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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原来就在那来不及眨眼的功夫里, 官卿突然感到自己的腰肢被人截获,侧身被迫一扭,她已经到闪到了别处, 而那两支箭, 正穿透了谢律的背。

    官卿亲眼目睹两支本该取了她性命的箭, 扎进了谢律的背, 鲜血四溅。

    他还握着她的腰肢,可那种强悍的力量,却在逐渐渐弱,直至, 他垂落臂膀, 合上了眼帘, 身体急速地往前跌倒。

    “谢律!”

    官卿散乱的发糊了眼睛, 她伸手要去抓他的手,可是她一步没有追上, 便步步没有追上, 官卿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到了船舷上。

    被刺客砍断了栏杆的船舷,留下了一道巨大的豁口,官卿仿佛从肺里挤出来全部的力气:“不——”

    谢律从那段豁口中跌出了甲板,身体如轻飘飘的一只纸鸢, 仰头掉落了下去。

    官卿奔得太急,摔在湿溜溜的甲板上滑行了一丈远,终于趔趄地奔到了船头, 目光紧紧追逐的身影已经掉进了江中, 被江面上一片翻涌上来的浪花所吞噬, 消失得干干净净……

    官卿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下去的, 直至此刻,她都不敢相信。在看到他的海东青飞到船上之时起,她就认定了谢律在密谋刺杀,可是,终究是她冤枉了谢律,她还用金簪毫不迟疑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倘若……倘若没有她刺的那一簪,他是否能活?

    倘若……倘若书杭终将长大,明白了方既白并非他的父亲,当他向她询问他的父亲在哪里时,她要如何回答?

    方既白带着岸上埋伏已久的登船的御林军,开始了最后一片清扫。

    因事先已有准备,方既白的带的这批人,从外围包抄过来时,刺客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方既白中军帐下指挥若定,调遣人手,将远处的弓箭手先清理完毕,随后便慢慢清算船上剩余的刺客。

    虽只是一些残兵败将,但收拾起来也颇为棘手,前后耗费了半个时辰。在魏军占据上风与刺客撕扯之间,方既白来到了官卿身后,微微叹息,弯腰将她的藕臂握住,“公主。”

    官卿半跪在地上,眸子无神,盯着那黑压压的不断翻涌水浪的江面,久久不愿挪开视线。

    一只海东青,扑腾着翅膀飞回来,停在船舷上。

    官卿怔忡地仰眸,神采飞扬的海东青,此刻正静静地抓着围栏,看着主人消失的,被行进的船只抛在后面的地方。

    连海东青也知道,它的主人已经没有了吗?

    “公主,”耳中再一次涌入方既白的声音,可她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直至方既白握住她的手,用了几分力量,方既白道,“公主,臣会派人下水去打捞,公主先随臣入舱房暂避。”

    官卿仿佛这才茫然地醒过神来,对方既白轻轻颔首,一步三回眸地看向那只海东青,重新回到了舱房。

    当方既白要送她回房中歇息时,官卿却执意调转脚步,走向了间壁的另一间房。

    终于风平浪静,从寝屋里出来的玉燕和珠箴都感到十分奇怪,但也跟着公主去了,路过时,两人对方既白行礼,方既白叮嘱她们二人仔细照看公主,得到应诺之后,他才颔首转身而出。

    这空空荡荡的舱房,木板上只有一滩凝滞的血迹,蜿蜒地流淌下来。

    官卿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似乎捉住了她的心脏,不轻不重地掐着,疼痛感却令她几乎窒息。如果她不刺那一簪,谢律呢,谢律能否活下来,能否安然无恙,不坠入江里?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从重逢开始,从来没有信任过谢律。可无论她是出于自保,迫不得已封闭心门,不让谢律有一丝撬开的可乘之机,还是因为仇视他,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今日是她错怪了他。

    若谢律真的死了……她便是出力最多的那个人。

    江水森寒,这个季节,人一旦掉进去,不出片刻便会冷透骨髓失温窒息,何况他身负重伤,胸口中簪,背后中箭,加上一路江水奔流冲刷……

    他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玉燕害怕公主此刻魂不守舍的状态,出声提醒,然而官卿没有听见,没有给她丝毫回应,她更担心了,和珠箴交换了目光,两人一同上前,左右扶住公主,劝告道:“公主今夜累了,我们回吧,方相公他们已经把握了大局,一会儿就没事了。”

    的确会没事,谢律,也只会成为一个伤亡数字。甚至,他都不配出现在魏国的伤亡人数里,魏国更加不可能宣告,陈国世子是死于雾州,死于魏国的船上。

    今夜,到底是谁意欲行刺?

    官卿眼眸变暗,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揪出幕后主谋。

    官卿没有回去歇息,甲板上的动静终于结束了,她听着耳朵里的厮杀声停止,风烟俱净,她走出了船舱,向方既白会合。

    方既白率军擒获的俘虏,在落网之后,纷纷选择了横刀自尽。

    最后竟然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如此忠心耿耿,训练有素,绝不是出自于江湖。这是有人预谋的,就算预谋的不是陈国,也必定是另一方权柄在握的势力。

    方既白命仵作将刺客上下搜身,寻找线索,得到的回答是:“相公,公主,这刺客身上没有任何足以曝露身份的消息,但看身材面相,不像南国人,更像是我们北方人。”

    这更进一步证实了,谢律根本是无辜的。

    官卿回眸望了一眼,那只海东青,停在船舷上不知道多久,之后,它振翼而去,盘旋江面怒涛之上,发出一声一声凄厉的啸叫。

    动物有灵,海东青也知道,它的主人在江底,再也回不来了。

    官卿蓦然鼻酸,她来到了桅杆下,注目眺望着那片被远远抛在后面的水面,船顺风顺水已走出了几里水路,谢律是在远处坠江的,此刻从这围栏的豁口旁跳下去,也只是刻舟求剑罢了。或许他的身体到了水里,沿着水流被卷入了深处,在江中……永远不见天日。

    就算如今,她对他再无眷恋,知道他葬身江底,仍然止不住鼻酸。

    当年他得到她在淮水上遭人刺杀坠江的假消息时,又是如何呢?

    谢律疯成这样……就是从那时种下的因吧?

    她不怪他了,真的。

    她盼着他活着,盼着他回来,重新做回陈国世子,就算桥归桥,路归路,官卿盼着他活着!

    “公主,”方既白从身后靠近,低回的语气在她耳畔响起,“臣已经派人乘小船下水捕捞,谢律伤势过重,坠江时水流湍急,只怕,情况不容乐观。”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官卿也似乎是平静地听着,可是相交几年,方既白知晓公主表面宁静,内心却已是翻江倒海,他扯出一缕笑意,又唤了官卿一声:“公主。”

    他轻声地咳嗽着,却笃定下了论断:“这些年,公主对谢律,爱过,恨过,就是从没有忘记过。”

    旁观者清,当公主将谢律从霸州雪原上带回来时,方既白便懂了她真正的心意,纵然是一生困在仇恨当中,公主也再不会将目光放到别的男人身上了。只有谢律一人,曾让公主这样刻骨铭心地爱过,也恨过,爱之深,恨之切。

    官卿并未反驳,她自己陷在对谢律莫名深浓的情绪里,自己都迷惑了,或许站在第三人的角度,方既白反而看得比她清楚。

    是的,对谢律,她曾爱得毫无保留,后来便恨得切齿拊心,这世上怎么会有谢律这样的人,让人柔肠百转,让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事到如今她承认,在谢律来魏国的这段时日里,她不知何时起又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当看到他坠江的那一刻,她无法抑制住内心喷涌而出的恐慌与害怕,这种情绪已经瞒不过她了。

    官卿的手掌扶在桅杆上,指甲几乎劈进木缝里,咬牙死死地盯住那片水面,心道:谢律,你最好是还活着,就这样死了,本宫这辈子都看不起你。

    可当她的指甲真的掐进木缝,疼痛唤醒了她的神智的时候,一念陡生,她不禁抬起头,仰望这高高插在船板上的桅杆,桅杆上竖有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蓝黄相间,一面绘制貔貅,一面绘制麒麟。

    她霍然回头:“苟信芳!”

    方既白仿佛仍未反应过来,官卿失声道:“将他抓起来!”

    徘徊在桅杆底下鬼鬼祟祟的苟信芳,玉燕盯了他一整夜,都没看出任何问题,可没有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

    方既白懂了官卿的意思:“不可能。”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官卿疑惑:“为什么?相公,我有足够的把握,一定是苟信芳连通外敌,他绝不简单!”

    这一面旗帜,就是信号。旗帜分两面,用麻绳固定在杆头,受风时旗帜在空中猎猎飞舞,寻常人不会注意到它的貔貅面和麒麟面可以在桅杆底下利用绳索人工操控变换。旗帜是用齿轮升上去的,这里藏有机扩,官卿试了一下,果然能够调转旗面。

    昨日是麒麟面朝岸,今日不知何时起,已是貔貅面朝岸。苟信芳守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擅动桅杆传错信息,让埋伏的杀手寻到错误的时机。

    官卿厉声道:“相公到底为何这般信任此人!”

    其实方既白被她扯动桅杆上的旗帜点醒了,只是仍不能相信,“他伴随我多年,不会,亦不能。”

    官卿怕耽搁一步,让苟信芳逃跑,她先带了一堆人,闯进了苟信芳的船舱,舱门被一脚踹开的瞬间,苟信芳稳稳端着的茶汤,有了轻微的一晃。他看起来是如此镇定自若,从容地道:“还是来了。公主,比我预想中的要快,要聪明。”

    方既白就步行追随在官卿身后,他心头剧震,从官卿身后走出,眸光幽冷痛楚:“怎会是你?”

    他的脑中飞快地掠过,当年官沧海倒戈刺杀季术,满城火光的夜晚,他在马蹄和屠刀之下救下了这个瘦弱的少年,他在那场战乱中受了惊,一度失语,方既白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请医为他看病,终于有所好转。这些年来,方既白对他极为信任,从未再任何大事小情上挑剔过苟信芳。

    苟信芳失笑道:“多谢相公的错爱了,信芳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官卿冷冷地盯着他:“从实交代,你到底从何处召集的人马,勾结的同党是谁?若你能从实招来,本宫看在你多年为方相效力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免除一死。”

    苟信芳凝定黑色的眼睛,仔细端详了官卿片刻,倏然再度勾起嘴唇,他的笑容坦然而神秘,“公主若能屏退左右,我便从实交代。”

    “公主,”方既白拉住了官卿的臂膀,“谨防有诈。”

    官卿道:“放心,来人,将他捆起来。”

    既然要单独叙话,官卿只想选择一个对自己更稳妥、更有利的情境。

    卫队即刻上前,用枷锁将苟信芳五花大绑。

    官卿请方既白先行出去,让她能盘问苟信芳背后的同党,方既白深陷在被背叛被欺骗的失望中,瞥了一眼苟信芳,对方移开了眼睛,不知为何,不敢与他对视。方既白一掀下裳袍角,大步迈过门槛而出。

    整间舱房之中,便只有官卿和被捆缚住手脚,缩在胡床上一片角落里的苟信芳。

    官卿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你是谁?”

    苟信芳眨眼:“公主何出此言,在下——”

    “够了,”官卿不咸不淡地拆穿他,“这只是一个化名,它的出处不用本宫多言了吧。‘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一直以来方相公从未疑心过你,可你却处处欺瞒,这个化名是在说旁人不懂你,看不破你的秘密,你也要坚守内心的道,是么?本宫很好奇,你的道是什么?”

    有什么,值得一个人隐姓埋名,藏身缩手,潜伏在一个敌人身旁多年,就为了等这么一个机会?

    官卿想不透。

    苟信芳笑言:“在下知道公主想不透,不过公主当然不明白了,官家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称帝也算是正统么?”

    官卿心头一跳,目光掠过他的脸:“你到底是谁?”

    一种不安的感觉,强行劈开了她脸上的沉静。

    “按照辈分,谢律,”苟信芳突然提起一个名字,官卿的心又激烈地砰砰直往胸壁上撞,她仓促地看向对方,对方笑意吟吟地晃着身上的锁链,眼睛一眨,“得叫我一声‘舅舅’。”

    作者有话说:

    狗子当然没死。

    ? 第 62 章

    谢律的生母是萧氏王朝最后一位公主, 韶音公主萧子胥,这天底下,谁还能当得起谢律的一声“舅舅”?

    官卿痴愣地望向苟信芳, “你……”

    难道, 面前的苟信芳, 竟是萧氏王朝的最后一位君王, 萧以柔?

    萧以柔的枷锁搁在胡床上,铁链发出摩擦的清音,他侧身躺在了舷窗旁,窗外是照着浩瀚的江水的一轮明月, 清幽地挂在木棂上, 将萧以柔的侧脸映照得犹如玉色。从这个角度看, 他的面部轮廓和谢律, 还真的有几分相似。

    “可你……”

    怎么回事,官沧海倒戈之乱后, 萧以柔被官沧海活捉, 之后官沧海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两年之后,萧以柔便因重病去世。而真正的萧以柔,怎么可能就是面前的苟信芳?

    萧以柔撑着额角,笑得张扬恣肆:“方既白自诩聪明, 可他一直以为朕是他在战乱里捡回去的伶仃少年,朕骗了他这么久,他竟从未怀疑过朕的身份!”

    官卿猜测:“所以, 那场战乱里, 你早就金蝉脱壳, 后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那天子是个傀儡?”

    “是,”萧以柔道,声调蓦然冷却,“只是朕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死在官氏与当年一样的金蝉脱壳的算计之中,是朕大意了!”

    官卿一阵头痛,她极力从这些碎片的信息之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既然苟信芳就是萧以柔,为何他的人,却对谢律下死手?淮安谢氏,是如今唯一还肯承认萧氏为正统的诸侯王,谢律是淮安谢氏唯一的继承人,萧以柔为何要杀他?

    萧以柔早已看出她的疑惑,关于这一点,是萧以柔这场失败的刺杀里,唯一可以引以为豪的事情。

    “可惜,谢律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官卿倏然凝视他。

    萧以柔冷嘲热讽地道:“当年两城宴上,谢律用霸州和雾州换了你,朕本以为他胸怀大志,割舍得下儿女情长,假以时日,复国有望。可你到了魏国之后,谢律却对雾、霸两州始终不取,丢失斗志,销魂落魄,更不惜自残身体,博取昭阳公主的同情。朕对他很失望。可是,朕看在皇姊的面子上,依然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答应,让陈国蛰伏在雾州的卫笈等人加入到刺杀行动当中,事成之后,朕随他回陈国,主掌大局,届时里应外合,击溃北魏。”

    小皇帝若是死了,魏国群龙无首,加上昔年萧氏王朝的一些残兵旧部,埋伏许都城中大有可为。陈国以水师攻破关隘,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

    他的话,让官卿的心脏突突地激烈地跳。

    萧以柔笑容放肆:“哈哈哈!可惜啊,可惜!”

    官卿被他的笑仿佛穿了鼓膜,她大声问道:“可惜什么?”

    萧以柔大笑:“可惜,谢律那个废物,竟然让他的海东青给朕回信,他不参与行刺!”

    “若不是陈国的兵马在岸上绊住了朕的人手,就算你们只是一个傀儡皇帝,不会伤及根本,朕又怎会如此被动,昭阳公主此刻应该与朕易地而处,是朕的阶下囚!”

    他双眸血红,突然咆哮起来,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子,毛发戟张,枷锁重重地拍在胡床上,发出激烈的轰鸣。

    官卿耳朵里的弦被他一举抽掉了,她用了很久,才听明白过来。

    原来那只飞走的海东青,不是要召集刺客,而是要救她!

    仿佛瞬间乾坤颠倒,天旋地转,眩晕袭击了官卿,她几乎站立不住,人靠向舱壁,脸色发白。

    再看萧以柔,一阵发泄之后,他的嘴角突然溢出了一条猩红的水痕。

    官卿一愣,低头,他方才用过的瓷盏里头盛着青色的毒液,他早在她们进门之前就已经服毒自尽了,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加速毒发。

    “你……”

    她立刻就要叫医者过来。

    萧以柔的身体却已经先一步开始痉挛,他侧卧在胡床上,身体急剧地抽动,口中的血越漫越多,他癫狂地笑。

    “朕是穷途末路,陈国只有谢律,复国亦是无望,朕还活着作甚?朕就要将谢律一同带到地底,问问他,可曾对得起祖宗哈哈哈哈哈哈……”

    狂悖的笑容加速了他身体的抖动,不消片刻,毒侵入五脏六腑,融化血肉,萧以柔在剧烈的疼痛和快意中,死去了。

    当方既白带着医者赶到时,目睹的便是萧以柔死在胡床上,双眼突出,脸上带着诡异笑容的画面。

    方既白的血液宛如停止了流动,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胡床上已死的人,终于,踉跄地跌到在萧以柔的身旁,指尖战栗地试探萧以柔的呼吸。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呼吸,心跳,那个跟在他身旁,总是笑眯眯的,又狡黠又笨拙的少年,已经永远离开了。

    方既白深深往肺里抽了一口气,冷气灌入肺中,冰得让人寒颤。他终于抽回了手指,跪在地上,转向官卿,拱手拜伏:“公主,请将他的尸身,交给……臣。”

    人已死了,官卿不会不给,只是方才的谈话,方既白是否听到?

    她必须向他说明:“这不是苟信芳,而是萧以柔。”

    方既白涩然:“不论他是谁,都是臣的徒儿。”

    战乱里,刀兵相接,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百姓在城中仓皇四散逃命,少年被着火的木棍绊倒跌在地上,方既白遇到他时,他抱着一团破旧的衣物,仰头望着他的马车,烈焰重重的恍若白昼的周遭,只剩下哔哔啵啵的声音,少年眼眸清亮,像沐浴在清水里的星。方既白从未后悔过,将他救起,带在自己的身边。

    “求公主成全!”

    他一揖到底,头磕在了木板上,沉闷地作响。

    官卿仍然眩晕,她看了一眼榻上已经死绝的人,刻意忽略掉他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扭头走了出去,“随相公处置。”

    官卿狼狈地逃回自己的房中,事情已经厘清了,萧以柔潜伏在魏国的一些旧部也开始清算,可他的那些话,却如一根钉尖锐地锲在官卿的脑子里,一直往下,顽固而刺痛。

    她冤枉了谢律是吗?她没有听他的一句解释,就狠狠地刺了他一簪。

    那一簪就是奔着谢律的心门去的,她就是要他死,只要再深几寸,他当场就会毙命。那是官卿跟随着身边的侍卫长学会的防身之术,当她陷入危境时刻随时拔簪救命。为了这一招,她反反复复练习了无数次。可第一次运用实践,却是插在了谢律的心口上。

    是她出了最多的力,害得他负重伤跌进了江里。

    谢律……

    若是死了,人死了,便和萧以柔一样了。

    千秋功业也罢,万古声名也罢,还有什么意义?

    “公主,船底被凿开,已经漏水了,继续行驶,大船将会被水吞没,方相公调令岸上的舢板待命,现已逼近大船,请公主移步,保重玉体,随小人乘舢板上岸避难。”

    侍卫长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如魔音穿脑,在官卿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荡,直至许久,她才终于回过神,船被凿穿了!

    官卿绝不会放任自己轻易折在船上,她还要返回许都,官卿迅速振作起来,让船舱里的人全部下船,乘坐舢板。

    行动力惊人的魏国仆从,在最初的喧哗混乱之后,在官卿主持下,很快恢复秩序井然,因为舢板足够多,不需要牺牲任何人留在船上,众人齐心合力,前后鱼贯而出,跳上舢板,乘小船靠岸。

    此时川风凛冽,烟波浩渺,正片江面上水雾萧森,官卿坐在被撕碎了的月光抛洒在浪尖,惊动了一头一尾的小船上,摇桨的是民间对撑船驾轻就熟的老者,老者的船载着他们,穿行在一片波涛之间,不停地颠簸。

    官卿眸色空茫,她犹犹豫豫地,去试探了一下水温。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江水时,蓦然一缩。玉指僵硬地蜷曲,旁人都感到古怪,公主为何要弯腰去试探江水,只有方既白,他宛若低喃的嗓音响起:“公主,谢律落江时已经身负重创,他……极有可能,已经寻不回了。”

    虽然他派出了人马去捕捞,可是,一切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希望公主能够明白。

    玉燕着紧地递上干净的帕子,为公主擦拭被冷水打湿的手指,官卿垂眸任由玉燕擦着指节,笑容苍白:“我真怕,将来书杭问我他的生身之父在哪儿,你说,我可要告诉他,他的爹,是被我亲手杀了,送进江里的么?”

    这船上,玉燕和珠箴都是一怔,她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震惊地想到了一处:难道书杭小世子,竟然真的是谢律所出?

    书杭是谢律的孩子,那方相公就不是……

    可是公主明明与方相公更亲昵一些,对那个马夫一向没什么好脸色,这次更是要将马夫赶回陈国,这是为何?公主当年喜欢过马夫吗?为何后来又不喜欢了,转而喜欢了方相公呢?

    官卿自然不知她两个贴身侍女内心拨动飞快的小算盘,笑了笑,扭过了头。

    “找不到便罢了吧,谢律欠我的,他还清了。也很好,相公说我对谢律爱过也恨过,从今以后,我不再爱,也不再恨了。”

    公主说得那般轻飘,可是两个侍女停在耳中,却总觉得,不对劲。

    公主好像只是在掩饰什么,她心中,其实不能忘记马夫吧?

    上岸之后,一行人在就近的客舍入住,江上打捞谢律的人,在江面上不眠不休地捞了一天一夜,当第二日夜色降临时,终于确认是捞不着了。

    不止谢律,船上被刺客所杀落入江中的还有几名侍卫军,都随着江流被冲走,再不见天日。江流冲刷得急,就算是乘奔御风,都未见得能追得上,船只的速度快不过水流,打捞时又耽误了许久,加上人也无法沉入数丈深的水底去捞尸首,除非……

    除非等到死者在水里被泡成了巨人,浮上水面。

    否则,这些落入江中的人,便只能永生永世沉在水底了。

    “便是死了,也只是一个水鬼。”官卿喃喃重复了一遍侍卫长的话,额角青筋抽搐,她摁住了胀痛的眼窝,拂袖让人下去,她一个人踱到窗边,眺望外边的月色,银色的月光完满无暇,不应有恨,却总在离别时亮得刺眼。官卿抓紧了窗扉,珠箴不敢离开,一直静静地等待着公主的指示,却始终只能看到背影,以为公主哀恸难抑,便要来劝,谁知,官卿突然转过了身。

    “这里离法门寺近,本宫去寺里寻两个和尚,为谢律超度吧。”

    她冷静地安排着。

    “将谢律在许都的遗物整理出来,让人草拟一封国书,递送陈国,告知陈王世子的死讯。”

    怕修书之人不知如何下笔,官卿停顿了一下,在珠箴要去办事时,叫住了她:“不用了,我自己来写吧。”

    陈国的世子,终究是死在了魏国,兹事体大,要斟酌词句,不能对陈国造成太大的创痛,不能让陈王将失子之痛转嫁到魏国头上。若是陈王因为陈国无人为继而决定鱼死网破,对陈魏两国都是毁灭的打击。

    可是私心之中,官卿仍然在盼着一个奇迹。她不想就这么落笔,当她的笔端已经抵住宣纸时,官卿发现自己还是下不去手,她在等待奇迹出现,等待那个男人,虽然衣衫褴褛,却还是如他在许都城外官道上一样,一瘸一拐,一步一步坚定地跟着她走来。

    就算他死皮赖脸地要留在魏国也好。人活着,终究是活着,人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这一封国书下去,谢律……便真的没有了,走得干干净净,连骨灰也没剩下。

    官卿落不了笔,她起身朝外去透气。

    她的目光越过围墙,看到方既白在远处的一棵芭蕉树下盘桓,树梢挂着煤灯,他的脚边停着一只骨灰坛。

    方既白已经将萧以柔的尸首火化了,封在一口小小的坛里。她静静地看着,方既白徘徊许久,他蹲了下来,亲自,冒着严寒用冰冷的铁铲将芭蕉树下的泥面翻开。

    松软的泥土被揭开,方既白持续往下挖了尺深,直至足够将骨灰坛装进去,这才作罢。官卿看着他一个病弱的郎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费劲地挖了半个时辰,终于将萧以柔的骨灰坛装进了地里。他站起身来,因蹲得太久,脚步踉跄了一下,但方既白坚定地上前,脚下填了几抔土进去,让萧以柔能够眠于地里,入土为安。

    这一刻,其实官卿对方既白,竟是有些隐隐的羡慕。

    作者有话说:

    谢狗下一章大概率,又要露脸了哈哈哈。

    ? 第 63 章

    官卿在江上受了风, 得了风寒,因此不得已在客舍多耽搁了几日。

    刚开始只是咽喉有火灼干燥的感觉,之后便开始鼻痒, 打喷嚏, 没过一日, 演化成鼻塞, 头昏眼花,肌肉无力,她这个状况不适宜赶路,方既白安排了人手, 让她暂时在客舍歇息, 自己便带一支人马先行赶回许都, 向陛下报信。

    临行前, 方既白告知了官卿一件事:“我们上岸后清算余孽,发现了一些陈国军队潜行而过的蛛丝马迹。”

    官卿联想到萧以柔临死前说的话, 并不意外:“谢律让他的人处理过萧以柔岸上的同党。”

    方既白颔首, “陈国的军队看来始终盘桓雾州,未曾离开,公主若还想继续打捞谢律,可以寻求与他们合力。”

    官卿不相信希望,却希图一个奇迹, 她摆摆手,因为风寒一说话便是一股浓重的鼻音:“我知晓了,相公安心离去。”

    其实官卿留下来, 固然有生病的缘故, 可有没有一分, 是因为不死心?方既白能感觉到, 公主时至如今,仍未完全接受谢律已经身陨的事实。

    方既白带人离去之后,官卿仍在客舍居住,近身伺候的玉燕和珠箴明显察觉到,近日来公主整个人身形消瘦,已经脱了相,清减了一圈儿,她们最常见到的,便是公主吃完晚饭后默默不语,一个人拉开窗棂眺望远处波涛微茫的江面的模样。

    但从那夜惊心动魄的刺杀过后,再未有过一丝关于谢律的消息传回。江面上打捞的人迟迟不散,是因为公主还没有下达放弃打捞的指令,他们也知道徒劳,也已经倦怠,因此更不可能捞上谢律的尸体来。

    公主对谢律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着,每当她眺望江面,从黄昏暮色,直至天黑,渔船的点点灯火笼上波光粼粼的水面,近岸的蒲草和芦苇结着薄脆的白霜,瑟瑟在风中摇曳,公主紧抿着唇瓣,从窗前离去。被她攀着的窗框,已经被握出了两道浅浅的指痕。

    珠箴想开解公主,日日这般望着江面,可惜过尽千帆皆不是,公主心情怎能愉快?她和玉燕暗中商议,不如带公主入雾州城中游玩一遭。

    她向官卿提议,本以为公主会拒绝,谁知公主竟应许了,且应许得很痛快:“好。”

    官卿因感染风寒,出行时必须戴上帷帽,以免再度受风。客舍为公主重新准备了车马,让官卿主仆三人能够乘车入城。

    卫队跟着太过于累赘,官卿让他们在客舍休息,然而侍卫长李谋坚持要跟随公主身侧,毕竟刺杀才过去没有多久,难保同党余孽仍在暗中窥伺,欲暗中对公主不利。官卿说不过他,答应了李谋等人乔作客商,沿途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马车。

    官卿的车便这样入了城,城中景色如新,丝毫没有被前不久发生在江上的重大行刺事件所惊扰半分,雾州算得重郡,官卿也是在跟随着方既白学习舆图,了解天下局势之后才知道,雾州和霸州的地理位置对魏国而言或许只是普通的州郡,而对陈国确是非得不可的地理要冲。陈国只有拿下霸州和雾州,才能布防西北境,以水师对渝国和魏国起到震慑作用,这东西两岸的掎角之势才是真正落成。

    入夜,雾州的街市更加热闹,牌楼林立,各挂灯笼,到了夜里街衢中方才是真正的游人如织。杂耍的,手里摇着两串带火焰的棍,任凭如何抛空颠倒,总能稳稳接住。踩高跷的带面具的伶人,来来往往,半人长的丝绢摇晃得周围都是扑面香风。

    官卿觉得很热闹,这会儿人围得水泄不通,马车行进困难,官卿只好下车步行。

    珠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市集上的这些小玩意儿,一直拉着官卿穿梭,“公主,你看这个,这个……”

    她从小摊儿上拿了一只猪面具,笑着歪歪脑袋戴在脸上。官卿知道她是想逗自己,配合地噗呲一声。

    玉燕又从旁弄来一只木工做的鸢,木鸢拉扯尾巴,便能振翅,翼臂一上一下,极其灵活逼真。

    “好,今晚你们看上的,我都给你们掏钱。”官卿一人发放了一锭银子,让她们去挑选心仪的物件。

    可两个丫头太有良心,总是要跟着她,不想就这么离去。

    玉燕早就看出公主强颜欢笑,兴致并不如表面上装得那么好,存心想让她展颜,真正开怀,玉燕将官卿带到一处许愿树下,这棵茂密的银杏树,枝干修长苍劲,看去已有数百年,其高度足以笔尖许都的阙楼。银杏树上挂着无数红色长绸,绸尾系两串铃铛,风吹风而过,满树的铃铛叮铃作响,清幽悦耳。

    官卿仰头一望,她目力极好,一眼便能看到一根彩绸上写的字,依稀能认出几个,拼凑在一起,不外如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玉燕怂恿她:听说这里挺灵验的,公主看,这里都挂了这么多了,公主有什么心愿,可以说给老天听的么?

    官卿一怔,说话间的功夫,珠箴已经贴心地将彩绸和笔墨都准备好了,铺上了桌,请公主执笔。官卿扭头,只见珠箴盈盈带笑,仿佛早已猜中她心事一般,官卿蓦地脸上浮现一缕愠怒。

    “既要我写,你们躲开一些。”

    两个丫头暗中发笑,听话地离去。

    也不知为何,她们这种暗中谋划什么小算盘的模样,让官卿更是气恼。

    她来到桌前,提起笔,蘸上墨,脑中的身影一晃而过,她终是骗不了自己的心,官卿力透纸背地在绸上书写下一行。

    当她写下第一个“谢”字时,旁侧有人支起了脑袋,偷看别人的绸带,官卿连忙将一盅清水搬到面前,试图压住红绸,遮住了自己的字迹,那人自讨了个没趣,被官卿冷眼一盯,也缩着脖子不敢再偷看了。

    官卿舒了口气,凝神静气,继续往下写。

    为了再防止他人偷看,官卿这次一气呵成。

    谢律活着。

    仅仅只有四个字,当她写完以后,飞快地抛了笔,将红绸沿着尾端向上卷起。

    玉燕和珠箴看好戏似的凑近来,可惜当她们过来时,公主已经将红绸卷上了,她们俩是一个字也没瞧见,于是她们又看公主的脸,试图在公主的脸上发现一丝慌乱,以此来证明公主的心虚和内敛的羞意。可是公主装得云淡风轻,愣是一点破绽也没有,于是两人只好讪讪作罢。

    官卿镇定地拿着卷上的红绸,爬上了竖在树干底下的木梯,费劲地支起铁钩,将彩绸挂到高高的树枝上。

    这根旁逸斜出的树枝纤细柔弱,几乎负载不住红绸与铃铛的重量,在风中摇摇晃晃少顷,可算是稳住了,官卿的心也随着那根摇晃的树枝七上八下,确定它不会掉落的那一刻,她如释重负。

    两个丫头担忧地在下面扶住她的木梯,“小心啊公主。”

    官卿垂眸,俯瞰到扶着梯子的玉燕和珠箴,脑中的光影一晃而过,竟是当年,谢律骗上门来时,也曾为她爬过树,去采摘树上鲜红的成熟的柿子的情景。

    彼时她还是一个刚刚冲喜失败被放还安置在红柿居别院的小娘子卿卿,谢律是淮安大权在握的堂堂世子,他们之间的距离宛如天堑。他那双手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手,细腻得很,既不会做柿饼,也不会铺床叠被,他一样一样地骗她,谨慎万分地找补,试图将谎言圆得天衣无缝。

    她真是昏了头,才会相信谢律那些鬼话。若早知道,他是淮安世子,说什么她也不会把他留下的。

    一见谢律,贻误经年。

    如今,只剩下这截子红绸,能做一个了断吧。

    官卿顺着木梯退了下来,仰目望向那段在风中招摇的红绸,上书几个飘逸的行书清晰无遗。

    ——谢律活着。

    盼能实现。

    疾风携来一股普天灭地的热浪,铁砂掌一样刮向人的脸庞,所有百姓突然慌乱逃离。

    “走水了!”

    一道拉长的雄浑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飞来,快马赶至。

    “雾州遭攻!南门已被踏破,开北门——开北门——”

    北门打开,是放城中百姓一条出路,南门已经被踏破,就算禁闭城门,军民上下也只是都会一齐死在这儿,危急时刻,郡守做了这样的决定,放百姓即刻逃离。

    官卿仿佛还未缓过神来,眸光越过树梢,眼瞳中落入了一团仿佛从天而降的天火,炽亮燃烧,火光驱逐黑夜,将整片南天渲染成一片赤红。

    侍卫队当机立断,请公主登车,“公主,请速速乘车,随臣下离去!”

    官卿被他们前后拥着往马车而去,她一路都在回头,语气焦急:“怎么会突然被攻,查清楚是什么人了么?”

    “不知道!”侍卫长只是从客舍跟着公主出来,怎会知道今夜有人蛰伏夜间动手,不消片刻,雾州南城一角已经身陷火海,滔天火龙吞噬着木架房屋,城中的屋舍密集,楼阙鳞次栉比,一座燃烧的房屋很快便会引燃周围的建筑,连片着火,火焰正随着风成急速蔓延之势。

    官卿被推上了车,李谋把御夫一把推下车,自己坐上辕木驱策。

    马车疾行起来,左右晃荡,官卿被颠得脑袋砰地一声撞上了车顶,这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离开,“珠箴玉燕都没有上车,你停车!本宫要带上他们!”

    疾驰中,李谋厉声道:“来不及了!公主,方才郡守已经下令与来犯者决一死战!城门只开这么一刻!再晚了,公主便出不了城!”

    官卿紧紧扒着车窗,帘门翻飞间,无数涌向北门的老百姓,甚至脸上为了庆祝节日的彩妆都还没脱,顾不上妻儿老小,拼命地往前跑。巨大的喧哗声围剿了官卿的耳膜。

    人太多了,水泄不通,李谋驾车起来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肆意地乱踏,哀嚎声此起彼伏,官卿再也无法忍受,“停车,不要再驾车了!本宫岂能不顾百姓死活,自己这般狼狈逃命!”

    为救公主凤驾,事急从权,李谋根本不听官卿的命令,只顾策马飞奔。

    人潮拥堵而纷乱,水泄不通,在逼近城门时,愈发寸步难行,李谋看着乌压压地涌向城门的百姓,心头一急,居然出了一个昏招,他在车轩上站了起来,立了有一丈高,暴吼道:“都让开,昭阳公主凤驾要过城门!开城门放行!都闪开!”

    可人要逃命的时候,性命都没有了,怎么还会顾得上龙凤与燕雀之分?根本无人会为了一个公主放弃逃生的机会。反倒是李谋这样一吼,无数的人回眸看过来,发现一辆马车,登时有人叫嚷起来:“有马车!坐车去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是啊,若真等贼寇杀来了,靠着一双腿,能跑脱掉吗?

    抢马车,才有一线生机。

    李谋眼眸突出,他气急跳脚,暴怒道:“刁民!刁民!”

    马车被团团围住,一双双手在撕扯、推拉,推打间,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官卿的额头再一次撞上了横梁,直撞得眼冒金星。李谋张了张嘴,想护着公主下来,可他也被人山人海挤了下去。

    无法之下,李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当场便杀了两名魏国的百姓。

    热血溅落出来,人倒地的那一刹那,百姓的眼珠子溢出了恐慌,她们不敢再碰马车,被李谋持剑一喝,抱头鼠窜,这时,北门开始徐徐关闭。

    绝望的声音充斥着整座雾州,百姓们吼叫、痛哭、大骂。

    这辆可怜兮兮的遭到众人围攻的马车被挤压得站立不稳,在人潮退去的那一刹那,终于歪倒向右侧,轰然垮塌下来。

    倒塌之时,官卿整个人摔在了右壁上,惊慌地呼了一声,剧烈的疼痛感让她差点儿晕死过去。

    她不能晕过去,不能死,她还有魏国,还有弟弟,还有书杭……

    李谋急急地上前来救公主,没等他上前,官卿秉着一口气,撑着自己,奋力推开了散架的车框,要从破坏的木梁底下钻出来。

    可是马儿突然受了惊,疯狂地奔跑了起来。

    这匹马没有一点方向,拖着倒在地上的车板一路前行,官卿整个人都在倒塌的车壁上,被拖着在地面上奔了十数丈,身体在摩擦中的疼痛,实是难忍,她想要将剩下的盖在身上碍事的木框推开,可是行进中,疼痛淹没了五感,她身上使不上力气。

    官卿恐慌了,她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路上,今夜她会死吗?

    书杭……

    若她死在这儿,书杭没有了父亲,也没有母亲,以后谁会疼他,谁会照顾他?

    不能,她不能死在雾州,她还要回去,要撑住,一定会回到许都!

    不顾自身摧残意志的疼痛,挣扎着艰难爬起的空档,一支羽箭,唰地破空飞来。

    李谋拔剑追赶在马车后,却始终追之不及,正在这时他目光一抬,正撞见那箭镞飞向马车。

    正当他以为,那飞箭要对公主不利,公主要被箭镞射中绝命时,李谋差一点儿失心疯了,他生生地扑跪在地上,凄厉地吼叫:“公主!”

    官卿被他一道吼声震醒了意识,瞬息之间,只听见清脆的断裂声,绳索上的挂环被射断了,马与车被强行剥离,官卿身下的木板依着惯性朝前又冲了一截儿,她的身体刹住了,从木板上掉了下来。

    坚硬的泥石路面,将官卿挨着地的一侧摩擦得到处都是剐蹭的伤口,她捂着撞痛的头,拼了九牛二虎之力坐起来。

    “公主——”

    李谋终于赶到了官卿的面前,红了双眼,一心求死:“臣下无能,让公主受惊了!”

    他要扶起公主,让她上自己的背,官卿却冷冷地推开了他:“我让你不要驾车,我让你去救玉燕和珠箴,我让你不要踩踏百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不听我的,我也不要你救!”

    事态紧急,李谋焦急,恨不得一掌劈晕了公主,好带着她离去。

    “公主……”

    当李谋要搀扶官卿的玉臂时,官卿再次甩开了他,“别碰本宫!”

    她就算出城,也不再需要李谋。人可以自保,但不能自私。

    熊熊火焰扑至,一道道热浪间,无数马蹄凿地的沉闷巨响,撞击向人的耳蜗。

    官卿眩晕间,看到那身前那片摧枯拉朽烧毁一切的火光里,一支玄甲骑兵突出,疾行而来。

    刀剑嗡鸣,马蹄飒沓。

    官卿看到上方为首之人的脸,清瘦,冷峻而坚毅,薄唇紧抿,一缕乱发垂落他的肩,被火焰燎成焦糊干卷的形状,他的马来到官卿的面前,勒缰而止。

    作者有话说:

    谢狗:我又杀回来了!哈哈哈哈!卑微狗暂时下线,我们是钮祜禄狗!

    ? 第 64 章

    火光在他身后闪烁, 跳跃的焰光照在谢律沉峻的脸上,他停马在她面前,马扬起前蹄, 在地面上踩踏了几下, 蹄铁打在地面的咚咚声, 彻底惊醒了官卿。

    谢律, 原来今日火烧雾州的人,是陈国,是谢律。

    他真的没死。

    眼眸一黯,下一瞬, 谢律策马而来, 足勾马镫, 弯腰一把捉住了官卿的藕臂, 将她扯上了马背。官卿轻盈得如一张纸,被谢律掠上马背之后, 跌进了鞍鞯上他的怀里。

    “世子。”

    卫笈从身后徐行而至。

    “霸州和雾州, 均已被我军所控,两州郡守已献城投降,是否——”

    现今乱世,交伐频频,城池被占夺之后, 下一步面临的多半是屠城。官卿瞳孔震缩,她扭头看向身后的谢律,对方压紧了臂膀, 将她揽入怀底, 眉峰一扫。

    “不用。”谢律淡淡地道, “关闭城门, 防止百姓逃逸,我以陈国世子之名向霸州和雾州许诺,对城中财物美人秋毫无犯,凡我陈国军士,只要百姓顺服,不得亮剑,州郡官员若真心归顺,只要交出府衙印玺和公案,入狱等候审查,若多年来无对我陈国不利不举,可贬斥为民,放其一条生路。”

    说罢,谢律低垂睫羽,薄唇几乎贴住了官卿而右耳:“卿卿,如此,你可还满意?”

    冰冷的声音,像一条湿漉漉的冷滑的蛇,一瞬圈住了她的脖颈,官卿被他鼻唇之中呼出的水雾刺激得起鸡皮疙瘩,浑身直打哆嗦。

    谢律眯了眯眸,策马前行而出。

    玄甲军紧随其后,无人理会李谋。李谋抓着手里的剑,指尖都在发颤。

    公主……公主,李谋自此立誓,抛舍性命,不惜代价,一定会救回你。

    官卿身负重伤,此刻全身都在作痛,虽然到了谢律的手里,性命应是无碍了,可她不知道谢律会不会报复她,倘若他记恨自己插了他一簪,害得他差点儿死了,他肯定不会放她回许都的。

    她咬了咬牙,心肠转了千百回,既然这样,不如温柔小意,用关怀骗取谢律的信任,再伺机逃跑。

    “谢律,你……”她一说话,一股冷风袭来,风寒还没好,官卿忍不住鼻端发痒,一个喷嚏打了出来,“阿秋——”

    城门外的官道上,芳草丛生,谢律突然勒住了缰绳,让马停了下来,官卿愣了愣,身后谢律脱掉了他的外袍,抖落开,为她笼在了身上。厚重的锦裘带着男子灼热的温度,一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隔着这身暖烘烘的袍,谢律再一次用他坚不可摧的铁臂箍住了自己的软腰。

    官卿这才能把话说完:“你不是掉进江里了吗?你居然没有死,是……”

    谢律冷冷道:“我没死,公主是不是失望了?”

    “你怎会这样想?”

    谢律打断了她的话,他低垂脸颊,与她的脸蛋相贴,那种熟悉的灵蛇绕颈的感觉又袭来了,官卿禁不住身体打哆嗦,她总感觉谢律现在不对劲。就算是深陷在魏国的谢律,纵然卑微了点儿,低三下四了点儿,偏执了点儿,好歹算是正常人,现在,她真的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算得一个正常人了。

    她全身都在战栗。

    “谢某应该怎样想呢?”他轻笑,“公主要不要看看我胸前那道簪伤?刺得多狠,多准啊,你跟谁学的这招防身术,方既白?还是那个,为了你不顾性命的侍卫?再深一寸我便真的死了,卿卿,你好狠……”

    卿卿,你好狠。

    官卿觳觫着,皱眉:“我,我以为……”

    罢了,解释做什么用呢?

    官卿讽刺一笑,“谢律,你不是不想要霸州和雾州么,把我送给魏国之后,你一直没取两州,过了几年了,今夜突然闹的是哪一出?”

    谢律重新策动马儿,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走,身后卫笈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敢上千搅扰,又不敢彻底撤退。

    行进间,谢律分出搂住她纤腰的手,长指摩挲过官卿柔嫩如玉的面颊,湿冷的感觉,如蛇吐信,官卿被刺激得半边身子发麻,谢律缓缓笑道:“我就是要向世人证明,我谢律想要两城,不需要用女人去换。卿卿,我终于再次拥有你了。你放心,这一次我会把你看得牢牢的,谁都夺不走。”

    他低下唇,长指滑落到官卿的下颌,稍稍抬高。

    星夜,冷月。

    谢律低唇吻住了官卿花苞一般的两瓣粉唇,辗转厮磨,柔情如水。

    这一吻,让官卿激烈地抵抗,可终究因被束缚在他的锦裘大氅中不得动弹,被他深入地撬开了牙齿,空门大露。他攻城略地,如今晚占领霸、雾两州一般顺利,如入无人之境。

    官卿被夺走了呼吸,夺走了意识,在谢律的吻中,耷拉下了眉眼,陷入了昏睡。

    官卿受了伤,又因为先前的风寒一直不能好,断断续续地昏睡着,谢律将她用大氅小心翼翼地裹好,她有时迷迷糊糊睡着,口中喊着“书杭”的名字,也好,反正不是喊的方既白,有时朦朦胧胧地清醒过来,瞪着他,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谢律偏要刺激她,本来安静地在她的床头雕刻着什么东西,她的梦呓突然断了,谢律一抬头,只见她眼神凶狠地盯着自己,想要吃掉他的肉一样,谢律心情好似不错,笑道:“担心书杭吗?用不了多久,我就接他来和你团聚。”

    官卿顷刻间睁圆了眼睛,她声音哑得风弹拨断了纸鸢线,“谢律,做人不能像你这般无耻!”

    他说过不会动书杭的!

    谢律淡淡道:“你不是想你的儿子么,我接他来陈国,和你团聚,有什么不好?我们一家三口以后在陈国生活,安安逸逸,远离纷争,卿卿,你不希望这样么?”

    官卿冷笑:“我要安逸的生活,也不是与你。”

    谢律也面如银霜:“哦?是么,你想和谁,方既白?卿卿,你再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我不保证不对他做什么。”

    他冷着脸威胁,官卿也不甘示弱。

    方既白若真这么容易便能被打倒,岂能坐稳了魏国左相十多年。

    只是谢律的话中却透露出这一个信息,此刻他们正在走水路,官卿天生方向感弱,所以分不清此刻船头行进的方向,可谢律这一句话让她不安起来:“已经到陈国了?”

    她立刻挣扎着要起来,然而这副不中用的身子骨,竟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眼睁睁看着谢律将手头的木雕放在床头,他坐过来,食指的指腹爱怜地抚摸官卿的脸蛋,薄唇微扬:“是啊,到陈国了,我们一起长大的陈国,卿卿你可欢喜?我们终于又回来了。”

    一听到已经到了陈国,官卿禁不住整个身子发抖,她在南下,在往南走,那岂不是,离她的家国,离她的书杭越来越远了?

    这么久书杭都没有等到回家的娘亲,他一定会伤心透顶,官卿一刻都不想留在谢律身边,她用尽全力地咆哮:“放我下去,我不要去陈国!”

    落在她粉嫩娇靥上的手指一颤,谢律受伤地道:“卿卿,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没关系,等回到淮安之后,我就把你接入王府,我们的王府,你在家里好好歇息,等把病养好了,我就让书杭来见你。”

    “别提书杭,你不配!”

    当初他将她送给别人,如今却假惺惺地想要什么父子天伦!天底下又怎会有这般便宜之事!

    “谢律,你这个疯子,放我下船!”

    谢律摇摇头,不肯,指尖封缄了她的嘴唇。

    官卿没有起来的力气,可是她恨谢律,恨得咬牙切齿,一口便咬住了谢律的指节。

    谢律被她咬出了血,官卿知道那很疼,可谢律真是疯了,他竟笑得出!

    “卿卿,你恨我吧,恨我也比赶我走,要和我划清界限好。”

    他的笑容瘆得慌,官卿被他这般一笑,反而毛骨悚然,她松了口。

    船在江面上时起时浮,顺水而行,一日千里。

    官卿这病还缠绵未好,人却已经被谢律拐带回了陈国。到了陈国之后,官卿的精神更加不济,她只记得下车之后,自己被谢律打横抱着,一路进了陈王府,然后,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这几日她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因为生病和受伤的缘故才意识不清,而是被谢律用了某种手段导致终日里昏昏欲睡。

    当回到王府之后,他对她的手段停了,官卿立刻恢复了清醒的意识。

    此刻,她已身在暗室之中。

    “谢律,你要做什么?”

    石壁上点燃了一盏桐油灯,这里黑漆漆的,只有斜上方开了一角天窗,斜光照进来,洒落在身下的石床。石床上铺着官卿最喜欢的百蝶穿花纹的厚厚的被褥,躺在里头很暖和,他摸摸索索地在她床尾折腾什么,叮叮当当的,官卿正要询问,忽然脚腕上一凉,传来像是锁链入扣的声音。

    官卿抬起脚,才发现,自己被谢律锁上了。

    “……”

    那一刻官卿除了愤怒之外,却有几分哭笑不得。

    谢律一向是最锱铢必较的人,他被她锁过一回,果然就要报复回来了。

    其实现在,他将她锁在暗室里,她根本也逃不出去,何必多此一举?

    谢律扯了扯铁链,试了试它的坚固,总算放心,他钻进了官卿的被窝,从被子底下握住了官卿的细腰,掌心的肌肤一如当年温热弹嫩,谢律爱不释手地流连。

    “卿卿,”他很喜欢现在的感觉,他把她囚禁着,她飞不走,逃不了,只能乖乖地在他怀里,就算是怄气也罢,厌恶也罢,只要对他不是古井无波,不是心灰意懒就好,谢律温柔地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心爱之人,嘴唇浅浅地尝,尝她身上那种熟悉的芳香,那种令他刻骨铭心、颠倒入魔的味道,他如饮鸩止渴般歇斯底里,可他又是如此温柔,“卿卿,真的很好,你又在我身边了,我这里好快活。”

    他握住她的柔荑,轻轻地按在胸口,那被她深刻刺伤的位置,官卿的手想逃,却被他更轻地贴住。

    官卿只感觉到一片炙热,就像炽烈的岩石融化成浆。

    谢律的唇亲吻着她的额,他亲手为她上过药的地方,都在迅速的恢复,可当他亲上来的一刻,官卿感觉到疼痛的感觉似乎又开始苏醒。

    “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官卿清醒地睁开眼,冷静地看着他,“一辈子吗?”

    谢律只顾眼下,眼下她是他的,他很快活。

    他的手掌在她的腰身上丈量,当年不盈一握的小腰,丰腴了许多,可是她还是他的卿卿。卿卿永远都是卿卿。

    他抵住官卿的雪额,低低一笑,“我们成亲吧,好不好?成亲了,我就把你放出去,你可以在王府里自由行走,和我成亲好不好?卿卿,我想做你的夫君,很想很想。”

    官卿只觉得虚伪,她曾那么盼望做谢律的妻,可他又做了什么呢?

    如今他又纠缠上来,屡屡为她带来麻烦,呵。官卿哂然,“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你的,谢律,你威胁我没有用。我就算是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到老死,也不可能嫁给你。”

    谢律身体一僵,他呆滞地望着官卿冰冷如寒泉般的清澈容颜,从她瞳眸中,看到了一个偏执的、邪恶的、面目可憎的自己。

    他的眼波仿佛碎裂成了无数块,官卿眼睁睁看着他有些踉跄地下了石床,狼狈地离开。

    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官卿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到什么时候,谢律已经彻头彻尾疯了,他虽然不会伤害她,但一直留在陈国的这间暗室里不能回到许都,对她而言不啻最大的伤害!

    她的肚子饿了,这间暗室里不见有人,也不知会不会有人送饭食饮水,她不想饿死在这里。

    正当官卿脑袋里开始胡思乱想时,石门被推开来,一个身影试探地钻了进来。

    官卿没有力气,只能躺在石床上,偏过头去看向来人。

    那人拎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来到她的床边,脚步声至此一停,官卿疑惑不已,当她要询问暗光中立着的人是谁时,那人突然扑到了她的石床上,露出一张清晰的挂满泪痕的脸蛋。

    “菱歌?!”

    居然是菱歌。

    菱歌放下食盒,两条臂膀搂住了官卿,哽咽道:“真的是你,娘子,你回来了,回陈国了!”

    世子让人找到她,说让她回来伺候娘子的时候,菱歌还不敢相信,半信半疑地跟着他来到这里,没想到竟真的见到了“已经死了三年”的卿卿娘子,她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谢狗现在就是个大疯批,卿卿感觉得很对,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2333

    ? 第 65 章

    “菱歌你怎会在此?”

    官卿勉力支起半边身子, 试图看清菱歌,菱歌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瞬泪如雨下。

    多年不见, 菱歌比从前爱哭鼻子了, 官卿莞尔微笑。

    菱歌哽塞道:“娘子当年不告而别, 我们不知道娘子去了哪儿, 一直在找你。后来,世子跟我们说,娘子去北魏,死在了途中……世子让我们把红柿居留下的家产分了, 我和淑娘便分开了……”

    官卿怔了一怔:“你们不知道?我不是让方既白通知你们, 我已去了北魏, 让你们自己拿了家当重新去做点儿小生意么?”

    一念陡转, 或许是方既白担忧行踪败露,他这般缜密之人, 不想留下一出破绽给谢律知道。可他, 实在不该对她阳奉阴违。

    菱歌果然不知道,她眼眸眼睁:“何时有过这件事?我们没有得到消息!”

    如今身陷囹圄,重回陈国,官卿也不能再责怪方既白什么,报与不报, 终究是没能抵得过她和谢律的这段孽缘。遮掩三年,还是在霸州与他重逢。

    “对了,淑娘呢?”

    问及淑娘, 菱歌面颊微红, “淑娘姊姊已经嫁人了, 而且有了身孕啦。”

    因为大着肚子行走不便, 所以暂时未能前来。

    “不瞒娘子你,我……约莫也好事将近了。这两年,我和淑娘卖豆腐为生,刚开始很是艰难,世子会让他卫所的人都来买我们的豆腐,后来豆腐做得好,卖出去打出了名声,我们的生意愈来愈红火了。”

    官卿“哦”了一声,仰躺回石床上。看来她离开的这几年,谢律对她们照拂不少。

    官卿嘲讽地笑了两声:“谢律让你过来照顾我?他没说,要把我关到何时?”

    菱歌摇了摇头,官卿一见心知果然,菱歌又道:“其实,世子是怕娘子跑了,若娘子能留在王府,世子他不会囚禁娘子的。”

    “他知道,只要还我自由,我不可能不跑,”官卿淡淡一嗤,“菱歌,我不可能留在陈国。我是魏国公主官卿,那里才是我的家。”

    菱歌都知道,关于娘子的身世,世子已经全告知菱歌了,可是她不明白:“娘子出生便是魏国公主,血脉连着魏国的陛下,这不能更改。可是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娘子都是在南国,在淮安长大的,这里的风土人情,娘子应当更为熟悉更为适应,难道陈国,算不上是娘子的家吗?”

    官卿失语。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官卿幽幽道:“其实,我比任何人都盼望陈魏两国能得和平,不再起战火。只是谢律狼子野心,不甘于此罢了。”

    菱歌道:“娘子,以前陈国与魏国就试图联姻,娘子何不答应呢?联姻,正是能让娘子心愿达成的办法。”

    官卿紧皱眉头:“让我嫁给谢律?绝无此可能!”

    末了,官卿陡然瞥眸向菱歌,难以置信:“你是来替谢律做说客的?”

    怪不得从菱歌进来到现在,一直“世子”长“世子”短的,她以前对谢律,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菱歌无法反驳这话,她垂下了脸,“这几年娘子在魏国,不知道,世子真的过得很苦,我和淑娘也是。一声不吭被留下来的人,那种感觉,娘子能明白吗?拿着娘子的钱,我和淑娘都不安,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我们还能做点儿生意,日子久了慢慢地也就看开了,但世子是把娘子放在心尖上珍视得命一样的,他……”

    官卿道:“我不想听到谢律的事。”

    她口吻很冷,将菱歌吓了一跳,她急忙摇头,不再说谢律,转而道:“我和淑娘生意做得不错,有了一笔丰厚的积蓄,那时候我们不知娘子还活着,就在世子给娘子立的青冢旁挖了一个坑,给娘子将钱都埋了进去。不过,淑娘说娘子都到了地里,凡界的钱怕是也用不上,我和她就给娘子买了好多的纸钱,通通烧给了你。”

    难为她们俩这么诚心,还给她烧了那么多纸钱。官卿道:“我的冢?在哪里?”

    菱歌便说了地方。当年谢律以为她死了,打捞了整整一个月,也没从淮水上捞出她的遗体。谢律终于相信她死了,他只有她当年穿剩下的那些衣冠,谢律重让人做了一套凤冠霞帔,以世子妃的分位,葬在了淮安城外青山脚下一处龙穴。

    那也是,谢律为自己挑的归宿。

    烟囱里不断飘出浓烟,灶膛像要爆炸了一般,谢律往里吹着火,可一口气却吹出了一捧雪白的烟灰,抹了他一脸,隽秀风流的谢世子被涂成了炭。

    庖厨在门口,站不是,坐不是,搭把手不是,起身离去也不是,真是几头为难,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在灶台上折腾了一个时辰了,他那锅子鱼汤都烧糊了也没熟,一时火大了要釜底抽薪,一时火小了要重新烧上,十个指头被烫得到处都是红痕水泡,庖厨人都麻木了,在灶膛还能撑住最后一刻,庖厨拦住了世子要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忙道:“世子!我来吧!”

    谢律不肯,皱眉推他:“不用你,我能弄!”

    庖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世子,再这样下去,世子妃只怕肚子饿扁了也吃不上您的饭。”

    谢律就不吭声了。

    “你教我。”

    他居然还没放弃。

    庖厨心道,世子自小儿养尊处优,他哪儿是干这活的料子?可谁让他偏就死心眼儿,庖厨也不敢拂逆他的命令,便将世子弄出来的烂摊子先收拾了一遍。

    世子剑法了得,可到了厨房,连鱼鳞都刮不好,刮得地上到处都是鳞片,姜不去皮,蒜不拍碎,水开了一股脑就往锅里丢。庖厨摇摇头,干脆全部代劳,替他将食材先料理妥当。

    随后,庖厨开始指挥世子做菜。

    譬如,先下油,下姜蒜,油煸青鱼,煸炒得两面金黄微微起皮时,才嘱咐谢律下水。鱼汤只需要稍加炖煮,很快便成纯净的奶白色,庖厨一边擦汗一边指挥,总算是让谢律把这锅鱼汤烧成了。

    调料的用量都是他亲眼看着谢律下的,应当不至于出问题,鱼汤端出来时,汤鲜味美,谢律尝了一口,眉开眼笑:“不错。卿卿肯定也会喜欢的!”

    卿卿都饿瘦了,她瘦成以前的卿卿固然也好看,但他看着她瘦下来的,舍不得。

    谢律将热气腾腾的鱼汤用砂锅装好,封上口,端到了暗室。

    天色将暮未暮,天窗的亮光逐渐黯淡,谢律唤了一声“卿卿”,不见卿卿应答,他走了进来,将砂锅放下,为她点上灯。

    暗室内亮堂了,他来到官卿的床尾,替她小心地将锁扣解开,对着灯下一看,官卿的脚踝多了一圈挣扎的红痕,谢律眼眸一暗,他看向床头的官卿,“我……我再不锁你了卿卿。疼不疼?”

    官卿忽略掉被他抓住脚的那种异样,从他的掌心将脚抽了回来,从石床上坐起,“你别过来。”

    谢律把铁索抛下床下,移到她的面前,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卿卿,今天乖乖吃药了吗?”

    官卿冷笑:“死了罢了,吃什么药,被人这样关着,生不如死!”

    谢律瞳孔一缩,似是很忌讳她说那个字,“卿卿……”

    他舍不得她难过,心一横,“好,只要你答应我,你不会逃走,我放你出去,你可以在陈王府行走,去任何地方。”

    他的手掌似乎又要抚摸官卿的耳颊,被她侧脸躲开,官卿口吻不善地嗤笑他:“装模作样干什么,你明知道,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就一定会想法逃跑。”

    谢律欲抚她脸颊的手停在了半空当中,他自嘲道:“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恨我也没关系。”

    他转身去拿石桌上的汤,用小碗盛了一碗,“喝点儿鱼汤吧,你身子弱,得补一补。你若觉得好,明儿我把给你调理身体的药试着往里放一放……”

    话音未落,官卿伸手一推,将那瓷碗连同汤在内,一并推了出去,摔落在地。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汤碗四分五裂。

    谢律的手背也再一次被烫到,他连忙伸手捂住。

    官卿眼睛一瞥,看到他手背上燎的火泡,暗骂一声活该。

    谢律失神地退了回去,他蹲在地上,将被官卿伸手打碎的汤碗裂片拾了起来,用衣袖兜着,立在那片漆黑的灯光找不到暗影里,低声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方既白。不过没关系,我也不会强迫你的,只要你在这里,我每天都能看到你,你不喜欢做的事,不喜欢吃的饭,我都不会逼你,只求你照顾好自己,让自己好起来。卿卿,就算是要逃跑,也要有了力气,才能想办法逃跑,对吗?”

    官卿的心微微一动,只见谢律转身出去了。

    他说得不错,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每天面对四四方方的一堵墙,迟早将自己逼疯,她不如好生养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和谢律虚与委蛇,有了力气,才能思考,才能逃跑。

    官卿看向剩下的那一锅鱼汤,铁了心,两手整个端了起来,开始品尝。

    热汤烫口,官卿吹两口,才能喝一口。

    这么难喝……肯定不是谢府上的厨子做的。

    ……

    从谢律回陈国开始,顾兆年几乎每天都要来找谢律一趟。

    谢律突然有了大动作,要于淮安城北郊修建行宫,他这是要做什么,不满足于陈王和陈国世子的名号了?

    顾兆年的父亲就是工部的一把手,这件事虽然办得不宣扬,可怎能瞒得过顾兆年?他非要问一问,谢律这是什么意思?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谢律现在居然连着给他吃了三天闭门羹,越想越气,顾兆年打听了几日,那门房和他交情不错,又知晓他和谢律的关系,这才没瞒着,告诉了他:“世子从北魏,带回来一个女人。”

    顾兆年差点儿眼前一黑:“什么?女人?这世上除了卿卿还能有让他发疯的女人?”

    卿卿被送往魏国,谢律就疯了,之后不知道为了什么,削肉还母,母子彻底决裂。陈王一病不起,如今陈国就只这一个世子撑着,谢律可别再整任何幺蛾子了,陈国立国最浅,承受不住这代价!

    门房拦不住,让顾兆年钻了空子,当他进门的时候,看到谢律正在书房里给自己挑水泡,挑得专心致志,手肘下压着一大摞近日里陈国的公文。顾兆年没好气地道:“做什么避而不见,我以为你自闭了。”

    谢律笑了笑,“先到翠松亭,一会儿我过去。许久不见了,吃两杯?”

    这倒像句人话,顾兆年皱了皱眉头,先去崔松亭等着。

    郁闷地吃了一盏了,谢律方姗姗而来。

    “谢修严,怎么才来?我正想问问你,城郊的行宫是怎么回事?”

    顾兆年丝毫不绕弯子。行宫的规格,是只有帝王才能配以。如今谢玉琅仅只是自称陈王,居住王府,谢律要修建行宫,意欲何为?

    谢律云淡风轻,若含笑意:“你猜得不错,是,我早有此打算。”

    顾兆年心惊肉跳:“称帝?不是,谢律,你母……你父亲,能答应么?”

    谢律淡淡道:“他老了,陈国我说了算。”

    顾兆年不解:“要称帝,早三年干什么去了?陈王缠绵病榻,料理朝政力有不逮,当时你怎么就不站出来称帝?”

    称帝这对陈国而言,确实是一件好事,顾兆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谢律当年没有做,这回回了陈国,就立马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了,什么让他变化如此之大?

    谢律莞尔,酒香沁鼻,他心情颇佳:“我找到卿卿了。”

    顾兆年人傻了:“卿卿?她不是死了么?”

    谢律笑容荡漾:“没有,卿卿便是官卿,我把她带回陈国了。”

    顾兆年人没了:“你说什么?你把魏国昭阳公主,掳回陈国了?谢律,你弄什么名堂?好好地为什么不直接去求娶,你把人掳来陈国,人真的跟你吗?魏国知道了不动兵戈吗?”

    谢律澹然:“大不了便兵戎相见,我不惧。”

    顾兆年呆住:“你不惧?我们陈国庙小,立国日浅,能打得过魏国吗?”

    魏国国力强盛,占地广博,有萧氏王朝余晖和季术两代的积蓄,步兵旷世罕有,就算是对抗北胡袭扰也不在话下。陈国立国没有多久,除了水师,还有可以依傍的大江天险,拿什么去与魏国硬拼?现在正是趁着魏国被北胡纠缠,迅速休养生息,发展军力的时候,只有把步兵快速擢拔,将来才有和渝魏硬碰的胜算。

    “迟早会有这一战的,魏国收拾了北胡,下一个便是陈国,小皇帝官昱看似仁弱,实则雄心勃勃,他不会给陈国时间。昭阳公主只是幌子,就算没这个幌子,也有别的。”谢律替他斟酒,“吃酒吧。”

    顾兆年将他的手推开,冷冷盯着谢律:“你得给我说清楚,你早有这个打算?为什么之前不称帝?”

    谢律失笑,抬起视线,和顾兆年黑眸对视,“因为,她若在,江山、美人,我都要。”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她要是在,他就要江山和美人?

    顾兆年心里一突,像是漏了一拍:“那、那她若是不在呢?”

    谢律看起来从容雅逸,眼眸宛如早春解冻的柳溪,澄灵而柔和,“她不在,我连我自己的命都不想要。”

    “……”

    一阵漫长的静默过后,顾兆年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气息,他盯着谢律,咬牙切齿地拍上了桌:“谢律,我认识你十几年了,第一天知道,原来你这么疯!”

    作者有话说:

    谢狗:我以前不疯的。

    ? 第 66 章

    谢律笑尽杯中酒, 对顾兆年的话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顾兆年却感到胸中一阵激荡,一番话不吐不快,与谢律幼年相识, 总角之交, 眼睁睁看着谢律从一个雄才大略志在匡扶九州的英武男儿, 变成了如今这副魂不守舍、儿女情长的模样, 待要张口,李圣通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世子,你怎么还饮酒啊,快随老朽过来, 看看伤势。”

    面对李圣通行色匆匆, 满面愁容, 顾兆年心头剧震:“谢律怎么了?”

    他见李圣通只顾长吁短叹也不说话, 嫌那老儿磨蹭,着紧地问谢律:“你怎么了?”

    谢律道了声“无碍”, 还是不想被李圣通继续这么烦下去, 听了他的话,起身前往药房。

    当药房里,谢律依照李圣通的指示趴下来,露出精瘦的脊背上面斑驳的伤痕时,顾兆年呆住了。

    谢律的背部满目疮痍, 红斑连片,蝴蝶骨当中两处被利箭贯穿,留下两个肉泥外翻腐烂的血洞!在看到那两个可怖的血洞时, 顾兆年整个人木住了, 他呆滞地后退了半步, 露出惊恐神色。

    谢律的身体是铁打的么?背着两个这样大的血洞, 他是怎么做到和没事人一样,还同他吃酒谈天的?

    “李圣手,谢律这伤——”

    李圣通正在给钳子烤火消毒,风霜挂在老者雪白的须眉上,他长叹:“世子全然不懂得爱惜己身,北魏之行,世子已经掏空内府……便算是医好了,将来只怕也……”

    顾兆年道:“只怕什么?”

    李圣通顾忌病人在场,不好直言,谢律趴在引枕上,淡淡一笑:“说吧,不妨事,我还有什么不敢听,不能受的。”

    在谢家为医二十余年,李圣通可算是看着谢律长大的,他自小功课上没让王爷和公主操心,闻鸡起舞,身体修炼得十分强健,若非如此,这般的空耗,若换了常人早已承受不住。可看着长大的小孩儿,如何为走入了疯魔的歧途,不惜代价又是为哪般?

    如今陈王病榻上难起,公主又远去修行,谢律的病情还能说给谁听?李圣通叹道:“世子实在……太不知惜命了,只怕医好了,也得短折三十年……”

    三十年……人生不过六七十,顾兆年呆住了,“你是说,谢律就这十年了?”

    病榻上的谢律,软枕支颐,睫羽的浓影垂落,遮住了深邃如幽潭的琥珀色眸。他的反应,居然不怨不悲,出奇的平静。

    李圣通忧愁地望着病榻上沉默的谢律:“世子几处伤在脏腑,又有几处去肉、折骨,身体衰减得一日千里,寒冬腊月的江水中重创了世子心肺……往后还得时时以汤药续着,方得这太平十年。”

    这是第一次,顾兆年照着李圣通破口大骂:“危言耸听!谢律从小习武,内外兼修,他身体强壮得很,是不是你这庸医仗着年纪大昏聩了就瞎说!陈国只得这一个世子,你就算掉了脑袋,也得给我把谢律医好!你听明白么了!”

    “顾兆年,”谢律扯了一下顾兆年的袍角,“我就知道你会跳脚,不让你跟着过来听,你偏跟着。”

    他趴在枕上,仿佛全然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肉色的薄唇轻轻掀开了一角。

    “我的身体我清楚,不用多言了,该是怎样是怎样,李圣通你只管大胆医治。”

    李圣通如蒙特赦,立刻跪下来:“是,老朽这就为世子清除腐肉,只是过程恐怕会疼痛难忍,老朽自当尽快,不让世子多捱折磨。”

    顾兆年看着李圣通将过了火的钳和剪子伸向谢律外翻的腐肉,在皮肉与铁具接触的一瞬间,顾兆年觉得那疼痛落在自己背上,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抽搐。

    而谢律只是闭着眼不动,张口咬住了身下的引枕。

    人似乎并没感觉到多大的痛楚,顾兆年却看见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两颗汗珠,越来越多,沿着额侧、颧骨与耳垂不停汇聚滚落。

    这医治的过程不亚于行刑,且是极刑。李圣通将谢律背部的腐肉剜出,用剪刀沿着凝固的血丝剪下一块来,重新放血,直至血成鲜红色,才设法为谢律止住,缠绕上绷带。

    当谢律坐起身时,顾兆年又看见他胸口近心处的三道伤痕,道道都要命。

    罢了……真是,疯了!

    谢律无后,陈国将来,有何指望?

    李圣通退去以后,顾兆年攥紧了双拳停在角落当中,仍不敢置信:“谢律,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陈国?”

    谢律低头将薄如蝉翼的绸丝衫子拉上,织金玄青缠花纹的外袍合拢,掩盖住了内里腐损狰狞的一切,笑意阑珊,“考虑过,不过,她不让我动书杭。”

    他本想,把书杭接来陈国。

    不过现在看,她更宁愿和书杭,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着平淡的小日子,她为孩儿取名书杭,大抵就是那个意思,并不盼着他将来出将入相,成为一代王侯。

    孩子是她拼死生下来的,他会尊重她的意愿的。

    顾兆年直抽眉头:“书杭是谁?”

    谢律一笑,神情有些骄傲,“我儿子。”

    “……”

    姓谢的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儿子?照他这种疯法,这儿子的母亲简直不做他想。

    “莫非,魏国昭阳公主官卿的独子官书杭,其父不是方既白,他是你的儿子?”

    谢律更骄傲了:“你见他就知道了,和我长得很像。”

    “……”

    又是一阵沉默。

    “同魏国提亲,”顾兆年诚恳提议,“趁着你把公主掠回来这件事还没闹大,拿出十足的诚意,去和小皇帝提亲,让他把姊姊嫁给你,这样,官卿、官书杭,都归你,没得争议了。”

    谢律却再一次摇头。

    这下顾兆年快疯了:“谢律!你是陈国世子!你不是还要称帝么?你没听刚才那个老庸医说什么,他说你就剩下十年了,如果这是真的,你就算再生一个都来不及了!”

    谢律神色颓唐:“她不肯嫁我了。魏国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那你……”

    “十年很长,”谢律笑道,“我本以为,只有短短几载可让我继续挥霍了,我只想余生多看几眼卿卿。至于称帝,一旦行宫修筑完毕,我便是推翻了为萧氏守灵的旗帜,一个王朝已经落幕,再守着岂不是很愚蠢么?北魏不会容忍,他兵强马壮,收拾胡人之后,下一个便是痛打陈国。我偏要让不可一世的魏国步军有来无还。”

    说到后来,谢律眼风凌厉,将抹额束在了头上。

    “陈国与魏国,迟早有一战,我若死了,陈国怎能赢?给我两年时间,等我赢下这场仗,可换得陈国十年安稳。用这些年,在陈国选贤举能,能推出一个新的君王,顾兆年,你还怕我江南广博,寻不到一个仁义有识之士么?”

    说来说去,谢律就是从未想过,他还有时间,还可以生儿育女,只是不是他的卿卿,那些女子她看都不看。

    翠微服侍谢律的时候也很小,顾兆年认识她,知道她惦记了谢律很多年。然而谢律对她始终无心,后来韶音公主与谢律母子情分断了,上山清修,翠微便随了她去了。王府的女婢,这几年更是四散出府,连他的叔父谢铁笛也都……

    谢铁笛?那倒是条出路。顾兆年皱着眉头,病急乱投医地胡乱计划起来。

    自从母子离心,陈王的病况加重,这几年,时常头晕耳鸣,四肢无力,以修养居多。然而当他听到谢律有意在郊外修筑行宫时,还是气得跳了起来,沉重地呼了几口气,谢玉琅面如修罗:“将谢律这竖子给本王带过来!”

    谢律来到谢玉琅的病床前,陈王厉声喝道:“跪下!”

    谢律依言掀开袍角跪下,此刻屋内昏黄,陈王看不清谢律脸色的苍白,为了行宫怄得一掌掴在谢律的脸上,雷鸣似的一道脆响过后,谢玉琅气得胸脯激烈一鼓一瘪地起伏:“逆子,逆子,孽障,早知你是这么个背弃祖宗的东西,我和你母当年就不应该生下你,你要修建行宫,可是要称帝?你忘了,当年萧氏对我谢家的提拔,你父亲能尚公主,这是何等殊荣!你——”

    “萧家只不过日薄西山,抓了一根稻草当救命绳罢了。诸侯鹊起,谢家不过是当年最忠心的狗,因此被选中,难道还真是因为父王你雄才大略,有过人之能不成?”谢律一点情面都不给戳破了谢玉琅的脸。

    谢玉琅暴怒:“你、你说什么?”

    谢律坦率又道:“父王,你可知,萧以柔已死了。”

    谢玉琅怔了怔。什么?萧以柔,不是早已死了么?

    谢律道:“当年官沧海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个天子只是傀儡,并非真正的萧以柔。萧以柔金蝉脱壳,以假乱真,在官沧海倒戈弑杀季术之夜趁乱出城,为方既白所救。这些年,他一直隐姓埋名地藏身方既白身边,当年也曾随着方既白出使陈国,也就是那时,他曾入夜来寻我,坦明了身份,要我助他复国。萧以柔这几年曾深得方既白的信任,即便他暗中动作不断,收敛财物,凝聚旧朝余孽,意图行刺官昱,重夺大权。不过官氏一族立根已深,魏国上下归附,岂是他以区区行刺之举便想能连根拔起?我并未应许他的邀约,这一次,在船上他孤注一掷,行刺北魏小皇帝,还是误中副车,已被铲除。”

    谢律这一番话,谈起萧氏旧部,便说是余孽,说起官昱,便道是小皇帝,谢玉琅眼角只抽搐,他和公主如此费心地栽培谢律,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让他变成了一个不忠不孝的混账?

    “父王不需要再做复国旧梦,萧家最后一任皇帝已死,复萧家之国有何意义?当王朝气数已尽时,君王倒行逆施,鱼肉百姓,黎民苦不堪言,道路以目。天下纷乱割据,是应时应势而生,唯有顺应天理,才是历史发展之必然。妄图复国,打着萧家的旗号,这天下会有人心向我陈国?父王与我,本自姓谢,姓谢之人自我而始,绝不做昏聩愚忠之人。”

    谢玉琅撑起身体,简直不敢相信:“你骂我愚忠?”

    这破败的身子骨到底是支撑不起太久的重量,他重重地倒回了榻上。

    “好、好,你为了一个女人,削肉还母,如今,又将萧氏脸面踩在脚下蹂.躏,你翅膀硬了,我如今管教你不得,只能任由你去。谢律,你记着,只要你行宫筑成,你我父子关系,就此断绝!”

    空荡荡的房内,回响着这道沉闷如黄钟般的嗓音。

    “滚出去吧。”

    谢律从谢玉琅的房中退了出去。

    天色晦暗,云翳遮蔽日光,一场风来,似有雨落。

    元洛为谢律取了一身锦裘,让谢律披上,谢律停在回廊下眺望已经沉下去的天色,伫立许久,身后冷风细细吹来,忽然感到被夹棍折磨过的双脚有些酸痛。他皱眉道:“这天湿冷么?”

    元洛不解其意,道:“下雨了,自然是湿冷的,这还没开春呢世子。”

    谢律二话不说便往回走,直行分花拂柳而出,脚步越来越快,奔向那片黑暗、幽深、湿冷的暗室。卿卿的身体柔弱,本就受不住寒,下雨时只怕里头又湿又冷,若是雨势大,水沿着低洼地势涌入暗室,更让她遭殃了,谢律到暗室之际,身后的瓢泼大雨已经嘈嘈切切乱打屋檐。

    官卿是被雨声惊醒的,当她清醒的时候,菱歌都会在身旁,这次却没有,雨水卷着地面的尘土,在幽微逼仄的暗室里酝酿起一股潮湿冲鼻的土腥气。官卿柳眉褶皱,从石床上支起了自己的身子,试图喊人,不知菱歌是否在外边。

    她才张开嘴,便吃了一嘴冷气,呛得直咳嗽,眼泪横流。

    这时谢律进来了,他浑身都是雨点,冲进来的,官卿一愣,他人已经到了面前,用那床厚厚的棉被将她仔细裹起来,抱着便往外去。

    “谢律,你放开我,不用你假好心……”

    她又蹬又打,恨不得将谢律拳打脚踢,扇进土里。

    她这样撒泼,乱打王八拳,谢律一声不吭,下巴被她的拳头揍了一记,被打向一边,瞬间泛红。官卿被被褥卷着仰躺在他怀里,从这个角度往上看,才发现谢律不止捱了她一拳,他的右边脸上还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破坏了整块如玉般白净剔透的皮肤的和谐,不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赏赐谢律一巴掌。

    活该。官卿就像赢了一样,心情好转不少,暗暗骂他。

    谢律弯腰用身体为她遮住雨,疾行穿过花苑,上到回廊,身后风雨凄凄,冬日里密集的雨点如钢针般刺人的骨,官卿却一点雨也没淋到,就连面颊上那不慎被溅到的一丝丝水渍,也在这个炙热的怀中片刻便烘干了。

    作者有话说:

    谢狗,你真的好爱她。

    可惜不得其法。

    ? 第 67 章

    官卿闭上眼, 等到雨稍稍停时,身上那种一上一下的颠荡感终于停止,谢律停了下来, 而她也被重新放在了温暖的罗帷中。

    他松开她, 去烧火钵, 官卿睁开眼, 错愕的目光一瞬凝滞。这里熟悉的布局和陈设,都是恁的熟悉,就连那扇紫檀木嵌珐琅百子图绢纱屏风,屏风前她时常斜倚的梨花香几, 脚踏旁熏的三足夔牛纹暖炉, 都和当年, 在红柿居小院时一模一样。

    这是到了哪儿?他带她回到红柿居了么?

    不, 不可能的,红柿居距离陈王府隔了十几条街, 就算用快马都需要走上半个时辰, 他才走了这一会儿而已。官卿注目着那道蹲在地上,用火苗引燃炭精,将火钵子烧起来的背影,他背后被雨淋得湿透了,隐隐露出鼓鼓的一段, 像是里头缠了什么东西。

    “谢律,这里是哪里,怎么回事?”官卿不满足于待在帐子里, 伸足点地, 就要下榻。

    谢律回眸看她, 将烧好的火钵子拿到官卿的脚边, 蹲在她身旁,将她袜子脱了下来,放在火钵子上烤了片刻,火焰时明时灭,直至烤得暖烘烘的,谢律将她的袜子重新为她穿在脚上。

    被烤得热腾腾的袜贴着肌肤,一瞬间烫得浑身舒泰。

    官卿的手指扯在帐幔上,就连这幅帐幔,都和昔日一般无二,甚至,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被她不小心烧出来的烫洞,都精细地出现在上面。可是官卿又很清楚,这里不是红柿居,这幅帐幔色泽鲜艳如新,也不是从前那幅。

    这里更像是谢律用记忆打造出来的一座,如红柿居一样的世外桃源。它就坐落在王府中,与喧嚣相隔绝,听不见王府成群结队的侍女那些嫣然巧笑的娇音。

    “这里很幽静,不会有人来,卿卿,你把药吃了,雨停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官卿吃的那种药很苦,还有一股浓浓的味道,虽然不讨厌,但只要一闻着就会想起舌尖的苦涩,顿时心情不美,她一点儿也不想吃那药。

    谢律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盒子,他将盒子打开,里头躺着几粒药丸,“知道药苦你不肯吃,我让李圣通把它制成了药丸,里头掺和了蜂蜜、白糖、白芷,还有一点点柿膏,已经不苦了,你尝尝看?”

    官卿拿了一颗,那药闻着还是有一股冲鼻的味儿,不过确实淡了许多,她皱皱眉,将药丸含进嘴里,白芷的香气浓郁,被舌尖裹挟的那一刻盈满了口腔,官卿试着咀嚼,入口便化开来,但并不苦涩,反而有股香甜,官卿居然喜欢这个味道的,她神色怪异地咬开了药丸,最终咀嚼成泥咽了下去。

    “谢律,”官卿想做个实诚君子,不和他一般无耻,“你就算对我再好,你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掳来我,将我囚禁在王府,这样的好我也一眼都看不上。你放我回魏国,我所有的病立马都能好。”

    谢律闻言失笑:“放你回魏国?”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又笑言:“那我岂不是,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官卿柳眉高悬:“你要见我作甚么?我说了我不可能嫁给你,书杭也不归你,你是陈国世子,怎么能如此死皮赖脸!”

    谢律垂眸,沉默地拨弄了火钵子里的火焰片刻,他嘲讽地道:“盼着回魏国,是盼着见到方既白吧。我偏不让你如愿,你别在我面前提魏国的一切,尤其是他。”

    她没提,这不是他自己要提的么?无理取闹。

    官卿不想和这个疯子一般计较,因为大雨,他把自己从暗室里带出来了,现在置身于这座小院,也不知道雨停了谢律会不会重新把她送回去,这个时候惹怒他不划算,在这里她好歹行动更自由,她可以继续想办法,回了暗室,便只能对着光溜溜的四面墙,办法没想出来,人先逼疯了。

    官卿装作语塞,不想与他继续纠缠下去这个话题,她缩回了脚,拉上暖烘烘的棉被盖住了半边身子。

    她不说话,自然是因为被说中,谢律应证了心中的猜想,嫉妒如火,立时燎烧灼心。

    卿卿,难道你心里就真的只有方既白,再无修严了吗?

    他迷茫地握着一片桌角,将香几的案角都扯下一块木屑来,断裂的声音让官卿都吃惊了。

    谢律站起身,不知是否因为蹲太久的缘故,当他起身之际,他感到头脑一阵眩晕,脚步趑趄,摔倒在一旁,轰然的动静,香几上的铜簋、皂角、银匕、茶盅等物,激烈的碰撞后纷纷掉落在地。

    哗啦啦全部摔在了官卿的帘幔外,她愕然地伸手拨开帘拢,看见谢律踉跄地爬了起来,姿态艰辛,脊背僵得很直,似乎不能动弹。

    官卿怔怔地看他,好半晌,才终于提起一口气,试图安慰:“你我家国不同,我若回到魏国,对生活过的陈国的一切也不会忘怀,我可不是一个忘本的人。说不定等过了几十年,你不做陈国世子,我也不做魏国公主了,还能一起吃茶晒太阳下棋呢?也不会永远都见不了的。”

    谢律不说话,倚着那扇屏风,把眼睫垂着,不知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僵硬着脊背动弹了一下,苍白的容色扯出一丝笑意,“几十年?”

    官卿道:“你嫌太长?其实,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你抓了我,陈魏两国便势同水火,我的皇帝弟弟一定会知道霸州雾州沦陷你手,而我又恰好消失在雾州,只能是被你掳走。谢律,你若一意孤行,等待你陈国的,就将是一场战火。你很清楚,魏国有四十万的兵力,几乎三倍于你,大军压境,这对陈国来说是不小的压力吧?而且魏国攻打陈国,不会从大江天险上布阵等待水师,一定是淮水,过漕运道,设纵深,长驱而入。陈国纵有铁盾,也难抵挡。”

    谢律没想到曾经那个,连自己的小小的夹缬店都经营不明白的卿卿小娘子,有一天能跟他说陈魏交战的进军路线,他自嘲地勾唇。

    “是方既白教你的么?很好,他教得你很好。”

    这几年,方既白做了她的先生,教她读书、识字、下棋、国势。教得这样好,三年便有小成,平日里定是日日相处,耳鬓厮磨。

    她为此对方既白动了情,合情,合理。

    “只是卿卿,”谢律笑了下,“再高明的作战方略,抵不过绝对的实力,战机瞬息万变,拼的绝不仅仅只是战术和敌我多寡。魏国若是来,只怕是折戟沉沙。等我把方既白捉过来,你便知道了。”

    官卿瞳孔一阵震动,倏然扬眉。

    真好,只要提到方既白,她就会紧张。

    她永远都不可能为他紧张了。谢律笑意转凉,落寞地瞥向别处。肺里都是冷气,冷气如刀子般切绞,刀不见血,却要人的命,谢律捂住了唇,那股冷气彷如从肺中冲击而出,控制不住溢出了重重的咳嗽。指尖抹到了一缕血,他眼眸一闪,捂唇飞快地迈出了门槛,朝外而去。

    谢律走后,门重新阖上。

    官卿莫名其妙地躺会床榻上,不出片刻,菱歌过来了,在外敲门唤她,官卿让她赶快儿进来,菱歌进来后,怕官卿受风,重新将门带上,送来了一些饭食。

    陈国地处江南,以鱼米富盛享誉九州,官卿几乎顿顿少不了鱼汤,不过她再也没吃过和暗室里那碗一样难吃的鱼汤,那碗汤只怕是谢律自己做的。可是再美味的东西,天天吃也没了胃口,官卿只用了开胃的几样酸辣小菜,鱼汤让菱歌喝。

    菱歌不肯,“娘子,这是给你补身体的。”

    官卿道:“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对了,”官卿看着菱歌去盛汤,小心翼翼地给鱼剔骨,问道,“这里怎么会红柿居一模一样?”

    菱歌自己还不肯喝,一定要为她剔鱼骨,听了这话便回道:“世子在王府辟了一个角落,把整个红柿居都搬进来了。”

    官卿不明白:“红柿居就在淮安,他要搬它做什么?”

    菱歌叹气:“娘子不知道呀,这几年天气干旱得厉害,不知道红柿居是不是遭了小贼,蜡烛落到屋子里了,整个屋子都烧起来了,后来救火不及时,房子烧塌了,已经没了。别人问世子要不要重建,世子就在王府重新建了一个红柿居。我来王府次数不多,每次都是世子召见我,问问还有哪些需要添置的,还有哪里和红柿居不一样,大到布局结构,小到一砖一瓦,世子都力求原样,娘子身子好了,便可以出去转转,连我们后屋那些柿子树的形状,都简直一样呢。”

    官卿再一次环顾四周,的确,这里和记忆里的红柿居寝屋,挑不出一丝迥异,她几乎怀疑自己梦回经年。

    “谢律,经常来这儿么?”

    菱歌道:“是的吧,我听王府的下人说,世子只要在淮安,便经常住在这里。”

    怪不得,这床帐里、锦被上,到处都是谢律还未散尽的气息。

    菱歌把一小碗的鱼汤和剔了骨头的鱼肉捧到官卿的面前,官卿实在不想喝:“菱歌,你喝吧,我真的吃不下鱼了。”

    菱歌脸色发苦:“娘子真的变了。”

    官卿愣了愣,笑言:“什么变了?”

    “娘子你忘了么,你自小在淮安长大,你最喜欢吃的便是鱼,以前咱们在红柿居小院的时候,几乎顿顿都离不了,这才吃了几天,娘子便厌腻了,”她失落地摇头,“这几年娘子不止口味变了,心也全变了吧。”

    官卿被她说得一阵惭愧,自我反省了起来,莫非是她这些年一直待在昭阳府,过于养尊处优的缘故?吃惯了御馔珍馐,再吃以前喜欢的清汤野菜,都觉得不习惯了。或许,魏人不少是地道的北方莽汉,吃不惯江南刺多的肥鱼,厨子大多也不会做,官卿顿顿都吃的牛羊肉,慢慢地口味重了,江南菜反而吃着不得劲。

    “只是吃鱼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还是你认识的卿卿呀。”她笑着摸摸菱歌的脸蛋,“等淑娘什么时候生了,出了月子,你让她来见我。你也知道的,我被谢律囚禁在这里,怕是不能去见她了。”

    菱歌沉默着,“娘子,你想和外面通信吗?”

    官卿一愣:“你能?”

    菱歌点头:“世子没有禁我出入王府,我现在还能借着给娘子买菜、添置物品的名头出府,娘子你若是想和谁通信,把信给我,我替你跑腿。”

    在陈国待了这么久,每天一觉醒来便只能看到那黑魆魆的四壁,和一扇开在斜上方的天窗,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儿,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谢律掌心,官卿疲倦不已,看不到希望。在这个时候,菱歌突然告知她,她可以把消息递出去!官卿就像溺水之人,突然抱住了一块浮木,她竭尽全力向着浮木冲了上去,激动让她的嗓音时断时续:“真的么?你等等,我想想,我要怎么写。”

    官卿再也不想睡觉,她立马要下榻,菱歌急忙为她寻来了鞋子,官卿掠过地面上的火钵,来到书案前,找到了纸和笔。可仔细想想,在陈国淮安,也不知道有没有魏国的眼线,她只是记得自己听说过,淮安城中有一家叫“李铁髓饼”的铺子,老板李铁就是魏国人,做的一手好髓饼,但官卿还不敢太过张扬,以免李铁露馅儿。

    “菱歌,你就让跟那个髓饼的李老板说,就说,问他可知道‘鱼目明珠’这四个字?”

    菱歌仿佛心不在焉,官卿说了一遍之后,好像没有记住,官卿有些着急,手掌在她的面前晃了晃,直到菱歌回过神,官卿吐了口气:“菱歌,你在听我说么?”

    菱歌立刻起身:“我记住了,等天色晚一些,我就去。”

    她神魂不属,留在红柿居陪了官卿一个下午,直到日头西落,官卿看看天色,开始催促她。

    看到娘子这么紧张兴奋,菱歌有话说不出。可到底还是在官卿的催促之下去了。

    菱歌没有出门,而是越过了几道回廊,穿庭过院,最终停在了世子的书斋前,她叉着手,恭恭敬敬地道:“世子。”

    里头无声,菱歌大着胆子走了进去,见李圣通在里头,隔了一道屏风,隐隐约约可见他正在处理世子的伤口,世子趴在床榻上,一动未动,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正当菱歌预备退去,稍后再来时,屏风后头传出了谢律低沉的嗓:“都说了?”

    “是,”菱歌颔首弯腰,“都照着世子的吩咐说了。”

    谢律偏回视线:“那她呢?说什么?”

    菱歌不忍告知世子,还是道:“娘子很欢喜,立刻……让我去找卖髓饼的李铁,问他一句可知道‘鱼目明珠’四个字。”

    顿了顿,谢律低沉地一笑,因为疼痛的关系,嗓音变得极其暗哑:“这应当就是魏人传递联络讯息的暗语了。”

    菱歌犹豫着,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世子真的要这样做么?就算是假的,可是娘子不知道,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谢律的脸苍白而疲倦,李圣通处理完毕之后,他犹如刚从水里爬上来,整个身体都泡在盐水里,汗衫被湿透了,隐隐露出肌理线条,菱歌看不见,她只是垂着脑袋,不知道世子伤情如何,许久后谢律才缓过来,慵懒地一笑,五指盖住了眼睛。

    “恨也很好。”

    既然不再爱他了,那便恨他吧,恨上一辈子,比忘记了好。

    就算将来,她回到魏国以后,和方既白成亲,带上书杭,一家三口人过上幸福宁静的日子,只要她永远记着一个叫谢律的人,他便已满足。

    ……

    官卿是被一阵喧闹嘈杂声音惊醒的,清醒时,天已全黑,她察觉到什么,飞快地坐了起来,看向窗外。

    虽然门窗封锁,但屋外还是有一簇簇火把高擎,映亮了绿窗纱,官卿心跳骤停,一种不妙的预感摄住了魂魄。她弯腰把床边的鞋履拾起,立刻穿上,披上外衣出门去。

    这间到了夜里乌漆墨黑的红柿居小院,此刻亮如白昼,无数人举着火把,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看到菱歌,被人用绳子捆绑着压在人群中央,发丝不整,额头脸颊都是伤口,身后彪形大汉将她腘窝一踹,菱歌便整个跪在了地上。

    官卿眼眸一震,“你们干什么?”

    她的目光倏然略过菱歌,看向那乌泱泱人群的中央,在一片静立的人海中,谢律坐在一方虎皮大椅上,单腿上支,抵在椅面,火光熊熊,照着他冷峻戾气的脸,仿佛下一瞬便是万钧雷霆,杀伐凛然,官卿的心再度停滞。

    她忽然懂了,是她愚昧了!

    菱歌今天答应替她传递消息,可谢律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魏国掳到陈国来,他又怎么可能如此轻忽大意,让日日陪伴在她身边的菱歌有机会向外传递她身陷囹圄的消息?

    又或者,谢律故意放松警惕,根本就是在做诱饵,是她一时欢喜过了头,连累了菱歌!

    那件外衣被一阵哆嗦抖落在地,寒风吹来,官卿身上冷透,她战栗地看向谢律,话都说不完整了:“你,要做什么?”

    “该我问你才是,”谢律柔漾浅笑的眸,深邃而阴冷,不见半分和熙,“你让这个丫头,做什么?我让她来照顾你,没想到她居然胆大妄为,吃里扒外,拿着我的俸禄,去帮你联系魏人,设法来将你从我的身边夺走。卿卿,我早就告诉你,不要试图逃跑,你跑不了。”

    “你放了菱歌,这是我和你的事!”官卿冲上前,却被人拦下,她现在和谢律的距离,就似隔了一道天河。

    谢律从大椅上起身,负手而来,一手挑起了官卿的下巴,拇指留连地轻抚。官卿杏眼怒瞪着他,恨不得吃掉他的肉,谢律笑了。

    “谁若帮你,我便杀谁,你便会知道,不要去连累帮你的人了。”

    他眸光变冷,咽喉一紧。

    “杀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真的越来越偏执了,卿卿要是走了,谁来救他呢?

    ? 第 68 章

    伴随着谢律一声令下, 身后刽子手举起柳叶刀手起刀落,一刀从菱歌身后刺入,霎时间一股热液飞溅出来, 菱歌眼珠死白, 往前扑倒, 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便当即毙命。

    官卿发出凄厉的嚎叫,欲冲上前的身体却被谢律抵住,两名武士将官卿拽着,她动不了, 雪亮的眸子好似染了血一般, 冷厉仇视着谢律:“你杀菱歌!谢律你真的疯了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谢律胸口一恸, 好像有什么, 碎裂成了无数块。他好像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她不爱他, 他心如槁木, 当她如己所愿地恨他了,他还是生不如死。为什么会这样呢。

    人或许不应该贪得太多,谢律,你只是需要让她记住你,让她不要忘记你罢了, 人生只剩短短几载,你有什么权力,把她囚禁在陈国呢。

    谢律微微带笑, 眸光幽邃, 将脸部的戾气融化了少许, 他抬起手轻轻抚着官卿柔韧明亮的发丝, 低声道:“不原谅我吧。我看,谁还能帮你逃走。”

    官卿歇斯底里地挥拳击向谢律,无数粉拳乱砸在谢律胸口,他一动不动地承受,直至官卿体力不足,身体的力气随着悲痛在流失,眼睁睁看着人将菱歌拖走,她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谢律一只脚迈出了半步,胸口却一阵血气激荡,他捂住了唇,利落地转过身来,指缝间的血越涌越多,宛如江河溃堤不绝涌下,沿着指节满溢而出,旁人都在惊怔地看着,谢律匆促地随着菱歌的“尸首”离开。

    “将她送回房里。”他擦掉颌骨下滴落的血,冷冰冰地吩咐了一句。

    花苑中有一方人工凿砌的莲塘,里头浮萍碎藻,月影重重,谢律双腿靠在水陂上,一口血弯腰尽数吐进了莲塘里,水珠迸溅,揉散了一池子明净姣好的月光。

    头顶的树梢悬挂着一些走马宫灯,从灯笼里透出淡黄的光,笼罩着这片黑得发亮的水影,谢律俯瞰水中的倒影,是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已经看得见身体的衰败。他狼狈地翘起唇角,玄色的衣袖擦掉唇边的血迹,将自己收拾好,谢律回到了前院。

    元洛抱着谢律的狐裘寻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找到谢律的身影,好不容易放弃了,却见到世子踏月而归,元洛急忙迎了上去,“世子,天色冷,您身子弱,穿上衣裘保暖为重,可切不可再贪凉了。”

    元洛只差说一句“你的身体今非昔比别再造孽了”,这画外音谢律怎会听不明白,他淡淡一笑,接过了元洛递来的外衣披在身上,正要往回走,元洛又道:“世子,大都督来了。”

    谢律脚步停了停,想起自己满身血气,不便出去见人,便道:“让他在蓼风轩等我。”

    回到寝屋,内侍已经将香点燃,袅袅的烟气从兽形博山炉中腾挪而出,大有扶摇直上之势,房内正堂中悬挂有一幅美人图,船舱中的美人背灯和月,斜倚画屏,眉共春山竞秀,眼如秋水含情,粉黛娇香,宜嗔宜喜。

    画下却是一副灵位,上书“谢氏后人律妻卿卿之灵位”,谢律微微怔忪,随后进来的元洛也看到了这灵位,立刻道:“世子妃并未香消玉殒,她回来了啊,世子若再供奉这牌位,只怕……有些不吉利。”

    “不吉利,”谢律喃喃道,“不,她如今是官卿,没有什么不吉利了。”

    “我更衣了,出去。”谢律将元洛赶了出去。

    元洛只好在屋外守着。

    谢律将染了脏血的衣物丢入浴盆,从衣柜里重新取了一身玄裳。将唇边的血迹料理干净,熏上厚重的檀香,以掩盖那股冲鼻的腥气。

    等谢律来到蓼风轩时,秦淮景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不过他一向行事沉稳,耐心十足。

    “世子。”见到世子进厅,秦淮景当即起身去迎。

    其实他过来,谢律已经猜到所为哪般,笑言:“你也是来过问行宫的事?”

    秦淮景一怔,想到世子已经猜中了,便不妨直言:“是,淮景不解。”

    “淮景,忍辱偷生,屈居两国之下,终非长久之计,谢家能忍,不代表我陈国的其他贵族能忍。”谢律抬手压在他的肩头,“你是我陈国的水师大都督,战无不胜,但你应该明白,除了这一张王牌,我陈国拥有的,实在太少。打着复兴萧氏的旗号,这几年,前来归顺我陈国的,远不如朱家和官家。与其苟延残喘,做那个复国大梦,不如趁早自立,天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若有本事,自当取而代之。”

    王朝更新迭代,是历史必然,一个朝廷到了日薄西山的末期,都是从内里开始腐烂、溃烂,然后外力一推,便溃不成军。

    这道理秦淮景明白,“世子无论要做什么,淮景都信任世子的决定,全力支持。”

    “对了,”秦淮景皱眉头,“这几日,我水师斥候在江面上发现了两艘来自魏国的船,说是经商的,但这时节天寒地冻,商旅不行,樯倾楫摧,什么商船会选择这时候南下做生意?我怀疑这是魏国奸细,来我陈国必有图谋。我们陈国和魏国的生意往来很多,但值此时节,只要世子令下,我即刻便可与北方断了货源往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么快……”

    秦淮景心神振奋,然而世子的反应却让他奇怪,“这么快”是什么意思?

    秦淮景愣神:“世子?”

    “不必了,”谢律拂了拂手,有些疲倦,笑道,“迟早会找来的。”

    她迟早,会回魏国的。

    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她的心,早已在方既白的身上,谢律任性妄诞,颠倒疯魔,不过是自取其辱。

    ……

    官卿侧身躺在床褥上,泪水沿着鼻梁、眉峰,流淌下渗进发丝,最终晕染在枕上,不觉软枕上已是一片濡湿。

    菱歌死了。她只是为她传递一个信息,谢律这么容不下吗?他越这样禁锢她,她就越是会恨他。

    这个男人已经是个彻头彻底的疯子了,疯子!

    他这根本不是爱,是自私,是霸道,是独占和侵夺。不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将她从陈国留住,就算是死,她的魂魄也会飘到许都去。她再也不想和谢律在这个地方相处一天,一天都是折磨。

    “卿卿。”

    说瘟神,瘟神便至。

    官卿冷漠地一抬眼,只见他掀开了一角的罗帷,出现在蜡烛幽暗的光里,背身挡住了光源,脸上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官卿冷眼睨着他。

    谢律低下头,“怎么不盖被子?这间小院取暖只有火钵,终究有限,你最怕冷了。”

    他弯腰温柔体贴地将被褥给官卿拉了上来,在他低下头颅的那一刻,官卿蓦然伸臂抱住了谢律的腰,重重地一拽。他的身体轰然如玉山将崩,跌到在官卿的身旁,她乘胜而上,一口咬住了谢律的脖颈,再一次掌握了他的生杀大权。

    被压在身下的谢律毫不挣扎,一双眼睛带着笑,幽幽叹了口气:“卿卿,你这么恨我吗?恨我就咬死我吧。”

    姓谢的这一定是激将法,咬死了他固然容易,可她却这辈子别想回到魏国!

    奸诈卑鄙之徒。

    咬住谢律颈部血管的牙口骤松,官卿慢慢退了回去,欠身在枕上,锁着眉头盯着他。

    “你还菱歌的命。”

    谢律侧过身,柔和地替她将刚才扯乱的被褥搭上,她在被子里,他在被子外,隔了一道棉褥,静静地对望,“陈国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知你以前在姜家受了不少折磨,没有去玩过,卿卿,你乖一点,我带你去好不好?像是……”

    官卿冷笑:“你还菱歌的命,我就去。”

    谢律住了嘴,半晌,他幽幽笑道:“你别着急,迟早还的。”

    官卿嗤嘲:“是啊,再过四五十年,等你寿终正寝,你就可以还了是不是?”

    谢律笑着摇头:“用不了那么久。”

    官卿哂然:“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卑鄙小人,只怕会长命百岁。”

    谢律眼眸发亮:“你愿我活得长么?”

    官卿冷笑不语。

    谢律促狭:“不过,我大概是要走在卿卿的前面的。卿卿,我可不想再被你留下来了……”

    官卿头皮发麻,心想他怎会如此厚颜无耻。当年,明明是他亲手将她赠予了别人,代价是两城,难道因为他后悔了,当年的绝情便不存在了吗?

    记得三年前的两城宴上,她挥刀断情,把一缕青丝还了他,许诺此生不及黄泉无相见,当她发这个誓言的时候,心如死灰,而谢律呢?他在两城宴上冷眼旁观。是他的冷漠和无情,造就了今日,就算他的心再受凌迟的刑罚,官卿也只会觉得快意罢了。

    谢律心有灵犀,似乎也想到了一处,官卿看到他将手伸进了胸口近心处的衣兜,用力扯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小小的只有拇指大的绣囊,长指从中勾出了一缕青丝。

    “卿卿你看,你送我的头发,我一直留着,差一点儿在坠江的时候弄丢了。”

    谢律把那缕头发给她看。

    官卿怔忡,他居然还无耻地说这是她“送”他的。她这分明就是绝情的信物。

    这缕青丝其实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看得出他经常打理,因此并不乱,谢律把它缠绕在指上,就好像创伤绷带一样绕着他被她咬伤的那根食指。

    “不过,卿卿你现在已经在我的身边,我再也不需要对着这缕头发睹物思人了。”

    他翻身下榻,把着缕头发丢进了火钵子里,噼里啪啦的几声脆响,干枯的发丝被火苗吞没,瞬间烧成了焦灰。

    他兴冲冲地回来,钻入帘帷,仍在被子外边,眼睛明亮地望着她:“卿卿,你留下来吧,我发誓,我会对你很好……”

    “不稀罕。”官卿冷漠地背身朝外,绿云般的发铺陈于绯红团花百蝶纹枕上,谢律听到她固执的声音传来,“你和我之间远隔千山万水,远隔一条人命,如你所说,我早就爱上了别人,你趁早死心,放我回魏国,否则后果,你需要拉上整个陈国来承受。”

    还是亲耳听到了,卿卿她说,她爱上了别人。

    她爱上了别人,而他,只是个横插一脚的丑角罢了。

    谢律胸中一痛,肺腑又有血气震荡。他尽全力压了回去,从紧抿的颤抖的嘴唇上扯出了一丝笑意:“你在等方既白来救你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来了。”

    官卿身体激动,她飞快地转过了身,看向他。

    也只有在听到方既白的消息,能让她还能提振精神一下了,谢律不想让她嫌恶自己此刻脸上的失落和妒忌,他僵硬地退出了罗帐,将帘幔放落,身姿停在与她一帘之隔的外间。

    “看来他待你,确实情深义重。你对他,也是磐石无转。你们真是天造地设……”

    官卿皱眉:“你骗我?”

    “不,我没有骗你,”谢律再次把血气压下,微笑,“他真的来了。卿卿,他来淮安,若是明抢,我和他必有一战,若是一定会有一死一活,你盼着谁能活下来?”

    这似乎也是个明知结果的问题,不等官卿回答,谢律笑道:“罢了,答案那么让人伤心,还是别说了。卿卿,要是我死了,你便跟着方既白回魏国吧,让你的皇帝兄弟给你把亲事定下,还有书杭,他需要一个阿父,我不配做他的阿父,你让他认了方既白,便认了吧,我知道我也没资格介意。”

    不知道为什么,官卿听着谢律说话的口吻,仿佛有一种交代遗言的错觉。

    他狡诈多疑,生性善赖,说话做事一环套一环,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他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她,早该够了。再为谢律动一点儿恻隐之心,她便是该死的那个,活该蠢死。

    “你知道便好,你确实没有那个资格。你知道我最讨厌书杭什么吗?我最讨厌他身上一切像你的地方,那是他的耻辱。”官卿狞笑着,撒完了这口恶气。

    帘外谢律脸色一白,后退了半步。

    卿卿说,书杭有他的印记,是耻辱。

    那么三年前的一切,于她而言,也是个耻辱的烙印吧。

    是啊,假使没有他,她一个人在红柿居经营她的夹缬店生意,就算经营不下去,魏国的人也迟早会找到她的,她会完璧归赵,不必在陈国被他欺负,受尽伤害。说不准,她和方既白,早已真真正正地成了夫妻。

    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叫做谢律的人,从中阻挠,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狗子还得再虐虐。

    ? 第 69 章

    “你把菱歌的尸首带去哪儿了?”

    官卿身子冷, 吃了一点儿酒,脸和脖子都微微发烫。谢律抱着她,在红柿居小院扎的秋千绳上晾风。此日惠风和畅, 天色似乎一日晴过一日, 斜照下来的阳光团在身上, 比身上的毛呢绒缎大袄还要暖和。

    谢律看到她耳侧一绺头发掉下来了, 挂在雪颈上。脑海中突然掠过的是从前在船上,方既白为她撩头发的一幕,他便也如法炮制,谁知指节才碰到她的耳朵, 官卿便侧脸憎恶地避开。

    谢律的指停在半空之中, 僵了僵, 他突然笑道:“丢在乱葬岗了。”

    “你!”官卿面容怒恚而涨红, 气冲冲地盯着谢律,让他毫不怀疑, 倘若此时递给她一把剑, 或是她头上还有一根金簪,她会毫不犹豫地取下,刺死自己。

    只是稍有些可惜,这里没有金簪,如今她用来束发的, 只是一根木笄,钝头圆柄,打磨得油光水亮, 簪在扰扰青云里头, 束缚住了外溢的国色天香, 衬得她整个人神骨清秀, 宛如深谷幽兰。

    卿卿真是每一面的模样都很好看,清瘦的,丰腴的,素朴的,华贵的,她的每一面他都领略过,眼下旧地重游,在这红柿居小院里,也无遗憾了。

    只可惜物也非,人也非,红柿居不是真的红柿居,卿卿也不是当年爱他的卿卿。而他,更是面目全非,活成了她最鄙夷、最厌恶的样子。

    谢律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俊彦君子,他骨子里顽固劣性,如今,他心里所有阴暗的角落都被放大,在她的面前,甚至都不用与方既白作比,他知道自己,已永无可能比得上方既白,他是这般肮脏、卑鄙的一个人呢。

    谢律抬起头,让官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卿卿你看,这里,我种了好多柿子树,是不是和当年一样?可惜,它再也结不出那么甜的果了。”

    这几棵果树结出来的果实很涩口,尝第一口的时候,谢律便知道了。

    树毁在了大火里,和人一样,追不回来了。

    官卿顺他视线,这间小院里的篱墙旁,都种植着亭亭如盖的红柿子树,吃柿子的时节早已过去,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花圃里养着一盆盆芍药,那也是官卿以前在红柿居小院里精心照料的白芍药,连芍药一共有六盆,中间那盆因为她一不小心施肥过猛,导致叶子枯黄都一样。

    她不知道是该说,谢律有悔,这悔意太过深,太过重为好,还是说,他这种虚情假意,扮演得如假包换为好。谢律应是两者兼具吧。

    他根本不会爱一个人,从前,他轻忽她,从未将她放在对等的位置,现在,他禁锢她,也没有管顾她的意愿。这种偏执自私疯狂的人,官卿只恨不得趁早远离。

    “对了,卿卿,你还不知道吧,我在城郊着人修建了一所行宫,现在已经打好地基,有几处的墙垣和园圃已经建了出来,就在城郊,我带你去好不好?”谢律像是很有兴致,笑吟吟地看她。

    其实官卿对他的行宫根本毫无兴趣,对他是否要称帝也毫无兴致,只是听说那地方在城郊,如果去看,便能出这个四四方方的王府,这一点她很有兴致。

    她没拒绝,谢律立即会意,“元洛,去取世……卿卿娘子的斗篷和幂篱。”

    元洛叉着手守在院门口,担心世子撑不住,他好及时地找李圣手过来,没曾想世子居然还要出门去,他真是呆了一呆,可面对这吩咐又不敢不从,便只是悻悻然去拿世子要的东西。

    谢律将斗篷为官卿系上,一手拿着她的幂篱,“出门时再戴,可以走吗?”

    在王府里,官卿的行走基本都是由谢律抱进抱出,她根本不情愿,她的双腿也没有残废,想去哪儿她自己可以走,用不着谢律虚情假意。

    官卿将幂篱从谢律手里抢了下来,冷着美丽的脸蛋跟在他身后。

    这一路七弯八折,都是曲径通幽的小路。

    官卿一面走一面盘算着,这些地方防备非常空虚,如果能有一支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的话,说不定可以有逃脱的机会。

    她怕自己盘算得过于明显,想了想,便抬起头看谢律,他在前面走着,只留后背,自然看不到她写在脸上的心思。官卿已经想到了自己回到许都之后,她要把儿子抱起来,狠狠地亲他的小肉脸。消失了这么久,一定让他想疯了。

    王府的偏门停了马车,谢律在马车旁止步,请她先上。

    官卿从善如流,爬上车驾,钻进了车厢中。

    谢律后上,对车夫吩咐了一声,让他驾车去城郊。

    车夫技术娴熟,走的都是平坦大道,丝毫没有颠到官卿,偶尔辗轧过凸出物时,谢律总是快人快手地抵到她的后脑袋上,防止她撞头。

    官卿突然想到谢律在魏国,被她送出许都的那一日,他受了重刑,半死不活地仰靠在车壁上一次次碰头,撞得大概眼冒金星吧。

    谢律自己撞得不轻,所以也记得要护住她。

    从前,谢律从来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他疯了,也变了一个人。

    郊外的原野等到了春天,白雪化冻,露出一块块鲜红的地皮,早春种下去的庄稼,亦开始迅速冒头,只等彻底春回人间,酿造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大盎然的春势。

    行宫在望,但和谢律说的一点都不一样,地基是打好了,但远远望去,还是光秃秃的,只有零星的几个棚,可以当做歇脚的地方。

    但这里选址不错,地势也不错,不会被形成合围之势,越来越近,便发现这座行宫甚为高大地广。

    这还只是行宫而已,由此可以看出陈谢的志向在于一统九州,若真能事先,他们会重夺长安,以长安明宫为尊。

    在工地上督促建造的居然是陈峤,官卿一眼便认了出来,幸得她戴着幂篱遮掩了容颜,路过之时,陈峤并未发现是她。

    这倒不奇怪,陈家是陈国出名的富商,其下的产业覆盖了田地、土矿、瓷器等等,只是官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陈远道是死在谢律的手里,陈家怎么会情愿为谢律督造行宫?

    看出了她的疑惑,谢律笑了笑,“陈远道投身云朔,视同背弃陈国,辱我在前,陈家早已和他划清了界限。”

    顿了一下,谢律又说出了关键原因:“行宫一旦筑成,陈峤便可以在水部混得一个职分。”

    果然这才是重中之重吧。官卿对这些收买人心的手段不甚关心,兴趣寥寥。

    此日在工地上的除了陈峤,另有一人被官卿认出,那人身材英武,双目炯炯,身披铠甲兜鍪,腰悬银刀,这一定是陈国的水师大都督秦淮景了。

    秦淮景是谢律在军中一手提拔而出的悍将,水师三万,可抵十万之雄兵,战场上从无败绩。

    秦淮景也看到了谢律,抛下身旁的左右副手,径直前来,向谢律抱拳行跪礼,谢律让他起身,秦淮景目光又落在戴有幂篱的官卿身上,一愣,“这位是?”

    官卿的幂篱微微一振,她还真想听听,谢律怎么称呼自己。

    谢律笑道:“我的卿卿。”

    官卿的好奇心裂了一条口子,被恶得说不出话来。

    “卿卿”二字,实在一语双关,秦淮景没有深究多问,向官卿也行了一礼,对谢律道:“世子,这里筑基已基本完成,淮景可以带世子四处走走。”

    谢律稍抬右臂:“带路吧。”

    秦淮景于是走在了前边,为谢律引路。

    谢律与官卿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这座行宫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上处于龙穴,是堪舆师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后圈画的地方,且与皇陵隔山水相望。行宫筑成之后,便是谢律正是登基称帝的一日。

    官卿自小在陈国长大,然而陈国除了淮安,她还没有去过什么地方。

    她方向感也不佳,不知道这里离姜家有多远,这几年,舅母有没有为姜雪薇物色到衬意的人家,姜雪薇和那个东麟府二爷,怎么样了。

    这般想着,她竟真问了出来:“这里和我原来的家有多远?”

    谢律很意外她还把姜家那块儿地方当做她曾经的家,那姜家母女俩如此苛待她,她都不记恨。

    也好,她恨他一个便足够了。

    谢律微微含笑,琥珀色眸潋滟起一丝风浪:“姜家么,抄家了。”

    官卿一愣,脚步生生刹住:“怎么回事?谁抄的?”

    谢律自然而然颔首:“不才。”

    “又是你。”

    官卿红了眼睛,怒意凛凛地盯住谢律。

    可惜隔着幂篱,她的眼神并不具备丝毫的震慑力。

    谢律无知无觉,与她并肩行走着,怕被秦淮景远远落在身后,催促她也走,官卿一定要听个子丑寅卯出来。姜家只是猎户,与谢律毫无交集,他凭什么抄家?

    谢律也给了答案,语气不咸不淡:“你走后,有一年姜雪薇找我,她说你在姜家有些遗物,想给我。我想也没想便去了,她约在客栈,去了之后,便预置了厢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能有什么好事。”

    话没听完官卿心里便是一突,这真是姜家母女能干出来的事,所以谢律已经和姜雪薇……

    不知为何,她皱起了眉,感到胸口一阵紧闷不适。

    可她脚步不停,心绪也被掩藏在幂篱底下。

    谢律只是为了提醒她注意脚下莫被绊倒,才停了一停这话,可手臂才扶住她的腰肢,忽然被官卿冷冷地用力推开。

    谢律讨了一个没趣,眸光微黯,见她已经走了,于是连忙跟上,又道:“姜雪薇欲勾引我,屋子里洒了无色无臭的药,与她衣衫上熏的檀木香混合在一起,正是一味情药。我进屋以后,等她关了门,其实便有警觉,但还是只警惕了她杯中递来的酒水,并未饮下,谁知还是着了她的道。那时我突然想到了你,卿卿。”

    官卿反问:“于是呢?”

    谢律垂眸,给她看自己的虎口,“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跌倒。我用她的发簪,把这里捣烂了。这是保持清醒的好办法,我试过很多次的,很有用。”

    时至今日谢律的左手虎口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谢律早就满身创痕,官卿都见怪不怪了,因此就算看见了,也没当有什么。他说的什么“不会在同个地方反复跌倒”,官卿也无探究欲望。

    不过谢律这种风流郎君,居然肯为了一个“死人”守身如玉,让她颇有些意外。又或许,他只是瞧不上姜雪薇,如翠微之流,他还是瞧得上的。

    清醒过神的谢律勃然大怒,当即一脚踹开了房门。那房门居然被姜雪薇上了锁,等他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圈套之后,自然容她不得。

    发难之际,那姜雪薇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还承认这一切都是她母亲的主意,是她母亲怂恿她来勾引世子。

    “如此,我便将他们一家人流放到了闽南。”

    原是这样。舅母贪心不足,把主意打到了谢律的头上。可惜她们不知道,谢律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只要冒犯了他,他十倍还报,什么都做得出,还能留下一条命已是幸运。

    谢律道:“看在你的面上,我才没杀了这一家人。”

    “……”果然,谢律早就动杀心了。

    官卿显得十分淡漠:“人家不过是勾引你,想做世子妃罢了,你不从,也没损失什么,就算从了,也不会损失什么,却将姜家之人都发落到蛮荒之地,可知多少人死于途中。你这般,和害了他们性命也无两样。”

    谢律一滞,半晌后,他自嘲地垂落了上眼睑,盖住了琥珀色眼波,长睫微微伸出。

    “也是,卿卿怎么会在意我和其他女子怎样,只要那位方相公身旁没有别的解语花便是了。我就算被人暗算,生或死,清白与否,都不重要。”

    谢律一个男人,居然会说“清白”二字,官卿很稀奇。她还以为这世上的男人,大概没一个会把这种事看成清白的象征,就连方既白也不会。

    游园到了一处断壁颓垣处,谢律问时怎么回事,秦淮景道:“许是前夜雨大,这面墙还没来得及砌成,便遭了风雨摧折。”

    谢律忽然笑问:“淮景,你觉得这座行宫建成之后会怎样?”

    秦淮景老实回道:“行宫若能建成,规模更胜许都那座。”

    是么。许都皇宫官卿倒是经常去,若是不乘车,一天腿都走折了也根本逛不完,官卿在幂篱底下轻轻一嗤。谢律不自量力!

    谢律见识过许都宫城,那座宫城的确不如秦淮景所督造的行宫大,但胜在北地宫闱雄浑高大,比南国的砖瓦建筑要峭拔挺立,气势庄严。

    谢律轻笑道:“我是问,淮景若住进去,感觉会如何?”

    秦淮景大惊失色,急忙抱拳道:“淮景不敢,绝无此念!”

    谢律悠悠道:“这念头可以有。”

    秦淮景呆住,他是世子一手提拔,难道时至今日功高震主,终于让世子猜忌了么?秦淮景心中惶惶然,实在不愿面对将来君臣反目的局面。

    可即使他如何保证,谢律似乎都不为所动,淡然将话题转向了别处,与官卿一道离去,徒留下秦淮景心惊肉跳:为何,世子要说这话,他不像是戒备我啊……

    回城的路上,官卿终于将幂篱摘下,可以透口气,看窗外的田垄绽出新鲜的绿意。

    谢律在她背后向她询问:“卿卿,心情可有好些?”

    官卿一路看着田垄,一路记着回城的路线。

    根本无心敷衍谢律,他问,她就懒懒回了那么一声:“就那样,累死了。”

    谢律将她的幂篱放到了身旁妥善收好,明知她在想什么,却不点破。

    作者有话说:

    在跑了在跑了。

    ? 第 70 章

    官卿对谢律仍然无话可讲, 回到王府,她继续住那间红柿居小院的寝屋,之前谢律在这间小屋的里外都安排了人把守, 看样子她要硬闯是绝无可能的, 一定会惊动守备。

    不过今天也不算全无收获, 她出去这一遭, 至少摸清了逃生的线路。他今天让马车走的那条道,正是阡陌无人的去处,一路行来都不见烟火,官卿计算了一番, 大约需要一个时辰可以走上官道, 如果能逃脱王府, 剩下的便好办了。

    谢律送她回寝房, 她装作疲惫,要歇下了, 谢律道:“我再送两个婢女来服侍你沐浴?”

    官卿可无福消受, 摆摆手:“翠微还是世子自己个儿留着使吧,这样的大美人伺候我真是暴殄天物。”

    时隔多年,谢律再次从官卿的口中听到“翠微”二字,原来她对这里的一切,也没全然忘怀。谢律挑唇, “她早已不在府中了。”

    官卿不关心翠微去了哪儿,这位谢世子忠心耿耿的美婢忠仆,美艳大方, 气质绝伦, 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 说不准人如今是有了更好的归宿, 再也不稀罕给谢律当通房了。

    谢律不放心:“你一个人能行么?”

    官卿眸色森冷:“我一个人沐浴都不成了?”

    谢律颔首:“成的,我让人把热水拎到门口,外男不便进入——”

    话音未落官卿便冷漠地打断了:“要说外男不便进入,你这个外男怎么还留在这儿?谢世子说话自相矛盾,有意思得很。”

    “我……”谢律一时语塞,“你别生气,我走……”

    他低下脸逃也似的,脚下生风,离开了官卿的视线。

    官卿独自将热水拎到了净房,独自沐浴。自从菱歌死了以后,她在陈国又好像孤零零举目无亲了,如果谢律真要一直囚禁她,让她永远困在这儿的话,那真是生不如死。

    她只要看到谢律的脸,便会想到他是如何冷血地加害了菱歌,她甚至没法心平气和地和谢律说一句话,就连一个字都欠奉。谢律若是和她走得近,她便只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瞧着便觉腻味。

    夜里起了风,天又冷了不少,官卿怕冷,火钵子里烧着炭,四面的窗子都关闭了,她卷着被子在里头瑟瑟发抖。

    窗外似乎有些动静,像风折断树枝发生的脆响。官卿本来只想忽略,赶紧入睡,睡着了便不冷了,可那声音让她没法忽略,她被吵得心烦意乱,根本睡不着。

    这还不算弯,好不容易树枝折断的声音没有了,便是一阵嘎吱嘎吱的动静,再接着,连她屋顶上的瓦片也开始窸窣碰撞。

    官卿终于忍不住了,她披上衣物从被窝里怒意冲冲艰难地爬出来,推开窗,四下一望。

    回廊上的风灯被吹得左摇右晃,光时明时灭,但廊下还是照得清楚无余,官卿侧眸,只见一旁架了一把木梯,那木梯沿着廊柱搭在瓦檐上,官卿立刻懂了,她裹着厚厚的棉裘大袄踩着踏跺而下,直到抬起头,看到屋顶谢律的身影,才知又是他深更半夜的搞鬼,官卿登时怒火中烧:“你做什么!”

    谢律手一顿,他愕然垂眸,看到官卿小脸埋在绵密厚实的貂绒里,满眼写着愠色,他悻悻然道:“你还没睡么?”

    官卿气笑了:“半夜上房,谢世子是打算做个梁上君子了?”

    梁上君子?谢律有贼心没贼胆而已。怕她心底,他愈发卑鄙无耻,愈发比不上那位风光霁月的方相公。

    “卿卿,你的屋子落了几块瓦,我给你补上。”

    补瓦片……没想到谢律还有这门手艺。可是,官卿狐疑:“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一直在屋子里,怎么不知道?”

    谢律道:“我以为你睡着了没听见,看样子又要下雨了,若是不补好,你的屋子会漏雨。”

    这么说,他压根一直没走,就停在她的红柿居小院子外边守着,听到了掉瓦的动静,才进来的?

    官卿低头一看,那花圃之间确实有几块断裂的灰瓦,是起了风,盖的角度不对,从上面滑落下来的,砸坏了两盆白芍。

    官卿不心疼这两盆白芍,反正也不是自己种的。

    “修补屋顶这样的事,谢世子何须亲力亲为,没的让人看了还以为可怜。”

    谢律将瓦重新掩上,身体靠着倾斜的屋脊,低喃:“我知道你也不会可怜我,只是,这间小院到处銥嬅都是我亲力亲为建成的,耗时一年之久,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间小院,琐事也不想假手于人罢了。”

    他恍若自失,“我也只有这一间小院罢了。”

    官卿揪紧了黛色的眉峰,看着他笨拙地沿着木梯爬下来,谢律不知为何,近来身体显得很笨拙,远不如之前轻巧敏捷,脸色也瞧着比在魏国时还要苍白一些,仔细看也还以为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谢律来到了官卿面前,将她已经滑落到肩膀的锦裘笼上肩膀,掸了掸上头一根碎落的貂绒,道:“这间小院是循着记忆里的红柿居做的,我能保证,它的每一处,都和红柿居一模一样。”

    官卿不关心这些,“说这个做什么?天色晚了,谢世子留在这儿多有不便,要么你走,要么我走,既然不让我走,还是你先行离开吧。”

    谢律的薄唇噙着惨淡的笑,“快下雨了,你进屋吧,不要受凉。”

    他转身离去,只是走了没有几步,他又回过了身来,官卿见他眼睫低垂,遮蔽了瞳孔乾坤,哑声道:“若这些瓦片还掉下来,你只管来找我。”

    不过是几片瓦砾而已,掉下来又如何?它也不会落到房里去,杞人忧天,还是寻机生事?官卿暗皱柳眉,等谢律再一次离去之后,她走上前,用力拉上了门闩,确保这次不会再有人撞开以后,官卿这才放心。

    但愿谢律这回是真的走了,这夜里不要再过来!

    只是,当官卿转过身,看到那仍然横在梁上的木梯时,心中却是一动。

    怎么回事,谢律怎么把木梯留在这儿了?

    不要犯浑,这次说不定也是他的试探。

    谢律生性狡诈多疑,他一定知道自己还在策划逃跑,所以故意和菱歌一样留下这一破绽,好作为诱饵引她上钩。

    官卿摇摇脑袋,走回了寝房。

    正当她要重新上床时,官卿心里那种毛毛的,仿佛山雀尾羽挠过的感觉重回,菱歌败露,被谢律加害,如今这副木梯若是败露,谢律只能没出撒气,加害这把木梯,值得一赌。

    反正这王府里也没有她可信可用之人,谢律又会寻谁的不痛快?她倒宁愿,就算事不成,他也只发作在她一人身上,不要扯上无辜。

    那么,便赌一把吧。

    官卿不想拖到明日,继续等待是一种煎熬,不如快准狠。

    她下定决心,重新来到屋外,将那面沉重的木梯搬到了柿子树底下。

    她记得刚才谢律说,这里的一切都和当年的红柿居小院一模一样,如果他所言非虚,那么在这棵柿子树靠墙的地方,说不定就有通向外界的出口,当年陈远道便总是藏身在柿子树后对她轻薄戏辱。她把木梯架好,扶正,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这梯子很结实,只要架好了踩上去便很牢固,纹丝不动。

    官卿顺着木梯爬到了高处,风越来越大,摇晃得树干噼啪作响,官卿的身子冻得冰寒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可是这丝毫影响不了她要逃出牢笼的决心,官卿稳定信念,一鼓作气爬上了最高处,两条臂膀攀上墙垣,将身体试着倾斜上垣墙,随即双足一蹬,敏捷地跳上了墙头。

    可惜冲势太猛,官卿这一下险些没有刹住,直接从墙头掉落。

    她骑在墙上,摇晃了一大下才平衡住,暗道“好险”。

    这里无灯,底下昏暗,隐约能看清是一片草丛,官卿想也没想,直接从墙头跳了下去。

    这一跃直接跌进了一片草丛里,官卿在地面滚了滚,身体卸掉俯冲的势,减少震动,勉强无事,只是腿稍稍有些麻而已。原来翻墙跑路,居然是如此简单!

    一口自由的呼吸伴随着冷风灌进了肺里,此刻,就连这个冬天最惹人嫌弃的寒风都似乎没那么讨厌了,官卿伸臂展腰,寻着记忆的方向,避过一切可能有守备的地方,向小路摸黑出门。

    ……

    谢律在罗汉床上向着灯而坐,手中攥着一把刻刀,正在雕刻一样物事,刻刀搓开一点点木屑,他俯唇吹落,掌中的木雕美人已成型,衣袂凌空,姿态窈窕,似乎正在翩跹作舞,宛如神女。

    元洛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来到谢律的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世、世子,不好了!世子妃她……她跑了……”

    谢律掌中的刻刀向前不经意一划,登时将左手的食指指腹擦出了血。一抹血痕沿着伤口渗出,滴落在地。

    谢律失神片刻,在元洛跳将起来,恨不能立刻摇醒世子的时候,谢律回过了头。

    没有世子妃,世子更不可能撑下去了,元洛心如死灰,恨不得插上翅膀代世子追过去,可最终,谢律也只是掀了掀苍白的唇,幽幽道:“让她去吧。”

    元洛傻眼地望着世子,他坐在灯火锦绣里,却是恁的寂然,宛如熄灭。

    “世子你……别让世子妃走,奴婢求你了……”元洛沁出了热泪,两眼巴巴望着谢律,盼着他能动一下,不需要亲自去,只要下令,王府的守备在世子妃出门之前就能将她捉回来了。

    谢律看着掌心的木雕美人,一瞬凝思。

    ……

    官卿没想到,自己居然真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她才刚沿着偏门出府,转入巷道没跑多远,迎面便撞上了马车,本以为是谢律派人来捉自己了,吓得立马往回跑,谁知马车快得到了近前,将她一把扯上了车,官卿骇得脸色都变了,嘴唇哆嗦着,这时,从车门后伸出一只手来。

    看到这只白净修长的手,官卿的心便安了。

    “先生,你竟然真的来了。”

    方既白身体有多不好她是知晓的,这么多年,方既白就算是春秋两季,也必须穿着大袄抵御寒气,只要受风,他的咳疾便会加重,庞惠都说,方相公这是痼疾,须得一生都仔细料理,否则不遵医嘱,拖得严重了,便很难恢复。

    尽管身体这样差,方既白还是不远千里从许都一路而来淮安,来营救她。他一国左相屡次三番为她涉险,这个情官卿不能不领。

    “多谢先生再度救我于水火。”官卿钻进马车里,长长地向方既白行礼。

    “此地不宜久留,公主随我出城。”方既白将她安置在车厢,嘱托车夫赶车,务必在淮安宵禁之前出城。

    出城去后,官卿这根紧绷的弦算是终于松了,想到便可以回魏国,回书杭身边,官卿几乎忍不住要热泪盈眶,太久太久了,从书杭生下来,还没离开母亲这么长时间过。

    方既白将丝绢交给官卿,示意她鼻端有一抹灰,方既白喜爱洁净,受不了人邋遢,没想到在亡命途中,亦复如是。官卿汗颜接过他的绢帕,埋首清理自己的容颜。

    方既白此刻才有了一缕笑意:“我们正六神无主,盘桓在王府几日了,谢家王府固若金汤,根本无从下手,没想到公主竟独自一人从王府中逃出,却是免去了最大的麻烦。”

    是啊,太顺利了,连官卿都不知道怎会如此顺利。

    今日的逃生路线,完全就是借用了谢律带她出城去城郊行宫的那条,此刻他们的马车也是在这条道路上,因为此处僻静,人烟罕有,出了城便可以撒蹄飞奔畅行无阻。

    方既白笑道:“臣离开魏国时,小世子还在哭闹,闹得厉害,陛下将他接进宫了,亲自哄,都哄不住,臣承诺一定带回他的母亲,这才略略止住,公主随臣回魏国,他见了公主定会兴奋。”

    想也可以想得到,书杭一定会闹,只是没想到,阿弟居然肯有耐心地哄他。说到底只是个小屁孩见不着娘闹腾罢了,阿弟和方既白他们都知道,谢律不会对她怎样。

    提到儿子官卿这段梦魇好像终于过去了,她叹道:“可算是自由了,先生都不知,我被囚禁在王府时有多堵闷。谢律一开始将我关在暗室里,还用铁链拴住我的脚!幸得,他还有几分良心,知道地下暗室湿气重,我的寒症不易恢复,后来又把我关在了小院里。我也正是从那间小院逃出来的。”

    方既白温润的眼眸充满怜悯:“看来,公主在陈国受了很多苦难。”

    此次回魏国之后,师出有名,便可以南下伐陈了。

    “卿卿——”

    风里,蓦然传来一道凄厉的声音,很遥远,但又在寂静的马车里,听得格外分明。

    顿时,官卿一阵战栗:“他追来了。”

    “快,驾车!”方既白也变了脸色,催促车夫快些赶路。

    然而官卿心里知晓,她们这辆车,怎么可能抵得过谢律的骑兵?

    “卿卿——”

    那道魔咒般的呼唤又响起,愈来愈近。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屡屡纠缠!”

    官卿红颜愠怒,指尖攥住了那条丝绢,长眉拧成了一枚深深的愁结。

    马蹄卷起的风沙呼啸而至,谢律的飞骑终于还是在淮安城郊的官道上追上了魏国的马车。

    魏国潜伏而来的兵将不过是数十人,被谢律的飞骑团团包围住,马车寸步难行。

    车夫两股战战,不知是进是退。

    正要请示车中贵人,官卿忽而扭头道:“让我下去,和他说句话。”

    方既白担忧:“公主……”

    若是下去了,谢律只怕会用更加强硬的手段,逼迫公主回去,他实不敢冒这个险。

    官卿道:“先生安心,我必然不会随他回去。如果他一定要硬来,可能也没别的办法了。”

    她越过方既白担忧的视线,矮身钻出车门,跳下马车。

    谢律面色一喜,翻身下马,握着手里的木雕美人向官卿走去。

    “卿卿。”

    官卿先来到这片空地上,此际两军严阵对垒,刀剑的锋芒隐隐闪灼。长风浩荡,星垂入野,官卿攥住了袖中的双拳,不顾那阵刺痛,冷然地盯着谢律。

    他抬起手,似乎要将她捉住,官卿唰地一下,愤怒地将他的手打掉。

    谢律掌心一松,那握着的木雕便瞬间掉落在了草丛里。

    官卿抬起眼皮深深呼吸,根本没看那是个什么东西,凝视面前笑意凝固在唇角的男人,轻飘地诘问:“谢律,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话音一落,男人的脸色瞬间白得瘆人,他僵直地待在那儿,如同被戳了穴道,呼吸不得。

    官卿转身决然地走向马车,“你死缠烂打得也已经够了,我不介意鱼死网破,试一试吧,我今夜就是死也要离开淮安的。”

    她重新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进入了车中,发号:“驾车!”

    车夫恍然回神,只是心底多少有点儿发憷,可当他把马车赶动起来,陈国的人并无任何阻拦的反应时,车夫稍稍心安,紧张兮兮地驾车载着官卿与方既白而去。魏国的卫队与陈国玄甲军对峙少顷,等到马车已安然远去,这才举步跟上。

    人潮如洪流般,掷地有声,向着远方的黑夜奔腾涌去。

    声音终于消失无闻,连最后一抹香风卷动着那缕她曾存在过的痕迹,也很快消失在了鼻端。纵有天赋嗅觉,也无能留住。

    谢律僵硬的身体,被按下了某种损坏的机扩一样蹲下,迟滞地拾起了地上的木雕。掌心的木雕还是温热的,一滴、两滴,热液从唇缝间溢出,坠入了荒疏的白草中,洒上空枝见血痕。

    作者有话说:

    谢狗要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