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年节时分,惯常爱下大雪。天刚蒙蒙亮,隐约可见雪青色
年节时分,惯常爱下大雪。
天刚蒙蒙亮,隐约可见雪青色的反光。
张文明在门口放鞭炮,噼里啪啦的火光响起,他捂着耳朵,眉眼晶亮地冲进来:“炮花崩着我腿了。”
赵云惜拂去他肩膀上的雪,笑着喊吃饭。
吃完饭,就要去各处拜年了。
张白圭和叶珣围着红围巾,去徐玠、严嵩家拜年。
先是去徐玠家,他才刚用完早饭,正在庭前踱步。
听见人传报,连忙亲自迎出来。
张白圭一袭月白襕衫,围着红红的羊绒围巾,带出几分年味出来。
他头一回拜年,有些紧张,却还是举止有度,面带笑容的寒暄,学着娘亲的样子,嘴里说着吉祥话。
寒暄一盏茶,气氛热乎乎的,他便起身告退离去,给其他人拜年时间。
徐玠起身,给他和叶珣各递了红包,带着赞许的笑意道:“你二人各有一份,没成婚就是孩子,这是压腰祝福的红包,不能推辞。”
这样一说,张白圭也没有过多拉扯,只笑着作揖。
拜年回来后,张白圭赞不绝口,满心满眼都是徐玠和严嵩对他有多么和善。
年后没几日,假期便结束了,张白圭重新回到翰林院当值,恢复披星戴月的作息。而张文明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
春日百花盛开。
暖风微熏,张白圭一袭青袍,从翰林院回来后,便抱着一沓书,疯狂翻阅。
先前刚见过几回的顶头上峰严嵩,如今已被召入内阁。
等用饭时,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在他心里,严嵩御下有方,为国为民,实乃良臣。
赵云惜听着他欢快的语言,满脸悲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来自官场的第一个暴击,就是严嵩带给他的。
严嵩进内阁为次辅,夏言仍是首辅,故而很多人都在观望,并未一并投诚。就连在嘉靖心里,亦是夏言重过严嵩。
这和在翰林院修史的张白圭离得很远,他这会儿写史写的鼻尖子都要冒火星子了。
“张修撰,徐大人传召你。”陈以勤敲了敲桌子,笑着回。
张白圭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将笔递给他,让他帮着洗笔,这才去了上峰的办公室。
“这张修撰这样得上峰器重?我翰林院一甲何其多,像他这样年轻又得器重的人也太少了。”
陈以勤听到窃窃私语,脚步重了下,室内顿时一静。
能进翰林院,最低也是二甲,都是一路披荆斩棘走上来,自然不愿屈居人下。
而张白圭立在几案前,先是恭谨行礼,再等着上峰徐玠开口。
他心念电转,猜测他有什么事。
徐玠笑了笑,温和道:“这是近来攒下的青词,你好生看看。”
青词——
如今已由严嵩证明,是一道通天梯。
上峰很满意,让他看青词,自然不是为张居正自己写,而是为他写。
以张居正目前的职位,还没有资格在皇帝面前露脸。
张白圭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他痛快应下,恭谨地退下。
交给他的任务,他都会认真完成,不管是撰写史书,还是学写青词。
他年少,还有许多时间,自然愿意来学习。
同僚刚开始看他有些不顺眼,毕竟翰林院中,得上峰青眼和出头的机会有数,被个少年占了,难免会有怨忧,然而等他什么都完成的又快又好,到底没人说什么了。
他就有点不像人。
悟性和执行力强到可怕。
“你有空,去诰敕房,将诰敕、诏书等都翻出来,细细地翻阅一遍,将感悟记在心里。”
徐玠细细叮嘱,片刻后,见四下无人,沉声道:“你记住,你连翰林院都尚未摸透,若得上位者青睐,并非好事。”他站得高,自然能看到更高一级的事情。
严嵩在他心中便是笑面虎一只,而夏言刚正不阿,最重要的是,始终不曾迎合皇帝来戴香叶冠,写青词。
人心终归会偏。
帝心亦是。
最重要的是,严嵩和夏言必有一番恶斗,若张居正被牵扯其中,怕是要做那无辜池鱼。
张白圭眸光微闪,笑着应下。
他心里鼓了一团火。
*
春日风暖。
张白圭和几位同窗,相约后日休沐时一同踏青,城东有庙会,想必十分热闹。叶珣想着姐姐一日孤苦伶仃,想着辞了应酬,决定陪她一道春游。
京城太多风景,几人尚未看过,对京城周边很有新鲜感。
赵云惜听罢,哈哈大笑:“不必顾及我,你们自己玩便是。”
叶珣沉默不语。
赵云惜挽着袖子,慢条斯理道:“我真没空呀,这城西又开一家炸鸡铺子,这两日刚开业,我得盯着,你们自去玩便是。”
他们去当官,她就来经商。
白圭未来要走那条路,实在危机重重,若她能助力一二,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她心里想了许多,面上却不露什么。
近日里盯着白圭散步、练剑,每日锻炼必须要跟上,为长寿打好基础。
毕竟她都算长寿,没道理生个孩子短寿。
隔日,张白圭一进翰林院,就被告知首辅传召。
徐玠拍了拍他的肩,叮嘱:“记住,年少时藏拙。”
张白圭茫然点头。
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才往文渊阁去,六部的当值地点在紫禁城内,乾清宫附近,他拿着腰牌,一路前行。
他不知,自他走后,满屋子翰林心中的滋味难言。进了翰林院,有平步青云者,有坐冷板凳者。
而江陵张居正进翰林院尚不足半年,却被首辅召见,如何不叫人牙酸。
*
张白圭在殿外等候约一个时辰,才得夏言召见,他进门先行礼,颇为乖觉。
他垂眸敛神,侍立在侧。
夏言却拿着他的文章,细细地打量着他。
“张居正?”夏言语气并不温和,眸中带着审视打量,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下官江陵张居正。”他口齿清晰地回。
“坐。”夏言言简意赅。
夏言最近有些愁,嘴角都起水泡了,他愤怒于皇帝修仙问道,更愤怒因青词写得好,严嵩就能进武英殿做大学士。
他有一种荒谬的无力感。
夏言看着面前的清俊少年,片刻后语气和缓了些:“青词会写吗?”
他知道他不会。
就连他自己也不会。
“下官会学。”张白圭恭谨回。
夏言拿着他文章的手抖了抖,越想越生气,啪地将桌上条陈尽数扫到地上,压低声音怒骂:“厕子荒谬!”
张白圭:!
学到了,厕子!
首辅发火,显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为免被迁怒,便沉默不语,在殿中没有动静时,俯身将地上的条陈再捡起来,摆放整齐。
夏言看着他,自己都气笑了。有朝一日,他因为青词写得不好而挨骂,说他敷衍,真是荒谬至极。
那种隐隐被排斥,更是让他上火。
张白圭垂眸敛神,想起徐玠交代的藏拙,便安安静静地观察着,并不急于展现自己。
夏言反而欣赏他这份安静稳重,神色柔和许多,示意他先出去。
*
张白圭本就在研究写青词,这下被布置了任务,更是上心,认真地对待,并无星点懈怠。
但休沐日,还是被拽着出门游玩。
张白圭还想把娘亲给捞上,赵云惜黑线,温和道:“哪有儿子出门游玩带着娘的?我自己去玩便是。”
他这才作罢。
两人刚换好衣裳,李春芳、陈以勤、高拱、李逢年便已经到门口了。
赵云惜眉眼微弯,打量着二人穿戴,见和事宜,就让他们出门去。
几人先上前来见礼,互相寒暄几句,叶珣连忙道:“我们去玩,你也找人去玩吧。”
他还想着休沐日陪姐姐踏青,但一起去玩的同窗、同僚都是男子,显然不大妥当,只能作罢,下回休沐再说。
众人刚坐上马车,走出小院,就见对面来了一辆马车,叶珣看着崭新的青蓬马车,眉眼微闪。
他看见这马车就心生烦躁。
两辆马车交错间,一闪而过。
*
赵云惜刚要关门,就听见一声欢快的喊声:“赵姐姐!城东有庙会,说是有北狮闹春,还有唱大戏的,好像是纪信选段,还有杨家将、西厢记,都是大戏,我送你去看?”
赵云惜打开门,示意他进屋里坐,笑着问:“劳烦你走一趟,叫小厮过来递信就成,还是你也要去?”
王朝晖哪里会说,想着赵姐姐无聊,特意花钱请的大戏,生生凑出一场庙会。
当然,他联动一些商户,也收了许多租金,投的钱已经赚回来,也算两全。
因此换了话头,“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锁了门,我们走吧。”王朝晖顺势塞过来一个汤婆子,包着兔毛的铜炉,暖融融的,很舒服。
于是——
赵云惜坐着王朝晖的马车,也往城东去了。
庙会所在,是一片平坦的草地,离河堤不远,还有青青的垂柳,如烟如雾。
她瞧见,就忍不住笑起来。
“春风真是醉人,憋闷一冬日的郁气都因此消散了。”
她感叹。
王朝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嬉笑着道:“是呀,就是得多出来吹吹风,可不能整日里窝在屋里。”
“有纸鸢,姐姐要放吗?”
“还有糖葫芦,姐姐要吃吗?”
“姐姐吃玉露糕吗?”
“这还有枇杷,看着成色不错……”
王朝晖笑得比春风还快乐,刚一转身,就瞧见熟悉的几人。
“娘~”张白圭提着大包小包,大踏步走过来,笑得眉眼弯弯:“给你带的小礼物,还没买完呢,没想到你也来了。”
他视线一转,见是王朝晖,便连忙客气地作揖:“既然遇见了,便一起走吧。”
王朝晖神色有些犹豫,他照应姐姐,乃是同乡情谊,拿她当亲人,若是因此攀附上这群官员,味道就变了。
他不想被她误会。
赵云惜点头:“那走吧。”
庙会上,踏青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行人如织,各自玩耍,瞧着还挺有意思。
张白圭将她手里拎着的风筝拿过来,将自己提着的一个小兜递给她,笑眯眯道:“给你带的点心和小吃,我吃着觉得好,就全给你买一份。”
他时刻记着娘亲。
赵云惜心中感动,吃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就被叶珣塞过来一把团扇,上面绣着嫦娥望月,说是让他遮嘴巴。
“这是嫦娥绣像,在春日少见,也难为叶珣瞧见。”张白圭笑着说了一句,就听见锣鼓声响,就知道是大戏开场了。
几人往戏台子凑,就被王朝晖带着往预留的座位走。
李春芳打量着几人,发现他们江陵来的这一波人,确实感情甚笃,彼此挂念。
第102章暖风送来桃花香,小孩和小狗嬉戏打闹,不知谁家抱来的肥鸡离了笼,正被
暖风送来桃花香,小孩和小狗嬉戏打闹,不知谁家抱来的肥鸡离了笼,正被人群惊得乱飞。
鸡主人惊恐大喊:“我的鸡!我的鸡!”
而另一旁,精致漂亮的少女立在台上,弹着琵琶唱着小曲,轻柔甜美的声音险些被咯咯哒压下。
赵云惜望着这一幕,忍不住弯唇轻笑,她立在张白圭身侧,温和道:“你们去玩吧,我在此处听戏,等你们要走了,再过来找我便是。”
张白圭见她座次好,给她买了饮品和零食,又将小玩意儿自己提着,安顿好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朝晖被她用糖葫芦的棍戳了戳,顾不得那些翻涌的小心思,也连忙跟上去。
赵云惜坐在戏台子前,拢着兔毛的暖袖,有些出神地望着台上的戏子。
“我主爷荥阳遭围困,好一似孔子困蔡陈,韩信领兵燕赵境,季布彭越往东京……”
她瞬间精神起来,火烧纪信一折戏,听着还怪有意思的。
上回听,林夫子还在呢。
她逐渐沉迷,古代的娱乐方式太少了。
在候场间隙,她将白圭的生平来回捋了两遍,从做官到老迈,他都做到顶峰,五百年来,独他一人的天分。
她生无可恋地想,这样的人才,她又如何能为他的锦绣人生添上些许花样。
她在心里做了许多设想,最靠谱地竟然是——他自己活久些。
她要活不死地托腮,被台上铜锣震了一激灵。
她猛然一锤手!
此生,他定然长寿!
赵云惜捏着拳头,望着紫禁城那个饿死自己的某人,虽然还没出生,但她还是要骂:“厕鼠厕鼠!”
很快就被戏文给摄去了心神。
待张白圭他们喊她去吃饭,她还有些依依不舍:“纪信都要被封为城隍了,都快演完了……”
张白圭便安稳地立在她身侧,笑嘻嘻道:“那娘再看一会儿。”
“咕噜……咕噜……”
腹鸣声在耳畔响起。
赵云惜黑线:“走吧走吧,吃饭去,都知道大结局,不看了。”
两人走在浅草上,她视线一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些不确定地再看一眼,就和对方对上视线了。
“赵娘子安。”妇人盈盈走上前来,眉眼间带着温婉的笑意。
赵云惜连忙笑着道:“自荆州府一别,如今数年未见,你家也来京城了,你家举子如何了?”
这是在荆州府的邻居,她相公名唤沈榕,先前见过几回,不曾想在遥远的地方碰见了,顿时觉得很亲切。
“他今年来京,中了同进士,如今在六部轮值呢。”妇人笑吟吟道:“奴家姓黄,唤我黄娘子便是。”
两人寒暄着,这才分开了。
能听见熟悉的乡音,赵云惜的心情好了很多。
她眉眼弯弯,不住感叹:“隔了数千里,还能碰见,就是缘分,方才我跟她说了我家的地址,让她有空来找我玩。”
赵云惜心里也有些许遗憾,因着白圭要考科举,一直跟着他迁转腾挪,她没有稳定下来,好友许久不见,关系就淡了,她至今——孤寡一人。
猛然瞧见熟人,只觉心中欢喜,亲近非常。从重心是工作,到重心是孩子,细细想来,就像是梦一场。
赵云惜眨眨眼睛,将些许酸涩放下,她先把炸鸡铺子经营好,攒些银钱,再想办法去做更大的生意。
“娘想吃什么?”张白圭问。
“吃碗馄饨,方才我吃小吃多了,并不饿,你和李春芳他们先去吃饭,不必顾及我。”赵云惜笑着回。
他有一群好友呢。
真好。
往桌上一坐,叶珣便满足地喟叹出声,他笑着道:“许久没走这么多路了,真好。”
他素来体弱,便是多坐一会儿,亦觉疲累。好像呼吸都是负担,他时常想,自己是活不过及冠的,没成想,他都快三十而立了。
“我也来一碗馄饨。”叶珣慢条斯理地摆摆手:“白圭,我在这陪着姐姐,你去置办一桌席面,陪着同僚吃。”
张白圭:“好。”
赵云惜往碗里倒了些醋,琢磨着,要是有辣椒就好了。
要是有……辣……
“辣椒苗!!!!!”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男子抱着花盆从她面前过,视线盯了片刻,肯定是辣椒苗后,将筷子一扔,便追了出去去。
叶珣眼疾手快地接住快要滚落的筷子,也跟着追了出去。
“姐姐?”他喊。
叶珣出去后,就见赵云惜拽着那男子的花盆,顿时面色一凛,眸中戒备非常。
不远处的白圭时刻注意着娘亲的动静,他见几人起了冲突,便快步走过来。
被几人围住的小贩:?
救命!!!
他就来卖个盆栽,怎么得罪这些贵人了!
“这位兄台,你抱的花盆卖吗?”赵云惜察觉到他的惶恐,连忙松开花盆,笑着道:“我看这盆栽很是喜欢,你又行色匆匆,情急之中抓了你的盆栽,实在对不住,你这怎么卖的?”
小贩屏息凝神,价钱都不敢抬了,连忙道:“这是从海外来的好苗,等夏日长大了,就顶着红红的果实,极有趣味,能让家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客官若是诚心要,一棵苗要一两银子,京中贵人家都稀罕这东西。”
他也是来试试运气。
赵云惜让叶珣接过盆栽,递给小贩一张十两的银票,这才神色放松些许:“喏,你验验银票。”
小贩验了银票,扭头就走。
张白圭见此有些茫然:“这是什么?”
都值一两银子一棵苗。
叶珣也有些懵。
“嘿嘿,好东西!好东西!我这些日子做生意,偶然听说过,今日总算是见了。”赵云惜爱怜地轻抚着辣椒苗,已经能想象到火红的朝天椒看着有多可爱极了。
“真好呀。”她欢喜地要命。
如果炸鸡铺子能红火出京,估摸着还得靠这辣椒。
众人一脸懵地回去吃饭。
赵云惜却美滋滋地吃着馄饨,还忍不住想亲亲辣椒苗。
可惜辣椒不能插扦,要不然今年就能印开。
小贩才十棵!可恶。
王朝晖盯着看,半晌才满脸若有所思问:“这是海椒?”
“这家今年也种了几棵,打算进献给上峰,你家也是吗?”他随口问。
赵云惜拢着自己的辣椒苗,比看情人还深情,温和回:“我自己喜欢,你家有不漂亮的弱苗可以送给我。”
发家致富就靠这个了。
她的红汤火锅!麻辣香锅!香辣炸鸡!
爽!
果然出门就捡宝。
轮到自己真的爽!
赵云惜吃完馄饨,便一直抱着自己的辣椒苗,丝毫不肯放手。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气运在身上,不管缺什么,念叨多了总会来。
嘿嘿。
没忍住傻笑。
张白圭扶额,她娘出来玩都高兴傻了。
平素里清冷如仙的一个人,现在都会嘿嘿傻笑了。
赵云惜和他们挥手告别,笑嘻嘻道:“你们接着玩,我回家把它安稳种下才行。”
她话音一落,扭头就走,回家后,把院子里种的花薅掉,把辣椒苗种下。
“挖坑,种下,浇透水,醒三天苗……”她一边种,一边念叨。
看着喝饱水的辣椒苗支楞起来,这才愉悦地坐在躺椅上,悠闲地哼着歌。
据说植物听歌会长得好。
快乐快乐~
*
等张白圭回来,就发现娘亲平日里珍视的花卉都薅了,刚买的几株小苗种在中间。
他蹲在边上盯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神异之处。
叶珣伸着懒腰,也盯着看。
赵云惜用细棍将两人隔开,满脸神秘道:“不许用手指我的辣椒苗宝宝,它会不开心的。”
张白圭:?
叶珣:?
他俩现在就不太开心了!
非常!
赵云惜却不管,耳提面命,一定不能碰,一定要保护好。
*
隔日,王朝晖又送来十棵,说是家中就这么多了。
赵云惜眯着眼睛笑,心中万分欣慰,这孩子虽然不爱读书,但和气热情,心肠好,嘴巴利索,王家这生意还能更上一层楼。
到时候若是能联动,白圭的做官之路,怕是能送快些。
赵云惜又将新的辣椒苗种下,宣布这就是她的心肝了。
小心肝,快快长。
谁知——
再隔日,王朝晖又送来一百棵,说是在市面上收购的。
赵云惜觉得这辣椒苗有些烫手了。
上千两银子。
情谊也太重了。
王朝晖正指挥着小厮把辣椒苗往院子里搬。
“你过来。”赵云惜招手。
王朝晖凑过来,眸子亮晶晶的:“赵姐姐你喊我?”
赵云惜从荷包里掏出一沓银票,笑着道:“怎么能叫你费钱?给。”
王朝晖捏着银票,眼圈都红了,他抖着手,张嘴又闭嘴。
半晌才别开脸:“赵姐姐可知,我家是盐商。”
她点头。
他家是盐商,现在搭上宫中的公公,生意做得更大了,家里的银票像是纸一样,但这和她没关系,她不爱花别人的钱。
“我爹有十八房小妾,加上正妻和通房笼统有二十个,孩子有四十个……”
赵云惜:这么能生。
“我娘生了八个。”
赵云惜呆住,他娘能生八个人!太厉害了!
“我是我娘第五个孩子,她喜爱会读书的幼弟,喜爱拿了差事的大哥,我……第五……便是厌恶都轮不到我。”
“碰见赵姐姐以后,我很羡慕白圭,他有这样好的娘亲,坚定地护着他一个。我连做梦,都只敢想娘亲能对我笑笑,哪里敢想娘亲心里眼里都有我。赵姐姐,我知道拿你当亲姐姐不好,让你多了负担。你若介怀,我克制些就是。”
王朝晖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银票像是烫手,他放在桌子上,低声道:“如果赵姐姐嫌我烦了,明日派人把银票送给我就是……我只当自己命苦,这世上再无疼我爱我之人。”
第103章 看着满院子的辣椒苗,赵云惜瞪了他一眼,只觉牙疼不已。
看着满院子的辣椒苗,赵云惜瞪了他一眼,只觉牙疼不已。
他俩本来不是在说一千两银子的事,被他扯到哪里去了。四十个兄弟,挨嘴巴子都排不上队。
可怜见的。
王朝晖屏息凝神,背在身后的指尖都已经掐三百回,面前的银票终于被收回。
春日风暖,送来一阵幽幽的槐花香味,赵云惜套上围裙、袖套,就连精致的皮靴也换成布鞋,拿着花锄打算把剩余的辣椒苗都种上。
她挽着袖子,弯着腰,先挖出一排小坑,再把辣椒苗种进去。
王朝晖看了一轮,便懂了,接过花锄开始挖小坑。
“前后左右距离一尺左右就好。”赵云惜叮嘱,冲他露出温热的笑意。
能干活就是好孩子。
王朝晖提着花锄,简直心花怒放,她只觉得此刻的感情十分充沛。
赵云惜见他鼻尖冒汗,连忙拿棉巾过来,还给他兑了蜜水:“喝点水歇歇。”
院中种不下一百棵辣椒苗。
她索性买了许多大花盆,在院墙边上摆了一溜,恨不能再摞一层,才算是把辣椒苗给解决完了。
浇水、提水,才是最累的,重复性的机械动作,也难为百姓一做就是一生。
她神色温柔地抚摸着辣椒苗,想象以后香辣炸鸡卖遍大明,就觉欢喜非常。
王朝晖手上磨了水泡,很疼,面上却云淡风轻,笑着道:“种地也很简单嘛。”
赵云惜:……
他现在年轻,浑身使不完的牛劲,觉得种地简单也在情理之中。他穿着一袭锦衣,上面绣着修竹,此刻衣摆沾上泥点子。
赵云惜便弯唇笑:“可惜了这身好衣裳。”
王朝晖不在意地挥手:“区区衣裳罢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受不了脏污,匆匆回家换衣裳。
等张白圭和叶珣归家时,就见院中被辣椒苗包围了,稚嫩的小苗随风摇曳。
“王朝晖送来的辣椒苗。”赵云惜快活地哼着歌。
张白圭看着院中,原先清新雅致种着漂亮花卉的地方,现在都是小嫩苗。
他娘这么爱?
那以后他有钱了,买个大院子,让娘亲想怎么种,就怎么种。
“皇觉寺的素斋很香,我们一道去吃吧。”她想吃了。
她素来爱吃肉,难得想吃回素。
两人当然不会拒绝,笑着道:“成,我们现在就去。”
几人便兴冲冲地租了马车往皇觉寺去,心中充满期待。
张白圭神色惬意。
他其实刚来吃过,和上峰一起,吃得他要胃疼了,要注重礼节陪侍,还得适时接话,时刻注意着察言观色,吃得他食不知味。
和娘亲在一起吃饭就不痛,他只管闷头吃菜,就算吃三大碗也不慌。
想想都爽。
“给我来三大碗米饭。”张白圭豪气万千。
他如今长身体,饭量就像个无底洞,身量像是抽条的嫩笋,恨不能日日看出差别来。
这皇觉寺的素斋确实好吃。
张白圭吃得很痛快,埋头狂吃。
“这素面怎么做的?好香。这个油焖春笋好香啊……”
“这是面筋?真好吃呀。”
赵云惜爱怜地摸摸他脑袋,神情温柔:“慢些吃。”
张白圭还记得保持吃相优雅。
见他吃得香,就连周围的香客都露出艳羡的眼神。
能吃能睡,就代表着身体好。
*
吃完晚饭后,刚好能瞧见天边的夕阳和晚霞。
索性一处走走。
赵云惜不信神佛,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她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瞧见了一把素琴。
身旁侍奉的小沙弥连忙道:“这素琴是主持的,若香客想弹,尽管弹便是,只要爱惜着就成。”
赵云惜便戳了戳自家龟龟:“弹一个听听。”
吃完饭,消消食,正好。
于是——
赵云惜和叶珣捧着茶盏,看着张白圭坐在精致的几案前,骨节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
张白圭垂眸敛神,春风轻送,垂在地上的衣摆便微微飘动。
赵云惜十分欣赏。
不愧是张居正,坐在这里不动就像是一副唯美的画卷,琴音动听到能洗涤人的心灵。
原本在后山闲逛的香客,便停下脚步,安静倾听。
见琴音停下,这才夸赞几声,顾念着是在皇觉寺,不能大声喧哗,猛然让人憋了一肚子的好感无处可发。
“娘,你来试试?”张白圭跃跃欲试。
他们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水平也差不多。
赵云惜也跟着兴起,她起身上前,拨弄琴弦,找到感觉后,这才沉浸其中。
她弹完才发现,自己弹了一首国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我们~”
她轻轻哼。
张白圭静静地听着。
“情绪激昂,终止坚定,简洁又有情绪感。”他凝神片刻,在娘亲停下来时,不住夸赞。
赵云惜摸着琴弦,半晌没有回过神。
“唔……”爽。
记忆最深的一首歌了。
其他歌她可能会忘,但这首真的刻骨入髓。
叶珣指尖微动,他和姐姐生活这么多年,从日常到乐曲,姐姐流露出来的细枝末节,总是这样温柔,这样快活向上,感觉从心里能冒出阳光一样。
清冷坚韧。
他勾了勾唇角。
在三人要离开时,便有人上前来夸赞,说姐弟二人的琴技都极好。
赵云惜笑着解释是母子后,便含笑道谢。
众人目光惊诧。
“那真是看不出。”一妇人目露艳羡,她瞧着过分年轻美丽。
“你像是刚成婚的小娘子。”
“确实,你怎么保养的?”
赵云惜含糊几句,说是平日里不注重这些,清水洗脸罢了。
众人:……
看着他们三人皆是面白似玉,五官精致如雕琢,便觉得可能真是人家家族天赋。
天呐。
众人就算要走,也忍不住频频回首。
貌美之人犹如天赐,这回碰上,下回就见不到了。
赵云惜客气地冲着妇人们颔首。
心中宽面条泪,别看了别看了,已经害羞了。
叶珣矜持一笑,也有些遭不住妇人火热的目光,压低声音问:“能走吗?”
这是在佛寺,望过来地都是善意的目光,那也让人受不了。
赵云惜做生意的人,脸皮厚,也毫不犹豫道:“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跑路跑路!
*
张白圭刚一上值,就有人传信,说是武英殿大学士严嵩召见。
翰林院众人已经酸不过来了。
虽然翰林院是内阁的后花园,但后花园里面花朵众多,想要被注意到并不容易。
而江陵张居正,却屡屡被传召。
他肯定没什么烦恼吧。
这回是严大人。
倒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在翰林院时,严大人对他便多有关注。
就算如此,当满脸恭谨的张居正路过同僚座次时,也难免迎来对方心中的冷哼。
张白圭佯装不知。
众人哪知他心中的苦,当官能当到死,何必急于一时,他如今初入官场,言论和行动都极为稚嫩,并不适合深入政权漩涡,偏偏他一步踏进去。
是生是死尚且难说,倒也不必妒忌。
*
内阁。
严嵩正立在窗前,微躬的脊背和灰白的头发,丝毫遮不住老态。
他回身扶起正要作揖的下臣,笑得温和慈爱:“本官当初就看重你,相处日久,心中更为喜欢你,你在这,不必多礼。”
张白圭双眸晶亮,恭谨回:“大人待下官恩重,下官一腔热血无处报答,作揖不过尽心一二罢了,请大人见谅。”
两人寒暄过,就听严嵩又夸:“本官近来注意到,你当值时,一直在看朝廷政策和条陈,下值后,也是归家去,并未大肆吃喝玩乐。”
这些年,他见多了。
“我妻子独自在府上,她也是穷苦出身,年少时,她当年为供养我读书,吃了不少苦,和你娘亲很像,有空了,让你娘亲去陪她说说话。”
严嵩言语温和。
张白圭闻言心中一动,知道这是给出的橄榄枝。但也心头震动,他平日里做什么,都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
“是,下官回去便和娘亲说。”
在他应下后,严嵩又笑着道:“你师从林修然?你娘还是他的义女?说来也巧,林修然和王守仁亦师亦友,而我也听过龙场讲道,对他颇为尊崇,是心学的信徒。”
严嵩提起从前来,眸中便温和许多。
张白圭神情有些激动,那些相似让他颇为感怀。
但上峰突然拉家常,必然还有后话。
然而——
他猜错了。
没有。
严嵩就像是很看重他一样,和他拉进关系后,便满脸温和地让他回去了,并没有布置差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
等回翰林院后,徐玠招手,示意他过来。
张白圭便满脸恭谨地上前:“大人。”
徐玠打量着他。
叹气。
有时候人太优秀了也不好。
“你的青词被首辅选中了。”徐玠道。
张白圭唇角的笑意尚未凝聚,瞧见徐玠紧皱的眉头后,又散了。
“你近来多沉淀沉淀,切莫出风头。”徐玠言尽于此。
他知道,严嵩已经年迈,既然已经做了次辅,必然想做首辅。
内阁争斗,翰林院首当其冲。
他当年——已有前车之鉴。
不想张居正在陷入当年他的境地。
那么多年的冷待,其中酸苦,只有自己知道。
能进翰林院,哪个不是惊才绝艳,可在斗争场里,他们这样的身份进去,多得是坐几十年冷板凳,惨的是家破人亡。
张白圭点头,温和一笑:“大人是知道白圭的。”
他用了白圭二字,让徐玠脸上瞬间就绽放出笑意:“不忘初心就好。”
等回到自己座位后,张白圭就在心里琢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朝堂中,能容得下八面玲珑吗?
他要的,是八面玲珑地做官吗?
张白圭扪心自问。
第104章回家后,满腹心事的小白圭,提着花洒,将院中所有辣椒苗都浇一遍水。还
回家后,满腹心事的小白圭,提着花洒,将院中所有辣椒苗都浇一遍水。还蹲在地上,把小草芽都给薅了。将院中的辣椒苗伺候得明明白白。
等赵云惜忙完回来后,见此情景,连忙夸赞:“小白圭这么厉害!水了浇了,草也薅了,下值回来这么累,都没歇!这也太棒了!!!”
她满口夸赞。
张白圭满腹纠结,在娘亲的夸赞声中,逐渐褪去。
他也想明白了,小苗要一点一点长,除草捉虫施肥。凡事事缓则圆,他近来急躁了。
他索性沉下心来,日日学习,从经史子集到典章制度,他还是不免对经世致用之学更感兴趣。
叶珣和他如出一辙。
翰林院众人难免嘀咕,这状元不像状元,探花不像探花。
年少二字后头,总会跟着轻狂。
年少时,取得巨大成就,难免情绪飘一飘,让横溢的才华抒发出来。
可他俩竟然能沉下心来读书,实在难得。
徐玠坐在太师椅上,打量着两人的文章,半晌才笑眯眯地捋着胡子。
先前在国子监时,他便看好二人,如今再看,确实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两人在修书,对于首辅、次辅的招揽,表现得极为淡然,并不会一味地贴上去,而是好好地沉淀自己。
徐玠很是惜才,小心翼翼地维护,生怕他早早夭折。
翰林院中才子无数,他唯独看张居正与众不同。
自今年伊始,内阁便下令,着六部各选主事来担任诰敕房的差事。
徐玠就在其中。
他将许多诰敕交给张居正来写,让他先多观察经济、吏治、民生等。
*
趁着春日天好,几人瞅准机会,便相约去爬山了。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赵云惜慷慨激昂地发表重要讲话,说完才想起来,这是写深秋的词。
她索性轻哼:“我要拥抱土地和青草的芳香。”
三人提着干粮,正要出门,就瞧见门口立着两道颀长的身影,是裴寂和王朝晖。
“咦?出门啊赵姐姐。”王朝晖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
赵云惜点头,笑着道:“是,我们打算爬山去。”
于是——
三人行成了五人行。
爬山对几人来说都很轻松,坐在山林间的大石上,周围是交错的树林,还有草木的清香。
徐徐暖风还能送来花的味道。
顾念着叶珣的身体,众人慢慢走着,一路走一路玩,倒也轻松愉悦。
赵云惜手里捧着一束花,都是山间野花,瞧着也有几分趣味。
她还顺手用柳条编了一个花环,插满了山野间的小花,啪得罩在白小圭头上,细细打量过,嬉笑着道:“再撒一把杏花就更好看了。”
张白圭:?
他双手虚虚地扶着柳枝,生怕略微一抖动就落下花瓣。
张白圭眨巴眨巴眼睛,惨兮兮问:“能摘了吗?”
——好一出花枝乱颤。
王朝晖笑嘻嘻:“多好看呀,你不爱戴给我~”他想要。
叶珣扬了扬手中的枇杷,笑着问:“渴吗?”
赵云惜点头:“来吃点吧。”
爬山就是为了找个不一样的地方野餐。
当然要吃。
叶珣垂眸,慢条斯理地剥着枇杷。
张白圭戴花环习惯了,反而察觉出美妙来,笑嘻嘻道:“还不错,花香好似萦绕在鼻尖。”
赵云惜歪头,盯着他看了半晌,没忍住笑出声来:“是,好一个春日桃花般清艳绝生的少年!唔……俏丽如三春之桃!”
张白圭垮下脸:“是夸人的吗?”
众人笑闹成一团。
叶珣轻咳了一声,笑眯眯道:“确实如此,秀色掩古今,荷花羞君颜~”
裴寂忍着笑:“一枝红艳露凝香。”
王朝晖刚要张嘴,想要凑个趣,就见张白圭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大有你敢说我就收拾你的意思,他顿时老实地闭嘴。
人都是视觉动物,瞧见漂亮鲜活的少年,难免想多看几眼。
片刻后,素来老成持重的白圭就耐不住了,他求救地看向娘亲,压低声音道:“娘~且摘了吧。”
赵云惜笑了,看着精心编织的花环,有些舍不得扔,她便戴自己头上。
叶珣:……
“我来戴。”他沉声道。
那些诗词。
是夸在一旁的姐姐的。
她当得起那些极致的赞誉。
戴了花环,更是像春日花神一般。
叶珣伸手接过,郑重地戴在自己头上。
裴寂哈哈笑两声,上前扶着他,温和道:“瞧你,自己都走不动了,还要负重呢。”
赵云惜也有些累了。
她忍着想喘/息的欲/望,索性停下看远处的山峦。
和山脚下连绵起伏的京城。
离远了,能看到紫禁城的宫殿群,连绵成片,和她后世在景山上看到的感觉并无不同。
她累了,但不能停。
很累。
她想现在就下山。
但为了张白圭不变成“有痔”青年,除了每日的跑步、练剑等锻炼外,她还会在休沐日,带他来爬山。
甚至还想问一句:“可否进行缩肛运动,开展免痔计划。”
在这个时代,重度痔疮不可治愈,张居正就是死于此疾。
赵云惜看着高高的山,有些不想爬了。
张白圭尚且不知来自娘亲的良苦用心。
他这会儿饿了。
“要不,吃点东西?”他问。
这时节,山上并无吃食,但他们带了好些点心,能吃点垫垫也不错。
几人把点心盒子摆在大石头上,围成一个圈,各自找小石头做凳子,拿着点心开吃。
赵云惜觉得蹲着不雅观,便立着吃。正吃得嘴巴鼓鼓时,和一个陌生狗对上眼神。
那狗看着很是健壮,眼神凶恶。
赵云惜并不想挑衅大狗,索性收回视线。
谁知——
大狗狂吠着冲过来。
赵云惜面色一变,当时就扔下点心,捡起一块石头做防御状。
张白圭把她往身后一推,顺手也捡了石头,叶珣稳稳地将她护在身后,不让她露出分毫。王朝晖踏前一步,和张白圭并肩而立,共同和凶狗对峙。
凶狗看到有这么多人,胆怯片刻,却还是撕咬着上前。
张白圭抄起石头就砸。
王朝晖紧随其后。
凶狗垂着尾巴,凶狠地盯着他们,吃痛后,这才叫着远去。
赵云惜扔掉手里的石头,皱着眉,有些无语道:“回家吧,不玩了。”
被狗追咬,有点晦气。
*
待到杏林出榜时,才知裴寂已中举,他是二甲,现在被选为庶吉士,先规培三年,待日后考试过了,再定去哪一部门。
若气运拔尖,便也会进翰林院。
这是最好的部门。
也能说是最差的部门。
若能乘青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不能,便蹉跎岁月。
而这回,裴寂轮值到翰林院了,他一进去,就瞧见张白圭和叶珣并肩立着,正对着书册讨论。
“居正、可期。”他客气地打招呼。
张白圭听到自己名字,抬眸:“裴兄。”
各自寒暄过,这才看向手中的书册。
“河套?”裴寂皱眉。
张白圭点头,笑着道:“我和叶珣在讨论河套地区的问题。”
河套说起来很久远,大概是开国皇帝将蒙古人逐出边境,却无法赶尽杀绝,但他做了许多防御措施,比如将藩王封在边境,以藩王为小势力中心,抵御外敌。
但多年发展以后,边防没有变得完美,反而愈加薄弱和漏洞百出。
而如今,三边总督多次透信儿,想要把蒙古人逐出河套,恢复安宁。还没正式上书,就是想要探探朝廷的口风。
这也是老生常谈,每一任三边总督都要走这么一出,然后被搁置。
但张白圭却很感兴趣,也很赞同,娘亲常说有伟人说过一句话:“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他觉得深有道理。
但他知道,不能空谈。
先是把大明的典章制度和朝廷的执政文书看了一圈,财政、军事、民生挨个计算,最后神色复杂地放下书。
搁置……是对的。
朝廷没钱没兵没粮没人。
他满眼郁郁。
*
回家后,他捧着茶盏长吁短叹。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猜测在翰林院受委屈了。
他的当官路,没那么顺利。
宦海官途,沉浮不定。
天才如张居正,亦要收些磋磨。
“我今日才知,朝廷竟是拿不出银粮,也拿不出兵卒。”
他压低声音叹气。
赵云惜猜测:“你在关注河套问题?”
张白圭呆:“对。”
赵云惜立在屋檐下,满脸爱怜地给辣椒地除草,闻言回首道:“几千年的老问题,非一日之功可除,比如这辣椒苗,我看见之时就想用,可它要长苗,要开花,才能结出我想要的果实。白圭,你如今还在吸取水分和阳光,等待着开花。”
“如今天寒地冻,十月入冬,四月开春,能留给作物生长的时间不足半年,如何攒出钱粮?”
赵云惜知道,此时哥伦布已经发现了新大陆,除了红薯传入大明的时日晚些,土豆、玉米说不定已经在大明境内了!
她想着,托王朝晖帮她找找。
碰见辣椒,让她心中充满了希望。
小冰河时期,还有个根本原因就是粮食不足,气温太低导致收成紧缩,连基本温饱都无法解决,更别提攒钱攒粮打仗了。
“娘,你想啥呢?”张白圭俯身歪头,在她面前晃晃手。
见她没反应,还用小猫咪的鼻子去碰触她,颇为纳罕。
“在想家国大事。”赵云惜满脸深沉地开口,在他疑惑的眼神中,浅声道:“比如明天吃啥!”
张白圭望天:“那确实是蛮家国大事的。”
两人正说着话,叶珣提着洒水壶走过来,满脸茫然:“么斯?”
第105章在叶珣将信将疑的表情中,赵云惜将方才说过的话重复一次,这才看向长势
在叶珣将信将疑的表情中,赵云惜将方才说过的话重复一次,这才看向长势最好的一棵辣椒苗,此时已经挂了小小的青色辣椒。
“罢了,今天就吃。”赵云惜直接摘掉一把指肚大的辣椒,在两人疑惑的眼神中,笑眯眯道:“吃它。”
赵云惜珍惜地挨个清洗。
就这几棵长势最好,结了好些辣椒,且吃且珍惜。
张白圭望着他,有些疑惑:“好吃吗?”
赵云惜肯定点头,“吃了还想吃。”
她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分泌口水。
张白圭见她满脸笃定,和叶珣对视一眼,决定尝尝再说。
“要怎么做?我打下手。”叶珣挽起袖子,慢条斯理道。
赵云惜拿出一小碗面,一个鸡蛋,一块五花肉,一个馒头。
张白圭怔住:“这些食材合在一起能做出什么来?”
他想象不到。
赵云惜先用鸡蛋液和面,搅了个面糊,把辣椒剁碎放进去,打算煎辣椒吃。
又把五花肉切成薄片,放在热锅上煎。
张白圭:?
叶珣:?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看出迷茫之色。这样的搭配,从未见过。
喷香的味道传来,那翻炒的煎辣椒突然爆发出浓烈刺激的香味。
“啊秋~”
三重奏响起。
张白圭望着面前被煎到起虎皮的辣椒,不放心地问:“真的能吃吗?这味道也太呛人了。”
赵云惜疯狂点头。
包能吃的!
“娘,你做饭好厉害啊,我都没见过这个。”
“姐姐,你煎的辣椒真香啊……”
两人言不由衷地夸赞。
将煎到金黄流油的辣椒盛出来,赵云惜递给他一个暄软的馒头,笑嘻嘻道:“喏,给你看看什么叫下饭。”
将馒头一掰为二,加一些煎辣椒和煎五花肉进来,再合起来,赵云惜嘀咕:“应该把刺激性降到最低了吧……”
她闻着那真是香气四溢,妙极了。
然而——
张白圭自认走南闯北,吃过不少口味,然而这一口咬到内里夹的馅儿,顿时惊讶。
口感很冲,嘴里火烧火燎一片,但是当你真正品味时,又觉得很香。
一种独特的口感和香味。
“斯哈……好辣……斯哈……”赵云惜一边吸气,一边拿起第二个馒头。
张白圭也是。
三人埋头苦吃,一笼馒头很快就消失了。
赵云惜眉眼柔和,只要他俩能接受,那辣椒必然好推多了。她得相信国人的嘴和胃,最起码有一半的辣椒受众。到时候是不是可以把辣条端上桌,不知在古代好不好卖。
看着张白圭和叶珣吃得嘴巴红通通,她唇角微弯,心底一片柔软:“喜欢吃,下回还给你做。”
赵云惜吃了又辣又干巴的,就有些渴,索性又做酸辣肚丝汤。
张白圭不顾烫,一边吹一边喝了两口,瞬间惊为天人。
“真香啊!好好喝!”
一碗酸辣肚丝汤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赵云惜眉眼柔和,看着他俩吃得好,也十分满足。
*
张白圭天不见亮就起身,想着今日内阁巡查翰林院,得收拾利索,早些过去才好。
没想到娘亲比他还早,她已经把灶膛给烧起来了。
“娘,你且睡下,再眯瞪一会儿。”他劝。
赵云惜摇头。
她光是想着这钱老老实实一手一脚的赚,实在太艰难了,想着辣椒、玉米她都愁得睡不着。
她打着哈欠,又把灶膛里的草木灰给扒拉下去。她一晚上都没咋合眼,闭上眼睛就是百姓民生。她原先的日子,上班攒钱买房买车,最愁的就是甲方无理取闹。
可如今,她知道自己怀揣着巨大的宝藏,那个名为玉米土豆红薯的东西,她得尽快找出来。
然后推广——
等白圭登上高位,有话语权的时候,她应该能攒不少良种了。虽然愁,但不影响手里做饭,她用辣椒拌个胡瓜。
于是——
斯哈之声不绝于耳,赵云惜嘻嘻一笑,深藏功与名。
*
张白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外头的寒暄,徐玠朗笑声传来,听着格外活泼开怀,他顿觉一言难尽。
当内阁成员出现时,他起身行礼后,便依着规矩做自己的事。
但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人群中的严嵩时,顿时觉得纳罕,明明他是很好的臣子,忧国忧民,勤勉有加,但立在人群中,就是给他一种端着正经夹子的虚妄感,好像越是正气凛然,越是会来阴的虚的,那种矛盾的感官,让他心里有些晃神。
结果——
严嵩停到他跟前,笑着夸赞:“我记得居正小友,他是状元郎,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做得好,人也勤勉懂事……”
张白圭连忙躬身作揖,谢过他的看重抬爱。
他心里高兴。
能得内阁青眼,自然是好事,对他的仕途有利。
然而他想到了顾璘。
当初对他又是托子又是送犀带,和他小友相称,对他极为推崇,极尽夸赞,所有人都以为,他中举一事定然稳妥。
结果不提也罢。
不过一场空罢了。
顾璘对他的教育引导,在此刻格外刻骨铭心。
他想到这些,心态顿时稳了。
而徐玠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他,见他心态尚稳,不露骄矜之色,顿时在心里满意点头。
徐玠又看向高拱,见他神态自然,应对自如,心中亦是满意。
高拱乃而立之年,生得端正严肃,眸光凛然,一身青袍更显他浑身清正。
翰林院是内阁的后花园,能被挑中做亲信,便能一步登天。
严嵩跟在夏言身后,态度温和恭谨,事事以夏言马首是瞻。
而夏言颇为看好高拱,而立之年,自然成熟稳重,可得重任,但刚进翰林院,还得多加培养才成。
夏言眉眼冷厉,将新添的几个臣子和资料对应上,便转身离去了。严嵩在后头温言安抚几句,这才跟着走了。
张白圭咂摸咂摸味道,觉得很有意思。
等下值后,徐玠跟着他和叶珣一道出门,高拱紧随其后,几人说着话,张白圭突然灵机一动,笑着道:“我娘刚研发出一种新吃食,我和叶珣颇为喜爱,二位要不要尝尝?”
高拱和徐玠对视一眼,颇为纳闷:“还有什么是我们没吃过的?”
那怎么也得尝尝咸淡。
于是一道跟着去了。
*
赵云惜吃了一回辣椒,便有些忍不住,想着晚上再吃一回。
她杀了鸡,买了甲鱼,打算做个黄焖霸王别姬。
正在收拾,就听见外面传来陌生的朗笑,她洗干净手,挽着袖子出来,就见徐玠和俩孩子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她笑了笑,上前见礼,寒暄过才笑着道:“你们坐着喝茶,我去做饭。”
叶珣起身:“我和你一起。”
留下张白圭、高拱、徐玠坐下喝茶,叶珣跟在赵云惜身后就进灶房了。
赵云惜和面,打算在炖鸡时,顺便蒸点花卷,而叶珣在烧火时,顺便把葱蒜给择了。
徐玠立在灶房门口,看一眼忙碌的叶珣,有些惊讶。
“他还会做饭?”
张白圭笑了笑,温和道:“娘亲一人做事,素来辛苦,我和可期会搭把手。”
徐玠笑着夸赞:“你俩倒是孝顺。”
这时,炖肉的香味就开始往人鼻子里钻了。
忙碌一天的几人原就有些饿,闻见香味后,便愈发觉得饥肠辘辘。
徐玠看着满院的辣椒苗,笑着道:“你们还做海椒生意?这苗得春天卖才值钱,你种这么多,反而不值钱了。”
张白圭就笑着回:“我娘喜欢,种就种了。”
这回的花卷,做了辣口和咸口两种,免得客人吃不惯辣。
在浓烈的香味中,正在闲聊的徐玠频频失神。这样勾人心弦的香味,哪里还知道嘴里说着什么话。
“尝尝农家大锅菜的味道。”赵云惜捡了花卷,又将霸王别姬给盛出来,摆在桌上,笑着道:“我去温壶黄酒。”
徐玠先道谢,客气道:“是我们没有递拜帖就叨扰了,赵娘子别忙,坐着吃一碗吧。”
赵云惜笑了笑,没有上桌,自己去厨房吃了。
拿起筷子那一瞬间,手顿了顿。
而正厅:
徐玠先动筷。
肉炖得很是入味,用嘴轻轻一抿便脱骨了,非常香,但入口后,一股陌生刺激的辛辣味道在口腔中迸发,有些烧舌尖,却只觉得痛快不已。
徐玠忍了半晌,在吃第二口时,忍不住轻嘶出声。
“这是什么味。”他得品品。
好像有点陌生,再品一回。
徐玠品了一口又一口,还没回神,肚腹中沉甸甸的。
赵云惜捧着黄酒坛子出来,笑着把酒坛递给白圭,让他自己斟酌着倒酒。
张白圭知道娘亲想做辣椒生意,见此眸色晶亮地问:“如何?可还合口味?”
徐玠和高拱竖起大拇指,异口同声道:“太好吃了!”
张白圭顿时高兴了,夸他娘亲比夸他自己还高兴。
“真好。”简直香死了。
高拱笑呵呵道:“没想到你整日里在家吃这样美味?”都知江陵张居正乃乡间穷小子,谁能想到,他娘暗藏这么一手好手艺。
张白圭眉眼柔和:“娘亲说,想让我吃开心些。”
徐玠捧着酒盏,轻轻地啜饮一口,入口醇香绵柔,口感极好,他顿时眼前一亮:“你在哪打的酒?”
也太好喝了。
叶珣轻笑:“自家酿的,喝着没什么度数,但后劲极大,老师多尝尝。”
徐玠见此,连忙放下酒盏。
高拱虽不解,却依葫芦画瓢地放下。
张白圭没多劝酒,这酒真的很香,但很醉人,少喝些为妙。
酒意酣足以后,徐玠捧着茶盏,拍着三人的肩膀,满脸意犹未尽:“好喝,给本官抱一坛回家。”
于是——
他抱着空坛子不撒手。
第106章徐阶睡醒了。怀里抱着冰凉的酒坛子。
徐阶睡醒了。
怀里抱着冰凉的酒坛子。
看着打结的衣袖,他沉默了。
将酒坛安稳放下,他起身,就见床头蹲坐着一只大猫,正优雅地舔着爪子。
还有翻了一半的书,被镇纸压着。
*
而在廊下看书的赵云惜,手在翻书,脑海中却在回忆着徐阶的生平。
徐阶,字子升,来自松江华亭,他是惊才绝艳探花郎,科举时一路飞升,做官却颇为波折,触怒权臣张璁,被设计外放。
如今朝中已不见张璁,而徐阶青云直上。深得夏言赏识,已有衣钵传言。
后来他确实很厉害,一路做到次辅、首辅,提拔了张居正。
赵云惜笑了笑,翻过一页书,心中颇为感怀。她合上书,正要起身,就听见身后传来声响。
徐阶怀里抱着小肥猫,有些尴尬短促地笑了笑:“劳烦了。”
高拱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听见上峰的声音,连忙起身,上前打水给他梳洗。
等都收拾好后,徐阶这才算神态从容起来。
张白圭和叶珣正在下棋,听到动静也连忙出房门来。
“喝点茶水。”张白圭连忙拿茶叶倒茶。
赵云惜合上手中书,正要起身离开,就听徐阶笑着道:“赵娘子不必回避,先前就说过,我师从聂豹,而你是林修然的义女,字恒我,可是?”
赵云惜听见恒我二字,恍惚了片刻。
“是。”她认真回。
就听徐阶温和一笑:“当初林师叔殉道,给我们每个人来信,说最不放心你,以后若你带白圭进京,让我们多加照拂。”
赵云惜满脸茫然。
她心念电转间才明白,国子监小食堂那么紧要的地方,仅问一问就能进去,原来不是她实力雄厚,而是势力雄厚。
裙带竟是我自己?
徐阶捋着长须,但笑不语。
见她消化得差不多了,这才又笑着道:“所以你也算是小师妹了。”
赵云惜:……
她有些不敢想,如今心学兴盛,朝中当权者多为心学门徒,她这辈分有亿点点高了。
“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徐阶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去。
等徐阶走了,赵云惜还沉浸在那声“小师妹”中无法自拔。
她泪盈于睫。
这老头死了还这么招人惦念。
可恶。
狠狠地一抹眼泪,她叹气:“明明还活着,怎么就死了。”
跟他妈做梦一样。
明明昨日还在对你笑,还满脸傲娇地说自己想吃炸鸡,却转眼成了黄土一堆。
人得活着,才有机会。
她和白圭都会好好活着。
张白圭递给她一盏热茶,叶珣立在她身侧,默默地陪着她。
真是年纪大了,竟然会怀念从前。
*
张白圭没想到的是,再次被首辅夏言传召,竟然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
“以青词媚上,以斋醮邀功,实乃方士之伎!”
张居正躬身,捡起扔在地上的文章,他垂眸敛神,不置一词。
“出去吧,本官要静一静。”夏言声音中透着疲惫。
他把手里的青词抖得哗哗响,愤恨捶桌。
张白圭将手拢在袖中,控制不住地捏起拳头,短甲刺痛掌心,他精神一清。
刚出内阁,就见严嵩满脸慈和地拍拍他的肩,温声道:“此乃情非得已,和你无关。居正小友不必在意这些。”
张白圭垂眸躬身作揖:“谢次辅教导,居正知道了。”
等回翰林院后,缩在茅房,他洗了一把脸,将所有难堪表情都留在水幕中。
等再出去时,依旧清醒冷静,儒雅随和。
叶珣在他桌上摆了一杯热茶。
张白圭笑了笑,捧着茶盏慢慢地啜饮,不动声色。
徐阶远远地看见了,有些心疼。近来首辅情绪不好,他看得清楚明白,对于青词多有敷衍懈怠,先前连香叶冠都不肯戴。
他不是在骂小白圭,是在骂自己,就看张居正能不能自己领悟了。
这样劈头盖脸的责骂都能咽下,才是成长。
*
下值后,张白圭跟娘亲说了这些。
赵云惜捧着一束花,插在花瓶中,慢条斯理道:“他在骂别人。”
张白圭轻嗯一声:“我猜到了。”
赵云惜没忍住,捏捏他脸上的嘟嘟肉,果然当了官,浑身气度都不一样了。
要是少年时期,他怕不是要攥着拳头。
张白圭忍着悲愤,冷静地剖析:“以青词媚上这一句,便不可能是我,我这样的小官,便是写青词也摆不到皇上的御案上,那只能另有其人。”
他回房练大字。
盯着龙游飞蛇的字迹,他自言自语:“媚上?呵。”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冰凉的茶水,一抹唇,眼神冰凉,笑得温文尔雅。
而那个人……显而易见。
首辅和次辅的交锋,看来略有失利。
*
盛夏时,赵云惜盯着天时看,闲暇时还自学天象,就怕突如其来的暴雨,会毁掉她所有的希望。
她可以淋湿,她的辣椒不可以。
而在一日艳阳高照,她终于收了她的辣椒。
自然晒干脱水,保存。
红彤彤的辣椒充满了希望。
她小心地收集种子。
明年要买地来种了,这样才种的下。
畅想一番种上百亩辣椒,然后畅销全国,她赚的盆满钵满,就忍不住嘎嘎乐。
赵云惜不确定辣椒是否得今人欢心,索性叫白圭请他所有好友一聚。未免有人吃不惯,所有菜品都做成两个口味,一个辣一个不辣,先上微辣再说。
她寻思,能叫来十个八个就成。
结果今日十个八个。
明日十个八个。
后日十个八个。
赵云惜连做了三日席面,只累得面如菜色,险些直不起腰来。叶珣做帮厨,也是累得小脸发白。
好在结果还不错。
除了三五人见辣就皱眉,三五人排斥着排斥着就爱上了,其余一切都好,和现代一样,微辣的市场极广。
赵云惜看着仓库里的辣椒,激动满满地握拳。
这回把种子都留下,明年能种出一亩地,旁的不说,足够炸鸡铺子用了。
吃了几日席面,晚间就想吃点清淡的,赵云惜想了想,做了个油泼辣子,再煮个鸡丝面。
她当即就剁了只鸡,焖熟后,再把鸡胸肉撕成细丝。
面就只有手擀面,加了点鸡蛋,瞧着就黄黄的,还挺有意思。面里用不了整只鸡,剩下的便拌上芫荽、香油等,做个凉拌手撕鸡。
叶珣捧着比他脑袋还大的海碗,颇为为难,这一碗看着也太多了。
但娘亲也捧着比她脸还大的海碗,他便不吭声了,默默吃面。面条绵软,鸡丝胡瓜丝很清爽,那油辣子吃起来又香又下饭,斯哈着,一海碗就下肚。
甚至辣辣的汤,也想喝。
如此一来,浑身又冒出细密的汗珠,舒爽至极。
他痛痛快快地放下碗,面色染红嘴巴嫣红:“嘶,爽。”
听见他舒服的喟叹,赵云惜也学着他的样子,“嘶,爽。”
张白圭:“幼稚!”
他放下海碗,也跟着:“嘶,爽!”
张白圭去洗碗,叶珣去刷锅。
两人配合默契至极,将厨房顺势又擦洗一遍。
这才回书房捧着书来读,两人以为,科举考试时学的书已经很全面了,但等修书时才知,不是这样的。
知识不能细究,天文地理风俗人情,才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书越读,就越觉得自己见识短浅学问渺小,有些人的灵魂闪闪发光,写出来的文章时常令人叹服。
赵云惜索性在院中练琴,她许久没弹过了,猛然间还有些手生。
张白圭视线落在院中的娘亲身上,这些年,她愈加有种挺拔如竹,却又上善若水的感觉。不说话时,唇角微挑,眉眼柔和,瞧着特别有气质。
张白圭眉眼柔和,他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他每每想起林夫子便觉五内俱焚,夜不能寐,偏偏又不能对外人言。所以格外懂得珍惜眼前人,这样好的娘亲只有一个,当然要好生侍奉。
*
短暂的闲暇过去,张白圭便又当值去了,刚一进值房,便听到一个消息,说是高拱被选中进诰敕房了。
这是一个信号。
着重培养顺势提拔的信号。
诰敕房和制诰房很重要,上接内阁,下接百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众人频频看向张白圭,谁人都知,他极为得上峰青眼,还经内阁传召过,谁能想到,竟有人不声不响青云直上。
张白圭却不急,他知道是因为他年岁小,纵然看重,却不会委以重任。就像顾璘看他如帝师之才,在做决定时,也不曾和他商议半分。
他便想起娘亲先前说的那句:“世人心中的成见就像是一座大山。”
张白圭垂眸敛神,默默地蓄电,来日方长,不争一时长短。
他心中有数,便起身上前,含笑恭喜高拱。
高拱原本有些忐忑,他前几日还和徐阶一起在张家吃得肚圆,今日就出这样的事,组合在一起,就像他人面兽心背刺一样。
张白圭眉眼柔和:“我待肃卿如亲友,你能更进一步,居正心中欢喜。”
高拱对上他眉眼的一瞬间,也跟着朗笑出声:“居正,若能更进一步时,拱必拉着居正一起。”
他悬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
两人相视一笑。
然后——
官方发文,裴寂也进了诰敕房。
张白圭:?
他俩可差不多大。
可恶啊。
他摸了摸下巴,品出一丝不寻常来。
裴寂走到他跟前,也有些笑不出来了,昨日还嘲笑高拱小心翼翼地哄他,这回就轮到他了。
“居正,你知道我的。”裴寂望天。
张白圭:“嘘。”
少年容颜灼灼似桃花,谁忍心他露出失望神色?
但隔日,他又收到一条消息,看着笑容促狭的徐阶,顿时哭笑不得。
倒也不必这样打磨他的心性。
第107章 张白圭坐在几案前,看着手中的任命条文,不由得眉眼微颤。……
张白圭坐在几案前,看着手中的任命条文,不由得眉眼微颤。
张居正,制诰房。
明明同样发放出来的任命书,偏偏要分层次发放。
张白圭望天。
倒也不必再磋磨他的脾性。
虽然拨到制诰房,但他要学的东西有很多,首先还是打打下手。
他难免想起从前,在张家台的那些情景。那时缺衣少穿,不如如今有钱,日子却过得格外和美。
天还蒙蒙亮,娘亲就会起身,和奶奶一道做朝食,他和甜甜就自己在院里玩。
等到他饿了,总能吃上美味的饭菜。
后来去读书,风里雨里,娘亲从未有一时懈怠,日日陪着他。若是下雪了,就把大氅给他穿,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他回家。
江陵时常下雪。
娘亲便时常背他。
当接触外面多了,才恍然响起,娘亲从未对他说过不字,总是温柔以待。
她是最好的娘亲。
张白圭笑了笑,拿着诰书仔细地看,觉得很有意思。童年的事,在心中一闪而过。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童年不过是心境一角罢了。
他笑了笑,娘亲总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然而——
一回家他就觉得天塌了。
娘亲留下书信,走了!
说是王朝晖在东城找到了一个块状能吃、从地里挖出来的东西。
家里缺个人,冷清到不像话。
就连盛饭时,也顺手盛了三碗。
叶珣盯着第三碗,眉眼黯淡:“想姐姐了。”
从未分开的人,乍然分离,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两人对着碗,都有些食不下咽。
等赵云惜回来,见桌上摆着饭碗,端起来就吃,对着愣怔的两人笑:“吃呀。”
她骑马去看了,是魔芋,并不是红薯,说来也是,那样的东西,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等吃饱了,她这才懒洋洋道:“骑马真累啊。”
就算她身体好,也是难受。
叶珣笑了笑,温和道:“下回叫他们送过来。”
其实是赵云惜等不及,想要尽早过去看看。
*
几人刚吃完饭,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云惜刚奔波一天回家来,到底妆容散乱,索性回房去洗漱,由着两人来接待。
她没什么朋友,都是和二人相熟。
等洗干净脸,重新梳了头,再出来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璘。
许久不见的他,很是年迈,白发苍苍,但面色红润,行动有力。
“民女拜见顾大人。”赵云惜含笑道。
顾璘身旁还跟着一微胖夫人,她便想起了庄娍,只笑了笑,等着介绍。
谁知那是他儿媳和儿子。
顾璘叹气:“亲家,你别怪我家礼数不周,贸然上门,实在是……”
赵云惜连忙客气回话。
原先意气风发的顾璘,如今心灰意冷,要辞官归隐了。
“耽搁你家孩子这些年,实在对不住。”琢光是个好孩子,生得姿容绝世,才情也极好。
他若辞官,两家便门不当户不对。
这婚事只能作罢。
赵云惜也有些可惜,她和白圭都喜欢琢光那姑娘。
她那样好。
琢光这个名字也好。
张白圭在旁听着,沉吟片刻,认真道:“老师所言,白圭心中明白,只是以当年情理,我为白衣,卿为千金,也没有嫌弃我,如今我不过小小翰林,凭什么因此退婚?”
顾璘拍拍他的肩膀,心中感动,片刻后,才含笑道:“缘分一事,自有天定,如今徒生波折,实在有缘无分。”
赵云惜斩钉截铁道:“若是这个极有,倒也不必退婚,两个孩子如今年岁渐长,能为自己做主,若他二人再见一回,彼此不愿,倒也罢了。”
她捧上茶水,满脸恳切道:“让孩子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如何?”
这样一说,顾璘神色间便带着犹豫,片刻后叹气:“罢了,你说得有道理,琢光就在马车中,白圭喊她进来吧。”
张白圭躬身应下。
他迈步走出院子,片刻后,身后便跟着一个穿着素衣的少女。
赵云惜看了一眼,便爱上了,原先年岁小,琢光亦娇嗔青涩,如今倒当得起一句风华正茂。
那小脸粉白,眸色清亮,实在惹人喜爱。
张白圭亦眉眼柔和,引着她坐在太师椅上,却见顾琢光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
互相寒暄过,才坐下。
赵云惜上前来,握着顾琢光的小手,温和道:“好孩子,这两年苦了你了,瞧着清瘦不少。”
毕竟是守孝,颇受磋磨。
顾琢光纵然立在这样局促的小院中,依旧面色柔和,轻声道:“谢姨姨挂怀,琢光无碍。”
张白圭将果盘和点心往她跟前推了推,笑得温和:“顾姐姐,尝尝吧。”
两人说着话,自有一番熟稔。
赵云惜心里就有数了。
张白圭亦开诚布公道:“在我心里,我以为会和顾姐姐成婚,却不曾想,今日会听到这样的话音。”
“以我的意思,你我年幼情分,自然当成婚。”
张白圭眉眼清正,他恪守礼节,从未和旁的姑娘有星点沾惹。
顾琢光哑然失声。
她自然是愿意的,对张家也足够知根知底。
片刻后,才道:“承蒙不弃。”
顾璘却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惊才绝艳状元郎,中进士后第一件事,便是提亲成婚,但他家没有。
这些年的杳无音信,他主动退婚,不叫白圭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也是为着他好。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温声道:“这事怪我,是我不够积极,我总觉得,年岁大些再成婚才好。”
以现代人的想法来看,最起码达到法定年龄。
而两个孩子都不到了。
如今倒是正好。
“只要他二人愿意,我自然是没有意见,我喜欢琢光这孩子。”赵云惜直接表态。
张白圭亦点头:“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妻子不是顾姐姐。”
若白圭退婚,那等待顾琢光最好的结局是青灯古佛,最差的结局是嫁给旁人做续弦,她年岁已长,婚嫁一事,便是噩梦缠身。
顾璘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
九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赵云惜带着媒人和聘礼,张白圭带着自己一众好友,往顾家去下定。
众人这才知道,他说自己已经订婚竟然是真的,还当是托词,或者乡下妻子太过粗鄙,不肯带到人前。
已经走了流程,成婚一事便顺理成章。
先给家里去信,又请了一个月的假,回乡成婚。
春日莺飞草长。
非常适合成婚的好季节。
村里办酒席,对于大家来说实在熟门熟路。东家借桌,西家添椅,锅碗瓢盆亦不能免。
而赵云惜在这一瞬间,共情了当初吃糙米的婆母。因为她现在也想吃了。
成婚真的很费钱,来来回回,竟然把她攒的家底掏空了。
不肯委屈孩子,那就只能委屈他娘了。
*
大婚当日,张家台热闹极了。
到处都张贴着状元亲手所书的喜字,显得红红火火。
张镇和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地跟王秀兰显摆:“本来说是在京城办,但是想着我俩腿脚不方便,这才回乡来,也是忘不掉乡里乡亲的恩情,和大家才是最亲近的人。”
成婚忙乱至极。
张白圭如今是京官,又出身翰林院,深得上峰喜爱,这成婚自然极为排场。
请了府城的几个大厨,办得红红火火。
张家台的乡亲以为,自己能吃上状元郎的酒席,没想到,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身份一个比一个重。
于是大家自发的开始准备席面,帮忙跑个腿,见席面上有位置了,见缝插针的吃上两口。
张白圭穿着状元服,坐在高头大马上,出发往江陵小院去接亲。
林子坳和叶珣跟在他两侧,满脸唏嘘:“不曾想,就连白圭都成婚了。”
几人难免看向一旁的叶珣,笑嘻嘻道:“你年近三十,再不成婚,就要老了。”
叶珣神态自若,漫不经心道:“我身患隐疾不能人道,还是不要成婚。”
他不想成婚。
成婚就要离开现有的一切。
他如何舍得。
几人连忙转换话题,不敢再提这些。
在明朝,寻常人成婚,男子被称为小登科,只要有条件,就能打扮的跟状元郎一样,而女子则凤冠霞帔,极为华贵。
张白圭记了好久的婚礼流程,其中繁文缛节太多了,他在官场上都感到震惊的程度。
他一路前行,远处也有人结亲,瞧着他们人群的繁复程度,便远远地避开了。
待到小院前,张白圭面色柔和,身旁的林子坳连忙放起了鞭炮。
鞭炮声盖过了人们议论的声音。
张白圭这才知道,原来就连江陵中,也对他的婚事如数家珍。
“你是不知,这姑娘端的重情重义,和我们状元郎订婚时,他还未中举呢,也未曾嫌弃他出身微末,等我们状元郎中状元了,好不容易能成婚了,她祖母却不在了,又很有孝心的守制,甚至不忍拖累状元郎,劝他不必再等。”
“如今顾家式微,而张家如日中天,我们状元郎却信守承诺,娶了青梅竹马!”
张白圭黑线。
这样的夸赞,实在让他心中感念。
而此时,已经到了吉时,陌生的少年背着清瘦的新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哟~”周围百姓哄笑出声:“舍不得姐姐哦~”
少年抽了抽鼻子,愤怒地呲着牙:“滚!”
他就是舍不得姐姐。
他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谁都比不了。
张白圭眉眼柔和,笑着劝慰:“别哭,你跟着一起去。”
少年吐了个鼻涕泡:?
家里都不让他跟,说他会任性坏事。可他岂能分不清这点轻重。
“嗯。”他乖乖点头。
第108章 张白圭身着状元红袍,浑身沉稳凌厉,少年的眼神从疑惑渐渐变得信任……
张白圭身着状元红袍,浑身沉稳凌厉,少年的眼神从疑惑渐渐变得信任起来。
他从少年怀里接过凤冠霞帔的女子,将她轻柔地抱进花轿。
他心里柔软些许。
随着喜轿前行,后头跟着十里红妆,足有八十八台嫁妆,从日常所需的锅碗瓢盆,到生活所需田产商铺,连金银器物,玉佩首饰,都装了满箱。
大婚被称为小登科,真是不虚此言。
顾琢光坐在花轿中,腕上戴着羊脂玉镯,温润中透着细腻的光泽,就像她的眼神。
她想起临行前,向父母敬茶拜别,幼时不在父母跟前长大,到底失了几分亲近。
她一抬眸,就见端坐高堂的祖父老泪纵横。
她眸中噙泪,听着祖父依依惜别,谆谆教诲。
顾琢光颔首躬身:“爹、娘、祖父,养育之恩,琢光莫不敢忘,此番嫁入江陵,山高水远,相见艰难……”
她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
面前一片红,她坐在喜轿上,听着盈盈的道贺声,走向一个不知的未来。
她心中忐忑又酸涩。
*
翰林成婚,张家台装点的风光无限,到处都是红绸大花,路上行人嬉笑出声,看着花轿一路前行。
“天呐,小白圭也太俊了!”
“他成婚有些晚啊,这都二十多了,人家这年岁,孩子都会叫爹了!”
“属鸡的,是二十出头呢。”
“好事不论早晚!”
“真好啊!”
赵云惜坐在高堂上,听着大家的恭贺声,还有些恍惚。
当年那个三岁大的小豆丁,整天在她耳边背三字经,怎么突然就长大成婚了?
她看着相貌清俊的张居正弓腰向她施礼,握着甜甜的手,忍不住泪盈于睫。
可恶啊。
有点好哭。
都说当娘的最后一步,是放手。让孩子自己去成长。
她往后,要放手了。
拜完堂,就要出去敬酒,大家总体还是很高兴的。
*
新房中。
红烛尽燃。
张白圭身上带着微薄的酒意,脸颊带着些许晕红,手中拿着喜称,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缓缓撩起端坐在喜床上的女子头上的盖头。
屋内一片静谧,张白圭眼中似乎只有那张晕红的芙蓉面,身周的哄笑声变得不大清晰了。
“新娘子太美了!和小龟龟甚是相配。”
“英雄~难过~美人关~”
“新娘子是英雄吗?”
哄笑声不绝于耳。
喜娘的吉祥话渐渐盖过哄笑声,红袍和红袍挨得越来越近,张白圭听到轻缓细微的呼吸声。
他知道新娘紧张,眸色中便添了几分安抚。
喜帕被妥善安置在一旁。
顾琢光含羞带怯地垂眸,脸颊晕红,耳根子更是红透了。
先前她还能侃侃而谈,如今当真不成。
毕竟——
身份转变。
张白圭笑了笑,拿起酒盏,和她喝了交杯酒,让织织和甜甜陪着她,这才转身出去了。
顾琢光侧着微红的脸颊,有些回不过神,他真好看,就像是山巅上挂满积雪的青松,却在初雪融化时,伸出一支殷红的桃花。
张白圭回席上敬酒。
他地位高,纵然是新郎,也无人敢灌酒,就这,还喝得有些头晕。
*
赵云惜让甜甜给新娘子送吃食、衣裳,侍候着她换掉凤冠霞帔,虽然好看,但拘谨又沉重,不如日常衣裳那样舒坦。
送的吃食也是利索不粘牙的,只要漱漱口就好。
又渴又累的顾琢光瞧着面前妥善的安排,忍不住眉眼弯弯。
真好。
她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些许。
凤冠很沉,甜甜拿在手里,才知是赤金打制,不由得惊诧,这也太……沉了!
难为她顶了一路。
顾琢光腼腆一笑,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
春日里。
百花盛开。
若风大些,就有花瓣随风吹过来。
夜里也有几分寒凉。
张白圭坐在床沿上,手中布巾温热,轻柔地擦拭着骨节修长的手指。
红烛燃烧,轻轻晃动出漂亮的光晕。
火苗炽热,映出新娘含水的眸光。
隔日。
清早赵云惜起身,正在洗漱,就听见西厢传来动静,她猜测新媳妇也要起床了。
说起来也是委屈她了,从深宅大院嫁到寒门小户,吃住都降了许多。
一早起床,先过来见礼敬茶。
赵云惜送她一支金簪,不等她跪下去,就喊起来了。
顾琢光略有羞赧,但动作坦然,言行大方,李春容越看越喜欢。
“哪哪都好!哪哪都好!”
见家人都笑,顾琢光松了口气,和原先接触的一样,张家人很是亲和。
*三日后回门。
顾家离此千里,只在江陵最大的酒楼摆了几桌,迎接新姑爷。
宴席上,顾璘看着气宇轩昂的张居正,捋着长长的胡子,高兴坏了,他温和道:“此番我辞官回乡,往后再难去京城一趟,我顾家女儿,便托付给你了,千万珍重,若她犯错,你尽管说她教她,万不要动她一根手指,若实在恼了烦了,只管给我们送回来便是……”
他说着,又忍不住掉眼泪。
这个孙女,真是他挂在心尖上疼爱。
张白圭起身作揖:“我会待顾姐姐好,顾大人放心便是。”
顾璘自然放心他,嫁娶一事,情爱最不要紧,男人人品才为上。张居正为人处世,他看在眼里,非常值得托付。
但宴席上,还有许多从荆州府来的同僚和下官,大家十分热切的考校新姑爷的学问。并不是为了刁难他,而是为着让他扬名。
谁人不知他是惊才绝艳状元郎?
但总归让别人亲自经历,心服口服才是。
张白圭舌战群儒。
他穿着一身青衣,低调又内敛,但相貌清俊非常,立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从春秋聊到河套,从河套聊到民生,从文章聊到诗词歌赋,但凡你开口,这话就不会聊到地上。
众人:……
你好歹思索片刻。
这样显得我们很呆瓜。
待酒过酣然,众人已经从张白圭好福气,娶了顾家女,口风变成了顾家女好福气,竟然能嫁给张居正。
总结:他俩好福气,天作之合。
*
又在江陵停了几日。
再次上京,人员就显得格外多。
张镇和李春容要在家长侍奉张诚,不肯离乡,张文明自然要回去当值。
走罢水路走陆路,十多天后,才到京城。原本空荡荡的小院,在住进这么多人后,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叶珣把自己的被褥抱出来,立在院中时,还有些茫然。
赵云惜过来帮他一道整理被褥,笑着道:“你体寒,若是暖不热,及早把汤婆子灌上,切莫让自己受寒。”
听他轻嗯出声,赵云惜便捧着一束花,摆在他的窗台,仔细地打量过,这才满意。
“这样雪白嫩绿的鲜花,最适合你。”
干净、清澈。
叶珣弯唇,摸着柔嫩的花叶,哼笑出声。
院中多了人,赵云惜便去请了三个短工,一个做饭,一个洗衣,一个打扫卫生。
让她一个人做这么多活,想想就觉得累挺,她受不了。
*
赵云惜去京郊看田地,她买了一百亩,种了三亩辣椒。等今年丰收后,就可以大肆推出香辣口味的炸鸡。想想就觉得痛快。
她一天能跑三遍京郊,从播种到发芽,都一一盯着,不让出星点差池。
还去买了只小黄狗看地,这辣椒苗是她所有的希望,容不得丝毫懈怠。
长苗、掐顶、开花、结果。
这一年,赵云惜就在忙这个,又特意建了烘干的房子,在雨季来临前,将辣椒收拾妥当,收入库房。
张白圭看着满院子的辣椒,口腔就不自觉地分泌津液,他有些馋了:“今天做碗酸辣面吧?”
赵云惜点头,让短工去王家喊王朝晖过来,笑嘻嘻道:“我想和他贩卖一下我的梦想。”
她有一个百分百的梦想,现在需要他拉一把。
白圭想吃的酸辣面有,还单做了古董锅,而这会儿,赵云惜在炒火锅料。
将猪油化开,炸葱姜蒜的大料,炒出香味后,再捞出,放入泡好水的辣椒段。想着大家的耐受度不高,赵云惜加得极少。
等王朝晖来时,火锅已经架起来了。
这会儿里头炖的羊排,奶白的汤汁正咕嘟咕嘟的冒泡,浓香味瞬间就冒出来了。
赵云惜先招呼着王朝晖盛汤,笑着道:“先吃点羊排汤垫垫肚子,等会儿给你吃点稀奇的。”
王朝晖侧眸:“还有什么是我没吃过的?”他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年走南闯北,应酬无数,真是什么都见过了。
赵云惜但笑不语。
片刻后——
他知道了。
古董锅吃过,但这样味道的古董锅,确实头一回见。
“嘶……”微烫的羊肉片在口腔中滋味很浓,辣辣的滋味让人津液密布,吃完这口还想吃下口。
桌上摆着好些他没见过的食材。
“还能这样吃?”他吃惊。
赵云惜嬉笑:“对。”
她眉眼柔和,亲自给王朝晖倒酒,试图拉进距离,言语间愈加亲切:“我们也是多年交情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欢摆摊卖点小美食。”
王朝晖不等她说完,认真道:“姐姐若有需要,尽管说出来便是,我愿意全力以赴。”
他眼疾手快地抢走白圭筷子上最后一颗鱼丸,笑嘻嘻道:“需要哪里的铺子?需要多少钱,我给你!若是赚了算你的!若你赔了算我的!”
赵云惜:……
“我只负责掏钱,旁的你自己看着办。”
赵云惜:……
她话没说完,这孩子就把所有一切给抛出来了。
她心中暖融融的,感动极了。
“这样定然是不成的,我的意思是想把炸鸡铺子抵押给你,然后借钱出来,开火锅店。”
赵云惜不愿意坑他。
“不必,小爷身无长物,唯独钱多。”王朝晖叉腰。
第109章有了银子好办事。她有前头开炸鸡铺子的经验,在这餐饮
有了银子好办事。
她有前头开炸鸡铺子的经验,在这餐饮店上,也显得左右支拙。
好在有王朝晖帮忙。
他把餐饮店当自家生意来做,事必躬亲,从未有丝毫懈怠之处。
赵云惜心中感念,很是感动,整日里换着法地给他做好吃的。
于是——
叶珣瞪着眼睛发现,本就逼仄局促的小院又添了常驻人口王朝晖。
他吃胖了。
如今小脸白里透红,看着气色好极了。
“如果我们做古董锅,那安全问题至关重要,商铺都是木质结构,这炭火长时间燃烧,何其危险?”
这时候可没有抽油烟机和钢铁水泥铸成的房子。
一旦发生火灾,将无处可逃。
赵云惜琢磨半晌,想着用双层陶罐来做炭盆,外面再围上一层木制的外皮,这样不会烫到客人,但产生的一氧化碳,在密集的空间里,很难排出。
赵云惜托腮。
果然老实人做生意,畏手畏脚。
最后大掌一挥:“只在靠窗摆六桌可以自己涮着吃的古董锅,想吃可以预约。”
这就好操作了,做成卡座的隐私隔断,又临窗,炭火的问题解决了,炭盆也好弄了,炭盆外面裹上陶盆,再包一层厚实的木材。
等都设计好了,这才拿去给王朝晖看。
她表情紧绷,略微有些忐忑。
王朝晖眸中异彩连连,冲她竖起大拇指,乐呵呵道:“赵姐姐,你太厉害了,竟然能想得如此周全?”
赵云惜矜持地笑:“我还想着,虽然不能亲自涮着吃,但我们在后厨煮了,一锅端上来,当成一个捞菜吃,我觉得也可。”
这样的话,雇佣的员工只要会煮东西就成,不必在意味道之类。
而她只要把控好炒制底料就行。
这样一想,顿时觉得大有可为。
装修、备货,两人忙得不可开交。
就连张白圭也得帮着翻底料,他生得白,略一活动,脸上就晕出薄红。
叶珣帮着烧火。
几人连番忙碌下,才算是炒制出一排陶罐的底料。
顾琢光挽着袖子封口,秀挺的鼻尖滚出细密的汗珠,她将信将疑:“真的好卖吗?”
赵云惜含笑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
秋日风瑟瑟。
赵记火锅店开业了。
门口鞭炮齐鸣,舞狮无数,端得热闹非凡。
张白圭带着相熟的同僚过来捧场,含笑道:“尽管吃,今日不收钱。”
光是他们过来吃饭,能吃中了,就是最好的宣发手段。
于是——
赵云惜刚收拾好客座,就见白圭带着一群同僚进来,不得不说,能进翰林院,那必然是文采出众,相貌堂堂,一群年轻人走过来,瞧着格外震撼。
店小二连忙把人往里面迎,王朝晖也笑嘻嘻地上前支应。
“王朝晖?你小子的店?”一人问。
他分明记得,张居正说是他家的,他顿时诧异起来。
“劳大人惦念,这不是我的店,是我赵姐姐家的。”王朝晖把人往雅座上引,笑着道:“快请坐,尝尝新鲜吃法。”
面前奶白的羊肉汤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瞧着鲜美极了。
但属实算不上什么新鲜。
张白圭示意众人先喝一碗羊肉汤,这才让店小二来,将火锅底料放进去,笑着道:“这是鸳鸯锅,左侧是旧吃法,右侧红油的是新吃法。”
说着,他拍了拍手。
店小二将调好的小料碟子拿出来。
高拱端着小碗,里面放着芫荽、葱花、蒜蓉、酱油、红红的辣椒碎,他有些茫然地抬眸:“吃这个?”
张白圭示范给他看。
夹一块涮好的羊肉片,然后在小料碗里蘸一蘸,这才入口。
“嘶,好辣。”他浅薄的唇瓣瞬间就红了。
高拱学着他的样子,试了试,顿时面露难色:“这味道,真的能吃?”
滋味也太冲了。
然而,当他将筷子伸到原味锅里,吃起来就显得格外没滋味。
他筷头一转。
又到了红油辣锅。
“嘶,好辣。”高拱一边斯哈斯哈,一边筷子不停,这谁能忍住?
根本忍不住。
赵云惜在柜台看着上客,不由得唇角微勾,坐满了!
上座率很高。
光白圭就带来三桌,这样一来,还剩得就不多了,剩下三桌是王朝晖带来的好友。
后厨呼隆隆地响,是风箱鼓动的声音。
午饭的时间点一般是十一点到下午一点,每桌大概要吃两刻钟,她算了算上座率,心中满意。
然而和现实不同。
下午三点才算清场,一直在上人,店里的人都没断过。
她小看了国人爱凑热闹的特性。
有个新鲜吃食,怎么也要尝尝咸淡。
她想着:总不能没见过的吃食大家都爱吃吧?不怕有毒。
顾客:她敢做肯定是没毒吧?吃它!
在这样美好的误会下,赵记每日爆满,当有人随口问,说和赵记炸鸡店有什么关系,得知是一个老板后,便更放心了。
赵云惜赚了个盆满钵满。
她抱着一陶罐的银钱,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好爱数钱。
*
张白圭事业也蒸蒸日上。
他办事不疾不徐,又格外周全,性子好,又有目标。
徐阶一直在压着他。
明知道首辅和次辅争斗进入白日化,又哪里舍得最贴心的弟子混进这样的漩涡。
他办差办得好,但并不让他和内阁格外接触。
当初徐阶细细解释过,这才问:“这是我为你规划的路,你若是想搏一搏,我便不再压着你。”
张白圭笑着道:“我不介意。”
他和娘亲仔细商议过,这样确实是最好的法子,年龄确实很有局限性,过早进入权力中心,不会做少年权臣,只会被算计的骨头渣都不剩。
再沉淀沉淀。
*
赵云惜在火锅店稳定后,便开始琢磨,怎么为白圭身后事做谋划。
她设想过很多。
比如若是嘉靖不死,那万历就延迟上位,这样白圭的未来也许就不会那么惨。
而嘉靖不死,首先得戒的就是仙丹。
她想了想,觉得难。
嘉靖沉迷地本质是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你现在告诉他,你必死无疑,估摸着他会先杀了你。
但可以操作一下试试。
夏言厌恶修仙,又是首辅,他的立场至关重要,可以作为突破口,给他递把刀试试。
比如男频经典网络热门小说,非仙侠莫属,其中的规则和阶级,已经被划分得极细极清楚了,可以多拿几本出来,最起码,乱嘉靖道心!
他们现在只能这样迂回操作,不管行不行,试试再说。
赵云惜细细思量,除了这些,还有找到土豆、玉米、红薯,这就要依靠商船出海找回了。
如果百姓足够富足,那白圭起码不用那样殚精竭虑的算计。
她细想半天,就见面前一只大掌晃了晃,笑着道:“赵姐姐,你想什么呐,半天回不了神。”
赵云惜回神,幽怨地拨开他的手,托腮:“作甚?”
“我要走了。”王朝晖笑眯眯道。
赵云惜满脸不解。
“我爹开拓了海外市场,我被发配了,赵姐姐,我就是舍不得你。”王朝晖叹气。
他家接受了十艘海船,要开拓海路,本来没落到他头上,落在了幼弟头上,幼弟爱习武,武艺高强,被爹选中了,结果娘舍不得幼弟,遣了他去。
赵云惜叹气:“出海危险。”
她团建时坐过游轮,十六层楼的游轮在海中,就像是河面上漂浮的蚂蚁。
王朝晖笑了笑。
“我娘让去的,我无从忤逆,这回若能活着回来,生恩养恩皆抵了,若是死了,倒也干干净净,彻底还了。”王朝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他眼巴巴地望过来,软声道:“我从未被娘抱过,不知娘亲怀抱的滋味,若我侥幸活着回来,赵姐姐能待我更亲些吗?”
赵云惜心软,连忙道:“待你平安归来,我亲自去码头接你。”
王朝晖笑容灿烂:“好!”
换赵云惜眼巴巴地看着他:“朝晖啊,姐姐有件事求你?”
王朝晖挠了挠头,不管什么事,尽管说就行,他还能拒绝还是咋滴。
“我听闻,海外有粮食,亩产千斤,耐寒耐旱耐热……”
赵云惜纠结片刻,还是拿炭笔来,将土豆、红薯、玉米都给画下来。
想了想,到底不如墨保存的长久,又用毛笔和墨水再画一次。
“商路繁杂的小国,必然是有。”赵云惜满脸凝重道。来自大明的茶叶和瓷器,已经足够支撑起丝绸之路了。
“但各国对粮食把控肯定严密,这样亩产千斤的好东西,必然不会轻易被外人拿到,你要好生筹谋。”
赵云惜沉吟:“你的货物就算没卖来钱,只要找到这三样中的其中一样,就足够你封侯了。”
王朝晖看着图纸,就是先前托他在大明境内寻找的东西,他瞬间意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成。”他一口应下。
这样重要的东西,他自然明白。
“你什么时候走?”赵云惜问。
“春日河开。”王朝晖回。
那就是没多久了。
赵云惜沉吟,海上路途漫漫,最重要的是维生素的供应。
“那你还有钱吗?多收点橘子、甘蔗、梨、苹果等,我给你做点罐头。”赵云惜笑眯眯道。
“这一去,便是两三年,哪里能放那么久?”他叹气。
“能。”赵云惜叉腰:“对我来说,不是事。”
“只要不开封,就永远不会坏。”
王朝晖:?
世间还有这样好的东西?简直没有听说过,实在令人惊诧。
“成,我会第一时间办这事,不会叫姐姐的希望落空。”
他神色笃定。
赵云惜自然相信他,连忙叮嘱:“但不管如何,你的安全最重要,旁的都不要紧。”
第110章 暮色四合,寒风将烛火吹的左右摇曳。张白圭回小院……
暮色四合,寒风将烛火吹的左右摇曳。
张白圭回小院后,就见娘亲正在灶台忙忙叨叨。
院中摆着蒸馏设备,摆着陶罐、酒坛、酸菜坛子等,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还要杀菌,还要密封、还得容易腾挪保存……”赵云惜嘀嘀咕咕地说着,简直愁到脑壳爆炸。
原来小小的罐头瓶子,也有这么多工艺,以明朝目前的工艺,根本做不到。
但送走王朝晖后,赵云惜琢磨了一日,总算是找到了方便的做法。
将罐子洗干净后,用烧酒擦拭内部,再放入她切好的梨块,再撒入一把砸碎的冰糖,倒入温白开,做了十罐后,放在箅子上蒸煮,蒸熟后,立马以油纸封口,再用湿黏土混合石灰、草木灰封口,等干燥后就是天然密封的硬壳。
想要吃的时候,和开酒坛一样,敲掉泥封就好了。
赵云惜折腾完后,看着一排十个陶罐,顿时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她一回神,才看到白圭和叶珣正提着灯笼,好奇地打量着她。
“天黑了?”她呆住。
张白圭看着几个小瓷罐,好奇问:“这是做什么的?”
赵云惜洗了把脸,这才笑吟吟道:“王朝晖要出海,我想着给他做些能长久保存的水果,免得在船上长久吃不到水果,会营养失衡。”
张白圭将灯笼挂起来,这才含笑道:“娘亲辛苦了,晚饭就我俩做吧。”
两人一个煮粥,一个炒菜,很快就收拾出来。
赵云惜端着盘子,脸上带着笑,神情异常满足。
“吃饭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不管有什么事,先吃饭再说。
家里用饭时规矩不大,赵云惜最爱听两人谈一些家国大事,能从细枝末节中,推理出现在的朝政局势。
有时候听听调皮话也挺有意思的。
忙了一整日,赵云惜有些累,收拾收拾就睡了。
到来年开春,她已经攒了好些罐头,都堆在库房中,检查发现最早日期还没坏,说明这种制作方式可以,她便喊王朝晖来,让他把满屋子的罐头拿走。
“上面贴的有小签,苹果、梨、甘蔗、八宝粥、绿豆汤、红烧肉……我能想到的都做了。”
赵云惜想想这是明朝,就算除了钢铁科技,一切都有,也还是为他捏一把汗。
出海,生死不可卜。
“你到时候吃,先闻味,不酸不臭不变色就能吃,若有星点异常,扔了便是,这么点东西不值钱。”
赵云惜殷切叮嘱。
王朝晖喉头堵得厉害。
他试了好几回,都没能开口说话,他便努力地克制情绪,半晌才红着眼眶,冲她挥手:“等我回来。”
若他活着回来,他自然有一番计较。
两人平静片刻,王朝晖这才低声问:“姐姐觉得,我若是出海,做什么生意好?我对这些都不太了解。”
赵云惜顿时皱起眉头,她不悦地审视:“所以你的初步计划就是拿着茶叶和瓷器去换银子回来?”
王朝晖点头。
赵云惜沉吟片刻,认真道:“我的建议是……波斯的宝石、高丽的参、瓜哇紫檀、大食琉璃,都是可以做的生意。”
王朝晖吃惊:“姐姐懂得太多了。”
赵云惜不语,她只是拿出包裹,里面放着衣裳、洗漱用品,温和道:“你知道我针线差,这都是买的,你别嫌弃。”
“出海难免让人不习惯,我知道你不缺这些,总想着尽一份心意。”
王朝晖心中感怀万分。
“记住,平安最重要,赚钱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赵云惜有些担心他。
王朝晖笑着摇头,嘴角裂到最大,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笑得阳光又恣意,眼圈却红得不像话。
“没事呀,姐姐说过,只要我能找到你交代的东西,定能封侯!”王朝晖背过身,摆摆手,脊背挺直地走出院门,等走过转角,他便佝偻着腰。
兴许,这是最后一回见面。
他笑了笑,亲娘都不心疼他,他却贪恋着旁人娘亲的一点温暖,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偷。
*
赵云惜坐在原地怅惘片刻,才满脸唏嘘地起身,打算将茶盏收拾干净。
结果发现,椅子下塞着一个布袋。
她打开一看,瞬间沉默了。
“送赵姐姐。” 拙劣的字迹,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里面是一万两银票。
厚厚一沓。
有新有旧。
用布条捆着。
赵云惜收起来,想着藏到什么地方比较好,怎么看怎么头疼。梁上不安全,墙上不安全,箱子里不安全,床底也不安全。
可恶。
一万银票的现金,怕贼偷,也怕老鼠啃。她转了好些圈,最终决定放眼皮子底下,就塞床都夹层里。
*
三年已过。
朝中局势愈加浑浊,夏言和严嵩逐渐争斗的厉害。
严嵩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坐上首辅的位置,但夏言深得帝王宠信,纵然因为青词一事,君臣没那么亲密,却还不是严嵩能比的。
他自然着急。
转机来得很快。
河套问题重现大明,三边总督曾铣上书,想要把蒙古人赶出河套地区,这样三边就安宁了。
朱厚熜一听,修仙修着也有点腻了,想要干一番大事,果断同意了。
于是——
打仗要钱,朝廷没钱。
朱厚熜被架着下不来台,夏言又是个办实事的,他也觉得曾铣的提议很好。
严嵩在面对夏言时,拍着自己的大肚子,乐呵呵地点头:“首辅大人,惟中唯你马首是瞻。”
夏言客气点头。
但是在朱厚熜面前,严嵩却口风一转:“首辅大人和曾铣私交甚密,两人就是为了千秋留名,置皇上于不屑一顾。”
此乃为官大忌。
夏言当即面色铁青。
他知道,自己的项上人头,怕是要飞一飞了。
等消息传到翰林院,张白圭正在写诰书,听到夏言下狱,就连远在天边的曾铣都要捉回来打入大牢,他也没绷住面色微变。
严嵩素来表现的很和气,总是温声细语。但对待提拔自己的恩人和同乡,却狂风暴雨。
*
家中总是温暖平和。
赵云惜正在忙着做蒸肉,她最近有些馋肉了,总觉得一顿不吃,心里就缺点什么。
张白圭坐在院中,看着灶房传来的袅袅炊烟,心中便有几分宁静。
但一个想法在朦胧的雾气中成型。
他拿出纸笔,端坐在书桌前,闻着香喷喷的肉味,将近来沉思的问题写下。
藩王、财政、边防、吏治、沟通。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藩王问题日益严重,我生儿,儿生孙,孙又生子,无穷尽来。这都要靠国家财政来养,时日久了,根本养不动。
而边防和吏治,根本原因是没人做事,大家都忙着空谈和往上爬,没有人肯低头看一眼。
而沟通……就更简单了。
皇帝除了河套问题短暂的发愤图强一下,其他时间就龟缩在深宫中,做一个勤奋修炼的虔诚信徒。
张白圭越想越觉得沉默。
隔日。
他便上了《论时政疏》。
等待是漫长且煎熬的,然后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
*
他回家后,难得有些消沉。
赵云惜觑着他的眼神,明白他可能工作不顺,便笑着道:“自古以来,圣人逢其时,才有其事,你如今人微言轻,旁人不注重,也是难免的。”
张白圭瞬间有些委屈,他眨巴着眼睛,叹气:“所以呢,我就要看着国家腐烂?”
他一双眸子生得好看,瞳仁晶亮,黑白分明,眼型也极流畅漂亮,竖直的长睫更是惹人注目。
“等你坐上首辅之位,你便是打个哈欠,京城也要抖三抖,到时候你再做自己想做的。”
赵云惜温柔道。
京城中渐渐地传读着三本小说,和修仙相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心境、战力和等阶都有。
讲的是一个灵脉被废的天骄少年,偶然捡到一个戒指,谁知道戒指里住着散仙大佬的魂魄,助他一路修炼飞升。
中间穿插着秘境探宝、杀人夺宝、扮猪吃虎、反杀得利等。
总之看起来很爽很真。
突然冒出来的书籍,捂都捂不住,满京城都是,甚至连深宫修仙的朱厚熜都知道了。
十本修仙小说,每一本都是百万字,看得他如痴如醉。真实、贴切,好像他努努力也能跟主角一样。
书籍最后,还写有炼丹神方。
朱厚熜忍不住试了试。
从陶罐中窜出十米长蛇时,他怀疑自己拿到了邪修的秘籍。
于是——
他拿着丹炉,天天忙着做科学小实验。
盯着最后一页,上书,邪修常以朱砂拿来哄骗世人,因其中毒后,会损害脑体,影响神智,不知不觉间,对邪修无比信任依赖。
朱厚熜嗤之以鼻。
但后面一句,让他不得不神色凝重。
“若有疑者,可喂食老鼠朱砂,以观后效。”
朱厚熜眸色幽深,他并不信任书上所言,却愿意为之一试。
他不光给老鼠喂食朱砂,还给各种动物喂食。当那些动物在他面前死亡,他顿时面色凝重。
望着面前被道士呈上来的红丸,他头一回没有迫不及待地吞服。
而是面带质疑。
“若以道长所言,此红丸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不若我们做个实验如何。”朱厚熜立在龙椅旁,居高临下地望着弯腰的道长,冲后面摆摆手,示意另外一个道长上前来:“去,拿一百颗红丸来,全喂道长吃了,若他无碍,再来细谈。”
见他迟疑,朱厚熜轻笑:“还是你想吃?”
见两人神色闪烁,朱厚熜一颗心无限下沉。而此时,他把玩着显微镜,心神巨震。
这些神书,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