下。叱云瑶淡淡声安慰令漪道:“放心吧。”
“我会照顾好她的。”
幽州军营里历来有用以收容军士遗孤的慈幼坊,她打算把华绾安顿在那儿,读书习武,总比一直躲在这王府里不见天日的强。
小姑娘早已哭成了泪人,眷恋地拉着令漪的袖子:“令漪姐姐……我,我舍不得你……”
令漪内心也极是不舍。
她怜爱地轻抚小姑娘的肩:“去吧。”
“去了之后,好好听叱云将军的话。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华绾只好松开,与众人道别,随后,又依依不舍地望了眼南边的方向,然隔着晋王府的重重乌檐与大半个洛阳城,又哪能瞧得见姐姐所在的花月楼。
泪水就此阖在眼眶里,她轻泣着转身,随叱云瑶走了。
与之同时,洛阳城南花月楼二楼的房间内,骆华缨正立在窗边,怔怔望着北边。
已经入秋,清晨的风很有些冷,丫鬟小环走过来,替她披上一件外衣。
“没事的娘子。”她柔声安慰道,“幽州就是叱云氏的地盘,有叱云小将军在,小娘子会平安无事的。”
她们已在三日前就收到晋王府的飞书,要将小娘子带去幽州。自然,不是询问娘子的意见,而是告知。
这本也是娘子的愿望。可真到了这一天,小环却觉得,娘子好似不大开心。
华缨轻轻摇首:“我不是担心这个。”
可以逃离京师这个虎狼之地,让华绾得以平安顺遂地成人,这是多好的机遇。不是因为溶溶,那位尊贵的晋王殿下根本不会帮这个忙,因此,对于这件事,她是心存感激的。
她只是担心……妹妹一走,她终可以毫无顾忌地策划那件事了。却不知道,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面呢?
华绾离开的同一日,嬴澈也遣使执雁前往邓家,行纳采之礼。
京中对他向邓家求婚之举反应不大,毕竟邓氏门户虽衰落,家中尚有不少青年子弟可以任用,以晋王与邓氏的关系,会与邓氏联姻也是预料之中。
至于那联姻的女郎——南阳邓氏的长女已经成婚生子,次女是曾与先太子订婚、如今青灯古佛为伴的邓婉,第四女邓姝是庶女,有做嫡女的姐姐在,婚事自也轮不到她。
如是一来,晋王妃的人选毫无疑问将落在第三女邓婵的身上。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
也有小部分好事之徒私底下猜测,前时京中就一直传晋王与他府上绝婚回家的继妹不清不楚,这次娶邓氏三娘过门,说不定,为的就是先娶了正妃,才好将那位尽快过了明路呢!
外面的议论令漪自是不知的,日子流水似的向前,晋王府与邓氏的议婚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婚期很快定下,就在九月上旬。
如是一来,距今也唯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了,晋王府开始着力准备起大婚来。因太妃仍在“清修”,嬴澈又不放心云姬,便亲自着手准备此事。
尚书台本就事务繁重,何况如今又要备婚。他往往是平素处理政务到深夜,末了,再审阅底下人报上来的有关大婚的种种事宜,夙兴夜寐,脚不沾地,常常是令漪睡时他还未睡,令漪起身时他已走了,整日整夜也见不到他人。
而令漪,也不得不在八月将近的时候,去往嘉善坊邓氏的别院。
临行的那日,天刚微蒙蒙亮,令漪正是困顿之时,便被兄长抱去了马车上。
他爱怜地将小娘子额前的乱发理了理,柔声说:“且先去嘉善坊住些日子,等大婚的时候,为兄t再来接溶溶,好不好?”
彼此早商议过了的事,令漪不过轻轻一颔首以示知晓,眼仍恹恹闭着,看起来疲倦极了。
嬴澈失笑,在她额上吻了吻,小心地将女郎放在车内铺着的软榻上,这才下车。
“好生护卫着娘子。”他吩咐车下侍卫的宁灵。
南阳邓氏是老师的家族,他自然信重。但预防有什么不测,仍是叫上了宁灵一同前去。
至于簇玉,因令漪走得隐蔽,不好带太多东西,还需留下,于次日带着她剩下的行李再前往。
目送着车驾远去后,嬴澈回府。弟弟嬴濯正立在东门内的丛竹下,似是在等他。
他皱了皱眉,负手往云开月明居走。嬴濯也跟了过来,兄弟二人一路无言,直至进入快雪时晴轩,嬴濯才忍不住开口:“王兄既是要与邓氏联姻,把裴妹妹送走又算什么?”
这些天,王府与邓氏的联姻进行得十分顺利,于他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但他内心仍旧存了一丝侥幸——王兄大费周章地把裴妹妹送到邓家去,给她换身份,必然不会是为了让她做妾那样简单,与阿婵的婚事,说不定是出障眼法呢?
毕竟谁也不知道,与邓氏的合婚庚帖上,写的是邓氏第几女。
书案上正放着大婚所要用到的诸物名单,作成经折装的小册子,厚厚的一叠。嬴澈将折子收起来,漫不经心地应:“又不是不接她回来,只是让她在那边住到成婚的时候罢了。届时让她和阿婵一起嫁过来,就行了。”
与书房一墙之隔的寝间内,簇玉正在收拾女郎的衣物。闻见快雪时晴轩中隐隐的说话声,微微疑惑。
她蹑手蹑脚走至墙边,支耳细听。
书房内,嬴濯正为了兄长之言心如死灰。他急切地追问道:“那王兄是打算让邓三娘子做正妃,却又委屈裴妹妹做你的妾室吗?”
“不能吗?”嬴澈挑眉,“依制,亲王一正妃二孺人,孤一妻一妾,也不算逾矩吧?”
“那裴妹妹知道吗?”嬴濯这回是真有些急了,“您不是答应了,要立她为正妃么?如何又变为侧室了?您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
这些天他留心向簇玉打听过,长兄在裴妹妹面前分明说的是娶她做正妃,还向她许诺了不会有旁人。怎么突然,又变成侧室了?还要娶阿婵……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欺骗裴妹妹!
墙壁之后,簇玉的心也随着这一句沉入冰冷的湖底,心惶惶不安地跳动着,不知所措。
“如何不公平?”
书房内,嬴澈却冷声反问,“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我让她做个侧妃就已是抬举至极!就算我费心费力给她换身份又怎么样呢?那也只能骗骗平头百姓,骗得过朝廷里的那些人精么?”
“娶妻娶贤,纳妾为色。她那样的身份做孤的正妃只会让孤被人笑话,可阿婵就不一样了,她出身清贵,人又贤德,能替孤打理好府内事务,让孤没有后顾之忧。娶了她,南阳邓氏的子弟也只会越发对孤感恩戴德、肝脑涂地。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兄长振振有辞,嬴濯却只觉悲愤。他罕见地失了礼数失声反驳道:
“可王兄不喜欢阿婵,为什么还要娶她过门?你这样,不是害了人家一生么?!”
嬴澈的语气却极淡:“是不喜欢,但娶谁,也未必需要喜欢。总归我只需要一个身份合适的王妃罢了,溶溶做不了,而邓婵正合适。”
“况且。”他顿一顿,含笑道,“那日你在这里啊,阿婵也是同意的,怎么叫我害了她呢?”
嬴濯黯然摇头:“您这样,对她们两个都不公平……”
觉得对邓婵不公平也没见你去邓氏提亲啊?嬴濯腹诽。
他内心此时已经忍不住地抱怨开了——这个弟弟哪里都好,对他忠心耿耿从无二话,但许是自觉幼年曾短暂占过他的世子之位,是以多年来,在他面前时阿濯总是小心翼翼的,好似生怕惹了他猜忌。
就如同这桩婚事,若说弟弟对邓婵无意,嬴澈自己也不相信。但他之所以不说,不就是担心会惹了自己不快么?
可他们已是十七年的兄弟了,难道,他对自己如实告知,自己就会要了他的命?
兄弟匪他,骨肉至亲,弟弟对他却这点儿信任也没有,嬴澈内心实则是失落的,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遂也不曾说破,只冷笑:“看不出,阿濯原来如此怜香惜玉,生在三妻四妾乃寻常事的王侯之家,竟还是个情种。”
“可惜,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怎么,阿濯也喜欢她吗?”
嬴濯愣了一下,惶惶看向兄长略带嘲讽的一双眼,一霎之间,竟分不清这话说的是邓婵还是令漪。
苍白的唇轻轻嗫嚅着,他喃喃道:“我,我不是……”
“那不就得了?”嬴澈语声温和地道,“总归你也不喜欢她,那为兄娶谁,对谁公不公平,又和阿濯什么关系呢?”
“时候不早了,孤也要处理公事了,阿濯若无旁事,就先下去吧,慢走不送。”他在书案前坐下,开始看起折子来,端的是一副送客的姿态。
嬴濯眼神遽然涣散,他颓然拱手示礼:“王兄教训得是,阿弟知错,阿弟告退。”
而一墙之隔的寝间里,簇玉的心也随二人对话的结束而坠入冰冷的虚空里,脚下一片虚浮。
第64章 (9.30的更新在此章)^^……
次日,簇玉前往嘉善坊。
因了昨日的事,小丫鬟一夜都没睡好。来到女郎身边后人也是恹恹的,总是沮丧地耷拉着眉眼,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令漪这时候已在别院东边的晴雪院住下,除院中本有的邓氏侍女外,还有宁灵相随。见簇玉神色不对,她寻了个机会支走其余人等,将簇玉单独叫到房中。
“出什么事了吗?你一来,就是这样的神情。”
“我……”簇玉眼波如冬日的雪水沉凝不起,犹豫着,却没有将实情道出。
她内心其实十分纠结,殿下将娘子骗得团团转,眼下又把她送到这座邓氏的别院来,要一直住到出嫁,分明是变相地软禁。
以二人身份的悬殊,就算告诉女郎,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任他拿捏。
殿下又怎么能这样啊!分明答应得好好的,答应了要娶她做王妃,答应了不会有旁人,眼下,却要另娶……
小丫鬟眼中雾气渐起,隐隐有控制不住之势。最终,却只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有些不自在罢了,毕竟是在别人家里,不是王府。”
怕女郎多想,忙又转换问题:“要成婚了,娘子开心吗?”
“我……”令漪神色微赧,有些不好意思,“什么开心不开心的。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他身上了,没得选了,还能怎么样呢?”
她总不能,等到将来肚子大了再成婚吧?那她还不得被外头的流言蜚语和唾沫星子淹死。令漪满面愁容地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她怀着这一胎,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她心内其实有些隐隐的怀疑,因为太过风平浪静,便总疑心是不是他故意说来骗她的,为的就是让她对他死心塌地。
但从前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就是想求证也没机会,如今虽然搬出来了,也不敢贸然找医师去瞧——万一,是真的有了呢?且她的月事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来了,就姑且相信了。
簇玉怔怔看着女郎。
娘子的话里话外虽是埋怨,但神色间并没有几分怨怼之色,反而有几分甜蜜的忧愁。想来,叫殿下软磨硬泡了这么久,娘子的内心实则而已经隐隐约约偏向他了。
否则,自己那日告诉她的时候,她怎会丝毫没有怀疑便否决呢?还反过来劝自己不要多想……
簇玉内心愈发为自家女郎感到不值。
但没有证据的事,她不能说,最终,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沉默。
备婚的日子总是缓慢而平淡的,隔三岔五会有裁缝与金银匠人上门,替令漪量体裁衣准备婚服和大婚时要用到的头面。
对外,则一律称她为邓氏女郎,连第几女也没有说。
邓家人并不住在这儿。因她不喜人际交往,嬴澈早在她搬过来前便与邓家那边打好了招呼,不必他们过来寒暄。
是以,除了初搬来时,令漪名义上的养父母——吏部尚书邓殷及其夫人来瞧过,为的是彼此打个照面以免日后见面不识,此后,便再无邓家人来过。
令漪也乐得清闲,每日睡至自然醒,闲暇时写写画画,再讲些笑话试图逗笑那从来没什么情绪的宁灵小姑娘,再然后,就是绣一绣t大婚却扇礼需用到的那把团扇了。
虽说王兄会为她准备,但到底是自己成婚,她内心还是想有些参与感的。便自己绣了一把并蒂花开、鸳鸯和合的扇子,日日精心绣着,从日出绣到日落,稍不满意便要重来,设色纹样,莫不精致。
簇玉见状,愈发不忍心告知了。
一月之后,邓婵却搬了进来。
她先来晴雪院拜见了令漪:“想来这位就是令漪姐姐吧。南阳邓氏女,问姐姐安。”
少女的态度十分谦卑,立在庭下,朝她行福礼。令漪忙下阶扶她:“小娘子实在太客气了,我一客居之人,本是叨扰,怎敢劳烦小娘子行礼呢?”
邓婵却一笑:“姐姐言重了,都是自家姊妹,何来的客。”
二人手挽手进入客厅,亲密得当真如一对亲姊妹,看得簇玉目瞪口呆。
这,这真是好一对娥皇女英啊!
进入客厅后,邓婵在令漪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又关怀地问她:“姐姐如今在这儿住着可习惯?吃得习惯吗?睡得安稳吗?丫鬟婆子们可都听从差遣吗?”
“您就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好了,若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只管来告诉妹妹,喏,妹妹如今搬来,就住在西边的凤竹院,好与姐姐作伴。既是一家人,姐姐可万莫要太客气了。”
得,这是大婆来慰问妾室了。
簇玉立在一旁,忍不住腹诽,又暗暗将某个始作俑者骂了祖孙十八代。
若说前时还可勉强为他开脱——没准,那只是他为了欺骗二公子这个“外人”扯出来的假话呢。如今这大婆都找上门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殿下他——竟然真的打算一妻一妾!
他可真有手段啊,连邓婵这样的清贵世家的嫡女也能说动,如今就与娘子姐妹相称上了,还真是大度又贤德!簇玉气愤地想。
令漪则受宠若惊:“小娘子真是太客气了……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有劳小娘子惦念了。”
*
“你似乎不喜欢那位小娘子。”
邓婵走后,室中只余主仆二人,令漪极突兀地说道。
“没有啊,”簇玉柳眉轻蹙,“就是觉得她太谄媚了,好似上赶着巴结您一样,莫不是有什么坏心思吧。”
令漪实则也觉得那位小娘子有些过分热情了,但也很好理解,多半,是看在王兄的面子上呢。
况且人家本是好意,她也不愿把人往坏了想,便道:“我们是客,她是主,做主人的热情好心,反倒成罪过了吗?你也莫要胡思乱想了。”
从小到大女郎都很少训斥她,如今却为了邓婵一个外人破例,簇玉心内微微委屈。
“我知道了,不会乱说了。”她道。
下午,嬴濯却来了。
他径直去了凤竹院,书房里,粉衣蓝裙的少女正在窗前书案下写婚帖。
窗间微风将风铃吹得阵阵清响,书案上,一旁放着的画纸也被吹得呼啦啦响动。她拿过一方白玉镇纸压住,闻得丫鬟通报,头也未回:“二公子怎么来了。”
房中丫鬟早已无声无息退了下去,房中唯剩他们二人。这本是与礼不合,可眼下,嬴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当真要嫁给王兄?”
“是啊。”少女搁下笔,回过身来,对他嫣然一笑,“二公子此来,莫不是对这桩婚事有什么看法么?可就算有,也不该对阿婵说吧。”
嬴濯急道:“可,你知不知道王兄他不喜欢你?他喜欢的另有他人,拿你,不过是当个挡箭牌……”
关心则乱,他也是真有些失了分寸。若说之前他还可以骗骗自己——说不定,王兄眼下只是拿阿婵去阻拦流言呢?他喜欢的是裴妹妹,不是阿婵,如今这般,也许是为了来日的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可眼下,眼瞧着阿婵也住了过来,俨然是要和裴妹妹一同发嫁的,得知此事后,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我知道啊。”
少女却只用一句话便浇灭他的满腔急火。她静静回望着那急得失了礼仪容止的青年郎君,恬淡笑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总归我也不喜欢晋王兄,既嫁不了自己喜欢的人,嫁谁不是嫁呢?自然也就只有服从家族的安排,这样,离那个人也还近些。”
说完这句,少女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霎如枯寂的花黯淡下去。嬴濯却是一愕:“女郎说的那个人是……”
“没什么。”邓婵却一改方才的情态,冷漠说道,“是个懦夫罢了,连争取婚事的勇气都没有,不值得人惦念。”
冷淡如三冬雪水的一句,嬴濯心间才涌起的些许希望,又被这一句悉数浇灭,心如燃烬的枯枝,嗒焉自丧。
他勉强咽下涌到喉边的苦涩,拱手行礼:“那是在下打扰了,在下告退。”语罢,便要离开。
眼看他要走,邓婵神色一急,忍不住怒喝道:“嬴濯,你个乌龟王八蛋!你一个大男人,就非要我一个女孩子挑明是吗?”
“你还是不是男人啊?连你哥那样高高在上的人都知道为他喜欢的人作长远打算,你就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想眼睁睁地看着我嫁人?那你今天还假惺惺地跑过来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说啊??”
素来温婉敏慧的小娘子何尝有过如此泼辣的形态,嬴濯愣在当场:“你,阿婵你……”
“别叫我阿婵!”邓婵气急地道,双眸灼灼锁着他,“我只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嬴濯的心都跳得要跃出胸腔。大惊之下,竟有些磕磕绊绊:“我,我当然……”
“你喜欢我就回去同你哥说啊!让他上门来提亲!”邓婵急道,“你个胆小鬼,你说都不肯说!就真想我嫁给你哥是吧?”
大惊之下又是大喜,青年郎君脸上阵红阵白,一半惊惶一半喜悦,忙如梦初醒般奔出屋去:“我,我这就去!”
一路疾驰回清化坊,快雪时晴轩中,兄长正负手立在窗边,似是在等他。
一霎之间,从前那些想不通的事忽都在脑海中条理清晰起来。嬴濯如释重负,郑重下跪,向兄长求道:“阿弟心悦南阳邓氏三娘子已久,想请兄长向邓氏提亲,为阿弟聘妇。”
嬴澈回过身来,看着终于开窍的弟弟,微微一笑。
“不是已经提过亲了吗?”他道。
已经提过亲了?
嬴濯不解,他又摆摆手,将两封镂花烫金合婚庚帖都轻掷在桌上,示意弟弟看。
嬴濯接过一看,那两封庚帖,一封写的是他和邓婵,另一封,才是他和“邓氏五娘子”的,其上墨迹早干,显然早已备好。
青年郎君双目圆睁,惊得嘴唇皆在发颤:“阿兄这是……”
原来阿兄,一早就为自己打算好了吗?
嬴澈只笑着回望于他:“如何?”
“届时你我兄弟同一日大婚,双喜临门,岂不美哉?”
“多谢王兄!多谢王兄!”嬴濯喜不自禁,拿过婚帖便跑了出去,是打算去往嘉善坊,向邓婵说明。
嬴澈立在窗边,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心内也涌起微微的喜悦。
还有一月就要是原定的婚期了,与溶溶分别已一月之久,她应该,已经等不及了吧?
如果可以,他倒想将婚事提前,早些迎她过门。从此以后,便不会再有片刻的分离了。
第65章 迎亲(女主已跑路)
九月初三,宜嫁娶。
整个八月就在准备婚事的忙碌中过去,临到成婚前一天,令漪终于绣好了那把扇子,杭绸做底,上绣鸳鸯和花开并蒂,一丝一缕皆由金线绣成,精致非常,栩栩如生。
令漪不是第一回成婚,可临到头了,还是不免有些紧张。成婚的前一夜,侍女进来替她铺床时,她正坐在床畔,将那把绣了许久的团扇不断拿起又放下,似是在练习却扇之礼。
见有人来,她略微赧颜,搁下扇子若无其事地整理着被褥。侍女也不说破,只笑道:“明日可就要出嫁了,女郎可开心吗?”
说话的是被派来服侍令漪的邓氏侍女,在这边住了一个多月,令漪也和她们混熟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有什么开不开心的,总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从。”
她如今的身份既是邓氏自幼养在乡下的五娘子,自得说成是家族联姻。侍女也不惊讶,抿唇一笑:“说来也巧,明日三娘子也要出嫁呢,娘子和她一起嫁过去,日后同在晋王府,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令漪微愕抬眸:“你说三娘子也要出嫁?嫁去哪里?”日后同在晋王府,彼此也好有照应?
“是啊。”侍女浅笑着答,“三娘子也t要嫁去晋王府,不过你们谁大谁小,奴就不知道了。”
“想来应该是三娘子大吧。”不待令漪有所反应,侍女又蹙眉做沉思状,低低自语道,“毕竟三娘子年长些……”
令漪早已愣住,浑身如浸冰雪,手脚冰凉。这时簇玉端着洗漱的银盆进来,闻见两人对话,霎时大惊失色。
“你胡说什么?!”她生气地训斥对方道,“什么谁大谁小的?晋王殿下只会有我们女郎一个。”
又着急地对令漪道:“女郎你别听她胡说!依我看,搞不好是有人指使她们,故意在您耳边说这些!”
侍女撇撇嘴,嘟哝了句“我说的是实话啊”便出去了,令漪愣了一刻,神色慢慢恢复了平静。她看向满面焦灼的簇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簇玉的神色一时变得十分哀戚。
令漪见之便明白了大半,失望地道:“你我也算一块长大,是最亲近的人了,现在,难道连你也要骗我吗?”
“再说了,婚礼就在明晚,就算你想瞒,又能瞒得了我多久呢?”
之前她就觉得簇玉有些不对劲,自搬来邓家,看她的目光总是带着无法言说的哀伤与迟疑。
问她,却什么都不肯说。
如今才算明白了过来——她一定有事瞒着自己,且多半与这桩婚事有关。
“我说,我说。”簇玉忙道。
她不再犹豫,将当日在寝居里听到的兄弟二人的对话原原本本道来,语意哀婉:“奴也没想到会这样啊,殿下分明答应得好好的,为什么又对二公子说要娶邓三娘子……那他又骗您做什么呢,还真是过分……”
王府上门行纳征、请期、册妃诸礼,都是邓氏本家,主仆二人是没有见过的,因此也不知晓那册妃旨意上到底写的是邓氏第几女。
但这些天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为的是婚前的诸些事宜,譬如裁衣,譬如安放嫁妆,她这边有的,凤竹院那边也有一份。
原本令漪没有多心,只当是兄长为李代桃僵使的一出障眼法,如今却难免多想,或许真的是要她二人一起出嫁、一妻一妾入王府呢?
而邓婵来看她时说得那些话,也很像正室在安抚妾室……
她木然喃喃:“原来如此。”
那的确是他能说出来的话,早在宋郎回京之初、两人闹了别扭时,他就说过,若为他诞下子嗣,他就允她做他的媵妾。
怪道他那么轻易就答应了她的要求,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在骗她呢……
烛光都在眼前朦胧,灿亮光晕如金如锡,她慢慢从一片虚空中回过神来,杏眸微黯,却是摇头喃喃:“罢了,王兄不会骗我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王兄对我那样好,我也不该随随便便因为两句话就胡乱怀疑他。”
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
“等明日……”
话未说完,自己却是一声苦笑。
等到明日又能怎么办呢?她能做的,只是趁着明日求证此事,不因几句闲言就怀疑他。
可若他真的还要娶邓婵,难不成,她还真欢欢喜喜地嫁过去,同邓三娘子做一对和睦的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么?
这一夜令漪便格外地沉默,簇玉同她睡在一张床上,几乎闻不见她的呼吸声。
她心下十分担心女郎,又有些后悔,也许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她。
这一整晚令漪都没有言语,次日清晨起身时,眼下浮着淡淡的乌青。簇玉心疼地想,也不知女郎昨夜睡了没有。
新婚历来是要从早忙碌到晚的,何况是皇室娶妇。是以,令漪三更天便起来了,略用了些早膳填肚子后,仆妇们就要上门,在院中临时搭建的青炉里替她梳髻更衣。
今日梳妆的是邓氏族中手法极老道的妆娘,她先在令漪面上敷了一层淡淡的胡粉,笑着恭维道:“小娘子生得可真美,其实哪里用得到胡粉呢,反而是这些胭脂污了小娘子的容色了。”
“嫂子这话只怕是每次给人上妆时都要说吧。”令漪笑道,略顿一顿,又笑着问,“对了,我听凤竹院那边好像也在吹吹打打,是三娘子也要出嫁了吗,嫂子待会儿是不是还要过去给她化。”
“已经化过了呀。”那娘子笑吟吟地道,“不是说王府一下子要娶两个吗?都在今日,长幼有序,我就先过去给三娘子化的。”
长幼有序。
令漪勉强笑了一下,难道不是尊卑有别吗?
这时派去凤竹院打探的簇玉已经回来,一脸丧气地立在青庐门口,她见状便明白了,笑着对妆娘道:“呀,那看来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开始吧。”
一颗心却有如跌入幽冷的深谷里。
王兄,竟然真的打算一妻一妾吗?答应她的除她外不会有旁人,不过,是一个谎言么?
也是,大约在他心里,只有清贵的南阳邓氏的女儿可以配做他的正妃,她这样离过婚的罪臣之女,又算什么?
梳妆历来耗时又繁琐,令漪像个傀儡娃娃一般任由仆妇们摆弄,等到全部化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随后,仆妇和丫鬟们服侍她穿戴好花钗和衣后,她便将人都遣退,让宁灵守在外面,只留了簇玉在青庐中。
“你都看到了。”令漪平静地道。
簇玉也沮丧垂着眸:“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方才她过去的时候,凤竹院里的确处处红绸妆点,丫鬟仆妇,皆是着红,俨然一副大喜的模样。
就连捧进去的花冠和礼服她也远远瞧见了,确是亲王妃规格的花钗和衣无误。
令漪心下也是极哀恸。
原本她没有多信他的,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够不上那个位置,因为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会喜欢她这样凉薄又不安分的女人。可偏偏他说他喜欢她,偏偏他信誓旦旦地说,只会有她一个,也许谎言说过千万遍就格外得真,总之,她信了,本不该动心的她相信了他的话,甘愿为了他,背叛自己的出身和姓氏扮成是另一个人、好嫁给他,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说他喜欢她,为什么,却是骗她的呢?
眼里慢慢涌上一层莹莹水光,她怔然看着镜中华光璀艳的九树花钗:“簇玉,你说,他真的喜欢我吗?”
如果喜欢,为什么要骗她,如果喜欢,为什么要让她有孕,让她除他别无选择,想走都走不掉……
可真正的喜欢,不应该是像宋郎一样,全然为她着想,一切只从她的角度考虑吗?
他让她改换身份才能嫁给他,他不顾她刚同宋氏绝婚就让她有了孕,他强迫她和宋郎分开,断了她所有的后路……现在细细想来,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满足他得到她的私欲,何尝为她考虑过呢?
是啊,他这样高高在上的王,怎么会真正体谅身为下位者的她的感受和处境呢?现在,更是在骗她,要她同邓娘子共同侍奉他……
青庐中一时落针可闻,簇玉眼中也盈满了泪水,手指绞着衣袖心疼地看着女郎,庐中弥漫着浓厚的悲伤气氛,与庐外喜庆的礼乐声陡然是分裂开来的一个世界。
却见她将头上的花钗一支一支拆下来,摇摇头道:“无论如何,我绝不接受与别的女子共侍一夫。”
能大度地接受自己的丈夫在婚前就同继妹搞在一处,那位邓娘子的确是个脾气很好的正室。但整日困在后院里,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靠着讨要男人的宠爱过日子,这,绝不是她要的生活!
“那娘子打算怎么办呢?”簇玉着急地问。
王府那边马上就要来接亲,册妃之礼也是早过了的,甚至礼成之后,还要入宫觐见皇帝皇后,去太庙拜见列祖列宗……
“我要走。”令漪轻轻地道,目中却是一片虚无,“天地浩大,我不信,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想到这儿,心间却是忍不住的心酸。她之所以留在京师,不就是为了让父亲能够入土为安么?但她却弄丢了他的遗骨,还让他成了威胁、牵制她的工具,为人子女,她何尝对得住父亲呢?
眼下,既然她一心盼望的事都成了梦幻泡影,她还留在这座伤心之城做什么呢?
“你要同我一起走么?”见簇玉似愣住,她又问。容色如雪清冷,如玉坚定。
簇玉微微犹豫:“我……我还是留下来,与娘子殿后吧。”
虽然她也舍不得女郎,但理智告诉她,只有她留下才能为女郎争取到更多时间。
令漪木然颔首:“也好。”t
王兄虽然为人跋扈,对下人倒是刚柔并济,朝廷禁止随意杀奴,簇玉留下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吃苦是必然的了。
簇玉仍觉得有些不真实之感,这样重要的典礼,女郎竟打算临阵脱逃?届时被殿下知道,他定然是会勃然大怒的,若是逃掉了还好,若是逃不掉,娘子又要如何承担他的怒火。
小丫头的心都为之揪了起来,她哀哀地问:“娘子,您真的要走么?就不能——”
就不能——不走么?
她想说千百年来的女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为什么娘子一定要要求这样多呢?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态,就算邓婵和娘子一起过了门,以殿下对娘子的宠爱,又有青梅竹马之谊,邓婵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女郎在殿下心目中的地位去的。
但这样的话,簇玉却不敢说。她知道娘子在这上头一向有些执拗的,别的女子能接受的共事一夫,她却未必……
令漪只淡淡颔首:“我去找堂姐,她会帮我的。”
裴令湘?簇玉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那一位可是从来对裴家人裴家事漠不关心、高高挂起的,连个名分都没挣到呢,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从前女郎带着她登门拜访了许多次,一律被拒之门外。如今这样引火烧身的事,又怎么可能帮她?
“就这样决定吧。”令漪轻叹道,眸中一片坚定,“你先稳住宁灵,不要让她知晓了。”
青庐之外,那冷若冰霜的少女正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完完整整听在耳中,略微红了眼圈,一言未发。
*
令漪行动迅速,换了簇玉平素的衣裳,简单梳了个发髻,打扮成普通丫鬟的模样,从后院爬树而出。
也是她们运气好,这会儿丫鬟仆妇都去了前院忙碌,后院里竟空荡荡的。她顺利沿着大树翻出院墙,临走时不忘交代:“外面的人若问我去了哪儿,就说我因疲累先回房休息了,等到迎亲之时再来叫我。”
“那您小心一些!”簇玉不放心地道。
令漪点点头,飞鸟般轻盈地跃出院墙与坊墙,落在街道上,转眼即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潮。
她没有带任何行李,随身携带的只有腰间系着的一个荷包,里面还装着当日被兄长放进去的玉佩,事态紧急,一时竟也忘却。
二则,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总觉得身后似有人跟着自己,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令漪担心是宁灵跟出来寻她,不由加快步伐,朝堂姐家所在的永丰坊跑去。
那人仍在背后穷追不舍,她不敢回头,只愈发地加速狂奔。这时前方街巷中两列全副武装的带甲侍卫忽然手持兵刃整整齐齐地跑来,将百姓都驱至街道两侧,空出中间的道路来,也因之阻断了那阵如蛆附骨的阴冷。
令漪被人潮簇拥着挤到了一处小巷子里,看着街巷里长龙般流动的军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晋王府的侍卫!
起初她以为这些人是来抓她的,但很快又觉出不对——主街道尽头传来隐隐的礼乐声,一声一声,护送着一架扯了喜绸喜花妆点的四驾辂车近了,车上,王兄身着冕服,胸前系着大团红绸花,正笑晏晏地同道旁的百姓挥手。
周围则有侍女不断抛洒着花瓣与喜糖喜果,俨然是去嘉善坊迎亲。
他身侧还立着同样一身喜服、似是做伴郎的二公子嬴濯,其后婚车,赫然是两辆。
这回再不会有错了。令漪愣愣看了辂车上满面春风的俊美郎君一霎,连潜在的危险都忘却。
她怔怔退了两步,唇瓣绽出一抹似冰花冷淡的自嘲笑意,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永丰坊跑去。
第66章 他是又一次上了她的当了……
嘉善坊,邓氏别院。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至邓氏的别院时,已是酉时四刻。
已入了秋,天色渐暗,连星月亦悄悄地躲在云层后,但街巷中百姓围观的兴致分毫不减,仍如庞大的蚁群一般熙熙攘攘地堵塞在邓家门口,将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邓氏的婢女也都立在门前,焦灼地朝巷口张望。眼瞧着迎亲的婚车近了,为首的一名主事娘子忙奔过去,满面焦色,欲言又止。
车上,嬴澈敏锐地察出情况不对,仍温和问道:“怎么,是要做催妆诗吗?”
“对对对,是要做催妆诗。”主事娘子迅速反应过来,陪笑着道。
嬴澈于是将事先准备好的催妆诗一一道出,又催促弟弟吟咏之后,在围观百姓的哄笑声中跨入别院的大门。
“你现在可以说了。”
进入府中后,他神色立刻冷了下来。
主事娘子跪下哭泣:“殿下,奴等无能,弄丢了王妃娘娘,还请殿下降罪!”
一干丫鬟仆妇也都跟着跪下,泣涕求饶。嬴濯急道:“你说弄丢了王妃,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丢了……”主事娘子哭丧着脸,“方才王妃身边的簇玉姑娘来说,王妃要回房休息,着我们不得打扰。可等时辰要到了,再去叫她人,她,她就不见了……”
那是被人掳走了?嬴濯焦急地想。
转眸再一看兄长,他面色铁青,眼底隐隐透出一抹担忧与焦灼,却平静道:“那把她身边的簇玉和宁灵先叫出来。”
“那婚礼呢?”嬴濯失声问,婚事生变,总有人蠢蠢欲动,眼下裴妹妹又失踪了,传出去,对她总是弊大于利的。
“婚礼照常进行,你先接三娘回去。”嬴澈仍旧沉着冷静地吩咐,一颗心,却,愈来愈沉,愈来愈沉……
她的失踪,本是宁灵和簇玉这两个丫头的失职,但眼下两人都没有主动现身来禀明此事,便说明这不是一桩意外,而是她蓄谋已久的事情。
可若真是这样,她为什么要走呢?分明上一次分别时还好好的,半点也没有同他置气的样子,为什么,她会突然离开?
丫鬟很快带了二人来,还不待他问,簇玉便噗通一声跪下了,泣道:“求殿下饶命!”
他也不看宁灵,只问簇玉:“她人呢?”
“孤让她在这里好好等着出嫁,为什么她人却不见了?”
簇玉害怕得浑身颤栗,抬眸瞥了眼四周的人。嬴澈不耐烦地皱眉,屏退那一大帮子人,只留了宁瓒在旁:“说!”
他语气已很不好,面上青气流转,一身玄红喜服也压不住的阴鸷与焦躁。簇玉吓得打了个哆嗦,低泣道:“娘子说,娘子说殿下背信弃义,要娶三娘子过门,还要她做侍妾,她不能容忍……”
“眼下,奴也不知娘子去了何处。”
嬴澈险些被气笑:“孤何时说过要娶旁人?”
就因为这个,她就要在如此重要的日子逃婚?她难道不怕落在那些心怀不轨的歹人手里?宁可面对不可控的危险也要逃离他?
她就这么不相信他。好歹,过了门问他一声呢?还是说她根本从未将他当作夫婿对待,对他,不过是从前那般的虚情假意……所谓的答应,不过是骗他罢了!
她根本就不想嫁给他!眼看着目的达成,就一脚踹开他!
他是又一次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了!
嬴澈面色煞青,眼底隐隐泛出一抹怒极的赤色。簇玉小心翼翼地分辩道:“不是,殿下不是要娶三娘子么……”
“蠢货!那是阿濯要娶的!”
他此时已怒气难抑,心间又急又忧,迅速抓过宁瓒来:“你现在就叫人晓喻各个城门,城门即刻下钥,不许任何人外出!”
“再派人去把她堂哥家围了,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孤找回来!”
嬴澈额上青筋几欲迸裂,俨然是怒到极致,簇玉见之,恐惧得牙齿皆在打颤。
殿下瞧着如此生气,如若这时候说出来,女郎被抓到,是不是就完了?
裴令湘收没收留女郎还两说呢,若是收留了,必定也难辞其咎。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
城南,花月楼。
虞琛提酒走进花月楼的时候,二楼雅间犹传来阵阵男女嬉笑声。是几名白鹭府中级军官在房中,同骆华缨并几个妓女作乐饮酒。
门“吱呀”一声被他从外面打开,几名白鹭卫不耐烦地转过脸来:“谁啊?”
看清是他,几人俱是一震,灰溜溜地起身行礼。那紧挨华缨之人更是一溜烟从地上蹿起,将位置让了出来,讪讪地笑:“指挥使怎么来了。”
华缨只作未觉,默默低头饮酒。另一人则笑着附和:“对啊,听说晋王今日娶妇呢,还一娶就娶两个,这样大的喜事,指挥使不去他府上喝喜酒,怎t么有空来花月楼看望属下几个。”
一娶就娶两个?华缨悄悄支起耳朵。虞琛却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的皮质酒囊扔给几个下属:“安息国进贡的龙膏酒,都尝尝。”
又接过下属方才的话:“什么两个,就一个罢了。那一个不过是他的障眼法,娶给他弟弟的。”
“娶给他弟弟的?不是说一妻一妾都是他的么?”一人惊讶问。
“对啊。”虞琛道,“费尽心思给人换身份,另娶了邓氏第三女过门,只为掩盖那一桩兄妹乱|伦的丑事罢了。”
顿一顿,他看向华缨,似笑非笑道:“你们说说,一个被宋祈舟玩透了的残花败柳,有什么可稀奇的?亏得我们这位尊贵的晋王殿下也爱得像个宝,巴巴地把人娶回来。魏室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闻及“残花败柳”四个字,华缨神色微不自然,冷淡别过脸去。座中一人又笑道:“指挥使这就不知道了吧,那女子我见过,确实长得倾国倾城,莫说是晋王,连我等也忍不住动心啊!”
“那又怎样。”虞琛冷笑,端过酒浅饮一口,“人家可不领他的情呢。你我就等着,看晋王的笑话就是了。”
众人俱是不解,他也不再言语,只慢条斯理地饮酒。不久之后,一名白鹭卫却慌慌张张地跑进雅间来:“启禀指挥使,人、人跟丢了……”
“丢了?”虞琛勃然大怒,霍地起身,“废物,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去,你现在带人去永丰坊。”他也不听来人解释,就近踢了方才给自己让座的属下一脚,“裴令漪的堂姐裴令湘如今住在那儿,具体的地址回去翻名册,你现在就带人去盯着,若发现她在,立刻把人抓了!”
“还有延福坊,她堂哥住那儿,你,还有你,带人过去给我盯死了。剩下的,回去各领一队人马,去往建春、永通、长夏、定鼎、厚载诸门,一定不能让这个女人出城!”
这几个都是洛水以南的洛阳外城门,裴令漪若要逃走,极大可能是经过这些门。
若非人手不够,他必得将洛河以北的城门也一并安排上,势必要将这个女人控制在自己手中。
他有预感,那个女人,绝对是用来要挟、控制晋王的极好筹码,他绝不能就这么错过了。
于是恶狠狠地踢了那报信的白鹭卫一脚:“蠢材,回去自领一百军棍!”
安排好一切之后,他急匆匆地起身,屋中的几名白鹭卫中级军官也都跟随离去。华缨忙起身相送:“妾等恭送诸位大人。”
几人走后,原还春意暖融的室内一瞬冷清下来,旁余妓女忙着收拾狼藉的杯盘,华缨身子软瘫地坐下来,满怀忧虑。
溶溶是逃婚了吗?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逃婚呢?
若是落在虞琛手里,又如何是好……
*
却说令漪自在街上撞上了迎亲队伍后便拼命往永丰坊跑,终在酉时一刻寻到了堂姐家前,急切地拍打着门扉:“阿姊!阿姊!”
“阿姊你开开门啊,救救阿妹……”
院门很快从里面打开,露出几名健仆魁梧的身影。令漪也顾不得许多,着急地央道:“快,替我通传阿姊一声,就说我有急事,要见阿姊一面!”
这几人都是她那在凉州军中效力的堂姐夫段青临留给堂姐看家护院的健仆,以往她来,也都是他们奉堂姐之命拦着不让她进,眼下亦然。
几人纹丝未动,仍结结实实地挡在门前,令漪心下黯然,才欲转身离去,一个冰冷清婉的女声却于此时从院中传来:“你要见我,有什么事?”
是裴令湘。
她一袭五晕罗银泥衫子,下搭藕荷色七破裥裙,披帛结绶,带袂飘扬,立于薄暮冥冥的天色中,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修眉美目,毓秀姗姗。
只容色过于冰冷了些,仿佛面对的不是骨肉至亲,而是全然陌生的人。
令漪眸间一喜,忙央求道:“求阿姊救救阿妹!”
“先让她进来吧。”裴令湘淡淡地道。
“我可不是为了救你,”不及妹妹道谢,她又开了口,“珂儿已经睡下了,你在外大呼小叫,吵醒她怎么办。”
珂儿即裴令湘的女儿段珂,令漪心知堂姐已算是应下了,鼻尖一酸,低着头随她进入内室。
“你要走?”
听她说完来龙去脉,令湘并不过分惊讶。只微微蹙了眉:“为什么?他不是答应了娶你吗?”
裴令湘的丈夫段青麟出身武威段氏,历来是凉王的亲信,许是因为这个,对于晋王,她一向没什么好声气,此时言语中也没多少敬意。
令漪黯然垂眸:“他骗了我。”
“他答应了会娶我做正妃,且只会有我一个,到头来却是要我做妾,另娶旁人为妃……阿妹实在不能受此奇耻大辱,还望阿姊能救救我!”
晋王府一娶就娶两个的事,裴令湘也曾有所耳闻,只不知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故。
她心中也觉那晋王实在过分,嘴上却道:“做妾又怎么了,不一样锦衣玉食,地位卓然。你是在嘲讽我?”
令漪面上一红,忙道:“阿妹不是这个意思!”
堂姐不是姐夫的正室,也非妾,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自己方才的话,的确无意中冒犯了她。
但姐夫对她却一心一意,不为父母所容,便将她安顿在永丰坊,去往凉州军中效力,为的就是一朝建立战功,请朝廷赐婚,风风光光迎她过门。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样的真心人,她羡慕还来不及呢,怎会出言讽刺?
遂道:“我其实很羡慕阿姊……至少姐夫,对阿姊是一心一意的。阿妹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她不能接受与别的女子共事一夫,这是条件,也是底线。
情爱二字,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能有自然好,若无,她也不会为此委曲求全,委委屈屈地与别的女子共享他。既然他要娶别人,她就离开。
裴令湘只冷笑:“你羡慕我?”羡慕她孩子都已五岁还不能进段氏大门的福气么?
“够了。”城门很快就要下钥,她也不欲与这个久未见面的妹妹浪费太多时间,“我现在就送你出城,之后安排人送你去凉州,让你姐夫收留你。至于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能不能顺利抵达,我可不保证。”
阿姐面冷心热,到底还是肯帮她。令漪眼眶一热:“多谢阿姊!”
裴令湘面上却殊无喜色,眼眸微微垂敛着,掩去了眼底的怅惘心思。
原以为凭借着那张脸,妹妹会比自己幸运。不曾想,她们姐妹,俱是免不了婚姻不幸、人生坎坷的命运。
裴令湘行动迅速,当即派遣了几名健仆将她藏在拉柴的驴车中,要送她出城。
临行之前,令漪仍有些担心自己走后堂姐的处境,便问:“我走之后,若我王兄寻上门来,连累阿姊怎么办?”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裴令湘冷冷道,“我今日不曾开门,也不曾送走你,不管谁来问,都是一样。”
也是。令漪在心底安慰自己,一双明眸仍沄沄蕴着不安。堂姐从前就不肯见自己,来了多次也被拒之门外,王兄是知道这个的,想来可以瞒得过去……
裴令湘又道:“我的人会送你出城,往南再走二里路有个庄子,主人是个大胡子,名叫仆固啜,铁勒人,是往返于凉州与京城的胡商,算你运气好,明日他们的商队就会返回凉州,你就和他们一起过去,到凉州投奔你姐夫去。”
“你的前夫也在武威,如今是朝廷新任的凉州别驾,你过去之后,是跟着你姐夫住,还是找他,你自己决定即可。”
“宋郎?”令漪惘然不解。
她知道宋郎去了凉州,但只是作为中央朝廷官员过去短暂地奉行公事,怎么又成了凉州别驾呢?
别驾是州刺史的副官,矮了鸿胪寺少卿一级不说,那凉州更是距京三千里,比起身在京城,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去处。
这,这分明是贬谪了。
他答应了她不会再针对宋郎,却还这样磋磨宋郎!
如是看来,他嘴里能有几句真话?从前的那些山盟海誓,也必然都是假的了。他可真是她的好王兄啊!
一股怒气自心底蔓延而生,女郎怒气难消,雪白的脸都为之涨得通红。裴令湘见状,轻轻嗤笑道:“你竟不知么?看来那一位,倒是瞒你瞒得很紧。”
令漪面色阵红阵白,有些羞恼又有些委屈:“可他分明答应过我的……”
话音才落,自己心里却都是一酸。他还答应了她不会有旁人呢,还不是一样t娶了邓婵?该死的嬴澈,她再也不会信他一句话了!就连腹中的孩子要不要留下,也全看她心情!
历来能有几人对自己女人的前夫还心平气和的,可笑她这堂妹竟会傻傻地相信男人的话。裴令湘嘲讽一笑,与她告别:“去吧,一路平安。”
一路都很顺利,令漪躲在柴车之中,赶在城门下钥之前顺利出城,朝南郊驶去。
驴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并不平整的官道上,一阵颠簸。令漪匿身在干柴枯枝之中,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仍顽强地透过枝叶的缝隙,看着已经昏暗下来的天色里缓缓合上的洛阳城门。
总算是远离洛阳这个伤心之地了。令漪黯然地想。
从前,她总以为自己是提线的人,可以情爱之名,将男人操纵于股掌之中,利用他们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可到了今天她才发现,原来她才是他手中的悬丝傀儡,怎样也免不了被隐瞒、被欺骗、被操纵的命运。
好在,从今以后不一样了。去了凉州,就是一片新的天地,她的人生,可以自己来做主。
——也包括,腹中这个孩子的去留。
第67章 不是丈夫,是奸夫
当天夜里,令漪即见到了那位名叫仆固啜的胡商头子。
是个很高很魁梧的铁勒人,酒糟鼻,满脸的络腮胡子。人长得凶神恶煞,性情倒还算温和,得知她是裴令湘派人送来的后,客客气气地对她道:“既如此,段娘子就和我们一起上路吧。明儿一早就要出发。”
令漪如今的新身份是段青璘的远房族妹,而这仆固啜原是武威段氏的一名奴隶,早些年因受段青璘搭救,得以脱籍,往来于西域与凉州、洛阳之间做些买卖,渐渐攒起了这份家业。
爱屋及乌,对令漪便十分客气。
令漪原本担心没有路引无法上路,也被他告知不必忧虑,直言一切由他来操办即可。
安顿好一切后,她得以睡了个安心觉,次日晨光熹微便起了身,跟随仆固啜的商队西行往凉州去。
从日出行进到日暮,晚上就近在官道旁的驿站里歇脚,就这样行进了十二天,过了西京长安。
令漪没有出过远门,即使是乘车,往往一日下来也是浑身散架般的酸痛,腹中翻江倒海,几日后才算习惯了些。好在她似乎没有过于强烈的孕吐反应,只是精神差了些,总是恹恹欲睡。
只是如此一来,令漪不免疑惑——这时距离她被诊出孕事已经四个月,按理是五个月的身孕了,她的肚子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如今长途跋涉,更是连最初的孕吐反应也没有,哪里像是有孕之人应有的反应。
她内心再度起疑,这日商队将在扶风县城东的旅店歇脚,简单安顿好自己的行李后,她同仆固啜说了一声,便带着堂姐派给她的两个健仆出了门,前往城中寻医。
就近找了家医馆问诊,医师号脉之后,道:“夫人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近来长途跋涉、精神不济,或许还有些水土不服,不需用药,好好休息也就是了。”
“那,会有损腹中的孩儿吗?”令漪试探性地问。
“孩儿?”医师疑惑捋须,“夫人并未有孕啊,何出此言?”
果然没有孕!
令漪心间狂跳,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失落,而是忿怒。
怪不得宫中来了三个御医都没诊出有孕呢!感情不是他打点好了,而是她本来就没有孕事。
也难怪她“有了孕事”他还敢缠着她密集行房,这,这哪里是什么“对胎儿有好处”,分明是他想借怀孕圈住她,又舍不得委屈他自己不碰她!
从一开始,他就在骗她!
搞不好,最初她身体上那些奇怪的反应,还是他刻意用药催生出来的!
令漪越想越气,一张雪白芙蓉面涨得通红。她勉强稳住心神:“多谢大夫。”
离开医馆之后,稳妥起见,她又在城中另找了一家医馆问诊,得到的仍旧是同样的答案。
她此时已近出离愤怒,一拂手,却无意中碰到腰间的荷包,里面还装着那块他给她的玉佩,因这次出逃不留意带了出来,此后便一直带在身上。
医馆旁边即是家当铺,她定定看了一霎,忽然有了主意。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她对跟随她出来的两名健仆道。
进入当铺,她径直了当地将玉佩抛在桌上:“掌柜的,你看看这块玉佩能卖多少。”
时值正午,街上、当铺都没有什么人。那掌柜正靠在桌上打盹,被这动静唬了一跳,见是个用帷帽遮住脸的小娘子,语气倒还算和善:“那娘子稍等,待老夫仔细瞧瞧。”
他拿起玉佩定睛细看,这一看,却看了许久,眼珠子都快黏在玉佩上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他才将玉佩放下,一副惋惜的神情口吻:“这玉的料子、成色和刻工都不错,就是颜色有些黄了,不够白,您若诚心要出,我可以给到八百贯钱的价格。再高,就不能够了。”
实则玉以甘黄为上,羊脂次之,白色更是偏色。令漪情知是压价,真实的价格只怕翻一倍也不止。
不过八百贯钱也就是八十两黄金,差不多有五斤,够她锦衣玉食一辈子了。长途跋涉,她亦不能带太多金银细软,遂一口答应下来:“行,我急着用,就不讲价了。”
“但你要全给我换算成金子,方便我拿,再给我些零散银子,我好用。”
店家不期她会如此爽快,一时倒后悔起来,这价格怕是可以再低些。
又疑心这玉佩的来历:“这玉是……”
令漪看出对方的顾虑,嫣然一笑:“您放心好了。”
“我一个弱女子,难不成还能去偷去抢?实话告诉您吧,这东西是我那死了的男人留给我的,他人都死得透透的了,不会上门找你麻烦的。”
对方看起来弱柳扶风,一阵风也能吹倒,的确不像是偷盗而来。掌柜的霎时心花怒放,拿了纸笔,与她签了典契,称过黄金,这桩交易就算是完成了。
将当票拿给她后,他多嘴问了句:“是你丈夫送的是吧?我看娘子也是个爽快人,可不能坑害老夫。”
“不是丈夫。”令漪神色淡淡,将金银与当票都收好,“是奸|夫。”
步出当铺后,她又在城西找了一家客邸,将当票装在信封里,同当铺所给的一两多碎银子悉数交予老板:“这里有封信,麻烦半月之后托人替我送到洛阳清化坊晋王府,找一个叫宁瓒的人。”
前时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没进长安,好在扶风离长安不远,境内建有许多供过往商人歇脚的客邸。要找前往洛阳行商、顺带捎信过去的人,并不算难。
主人家虽然疑惑为何要半月之后,但见信封里只有一张当票,也勉强放心下来,应下了。
安排好一切之后,令漪心满意足,揣着那剩下的五斤黄金回到了商队下榻的客邸,将黄金多数托给了仆固啜保管,自己则留了二两金子在身上。
有了钱在手,她对未曾到来的新生活都期盼起来。凉州……会是怎样的一片天地呢?她可以在那儿置办新的房产,不能抛头露面,买个小宅子自己住,养养花、侍弄草木,不必应付讨好人也是很惬意的。反正那些钱也够她花一辈子的,有姐夫庇佑,也不怕被人抢了去。或许后面还能再想想办法,把簇玉也接过来……
宋郎既在,她很犹豫要不要去见他,然而那位凉王既传闻与王兄不睦,不知会不会把她交出去。又听闻夏芷柔也在武威,还须想办法把她解决了,免得她递消息到洛阳去……
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令漪沉沉睡去,而八百里外的洛阳城里,晋王府中,云开月明居一灯如豆,嬴澈犹在灯下处理政务。
“还是没有消息吗?”他疲惫揉着眉心,对秉烛走进来的宁瓒道。
屋中那并未用上的新婚布置已经撤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寥冷清,连窗外的月亮也绝情地匿在云从里。这一句几乎是他连日来说的最多的一句,最初的愤怒褪去,心间就唯剩担忧。
宁瓒眸间涌过一丝愧色:“前时晓谕各州的文书和寻人告示都已分发了下去,目前还没有消息传来。兴许王妃的消息已经在路上了呢,殿下莫要担心。”
——当日虽通知了城门提前下钥,但不能t确定她是否在这之前就逃窜出去。事后盘问各门守卫,也都说没有见到可疑人选。此后,嬴澈下令在城中连续搜捕了三天三夜,依旧没有将人找到。她的下落,宛如大海沉针一般,愈发成谜了。
无法,嬴澈只得对外宣布大婚当日王妃被盗贼掳走,稍稍平息了城中有关当日婚变的流言。
同时,派发公文晓谕各州各县,张贴寻人告示。
为着此事,他丢尽了颜面,城中不少听到风声的朝臣与士族,譬如虞家等,都在背后嘲笑他的外强中干,竟连一个女人也看不住云云。
嬴澈为此大为恼火,却也无可奈何。遂以京城诸门防备松懈、给了盗贼可乘之机为由,趁机将守卫京城诸门的南衙禁军指挥权抓了一半在自己手中,引得清河大长公主很是不满。
至于令漪的下落,起初,他也不是没有狠下心肠来,下令对簇玉和宁灵两个严审,让宁瓒带人包围了裴令璋一家,然簇玉咬死了不知,裴令璋一个大男人,反哭着找他要妹妹,实也不像是作假。
如是一来,怀疑的对象就只剩下她那住在永丰坊的堂姐裴令湘了。眼下,他已命人将裴令湘客客气气地“请”进王府里,让宁瓒去审,但很显然,还是没有结果。
从来顺风顺水的人生唯有在她这儿跌了个大跟头,说不恼是不可能的。
但他又实在下贱,分明清楚明白地知晓,她是利用完了他就一脚将他踹开,被她欺骗、戏弄至此,竟仍是有些放不下,会担心她在外过得好不好,会不会遇到危险。
嬴澈叹息道:“没有证据的事,她既不肯说,就先放了吧。回去找人秘密监视着,裴令漪若真是她派人送走的,必得来信报平安。”
其实他大可将裴令湘家里的仆人也全部抓起来,分开审问,用尽酷刑,总能撬开一二个嘴没有那么硬的奴仆的嘴。
但眼下没有确切的证据,对方好歹也是她的家人,又是那扶风县侯世子段青璘的女人,虽然没有名分,可阖京城谁不知那姓段的老小子爱得如珠似宝,他尚不欲与对方撕破脸。
如是一来,嬴澈又在焦灼与担忧中等待了一个月。永丰坊那边的异动没有等到,倒等到了一封信。
“殿下!”
这日清晨,宁瓒神色激动地走进云开月明居,“您的信!王妃托人给您带信来了!”
原来那送信的商人虽声称信是给他的,宁瓒拆开第一重信封后,却见里面还套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殿下的名讳。这回再不敢拆,步履生风一般,急匆匆地拿了信笺进来。
嬴澈正舒展双臂任小厮更衣,闻言眸光陡地一亮,但只是很短的一瞬,又不耐烦地闭了眼冷淡地道:“念给孤听。”
像她这种狼心狗肺之人的信件,还不值得他亲自看。
宁瓒只好将信封拆开,这一回,却是久久没有言语。嬴澈等得不耐烦,睁眼问:“怎么了?你不识字?”
宁瓒薄唇微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是将那封“书信”交到他手里:“殿下还是自己看吧,属下不敢念。”
方才更衣的小厮都已无声无息退了下去,嬴澈微惑,接过一看。
信封里空荡荡的,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在扶风县德昌当铺典当玉佩一枚,金八十两黄金,当面付清。按月五分生息,十二月为满,过期不赎许铺主变卖等等。
虽然字迹潦草,仍依稀可以辨出,是一张当票。
嬴澈惊愕万分,神情几乎僵滞。
裴令漪,竟然将他给她的定情信物,拿去了当铺典当?!
第68章 凉王嬴灼
“你说说,她这是什么意思?”他给她的定情之礼,她竟然当掉?
嬴澈紧紧攥着那纸当契,几乎怒不可遏。
宋祈舟给她的东西,她爱得像个宝贝,即使以为他人死了也还日日戴着。
而他呢,一旦他没了利用的价值,他给她的东西,就弃如敝履。
她把他当什么了?连他亦可以像这玉佩一样,弃如敝履是吗?她当真以为他拿她没办法?
嬴澈面色极阴,胸膛因怒气微微起伏着,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宁瓒哪敢言语,只担心地看着他手里被攥成一团的纸页:“殿下息怒,或许,或许王妃是途中急需用钱才不得已当了此物,也未可知啊。”
“您想,若王妃真是那个意思,大可直接将玉佩扔掉。她把这……这契据寄回来,不就是不想弄丢您的玉佩吗?”
“当票”两个字实在太难听,宁瓒斟酌着语气,换了个稍微好听点的词。他记得很清楚,那玉佩是殿下生母留下来的遗物,殿下自幼佩戴的,自是要找回的。若是把当……咳咳,把契据撕毁,就真的寻不回来了。
嬴澈脸色这才好了些,仍是冷道:“什么王妃。”
“既没有成婚,她便不是孤的王妃,她一个庶人,孤肯抬举她已是她莫大的荣幸!既然她自己不珍惜,就仍做她的庶人吧!”
又问:“送信的人抓住没有?”
“属下发现是契据后即将人留下了,但那人说,是扶风城西一家旅店的主人托他送来的,这信,也是前时住在那儿的客人留下的呢。”
她竟往扶风去了。
嬴澈剑眉紧皱。
这妮子,还挺能跑。
不过无碍自然是幸中之幸,但,她如此薄情寡义,或许,他有必要往扶风去一趟,亲自教训教训这个水性杨花的妇人!
想了想,他又问:“凉州也发了吗?”
宁瓒颔首:“前时就已发了,现在文书应该已经到了。”
“再派个人过去盯着,保不齐她会去找他。”嬴澈道。
这信即是从扶风过来的,便说明她是一路向西。凉州既有那阴魂不散的宋祈舟,又有她的堂姐夫,说不定她真会去。
嬴灼那家伙历来与自己不对付,就算有文书也不会留意,他不扣着溶溶作为人质便是好的,就看宋祈舟,有没有本事护住她了。
*
凉州,武威。
侍卫奉着公文与告示步入凉王府时,凉王嬴灼正与几个心腹谋士在花厅议事。
他生得高鼻深目,器宇轩昂,一张脸却过分白净,有如祁连山顶永远不化的雪,泠泠泛着冷光。
一双眼也碧绿似翡翠,是祖上曾与西域国家的公主和亲、融了西域血脉之故。
议论即被打断,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接过公文勉强耐着性子浏览。
看完之后,却是冷笑:“他的王妃,与孤何干?”
“只是,他既娶的是老师的孙女,也还算有几分良心。这告示孤也懒得看了,直接拿出去贴了吧。”
亲卫应命就要接下,一旁坐着的凉王谋主张修却将其拦下:“且慢。”
中年文士白肤秀目,飘飘然有神仙之概,转向凉王道:“殿下,您有所不知,晋王要娶的那个王妃哪是什么邓公的孙女儿,是咱们那位宋别驾的前妻、晋王的继妹呢。”
“哦?”凉王有了些印象,“是那个姓裴的罪臣的女儿是吧?太子昔年还为他家说过话。”
“是啊。”张修接着道,“去年年底同宋别驾成的婚,新婚不过半月,宋别驾就出使了。然后就是今年年初,既以为他死在漠北,晋王就逼其妹与宋氏绝了婚。那会儿属下就猜,他是想自己笑纳。这不?也亏得他想得出这等偷梁换柱的计策,只是既被贼人掳走,那位裴娘子怕是凶多吉少了,还真是红颜薄命……”
凉王听罢,沉吟一晌:“是说未曾听说邓傅家有第五女。”
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在他眼里,再是花容月貌的女人,也比不过开疆扩土、治理百姓的快意与成就感。只嘲讽道:“为了个女子,连兄妹人伦也不顾了,强行给她换身份试图瞒天过海,到头来还护不住。如此色令智昏之人竟还有脸辅政,我皇魏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那就把这告示送去给宋别驾瞧瞧。”凉王指尖重重在案上敲了敲,剑眉锋锐,“那宋祈舟不是一心想劝孤臣服于朝廷、做嬴澈的狗吗?他妻子都被抢了去,如今生死未明。孤倒想看看,他咽不咽得下这口气!”
语罢,凉王拂袖起身:“孤去军营瞧瞧青璘去,不必跟来了。”
“哎殿下……”张修伸手欲拦,他身影却很快融于厅外如雪灿白的天色,只得坐下,无奈摇头。
他原是想借着此事,t问一问他家殿下可有成婚的打算,毕竟殿下年纪也不小了,晋王都成婚……成婚失败了,怎么他家殿下身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呢?
*
武威,南城门。
令漪随商队在城门口检查过路引,顺利入城。
武威城十分热闹。重门启扇,阁道交通。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各种肤色的小贩在街边支起铺子沿街叫卖,既有高鼻深目的西域人,也有肤色黝黑的昆仑奴,还有许许多多褒衣博带的汉族人,宛如一条容纳百川的大江大河,在巷中汩汩流动着,耳边充斥着语言各异的叫卖声。
来自敦煌以西的游商牵着骆驼、吆喝着她听不懂的言语自闹市中穿梭而过,摊子上则摆放着各色奇形怪状的蔬菜瓜果,有胡女赤着脚在道旁跳胡旋舞,时不时一阵风似的自她身边掠过,唯余芬香盈鼻。一路行来,令漪看得十分出神。
仆固啜先命仆人将货物搬去城中商铺,自己则牵着马停在路旁,阻断了她的视线:“我的商铺就在前面不远处,小侯爷家的老宅还在城东,怕是要走一段路。”
“他平素多住在军营,这会儿估计也不在家中。依我看,小娘子还是先随我回家去住,等我找人同小侯爷报个信,待他回来后,再送你过去。”
这一路都多亏有对方照顾,而今到了武威,却还要麻烦人家,令漪十分不好意思。
她压了压被风掀起一角的帷纱,笑道:“那就客随主便吧。叨扰仆固大哥了,我住哪儿都没事的。”
“那好,咱们这就过去。”仆固啜说道。
他牵马走在前面,令漪同两个段家的健仆则跟在后面。这时忽闻一阵马蹄疾响,风里隐隐传来严厉的通报声:“凉王出行!闲杂人等退避!”
“凉王出行!闲杂人等退避!”
凉王?
令漪诧异回眸,循声而望。仅是这一瞬的工夫,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有如潮水朝两边涌去,宛如波涛汹涌的江水被河神一分为二,原还摩肩接踵的街巷很快空出一条空阔的大道。
令漪也跟着人群朝右边退,仆固啜与两名段氏的奴仆则被人群冲散在左边。“段娘子!”他焦急地高喊,想越过人群来找她,大片人潮却又似海浪打来,硬生生将二人阻断。
她被退散的人潮裹挟着越走越远,好似蜉蝣一般,又似水面上的一叶小舟,无楫无桨,随波逐流。混乱间,掩面的帷帽也被挤掉。
“我的帽子!”令漪失声喊道,身后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一倾,径直摔在了地上。
密集的人流有如蚁群般朝她涌来,并未因之缓解半分。她忙用双臂护住头部!
可如是一来,那惊马驰至巷口的时候,其他人都已退至道路两侧,开始成群结片地跪下去行礼。唯她仍跪坐在道路中心,转眼,一人一马就近了。
“走开!”马背上的青年怒喝道,锦衣华服,黑袍猎猎,高鼻薄唇,剑眉星目,一双眼有似镜湖碧澜,正是凉王嬴灼。
“快起来啊!殿、是殿下来了!”
周围的百姓也慌忙提醒起她,令漪惊恐不已,忙支起软瘫的腰身膝行往道边去,却已是不及。
“吁!”
眼见得避闪不及,马上,青年猛地一抽缰绳,死死勒住辔头。那马登时高扬蹄子,朝天跃起三尺开来,几乎与地垂直。
惊马嘶鸣声如雷声在顶,高高扬起的马蹄更似要踏在她头上。令漪下意识伸手去挡!
青年又死死勒住缰,拼命拉着马头朝右边拐,骏马一声长嘶,马蹄在空中乱腾,挣扎的力道之大,几乎将他从马背上甩下。
砸下的尘沙扑头盖脸,天光灿艳的视野里,巨大的马蹄悬在头顶剧烈摇晃着,仿佛随时皆会砸下。
令漪受不住这样大的惊吓,马蹄落下的一刻,她头一偏,竟是径直晕了过去。
所幸,马蹄最终落在她斜前方三尺开外的地方,四周人群皆是倒抽一口凉气。
马上青年御马退了几步,安抚好受惊的骏马后,一双冷淡鹰目朝这边疾扫过来。唇角冷冷一弯:“找死?!”
他人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朝马下的女郎看去,剑眉紧皱,显然已是怒极。
女郎已然晕厥过去,柔弱得像是一朵落蕊,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半晌也没有反应。他有些不耐烦,跳下马将缰绳抛给紧跟而至的两个随从,伸手扶起地上的女郎,大手在她肩胛处轻摇两下:“喂,醒醒!”
碧莹莹的双目冷冽如星,却在看清女郎那张秀艳的芙蓉面时赫然一惊,身体恍如过电般,脊背陡然一凛。
尾椎处渐渐漫开一阵微弱的酥软,胸腔里心亦砰砰乱跳,他有些不解,疑惑看向怀中的女郎。她是谁?
心如何跳得好快?
仆固啜这时也顾不上四周之人了,慌忙扒开人群,跌跌撞撞跑过来:“殿下、启禀殿下!”
“这是扶风县侯世子家中的远房族妹,来武威认亲的!她自小生在乡野,没学过规矩,方才无意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说完,砰砰嗑起头来,大街小巷一时回荡的都是他磕头的余音。
原来是段青璘的族妹。
凉王面色铁青。
这匹马性子太烈,自己方才险些就没能制住,若真把人撞出个好歹,倒不好和武威段氏交代了。
于是缓和了语气:“不怪你们,是孤的马速太快了。”
“把这位……”他迟疑地再度看向怀中昏死的佳人,胸腔里一颗心仍疾跳不止,“把这位段娘子,先送回去,请个医师来瞧瞧。”
第69章 他身边也该有个女人了……
令漪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全然陌生的屋宇,室内花满金盆,香凝碧帐,一个小丫鬟正捧着腮坐在榻边,见她醒来,很欣喜地唤:“娘子醒啦?”
令漪惘然不解:“这,这里是……”
“是王府啊。”小丫鬟抿唇一笑,“女郎您忘了?方才在街上,殿下骑马险些撞了您,就把您带回来了。”
“喏,我叫云珠,是殿下叫我来伺候您的。您稍等,我先去禀报殿下一声……”
她说完即往外跑,独留令漪愕然坐在榻上。
殿下?凉王?
她怎么被送到凉王府了。
“醒了?”门边传来金石清冷的一声,暗影拂拂,进来个高大俊美的青年,几乎挡住半掩门扉透进的天光。
“民女见过殿下!”
令漪慌乱地推开被子,想要下榻行礼。
“免礼吧。”
对方却只用一句话便将她动作止住,温和凝视着她道,“你还有伤,需静养为宜。”
实则令漪所谓的伤不过几处手臂和腿上的擦伤,昏迷间就已被丫鬟敷了药膏,并未伤筋动骨。
但对方身份尊贵,她不敢忤逆,只得认命地缩了回去:“是。”
语罢,她偷偷抬眸瞥了一眼对方的相貌。
出乎她的意料,这位凉王竟生得十分白皙俊美,眸色更明显异于汉人,是很清透的碧色,一瞧便知是融合了西域人的血。
只是,自己的身份怕是瞒不住。听闻凉王与嬴澈不睦,不知他,会不会因为嬴澈而苛待自己……
令漪心下惴惴,不敢抬头多看,对面,嬴灼却是在细细打量她的相貌。
眉黛鬓青,眼若点漆,一张脸柔美如玉,散披的乌发柔缎似的垂至腰间,更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倾世风姿。
方才在街上场面混乱不及细看,这会儿离得近了才看清,确是个不世出的美人,难怪叫那头黑鹿罔顾兄妹之名也要从宋祈舟手里抢回来,瞒天过海,强占继妹。
且,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多半宋祈舟当初的出使,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还真是色令智昏。
他看得未免太久,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令漪面上都腾起一层细微的颗粒,颈后微微发麻。
嬴灼看出她的紧张,也未移开视线,只道:“你是……青璘的族妹是吧。孤的马惊了你,真是抱歉,眼下,孤已着人去军营请他了,想是过会儿就能到。你且在这儿等他吧。”
他这时已从仆固啜口中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仍看破不说破,心中另有打算。
属下们一直催他成家,他年纪也不小了,或许身边是该有个服侍的人,只一直没有看得入眼的。论相貌,裴氏的确不错。
更重要的,她是嬴澈的女人——不,是抛弃他的女人,从这一点上来看,颇合他之心意。
令漪还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被他灼热的视线烫得几近窒息。
她垂眸,红着脸道:“是,民女多谢殿下收留。”
嬴灼颔首,t习惯性地想轻拍她肩以示安抚,途中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娇滴滴女郎,不能向军中将士一样对待,略微尴尬地收回手,起身出去了。
花厅里,宋祈舟却来了。
他手里还拿着那纸告示,近乎失魂落魄一般,见他来,忙起身焦急问道:“凉王殿下,这是真的吗?”
溶溶,怎么会被奸人所掳?
嬴澈不是很有权势吗?硬逼得溶溶和自己分开,得到之后,就是这样对她的?连她人也护不住!
宋祈舟攥着那封文书与告示,玉面仓惶,满目神伤。
嬴灼闲闲瞥他一眼,却什么也未说,只拿过那告示展开一看。
“是与不是,孤怎么知道?”
丹青难写是精神,那画像与她并不完全相似。他将告示扔回宋祈舟怀里,语气冷淡:“反正是朝廷发来的文书,孤也只是知会你一声。”
“不过,宋别驾不觉得这封告示颇为古怪么?若王妃真是在大婚时为贼人掳走,有这样本事的贼人,张贴告示又有何用?发出来催命么?”
他未有说完,宋祈舟却已反应过来,怔怔地想,难道,是溶溶自己走的?
可她为什么要走呢?莫非,是嬴澈对她不好吗?
她又去了哪里呢?她一个弱女子,若是落在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的手中……
宋祈舟猛然一惊,浑身如浸冰雪,不敢再想下去。
对面,见他似醒悟过来,嬴灼顺势说道:“保险起见,这告示还是不要张贴了吧。世人皆知孤与那黑鹿不睦,他丢了人,又与孤何干?”
说完,便欲送客。宋祈舟垂目黯然一晌,忽然开口:“属下方才听闻,殿下在大街上飞马,险些撞到一女子,可是真的?”
嬴灼一愣,神色微不自然:“是又如何。”
他一个副职,谁给他的胆子来管自己?
宋祈舟失望不已:“街市上行人如织,一不留神便能撞到人,平常尚易发生践踏事故,何况是闹事飞马?殿下为一州父母,自当爱惜百姓,怎能如此纵情恣意呢?”
原以为他是要质问裴氏之事,未想竟是为了这个。嬴灼心间的不快反因之消退了些,皱眉道:“别驾教训得是,今日是本王出门出得急了,未曾思虑周全,以后不会了。”
他无心与宋祈舟多纠缠,当务之急,是瞒过他留下裴氏。
对方态度转变得过快,反令宋祈舟微微一惊。毕竟从前,凉王可是从来不屑听自己的规劝的。
但对方亲王之尊,既认了错,也不能再不依不饶,他拱手行礼:“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嬴灼敷衍颔首。
宋祈舟便退了出去,临下庭阶,迎面撞上段青璘,他是个高大舒展、虎背蜂腰的英武青年,腰挎长剑,胡服箭袖,方从城外军营中赶回。
“贤弟也在。”
路遇宋祈舟,他微微惊讶。
正犹豫着是否要将令漪来京之事告知,花厅里却传来凉王的声音,段青璘只好同宋祈舟告别,与他擦肩而过。
“殿下,舍妹还好吧?”
嬴灼点点头,眼见宋祈舟出了院门才道:“裴氏来京的事,你已知晓了,有什么打算呢?”
“宋别驾既在咱们这儿,京中,定然是会怀疑这儿的。她以你族妹的身份住你那儿并不安全,不若就留在孤的王府里,对外不提这层身份,只说是孤从街上撞了人带回来的,如何?”
段青璘是武人心性,五大三粗的,此时也觉有理,只笑道:“那就这样办吧,一切都听殿下的。”
又促狭地想,只是,不知那位夏娘子,会不会误会?
嬴灼淡淡颔首:“她如今在流玉馆住着,你去瞧瞧吧。”
段青璘于是告辞,启身往流玉馆去。那房舍离凉王自己的起居处不算远,不久便到了。
令漪已起来了,正在镜台前梳妆。见他进来,忙欣喜地起身:“姐夫!”
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人生乐事,何况如今身处龙潭虎穴。段青璘见她面色红润、不似有恙,也稍稍放下心:“平安就好。”
他已从仆固啜处得知事情的全貌,对于妻妹的来奔只有怜惜并无厌弃,便将方才凉王的安排说与她:“殿下已经知道你的事了,不会将你交出去,你就安心在此住着,凡事有姐夫在,晋王……晋王他休想再欺辱你!”
又笑着问:“你姐姐可有托你送什么东西给我?”
令漪摇摇头,怕姐夫难过,忙又小声地解释:“事发紧急,阿姊就没有顾上,可,可我瞧得出,她还是很想念姐夫的。”
“那是。”段青璘不疑有他,乐呵傻笑道,“阿湘一天到晚要照顾珂儿,忙着呢,能抽出时间来想我就已经是很爱很爱我了!”
令漪也笑了笑,一双乌灵若梦的眼笑起来灿亮如灯,眼底却透出几分艳羡与苦涩。
阿姊比自己大六岁,九年前家变之时,她已十五,是已然定了亲的,那时她的定亲对象,并不是姐夫,而是伯父在国子监的学生。
她与姐夫的初相识甚至算不得美好——姐夫年少时,喜欢斗鸡走犬、挟弹飞鹰,颇有些纨绔习性。一次赏春宴上,曾学着他那些狐朋狗友调戏阿姊,反被阿姊奚落了一通,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从此之后这二人便对上了,阿姊但凡出门,都要躲着他,以免被他寻上来找麻烦。
然后就是家里出事之后,父亲、伯父相继去世,原先与阿姊订婚的也要退婚,伯母哀怒之下,抱怨了两句“生女儿有什么用,连为父亲收尸都不能”,就这之后,堂姊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迅速与家里断了关系,搬出了家。令漪再听说她的时候,她便已经同姐夫在一起了。
这其中究竟发生何事,令漪并不知晓,只知堂姊因为罪臣之女的身份与“私定终身”之举,并没能进得了段家大门,此后便一直住在永丰坊小花枝巷中,直至今日。而姐夫也一改从前的纨绔习性,来了凉州从军……
虽然堂姐到现在还只是个外室的身份,可她知道,姐夫一直在想办法建立功业,给她们母女应有的名分。
不似某人,还要用那些卑劣手段来欺骗她。她要的是唯一,不是正妻的位置,可他不仅唯一都做不到,连正妻之位也不是她的。
大概在他心里,她一个罪臣之女,能做他的侧室便是莫大的荣幸了吧?
可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也不过是投了个好抬罢了。身份的贵贱之分不过是娘胎里注定的东西,她并不觉得她在人格上与他有什么高低之分。又凭什么要屈心抑志,委委屈屈地去做他的妾室?
“不说这些了。”眼睛微微一酸,令漪笑着抬眸,掩去了眼底的落寞,“姐夫,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那位宋祈舟宋别驾,如今在这武威城中么?”
“你不知道吗?”段青璘也是极惊讶,“他方才来过呀,怎么,殿下不曾让你见他?”
第70章 今晚怕是要同他在外过夜……
对于这个问题,段青璘没有多想。他很快安慰令漪:“你放心,殿下也是为了你考虑。有宋别驾在,京中那位不知怎么盯着咱们凉州呢。让你住在他府上,不提宋别驾之事,想来都是因为这个。”
若真是这样,便也好了。
想起方才那极富侵略性的目光,令漪仍心有余悸。她勉强笑道:“我就怕殿下因为我王兄的关系讨厌我。”
心里仍惴惴的不安。
“不会的。”段青璘安慰她,“我们殿下,最是明事理的。知道你被晋王欺负,只会向着你。只要,你不表现得还留恋那位就是了。”
“我不会的。”令漪忙保证道。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相信男人虚情假意的话是她平生犯过的最大的错了,她恨他都来不及,怎会留恋往事?
至于宋郎,客随主便,既然凉王不想她见他,她也只有等一阵子再说了。
“那就好。”段青璘也颇感欣慰。
京中发生的事他不是很清楚,只从仆固啜的话里得知晋王见异思迁,分明承诺了只娶令漪却还在当日娶了别人,对此颇为气愤。
大丈夫自当用情专一、一诺千金,既答应了阿妹不会有旁人,又怎么能出尔反尔?
凭他是怎样的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也不能这样欺侮人。
令漪静默了一息,想起另一件事来,忙又问:“姐夫,我还想向你打听个事。那位夏芷柔夏娘子,如今也在武威吗?”
“是啊,你怎会知道?”段青璘奇道,旋即恍然而悟,“是了,你们原就认识。”
“是前时晋王遣人把她送过来的呢,殿下原本想随意给她安排个宅子住,后来她对殿下说,可在城中修建专供军t士子女居住读书的慈幼坊。殿下采纳了她的建议,把这事交给了她去做。为了方便,也就让她继续住在府里了。”
这么一来,岂不是要撞上?令漪忧心如焚。
当初是自己发脾气要他把人弄走,如今眼瞧着要狭路相逢,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不好意思地道:“这位夏娘子从前就与我不对付,给我使过不少绊子,若是叫她知道我如今人在这里,一定会告诉我王兄的。”
“那怎么办?”段青璘不懂内宅之事的弯弯绕绕,下意识问。
“办法我有,就是要劳烦姐夫帮忙了。”令漪道。
凉王府的另一边,西南一侧的紫竹院,才刚刚从慈幼坊回来的夏芷柔亦听闻了今日城中发生的事。
“殿下今日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你可打听清楚了?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她问留在院中的丫鬟。
这件事在城中都已传遍了,说凉王在街上不慎撞到个美貌女子,带回府上养伤。
凉王身边从没有过女子,遑论是主动带回家里去,不少人都在暗中猜测他是否看中了那女子,想纳为妾室,夏芷柔自然倍感威胁。
“不知道呢。”小丫鬟诚实地答,“只听云珠好似叫她什么,段娘子,如今被安置在流玉馆中,听说很是漂亮呢……”
段娘子……夏芷柔微微沉思。
段氏在武威也是大姓,但事后并没有对方的家人寻上门来,可见要么是孤女,要么就是外地人。
这也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说这女子生得美丽。男人都是庸俗的蠢物,最看重女子的相貌身材。她亦生得秀丽,为凉王操办这个慈幼坊,能力他是夸赞过的,可他还是不拿正眼看她,如今却主动带回个女子,不得不说威胁巨大。
那流玉馆更是离凉王起居处最近的一处客舍,安置她的时候,把她安置到最偏远的紫竹院来,说是为了避嫌。怎么这一位的居所就离他那么近?就不用避嫌了?
夏芷柔心间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嘴上道:“也真是可怜,明儿我得了空,也看看她去。”
她辛苦这样久,可不能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给搅黄了。
次日清晨,夏芷柔特意起了个大早,往流玉馆去。
还不及走到流玉馆的地界,她先在后园非鱼池边瞧见了那女子。只见一个纤细袅娜的女郎正坐在池畔低矮的栏杆上喂鱼,云裳霞裾如积雪般堆在地上,满头乌黑柔顺的青丝也随她动作垂在肩侧、胸前,姿态娴静,像明月的剪影。
纤手凝脂如雪,招来红尾簇簇。
身影,却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心头越发迷惑,待走近了些,惊道:“裴令漪?怎么是你!”
女郎回过脸,宛如雪光在眼前一晃。她唇角微抿,秋水澄澈的眸子映着对方惊慌失措的脸,并不怎么惊讶。夏芷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上微红,对身边的丫鬟及令漪身旁的云珠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这位段娘子是故交,我们说说话。”
云珠征询地看向令漪,令漪淡淡一笑:“我的帕子落在屋里了,你去替我拿来吧。”
云珠遂离开,待自己的丫鬟也走后,夏芷柔清丽的脸上再无往日的婉柔。她恨恨道:“你又要来坏我的好事!”
令漪佯作不明:“妹妹如何来坏姐姐的好事了?姐姐打算做什么呀?妹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怎么一来,就说我要坏了姐姐的好事呢?”
夏芷柔一噎,很快意识到这件事里的不合理之处,转了话题道:“你不是在京中么,怎么,嬴澈竟也舍得放你出来。”
这是在凉州,总归也与那人撕破了脸,她便连装也懒得装了,直呼其名。
令漪眼睫如蝶翼一扇,但笑不言。夏芷柔又反应过来:“哦,我明白了,你该不会是偷跑出来,来找宋祈舟再续前缘的吧?”
“是又怎么样。”令漪笑道。
“宋祈舟一个文弱书生,有嬴澈压着,这辈子的仕途也就是个地方官了,这样没出息的男人,你竟也看得跟个宝一样么?”夏芷柔惋惜说道。
那又如何。令漪淡漠地想。
她看中宋郎,从不是因为那些身外之物,而是他清白高洁的操守与信守诺言的品质。
小富即安,钱财只要够用——譬如用他玉佩换的那七斤多金子,她就很满足了。
估摸着姐夫同那位凉王殿下也快到了,她不再与夏芷柔兜圈子,微笑道:“其实夏姐姐何必对我怀有这样大的敌意呢?我与姐姐,同为女子,并非敌对,我来凉州也不会有碍姐姐什么,我们完全可以和平相处啊。”
不是她撺掇着嬴澈把自己赶走的时候了?夏芷柔冷笑:“你觉得这话我会信吗?”
“从前在洛阳也就算了,如今我回了凉州,你还要阴魂不散。你说,你要我如何与你握手言和?”
“可那不是我的错啊。”令漪心平气和地道,“从小到大,我也从未主动妨害过你什么吧?反倒是姐姐,以为我要攀附王兄,屡屡给我使绊子。可你错了,他那样的负心薄幸之人,根本不值得你惦记。”
负心薄幸。
夏芷柔敏锐地从中提取到关键信息,问:“他怎么你了?”
“他要娶别人,让我做小,所以我就来了凉州。否则,又焉会有我与姐姐今日的重逢。”令漪语气淡淡。
做小又怎么了?她那样的身份,难道还能做王妃?夏芷柔本能地想反驳。
她来凉州后就全心经营自己的日子,再不关心京中事,是以还真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她在心里嘲笑令漪的活该,嘴上敷衍道:“好吧,那你还真是可怜。”
令漪也不在意,和颜悦色地道:“所以我恳求姐姐,不要将我在这里的事告诉王兄,我在这里也妨碍不了姐姐什么的,大不了,我过几日就搬出去住……好吗?”
她言辞恳切,态度亦十分的谦卑,落在夏芷柔眼里,自是一种认输。
然夏芷柔定定看了她一晌,忽而诡秘一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譬如那灭周的褒姒,亡商的妲己,有时候,一个女子生得过于美丽,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那也要看对方是谁。”令漪道,“难道在夏姐姐眼里,我们英明神武的凉王殿下,会像京中那位一样浅薄好色?”
相隔三丈来宽的月洞门后,凉王正负手同段青璘走在平整的白石板上,听见这边的说话声,不由停驻了脚步。
落花湿软,铺在白石板路上踏行无声。他不明所以地看向段青璘,只疑心是否是对方故意将自己引至此处。
段青璘亦不知情,一脸茫然地回望着他。
令漪只叫他在这时候将殿下引至后花园来,具体要做什么他一概不知。阿湘教过他的,不懂的就别问,她需要他做什么时只听吩咐就行了,不必刨根究底。
如今阿湘虽不在,她的妹妹要他帮忙做什么自也是照做,是以,他也没多问。
月洞门外,夏芷柔尚不知凉王的来临。只冷笑:“你说的对,凉王殿下,的确与晋王不同。”
两人都没有明说,彼此的意思却都明白。令漪笑道:“所以我才佩服姐姐的眼光,凉王殿下可比那位好多了。他能采纳姐姐的建议,肯重用姐姐,便是看中姐姐的才华,可见他不以貌取人,只以德才取士。这,就远高出世俗的男子了……”
月洞门后,嬴灼不期竟能听到她这样夸赞自己,微微一愕。
面上腾起淡淡的热意,旋即似沿着喉管烧至了心底。他喉结微动,察觉到属下似在探头探脑地窥探,面上又一热,微撇过了脸去。
他仍留心着月洞门那头的对话,只听令漪又道:“妹妹是不如姐姐明智,姐姐及时抽身,什么损失也没有,我却被他害惨了,被拆散姻缘不说,还被骗身骗心……”
“所以我这次来凉州,只想同宋郎重修旧好,不会妨碍姐姐什么。只求姐姐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再告诉殿下了……”
这两句语声幽幽的,颇为哀婉自伤。听得夏芷柔很是受用。
她想,裴令漪抢赢了又怎么样,嬴澈就是那样浅薄好色的货色,他选裴令漪不选自己,就是图裴令漪那张脸和那具身子。如此肤浅之人,的确是不如凉王远甚!
虽说对方今日软弱得有些反常,一点儿也不像往日在王府时的绵里藏针,但夏芷柔也只当是畏惧自己告密之故,一时得意,也没在意令漪话里那个有些诡异的t“再”字。
她很快心生一计,爽快应下:“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亲如姐妹,你遇人不淑,来凉州避难,姐姐只有怜惜你的,自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不会告诉晋王。”
“慈幼坊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行一步了。”语罢,转身离开。
她走之后,令漪又垂着头,朝池中百无聊赖地扔着鱼饵。月洞门后,凉王估摸着夏芷柔已经走远,负手走过月洞门:“怎么坐在石凳子上?也不怕着凉。”
令漪似被这一声吓到,忙起身相迎:“民女见过殿下。
女郎似一只受惊的小鹿,惶惶然垂着山水清灵的眸。凉王注视着她那张凝白如玉的芙蓉面,语气温和:“方才听你与夏氏相谈甚欢,你们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怕夏姐姐将我在这里的事连同殿下的公事也一并传回京里,我,我怕会因为我给殿下带来麻烦……”令漪羞涩地说。
连同公事,一并传回京里。
凉王垂眸看着女郎略显歉疚的一双清灵杏眼,陷入沉思。
他同夏氏并不相熟,嬴澈派人将她送来时,面对那封莫名其妙又对他颐指气使的文书,他原就想将对方送走。
但夏氏却说她知道嬴澈许多秘密,能为他所用。旋即,绘声绘色地给他说了许多晋王府里的鸡飞狗跳之事,自然也没少得了强占继妹之事。
彼时他只觉嬴澈色令智昏,对这些男女之事并不怎么感兴趣。是夏氏随后又给他提了几个有关安置随军妇孺的建议,譬如修建慈幼坊供士兵的孩子读书,挑选少许妇人来照料,他觉得还不错,就采纳了。并非对此女有什么想法。
或许,她也只是在利用他逐除夏氏,但,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被她利用利用倒也无妨。
“派人去盯着夏氏,一旦她有往京城传递消息之举,立刻拿下。”嬴灼冷声吩咐。
“是。”
侍卫领命而去,再看她时,女郎仍婉顺地垂着眸,只轻抿的樱唇显露她内心的愉悦。
嬴灼又问:“你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谢殿下关心,妾没什么大碍的。”
仍旧是这般礼貌而疏离的回答,他心觉不满意,索性主动出击道:“久在府中也无趣,不若明日,孤带你去郊外打猎怎么样?”
“我……”
令漪这回是真有些慌了,求救地看向一旁乐呵傻站着的姐夫,显得有些惊惶无状。嬴灼道:“你姐夫也去,就权当散心了”
极简短的一句话,彻底断了她的后路。令漪心知是不能拒绝了,只好应下:“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这厢,紫竹院中,夏芷柔甫一回房便亲拟了一封书信,火漆钤印封好,交予自己的丫鬟:“把这个送到城外驿站,托人送回京中去。”
小丫鬟应下,将信揣进怀中就走。才出院门却被跟随而至的侍卫按住,既搜出那封信来,不由分说即冲进院中,要去拿人。
夏芷柔正在闺房内梳妆,见状大骇:“你们做什么,我是殿下的客人,你们要做什么?!”
“殿下有令,敢私通京城者,一律视为奸细!”
奸细?私通京城?
夏芷柔的挣扎突然式微,秀丽的面气得扭曲,气恼地将案上还未及收起的纸笔挥至地上!
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今日是被裴令漪给算计了!
夏芷柔被火速下狱,关在府中的私牢里,嬴灼也不审她,只将那封密信烧毁,命下人严加看守,彻底杜绝其与外界往来的可能。
次日清晨,令漪收到消息时,院门前已有华贵的金车大辂来接她,亦是天子所赐。
车马辘辘,一直驶出城门四十余里,才在一片植被丰茂、广阔无垠的原野上停驻。
远处,夕阳正坠在雪山之上,山岭驮着皑皑积雪绵延起伏,金光温柔啃噬着顶端纯白舒展的雪线。
青天苍黑如幕,冥冥天色里,偶有几只晚归的鸟雀飞过。
令漪早被漫长的路途带入一个美满、黑甜的梦境中去,冷不防有人在车门上轻轻敲了三敲,她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眼,威势摄人的俊美青年正立在车门外,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似欲接她下车。
这样的亲密,已然超过了二人关系应有的范畴,也不符合他天潢贵胄的身份。
令漪愣了一下,迟疑地看向对面的俊美亲王。他眼瞳沉邃,若碧玉清沉,极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仿佛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人。
见她愣着不动,他甚至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她把手给他,半分也没有不耐烦。
一息之间,令漪恍然明白了过来。
心间忽然一片空白,耳边嗡嗡的,好半晌才有声音。她强撑起酸软的腿扶着车壁站起:“多谢殿下好意,我自己可以的。”
语罢,越过他伸出的那只手,先行下了辂车。
嬴灼神色微怔,很快回过神来,面无异色地收回手,随行下车。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处火把照夜,随行的侍卫已在紧锣密鼓地打灶取水、支帐安营。
风吹草低,一顶顶帐篷很快有如白色的蘑菇开绽在被暮色侵染的草原上,旷野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声音。
令漪有些犯难地看着天幕上已经升起来的明月。
……今晚,怕是要同他在外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