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多铎之死(四)赵明州,他的死敌,他……

    多铎对这位扎萨克达喇嘛颇为不喜,自扬州之时他便处处与自己为难,可碍于对方高贵的宗教身份,他又不得不以礼相待。

    “本王听闻喇嘛率僧众日夜诵经,助我军威,心中甚慰啊!”多铎的脸上挂着敷衍的笑意,眸子里却是一派冰冷。

    “只可惜,贫僧日夜念诵《中阴得度法》,亦无法超度源源不断的亡魂。”裹尸布般的暮云正压向河滩,大喇嘛黄色的袈裟无风自动,袈裟下摆沾满暗红泥浆,如同在血水中浸泡过一般。“贝勒爷可知赣江下游三十里便有村落?这些腐尸顺流而下,不出三日便要生出大疫。”

    多铎冷笑一声,嗓音被沁满药汁的锦帕一润显得异常沙哑:“那佛爷可知,再往下数百里便是明军的营地,若能提前消减敌军,不战而屈人之兵,反倒是‘普度众生’了,佛爷不该心生欢喜吗?”

    大喇嘛眉头一跳,正欲反驳,却闻听河滩上爆出一阵骚乱。只见两名拖拽尸体的清兵不慎滑倒,尸体腐烂的腹腔在岸边的礁石上一撞,本就肿胀得发紫的肚皮便炸开了锅,成群绿头苍蝇轰然腾起,扑了在场的清兵满头满脸。

    “嗡嘛尼叭咪哞,罪过罪过。”大喇嘛不忍再看,双手合十垂下头去。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一翳在眼,空华乱坠。贝勒爷,您这是被嗔痴与仇恨蒙蔽了心智。即便此次战事得胜,往后的路也会因此恶业步履维艰,还望贝勒爷三思啊!”

    多铎冷冷地凝了一眼大喇嘛浓眉紧蹙的侧脸,心中讥讽道:若不是佛爷你当年的假慈悲,又何来今日的真恶业呢!

    他不愿再与大喇嘛多犯口舌,冲一旁的亲兵招了招手:“待这些尸体处理完,这队汉军旗也不能留。”

    多铎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反倒是为了让大喇嘛能听得清楚,说得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佛爷若是不忍,便多替他们诵诵经吧!”

    多铎策马回身,眉梢眼角皆飞扬着志在必得的快意。他听见对岸山梁响起密集犬吠,想来是第一批浮殍已经顺流而下,直奔河流下游的明州军大营而去。

    初春阴冷的江风之中,大喇嘛褪下袈裟包裹住一具幼童的尸身,他凝望着江心盘旋争食的鱼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业火焚心,终将反噬,嗡嘛尼叭咪哞……”

    ***

    三月十日,多铎大军抵达赣州城。

    是夜。孔有德部在瑶寨烧杀抢掠而来的数百头牛羊在此刻派上了用场,长途跋涉的多铎大军终于能够饱餐一顿,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夜色愈深,城外的赣江之上却是灯火通明。

    江风裹着腥潮,掠过江滩上连绵的火把。多铎立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宴席间他饮了不少酒,此刻被凉风一扑,只觉面上的皮肤滚烫,一种莫名的痒如同蠕动的虫蠹在血管中蠢蠢欲动。多铎却毫不在意,只是凝视着赣江之上浮沉着的数十座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是连夜赶制的木浮城。

    木浮城以粗铁链绞数艘小艇,其上铺设木板接连成排。浮城上密布箭楼与炮台,射孔内隐约可见寒芒闪烁,如同野兽蛰伏的眸。

    而在木浮城前方的广大水域里,多铎已经提前暗设了名为“滚江龙”的陷阱。所谓“滚江龙”,乃是精铁铸就巨链连接巨木而成,链身粗如儿臂,又有尖锐铁钩交错,一旦战船不慎触之,便会被其紧紧咬住,船身即刻动弹不得,任那汹涌江水冲击拍打,瞬间陷入危境。

    多铎望着面前这片暗潮汹涌的水域,手指不自觉地在刀鞘上的蟠螭纹慢慢划过。“赵明州……”沙哑的声音被齿缝碾碎,隐隐透出笑意。

    孔有德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在多铎身后立了许久了,在听到多铎念诵赵明州名字的时候,自己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颤抖,究竟是因为对多铎暴虐无常的恐惧,还是因为自己感同身受的刻骨仇恨。

    “定南王,你做得很好。”多铎阴冷的嗓音猛然劈入耳廓,孔有德膝盖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贝勒爷谬赞了,末将……末将受之有愧。”

    “嘘——”多铎抬起手,食指轻轻在唇边一抚,“定南王,你听到了吗?江边有女子的哭泣声。”

    孔有德战战兢兢地屏息细听,可这江畔除了呼啸而过的江风,又哪里有女子的哭声呢?

    “本王听闻,数日前,令媛也正是这般,在江边哭得凄切。”

    孔有德后颈沁出冷汗,喉间发紧:“末将与那逆女早已父女情绝,再无瓜葛……明日一战,末将……末将愿为前锋,生擒赵明州献于帐下,以示忠诚!”

    “生擒?”多铎忽地仰头,放声大笑,“我赣州城船坚炮利,东有贡水,西有章水,两江在城外汇合而成赣江,自是天然的护城河。那妖女若想攻城,除了逆流而上别无他法!本王自有木浮城与滚江龙等着她!”

    “到那时——”多铎的眸子里突然现出热切而疯狂的光,颧骨也随之烧了起来,整个人如同在烈酒里泡过,嗓音兴奋得微颤,“——江流滚滚,那妖女只顾躲避木浮城的炮火与流矢,哪里顾得上脚下?待她发现时早已深陷其中,避无可避!她所在的龟船被铁索缠绕,在水流冲击下,木板崩裂之声不绝于耳,士卒站立不稳,纷纷落水,呼救之声震天彻地——而她!除了在漫天的炮火中哀哀求饶外,便再无他法!”

    孔有德有些愣怔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身子不断打晃的多铎,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位威名远扬的贝勒爷似乎是病了,不,或许在赵明州将他打败的那日起,他便沉疴已久了……

    “定南王,本王说得可对?”多铎的眸子在夜色中亮得骇人,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孔有德的脑海里正一片纷扰,便应和得慢了些,却见多铎倏地转身,那张瘦削青白的脸几乎要贴到孔有德的脸上。

    “本王问你!我说得可对?”

    孔有德震惊地看着多铎的嘴唇开合,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仿佛下一刻就要噬人而食。

    “贝勒爷所言甚是,甚是!”孔有德忙不迭地道。

    多铎松开了攥着孔有德领口的手,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意。

    赵明州,他的死敌,他的对手,他一生的耻辱,很快就要和这赣江水一样,奔流至海,不复而归了……

    第162章 多铎之死(五)有诈!

    三月十一日,赣江之上百舸争流,明军逆流而上,直奔赣州城。

    赵明州立在指挥船的船头,双目炯炯地注视着面前宽阔的江面。她的身边一左一右分立着郑成功与罗明受,三人的表情都格外专注。

    一旁有一名负责丈量计算的工兵,他将右臂笔直地伸出,竖起大拇指,对准了与船队最为接近的一座木浮城。他的神态比三名将领紧张得多,甚至嘴唇都在哆嗦,赵明州能够听到这名年轻人牙齿磕碰发出的声音。

    这名年轻的工兵,是昨日才从肇庆城的庆云书院赶来支援的毕业生之一,这些毕业生千里迢迢奔赴赣州,只为将自己所学应用到战争的实践中去。而今日的战场,则是他们面临的第一份答卷。

    “小兄弟,别紧张。”赵明州的声音很温和,却依旧让年轻的工兵猛地一个战栗。

    “是!”工兵脸颊憋得通红,紧盯着大拇指的两颗瞳仁几乎挤到了一起,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郑成功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名工兵,但见他额头上的细汗愈沁愈多,心里也不由得替他着急。他万没有料到赵明州敢于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兵,可赵明州却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这可是宋应星最得意的弟子。

    宋应星是谁,郑成功不知道,更遑论他的弟子了。

    可因着对赵明州足够的信任,他并没有据理力争,而是听之任之地遵从了对方的安排。他倒是要看看,没有正经打过水战的赵明州,到底能不能一战成名。或者说,他在心中也有着隐隐的期待,在这场赣州之战中,自己与赵明州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正想着,突然,那名工兵倏地扬起了右手——“停!距离木浮城,已达到极限安全距离!”

    “船队止步!”赵明州立刻下达了总命令。

    如臂使指,原本逆流而上急速前进的船队迅速减缓了速度,整齐地停泊在江面上,与不远处的木浮城遥遥相望。

    一旁的罗明受施施然伸了个懒腰:“该老子上场了。”

    “记住了,别冒进,别贪功,安全第一。”赵明州叮嘱道。“若是违背一条,桐君替我收拾你。”

    听到桐君的名字,罗明受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上扬,让他与生俱来的痞气都收敛了不少。

    “遵命!”他老老实实应了,“将军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赵明州冲罗明受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别说一个,就是两个我都想好了。”

    罗明受闻言朗声大笑,志得意满地向甲板走去。

    甲板上整齐地站着数十名精壮男子,皆赤膊短打,腰间别两柄形似铁钳的古怪器械,钳口锯齿密布,寒光摄人。罗明受环视一圈,往日嬉皮笑脸的促狭从眸中敛去,尽是肃重。

    “海寇兄弟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海寇们轰然应和,声势如雷。

    罗明受也穿戴好自己的装备,同海寇们站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鼓噪的心神,静待赵明州的指令。

    而恰在此时,最近的木浮城突然暴起一团红光,数颗燃烧的火球将湿润的空气烧灼出有形的轨迹,破空而来!

    ***

    多铎裹着黑色的大氅凭栏而望,脸上露出隐隐的笑意。

    他最近似乎格外怕冷,明明是春寒料峭,却是比寒冬腊月更让他觉得苦寒难耐。可这种不适感,很快就被接连不断的炮声冲散了。他极目远望,想要看清浓重的烟雾遮盖下,赵明州所在的指挥船的惨状,可不知为什么,那烟雾却久久不散。

    他紧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讥笑,赵明州还是聪明的,她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无知无畏地撞上潜藏在水下的滚江龙,而是停在了滚江龙所在的水域前方,止步不前了。也许,是因为那种对于危险天生的预知,让她躲开了滚江龙的陷阱,可那又如何,只要她还想要攻打赣州,这条由赣江天然形成的护城河,便是她无可逾越的天堑。

    最前方的孔有德仍旧在指挥木浮城向船队倾泻着炮火,那熊熊火舌自每一个木浮城的射孔中喷涌而出,让冻得直打寒噤的多铎也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他裹紧了大氅,将半个身子朝前探出,极目远眺。

    在炮火吞吐的间隙里,他隐约听到一阵急似一阵的鼓声。

    面对这般压制性的火力,明州军还在擂鼓向前吗?

    那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多铎蹙了蹙眉,这种行为并不符合赵明州的作风。虽然赵明州本人悍不畏死,可她相当顾惜手中的兵力,从未选择过“垫人惨胜”的打法。

    不像孔有德,那火炮像不要钱似的放个不停,生怕多铎借孔四贞一事开罪于他。多铎心头升起一阵烦躁,挥了挥手,对身旁的传令兵道:“让定南王停火,本王倒要看看那赵明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传令兵依言告退,不多时轰鸣不断的木浮城便沉寂下来,只余城中残烟杳杳,很快便被江风吹散了。

    可明州军那边的战鼓却没有停,甚至愈发激烈,而船队在隐在浓烟之下,看不清形貌。

    多铎的眉头虬结在一起,颧骨现出不正常的燥热的红。

    江面之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残破的碎片和受创的尸体,也就是说,刚刚那一番惊天动地的火力倾泻,并没有造成明州军的伤亡,甚至连一艘船都没有击毁。不仅如此,当木浮城的烟尘都已经飘散殆尽时,明州军的船队依旧浓烟滚滚,就仿佛——

    仿佛这片浓烟,是明州军有意为之!

    有诈!

    多铎感到咽喉深处传来一阵让人抓心挠肝的痒,迎着江风他剧烈咳嗽起来,还不忘对传令兵怒吼:“咳咳咳——让孔有德——咳咳——派人去探探虚实!快去!”

    就像多铎猜度赵明州那般,他们俩人都有着天生的对于危险的预知,这是身经百战后磨砺而成的如同狼的直觉。狼群之间的较量,往往是头狼策略的对抗,而多铎这匹头狼,明显是慢了。

    而此时被他唾骂痛恨的对象——赵明州,正叼着匕首,屏息潜于水下,向着木浮城的方向摸去。她的身后,无数灵活潜泳的身影宛如这赣江中的游鱼,形成一道沉默的防线,连接着船队与前方的木浮城。

    这时,赵明州的头顶突然传来沉闷撞击,她迅速地向旁边一撞,带着身边的李攀向侧方窜了出去。

    一枚怒吼着的火球倏地在水面上炸响,密集的弹丸噼里啪啦若炒豆子一般,将江水搅成沸腾漩涡。

    赵明州和李攀对视一眼,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紧随的人影瞬时化整为零,消失在茫茫江水之中。

    第163章 多铎之死(六)只是今日,受难者变成……

    多铎终于察觉到了自己重大的失误,迅速调转木浮城的炮口,对准水下拼命射击。可惜,想要在没有目标的江水中击中灵活的游鱼,实在是比登天还难,更何况还是一群不会水的清军。

    多铎的整个身子几乎要从栏杆上探出去,身后的亲卫惊得一身冷汗,一叠声地喊着让贝勒爷顾惜己身。可是此刻的多铎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看了这么久,看到水面的浮波都已起了重影,却依旧没有看到一具明州军的尸身。

    而明州军船队停泊处的浓烟终于消散了些许,影影绰绰的,无数龟船岿然静立,如山如峦。而这种极具压迫感的沉默让多铎心头的燥热达到了顶峰。

    他猛地击向身前的栏杆,只听“咔嚓”一声,如成人手臂粗细的木栏竟然应声折断。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击中,为什么!”多

    铎怒睁着赤红的眼睛,迷茫而狂乱地原地转了一圈,仿佛那个让他恨不得拆其骨食其肉的赵明州就在他的五步之内一般。

    周遭的亲卫早就习惯了多铎的喜怒无常,此时也不敢上前拦阻,皆垂首簌簌,不发一言,生怕多铎杀人的眸光盯到自己身上。

    “孔有德……孔有德他到底在干什么!”

    盛怒之下,多铎发现了更为调诡的景象——最前面的两座木浮城竟然不声不响地哑火了。两座巨大的人造浮岛仿佛被人点了定身穴,无论传令兵如何通传,木浮城依旧是纹丝不动。紧接着,就是第三座,第四座

    远处的明州军船队悄然无声,近处的木浮城也一片死寂,明明是上万大军的对垒,却陡然之间没了动静,这如何不让人后背发凉?

    多铎头壳一炸,只觉全身的热血都挤到了薄薄的面皮儿下,翻涌滚动,寻找着一切可能的出口妄图喷薄而出。多铎奇痒难忍,狠狠地在脸上抓蹭了两把,青白的面庞上指痕俨然,极是骇人。

    下一瞬,一阵让人牙酸的崩裂声响起,继而便是连绵如闷雷的巨响层叠不休,多铎扑到摇摇欲坠的栏杆边,瞳孔骤缩。

    那让他引以为傲的精妙设计,那彰显着清军实力的人造浮岛,那如同山岛竦峙的木浮城,就在他的面前轰然侧翻,激起数丈白浪!

    没有惨呼声,没有逃窜的人影,只有那一座座不断下沉的木浮城,组成多铎猩红的双眼里壮丽的画卷。

    他一向酷爱一边倒的屠戮,厌恶蝼蚁垂死的挣扎,正如扬州城那日如血的残阳,将每一个死不瞑目的尸身镀上煊丽的金光,数十座木浮城轰毁垮塌的瞬间亦是绝美异常。只是今日,受难者变成了他自己。

    在那不断响起的轰鸣声里,多铎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他强定心神,转身沙哑道:“传令……传令定南王,后撤,把剩余的士兵都——”

    话音未落,一道银芒擦着多铎的脸颊疾掠而过,咬掉了他拇指大小的一块皮肉,身后的传令兵却僵立如木偶——一支弩箭穿透咽喉,箭尾翎羽犹在微颤。

    “保护王爷!”

    镶白旗旗主的亲卫最是英勇果敢,他们合身扑上将多铎掩在身下,迅速向着内城撤退。清军不擅水战,木浮城一毁,在赣江之上他们便再无反抗之力,唯有固守赣州,方为上策。这一点多铎的亲卫兵知道,多铎自然也知道。在亲兵的簇拥与掩护下,在盔甲与手臂构成的盾牌后,隐隐露出多铎迷茫而悲怆的眼睛。

    他又一次,败了吗?

    ***

    顺着那次第沉没的木浮城向南,停泊在炮火安全距离外的指挥船上,数个湿漉漉的人影正在寒风中对峙。

    “开战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赵明州难得发了火,刺骨的江水化作浑圆的珍珠顺着发丝滚落下来。

    罗明受表情颇有些憋屈,脊背却是挺得笔直:“别冒进,别贪功,安全第一。”

    “你知道啊?我还以为咱们罗大将军聋了!”赵明州狠狠瞪了罗明受一眼,“我还说了什么?”

    罗明受抿了一下嘴,心虚地小声嘟囔:“若是违背一条……”

    “然后呢!”赵明州的目光追着他,让罗明受的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前湿透的衣襟里。

    “桐君替你收拾我……”

    “大点儿声!拿出你公然违抗军令的魄力来!”

    “若是违背一条,桐君替你收拾我!”罗明受闭着眼睛大声道。

    “好!”赵明州咬紧了后槽牙,一字一顿道:“副将罗明受,公然违抗军令,擅自突入敌阵,破坏军事布局,今日撤换罗明受副将一职,由甘辉暂代!”

    罗明受震惊地抬起头,但只是和赵明州的眸光一碰,便认命地垂下了脑袋。他跟了赵明州这么久,早就摸清了对方的脾气秉性,知道今日的惩罚已经是给足了自家老婆面子,否则一顿军棍是免不了的。

    毕竟当年赵明州一怒之下刺死了谢三宾,也是军法自处,他罗明受又有什么资格免俗。

    “末将遵命!”他老老实实地认了罪,偷眼观瞧赵明州的表情。

    最开始的一腔孤勇早已烟消云散,想到那支弩箭不仅没有射穿多铎的喉咙,反而给自己换来这般后果,说不懊恼是假的。再加上,罗明受深知自己此番着实惹怒了明州,变相地开罪了自己即将临盆的老婆,实在是叫苦不迭。

    赵明州的嘴角绷得紧紧的,锋利如刀,一丁点儿转圜的余地也没有。江上的冷风一吹,带走了罗明受身上仅存的热气儿,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完了,明州阿姊真生气了,罗明受心中哀叹。

    赵明州也不再搭理他,在一帮亲兵的簇拥下转身便走,独留他一人呆立在甲板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罗明受想要回船舱看自家媳妇,可看明州离去的方向,也是直奔桐君的船舱去了。自己若是进去添乱,只怕又要记一大过。他也不敢回自己的龟船,回去了要怎么解释呢,明明打了大胜仗,却反倒被撤了职,这可比一败涂地还要丢脸。

    他狠狠地捻着自己的小胡子,到最后气得直揪,愣是想不出自己合适的去处。

    “再揪可就没了——”风中传来一声促狭的笑意,罗明受赶紧抬头,只见齐白岳抱着一卷袍子走了过来,不等他回应,就劈头盖脸地将袍子罩在他身上。

    罗明受心头一暖,在这“众叛亲离”的当口儿差点掉下泪来。

    “齐小将……”他刚颤抖着喊了一声,齐白岳赶紧一挥手,正色道:“阿姊派我来是有任务的,可容不得你拉关系。”

    他不容分说,将一个收拢整齐的纸卷塞到罗明受的手里:“你瞧仔细了,阿姊答应你的事可是做到了。”

    罗明受吸了一下鼻子,拉开那小小的纸卷,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名字:罗百战,罗千胜。

    罗明受龇牙咧嘴地笑出声来。

    第164章 多铎之死(七)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

    赣江之围首战大胜,明州军全体皆是喜气洋洋,远道而来的郑成功着实见识了赵明州水战的实力。

    这一场仗打得可谓酣畅淋漓,面对清军提前布设的陷阱滚江龙,由罗明受带领的海寇队伍率先出马,是为水下的探路先锋。他们腰间所别的古怪器械名叫“断龙钳”,将现代的铁钳与锯齿合二为一,专为连接滚江龙的铁索而生。他们借着船队吸引炮火的当儿,潜入江水之中,将挡路的滚江龙尽数钳断。

    接下来,便是赵明州率领的逃人队伍。她们灵活敏捷,最擅于暗杀阻截。体型巨大,火力迅猛的木浮城看着骇人,实则正面无懈可击,背面却全是漏洞,只要明州军能躲开正面的炮火,从侧面潜入城中,木浮城的花架子便不攻自破了。

    而在这一切进行的过程中,船队不断燃灼烟筒,制造出浓烟滚滚的假象,将两支提前出发的队伍尽皆笼罩在浓烟的庇护之中。

    “可是——”正在听赵明州解读的郑成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赵将军既然有断龙钳这般法宝,为何不直接毁掉木浮城水下的横梁,反而要先行潜入城中,偷袭城中士兵,再行毁城呢?这样岂不是画蛇添足?”

    赵明州呲牙一笑,桐君生了个小丫头,继承了“罗百战”的名字,她心情大好,解释起来也愈发详尽耐心:“国姓爷,您想,这木浮城里可不仅有士兵这么简单,它还囤积有大量的武器弹药。一旦沾了水,这些宝贝可就全完了,所以我们只能画蛇添足,先行入城,把这些弹药有一个算一个都尽快运走,才舍得把木浮城沉了呀!”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不知为什么,郑成功只觉赵明州这番话几乎是唱出来的。

    “原来如此。”郑成功叹服,继而又蹙起眉头,有些狐疑地看向赵明州,“可是,据我所知,这断龙钳花费甚巨,打造起来颇为麻烦,赵将军难道有未卜先知之能,早就猜到了那多铎会用此二计,而提前

    做了准备?”

    赵明州的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神采,看得郑成功颇有些莫名其妙。郑成功不理解,明州心里却是清楚得紧,因为她所有的“未卜先知”,都是踩在面前这位国姓爷的肩膀上才得来的。

    真正的南明历史线中,郑成功于1659年起兵十余万北伐,与清军在瓜洲大战,清军便如今日这般严阵以待,布设了滚江龙和木浮城。郑成功挑选了数十名善泅者,趁着夜色以巨斧砍断滚江龙;又遣巨舰十余艘,顶着炮火,火烧木浮城,仅仅一天便攻取了瓜洲。

    而赵明州这次赣江大捷,几乎是照搬照抄了国姓爷的成功经验,再加上般般提出的“断龙钳”设想,这才以最少的死伤换取了最大的效益。

    明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这都是因为国姓爷您的帮忙。”

    “本藩?”郑成功浓眉一挑。

    “是啊!就是你说的嘛,不打无准备之仗,我……我就多准备准备,就把这断龙钳准备出来了,诶!谁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赵明州有的没的瞎扯一通,推说要去看看桐君和干女儿,忙不迭地逃了,徒留下郑成功蹙眉深思:“不打无准备之仗……我说过吗?”

    ***

    是夜,圆月如盘,高挂中天。

    因为白日里的赣江大捷,明州军取得了完整的“制江权”,使得赣州城外的天然护城河已形同虚设,等于在攻城的进度上向前跨越了一大步。更可喜的是,此次大捷伤亡率极小,还缴获了堆积如山的弹药武器。这些弹药武器虽不比明州军的先进,但只需经过日本匠人森田直岛略作改良,就可以直接投入战场,可以说大大减轻了战备耗损。

    再加上明州军副将桐君在同一日喜得贵女,更是让全军喜上眉梢,士气高昂。赵明州难得松了口,允准大家在攻城前一日略作休整,吃一顿大餐。

    道长纪春山在军营的宴席上寻了一圈儿,都没有找到赵明州,最后在亲卫兵的指点下,于贡水与章水的交汇处,寻到了他想找的人。

    明亮的月色将波光晕得格外轻柔,仿佛白日里的大战未曾发生过一般。赵明州挽着袖子,同一群女兵舀取着江流最湍急处的活水,一旁的马车上已经汲取了满满四大缸了,可她们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纪春山抱着臂望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加入了忙碌的行列。

    “真有你的……”纪春山一边拉扯着绳索,一边没好气道,“每次找你就没闲着的时候……害得贫道也得跟着忙活。”

    赵明州扶着腰直起身子喘了口气,凝望着远处热闹的军营:“我多干点儿,他们就能安心多吃点儿。倒是你纪道长——”她笑着冲纪春山挑了挑眉,“嘴里不情不愿,身体倒是诚实啊!”

    纪春山刚欲反驳,就听见身旁的小女兵已经笑作一团,登时没好气儿道:“笑笑笑,小心你们将军让你们吃瓜落!”

    一名小女兵看着纪春山长得清秀,自是不怕,梗着脖子回嘴道:“道长也小心我们将军请你吃乌龟肉!”

    “诶!?”纪春山自诩大明国师,平日里就是王公贵族都对他以礼相待,今日倒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兵调笑,说出去成何体统。

    “赵将军!”纪春山气得转头去寻赵明州,却见女子正仰头大笑,那张狂的气势,似乎一张口就能吞下那天上的月亮,纪春山本就虚伪的怒火瞬时便消了。

    ——多大人了,还是这般德行。

    已经松开的绳索又一次挽回到胳膊上,纪春山摆出一副“本道长不与尔等计较”的架势,冷声道:“有那笑的功夫,活儿早干完了。圣上正寻你呢,抓紧去吧!”

    闻言,赵明州揉了揉笑得沁出泪来的眼睛:“那我这——”

    “贫道替你了。”

    赵明州闻言,赶紧一拱手:“那就有劳道长了。”

    仙风道骨的白发仙长迎风而立,正准备肃重颔首,却不料赵明州与小女兵的嬉笑之语再一次传入耳际。

    “我走了,可别把他又欺负急了哈!”

    “赵明州!”纪春山怒目而视,对方却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第165章 多铎之死(八)谢谢你,朱由榔…………

    赵明州一路脚步轻快地往朱由榔所在的军帐中赶,及至帐口,才想起来自己还高高地挽着袖口和裤脚,又在帐外整理了一阵儿,方才通传一声,掀帘而入。

    一个帝王的营帐外,只有一位负责通传的士兵,这在任何一个封建专制的时代都是不可想象的。身为现代人的赵明州并没有意识到,可身为帝王的朱由榔却是能够感知的。

    哪怕身在大西军的囹圄之中,围着他打转的下人都没有今时今日这般稀少,可他却乐得如此。尤其是当赵明州走进帐中,昏黄的烛光打在她饱经风霜的侧脸上,朱由榔便更为庆幸,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小德子侍候了。

    “赵将军!”小德子热情地和赵明州打招呼,朱由榔也想起身,却被对面的画师制止了。

    “圣上……还请圣上稍待。”

    闻言,朱由榔前倾的身子不得已又坐正了,只是眸子凝在赵明州身上,露出温柔的笑。

    帐子一角的美人榻上,傻春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身上还裹着朱由榔的大氅。小德子搬来一个扶手椅,紧挨着朱由榔身旁放下。

    “赵将军,您坐!”

    赵明州扫量了一圈,见对面的画师正奋笔疾书,心里也明白了大概,笑了出来:“早知道我穿体面点儿。”

    嘴里这么说着,她还是依言坐在朱由榔身旁。别在腰间的白虹刀有些硌人,她便从腰间卸下,将白虹刀大咧咧地搁在膝头。

    赵明州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下来毫不收劲儿,周身漾起一蓬微尘,将身边的朱由榔也笼了进去。那些在烛光中飘飘荡荡的尘土里,有着赣江水特有的潮湿气和挥之不去的火药味儿,同朱由榔龙袍上的熏香混合在一起,让人闻着暖烘烘的。

    朱由榔微微一笑:“赵将军无论穿什么都……威风凛凛。”

    这边厢二人聊得有来有回,那边厢画师却是愁得直嘬牙花子。他自问见多识广,可实在是没画过这般画像。圣上与武将平起平坐不说,武将膝头还放着一把利器,这……这不合规制啊……

    可圣上没开口,他也不敢说什么,小声嘟囔了一句:“圣上,这刀……也画吗?”

    朱由榔和颜悦色地颔首道:“自然,要把赵将军分毫不差地画下来。”

    画师心头无奈,但也只得依言挥毫。雪白的宣纸上,逐渐晕染出二人面容。男子眉目如画,唇角含笑,身子不自觉地向女子一旁倾斜。放在膝头的双手微微收拢,指尖陷入明黄色的下裳里。女子颜色平庸,双眸却是明亮灵动,下颌抬起,自有睥睨天下之豪气。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一手撑膝,一手按在长刀之上,似乎下一瞬就要奔赴战场。

    赵明州用余光瞟了一眼朱由榔,男子弯着眉眼,似乎很是开心。忙活了一整日,赵明州已经很累了,可是她不想扫朱由榔的兴,把屁股默默地往椅子后蹭了蹭,靠着椅背减轻腰部的酸痛。

    她自认为动作幅度很小,可

    还是被朱由榔察觉到了。

    朱由榔迅速站起身,动作快得让画师都没来得及拦阻。他走到傻春酣睡的美人榻前,一手扶住傻春的头,一手轻轻抽出一个软垫。整个过程轻缓平和,傻春只知呼呼大睡,一丁儿都没有感知到。等到傻春的脑袋又躺回榻上,唇角的涎水方才滑了下来,在榻上积起一圈粘稠的水洼。

    朱由榔抱着软垫,走到赵明州身边,微微倾身,将其塞到赵明州腰部与椅背之间的空隙处。

    “辛苦将军了。”朱由榔轻声道。“还请将军再忍耐片刻。”

    军帐中的烛火被朱由榔伏过来的身子遮住,形成一片充满安全感的阴影。从明州抬头仰视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朱由榔白皙流畅的下颌,以及修长脖颈上一颗不易察觉的小痣。赵明州咽了一口唾沫,脸腾地烧了起来,最后一丝困意骤然消散。

    与赵明州同样反应的,还有正在挥毫泼墨的画师。他怔愣地看着那位传言中的中兴之主,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同样大名鼎鼎的永历朝第一勇士,仿佛对方是一丛易碎的雪绒花。画师擎着毛笔,嘴巴无意识地大张着,和打鼾的傻春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爱卿——爱卿?”

    画师缓过神来,就看见朱由榔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还请继续吧。”

    “遵命!”画师赶紧收回自己放飞无际的思绪,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面前的画纸上。

    许是那烛光太温柔,亦或是坐在朱由榔身边让明州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宁与平静,一向警觉谨慎的明州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待得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这无梦的一夜睡得格外酣畅。数年来,明州都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折磨着,从最开始雌雄莫辨的神明低语,到后来扬州城的浮尸百里,再到华夏一而再再而三从高高的城楼上坠落,她已然学会了用睡醒后长时间的沉默,来对抗梦中彻骨的寒凉。

    而这一次,明州的脸上竟然带着笑。

    帐外传来明州军操练的呼号声,同赣江奔畅的流水声、明快清脆的鸟叫声混合在一处,让人不由得神清气爽。明州施施然伸了个懒腰,正欲起身,却发现榻边还趴着一个人。

    男子的半张脸埋在隆起的锦被之下,只露出狭长的睫毛和紧闭的眼睛,一道光束透过营帐的天棚照射进来,正明晃晃地投在他的颧骨上,让那寸缕的肌肤几乎透明,美丽得让人心惊。他把床榻让给了疲惫已极的赵明州,自己则趴伏在床沿的一角,将自己缩成一团。

    赵明州目不转睛地凝着他的侧脸,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双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说不清,那种莫名的心疼究竟是因为般般,还是因为朱由榔,亦或者两者皆有。可她不得不承认的是,朱由榔早已不仅仅是她与般般操纵的傀儡,而是真真切切,能带给她们“家”一般感觉的人了。午夜梦回,她甚至真的会思考朱由榔曾经给出的承诺——若这个天下成为了她想要成为的样子,人们过上了像她向往的那样自由的生活,如果那个时候,他愿意交出王权,让这个天下再也不需要有皇帝,她是否真的愿意与他同行……

    而这个答案,也许,竟然,甚至是愿意……

    明州又长又轻的叹了口气,呼出的温热气体吹动朱由榔散碎的发丝,让他在睡梦中微微蹙起了眉。他没有醒,只是更用力地将自己缩了起来,似乎生怕挤到床榻上的明州。

    “啪嗒”,一卷画轴从他的怀里滑落,掉在床榻前的地面上。

    明州随手捡起,想来是昨夜的画像,便好奇地展开画卷。

    赵明州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只见那本该只有两个人的画像上,赫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身影。十一岁的少女站在赵明州和朱由榔的身后,歪着脑袋轻轻靠向姐姐的头盔,另一只手亲昵地搭在男子的右肩之上。那少女的样子,和自己印象中的般般,一模一样。

    三个人都笑得灿烂,就仿佛他们一直就这样在一起一般。

    赵明州急促地吸了两口气,强压下鼻腔中的酸涩,轻而又轻地叹出一句:“谢谢你,朱由榔……”

    第166章 多铎之死(九)人抬出来的时候,身上……

    数日后,天降大雨,整个赣州城顿成一片泽国。墨蓝色的苍穹之上,天河倒灌,位于赣州城东南隅的文庙孤峙于洪流之中,如同汪洋中的浮岛。两侧庑廊的瓦当不断垂下水帘,将无数忙碌奔走的宫人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之后,期间隐隐传来宫人压低声音的私语声。

    “看这情形,贝勒爷怕是……怕是不大行了吧?”

    “嘘——千万仔细着,若让旁人听着可小心你的舌头!”

    “我听说,前一日,贝勒爷房中死了个婢子呢!”

    “可不是,死状可惨了,人抬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青紫的,全是掐啊挠的痕迹。”

    “嘶——你别吓我啊!”

    “我吓你作甚,我亲眼看见的!”

    后殿飞檐下的铁马在狂风中叮咚作响,其声穿雨破雾,与殿中隐约传来的嘶吼声遥相呼应。

    多铎已有数日高烧不退,持续的高热将他本就绷紧的神经磋磨得愈发敏感脆弱,直至疯癫。幻觉与幻听轮番上演,让他无数次将身边伺候的婢女认成他深恶痛绝的赵明州。而前一日惨死的宫人,也正是来源于此。

    关于赣州城的一干军务尽皆转交给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可多铎依旧不肯放下他可笑的执念,要求孔有德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到他的病床前,汇报前线的消息。

    “禀王爷,目前我军和明军还在涌金门焦灼。天降大雨,明军的云梯难以搭上城墙,大部分火铳也已受损。地面泥泞,明军攻势减缓,目前尚无法对赣州城门造成实质性威胁。”孔有德跪在地上,一板一眼地汇报着战况。

    他始终垂着头,不敢看多铎此时面目全非的脸孔。可即便闭目塞听,他依旧能够闻见那扑鼻而来的,自每一个疮孔流泻而出的,和着浓水与血水的腐败之气。他竭尽全力屏住呼吸。

    重重幔帐后,发出一声嘶哑的惨笑:“火铳受损……哈哈哈哈哈哈……她赵明州的火铳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随着那支离破碎的笑声,更多令人作呕的气味儿透过幔帐的纱帘弥漫而出,让孔有德下意识地干呕了一下。他攥紧衣服下摆,将泛上喉咙的酸水强压下去。

    明州军的火铳的确是被这滂沱大雨浇熄了,让城墙上的清军获得难得的喘息之机。可大雨中明州军前赴后继,悍不畏死的气势,依旧给清军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每一个死守城墙的清军都知道,这场大雨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一旦大雨止息,甚至是雨势减缓,都会让他们的防守顷刻间土崩瓦解。可孔有德明了,这些话自己不能对多铎讲,他唯有企盼于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下得久些,再久些。

    多铎并不清楚此时孔有德心中的盘算,他只是沉湎于自己创造的幻梦之中,嘶哑着嗓子呶呶不休道:“既然他们攻不进来,我们何不趁着大雨打出去!赵明州,无非仗着红夷人的利器,还有……还有郑氏的海船罢了,若非如此,她只敢和那小皇帝龟缩在肇庆城里,装一装明军贤臣,摆一摆大明的官架子!”他干瘪地笑了两声,如同老鸨的夜啸,“来人,本王又有了气力,拿盔甲来!”

    殿内的婢子和宫人们惊恐地对望了一眼,没有人敢应声,只得求救般看向孔有德。孔有德心中暗叹,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此时的僵局。多铎本就病入膏肓,若此时让他披甲上阵,且不说他能不能真的冲锋杀敌,恐怕只是穿上厚重的盔甲就能够要了他半条命。可若不应他……

    一双枯瘦如柴的手臂倏地伸出幔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扯住了孔有德的领口,拉扯着他半个身子都摔入幔帐之中。他看到了那张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脸,俩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

    “为什么还不拿盔甲来,你是觉得……本王不行了吗!”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多铎的双目深陷,眼窝周围布满了青黑色的瘀痕,皮肤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无数痘疮一个叠一个炸开在那张可怖的脸上,如同被炮弹肆虐过的土地。

    “贝勒爷……末将不敢!”孔有德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拼尽全力屏住鼻息,“只是……只是大雨倾盆,城外泥泞不堪,此时出战恐对我军不利!”

    多铎的五指依旧紧紧箍在孔有德的领口之上,越来越紧,力道大得几乎让他窒息。

    “不利?天道是站在本王这一边的!这场大雨就是催征的战鼓,只待本王亲手斩下她的头颅!”

    殿内的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动。孔有德知道,若再不阻止,多铎恐怕真的会不

    顾一切地冲出殿去,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浑身湿透的传令兵冲进殿内,单膝跪地,声音急促而慌乱,“禀贝勒爷,明军……明军从西津门突入,城内守军抵挡不住,请求增援!”

    “什么?!”多铎猛地坐起身,床上挂着的幔帐被他疯狂地撕扯出一个巨大的裂口,“西津门?他们怎么可能从西津门突入!”

    孔有德心中一沉,西津门靠近章江渡口,本是清军防守最为严密之处。而连日大雨,使得江水暴涨,本就湍急的护城河漫出堤岸,让明州军根本下手,是以大部分镇守西津门的清军被调拨至明州军攻势最猛烈的涌金门。

    可明州军是如何突破漫灌的洪水,攻入西津门的呢?

    “贝勒爷,末将请命率军增援西津门!”孔有德立刻抱拳请命,试图借此转移多铎的注意力。

    多铎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赵明州……赵明州……她竟然攻进来了……”本就惶惑疯癫的眼神愈发狂热,他猛地推开身边妄图搀扶他的宫人,踉跄着向殿外走去,“来人!备马!本王要亲自迎战……永历妖女!”

    多铎的嗓音如同生锈的钢锯,在孔有德的脑海中不断拉扯磋磨,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拦阻。可还不待他发出声音,就被多铎一把推开。多铎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竟将孔有德推得倒退数步。

    “滚开!谁敢拦我,杀无赦!”多铎已经冲出了殿外,在幕天席地的雨帘中单薄得如同即将折断残荷,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

    孔有德知道,多铎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这场大雨不仅困住了明军,也即将把清军逼入绝境。他咬了咬牙,转身对殿内的宫人喝道:“快去通知和硕郑亲王,请他速来主持大局!”

    待他再次回头,发现多铎已经颤颤巍巍地翻身上马,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刀锋在雨中闪烁着寒光。

    “贝勒爷!”孔有德大喊,声音却被雷声淹没。

    多铎充耳不闻,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朝着西津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67章 多铎之死(十)阿姊,有我在,这事儿……

    一个时辰以前,涌金门。

    铅云压城,暴雨倾盆,将战场浇成一片混沌。涌金门城头的清军箭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箭矢裹着水汽呼啸而下,钉入泥地的瞬间溅起浑浊的血花。明州军的火铳早已哑火,士兵们弃了长铳,以盾牌结阵,顶着箭雨向城墙推进。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步都似在沼泽中挣扎。

    无论是城楼之上誓死守城的清军,还是城墙之下舍命向前的明州军,每一个人都被雨水浸透,在初春的冷风中打着寒噤,立在阵前的赵明州也不例外。

    她感觉自己已经处于失温的边缘,但还是不管不顾地随着大部队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三月廿八,她们必须在今日攻下赣州城,砍下多铎的头颅。

    “将军,云梯全被砸断了!”李攀抹去脸上的血水,嘶声喊道。

    赵明州凝望城墙——清军将滚木礌石浸了火油,即便大雨如注,仍能借重力砸碎云梯。负责此次守城任务的是大名鼎鼎的三姓家奴吴三桂,不得不说,他的名垂青史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背叛,至少这场攻城战打得比之孔有德那次,要艰难得多。

    赵明州紧盯着那片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城墙,突然目光一凛,注意到城墙西南角因雨水冲刷露出一截朽木。

    她眼睛一亮,挥刀直指:“集中兵力攻西南角!拿断龙钳来!”

    断龙钳的制作工艺在这个年代极为复杂,仅成型数十把。随着赵明州的一声令下,数十名肩抗断龙钳的明州军便集结到她的身边。

    赵明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即便战事焦灼至此,她的脸上依旧有着令所有人都安心的平静与自信。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过一阵紧似一阵的滚雷声:“诸位兄弟姊妹,赣州城难破,但并非不可破,今时今日,便是我们为身后的百姓赴汤蹈火之时!”

    “跟我一起,用断龙钳把西南角的城墙凿开!”

    李攀紧抿着嘴唇,咬紧牙关。一军之将以身涉险是战场上的大忌,这一点作为明州军的副将她再清楚不过。可赵明州的为将之道却偏偏是站得最往前,冲得最无惧,方才得了悍不畏死的“美名”。她比谁都知道,劝不住她。可是……

    正在李攀焦心的当口儿,一道如同豹子般矫捷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往背向众人的赵明州身上轻轻一撞,再接一个前滚,明州背在身后的断龙钳就被那人抱在了怀里。一套动作下来,利落干脆,迅捷非常,饶是赵明州都没来得及反应。

    那人回转过头,冲着赵明州展颜而笑。雨水顺着轮廓俊逸的眉骨砸进眼底,少年微扬的眼角褪去了青涩,竟是多了些明州不熟悉的动容。

    “阿姊,有我在,这事儿还轮不到你,”齐白岳将目光从赵明州惊愕的脸上移开,高举手臂,“大家随我冲!”

    众人轰然应和,少年不待欢呼声落下,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向城墙。赵明州只见清军的箭矢追着他的背影钉入城下的泥淖之中,少年在疾奔中猛地伏身,便消失在漫天的雨幕中看不真切了。

    “齐白岳!”赵明州的心头一颤,胳膊却已经被李攀紧紧箍住。

    “将军,大局要紧!”

    赵明州双眉紧蹙,死死盯着齐白岳身影消失的方向。然而,那里除了铺天盖地的雨水之外,再也没有了少年义无反顾的背影。

    突然,被雨水模糊了轮廓的地平线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起初,那声音混杂在雷声中,难以分辨。但随着震动愈发清晰,赵明州只觉自己脚下的大地都在有节奏地颤抖,连城墙上隐约可见的火光都开始诡异地朝东南方倾斜。

    李攀松了紧抓着赵明州的手,和对方一同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是……地龙翻身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由远及近威压而来的山脉。它们蹈雨踏浪而来,撞碎混沌的水雾,层层叠叠,连绵不断的青灰色山峦,以不容阻挡之势,直逼赣州城!

    那是——

    赵明州紧蹙成川字的眉头逐渐舒展,微微眯起的眼睛在看清那片山峦真身的瞬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赵明州喃喃着,声音里有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那并不是移动的山脉,那是自遥远的云南跋涉千里而来的象群!

    每一只巨象皆身披铁甲,在雨水的冲刷下若上古凶兽的鳞片般灼灼生光。赵明州一眼就看清了那端坐在头象背上的瘦小身影,她长高了些许,一身青色的盔甲几乎和身下的巨象融为一体。她的面容依旧稚嫩,同画像中的般般一模一样。

    “曹岁!”明州喊出了她的名字。

    端坐于象首的少女眸光晃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开合,似乎想念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称呼,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抱拳回礼:“赵将军,别来无恙。”

    赵明州激赏地上下打量了曹岁一眼,方开口道:“曹岁,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你为曹小将军了,感激的话容后再说,咱们今日天黑之前,必须要攻破涌金门,让大军进城!”

    “你能做到吗?”赵明州目光坦荡地看着曹岁。

    ——今日我李定国与赵将军约定,绝不相互攻讦,需当一致对外。

    昔日与李定国之约,言犹在耳,而在此北伐的关键时机,李定国一诺千金,送来了大西军攻无不克的象兵。今日,就是他们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象首上的曹岁微扬嘴角,目光透过雨帘,望向轮廓模糊的赣州城:“天黑之前?一个时辰即可。”

    曹岁挥舞象鞭,正欲向队伍发号施令,却闻听赵明州道——

    “等一下!”

    曹岁垂首,只见立在地上的女将眸光斗转,莹然生辉,那是她所熟悉的狐狸般地狡黠。

    涌金门,乃是明军与清军相互攻讦最为焦灼之处,清军投放了大量的兵力于此,与明州军呈现拉锯之态。若是将象兵尽数压上,也许的确能够像曹岁所说的那般,在一个时辰左右拿下涌金门,但定然会有所损伤。可如果趁着涌金门拉锯之时,调集象兵去被洪水漫灌的西津门……清军自作聪明地认为无人能在洪水之中攻上城楼,便撤走了绝大部分兵力。人,的确是无法在水中攻城,可偏偏,咱们有象啊!

    笑容漫上赵明州的嘴角,她果断下令:“不要攻涌金门,去西面,去西津门!”

    第168章 多铎之死(十一)赵将军,可敢与我一……

    齐白岳的嘴里尽是泥土与铁锈混杂的味道,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只觉肺部被潮湿的气体骤然撑开,神魂似乎又回到了几近麻木的躯体内。他的身上还趴伏着一个人,那是一个有些面熟的女兵,在滚石砸落到自己身上的瞬间,是她拼尽全力推开了自己,为他求得了一线生机。

    齐白岳探了探她的鼻息,食指滑过她人中的上沿,冷得刺骨,应是没救了。

    齐白岳叹了口气。

    他的头很重,脑海里不断重演着和同袍们舍生忘死用断龙钳凿开城墙的景象。断龙钳的绞盘每转一圈,身后的人声越稀,清军的滚木礌石专挑扛钳的人砸,他听见血泊中有人对着他嘶吼,“小齐将军,坚持住!”

    最后传进耳廓中的,是城墙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坚持住了,因为阿姊在看着呢……

    阿姊……

    齐白岳只觉自己的身上又有了暖意,他轻手轻脚挪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想要从土石形成的三角形空间中钻出来。他试了试,只要稍作动作,便会有更多的泥土随之压上,他只得再一次停了下来。

    滂沱的大雨并没有要停的意思,齐白岳的整个身子泡在水里,冷得直打颤。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闷雷里,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喊杀声。他的阿姊一定还在最前线拼杀,可此刻的他却没有办法继续保护她了。

    他困在这座瓮城之中,周围漂浮着的皆是同伴的尸体。

    齐白岳突然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心中暗道:阿姊会不会以为我已经死了?那样的话,阿姊是不是就不会来寻我了?

    被赵明州抛弃的恐惧一直是他难以克服的心疾,而此刻这种恐惧被成倍的发大,早已超越了对死亡的隐忧。

    “阿姊……”齐白岳小声而虔诚地念诵着,“阿姊,别不要我……”

    狭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掩住眸子里所有的不确定,却又再一声巨响后倏地抬起。

    横在腰部上方的断木被不可思议的巨力掀翻,还不待齐白岳惊愕,一条灰色的大蟒便凭空出现,直卷向少年的腰部!

    再被巨蟒锁住的瞬间,齐白岳已经探手向靴中,摸出了自己最后的武器——匕首。长臂挥出,却僵在了半空。

    “是你?”齐白岳愣住了。

    将他举到空中的并不是什么巨蟒,而是碗口粗的象鼻。

    曹岁端坐于象首之上,盯着当年自己最大的敌人,展颜而笑:“正是我,抓到了偷偷哭鼻子的小齐将军。”

    刚刚见到赵明州之时,曹岁心里多少还存着别扭。她骗过她,偷袭过她,真真切切地想要杀死过她,但又臣服于她,种种复杂心绪混合在一起,让她不知如何与曾经的阿姊正常交流。可面对齐白岳就不一样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对付,他又是第一个看出她算计的人,曹岁与齐白岳之间反而省去了那层窗户纸,显得更加自然畅快。

    齐白岳也不负曹岁所望的狠狠瞪了她一眼,质问道:“你来作甚!又想哄骗我阿姊吗!”

    曹岁讥讽地勾了勾嘴角:“我自是不想来,可惜啊,赵将军恳求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你,不论生死。”曹岁在“恳求”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似乎被赵明州恳求一事是无上的光荣。可齐白岳在意却并不是这个——

    “阿姊说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我吗?”

    他早已忘记了被象鼻举在空中的尴尬,只是满脸笑意地重复着那四个字。曹岁回答得确定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而此时,成为两个少年人情感载体的赵明州正在赣州城的文庙中飞奔。

    正如齐白岳所期待的那样,明州心中自然是记挂着他,所以在曹岁带领象兵,冲破几乎无人把守的西津门后,便被赵明州“请”回了涌金门,救出她困在城下的弟弟。可赵明州自己却已然无暇他顾,此刻她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多铎身上。

    她必须要抓到他,今日,三月廿八,他必须死。

    方才探马来报,多铎在孔有德和吴三桂的拱卫下,正马不停蹄地从文庙撤离。

    在这帮以“逃跑”闻名的叛将指挥下,一旦多铎脱出赣州城,只怕是泥牛入海,再难找寻。即便多铎按照过去的历史线,死在了逃亡的路上,那和她赵明州亲手结果多铎性命所带来的效应,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更何况,她曾对浰头山寨的晏七娘承诺过,要用多铎的舌头喂她的红隼呢……想及此,赵明州猛地一夹马腹,整个身子伏在马背上,像离弦的箭一般直冲出去。她的身后,李攀高擎着蚩尤旗,率领亲卫兵策马疾驰。

    马蹄跃过刻有五龙浮雕的丹墀,在青砖长道上震踏出急促的脆响。被雨水浸透的旗面本该沉重垂落,却在狂奔的逆风中反常地绽开,颀长的旗面如一柄利刃,将整座文庙一分为二,宛若崇祯十七年闯王踏破京师的烽火。

    只可惜,当年将朱明王室诛杀殆尽,连寻常百姓亦不放过的多铎,此时却成了被赵明州追击,落荒而逃的败军之将,天翻地覆今应是,换了人间。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铅灰色的天空,照亮了立于长街之上身影。那人手持长刀,孤身而立,面对疾驰而来的马队不闪不避,在暴雨之中若一具昂然的石塑,拦在赵明州必经的路上。

    “本将乃满洲镶黄旗瓜尔佳氏鳌拜,太宗亲封‘巴图鲁’,愿与赵将军一战!”一道断喝响彻云霄,让赵明州的马速都不自觉缓了下来。

    鳌拜……

    明州微微抬眸,借着那劈开天空的闪电望去,只觉面前的自称鳌拜的大将竟有几分熟悉之感。那狭长的眼眸中蕴着的古怪冰冷感,的确似曾相识。

    ——放火烧山!

    ——狡猾的汉人……

    数年前汹涌的山火似乎烧至了眉前,只是遗憾当年并肩而行的华公子早已离世,这差点儿夺了他性命的鞑子竟然还苟延残喘于前。

    赵明州冷冷一笑:“是你。”

    鳌拜看着那双被雨水冲刷得分外明亮的眼睛,浓眉一扬,长刀直指:“赵将军,可敢与我一战!”

    第169章 多铎之死(十二)做个选择吧,妖女!……

    鳌拜并没有和面前的女子真刀真枪较量过,但他私下里对她做过细致入微的研究。他分析了她所有的战略战术,甚至因为她学习了曾经最瞧不上的汉话,她在公开场合与清朝将领互怼的内容也能背出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她一定会接受自己的挑战,她狂妄,无畏,打法多变,自己应该是最能吸引她的对手。只要自己敢于单枪匹马发下战书,就一定能够阻挡赵明州追击贝勒爷的脚步,他对此有着绝对的自信。

    只见赵明州和身后的李攀对视了一眼,唇角一挑,露出一个毫无掩饰地讥讽的笑,吐出了一句让鳌拜瞠目结舌的话。

    “一起上,干他!”

    话音未落,赵明州身后的骑兵就已经按捺不住,一拥而上,十数人瞬间就将鳌拜围了起来。骑兵中女子居多,尽皆蜂腰猿臂,出手利落。饶是鳌拜勇猛无双,可是一虎抵不了群狼,他只觉眼前寒光闪现,银芒四射,无数马槊、长矛、朴刀密不透风地向他扎来,他左躲右闪,奋力还击,口中不住地喝骂。

    “赵明州!你竟敢——竟敢以多欺少,岂是君子所为!”

    分神骂出的一句话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一杆马槊擦着他耳际划过,削下半片盔缨;左侧朴刀劈向小腿,逼得他连连后退;右侧长矛默契地迎向腰眼,被他反手拧断矛杆,可断茬仍扎进甲缝,鳌拜怒目圆睁,几乎咬碎后槽牙。

    花斑马上的赵明州勒马止步,冷笑道:“君子?君子早就被你们杀光了!剩下的便是我们这帮女子,女子行事,何需向你这垃圾解释?”

    鳌拜双瞳赤红,几乎要溢出血来:“你——”

    许是他汉话尚不够精深,许是关键时刻舌头打结表达不清,许是怒火中烧再难言语,鳌拜从牙缝中憋出一个“你”字之后,就像被年糕噎住了喉咙,除了艰难地喘气声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明州本欲丢下他策马而去,继续追那逃窜的贝勒爷,可又突然福至心灵,在疾驰的马背上微侧过身,冲着那鳌拜高高举起右臂,竖起了中指。

    “狗——杂——种!”她畅快大喊。

    还在人群中挣扎的鳌拜只觉胸口一阵憋闷,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这让他深恶痛绝的三个字,这已然成为他梦魇的三个字,这临死前的黄道周不断重复的三个字,这让他贻笑大方的三个字,终究成为了鳌拜的墓志铭。能得到和侄子哲依图同样的评价,亦算是有始有终。

    赵明州心情大好,伏在马背上越骑越快,她终于实现了自己微时对华夏的承诺,终于让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满人头领”,你为兔来我为狼!

    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也许鳌拜至死也认为这“驱狼噬虎”之法是她的原创。其实,这依旧是赵明州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那“巨人”名唤——康熙。

    又追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花斑马已经累得直喷响鼻,口嚼边也渗出了白沫,赵明州骤然勒停了马,立在被暴雨冲刷得一尘不染的青石街上。

    倒不是又有什么鳌拜鳌胜的螳臂当车,当街拦路,而是她苦追了半日的多铎竟赫然出现在眼前。

    长街的尽头摆放着一把太师椅,上面歪歪坐着的正是镶白旗旗主——多铎。数日未见,多铎已然判若两人,那件极有辨识度的玄狐大氅紧紧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远远一望,倒不像是手握天下兵权的贝勒爷,而似一只被逐出狼群饿脱相的老狼。无数痘疮累加在他脱垂的脸皮上,散发出濒临死亡的气息。

    他的身后除了戒备森严的亲卫军外,还有一个形容巨大的铁笼。铁笼高逾两丈,笼中蜷缩着数十人,男女老少皆有。人若待宰的牲畜般挤挤挨挨堆叠在一起,每一根栏杆的间隙,都露出数张被痘疮折磨得已然扭曲的脸。

    “赵氏妖女!”多铎扶着太师椅的扶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眸子亮得骇人,“见到本王如何不跪!”

    赵明州冷冷地盯着多铎的脸,他的嘴角高高上扬,几乎拉扯到了太阳穴。她翻身下马,稳步向着多铎走去。

    “将军!”李攀赶紧阻止,却在赵明州“噤声”的手势下偃旗息鼓。

    “半截身子都进黄土了,还想着这些虚的。你也别急,等你烂在棺材里那日,自有你的子子孙孙叩头拜你。”赵明州不闪不避地迎着多铎的队伍走去,近到能看清笼中人颤抖的嘴唇和不断痉挛的手臂。

    随着赵明州的步子,她身后的亲卫兵也在李攀的指挥下缓缓压上,与多铎一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多铎似乎是觉得冷,双臂紧紧拢着狐裘大氅,华美的皮毛间隐隐露出一双惨白枯瘦的手,趁着多铎脸上近乎疯狂的狞笑,让人看着心底发寒。

    “妖女,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他向身后的笼子瞟了一眼,笑道:“且来看看本王为你亲自挑选的‘大礼’!”

    “这些贱民皆染了‘圣痘’,与本王同遭病疫,乃是他们……他们的荣幸——”他疲惫地大喘了一口气,似乎刚刚的对话已经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妖女,你极言明州军为仁德之军,北伐乃是替天行道,本王倒要看看,这些贱民的命,你明州军救还是不救!”

    闻言,笼中的百姓都涌到了笼边,无数双手从笼中探出,无望地挥动着。见此情景,赵明州身后的亲卫们个个义愤填膺,攥紧了手中兵器,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便要冲将上去,与那无耻清军拼个你死我活。

    赵明州的面容却依旧是如山的平静。

    “救要如何,不救又要如何。”明明是一句问句,被她说来却是无悲无喜,看不出情绪。

    与赵明州相比,多铎的狂躁便愈发突显。

    “若你想救,便需对本王三跪九叩,任由本王离去,本王便可饶了这笼中贱民一命。可若你不想救——”

    随着多铎尾音的高扬,立在笼外的士兵长刀出鞘,刀锋碰撞在铁质的栏杆上,发出“仓朗朗”的鸣响。

    “——那便让这些贱民给本王陪葬吧!”

    多铎羸弱的身躯在暴雨中颤抖着,已然分不清是寒冷还是兴奋,他大张着嘴,任由雨水滚入口中,再化作沁着血丝的涎水喷溅而出。他眼中的世界化作色彩斑斓的无数零散色块,晕染融合,难分南北西东。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想到赵明州即将面临的窘境,他即将燃尽的心火仿佛当头浇下一瓢烈油,又轰地爆燃起来。

    “做个选择吧,妖女!”

    第170章 多铎之死(十三)镶白旗旗主巧言令色……

    即便被蚀骨的高热折磨着,多铎也有自信在赵明州跪拜的瞬间,将她斩杀阵前。他记得上一次与赵明州对阵之时,赵明州在力量上大大逊色于他,若不是最后时刻,那妖女巧施妙计,让他跌下马来,只怕那妖女的头颅早已被他斩下。而这一次,他不会再给赵明州投机取巧的机会了。

    他强压下狂跳的心,将手缓缓移向背后,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沉默的女子。天空劈开一道苍白的闪电,将不过五步远之人的面庞映得通亮。

    “事到如今,你还在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开刀”,赵明州长眉一扬,眸子里蕴着多铎看不懂的了然,“多铎,你真是——死不悔改。”

    “轰!”和闷雷同时震动天地是文庙南方的一声巨响。那声音是如此的突然,引得多铎都不禁回头张望。

    待他看清声音传来的位置时,心下不由地一沉。那是济尔哈朗和孔有德大军埋伏之所在!

    一股寒意直冲颅顶,将多铎潮红的脸颊激得惨白。

    ——难道……这一切,她早就预料到了!?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待多铎转动自己僵硬的脖子,重又将目光聚焦到赵明州的脸上时,却见女子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冲势直扑他而来!

    多铎反应也是极快,掩在背后的短刀瞬时便劈了下来,直逼赵明州面门。可女子却轻巧一闪,绕过多铎端坐的太师椅,直奔后方的铁笼。

    多铎的头上渗出了汗珠,不用回头看他也能猜到,赵明州的最后一个把柄即将被夺回她自己手中。果然,负责执刀的亲卫兵发出一声惨叫,赵明州已然杀入队伍之中。

    在被多铎以百姓相威胁之时,赵明州心里早已做好了盘算。强弩之末的多铎不足为惧,即便她不动手,以他的病情只怕也熬不过这一日。她的目标本来就是那些镶白旗的刽子手,那些恶魔的帮凶。

    在赵明州手持BC41在人群中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时,身后赶上来的李攀诸人也与多铎混战至一处。待赵明州喘着粗气,用尚在滴落鲜血的匕首砍断铁笼的链条时,多铎也已然力竭,被李攀以一种格外屈辱的姿势按在地上。

    “先救人。”赵明州冷冷瞥了一眼脸浸在雨水中的多铎,吩咐明州军将笼中的百姓护送至安全处,却听多铎发出咕噜咕噜的异响。

    李攀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下手重了,把这个养尊处优的贝勒爷按死了,赶紧看向赵明州。赵明州微微抬手,示意李攀松了些许对多铎的钳制。

    多铎猛地抬起脖子,方才的咕噜声化作癫狂的大笑,响彻天地。

    赵明州不由得有些后悔,还是该让这家伙在水里吐泡泡才对……

    经过刚刚的一番纠缠,多铎脸上的疮疤被粗糙的青石地面擦蹭,本就溃烂的皮肉翻卷过来,露出内里红色的嫩肉。浑浊的雨水,暗黄的脓液,赤红的鲜血,以及大笑间喷出的晶莹涎水混在一处,将他原本坚毅的脸变成了形容可怖的调色盘。

    他奋力转动着眼珠,死死钉在赵明州的脸上,咬牙切齿道:“赵明州,本王早就说过,这些人感染的是‘圣痘’,与本王所染之疫病同宗同源,比普通的天花更要酷烈数倍。你今日所救之人,不仅仅是寻常贱民,更是刺向你明州军的一把利剑!”

    “明年今日,本王的子子孙孙会为本王祭奠祈福,而你——”多铎的嘴扯得极大,露出血红的舌和白森森的牙,如同有着蚀骨毒液的蛇,“——和你的明州军,坟上的蒿草也已然丈余了!”

    他期待着赵明州露出惊恐的表情,却不料面前的女子唇角微微一勾,竟是笑出声来。

    “多铎,你依旧像当年一样天真啊……”赵明州缓步走到多铎面前,蹲了下来,平视着他疑惑的脸,压低声音道:“般般跟我说过,明朝末期就已经有了种‘人痘’的技术,可以一定程度上预防和治疗天花。可惜,你们这些鞑子昏聩无知,只知道恐惧疾病,却没有将本已经出现的技术发扬光大。而恰好,我军有一位红毛洋大夫,最是会研究这种传染病。”

    “在攻打赣州城之前,明州军全军上下,就连做饭的阿婆,运送粮草的挑夫都已经接受了疫苗的种植。”

    赵明州揪住多铎的领口,将他可怖的脸缓缓拉近,轻叹一声道:“所以啊多铎,别说你那是什么‘圣痘’,就是圣斗士,又能奈我何?”

    在确保自己说得每一个字都被多铎清清楚楚的听进耳中后,赵明州嫌弃地松了手,任由多铎颓然摔进地面的泥水里:“多读读书吧,我的贝勒爷……哦,对,你已经来不及了。”

    话音才落,只闻天际忽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多铎尚未及抬头,一道赤影便破空而至——那是晏七娘自小养起来的红隼!

    随着隼啸一同逼至的,是自屋檐炸响的清冽女声。

    “镶白旗旗主巧言令色的舌头,七娘我收下了!”

    只见那陡峭飞檐之上,晏七娘一袭绛红劲装踏瓦而来,秀美的脸上尚有未干的血痕,显然这一路过关斩将。晏七娘的身后,浰头六寨的寨主们率众跃下高墙,暴雨中数道疾影愈来愈近。

    赵明州终于粲然而笑。

    多铎察觉出危险将至,羸弱的躯体爆发出最后的残力,拼命挣扎起来。明州出手如电,稳稳扣住他的下颚,用力一掰。那红隼极有灵性,铁喙精准地啄向那颤动不已的舌头!

    只听闷闷地“噗”一声,血花飞溅之间,半截猩红的肉条在空中划出一道狰狞的弧线。红隼振翅掠过赵明州的肩头,将战利品轻轻放在晏七娘的掌心。

    晏七娘先是仰天大笑,继而怅然阖目,喃喃低语道:“阿哥,七娘替你报仇了。”

    及至此时,那蚀骨灼心的疼痛才传到多铎的口中,半声惨嚎被涌出的血水堵在喉间,他疯狂抓挠着自己的嘴,却只摸到空无一物,绝望大张着的口。

    然而对于明州来说,属于她的惊喜还没有结束。

    身后冗长的青石街尽头,响起一声嘹亮的象鸣。数十头大象排成整齐的队列,在曹岁的指挥下冒雨而来。与曹岁并肩坐在头象背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让明州一直揪心的嫡亲弟弟——齐白岳!

    心中的喜悦与宽慰难以言喻,赵明州竟赏脸与多铎分享。

    “瞧见了吗,贝勒爷,这就叫——皆大欢喜。”

    泥水中的多铎寂然无语,垂头一看,那一代天骄竟已如深冬的虫蠹般,死透僵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