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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陆夫人走后,余下两个小丫鬟被留在园子里。

    已经知道今后的主子是谁,于是两个人有些期盼地看着陆念安,还等着她将名赐下认主。

    “……”

    日光透过树丛落下一片斑驳的影,寂静下来后,知了的声音在白日也变得明晰,在这样的天气晒晒太阳,本该是扫除阴霾的。

    整个园子怕也只陆念安还在苦恼,一时想不出来,片刻后,她试着开口,一边抬起眸子:“明日再赐如——”

    话还未完,发现方才还站在面前的两个小丫鬟竟,不知已离开了。

    而半空中,了了绿叶正环绕着长袍飘落至一侧,她目光因此撞进对冷清的眸中,像生生被凉水沁润着。

    陆念安退后一步。

    大病初愈,她精气神其实算不上好,露出的纤长脖颈在光下白的莹润。

    纤柔怯懦的孩子,总是格外叫人放心不下。

    陆祈看向他的目光柔和下来,语调难辨:“阿念紧张什么?”

    是啊,紧张什么呢?

    在往前数十年的回忆中,对最依赖的人生出恐惧,好像绝无可能。

    陆念安摇摇头想要解释,修长高大的身影逐步逼近,带着侵略的视线落下,一瞬间令她动弹不得。

    两个人过于悬殊身形差距,让陆念安在陆祈面前,从来都没有半分反抗的可能。

    她明显有些慌乱,像是害怕他又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来,琥珀色的瞳间染上一层失措。

    那只落在半空的大手因此顿住,沉默两秒,最终只是落在她的乌发上轻抚了抚,他淡声发问:“赐个名就这般难吗,哥哥到是未想过,阿念会这般重视。”

    她苦恼的模样,捏着衣袖琢磨的神色,连眼尾都焉焉垂下,若不了解原委的人见了,大抵会以为她遇上了什么难事。

    他的阿念,自幼连身边之事都鲜少操心的阿念,唯一烦恼是明日如何玩乐的阿念,不知不觉间,也到了为婚事忧愁的年纪。

    抚在她发上的大掌缓慢移动,在陆念安分明的抗拒下,陆祁轻触上她的脸侧摩挲起来。

    “那阿念挑嫁衣时也会烦恼吗?”指腹滑过娇嫩的肌肤,感受到她因为紧张而轻颤起来,陆祈忽得笑了:“偶然间闻绣制嫁衣时的云纹繁多,凤凰、鸳鸯、牡丹、祥云……阿念会喜欢什么呢?”

    准备嫁衣并不是一件简事,女子怀揣着对婚事的期盼,大多在及以后,便由家里人着手备至嫁衣,若绣工好的姑娘家,也会亲自替自己缝制花样。

    陆念安没学过女红,这般精细之事也从轮不到她亲自来。

    唯一烦恼的……大抵还真是选制绣纹了。

    他真的太了解她了。

    在除却血缘以外的地方,他们早已交融成密不可分干系,不是嘴上说说便可轻易断绝。

    陆念安别开脸:“那哥哥不能帮阿念挑吗?”

    “我们阿念生得这般好,大抵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说这话时,他神色尤为纵容,看向陆念安的神色,像在欣赏这世间无二的瓷器。

    这话当然不假。

    褪去掉青涩,阿念长成了任何人都会喜欢的模样。红色也会称她,不论绣上什么花纹,都该是好看的。

    可这般艳丽的红色,又要穿给谁看呢?

    沉思间,指腹无意识擦过殷红的唇瓣,陆念安疼得轻哼了声,杏眸间因此染上一层湿濡。

    刚要抱怨一声,余光中瞧见秋菊从身后走来。

    初夏的午后,柔和日光沐着花园,秋菊沿着青石板路靠近,抬起眸,望见兄妹两如此亲近后,有片刻怔愣,才想起自己要说些什么。

    她语调中带着遗憾:“小姐,方才绣阁的人来递话,说是有几个花样还未绘好,云绣娘今日也来不了了。”

    “这样啊……”陆念安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步,瞧见陆祁未有动作后,又一点一点挪到秋菊身后。

    萦绕在周身的,带着浓厚侵略的气息终于消散,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陆念安紧紧捏起秋菊的袖子:“那我们回去练琴吧秋菊。”

    “练琴?小姐何时……”

    “快走吧秋菊。”

    一路走回院中,站在树荫之下,有些泛凉、被兄长触过的脸,却是炙热的。

    陆念安难道有些恼得看向秋菊,委屈道:“秋菊怎么忽得丢下了我。”

    “嬷嬷说绣阁的人来了,我这不是赶着去接云绣娘,哪成想云绣娘没来,一问才知是花样还没绘制完,耽搁了。”

    秋菊解释了声,有些疑惑:“不过有公子陪着小姐,小姐还能想着秋菊?”

    “我何时忘过秋菊?”听到这话,陆念安一时更恼了。

    秋菊看向她的神色变得复杂,犹豫道:“从前是从前,小姐现下可是大姑娘了,的确不该像从前那般黏着公子。”

    “像方才那样也不行,”秋菊语气振重:“府上丫鬟们都知小姐同公子关系亲近,但毕竟外人不知,小姐如今是待嫁的姑娘,若被有心人瞧去,指不定怎么说呢。”

    “为什么就不能是哥哥粘着阿念呢?”陆念安有些委屈地反驳。

    “……”

    秋菊看向她的神色从复杂转为无奈,叹一声气:“小姐你呀,公子粘着小姐干甚,难道还要小姐照顾吗?”

    他们不在需要对方的照顾,亦不该有半点亲近。

    及笄以后,哥哥从来都是这般教她的,朝夕相处的亲密也随着长大逐渐变得浅薄。

    而在长达两年的冷静期里,亦让陆念安深刻的明白,这世间不只有喜欢,亦有千种万种的依赖。

    对哥哥的喜欢也是依赖。

    可秋菊说得没错,兄长却不会依赖她,也从不需要她的照顾。

    那现在呢?

    哥哥是在依赖她和喜欢她吗?

    ……

    陆念安从来都知道答案。

    知晓他平静神色下的冷漠,不论何事都游刃有余的处理。

    而在十年如一日的兄妹关系中,他同样有分寸。

    于是每一次亲密,对陆念安来说,都更像是惩罚和教训。

    幼时第一次提剑,她只会毫无章法地胡乱动。

    兄长将她的混乱尽收眼底,再慢慢带着她,手把手教她要如何用力。

    当然也会有惩罚。

    偶然一次将软剑仍在地上以后,陆祈替她拾起来,那一日清晨,她手拿软剑靠墙站立了一个时辰。

    整个童年,也伴随着不大不小的惩戒。

    哥哥说,他会惩罚不够乖巧的孩子。

    他的确做到了。

    长大以后,陆念安逐渐明白当年在哥哥订婚之际,她做出的举动。

    有多么令他困扰。

    *

    离赐婚已过去小半月,按理来说,是要将婚期定下来了。

    陆夫人私底下已经开始看日子,通书和二十四节气皆被翻了个变,但还是要等正式交换完生辰庚帖,才好去做抉择。

    两家人便挑了下月初的时间见一面,也算是正式将婚事定下来。

    本该是私底下商议的小事,但周家到底是特殊,订婚一事放在明面上来,免不得又要去宫里一趟。

    却丝毫没给人准备的时间,初一那日一早,忽得就收到从宫里递来的帖子,说是周家已经等着了。

    这样寂静的清晨,陆念安甚至还未醒来,便被刚回来的秋菊着急忙慌地唤起梳妆。

    从陆府到宫里的路上,陆念安困倦地又眯了一会儿,下了马车后,后知后觉有些紧张起来。

    也许是皇宫太大了,走到这样宽阔的宫路上,总令人生出一种怯懦来。

    越往里走,陆念安越是寻到几分将要嫁人的真实感。

    “不要怕,”陆夫人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声:“我当年从清州嫁来上京时,也有些不适,后来到是发现……”

    陆夫人柔和的声音渐渐抚平她心间的胆怯,陆念安呼出口气,对未知的恐惧消散些许。

    姐姐说,许多女子在出嫁以前,都是没有机会见夫君一面的。

    而认真想想,她也算是幸运了,就算没有皇上赐婚,周越也会是她自己挑选的夫君。

    和他相处时,虽没有同哥哥在一起时放松,可她会觉得很舒服。

    大概也算是喜欢了?

    陆念安很快被自己说服,她太容易满足了,不过只是想到这一点,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正安抚她的陆夫人瞧见,语调一转,揶揄道:“念念,我可是还多嘴了?”

    穿过红漆长廊,挂着长乐宫牌匾的宫殿,正是皇后的住所。

    小丫鬟上前领路,推开厚重的朱红色木门后,便悄然退下。

    迎面是一池的荷花,花苞舒展开,在盛夏中静静绽放着动人的生命力。

    池塘旁的小亭里,皇后皇上随和坐在一侧,紧挨着两人而坐的是周二夫人和周越。

    今日没那么多规矩,周家妯娌之间关系不错,皇后一直是唤周二夫人婶婶的,对周越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堂弟,自然也要多照顾几分。

    一家人正聊到兴起,余光里瞥见陆念安的身影,皇后主动开口,语调有些惊喜:“这就是念安了?”

    她慢悠悠湛了两杯茶,缓声解释:“前些年随他兄长来宫里时,我也瞧了,小姑娘那时还有些稚嫩,现下一看,真是出落的越发亭亭玉立了。”

    说话间,陆夫人带着陆念安也已经走近。

    来时已交待过她该如何唤人,可开口时,陆念安仍有些胆怯。她太怕生了,更别说在一群长辈面前保持落落大方。

    感受到众人落在身侧的,包含期待地目光后,陆念安更是紧张,有些无措地抬起眸。

    一眼瞥见侧坐在斜对面的周越,正鼓励地看向她。

    他有着书生独有的温润,不笑时轮廊是柔和的,浅笑起来更甚,同他相处时,的确很舒服。

    不知怎得,陆念安心头地紧张少了几分,开口时也没了胆怯:“皇后娘娘、二夫人……”

    她只是按规矩开口,话音刚落,皇后同周夫人却齐声夸赞:“你看这孩子生得真乖巧。”

    深宫之人,面子功夫最是了得,最后将陆念安夸得都羞涩了,皇后这才止住,目光落在一侧:“可算是等到你兄长了。”

    这时好像才算是真正开始议论婚事。

    陆祈没什么表情地走近亭子——临时宴请,他显然也未提前知晓,方从尚书府赶来,周身气势疏冷。

    好在一同共事多年,皇上都已习惯他这个态度,随意道:“陆爱卿坐。”

    “陆大人坐,”皇后命身后的小丫鬟拉开圈椅,眉眼喜悦:“那让越儿带念念去一旁看看如何?我这长乐殿里没旁得,就花儿好看,年轻人嘛,多走走多逛逛赏赏花也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们订下的日子,从不需同小辈们商量。

    而趁着这个时间,让两个人赏赏花,也算是相互熟悉了。

    在陆夫人的默许下,陆念安有些犹豫地起身,同周越一同往外走。

    两人今日皆身着蓝衣,从亭中往外看,一浅一深交融在光下,少女倩丽,一旁的男子温润柔和,并排走往前走时,相配极了。

    缓步走下台阶,也像是缓缓从陆家脱离。

    第一次同旁人赏花的陆念安带着无措,还是没忍住回眸看了一眼。

    明晰光亮斜斜透进亭子里,落下一片暖意。

    亭中氛围和谐,有皇后打圆场,将陆夫人哄得笑起来。

    同样沐在光下的绯色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陆祈不动声色地侧眸看向她,狭长的眼眸寡淡,亦将两位年轻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同收入眼底。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皇后娘娘的长乐宫里,光是在园中里侍弄花草的丫鬟便有数十人。而夏日里干燥,天气越来越闷,侍弄花草的小丫鬟会更为细心地去照料茉莉。

    走过青石板小道,莹白色小花连绵成一片,在渐热的夏日里,散出清雅的香气。

    茉莉花丛的一侧摆着张石桌,带路的小丫鬟将两人领到此处后,又细心地端来一壶白茶,才退至到后方。

    花园里静下来,被刻意留在此处的陆念安眨眨眼,一抬眸,就见同样神情的周越也正巧抬眸看着她。

    “……”

    视线相对,陆念安显得紧张,默默又将头低下来。

    从前同周越也不是没有这般近距离的接触过,在医馆或是绿坊街,又或是他们上月端午才一起看了龙舟。

    但心境却完全不同,此刻对坐在一起,陆念安生出几分不自在。

    就好像是原本很好的朋友,忽然要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和她认识,她该要如何反应呢?

    没等她琢磨出来,周越浅笑着主动开口:“那日的话本,陆姑娘可有看到想要的结尾?”

    聊起话本,陆念安可就没了不自在,顿了顿,闷闷道:“看是看到了的……但我没想到瑶瑶从未去过仙界,自始至终,这些故事竟然只是她的一个梦。”

    陆念安本还很期待成为仙子的瑶瑶回到人间,可越往下看越失望,转而道:“今日有些急促,等下一次见面,我会将话本还给你的。 ”

    “不急,若陆姑娘不介意,我书房内还有些话本,陆姑娘在挑些喜欢的?”

    “可以吗?”听见这话的陆念安一时有些欣喜,触在茶盏上的指尖微动,却一个不小心将案上精巧的紫玉茶盏打翻。

    极轻地一声响,盏中白茶被泼洒倒地,好在草丛足够柔软,那紫玉盏只是滚动了半圈,并未碎开。

    长乐宫内奢华,随意摆在外的茶盏也并非凡品,若只是逛逛园子便将主人家的东西弄坏,实在有些没礼。

    陆念安便带着些歉意地蹲下身,未曾料也有人抱着一样的想法,于是她伸手去够那茶盏时,最先触到的不是紫玉,而是周越泛着温热的骨指。

    在此以前,陆念安从未同除了兄长以外的男子接触。

    周越的指骨不如兄长那样阴冷,陆念安一顿,像是被烫了一般,后知后觉收回手。

    比起她的慌乱,周越笑了声,他重新拾起那茶盏放回原地,轻描淡写道:“那我便托人将那些话本子送去陆府,陆姑娘挑些喜欢的留下,若是有不喜的,随意处置也好。”

    指尖仍残留着那股灼热,陆念安怯生生点头,这一次,平静了些许:“谢谢你……”

    她语调很软,周越下意识摩挲了瞬指腹,拿起一旁的紫玉壶,重新替她斟了杯茶,“昨日听堂姐提及,长乐宫的白茶刚从岭南进贡而来,陆姑娘试试?”

    本在出神的陆念安听见这话,忙抬起手去捧那茶盏,匆忙间,指尖擦着他指骨而过。

    又,又碰到了?灼热感加重,她近乎无措地抬起眸。

    那样水润的眸子,黑瞳像是琥珀色宝石,稍有些光亮落下来,眼中熠熠的光辉便澄澈而剔透。

    而此刻,她眸间又被染上一分惊恐,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样。

    周越放下茶盏,忽得有些忍不住笑意。

    “哈哈——”

    刚冒出这个想法,有笑声从身后传来,爽朗极了,将花丛一侧美好的气氛残忍打破。

    距离茉莉园几步之遥的廊下,大皇子站在一侧,见两个人齐齐转头,才收了些笑意。

    他无意打扰,本是想去亭子里瞧瞧,偶然路过此处,偶然见到这一幕,一时未忍住,没想到惊扰了两个年轻人。

    眼瞧着气氛已经转变,大皇子叹一声:“白茶好像要凉了,唉,本王还要去前方看看。”

    大皇子有个胞弟,自有了弟弟以后,他同皇后的关系便算不上好了。

    今日还是大皇子近年来,唯一一次主动踏进长乐宫的殿门。

    陆大人妹妹的婚事吗?

    那个屡试不爽要赶回去看妹妹的借口没了,他还真有些好奇。

    对长乐宫还算熟悉,走过青石板小路,大皇子很快来到方才的亭子。

    走近时,亭中,两家人正巧交换了庚帖,写有生辰八字的红纸被放置于一起,薄薄两片,被压得严丝合缝。

    “父皇,母后,”他缓步上了台阶,张望了眼后,心中对这桩婚事有些底,开口道:“方才走来时见到越儿和念安妹妹了,果真是郎才女貌。”

    不只是郎才女貌,周家同陆家配一起,一个天子近臣,一个皇后的堂弟,他父皇打得注意,还真是直白。

    不过偶尔也要多说些父皇爱听的话,大皇子稍加修饰后,再度开口:“瞧着两个人相处和睦,越儿替念安妹妹斟茶,念安妹妹也欢快地接过。”

    “是吗?”听见这话,最为欢喜的要数周夫人了,当即问道:“除了斟茶呢?越儿可还有好好照顾念念。”

    周越是好不容易被找回的独子,经久重逢的孩子,总是令人心疼和担忧。

    借着今日这个机会,周夫人看向一侧的陆祈,歉意道:“陆娘同我说过,念安被兄长养得精细,我们家却有些疏忽,从前没人教过越儿什么,若相处时对念安有什么不妥之处,我回去定会教导越儿的,往后也会让越儿好好疼——”

    沐在光下的陆祈,随意拿起至于桌案上的庚帖,长指搭在薄弱的纸片上,他不疾不徐地打断这话:“周夫人多虑了。”

    在周夫人饱含担忧的叮嘱之下,他一句多虑了落下,便再无其余解释,语调是近乎薄情的寡淡。

    别说周夫人尴尬,连陆夫人都不明白他是闹一出,面上笑容险些挂不住,讪笑了一声。

    皇上和皇后娘娘可是还在此处,亭中气氛已被搅得有些微妙,陆祈却仿若感受不到,搭在庚帖上的长指轻叩:“这般大的姑娘了,若连喝盏茶还需人斟,却是我这个兄长的不是了。”

    忽得一顿,将红纸叠起,陆祈开口:“将阿念叫来瞧瞧,若伤了腕可如何是好?”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他语调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便叫人更难以揣测他的意思,只有站在后方的青竹神情微动,犹豫着仿若真的要转身去将陆念安叫回来。

    陆夫人放了茶盏,皱起眉:“他从小就管念念管得严,这个性子也不知道收一收,怪不得这几日念念还闹脾气呢。”

    “闹过脾气?”周夫人笑一声:“那我回去可要好好叮嘱越儿,念安到底比他小几岁,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可都不能欺负人家姑娘。”

    一池荷花随着微风晃荡起来,亭中凉爽,太监福德捧着红木托盘踩上台阶,尖声开口:“回娘娘的,这是大吉呀,小的方才将庚帖拿去给素然方丈看了,说是这几个日子很不错……”

    两人的庚帖还有些讲究,全无一处相克。

    但方丈却道,越是这般越需注意的地方就不少,好比这婚期只能选在五和十之间,五行相克相生,十意为圆满,若两年一期,便更为上乘。

    “那可真是喜事一桩呢,”周夫人有些高兴,侧眸看向陆夫人:“陆娘你觉得如何?”

    “……”陆夫人跟着大家伙笑了笑,神色却复杂起来。

    八字能这样合,的确是喜事一桩,却也有些难办。

    陆夫人原是也看好后半年的日子,但挑得都是腊月里,若是今日定下来十月,那也太仓促了些,还有许多东西都未置办。

    可若是今年十月的日子错过了,以两年一期则算,是又要等到后年了,能多留两年念安她没意见,可瞧着亲家母同皇上这个态度,好像还有些难办……

    思量了会儿后,陆夫人心下已拿了注意,嫁人到底是件大事,她面上不显,笑道:“五月的日子是还不错,春天好啊,我们念安最喜春天的,从小就爱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前些日子还同我念叨说园子里花败了可惜,我若是将婚期定在春天,添一些花当陪嫁的,她也是开心的。”

    周夫人瞧着有些惊喜:“那可是巧了,念安这脾性到和皇后娘娘一样,娘娘也可喜欢侍弄花了,上月还赐了不少来周府,叫什么来着,一年四季都开花呢,若念安喜欢,我改名儿定要送一些给她。”

    “上回拿给回去的是蓝盈绣球,除了蓝盈绣球,我这而其实还有好些花也长开不败,”皇后娘娘悠悠接过话头:“哪里还用等到什么春日,念安想哪时看便哪时看。 ”

    周夫人点头:“对,就是蓝盈绣球,瞧我也不会照顾什么,枯死了好些花,好在念安喜欢侍弄,我想着那园子还可以再种些绣草和鸢尾,搭在一起颜色鲜亮,定是也招人喜欢……”

    后宅里说话从来都婉转,陆夫人已经有段时日没接触过了,当下听着耳边的一来一回,心里如明镜一般,算是依稀知晓了周家的意思。

    换位思考,陆夫人其实也能理解周家人的想法。

    毕竟若是替祈儿娶妻,她当然也是希望越早越好的,只是女儿家到底不一样的,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万万仓促不得的。

    顿了顿,陆夫人伸手稔起托盘上的红纸,直言道:“亲家母和皇后娘娘,我本是较为看好明年的日子 ,但日子特殊,素然大师既都这般说了,我才想着往后挪挪。”

    “都知道夫人您疼念念,舍不得念念也属实正常,”皇后一边唤来福德,一边解释:“但念安既同越儿相处的这般好,拖个两年可甚是可惜呢,若是两人愿意,就算是年底,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言一语间,福德很有眼色地将拿庚帖拿去给皇上看:“瞧瞧,皇上您觉着什么日子不错?”

    亭中安静下来,见皇上接过庚帖,本还想说些什么的陆夫人也只能息声,抿了抿唇有些担忧。

    两年前岭南接连不断的雨停了后,也是素然大师提议要放花灯祈福,自那以后,皇上便将人留了下来好生招待着,对他很是信任。

    几乎没有犹豫的,皇上接过庚帖,道:“依朕来看,这十月的日子就很不错。”

    皇上没有细想,也不明白两家人在讨论些什么。

    毕竟周家同陆家的婚事,毫无疑问是越早越好,等陆祈妹妹嫁去,两家人成了亲家,正巧还能让陆祈带一带周越,往后若有两位忠臣替他操劳,他在也不必在担忧了。

    光想想都是美事一桩,皇上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陆祈时大方的承诺:“陆爱卿不必害怕仓促,既然是朕赐下的婚事,朕便不会亏待了你妹妹,等婚期定下,朕隔日便吩咐礼部备至些嫁妆……”

    光是赐婚好像还不够,皇上洋洋自得地又道:“等你妹妹诞下子嗣,两家人安稳后,朕还会再赐些宝物的。”

    天子诺言,自该诚惶诚恐地谢恩。

    话音落下,皇上看着陆祈,静等他的反应。

    此刻亭中静谧,日光倾斜移动,红柱跟着倒下一片影。

    陆祈抬眸,眼中散出凌厉漠然的寒光,极少有人敢直视天子,这样的目光,令天子也有些胆怯。

    似是回忆起什么,皇上不悦地移开目光:“陆祈,你可是在忤逆朕?”

    这已不是第一次给陆家赐婚。

    像两年前的花灯节,公然宣召而赐下的婚事更为隆重,最后却不欢而散。

    至今也没有谁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旨。

    被臣子的眼神吓到,不悦中皇上也自觉没脸,于是横眉皱起,狠狠将手中的茶盏往下一摔,就要训斥什么。

    比起他的震怒,静坐于一旁的陆祈重回平静,就仿若方才眉眼间溢出的凌厉是错觉一般,他淡声解释:“回皇上,我只是同家母的想法一样,婚期若定在年底,难免仓促。”

    这样的解释实在正常,为自己妹妹的婚事着想,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皇上颤了颤指骨,方才未说出口的训斥,在冷静下来以后,更加没有机会了。

    陆祈早已不是两年前,可以随意惩戒,随意打发去军帐中的陆祈了。就算真的又退下这桩婚事,只要他手中还握着塞北的军卫一天,便绝非两年前可比。

    可若就这般平息了事,面上难免有些无光,顿了顿,皇上语调一转:“要朕答应你也不是不可,朕听闻浅西的瘟疫盛行,夏日里日头烈,若再不控制了,便是该扩散了,可朕找了许久也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朕派你去浅西,等你治瘟回来,婚期便应你们陆家的。”

    自古以来,治瘟一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像陆祈这般正得重用的大臣,怎会轻易被派去浅西。

    不过是明升暗贬的敲打罢了。

    婚期一事就这般不欢而散,等几人离开后,连来时很欢快的陆夫人都有些不太高兴,对陆祈抱怨道:“这皇上也太急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家拿念念联姻呢。”

    陆祈并未回答,吏部内还有许多事未曾处理,他转身离开了长乐殿。

    见状,大皇子也抬步追上去:“本还好奇等念安妹妹嫁人后,你这个成天以不放心幼妹为理由推辞掉各种宴席的兄长该如何,现在看来,这理由到还能用两年。”

    陆祈闻声侧过头,语调冷漠:“阿念何时多出你这个哥哥了?”

    沿来时路穿过长廊,一墙之隔的右侧,长乐殿厚重的朱红色木门正大开着。

    陆祈轻扫了眼,却转身朝左侧走去,径直穿过青石板路,独属于茉莉的清香当即散开。

    大皇子有些疑惑地跟上去:“诶,不是去吏部……”

    话音未完,视线开阔起来,一眼便瞧见置身于茉莉园中的两道身影,大皇子忽得息声。

    两人之间的那股局促彻底消散,只是不巧,才刚熟悉不久,却另有丫鬟上前打断了两人。

    方才亭中的不欢而散显然也影响到了这边。

    听见小丫鬟说要回府以后,陆念安显得有些茫然,却极乖巧地起身便要走。

    浅蓝色身影被光影虚化的柔和,静坐太久,忽得起身,陆念安还有些头昏,踉跄了瞬,好在身旁的周越很快扶起她。

    大皇子忍不住感叹:“不过念安妹妹确实生得体弱,光是王太医请出宫的马车,本王都碰上过几回。”

    站在光下的两人此刻相隔很近,扶起陆念安后,周越看向她的眉眼有些忧思。

    旁观者清,见到这样在意的目光,大皇子摇摇头:“本王这个堂舅算是栽了,好在以后有人替陆兄你照顾妹妹了,你这个当哥哥的,总该放心了吧?”

    长乐殿内,随处可见宫女,只是不起眼的茉莉园内,便守着七八个丫头。

    似乎都知道眼前这对男女的关系,于是无人上前,反而笑着看向两人,默许两人的亲密。

    少年少女一触即逝的触碰落在明晃晃的光下。

    陆祈看着眼前近乎刺目的光晕。

    只有兄长对妹妹的关切,反而成了枷锁,只能藏在深不见底的影中,容不得一丝光亮。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宫女们的态度从来时到现在,好像都仍未变过。陆念安顿了顿,心下不知为何,总是能感受到一丝怪异。

    像母亲方才分明还很煽动她去同周越接触,现下却又突然说要回府,对未知的变故,让她不免有些心神不宁。

    对周越道完谢后,宫女说从此处到殿门还有一条更近的小道,陆念安点头应下,便跟着往前走。

    越往前茉莉的香气越淡,日光落在眼前的石板路上,亮堂的有些晃眼。

    这些年挑灯偷看话本的日子可不少,陆念安的双眸早已经不能适应这些光亮,她忍不住抬起手来,当眸间覆下一片灰暗的阴影后,才觉得好受许多。

    眨眨眼,陆念安重新看向眼前的石板路,清晰与模糊之间,眼前被光晕虚化的人影,几乎让她以为这是错觉。

    “……”

    走在前的宫女显然也认出这是谁,此刻轻声道:“陆小姐,福儿先退下了。”

    石板路间很快只余下她一人,陆念安不太识路,默默朝眼前的人走去,闷声道:“哥哥……”

    直至靠近后,才发觉兄长身旁还跟着个人影,陆念安又思索着唤了一声大皇子。

    “念安妹妹早啊,”大皇子带着笑意地同她问好,出声解释:“本王方才也只是偶然路过,不是刻意打扰你同……”

    一句话还未完,被陆祈带着凉意的嗓音打断:“半月过去,大理寺的卷宗录供了吗?”

    皇上游船遇刺一事还没彻底平息,在大理寺彻底交供以前,不论如何粉饰太平,皇上和母后都会怀疑他是其中主凶。

    偏生这件事又是交由陆祈来办,两年过去态度都未曾松动过的人,又怎会随意插手大理寺一事。

    大皇子忽得息声,片刻后,只好保持微笑:“陆兄还真是会拿捏人。”

    只是又是何事值得他翻出大理寺来警告他。

    一边转身,大皇子皱起眉,总觉得有什么被忽略了,于是走到长廊尽头之际,他还是回过头朝后看了眼。

    午后的日光透过树荫,落下一片零碎的影,站在树下一高一矮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默,相比于两年前,兄妹两人好像生疏不少。

    好像没什么特别,毕竟他同皇妹的关系也早已生疏。

    *

    今日有关于婚期的不欢而散,令陆夫人久违的郁闷起来,出了长乐殿便直接回了陆府。

    被留下的陆念安要随兄长一起回家。

    一路上她都有些沉默,除了先前那声“哥哥”便是只字未言,只顾着埋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一头撞在什么坚硬之上,陆念安吃疼,捂住额头被迫止步。

    她不太高兴地抬起头来,眸中闪烁着泪花,才发觉不知何时已到了陆家的马车前。

    背对着她的陆祈这时也缓慢转过身,目光落下,他:“怎么总是心不在焉呢,又在乱想什么?”

    “哪有,”陆念安下意识反驳了声,可在哥哥面前,她好像从来没有秘密,不过是被带着考究地看了一眼,她便有些紧张了,结结巴巴地又道:“没有,没有乱想的。”

    陆祈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她,仿若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令陆念安下意识回避。

    宫中宽阔,站在毫无遮挡的长道上,一切都一览无遗。

    她侧过头时,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灰蓝色长袍在光下渐渐变得清晰。

    “念安。”

    周越的声音如同渐热夏季里的一碗冰酥,凉凉的,使得残余在心中淡淡的压迫被驱散,陆念安很快凑过去:“周公子?”

    特意配好药从殿中追过来,周越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瓷罐递出,到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叮嘱:“磕到的地方,记得上药。”

    磕到?

    闻言,陆念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膝盖处的疼意,应是她方才起身时磕到了石桌。

    没想到会被周越留意,陆念安接过药膏时有些感激,于是真诚道谢:“谢谢你。”

    本只是一件小事才对,但被她这般真诚地道完谢后,周越有些意外,接着这个机会笑道:“婚期之事母亲已同我说了,我刚回府没多久,她的确有些着急,今日让陆夫人不太高兴,抱歉……”

    停在后方的马车这时微动,车夫忙拉住缰绳稳住兴奋的马儿,疑惑出声:“小姐还未上来,是要走了吗?”

    听见动静的陆念安看过去,身后的身影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空荡。

    哥哥要走了?

    前些天的猜测在这一刻彻底做实。

    所以这也是让她长记性的惩罚吗?陆念安却忘了自己何时丢下过他,茫然极了。

    见她这般,周越一顿,转而道:“念安,下次见。”

    “好……”陆念安点了点头,才想起自己该回府的,于是匆忙地跑回,赶在车夫放下僵绳时上了马车。

    指尖触在车帷之上,她犹豫了瞬,才试探着将车帷拉开往里靠近,整个动作有些小心翼翼。

    车内很暗,收回手后,用厚重绸缎织成的帷幕竟透不进一丝光亮。

    黑暗中一切都是未知的。

    陆念安抿唇,小心挪动到提前找准的角落。

    坐稳后刚要松口气,寂静空间中,缓缓落下道清冽男声:“未婚夫送得药膏,阿念怎得不用?”

    “……”

    她不太适应这个称呼,愣了愣后,才反应过来话中说得未婚夫是周越。

    篡紧手中的小瓷罐,陆念安轻声解释:“有些暗,看不清。”

    话音刚落,身旁传来窸窣的动静,一侧的帷幕被直接拉开,白光透进,落下一片明亮。

    静坐在一侧的陆祈这时收了手,平静看向她。

    近乎刺目的日光,使得一切都无处遁形。

    陆念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或许哥哥是在关心她?

    她心不在焉打开瓷罐,又低下头默默将裙摆卷起来。

    光下肌肤白的晃眼,不知想到什么,陆念安侧过身躲了躲,才慢腾腾将裙摆撩起至膝处卷好。

    膝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尤为明显,她到是习惯了,指尖压进瓷罐中,沾了些湿润的药膏,便缓缓往伤口上抹。

    抹开一层后,陆念安将视线落回瓷罐,又沾了些药膏想在抹些。

    这时耳边传来衣物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忽得回神,迷茫地抬起眸。

    眼前落下一片影,逼仄空间内,陆祈缓缓半跪在她面前,带着凉意指尖逐渐握住她的小腿。

    他垂下眸子,昏暗间眼底情绪让人有些看不真切 。

    陆念安莫名有些紧张,瑟缩了瞬:“哥哥?”

    指腹摩挲在她刚上完药膏的膝上,陆祈语调很平:“阿念好像总是照顾不好自己,也从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对吗?”

    却没有等她回答,他似是回忆起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按在她膝上:“你幼时也总是磕着碰着,每每等到夜间换衣时,总是被发现你身上的又多了两道痕迹。”

    他很少同她说这些,本以为该欲渐生疏的回忆,仍是清晰:“可那时秋菊刚来不久,同你还不够熟悉,替你上药时你有不适,也不敢告诉她。”

    不敢告诉秋菊?

    听到这里时,陆念安神色更加迷茫了。

    “阿念是忘了?”陆祈轻笑一声,接过她手中的瓷罐,长指捻了些药膏,在缓慢地覆在她膝上:“我还记得,等秋菊发现你的不对时,你快哭成了泪人说痒,浑身泛着红,哭得我心也要碎了。”

    “王太医替你诊脉时,说你得了风疹,寻常药膏都用不得,翻看了好些古籍,才替你重新配好。”

    认真算起来,王太医便是从那时开始,常往返太医府同陆府。

    重写方子不是一件易事,添一味药材,又或是少一味药材,都需重新试药。

    他语气平和:“自那以后,唯恐你在乱涂东西,哥哥总是需要替你将药膏带在身旁。”

    话音轻轻落下,车内重回平静。

    陆念安感受到覆在膝上轻柔的力道,带着淡淡凉意, 极轻微地将药膏抹开。

    她睫羽微颤,像是想起来什么。

    小时候她的确很依赖哥哥,那会儿同刚来陆府的秋菊算不上熟悉,若是磕着碰着了,当然也只会找哥哥哭诉。

    于是眼前这一幕并不陌生。

    记忆中无数个画面里的哥哥,将她耐心地抱高在放下,身处于高处,她晃脚看着附身检查她伤势的哥哥,他总是会让她安分些。

    好吧。

    陆念安细眉蹙起,连她也觉得自己娇气了些。

    “真是娇气对吗?”替她上完药,陆祈仍握着那个瓷罐,淡声道:“你长大后也时常埋怨哥哥将你养得娇气,可若我不照顾好你,你如何长到这般大。”

    “我……”她刚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陆祈将握在手中的瓷罐,慢慢递回给她:“以前你总是记不住只能用家中的药,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已经有哥哥帮你记着了,所以阿念便懒惰地不放在心上。”

    马车正行驶在嘈杂熙攘的街道,晃动间,他抬眸,跳跃在他眉眼间的细碎日光,替他镀上一层柔和。

    摩挲在她膝上的指尖,在此刻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不过阿念长大了,好像也不需要哥哥了。”

    被抹开的药膏,正往外发散清淡而柔和的草木香气,不在让她感到任何不适。

    “以后有旁人替阿念将那些事放在心上,所以对你来说,哥哥也就无用了。”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什么,令陆念安有些看不懂。

    只是自记事以来,她从未见他露出过这副模样。

    连手中药膏都有些烫手,陆念安有些慌忙地将那瓷罐放下,颇有些苍白地开口安慰他:“没有的。”

    “那这些天,怎么都不和我说话?”

    “我……”他这样说,陆念安也有些委屈:“明明是你先报复阿念的,我当然不想和你说话了。”

    虽说她从前是有些不懂事。

    可哪有哥哥会这般计较,还一一还回来的。

    陆祈像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报复?原来阿念觉得我在报复你。”

    她眼中委屈多得快要溢出来:“我从前是有些不懂事,如果那些也算是欺负你的话,那你也还回来了。”

    “既然这般,那阿念抵触什么,”半跪着的姿态,使得他需要微仰起,才能直视她的眼眸:“从前你欺负哥哥时,我也没抵触,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陆念安皱起脸,只觉得他又从哥哥便回那个讨人厌的陆祈。不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压在膝上的力道,都令她有种被淹没了的错觉。

    垂下眸,陆念安闷声道:“那也是哥哥教我要抵触的。”

    ……

    绕回两年前的夜晚,公然宣告的圣旨、厉声落下的训斥、被捏碎的花灯……他同样找不出两全的办法。

    不愿忆起这段回忆的,又何止她一人。

    她总是将他想得很强大。

    就算是陆祈,也不能保证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绝对正确不会偏离。

    马车驶过熙攘的街道,日光明明灭灭,半跪在地的陆祈起身,落下的影将她完全笼住。

    他静静看着她,语调是一如既往地平和:“同他退婚。”

    “什么?”太过忽然,陆念安听不懂这话,于是未知同恐慌一同来袭,令她思绪混乱,下意识逃离。

    陆祁很快附下身,与此同时,双手紧扣住她因为慌乱而无处安放的指尖,额头相抵,带着侵略的气息喷洒在她唇边:“拒绝也没关系,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像你一样半途而废。”

    从唇边到脖颈,他埋她身侧轻嗅,像不知餍足,一点一点侵蚀掉她身侧陌生的气息。

    感受到她轻微地战栗后,他才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湿冷的触感却让她更加瑟缩。

    很快抚平她的指尖,从下至上十指相扣,他带着侵略的语调一瞬冷下:“你最不该抵触我。”

    他吻在她圆润的耳垂,彻底侵蚀掉那股陌生的气息,嗓音柔和:“阿念,你是我养大的。”

    孱弱到连呼吸都微弱的小姑娘,从只会叫哥哥二字,到他用尽耐心地教她开口说话,从小到大,因为她一句“要像对亲妹妹一样对我好”,他对她倾尽了无数心力,甚至远比他想象中倾尽的更多。

    在两年里日渐疯涨思念中,离不开的人也从来都是他。

    他养大的,也是他的。

    只是明白的晚了些,便不该再放跑。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暖风将柔纱似的车帷吹起,车窗外,独属于夏季的暖色盎然,只是很快,周遭一切却以被掠夺的速度黯然失色。

    陆念安面色苍白,在仅剩的逼仄角落,她甚至没有躲避地余地,连退后都成了奢望。

    却偏要她回应一样,灼灼目光落在她眸间,陆念安避不可避,好半响后,才颤抖着开口,语调怀疑:“哥哥是,是什么意思?”

    一切有些陌生的熟悉。

    时过经年,陆念安想起当初让哥哥退婚时的自己,有多么天真幼稚。

    只是,现在呢?

    她心中升起无数抗拒,抗拒回忆中有过同样想法的自己,也抗拒当下,抗拒哥哥,抗拒这些剪不断理不清的混乱,已经让她有些头疼。

    眼眸很快委屈地泛红,她双眸含泪,只掉几滴眼泪,便叫人心都痛了。

    陆祈凝视着她,漫不经心地捧住她的脸,继续逼她开口:“阿念觉得呢?”

    ……

    暖光落在她眉眼,她眼底余下更为清晰的抗拒,看着她因为迷茫而躲闪的目光,陆祈泛着凉意的指腹轻触上她眼眸,感受到一片湿濡后,他淡笑一声:“不说话,是还想让哥哥帮你吗?”

    从小到大,他已替她做了无数决定,从识字到提笔书画,无一例外皆是他所教导。

    陷入回忆,陆祈神色中带上一抹怀念:“退了婚,若是阿念还喜欢当妹妹,那像从前一样,不论是海棠花或是什么绣球,哥哥都会替你寻来,也会好好照顾你。”

    他语调极为缓慢,带着几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纵容,陆念安却有些不解:“为什么?哥哥是不喜欢周越吗,从前不是还说……呜”

    触在眼眸的指尖,忽得下滑,摩挲在小姑娘殷红的唇瓣之上,她瞬间说不出话了,只有破碎地呜咽声从唇齿间溢出。

    陆祈低声呢喃:“总是说哥哥不喜欢听得话,看来是不愿做妹妹了,瞧我都忘了,分明前些天才同我说,以后都不认我这个哥哥的。”

    “那该如何是好呢?”不知想到什么,他眸色中覆上一层深沉,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她唇瓣,陆祈若有所思:“那把阿念关起来好不好?”

    “不听话,就关起来,”他轻笑起来,温热地呼吸喷洒在她脸侧,似是觉得还不够,低头轻吻在她唇边,抬手捏了捏她因为而战栗的脖颈,安抚:“这样害怕吗?可哥哥只是同你说笑呢,阿念是乖孩子,我最喜欢乖孩子了,才舍不得关你。”

    “阿念会听话吗?”

    车内本就狭窄,被高大身体笼在其中的陆念安,感受到他语气中,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和危险。

    直觉现下很不对劲,她有些无措地点点头,连一声辩解和疑问也不敢有,只想赶紧糊弄过去,慌乱道:“会,我可是最听话了的。”

    “一直这样乖就好了,”他大概也很满意这个回答,贴着她唇喟叹一声:“好乖。”

    *

    记忆中哥哥其实很少生气,他总是柔和的,不论发生何事,都会温柔地同她说话。

    陆念安还记得自己最顽皮的小时候,总是一出去就将自己弄得脏兮兮,这便也罢了,还非要去一向爱洁的哥哥面前晃荡,将他的白衣带上几丝泥渍才满意。

    他从来不会生气,会弯下腰,用很柔软的方帕替她擦脸,一边问这是谁家妹妹,直到等她收拾干净以后,才笑着上前,悠悠道一声原来是我家的……

    陆念安很依赖和喜欢这样的哥哥,甚至喜欢到私心里,也曾不想让哥哥娶任何人。

    直到全部被捏碎,所有的喜欢倾注在花灯里,被全部捏碎……怎么能,全部被捏碎呢?

    好像自那以后,这样的私心便开始变得浅淡,又逐渐转为愧疚。

    陆念安从未想过,原来这样的哥哥,也会依赖和喜欢她吗?

    一侧的房门忽然之间被人拉开,正陷入回忆的陆念安一颤,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般仰起头。

    “小姐?”秋菊进屋,放轻手上的动作:“昨日回来就不对劲,怎么了,是在宫中受到惊吓了?”

    “没有。”陆念安有些心不在焉,嗓音闷闷的。

    几案上的琉璃壶中,果茶往外冒着甜香,秋菊湛了杯茶递给她,出声安抚 :“夫人同我说了昨日之事,小姐不高兴也是应当的。”

    “婚期之事,母亲是生气了吗?”昨日听说闹得并不愉快,陆念安犹豫着又问道:“哥哥好像也不太高兴。”

    “放心吧小姐,早上周夫人才来过,大抵是又谈妥了,瞧着都挺高兴的……”秋菊一顿,“好啦小姐,方才见着夫人让我有空带你过去看看,肯定是个好消息的。”

    因赐婚一事,近日里陆府还算热闹,时常能瞧见生面孔。

    走去千山宛时,陆夫人正清点小厮送来的礼单,此刻将手中小册递给身旁人,她笑着看向陆念安:“念念昨日玩得高兴吗?”

    同周越相处,并未有任何不愉快,陆念安自然点头。

    “那孩子确是个好的,”陆夫人目光慈爱,显然还念着昨日之事,有些惋惜:“若不是皇上那般意思,昨日属实不该闹成那般。”

    “昨日……”陆念安有了些精神:“昨日母亲好像很不高兴。”

    婚期一事,陆夫人的确是生气了,不然也不会连一刻也呆不下去,便独自先离开了。

    归根到底,气得还是皇上对陆家的态度。

    自从得知两年前,陆祈去塞北是皇上下旨有关系后,陆夫人觉得有些寒心。

    要知道这些年对大景可是忠心耿耿,不论是上头的陆将军还是现下的陆祈,从始到终都担得起“忠”这个字。

    现如今,又连桩婚事也要算计,祈儿不过多说了一句,便又被打发去了浅西,这般敲打,还不是看陆家之人忠心耿耿好欺负。

    陆夫人神色烦闷:“好啦,不同念念细说这些烦心事,我还没告诉你好消息呢。”

    “好在没看错周家,亲家的说一早越儿就特意去同皇上解释了,婚期便算是依咱们家的。”

    婚期定下,又是皇上亲赐,已绝无反悔的可能。

    心中一件大事尘埃落地,当然是好消息,陆夫人眉眼间染上一抹笑意:“就是依皇上的意思,过些日子像是还要办个订婚宴……倒也不麻烦,两家人聚一起吃顿饭罢了,就是你阿兄去了浅西,也不知能不能赶回来。”

    长辈的念叨细碎也细致,陆念安听着她话里话外都是在替自己做打算,眼眶湿润,揉了揉眼后,反应过来:“哥哥去了浅西?”

    陆夫人没有细说:“大抵要去个数月。”

    “这样啊。”陆念安低下头,想起上一次同兄长分别,还是两年前呢。

    等在抬起眸时,她心中的混乱全然消散,乖巧地回答:“没关系的母亲,总归只是订婚宴,少了哥哥也无事。”

    她好像找到不在混乱的法子。

    两年前,哥哥用不告而别教会她冷静,她心中那般多的舍不得,竟也都尽数消散了。

    所以就算哥哥也舍不得她,等婚事定下,又能如何呢?

    陆念安绝不承认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时,心中还升起浅薄的快感。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六月里,岭南的荔枝多数都成熟了。

    上京的夏天是没有这种果子的,每年都只能从岭南进贡而来。

    路途遥远,这些好不容易送入宫中的果子,皇上会先挑走一些,余下的再分给臣子。

    因此,荔枝在上京,还是个稀罕果子。

    不知是从哪儿听说陆念安喜欢荔枝,周夫人隔日便将二房的俸额送去了陆家。

    不止是荔枝,还有前日里送来的锦绸银纱,上月末送来的白茶,都是周夫人特意送去陆家的。

    虽说家里也不缺这些,但瞧着自家孩子能被认真放在心上,陆夫人还是有些感动。

    午后闲暇,千山宛内一片平和,案桌上,经过层层筛选后剩下的荔枝,颗颗都饱满且鲜甜,陈嬷嬷上前,笑着提起: “夫人,公子的俸额也送来了,可要将这两碟子荔枝一同送去北院?”

    陆夫人点头,随意唤了两个小丫头过去,感叹一声:“往年念念都说荔枝不够食,我看她今年是该满意了的。”

    “依老奴瞧,夫人也是满意的。”

    自婚期按陆家的意思定下后,陆夫人对周家再生不出任何不满来,现如今当然是越看越满意了。

    可思及至此,陆夫人却显得有些忧愁,呢喃道:“我满意却是无用,还是要两个年轻人各自欢喜才好……”

    说话间,守在门外的两个小丫鬟默默上前将荔枝收走,盛夏里闷热,新鲜荔枝要被制成冰碗后再送去北院。

    一来一回,等陆念安食到这荔枝时,已是正午。

    彼时陆念安还在翻看绣娘送来的云纹花样,听见秋菊端来冰碗时,她有些惊讶:“荔枝都熟了呀。”

    白玉莲盏内,红色果子经过冰镇,内里的果肉泛着莹润,正往外散出清甜的香气。

    不比岭南,对上京而言,荔枝一直都是罕见的。

    进贡而来的一碟荔枝也就只能剥出两盏冰碗,所以每年都只是尝个鲜。

    总归也都是尝鲜,陆念安抬起瓷勺,照常先匀出小半碗分给府上的丫鬟们。

    秋菊上前拦了拦,解释:“小姐先用吧,还有一碟子呢,等下再拿去分给院里的丫头们也不迟。”

    “往年不都是一碟子,”抵在白瓷勺上的素指一顿,陆念安有些疑惑:“今年怎得这般多?”

    “嬷嬷说,另一碟是今早周家送来的。”说到此处,秋菊笑意更浓:“嬷嬷方才还提起了过几日的乞巧节,照夫人的意思看,怕是乐意看小姐那日出府。”

    乞巧节自前些年开始,逐渐被覆上另一层含义。

    要知道既是民风开放的大景,也不允许未婚男女当街私会,于是只剩下初七这日,年轻男女能借着望月的名头一同游玩。

    久而久之,乞巧这日,到也成了年轻男女相会的一天。

    听见这话,陆念安心下有些明白了陆夫人是何意思,一时间有些无奈,忍不住嘀咕了句:“哥哥说得还真是没错,母亲就是一闲下心来就爱操心……”

    话说到此处,她有些微怔,想起离听见这话,竟已过去数十年。

    细细一想,那会还是陆夫人为了陆祈的婚事如此上心,没想到一晃眼,她好像也感同身受上了。

    *

    七月初七一早,周家送来帖子到陆府,邀陆念安出门赏花。

    比起上一次在宫中见面,今日显得随意,身后已不再有宫女们的注视,只跟着零星的几个丫鬟,让人能自在许多。

    走过长街,街角立着卖糖人的小摊。

    卖糖瓮人称一声老李,在这条街上画了几十年的糖人了,手艺极其不错。

    乞巧这日日子特殊,街上比平时热闹些,迎面走来的女子是为了这糖人所来,扯了扯身旁郎君的袖子,便拉扯着一起朝糖人摊走去。

    那女子挑了鹊桥之上仙子图样的糖人。

    这也是乞巧日最受人欢迎的,卖糖瓮老李很是熟练,抬手倒糖,不过片刻,就用木棍挑起糖人送出去。

    光下,被熬得鲜红的糖浆晶莹剔透,在身旁郎君低头掏银子之际,那女子忽地抬手将糖人送进他唇边,乐呵呵笑起来,问道:“庆郎你觉得甜吗?”

    “……”

    正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陆念安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下一瞬,身旁落下道清润男声,是周越开口问她:“想吃吗?”

    陆念安慌忙摇头,可不知怎得,目光飘忽着却又落回到那小摊上。

    这副模样被人收入眼底,只以为她是想吃却不好意思了。

    周越一顿,干脆带着她走去那糖人摊前,又问:“陆姑娘可有喜欢的花样?”

    两个人还未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客气间带着一些小心翼翼。

    老李一瞧,抢着为自己介绍:“郎君,我家用得糖可都是不加一滴水的,乞巧这日食了,保准往后一年都甜甜蜜蜜。”

    来去间不知见过多少对男女了,见两人衣着不凡,老李悠哉悠哉地又补充道:“不光是东西货真价实,我家更是十余年未涨过价了,这么一根糖人才三两银子,姑娘您看看您是喜欢什么花样?”

    提前制好的糖人被悬挂于摊前,各式花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陆念安眨眨眼,有些难以抉择地看过去。

    片刻后,周越开口道:“陆姑娘喜欢兔子吗?”

    “兔子好哇,”说话的时间,老李手起糖落,勾勒出兔子的形状来,最后点上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再笑盈盈将兔子递回给陆念安:“姑娘拿好。”

    一切发生的太快,等陆念安下意识接过糖人了,周越便留下三两银子放下。

    老李笑嘻嘻接过,一侧卖饮子的摊主却瞧不下去,高喊一声:“老李我说你又在这里忽悠别人,也不怕遭人报应咯!”

    “去去……去什么忽悠,别打扰我做生意。”触上银子的一瞬,老李将碎银一把抓起放进袋中,变脸犹如变戏法般:“两位客官慢走。”

    陆念安从未见过这阵仗,走远以后,才怀疑地开口:“周越,我们好像是被忽悠了?”

    她指尖正抵在木棍之上,晶莹的糖兔子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圆乎乎的眼睛来,有些笨拙的可爱。

    “抱歉,我从前也没有买过,”周越低头看向她,以为她是在难过,努力挽回:“但他说很甜,若是很甜的话,也不算被忽悠了。”

    “糖人怎么会不甜呢?”问出这话后,陆念安才明白周越所说的没买过好像不只是没买过,他对这方面生疏的很,更像是,连糖也没吃过。

    连糖也没吃过……同周越接触的久了,他周身那股自然的矜贵,总让人忘了他从前的身份。

    想到这,陆念安抬手掰开糖兔子的耳朵,大方地递过去:“好吧,那也不算被忽悠了。”

    糖块很甜,甜腻到一次只能咬下一小块。于是剩下的糖块缓慢融在指尖,变得很粘腻。

    一起走过长街,在陆念安慢慢悠悠咬掉最后一点糖块时,周越也拿出手帕,将指骨上那点仅存的甜腻抹掉。

    *

    天黑以后,从茶铺到胭脂铺糕点铺前,都挂上一连串的红色灯笼。

    夜幕之下,长街两侧更热闹了——

    “郎君,要瞧瞧咱家巧果吗?”

    “姑娘,来簪朵漂亮的花,芍药牡丹都有呢!”

    “卖花灯喽,好看的花灯十文一盏……”

    这样市井的氛围,总让人有些好奇住在此处是什么体验。

    刚冒出这个想法,陆念安指着前侧,欣喜道:“周越,前面就是绿坊街诶,我们去看看吧?”

    她提出这话本是好意,直到走进昏暗的小巷,才发觉当初那间狭窄的屋子,早已经被租给了其他人。

    那人警惕地看了眼两人,就连忙将房门关上:“真是奇奇怪怪。”

    好在邻居周大娘听见动静拉开门,走近一看认出是周越,顿时就惊喜道:“公子您回来了?”

    自考上探花以后,周越替师傅还完了所有赌债,因着这事儿,街坊邻居们都极感谢他,只是碍于他现如今的身份,一直没有机会当面感谢。

    好不容易见到人,周大娘几乎激动到落泪:“我们这么一片的孩子都以沈大夫你为傲,说是以后都要参加科举呢……”

    说着说着,周大娘的语气歉疚起来:“但公子您怕是还不知道,前些天你师傅被张家那老头捞出来了,听说是又欠了一屁股债没脸,就跳河了。”

    乍然间听见离世的消息,陆念安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周越。

    院中昏暗不明,周越的一张脸此刻也沉在影中,只剩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欠了多少?”

    他不疾不徐地处理好后事,话到最后,以一声“麻烦了”收尾,才看向陆念安:“陆姑娘还想去哪儿?”

    时候已经不早,陆念安本想着从绿坊街回来就回府的。

    她看着周大娘远走的身影,总觉得现下的周越有些沉重了,试探性开口:“那我们再去放个花灯怎么样?”

    *

    回到陆府时已过戌时,这是陆念安头一次在外玩到这般晚,有些心虚。

    千山宛内还未熄灯。

    为订婚宴一事,陆夫人连着几日都忙到了深夜,此刻听着窗外动静,抬起眸:“是念安回来了?”

    雕花漆木门被缓缓推开,陆念安手中提着新买的兔儿灯,探头往里看时,心虚一笑:“我还给母亲带了糖果子呢。”

    “还特意给我带的糖果子?”陆夫人调侃了声,到底还是接过木盒,一边打开一边询问她:“同周家公子相处时开心吗?”

    “开心的……”走近以后,陆念安才发觉屋中氛围有些凝重,一边点头一边左右张望起来。

    花几前摆着一张小案,案上茶水早已经凉透,却没有一个丫鬟上前替换。

    顿了顿,陆念安又注意到案上还放着一封被拆开的信。

    “小狗鼻子,”见她盯着信看,陆夫人无奈地将信拿起,解释道:“是你兄长寄来的,说是浅西的瘟疫蔓延散开,他怕是这个月也回不来了。”

    “瘟疫?”陆念安不知去浅西是因为瘟疫,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很危险吗?”

    在外玩了一整天,此刻褪去掉欣喜,陆念安默念着瘟疫两字,着实皱起眉来,显得有些苦闷。

    好在陆夫人很快摇头:“倒不是因为危险,我是怕月底的宴席,你兄长赶不回来会委屈了你。”

    陆夫人没办法同陆念安解释其中关系。

    周家同陆家联姻,皇上看重的是陆周两家的关系,若陆祈能回来撑撑场面,她底气自也是要丰厚一些的。

    “没关系呀,不要麻烦了哥哥才好……”陆念安忽然也没什么苦闷了,接过那封薄信,她垂眸——

    陆祈的字很有力,每一笔都落到实处,陆念安曾对照着练了许多年,却也没习得一分神韵。

    她撇撇嘴,继续往下看,纸上没有长篇大论,三言两语就概括了浅西的近况,唯一显得特别的,是最后几个字,显然是留给她的。

    我们阿念最近有听话吗?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初初习字时,总能听见见字如见面的教导。

    陆祈的字,实则要比他本人更具锋芒,落笔有力,每一笔都带着凌冽。

    单单看着这封信,陆念安就有些呼吸不上来,手一放直接将信扔下。

    被这信搅乱的思绪,却一直到深夜,都未曾减退半分。

    夜里很静,静到连细微的蝉鸣声也变得很清晰,陆念安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却仍是睡不着,默默起身。

    怕惊扰了秋菊,她并未点灯。

    书桌正对着窗,不用点灯也是明晰的,磨蹭了会儿后,陆念安翻找出笔来,展开信纸。

    她没什么力气,写得字便也是软趴趴,本想回信,写下来的文字也像是碎碎念。

    着重强调完周家送得荔枝和周越送得花灯后,陆念安呼出口气,终于有了些困意。

    抬手将信纸叠起,她本想回到塌上,眼前却忽得明亮起来。

    “小姐怎么突然想起来写信了,”秋菊还是听见了动静,迷迷瞪瞪端着蜡烛走来,不忘帮忙:“那我,我帮小姐收好,明日再让小厮送去浅西好了。”

    往年都是这般,若有寄去给陆祈的信,支会一声家中小厮便可。

    说着,秋菊打了个哈欠上前,想将信接过。

    她抬手落下,指尖擦过信封一角,陆念安因此惊慌失措起来,忙将双手往身后藏,猛得摇头:“没有,只是随便写写,才没有要寄信给哥哥。”

    说完觉得不够妥善,陆念安环顾了眼四周,将一侧的花灯提起,同那信一起收进高柜。

    秋菊一顿,收回落空了手,迷茫极了。

    *

    这日以后,再一次收到从浅西而来的信,已是月底。

    七月底,婚宴将至,被陆夫人紧张的情绪所感染,整个陆家的丫鬟小厮同样都不敢松懈。

    虽对外只是简单的家宴,但陆夫人看重礼数,从主菜到糕点饮子,她都要清点了数次后才放心。

    忙碌一上午,回到院子时天光大亮。

    院中,香樟树泛着蓬勃生机,陆夫人半躺进树下的摇椅中,悠悠道:“便只剩下念念明日要穿得裙衫了……”

    这几月操了不少心,陆夫人有时也会感到些疲惫,但只要一想到从前对陆念安的疏忽,她叹声气,继续道:“晚上让绣娘将新制得裙衫送去北院,依我瞧,那身嫩绿或是水蓝的就不错,明日家宴,稳妥些最好。”

    陈嬷嬷应下,捧着茶壶走过石板小路,她上前替陆夫人湛了杯茶,感慨道:“要说这些年,夫人对小姐还是尽了心思的。”

    “是孩子都大了,既住在咱们家,便不可随意。”

    嫁人这样的大事,一生中也不过只有一回,等两年以后去了夫家,她定是想操劳都没机会。

    思及,陆夫人接过茶杯,认真起来:“祈儿还是赶不回来了?罢了,我瞧瞧他寄来的信。”

    信是今早送来的,陈嬷嬷呈上去,没看两秒,陆夫人就抬起茶杯将信纸压下,不快道:“早些出发,明天不就能赶回来了,早知如此,当初也该推辞掉去浅西一事才对……”

    陈嬷嬷忙劝解:“夫人可别气坏身子了,明日还未到,公子若是赶回来了也说不定。”

    百宝花蕊屏风遮挡住刺目的暖阳,一盏茶的时间,陈嬷嬷安慰好陆夫人,同绣娘一起去北院。

    偶然路过库房,这几日负责采点的小厮正清点一批瓷器。

    都是从清州小镇运来的,光是浅口盘的花样,便足足有数百种。

    绣娘见了,暗自咋舌。

    来这会儿以前,她当然也知陆家是大户人家。但对寄养在家里的姑娘也能这样大手笔,实属罕见。

    进了北院,又觉方才的惊讶早了。

    院子里堆着各式木箱,绣娘眼光毒辣,一眼就瞧见装在箱子里的绸缎,从云纱到薄锦,色泽艳丽,拿来做夏装最是舒适。

    陈嬷嬷浅笑着:“都是周家送来的,明日过后,也拿去你们绣阁制夏衣。”

    “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绣娘连声赞叹。

    没聊几句,两个人到了里屋,走在前方的陈嬷嬷推开门。

    屋内焚着香,味道清雅,小几上摆着盆茉莉,方才浇过水了,绿叶上坠着新鲜水珠儿。

    陆念安则靠在一侧的榻上,手拿着本书翻看着,素手芊芊,圆润的指甲泛着浅粉。

    听见脚步声,她放下书回头,欣喜道:“嬷嬷怎么有空来了?”

    陈嬷嬷吩咐绣娘将夏衣放好:“绣阁新制得夏衣,小姐来挑挑可有喜欢的。”

    此番又新制了三身裙裳,夏日里闷热,衣衫越轻薄越好,便主用得都是轻云纱和软绸,颜色素净乖巧。

    “瞧这花样小姐怕是还没见过吧?”绣娘态度热情,同她介绍:“还是宫里贵妃过来制得款式,现如今京中很是流行,好多小姐都喜欢,就点名要这样式呢。”

    京中贵女们的衣阁都是一年一个花样,时下新起的夏衣是垂领纱襦配半袖褙子,单薄凉爽。

    陆念安碰巧怕热,一入盛夏,便是要呆在用了冰的屋子里才满意。

    抬手触上这般单薄的褙子时,她有了些好奇,乖巧点头:“喜欢的。 ”

    见她满意,绣娘眼中充满惊喜,接过赏赐后激动退下。

    陈嬷嬷送走绣娘,转眼见陆念安拿起褙子往身上比划后,不由得笑起来。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除出落地越发亭亭玉立以外,她这闹腾的性子却是一点没变。

    只是……只是明日见公子未归家,她怕是也有得难过了。

    陈嬷嬷还记得从前,陆念安喜欢守在院子里等哥哥散衙归家。若哪日陆祈晚了些回府,她便要开始闹了,偏生气性又大,要人哄许久才能哄好。

    回忆历历在目,开口时,陈嬷嬷有些小心翼翼:“还有件事未和小姐说,明日家宴,公子大概是真的赶不回来了。”

    百迭裙的裙摆,要用好几尺云纱所制,才能层层叠叠堆起一个漂亮弧度。

    陆念安也爱美,正翻看着新衣,忽得听着这话,她显得很平静:“我知道的呀,乞巧那日母亲就说过了。”

    “对对……嗯?”反应过来,陈嬷嬷有些意外她的平静。

    乞巧那日只是提了提,眼下小姐这态度,到仿若从未抱过什么期待一般。

    陆念安不知她在想什么,乖乖将裙衫叠好,她问:“嬷嬷,明日我就穿这身绿色的吧,好像显得稳妥一些,对吗?”

    她本就生得乖,嗓子软,现下说出得话也叫人欣慰。

    陈嬷嬷感叹她还是长大了,没在提陆祁的事,只点点头:“这身确是不错。”

    给陆念安又挑了对耳坠,陈嬷嬷没待太久,离开了北院。

    妆匣已经被打开,匣中装得大多是玉簪,陆念安平日里更偏爱素净些的白玉,既已挑了耳坠,她便顺手又取了支簪子。

    秋菊端着冰碗进屋,远远地就开始夸赞:“小姐手上这支红玉的这支不错。”

    夏日里闷,冰碗中铺着翠绿的甜瓜,瞧着便驱散了几分暑气。秋菊将冰碗放下,再抬眸时,却见陆念安将那红玉簪子放下,又转而拿起了更为素净的白玉簪。

    “小姐怎得放下了,是不喜欢吗?”

    镜匣上立着块菱花铜镜,秋菊侧着身,只看见铜镜中小姑娘一脸苦闷,摇头道:“可是红色好像有些不够稳重诶。”

    看着她因为这么一根发簪纠结,秋菊觉得有些好笑:“可小姐就只戴这么一根发簪,是红玉也无碍的。”

    “是吗?”

    “是的,”秋菊将红玉簪同那耳坠收好,抬手合上妆匣,干脆道:“我看小姐就是太紧张了,来,先吃些冰果子,也没什么可紧张的。”

    一语成拙。

    陆念安呼出口气,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紧张啊。

    可府上多出的丫鬟,被堆满的库房,以及院子里珍稀的绸缎……这每一桩,都好像是在提醒她,明日并不简单。

    就连皇后娘娘也会来,她还要见周越的父母和叔侄……

    陆念安头一次这样清晰的意识到,她真的要嫁人了。

    说不清是害怕还是什么,她的确有些紧张,又担忧周家人会不喜欢她,想着想着,连带着手中冰碗都没了滋味。

    “可小姐不是说过,同周越相处时还不错嘛?”知道她紧张,秋菊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安慰:“只要小姐同周公子相处时不紧张就好。”

    这话到也没错。

    陆念安心不在焉地吃着甜瓜,闷闷叹声气。

    可她还是有些紧张。

    *

    翌日忙碌。

    准备了多日的家宴将至,嬷嬷还要了些丫鬟过去帮忙。

    梳妆后,便连秋菊的人影也瞧不见。里屋内只剩下陆念安一人,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好奇地抬手触上耳坠。

    镜中女子便也跟着动了动,珍珠耳坠色泽莹润,将她整个人添上一分稳重。

    天还未亮便被叫起来上妆,陆念安欣赏了会儿自己后,感受到浓厚的困倦。

    总归无事了,她靠着软榻闭上眼。

    夏日的午后,院子里落下一片细碎的光影,草丛里散开一片蝉鸣,喧闹里,夹杂着府上小丫鬟忙碌的声音。

    秋菊像是回来了,她要将那些绸缎送去绣阁,莲叶呢说要去库房一趟,冬枝可能在清扫院子,还有……

    这些混乱的声音让陆念安尤为安心,没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屋中放着冰,温度舒适,这一觉她睡得很是安稳。

    不知睡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冰块消融,屋中已经有些闷热。

    陆念安揉着眼起身,醒神以后,她第一时间朝窗边看去。

    日光渐暗,天边落日余晖的色彩,像是一副色泽艳丽的画,而这画也正慢慢黯淡。

    耳边反常地很静,陆念安顿了顿,转而推开门。

    院中无一个丫鬟,一丛茉莉随风晃动,散开淡淡香气。

    而除开这些花丛,整间院子便找不到一丝生机了。

    陆念安讨厌寂静,沉默黄昏勾出记忆深处的画面,她站在原地,生出一股被遗弃掉的惶恐。

    不是有家宴吗?为何秋菊没有来唤醒她呢?

    越往下想越想不明白,陆念安皱起眉,逐渐有些忐忑不安。

    她有些无措地抬步往前,想去旁得院子里瞧瞧,刚走出院门,同迎面而来的秋菊撞上。

    “吓到我了秋菊,”陆念安跑上前撒娇:“方才你去哪儿了?”

    秋菊一脸凝重,牵起她的手:“我陪小姐先进屋。”

    这番态度陆念安看在眼底,于是心中的惶恐也加重了,她追问着:“怎么了秋菊,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一同进了里屋,秋菊将门窗紧闭,光线有些昏暗,秋菊拿起火折子点亮烛灯,这才开口解释:“小姐,是昨日宫里遇刺了。”

    事发突然,又有关天下太平,官里当即便封锁了消息,一直到方才才走漏了些许声响。

    秋菊也觉得突然,双眸无神:“皇上还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死了也说不准。”

    养在后宅里的姑娘们,对天下大事并非逐一了解,但皇上驾崩这般大的事故,其中厉害是人尽皆知。

    太平盛世,局势虽不会明显动荡,但各方势力混杂,若人真得没了,上京是该要乱上一段时日了。

    陆念安揉了揉额,强打起精神来,问道:“哥哥还没回来吗?”

    “小姐不必担忧,奴婢想,公子是定不会出事的。”

    秋菊将烛灯放下,微弱的光芒顿时照亮屋内,她声音明显颤抖:“可听说那刺客还未离开,夫人有些担忧,就叫丫鬟们都躲一起了,小姐也要好好呆在屋中,哪也不要乱跑。”

    好在北院外的暗卫很多,秋菊解释完呼出口气,替自己湛了杯茶缓缓。

    陆念安还站在原地。

    她这才回神,明白是因为皇上生死未仆,所以今日家宴才不了了之。

    到没什么遗憾,同家国大事比起来,儿女情长显然薄弱。

    陆念安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这般大的变故。

    像是失去家人、来到陆府、哥哥去塞北……她天生笨拙,每一个忽然的变故,都要她需要适应许久许久。

    *

    今夜注定不是一个太平夜,黄昏散去后,黑云密布,天际间只剩下一片暗色。

    秋菊端来温水,推门进屋时,神色缓和下来,像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

    陆念安很快察觉到她的转变,洗漱完,她一头乌发散开着,秋菊替她取下耳坠,手却落了个空。

    陆念安一双眸明亮,黛眉忧愁:“可是又发生了什么?”

    还是没瞒过去。

    秋菊无奈地叹一声气,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是方才打水时见到青竹,所以奴婢想,可能公子估摸着也回来了。”

    此番去浅西,青竹也跟着前往,若当下在府中见到青竹,陆祈便也该回上京了才对。

    可其中变故说不准,没得到确切消息,秋菊不希望陆念安期待落空,便也未提及此事。

    “青竹和哥哥……”陆念安反应过来,走下塌。

    “诶?”秋菊追上去:“小姐你去哪儿?”

    陆念安推开门往外走,及腰长发当即被吹得散开。

    夜里很黑,明知道刺客还未离开上京,可走在漆黑的石板道上,陆念安却生不出恐惧了。

    到了这时,她不得不承认,就算陆祈也给她带来过很多恐惧,可一发生什么变故——

    她还是,最想同哥哥呆在一起了。

    更何况宫里的事情,也只有哥哥最为知晓的。

    陆念安忽然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也想要哥哥能耐心替她解答。

    陆府不大,北院同西院之间便也不远。

    走到一半,陆念安才发现自己连灯也未拿,好在这条路她太过熟悉,就算闭上双眼,她也可以慢慢摸索出来。

    终于到了西院。

    眼前因此开阔起来,陆念安缓步上前,到了这时,欣喜消散,她缓缓注意到西院内的昏暗。

    院内没点灯,透着一股了无人烟的寂静,别说陆祈,就连青竹的人影也瞧不见。

    陆念安不由得放轻脚步,纠结片刻,还是进了院中。

    月光里,黑暗中的一切都像是被披上层银纱,显得孤独沉寂。

    几乎要以为白来一趟时,角落的书房里,泄露出微弱光亮。

    陆念安揉揉眼,没有犹豫地走近书屋。

    屋内是空荡的整齐,除了那些生涩难懂的古书以外,便只剩下个简单的素色花瓶。

    ……一切都同从前无二。

    而唯一的光亮来源于长桌前,那里点着根蜡烛,只剩下半截。

    陆念安有些疑惑地走过去,桌案上摆着一本小册,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明明都回来了,却瞧不见人影。

    百般聊赖间,陆念安坏心情地拿起那本小册翻开。

    宫中之事,兄长从不会避着她什么,但陆念安是明事理的,极少乱翻什么。

    现下拿起这小册子,也不过只是无聊间的消遣,她低下头,长发顺势滑落,令她觉得有些痒。

    寂静书房内,半截蜡烛落下柔和的光影,陆念安靠着长桌,看着看着,原本散漫地神色逐渐认真起来。

    不知看见了什么,抵在小册上的素指绷紧,因为过于用力,边缘崩显出一股病态的白来。

    她几经颤抖,恰逢无措时,耳边传来一道陌生男声。

    “青竹兄,方才让暗卫去打听了,周越被关入地牢的罪名……”

    “科举贿赂考官……那可是砍头的大罪,新帝上任后,定是要拿这一批来杀鸡儆猴的……”

    “好了,”青竹止步,回头道:“我去刑狱司瞧瞧,你去宫里,余下的事,明日再商议……”

    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三言两句,彻底搅乱陆念安的思绪。

    颤了颤,陆念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寂静的夜中,男声如磐石落地,一切都是那般清晰。

    贿赂考官?

    比起皇上的安危与否,相熟之人的消息,更让陆念安心惊。

    陆念安记忆里,哥哥并非一直在宫中任职,还当过一段时间狱司长。

    那时忙碌,一年到头,最忙碌之际卷宗多不胜数,陆祈偶尔也会将卷宗带回书房审阅。

    对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陆念安只记得他拿出律法对照着审判卷宗。

    照大景律法,科举舞弊,一直都是死罪。

    可是一个文弱的读书郎,能贿赂考官什么?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暖风钻进屋内,半截蜡烛本就微弱的烛光变得岌岌可危。

    陆念安缓缓将手中小册放回至原地。

    若说对周越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其实她以前从未想过,以后能同这位年轻大夫有这般多交集。

    陆念安太胆怯了,养在巢穴中被精心保护着的幼鸟,长大以后头一次同外界接触,除了感慨天有多么宽广高大以外,一切是怯懦的。

    周越是第一个,由她自己认识的朋友。

    得知他有了自己家人的那一刻,她那时由衷地为了他开心。

    可就算不是朋友,没有未婚夫这层关系,陆念安也不相信他会贿赂考官。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陆念安愣愣站了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实在笨拙,这样的关键时刻,却连一个像样的理由也想不出来。

    夜深露重,微弱的烛光还是被风吹散,书屋内陷入昏暗的死寂。

    “大人什么时候走得?”青竹推开门走进书房以后,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

    但他很快就将目光转向眼前的高柜,认真翻找起什么来。

    月光很淡,青竹眯起眼睛,费力地在一众生涩书册中看了又看,才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

    还没来得及翻看,身旁落下道影来,青竹余光瞥见,当即被吓了一跳。

    转过头,只瞧见月光下一张惨白的脸,乌发搭在脸侧,脸上坠着两颗核桃眼,又大又亮。忽得同这眸子对上,还以为是书中的妖精出来索命了。

    “青竹,你是要去刑狱司吗?”

    “哗啦”一声,青竹手中卷宗摔落至地。

    看清眼前人是谁后,青竹才弯腰将那卷宗拾起,呼出口气:“小姐怎么忽得来了?”

    是他有些多虑了,公子的书房除了小姐,便也无人敢这般鬼鬼祟祟前来。

    陆念安将披散在肩侧的乌发理了理,重新抬眸看向青竹:“我来看看哥哥。”

    “哦,公子他……”

    一句话未完,陆念安却是打断他,问道:“青竹是要去刑狱司吗?我也想去看看。”

    宫中事发突然,几方势力各怀心思,现下的上京,就是整个大景最不太平的地方。

    去刑狱司……青竹想也没想就拒绝,绞尽脑汁宽慰道:“小姐不是在等公子吗?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陆念安却是摇头,她几乎用恳求地语调再次开口:“你带我去吧青竹,我只是有话想问一问周越,保证不会乱跑的。”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去问一问也好,或许她还能帮上些忙。

    陆念安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更何况现下的周越,本就是同他有婚约的未婚夫,她根本没办法眼睁睁看着相熟之人落到此番境地。

    见青竹犹豫,陆念安闷闷不乐地开口补充:“青竹,你知道我从来都很听话的。”

    青竹:“……”

    她态度坚定,青竹一时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沉默地低下头,紧抱着手中卷宗便要离开,还不忘将书房的门合上。

    一门之隔,被隔绝在屋内的陆念安反应过来,有些着急地想将门拉开。

    青竹却并未将门锁上,陆念安很快拉开门,不满道:“青竹你怎么——”

    屋外一片皎洁的月光落下,青竹的身影早已不见。

    往下看去,陆祈静站在最下层的台阶上,那里没有月光,梧桐树落下的影,笼住他高大修长的身躯,很静。

    他身着的黑衣完全同夜色重叠,在无边界的暗色中,寡淡的令人恍惚。

    是方才还在迫切寻找的人,可此刻见面,陆念安却没有想象中欣喜。

    陆祈踏上台阶,缓步朝她靠近时,不疾不徐道:“阿念这般急迫,是要去哪儿?”

    “我……”陆念安揉了揉眼,没有说话。

    洗漱完未换衣,她穿着时下兴起的那身短袖褙子,袖只到胳膊,再往下,是松松垮垮的云纱罩住藕臂。

    被月光一照,烟云纱轻如蝉翼,衬得她肌肤莹润,很是漂亮。

    陆祈目光越发深沉,静看了半响,他抬起手落在她颈侧,替她将有些凌乱的褙子,一点一点抚平。

    粗砺指腹不可避免地触上她肌肤,陆祈抚了抚,淡声道:“今日京中不太平,我送你回北院。”

    “不要,”听见这话,陆念安抗拒地摇头,开口询问他:“哥哥可以带我去刑狱司吗?”

    褙子已被抚平,落在脖颈的大手却仍旧未被收回,从肩侧抚至她的细腰,再缓慢握住。

    很痒,陆念安却不敢退后,忍住委屈解释道:“我方才听青竹说,周越被抓去了地牢,还,还说他贿赂考官,我想去亲自问一问他。”

    她一着急,语调便染上了几分哭腔,破碎的嗓音,极惹人怜惜:“哥哥你带我去刑狱司看看吧,我以后都会好好听你话的。”

    陆祈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握住她细腰的大手,掀起云纱。

    见他不说话,陆念安紧紧蹙起眉,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苦恼:“哥哥是觉得周越贿赂了考官吗?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他从前很清贫的。”

    “哥哥不是也说过他清贫吗?”

    这好像是回忆中,唯一的,勉强能被称之为证据的东西:“哥哥还说阿念嫁给他以后,便不能再佩金银玉饰,会吃苦,他连债都还不完,又怎有余钱去贿赂考官……”

    不加阻碍地触上女孩娇嫩的肌肤,她却哭了起来,软腰便也跟着颤抖。

    陆祈一顿,难得好心情地开口哄她:“好像忘了,可阿念都这般说了,我怎会不相信你呢。”

    “送你回北院,再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他哄孩子的语气同从前无二,陆念安一听便知是敷衍她的。

    忽然就有些恼了,退后一步:“不去就不去,你太讨厌了,还不让青竹带上我,我要去找母亲……”

    她红了眼眶,秀气的鼻尖也是红得,转身就要走。

    陆祈落在半空的指骨一僵,神色冷下,他直接拉住她往身旁拽:“又不听话?”

    他身着的黑衣变得凌厉疏冷。

    久居高位的上位者,只泄露出一分凌人的气势来,就陌生到让人说不出话。

    陆祈仿若未察觉到她的颤抖,静默一秒后,他牵住她的手将人带进内室。

    屋内没点灯,弥着清淡的冷香气。陆祈合上门,锁扣落下,他强硬地将她关在屋中。

    于是对未知的恐惧压抑到极点,陆念安肩侧颤抖起来,长发柔顺地搭在身后,单薄而纤弱。

    “吓到了?”陆祈温柔地摸了摸她脑袋,可强硬的语调却不容人质疑半分:“你乖一些,哪都不许去。”

    月影稀疏,高柜前拉出长长的影,映称出一室空荡。

    陆念安眼睫轻颤。

    从前只觉哥哥忽然变得陌生,现下才明了,一个人才不会忽然之间就改变。

    只能说明,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本来就这样深沉,褪去平和伪装,有着令她恐惧的一面。

    他还说,要把她关起来。

    关在哪儿?

    陆念安最怕一个人独处了,怕暗不见天日的封闭空间,怕没人怕她说话,怕见不到亲人……

    委屈至极,连日来压在心中的不满几乎收不住,于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陆念安凄然道:“哥哥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少时总想要陆祈能多管一管她,长大以后,才发现那些褪去那些条条框框后,分明可以更快乐。

    讨厌、讨厌、讨厌、好讨厌、好讨厌被管教。

    此刻身处于的内室,是陆祈的卧房,同书屋无二,同样简洁,同样空荡,连屏风都是素净的,视线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一抹色彩。

    陆念安连带着讨厌起这样的素净来,这样冷冰冰的屋子,她从前是如何呆下去的?

    她真是也一刻都不想留在西院。

    身后的门却已被落锁,连钥匙也不知放在哪儿。

    无措地推开眼前人,陆念安忽然就,忽然就很不想听话了。

    不断朝后退,直至抵着高柜被迫停下,陆念安侧过眸,下一瞬,她怔愣地拿起几案上的素色花瓶。

    却又很快松开手,“哗啦”一声,隔着裂开的清脆瓷片,撞进陆祁重回平静的眼眸,温和,寡淡。

    “……”

    陆念安彻底没了顾忌,这还是她头一回当坏孩子,顿了顿,直接将高柜上的为数不多的摆设全部扔掉。

    她知道西院既是朴素的茶盏也都很值钱,环顾了眼四周,陆念安该摔得摔,该砸得砸。

    花瓶、古书、茶盏、宫灯……无数矜贵罕见之物,在她手中变为破碎的瓷片,或是被撕毁撕碎。

    只是随着一声一声的清脆,陆念安心中的难过未消散半分,她深深呼出口气,注意到小几上还放着一个匣子和花瓶。

    那花瓶眼熟,是她有一回带来的,但八宝匣子却陌生,依稀可见四面都雕着花。

    摆放在小几……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重要又如何,陆念安抹了抹眼泪,刚拿起匣子,就见原本静站在一侧的陆祈抬步走来。

    好像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

    陆念安才不管,她都做坏孩子了,也不要听话。

    狠狠将手中东西往下一扔,不同于瓷器落地的声音清脆,这声音更为沉闷些,匣子被砸开后,零零碎碎又散落了一地旁得。

    月光下,无数竹条残骸轻易就支离破散,落了半间屋子。

    “……”

    陆祈缓慢靠近她,侧过身,高大身躯遮挡住所有光亮,他垂下眸,眼底情绪欲渐浓稠:“阿念可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阴冷指腹触上她脸侧,他近乎呢喃地又道:“你这般娇气,凶不得,关不得,都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才好了。”

    “我本来就不要你管我!”陆念安用力拍开他的手,怒吼道:“反正以后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同谁说话就同说话,想喝谁得茶就喝谁得茶,想怎么笑就怎么笑,我已经长大了,你管不了我了!”

    天真纯善到笨拙的小姑娘,此刻用力吼出的话,也不过只是惊慌失措,还远远无法抹平初看见那小册时的惶恐。

    陆念安强撑着又道:“反正我以后也都不要你管!!”

    她真的很生气,说这话的同时,还顺手抬起一侧的花瓶往前砸。等瓷片碎了陆祈一身以后,陆念安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原本空荡的卧房已经满是狼藉,厚重花瓶硬生生砸过他后肩,陆祈并未在意,目光始终只落在她身侧。

    他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见陆念安沉默,大掌笼住她的手心摩挲起来:“扔疼了?”

    “娇气。”

    陆念安慢慢冷静了。

    她当然不是故意的,即便在生气,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伤害陆祈,只是,只是被情绪控制时,她也有些收不住手,就连带着他一起砸了。

    原来不只有陆祈,她也会有这样陌生的一面。

    自责地低下头,陆念安没有说话,逃避般沉默下来。

    过了好半响,才憋出细微地一声:“谁让你这么讨人厌。”

    却没得到回答,陆念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很快,她嗅到乌木同冷松交融的香气下,那抹浅淡的血腥气。

    慢慢的,血腥气压过冷香,彻底浓重起来。

    “哥哥受伤了?”陆念安皱起鼻子。

    她现下没了心情去计较什么,抽出手压在他肩侧,感受到一片湿润。

    原来是血迹。

    寄住于陆府的十多年,陆念安都鲜少见他生病或是受伤,她的记忆之中,陆祈也一直无坚不摧,从不会倒下。

    被花瓶砸伤了该怎么办呢?

    陆念安有些着急。

    门也被锁上了,找不着钥匙就出不去,出不去就不能唤人来。

    “哭什么?”明白了她的委屈以后,陆祈有些无奈,“也不想想自己哪有这般大的力气,是旁人所伤,同阿念没有关系。”

    “那……”闻言陆念安心里好受了些:“那哥哥你会很疼吗?”

    陆念安没有流过这般多血,可只是划破一道口子,她就觉得很疼很疼了。

    “疼。”陆祁语调冷了些,侧眸看着一地瓷片残骸,他微顿,单手抱起她往塌边走:“可若你能听话些,不再吵着去见旁人,我便不疼了。”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身体悬空的一瞬,失重感随之而来。

    陆念安下意识环住陆祈的脖颈,双手落下,很快想起他右肩上的伤,又默默收回。

    脑袋已经被晃得有些晕,天旋地转,片刻,陆念安被放置在一方柔软的榻上,素白色绸缎因为她的陷落生出丝丝缕缕的褶皱,她迷糊地眯起眼来,神情无措。

    面前是一片狼藉,笔墨砚台东倒西歪,一地深黑墨渍同碎瓷片交杂,床榻边成了唯一净土,仍保持平和的规整。

    陆祁半跪在地,大掌托住她脚腕往上抬,迫使她躯起腿来,露出的白绸绣鞋很快被褪去,只剩下一层柔软的罗袜。

    很快,那罗袜也被解开,他手掌宽大,一手握住她的足,粗粝指腹划过最为娇嫩的脚背,陆念安圆润粉嫩的脚趾微颤,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好在陆祁很快将她放开,轻扫了一眼,他语调回到最初的平静:“阿念,你该睡了。”

    情绪上剧烈起伏后,她的确有些困了,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睡去,有些太没心没肺。

    陆念安没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做什么,既然他的伤口无事……她眼底的抗拒重新浮现,此刻紧皱起眉:“我要出去。”

    月光之下,看着他平静到极点的眼眸,陆念安抿了抿唇,又道:“方才我不是故意的,但,但我说得都不是气话。”

    冷静下来以后,心中升起的恐惧没有消散半分,陆念安试着平静道:“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好。”

    “很……”她回忆起初初看见那小册时的慌乱,以为往前是陆地,却一瞬跌落进没有边际的水潭,水下是湿滑阴冷的水藻,越挣脱收得越紧,带着黏腻的触感淹没令她窒息。

    陆念安努力去回忆,正难受时,落在榻上的手背忽然被覆上一层湿冷,像被躲在暗处的蛇伺机缠绕上一样,她反应极大地将那手甩开,吓得浑身战栗发抖。

    黑发落在腰间,发尾晃荡,她呼吸明显不平稳了。

    陆祁被推开的手因此落在半空顿住。

    屋内没有点灯,但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她眼底是分外清晰的抵触,同以往每一次闹脾气都不太一样。

    眼中一闪而过什么,陆祈沉默了瞬,站起身来。

    背对着光,他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中,落下一道孤寂的影。

    他太高了,陆念安抱膝蜷缩在他面前,显得更是渺小。

    抬步逼近,陆祈半弯下腰,这一次力道强硬,一手落在她的后腰,一手绕过她的膝,将她抱起后放平至一侧。

    深黑中,他面无表情,修长指骨捻起角落里的薄被,不疾不徐地展开。

    素雅薄被间散出一股冷松香,在替她盖好被子的过程中,他整个人呈现出一股诡异的平和,温柔道:“知道了也好。”

    “可阿念觉得,好又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太不令人省心,娇气脆弱孩子,总让人花费更多的心思去照顾。

    那时刚回上京的陆祈,也不过只是小小的狱司长。

    家中无人照应妹妹,于是将莲叶留在她身旁盯着她,或是事无巨细地记录,不过是兄长对妹妹不加掩饰的担忧。

    这担忧本该随着妹妹的成长消散掉,却从莲叶变成数不清的暗卫。

    一拖再拖,经年累月,席卷疯长,甚偏离到失控的地步。

    他要了解她的全部。

    陆念安有些害怕,藏在薄被中又往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对湿润的眸来,学着他从前的话小声反驳:“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

    没得到回应,耳边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氛围被压抑到极点的空间,对未知的惶恐忽得剧增。

    下一瞬意识到什么,陆念安忽得侧身想将躲起来——

    像是长兄与生自来的压制,他轻而易举压下她的一切逃离,一手环绕住她细腰,一手搭在她肩侧,一瞬收紧。

    共躺在一张榻,陆祈浑身滚烫,将她往怀中揽的同时,他低下头埋进她的脖颈,着迷般轻嗅起来,连呼吸都融进她的肌肤。

    他声音微哑:“那就该放任你在外厮混,什么也不管吗?”

    脖颈好痒。

    被浓厚的男性气息包裹,浅淡的松香将她裹的密不透风,陆念安紧紧皱起眉来,难受地低哼一声,才听见他的声音。

    原来在哥哥眼中,连同家姐一起都成了厮混。

    陆念安忽然好难过,他病态到可怕地控制欲,令她忍不住挣扎起来。

    只是她越挣扎,环绕住细腰的长臂便收得越紧,比那些湿冷粘腻水藻还要过分。

    这一次,陆念安感受到被灼烧的热意,

    陆祈正试图压下她所有的抗拒。

    绕在女孩腰间的长臂,肌肉鼓起明显弧度,凸起的青筋脉络分明,上面沁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这是一个十足占有的拥抱,用力到仿若要将她融进骨血中,陆祈却觉得仍旧不够:“今日若未有变故,阿念是要去见他了?”

    同他说话,喝他端来的茶,对他笑。

    只是一想到,就该真的……真的将她关起来。

    这是他的阿念。

    关起来,就是他一个人的阿念了。

    陆祈双眸里平静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池死水般的冷意,漠然,疏冷。

    直到怀中小姑娘传来细微地哭声。

    他回神,终于卸下力道,安抚着抚了抚她的肩。

    与此同时,陆念安却感受到耳垂边的湿濡……她太害怕了,即使听出他嗓音里的沙哑,也没心思细想太多。

    她忍不住抽泣起来,唇齿破碎道:“不要关我,我会害怕的。”

    陆祈看着她的耳垂,月光下,薄薄一片,他再次含住轻吮着,嗓音里因此带上粘腻水渍:“怕什么?我不是也和你一起被关住了。”

    “我们像以前一样,不好吗?”陆祈握住她的手:“往年冬天,你喜玩雪,冻得浑身发冷,就跑来西院找我睡,偏生连睡觉也不安分,要将手放在哥哥胸膛上取暖……”

    他声音越来越哑,连她手也握不住了,到了最后,几乎只剩下呢喃。

    正害怕着的陆念安反应过来,便迫不及待地往后退了退。

    很快却嗅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借着月光,陆念安一边起身一边垂眸,不知瞧见了什么,整个人颤抖地更加可怜。

    身下压着的锦绸,本该是白色,却被染上了浓厚的血迹,太多了太多了,已经红得开始刺目。

    可,可他分明还能一手抱起她,瞧着也没什么……即便再迟顿,陆念安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对了。

    只是心中的恐惧未散,她不敢靠近,她害怕陆祈带着侵略的压迫。

    陆念安犹豫着,选择慢慢抽走薄被蜷缩进角落。

    只是她没有睡意,目光还是会忍不住落向榻边——那里太安静了。

    没纠结多久,陆念安还是重新靠了过去,小心翼翼戳了戳陆祈,见他没有反应,才凑得更近了些:“哥哥,你睡着了吗?”

    只有稀薄光亮,她看见他眉头拧得很紧,意识到他浑身滚烫原来是因为发热。

    可是……环绕了眼室内,混乱狼藉里,别说药了,就连一截完好的蜡烛都找不出来。

    而无边夜色中,整个北院已经没有一丝人气,卧房却被他亲自上了锁,如同牢笼一般,将两人困住。

    她还能怎么办?

    懵懂如陆念安,算是彻底无措了。

    好半响后,陆念安看着还未醒来的陆祈,忍不住又哭起来。

    吸吸鼻子,她觉得自己好没用。

    明明都这么讨厌陆祈了,可当下见他醒不来,却又忍不住心疼。

    陆念安捂住脸,觉得自己也太没有骨气了。

    好半响后才勉强打起了些精神,她想起长桌前的那扇窗户。

    她个子小,忍一忍,应是能从窗户里翻出去。

    嗯,等她先救了哥哥,明日再去刑狱司里看周越。

    这样想着,陆念安提起裙摆起身,小心翼翼往前走。

    没等她双脚落地,身后传来窸窣动静,滚烫的一双手重新落在她腰间,颤着手腕将她拉扯回去。

    “你要去哪儿,”陆祈额间微鼓,像是压抑到极点:“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

    肩侧伤口裂开了太久,伤势由于长时间未好转,正恶化加重。

    发热后,他意识渐模糊,本该沉沉昏睡过去。

    陆祈用力收紧腕骨,彻底将她拉入怀中,沙哑地嗓音之下,隐隐有些颤抖:“休想。”

    “你哪儿也不许去。”

    ……

    陆祈是传统意义上,受众人期许而出生的嫡长子,秉性克制。

    少时在军帐中,父亲告诉他,男儿的肩上,自要撑起一片天地,先撑起大景的百姓,而后是家人。

    母亲却更想他入官场,教他循规韬距,克己守礼,  期盼他带着整个家族复兴,又叮嘱他走错一步,便会牵连整个家族。

    他背负了太多期望。

    于是少年最先学会的,是克制。

    陆祈见过太多心怀私欲之人,人心总是无法满足,一旦破戒成瘾,便绝无回头之意。

    若是如此,从一开始,便不该为欲念入世俗。

    只是,真的不该吗?

    两年前自以为的妥善离开,最后却成了加速失控一般的存在。

    越思念,越压抑,越提醒他对妹妹不正常的感情,早已成瘾。

    肩侧正在灼烧,因为过于用力,伤口再度撕裂,席卷而来的却不是疼痛,而是快意。

    陆祈终于有些理解那些明知往前是深渊,却不肯止步之人。

    成瘾之痛。

    他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月光静静笼罩着西院,倾斜散进的光亮,映衬出一室混乱狼狈。

    最里侧,檀木架子床屹立在此处数十年。

    榻上也开始变得混乱了,薄被被踢去一旁,因为灼热,陆祈浑身湿透了,意识昏迷的边缘,这一次,他没有松开手。

    共躺在一张榻上,被抱得太紧,陆念安也热出了满身汗,到了此刻,她连抗拒都没了力气。

    死死相依,额头相抵,汗珠同血迹交融间,陆祈又紧了紧手腕,呢喃道:

    “哪也不许去,”

    “你不能抵触我。”

    “你是我的。”

    第80章 第八十章

    屋中没有放冰,夜晚闷透了,在被汗沁湿的闷热中,陆念安逐渐放弃挣扎。

    娇气地蹙起眉,她小幅度动了动,想在这被压迫到极点的空间里,找到一个舒服些的角落睡去。

    刚扭了扭腰,不知碰到了什么,陆念安细眉蹙得更紧。

    是他太硬了,浑身上下哪儿都是硬的,现下不知碰到了哪里,就硌得她很不舒服。

    ……

    轻叹了口气,不知过了多久,陆念安才适应这种被侵略到极致地占有,迷迷糊糊睡去。

    再醒来时,却是被冻醒了。

    晨日里天光大亮,金色暖阳在眼前浮动,极为刺目。陆念安瑟缩地颤了颤,冷得有些头晕。

    她试着起身,好在这一次,环绕住她腰的力道已经松动许多,终于得以离开。

    颤抖着下了榻,她背靠墙缓了许久许久,才觉温度回暖了些。

    平躺在榻上的陆祈此刻却仍未醒来。塌间湿濡的血渍已经变得干涩,他双眸合上,黑衣冷肃,整个人透出一股疏冷寡淡的寒凉。

    陆念安揉揉眼,强忍住眼泪,她避开一地混乱,走到窗边,试着将窗户完全支起来。

    这只是一扇四四方方的小窗,还好她生得娇小,若是此刻踩着长桌往外爬,并非不能出去。

    提起裙摆,陆念安刚费力地爬上桌案,一抬眸,忽得瞧见青竹守在门外。

    院内整洁有序,青竹站在一侧,抬眸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门,他没什么太大反应,极为安静地等待着。

    陆念安忙出声唤他,着急地解释了一番。

    “很严重的伤势?”听到一半,青竹想起来什么,皱起眉。

    京中动荡,此番回京其实并非易事……青竹想起陆祈前日里所受的箭伤,当时已用过药,只中箭之处有些特殊,大夫便再三叮嘱要小心注意。

    陆祈并非文弱到一箭就倒下之人,只那箭碰巧压着多年前的旧伤而过,才显得严重了些。

    但用过药后伤势已经好转。

    正想到此处,陆念安隔窗探出半个身子,巴掌大的一张脸沐在光下,单纯无害极了:“我,昨日我不小心将花瓶砸到哥哥肩上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她语调慌乱无措,青竹反应过来以后,一时不知是先惊讶她拿起花瓶砸人,还是公子竟也不躲这回事。

    很快,陆念安有些心虚地又开口:“青竹你有钥匙吗?”

    青竹却有些犹豫了。

    卧房从内向外上了锁,显然是公子授意为之,他拿不准注意要不要强行打开。

    陆念安闷闷催促了几声,整个身子探出窗户就要跳下去。

    见状,青竹着实被吓得不清,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人破门。

    不过片刻,紧闭了整整一夜的红木门被打开,泄露进满室亮光。

    青竹抬步地往里走,屋内气氛压抑,如死寂一般沉闷。

    没等他走近,却是听见一声清脆的响,低下头,只见满地瓷片,零碎又混乱。

    “……”青竹眼皮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小心翼翼绕过这些瓷片。

    一侧的角落,陆念安正从长桌上爬下来,她有些笨拙的轻盈,软纱覆在身侧,纤弱极了。

    青竹并不敢乱看,只盯着她肩侧染上的血迹若有所思,联想到什么,他眼皮抽搐地更加明显了。

    “青竹,”跳下长桌,陆念安双脚堪堪落地:“哥哥他……”

    “无事,”青竹宽慰道:“小姐放心,我已让人去唤了王太医。”

    “这样啊。”陆念安总算呼出口气,只是,当她侧眸看向躺在榻上的陆祈时,一颗心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卧房的每一处混乱,都无一不在提醒她昨日发生了什么。

    明明有未婚夫,却和自己的哥哥共躺在一张榻上,简直乱透了才对。

    她面色苍白,揉了揉眼就外走,哑声道:“我要回北院。”

    *

    陆念安缓缓走回北院时,秋菊正在整理昨日换下的首饰和罗裙,忍了忍眼泪,秋菊忍不住埋怨起来:“小姐你去哪儿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

    整夜未归,若不是知道暗处有人盯着她,秋菊差点就担忧到去找陆夫人。

    “去找哥哥了,”双手被紧紧篡住,陆念安面色有些不自然地回答:“秋菊,我,我想换衣了。”

    她还穿着昨日的寝衣,只云纱上染到了斑驳血迹。担忧过后,秋菊又注意到她面色苍白,忍了忍,到底是什么都没问。

    沐浴以后,秋菊翻出一套新制的夏衣替她换上。

    午后的光线尤为暖和,趁着现下宁静,秋菊本想开口问问昨夜之事。

    陆夫人在这时推门走近。

    昨日变故突然,陆夫人还有旁得要忙,今日得了空,便是过来解释了。

    夏日炎炎,几个丫鬟端来冰和凉茶,随后将门合上。

    陆夫人悠悠坐下,抬手湛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递去给陆念安,她叹声气:“念念,昨日委屈你了。”

    凉茶冰镇过,正往外沁着冷气。陆念安接过茶盏放下,轻咳一声:“我想去刑狱司。”

    听见刑狱司三字,陆夫人蹙起眉,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了:“可是你兄长告诉你了?”

    怕她心里难受,陆夫人进屋以前,还酝酿着如何提起这事儿。现下见她知晓,又叹息一声:“知道了也好,念念,今日一早,我已帮你向周家退了婚事。”

    天子亲自赐下的婚事,退婚本如同抗旨。

    可周越现下被关在刑狱司,趁着这个风头将婚事退去,将来的新帝怕也不会多说什么。

    陆夫人此举并非是攀权附势,只要两个孩子相处的好,即便将来的周家倒台,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科举行贿可从来都是大罪,不论是查出的考官还是学生,那可都是砍头的功夫。等新帝上位,指不定还要借着这件事杀鸡儆猴。

    不怪她无情第一时间就将婚事退去,陆家家小,可承担不起太多责任。

    “退婚?”陆念安重新捧起茶盏,寒意正透过皮肉往里沁,她显得茫然:“为何现下就将婚事退去,是已经查明白了吗?”

    “刑狱司一事,我到也不清楚……”陆夫人话音一转,安抚道:“念念,你还小,不懂先保全自己的道理,不论如何,现下将婚事退去才最为稳妥。”

    陆念安摇摇头:“同亲事无关,我只是觉得,若周越是被冤枉的怎么办?”

    陆夫人未想过冤枉二字。

    周家背靠皇上,若非找到了实质性的证据,怕是无人敢关这位新晋探花郎。

    怕她难受,陆夫人便没有直说:“冤枉就冤枉了,这天底下男儿多了去了,等过段时日,母亲便另寻一桩好亲事给你。”

    陆念安眼眶忽得就湿润了:“不要。”

    她头一次觉得,陆夫人根本就不理解她在说什么,摇摇头,只好又道:“我想去刑狱司里问一问他。”

    这些年来,陆念安大多时候都是乖巧的。

    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不吵不闹,替她寻些小玩意,她便能乖乖呆上一整天。

    这还是第一次,陆夫人从她口中听见这番强硬的话。

    变故实在突然,她还是小姑娘,一时不能接受也能理解。

    思及,陆夫人无奈之下点点头:“狱司里复杂,让你兄长陪你去如何?”

    “可是哥哥受伤了,”陆念安想了想,低下头:“我不想再麻烦他。”

    说这话时,她面色又有些苍白了,陆夫人未注意到,只是眉头紧蹙:“受伤了?”

    *

    马车驶过热闹的长街,逐渐来到一处偏远的巷子。

    这是陆念安记事以后第一次来刑狱司。

    从外看,狱牢之上只是一处平常的府邸,殿中身着蓝衫的狱卒走来走去,大家好像都很是忙碌的模样,没有一个人停留。

    这般重地,陆念安不敢乱跑,她手中拿着陆府的令牌,乖乖站在原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以后,终于有一个狱史朝她走来,态度卑谦道:“陆家小姐好。”

    狱史姓王,人称一声王飞腿,恭恭敬敬地行完礼以后,他抬起眸,瞧陆念安身着锦绸云纱,虽带了面纱,但露出了清亮眼眸,一派大户小姐的模样。

    王飞腿忍不住提醒一声:“陆小姐,这下面的天同上面,那可是两番模样,小姐要不……要不还是让身旁的人替你下去罢了。”

    他是善意提醒,但见陆念安仍要坚持,王飞腿点头,带着她往外走向一间普通的小屋。

    推开门,往下便是台阶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中,关押的都是些重犯。

    下了台阶以后很黑,陆念安一手篡紧令牌,一手提着灯,勉强能适应。

    走了片刻,终于到了地下。下头更是深黑,只远远点着几根蜡烛,光亮被无边黑暗吞噬,显得微弱极了。

    “嘀嗒——嘀嗒”的水声落在耳旁,地牢深处,两侧铁制的门闪烁出冷硬寒光。迎面走来三个手拿火把的狱卒,不客气地将几人拦下:“狱牢重地,王飞腿你带这么多人下来是要劫狱?”

    “严重了严重了,”王飞腿拱起手摇了摇头,才对一旁的陆念安轻声解释:“小姐你也知最近宫里不太太平,上头还没主子,狱牢重地又被看管得严,这底下人看人下菜不好说话哇。”

    一番协商后,王飞腿指了指陆家的令牌,几个狱卒才勉强将陆念安一人放进去。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