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沧溟的蛟尾排山倒海般地拍来。

    顾渊峙搂紧了谢仞遥,用手托着他的后颈,将他紧紧扣在了自己怀里。

    这次和飞鱼船上的那回又不一样,沧溟的目的就是拍死他们两个。

    频临死亡之际,顾渊峙竟没想太多,他只是又将谢仞遥扣紧了些。

    若天道有眼,请让他师兄活下来。

    就在蛟尾差十几丈就要甩到两人身上时, 顾渊峙血肉模糊的后背上多了一只手臂。

    少年一怔,低下头去,就看到了睁着眼的谢仞遥。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是他熟悉的师兄。

    大起大落之下,顾渊峙有一瞬间的怔愣。

    两人离得太近,谢仞遥能清清楚楚看清顾渊峙漆黑瞳孔里的自己。他五官比常人要深邃又凌厉,离得这么近,很容易给人压迫感。

    但谢仞遥手手下他血肉模糊的后背。

    顾渊峙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危险的, 但对于他,是安全的。

    谢仞遥又搂紧了些顾渊峙,从他肩膀上望过去,能看见沧溟快速袭来的巨大蛟尾。来不及解释,谢仞遥双臂抱着顾渊峙的脖颈,带着他往一侧滚去,嘱咐道:“跟着我。”

    顾渊峙被他带着,没有顺着山壁滚下去,反而更深地进了棺材里面。

    挤进棺材里后,谢仞遥就碰到了赵令恣的尸体。

    拽着他的胳膊,谢仞遥让他和自己还有顾渊峙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第一次亲手拽着冰冷尸首,谢仞遥忍不要往顾渊峙那边贴了贴。但两人刚碰上赵令恣,就听到了沧溟愤怒到及至的吼声。

    巨大的蛟尾卷着怒气,凶戾地拍了下来。

    却到底没有落到两人身上。

    谢仞遥看着悬在顾渊峙身上,离他后背不过几寸的蛟尾。

    那尾巴上的鳞片一片便有一整个人撑开双臂那么大,这么甩过来,谢仞遥几乎被扑面而来的腥气熏晕。

    腥气却也似乎将他骨子里的倔强给逼了出来。

    蛟尾不甘地贴着两人滑了下去,沧溟的咆哮从天际传来,带着空旷的回声:“放开他!”

    谢仞遥听见它这话,反骨就是一起,立马将赵令恣的手臂塞进了顾渊峙手里。

    “你拿好这十七枚铜钱,带着他下去,”谢仞遥松开了搂着顾渊峙脖颈的手,低声对他道,“我有办法,在下面等我,好吗?”

    惊魂未定,顾渊峙还喘着气,闻言垂下眼去看他。

    他从谢仞遥醒来后就没说话,此时看着谢仞遥的眸色沉沉的。

    谢仞遥一时看不懂他眼中的神色,可时间又紧迫,容不得他在这里揣测。

    “你信我。”谢仞遥以为是顾渊峙不相信他,只能又这么说了一句后,就要从他怀里离开。

    “好。”顾渊峙却在这时候答应了。紧接着,谢仞遥脸颊上就落上了一只手。

    顾渊峙的掌心里还有血,他覆上谢仞遥的脸。一瞬间内,谢仞遥充鼻除了腥气外,又闻到了别的味道。

    顾渊峙还是那种眼神看着他,他捏了捏掌心里的脸颊,笑道:“我就是”

    没有说出来下面的话,顾渊峙顿了一下后,道:“师兄去吧。”

    谢仞遥被他揉捏了一下,有些愣。还没品出这一下的意思,就被顾渊峙放开了。

    谢仞遥只能先去处理沧溟。

    他走了后,顾渊峙屈起腿,侧过来了身。

    他朝谢仞遥攀爬柱子的身影看过去。

    他背上锥心的痛,像有人将一整块皮从他背上撕了下去。

    顾渊峙在这样的疼痛中,低头看了看自己碰过谢仞遥的手。

    他就是,就是劫后余生后,想起来嘴唇擦过谢仞遥脸颊的感觉。

    真软啊。

    少年低下了头,喉结动了动,觉得自己像个禽兽。

    *

    谢仞遥往上爬去。

    眼前柱身碎了大半,不时还有碎石砸下来。

    山洞里的冰冷和柱身上的阵法有关,谢仞遥丢了红色灵石,已经感受不到血液被冻住的凉了。

    他估计着沧溟差不多就要破了阵,又想着赵令恣的嘱咐,不敢有丝毫的耽搁。

    所幸柱身上都是坑洼,又用上了灵力,谢仞遥爬得不算慢。

    他紧绷着下颚,躲避着随时掉下来的柱身和山壁。只觉越往上爬,掉下来的大块山壁就越多,每躲过去一块,都能让人心惊胆战一次。

    谢仞遥猛地侧身,又一次躲过一块掉下来的山壁后,仰头眯着眸朝上望去。

    这根柱子若未断,应当是顶住峰顶,但此时柱身已断,谢仞遥略一思索,只觉整个空了的山峰应顶不了多长时间,怕是随时都会塌陷。

    而外面,就是无边无际的通天海。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一瞬后,就被谢仞遥压了下去。

    只有先解决掉沧溟后,才能接下来能不能活下去。

    这么想着,谢仞遥脚下的动作却丝毫不停,不过一会儿,他就看见了断掉后的柱顶。

    谢仞遥用力一跃,上了柱顶。

    柱身已断,到了上面后,离沧溟的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这条蛟龙活了几千年,太巨大了。

    看着这样的它,谢仞遥很难想象赵令恣比划中几寸长短的它。

    他刚站上去,一抬头,就撞入了一双硕大的,血红色的瞳孔里。

    龙的眼睛才是金黄色,蛟龙为赤红色。

    沧溟伏下了身子。

    它的双瞳离谢仞遥那么近,像是悬在他头上的两片赤红湖泊,裹挟着汹涌的腥气。

    离谢仞遥更近的,是它的尖爪。

    蛟龙趾上长长的尖爪点在谢仞遥颈侧,不过轻轻一碰,谢仞遥颈侧就已经被划伤,血珠渗了出来。

    尖爪太利,谢仞遥甚至不敢喘气。

    只要沧溟稍一用力,他筑基期都不到的修为,怕是连反抗都来不及,头就会被沧溟用爪子给整个割下来。

    和沧溟相比,他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连说出口的话,都轻易淹没在山壁石块坠落的声音中:“不是说我给你血,一起出去的吗?现在看你像是说话不算数的样子。”

    谢仞遥话这么说,却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他也没有要沧溟回答,又说道:“别这么威胁我了,你杀了我,赵令恣怎么用我的身体活下来?”

    沧溟猛地吐出一口气。

    见它急了,谢仞遥就更不急了,面上气定神闲地与他对峙着。

    片刻后,点在它颈侧的尖爪往外撤了一寸。

    但也仅仅只是一寸。

    却足以让谢仞遥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还记得赵令恣将他送出来时,告诉他的:“你心中不是有对付它的方法吗?只管做,我关键时候会出来帮你。”

    这句话说完,赵令恣就将他从白茫茫的幻境里推了出来。

    和赵令恣的这场见面恍若大梦一场,谢仞遥出来的一瞬竟怀疑过自己有没有见过他。

    他给自己说了这么多,却没说多少和沧溟有关的东西。

    加上他话里话外对沧溟的维护,谢仞遥并不打算将他和顾渊峙的性命完全交系在赵令恣手上。

    他垂下眼,视线扫了扫了蛟龙头颅后的脖颈上。

    沧溟的声音紧跟着而来:“你见到了他?”

    它不断地逼问着:“你见了他?”

    谢仞遥笑了笑,他仰起头和沧溟对视。他刚要说话,就是在这一瞬,谢仞遥怔了怔,在他怔愣的这瞬间里,双眸里升起了一道白雾。

    这白雾一个呼吸间就充斥满了谢仞遥的双眸,紧接着,“谢仞遥”就开口了,声调微有叹息,有些无奈:“我在这里啊,小蛟。”

    他的声音还是谢仞遥的声音,但音调和谢仞遥完全不同,是和少年人背道而驰的苍老,以至于让谢仞遥脸上都出现了苍悯之色。

    脱离了自己化形的魂魄,赵令恣此时借着谢仞遥活生生的躯体重新踏入了这世间片刻,哪怕他宁愿自己永远年少,也终是显现出了些老者的姿态。

    两千年啊,沧海桑田。

    一瞬间内沧溟一动不动,摇摇欲坠的山洞也安静了下来,万物归于静籁。

    “你是恨我吗?”“谢仞遥”歪了歪头,看向沧溟的目光似有不解,问道,“你让我这么活过来,你是恨我吗?”

    沧溟横在他颈侧外一寸的尖爪退去了。它将爪子放了下去,一整条蛟摆出了个可以称得上是乖巧的姿势,却在赵令恣的疑惑中溃不成军。

    “昔年灭世之祸来临,我费了不少事,将你封在这里是为避祸,”“谢仞遥”叹了口气,他站在折断的柱子上,白裳下的身形单薄,满身疲惫,“你性子怪癖又天真,如果没有我护着,在灭世之祸后的五大陆,必然会被算计至死。封印只能封你两千余年,通天海护你两千余年,你出去后,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呀小蛟?”

    “可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语调依然温柔,总有叹息,像是两千多年前,看见它在苍鸣山的后山上玩闹不听话时那样,靠着满树满枝的梨花,笑着摇头,叫它“沧溟啊,沧溟”

    沧溟长长的蛟须垂了下来,“谢仞遥”伸手,他伸出手,抚了抚眼前的蛟须,语调温和又残忍:“你这样,真教我恨你。我魂魄苏醒了一千一百三十一年,也就恨了你一千一百三十一年。”

    他微微抬眸,微笑道:“如果可以,当年在春瓮城外,我就该一剑将你和你娘一道杀死。我真恨你啊,沧溟,我真恨你。”

    狂风乍起,蛟龙痛不欲生的吼叫充斥了整个山洞,叫人闻之落泪。

    谢仞遥意识回拢后,他离沧溟离得近,猛地听见了这道喊声,只觉得耳膜都要被震碎。

    相处了两个多月,他还是第一次见沧溟如此伤心。

    他不知道赵令恣对沧溟说了什么,但此时的机会不容多得。

    谢仞遥扬起手,他手腕上,仙驭如水般流畅地从他手腕化至到了他掌心里。

    谢仞遥拿着仙驭,从柱顶一跃,朝沧溟飞了过去。

    相比于蛟龙庞大的身躯,飞向他的谢仞遥单薄渺小得像一只撞向陨石的飞鸟。

    可在这一霎那里,谢仞遥浑身的灵力流过他体内十二经脉,再尽数涌向了手中的仙驭。

    他灵力爆出得又急又快,未经淬炼过的经脉承受不住,恍若刀割。

    但谢仞遥却丝毫不退。

    和两个多月前在飞鱼船上被宋阳秋掐着脖子时一模一样,在谢仞遥孤注一掷的决绝下,他手中的仙驭竟猛地长了数寸。

    谢仞遥刚恢复正常没多久的眸中闪过一丝薄薄的金光,连带着仙驭本身,都有鎏金的光芒划过。

    杖尾朝着沧溟唯一没有鳞片护着的脖颈处,谢仞遥终于进了沧溟的身,下一瞬,仙驭就这么划刺进了沧溟的脖颈。

    噗嗤一声,汹涌的血如同小溪般奔了出来,谢仞遥死死握着仙驭,一整条胳膊连带着半边身子被浇透了。

    仙驭插进了沧溟脖颈里,他握着仙驭,被坠在那里,脚下就是能将他砸死的万丈虚空。

    从这里看下去,顾渊峙的身形如蚂蚁般渺小。

    仙驭刺进去沧溟脖颈的那一瞬,沧溟巨大的蛟躯就疯狂地扭动了起来,谢仞遥只来得及喘口气,往下面顾渊峙的方向瞧了一眼,就开始被沧溟甩得视线里模糊一片。

    他一时间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得天旋地转,沧溟摔着他,将他往柱子上撞,肩颈后背划过粗粝的柱身,谢仞遥只觉得身体里的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灭顶的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谢仞遥挂在沧溟身上,被甩得像块破布,只能被随意捏碎。

    在这巨大的天旋地转中,谢仞遥一时被甩得懵然,他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仙驭,只觉得有大块大块地水砸到了自己身上。

    谢仞遥本以为是沧溟的血,或是漏进来的通天海海水,可他仰头看过去,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那是沧溟流下来的,大颗大颗的泪。

    这泪砸清醒了谢仞遥,他还有心思乱想自己被它扭得像个乱七八糟的风筝,都没哭,它哭什么?

    谢仞遥回过了身,在疼痛艰难地仰起了另一只胳膊,双手握住了仙驭。

    他仰着头,脆弱的颈绷起弧度,凌乱的长发缠在他颈上,再从身后坠下去。

    谢仞遥摇摇晃晃,满身狼狈,却目光璀璨。

    他过分漂亮柔和的眸此时褪去了温和,眼尾眉心都沾着欲滴的血,陡然锋利了起来,像黑夜月光下森然如铁的雪峰。

    还不够,这些还不够救下他和顾渊峙。

    谢仞遥的识海地动山摇,灵力疯狂席卷,涌向十二经脉,以至于识海中央的小谢仞遥都黯淡了下来。

    每一丝的灵力带着谢仞遥的杀意,涌向了他的双手。

    谢仞遥死死地盯着仙驭,周围的一切嘈杂声都渐渐远去,慢慢的,谢仞遥察觉不到自己的晃动了,他只专心做着一件事,从识海抽取灵力,经十二经脉送往仙驭。

    识海的灵力不够,那就当场吸收炼化。

    以及被逼出来的,对沧溟彻骨的杀意。

    他进入了这个玄妙的境界,感受不到自己身体上的疼痛,若是顾渊峙在他身边,会知道他此时是要突破筑基期了。

    可他不在这里,谢仞遥只按照自己内心的直觉,以及一口气,去给仙驭送去他微薄的修为。

    不知不觉间,谢仞遥自己的双眼已经全然被金色覆盖。

    金色彻底占据他的双眸后,插在沧溟脖颈处的仙驭骤然间金光大盛。

    他们数里之外,涌进山洞里的海水在这金光之下乍然静止,一瞬间内变成了“镜子”的样子,和万州秘境里的湖面一模一样。

    无数大大小小的剔透镜面悬浮在山洞里,折射着一层又一层残破不堪的山洞。

    但和万州秘境里不同的是,悬浮的镜面不再静止不动,它们似受到招引一般,整齐地露出锋利的棱角,霎那间指向了沧溟。

    下一瞬,千万张大大小小的镜面就朝沧溟割了过去。

    它们自然绕过了谢仞遥。

    谢仞遥来不及去看这些闪着细碎光晕的镜片,他的视线里,仙驭已然是有了数十丈长。

    金光流转,杖身修长,乍然锋利,和万州秘境里分毫不差。

    神器,世间独二的神器。

    谢仞遥识海近乎枯竭,道心却在这一瞬获得了近乎圆满的周全,或是说,他在这一刻才算真正拥有了道心。

    看着属于他自己的神器,缓缓弯了弯眼,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上有了丝极淡的笑意。

    何为大道。五片大陆,三千世界,万千生灵,又如何踏入大道。

    并非一层又一层的修为,他若畏惧强大,仙驭纵为神器,亦不过是个躲缠在他手腕上的手镯。

    唯有不惧任何的心,才有走上大道之路,争夺成仙的资格。

    哪怕他修为低微,哪怕他灵根斑驳。

    可那又如何?

    先有道心才有道,谢仞遥从这一瞬才觉得他获得了神器的认可,永远地拥有了仙驭。

    这是真正的筑基。

    谢仞遥沉沉地出了一口气,他此时纵然面色苍白,却迸发出了生生不息的生机。

    双手握着仙驭,谢仞遥往下一拉,仙驭的杖身一半在沧溟体内,轻易地就划开了它的鳞片,顺着谢仞遥的手往下来了数寸。

    仙驭简直是要将它开膛破肚,沧溟伤口被划开的长了数丈,又有无数海水凝成的镜面孜孜不倦地割向它的鳞片,划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

    沧溟流着泪,可不只为何,它愤怒,却再也没了反抗之意。

    谢仞遥便格外顺利。

    仙驭一路划开沧溟,带着谢仞遥往下坠去,直到沧溟因疼痛蜷缩起来的蛟尾处。

    离地面还有数十丈,谢仞遥紧绷着下颌,在沧溟蛟尾贴上山壁的那瞬间,握着仙驭的双手猛地用力刺了下去。

    【“尾巴还是不能按?”】

    【“不按不按。”】

    谢仞遥眉眼微压,沧溟不想让他出去,他也从未想过让沧溟活着。

    仙驭完全没入了沧溟体内,将它的蛟尾钉在了山壁上。蛟龙疼痛的叫声震得山壁开裂,无数碎石纷纷往下掉落。

    识海内最后一丝灵力用尽,谢仞遥终是力竭,他松开了双手,任由自己和那些碎石一道坠了下去。

    他落进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顾渊峙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

    他抱着谢仞遥,伸手拨开谢仞遥黏在汗淋淋脸颊上,沾着血的发。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不过是片刻的时间,谢仞遥身上的伤已经比他都重。

    他身上一半是沧溟的血,另一半是自己的血,顾渊峙一眼扫过去,瞧不见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抱着谢仞遥。

    谢仞遥感觉到了他落在自己脸颊鬓边的手,这是唯一使他不会疼痛的力道。但他此时连呼吸都欠奉,纵使想对顾渊峙说不用拨了,再怎么拨也拨不干净,也没有力气开这个口了。

    如此过了一会儿,谢仞遥才有力气张了张唇。

    顾渊峙一直注视着他,见他似有话要交代,赶忙低下头,将自己的耳朵送到谢仞遥唇边。

    他听见谢仞遥又低又轻的声音:“我厉害吧?”

    带着点幼稚的得意。

    年龄满十岁的孩子都不会再用这种语气炫耀自己。

    顾渊峙却荒唐的,被他问得鼻头一酸。

    他也声音低低的,回答谢仞遥:“厉害,师兄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谢仞遥就嗯了声,被他抱着,在他怀里矜持地仰了仰下巴,好不得意。

    又这么歇了一会儿后,谢仞遥从顾渊峙怀里起来,看向了旁边赵令恣的尸体。

    那十七枚铜钱还在他身旁,和棺材里的位置一模一样。

    谢仞遥蹲在赵令恣身边,伸手拾起了一枚铜钱。

    随着这枚铜钱被拿起来,谢仞遥只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碎裂声,紧接着,剩下十六枚铜钱就乱了。

    一阵风无端起来,也吹皱了中间赵令恣的衣袖。

    随着最后一枚铜钱被谢仞遥拾起来后,只见地上赵令恣栩栩如生的身躯顿时干瘪了下去。

    瞬间白去的是他的头发,紧接着他的脸上的皮肤就皱了起来。

    不过刹那,他就成了老态龙钟的模样,紧跟着,连皮肤都开始化为灰烬,唯有枯骨一架,长久地留在了这里。

    谢仞遥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赵令恣正完全地消散在这个世间。

    连带着他的朋友,那些两千多年前的爱恨离愁,跌宕故事和意气风发一起,与这世道永别。

    不知是不是幻觉,谢仞遥似乎看见在他老去前的最后一瞬,似乎微微勾了勾唇角。

    谢仞遥身上顿顿的痛,他忍着疼,缓慢而小心地将这十七枚铜钱放入了储物戒。

    “你请我赏花喝酒,”谢仞遥低垂着头,声音还有些喑哑,似是告别,“我就帮你敛尸收骨,圆你夙愿。”

    而他的上面,鲜血淋漓的沧溟也看见了这一幕,它血红的双眸怔怔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但下一瞬,巨大的悲伤与愤怒就将它吞噬至尽。

    在这能蚀骨杀人的悲伤中,沧溟恍然间,只觉得晦暗阴沉的山洞消失,它眼前出现了苍鸣山连绵不断的山峰。

    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灭世之祸即将来临的时候,率先发现灭世之祸的赵令恣和他的朋友们受到了天下人的围攻。

    加之皇室的事,修真界便觉得赵令恣引出了灭世之祸,等着最终获利。

    在再一次受到围攻受了重伤后,赵令恣就带着沧溟又一次躲上了苍鸣山。

    苍鸣山有九十九峰,梨花树连绵。

    一年四季不管何时到来,似乎都是一树又一树的白,人躲进去,像掉进了层层叠叠的白云里,俗世万丈的苦都够不到这里。

    当年收留赵令恣的大师已经因为灭世之祸而圆寂,沧溟的名字便是赵令恣求着他取的,为了感谢苍鸣山的收留之恩。

    沧溟音同苍鸣,是个好名字。

    赵令恣初听见,高兴极了,他嘴里还含着梨花瓣,伸出手去逗沧溟,含糊道:“沧溟,沧溟是什么呀?”

    “沧溟啊,”然后又自问自答,“沧溟是我养的小蛟啊。”

    沧溟在这句话里有了归处,它彼时还小,一整条蛟缠在赵令恣手腕上,欢喜得蛟尾摇个不停。

    赵令恣第一次下了苍鸣山后,经过几百年战战兢兢的辛苦,名声终于从狼藉到了恶贯满盈。他第二次上苍鸣山,大师已圆寂,但苍鸣山还留着当初他的小房子。

    隐在梨花深处,屋脊上梨花叠叠,数百年来不曾改变。

    那次是几个宗门的绞杀,赵令恣受伤太深,自知时日无多,他很高兴最后的日子还有人愿意收留他,便躲在苍鸣山不再出去。

    他小房子门前有一条溪,沧溟很喜欢,赵令恣就成日与它在溪边玩耍,不论日夜。

    常常是他靠在梨树上,梨枝被压的低低矮矮,他伸手就能够到梨花瓣,放到嘴里嚼,边嚼边唱些他这几百年来不知从哪听来学来的小曲儿,看沧溟在溪里头翻腾。

    沧溟从溪水里露出头,赵令恣就停了唱曲,苍白着脸,笑着叫它:“沧溟啊,沧溟。”

    沧溟想救他。

    他笑着道:“活得不明不白,沧溟,就让我干干净净地死了吧。”

    他在死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沧溟封印在了通天海地,让它从灭世之祸中活了下来。

    但赵令恣不知道的是,沧溟瞒着他,花了一千多年时间,在通天海底的山壁上,布下了封魂阵。

    它封住赵令恣的魂魄,让他不至于在灭世之祸中消散,又用了一千多年,等来了血脉联系的谢仞遥。

    它说了要救赵令恣。

    沧溟硕大的蛟头低垂了下来,看着赵令恣的枯骨。

    两千多年,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它的瞳孔转了转,看向了谢仞遥和顾渊峙。

    顷刻后,沧溟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着它的笑容,山壁上封魂阵残缺的符文还是扭曲变幻,无数符文的幻影升起,涌向了谢仞遥。

    下一刻,谢仞遥就倒在了顾渊峙怀里。

    沧溟看着相拥的两人,蛟龙的瞳孔里闪过残忍的疑惑,又带着好奇。

    如果有诅咒,你们会和我们一样吗?

    谢仞遥被顾渊峙接住时,只觉得巨大的痛苦将他吞噬至尽。

    这里面有沧溟的痛苦,也有赵令恣残魂的痛苦。

    谢仞遥压根接不住这能毁灭人的情绪,他眸中,立马有泪涌了出来。

    似乎只有哭出来才能缓解一二,谢仞遥的手死死拽着顾渊峙的衣袖,在他怀里哭得厉害。

    顾渊峙被他吓着了,他伸手去接谢仞遥的眼泪,但他哭得这么厉害,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手掌。

    顾渊峙就叫他:“师兄”

    “谢仞遥,”顾渊峙喊他的名字,“谢仞遥”

    谢仞遥蹙着眉,不回答他,只哭得那么可怜。

    顾渊峙在棺材里拽他拽不动,将要失去他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跪在那里,将头埋在谢仞遥颈边,低声央求:“求求你,不管是谁,求求你。”

    “把我师兄还给我。”

    谢仞遥只觉得有人在挤走他的魂魄,他不知是不是赵令恣的残魂,但更远的地方,又有人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谢仞遥累极了,只想蜷在这里好好睡一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什么都不想管。

    但叫他名字的那人这么伤心。

    谢仞遥几乎是被这声音拖着,一步步地朝它跋涉过去。

    在他拖着疲惫的身影往前走时,耳边响起了另一道尖锐的声音。

    “就是他,”那声音对他道,“你会害死他,他会恨你,永生永世的,每一辈子都恨你。”

    就这么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说,谢仞遥根本不知道他会害死谁,只被它烦的双手捂住了耳朵,但还阻止不到什么害死什么恨的往他耳朵里钻。

    *

    王闻清破了山壁,进来后,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满是狼藉的画面。

    他先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徒弟,然后又看到了沧溟。

    沧溟却没有看见他,它的瞳孔渐渐涣散,巨大的身躯顺着石壁缓缓往下滑。

    它仰头看天,似乎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来作别。

    那是赵令恣最后一段日子里常唱的一首词曲,他唱,沧溟便记着。只不过两千多年,早已不常想起。

    此时又来到了它耳边。

    是赵令恣咬着桃花瓣,哑着嗓子,声音缓缓,就这么唱着: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第23章

    王闻清见着沧溟慢慢地从山壁上滑到地下,它尾巴还被仙驭钉在那里,头挨着地后,看样子就像是被吊在了那里,瞧着颇为可怜。

    王闻清看了片刻后,从怀里掏了掏,不知往沧溟的地方扔了个什么东西。

    “再见面你咋成这样了?”他嘟嘟囔囔地道, “记好了是我救了你一命,以后我徒弟有什么事要你帮忙,你可不能拒绝啊。”

    他这话说得像嘴里含了个大枣,声音又小,也不知沧溟听见没听见。说完后,王闻清脚步一动,下一瞬就来到了顾渊峙身旁。

    谢仞遥被他抱着,头倚在他肩膀上,哭得眼尾红了一大片。他除了脸上尚有一两分干净的地方,其余的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鲜血淋漓。

    顾渊峙抱着他,一下下地给他擦着泪,近乎耳语地叫着他的名字,脊背上是同样的血肉模糊。

    王闻清看到这一幕,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谢仞遥身旁的枯骨,又看了眼谢仞遥,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王闻清蹲下来握住了谢仞遥垂着一旁的手腕,给他渡了道灵力进去,同时呵斥道:“都不想活了还要夺舍我徒弟,你要不要脸?!”

    随着这道中气十足的呵斥声,片刻后,谢仞遥终于不再流泪,慢慢平静了下来。

    握上谢仞遥手腕后,王闻清才发现他经脉里的情况有多糟糕,谢仞遥识海里空荡荡的一片,但因为临尽突破,经脉里灵力不断肆虐。

    谢仞遥是五灵根,通天海地几乎全是水灵力,在这突破压根没有条件。加之他又昏迷着,根本管不了此时体内糟糕的情况。

    “这样下去,是伤及修炼根基的事情,”王闻清对顾渊峙道:“这里马上也要塌了,我们必须马上上去。”

    确实越来越多的海水涌了进来,被掏空的山峰摇摇欲坠。

    顾渊峙将谢仞遥脸颊上最后一点泪水抹干净,才抬头看向王闻清。

    他一抬头,王闻清被他眼中的血丝吓了一跳。

    顾渊峙亮双眼中全是血丝,配上他此时沾了血的五官,瞧着尤为可怖。

    他看了王闻清片刻后,哑声道:“师尊来了。”

    王闻清听出了他话里埋怨的意思,可他不是为自己埋怨,是替谢仞遥埋怨。

    王闻清挠了挠头,谢仞遥性子软又好说话,他知道怎么道歉哄人。但顾渊峙性子偏执,王闻清想了半晌后,也只是应了一声,低着头从袖子里掏出了黏糊糊的一团东西。

    这东西白色的一团,质地粘稠,被他捧在手心似乎要流出来,瞧上去实在是不可描述。但等王闻清渡了灵力进去后,白色的玩意儿眨眼间就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泡泡。

    “进来吧。”王闻清这么说了一句后,率先进了泡泡里。

    顾渊峙便抱着谢仞遥站了起来,似乎预感到他们要走,山壁上,仙驭咻的一声飞了过来,变小后缠上了谢仞遥手腕。

    沧溟便沉沉地砸了下来,不知是死是活。

    等顾渊峙和谢仞遥进去后,泡泡从山壁的裂缝中出去,游进了通天海,开始缓缓上升。

    通天海底是无尽的黑暗,唯有泡泡里王闻清用灵力亮着丁点儿的光。他给了顾渊峙一个瓷瓶,道:“里面是灵药,你和小遥吃了罢。”

    顾渊峙接过灵药,他心绪此时才缓了缓,低声道谢:“谢谢师尊。”

    王闻清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

    顾渊峙打开瓷瓶,从里面倒出来了两粒丹药,他给自己的手掐了一个净身诀,才拿着丹药去喂谢仞遥。

    没怎么费劲,谢仞遥就吃了那粒丹药。

    等喂他吃了后,顾渊峙才仰头吃了另一粒。

    丹药一进肚子,便有一股子温和的力道浸入了五脏六腑,修复经脉的同时,连带上身上伤口的痛就是一缓。

    顾渊峙出了口气,碰了碰谢仞遥的眼皮。

    刚刚哭得太厉害,此时连带着眼尾都是烫的。

    顾渊峙只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狭窄的小道里,这个小道就是谢仞遥,他厌恶自己的无用,又近乎偏执地想要去抚平谢仞遥身上每一处细微的难受。

    顾渊峙脸侧的发垂下来,让人瞧不见他布满了血丝的眼和神情,只能看见他将冰凉的手背盖在了谢仞遥双眸上,想让他舒服点。

    这么做了没有片刻,顾渊峙头上就落下来一只手。

    下一瞬,他就和谢仞遥一道昏了过去。

    “啧啧,”王闻清收回手,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差点没发现这还有一个快走火入魔的。”

    *

    谢仞遥再醒来的时候,入耳是鸟雀声,似乎还夹杂着喧嚷长街上隐隐约约传来的叫卖声。

    在通天海寂静无声的海底呆了两个多月,这声音对谢仞遥来说简直恍若幻觉。

    他睁开眼,眼前是螺青色的,低低矮矮的床帐,将整个床里的光都给遮了出去。

    谢仞遥望着床帐怔了会儿,拨开了床帐,被透进来的光刺得眯了眯眸。

    实在他在通天海地两个月余,见的都是灵石发出来的光,以至于猛地见到真正的天光,竟有些不适应。

    但谢仞遥却没有将手放下来。

    等适应了光线后,谢仞遥才看清楚房间里的布局。

    木褐色的桌椅板凳浸在令人心安的光尘里,床头的桌上放着细白瓷瓶,里面插/了几朵开得很好的月季花。

    谢仞遥看了会儿,手撑着床就要起来,却没有成功。

    他腰上还横着一只手臂。

    回身看过去,谢仞遥就看见了顾渊峙的眉眼。

    顾渊峙凌厉的眉眼闭着,手臂环着他的腰,安静地躺在里侧。

    谢仞遥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没有推动。

    许是意识到真正的安全了,谢仞遥紧绷的脑子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又陷入昏昏沉沉的困倦里。

    推了一下顾渊峙没有推动后,谢仞遥在床上躺着,没过一会儿,竟又睡了过去,手还在抓着床帐。

    等再醒过来时,顾渊峙已经不在床上了。

    谢仞遥下了床,手撑着桌子,推开了窗户,就与一只肥硕的麻雀对上了眼。

    外面下着细雨,对面层层叠叠沾着细雨的瓦檐上,小肥雀扇了扇有些潮湿的翅膀,歪头与有些懵然的谢仞遥对视了片刻后,拍着翅膀飞走了。

    谢仞遥看着它,忍不住笑了笑,他低头往下看去,是条铺着青石砖的小道,挤在两侧近乎挨着的屋檐下,半湿半干。

    道上只有寥寥的人撑伞而过,没有人发现上面的谢仞遥,谢仞遥却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低头看了片刻,听到了身后有人叫他:“师兄。”

    谢仞遥转过身,看见了推门而入的顾渊峙,身后跟着晃晃荡荡的王闻清。

    谢仞遥看到顾渊峙,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身体上的疼痛复苏,他略有些停滞的脑子猛地转动了起来,通天海地的记忆汹涌而来。

    包括那道尖锐的声音——

    “你会害死他,他会恨你,永生永世的,每一辈子都恨你。”

    谢仞遥看着顾渊峙,面色苍白。

    顾渊峙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刚想问些什么,身后的王闻清就絮絮叨叨地开口了:“好点了没?”

    “飞鱼船坠毁的地方离怀山大陆比较近,我把你师弟师妹送到这后,去找的你们,”王闻清绕着谢仞遥转了半圈,笑眯眯的,“咱们现在这养好伤,再回宗门”

    谢仞遥安安静静地听着王闻清的话,知道了他们如今在怀山大陆边的一个小城里,他和顾渊峙被王闻清从通天海带上来后,到如今已经五天过去了。

    他竟然睡了五天五夜,而他和顾渊峙根本不是在通天海地待了两个月。如果细算,是九十多天。

    怪不得瓷瓶里插的是月季,从暮春迈入盛夏,竟是这么长时间。

    等王闻清唠叨完后,顾渊峙笑着问他:“师兄怎么不穿鞋?”

    谢仞遥听了他的话,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是赤足。

    除了鞋,他身上虽然被施了净身诀,但衣裳还是通天海地那件染血的衣裳。

    “伤口不能见水,”顾渊峙将怀里轻软衣裳递给谢仞遥,“师兄凑合一下,先换件衣裳吧。”

    “换完来下面大厅吃饭,”王闻清嘱咐道,“这几天位置可不好抢。”

    等衣裳换好,推门出去后,谢仞遥才真正明白王闻清话里位置不好抢的意思。

    他们住的这里是个客栈,可一般的客栈不同,这客栈进来便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一楼吃饭,二楼便是谢仞遥这一层,用来住人。

    此时谢仞遥站在二楼栏杆处往下看,只见院子里都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

    冲天的喧嚣声从院子里掀起来,挤得小二都把餐盘高高地举过头顶,圆滑地嚷嚷着:“让让,劳烦您让让唉”

    谢仞遥看了一会儿,没在院子里见到落琼宗的一行人,就要扶着栏杆往一楼走。

    他身上都是伤,走不快。谢仞遥慢吞吞地走着,没走多长时间,就看见顾渊峙提着一个食盒,从尽头的楼梯处走了上来。

    “下面人太多,师兄身上有伤,下去万一碰着,”顾渊峙几步来到他身边,笑道,“我给师兄端上来吃。”

    他视线在谢仞遥脸上转了两圈,谢仞遥脸色还有些白,但换上了他给的空青色的大衫,在阳光下瞧着柔软得厉害。

    顾渊峙猜得不错,谢仞遥很衬这样的青,腕子搭在栏杆上,是让人忍不住留下痕迹的白。

    稍稍往楼下一瞥,顾渊峙就看见已经有不少人将视线投向了二楼。

    不动声色地贴着里侧走,果真谢仞遥就朝他迎了过来,消失在了那些窥探目光里。

    将所有心思按捺下来,顾渊峙眉眼垂着,模样无害:“我们先进去吧。师弟和师妹嚷着上来看师兄,师尊说你刚醒不让打扰,让他们好好修炼,明日再说。”

    “你背上不是也有伤?”谢仞遥伸手去接他手里的食盒,“我记得挺严重的。”

    顾渊峙面不改色地躲过了他伸来的手,闻言便朝他笑了笑,轻声道:“以前受惯了,好得快,没什么的。”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不但没有安心,反而觉得他更可怜了。

    特别是晚上入睡时,他看到了顾渊峙背上的伤。

    中衣从他背上脱下来的那刻,已经沾满了血。

    “我给你涂吧。”谢仞遥在床里侧见他动作艰难,放下了手中的话本。

    两人在通天海地相互扶持了这么长日子,涂药这事谢仞遥还是干得来的。

    他接过顾渊峙手中的药膏,顾渊峙坐在床沿边,背对着墙,谢仞遥就跪在了他身后的床上。

    修者用灵力入道,求成仙得长生不老,可终究肉/体凡胎,这类外伤,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涂药膏,缠绷带。

    无非是涂的药膏是修者用的,好一些罢了。

    “已经委屈师兄和我住一间房了,”顾渊峙腰背挺了挺,“还要麻烦师兄给我涂药。”

    谢仞遥垂眸看过去,顾渊峙穿上衣裳只是显得比同龄人高大些,脱/掉后却能看见他身上结实流畅的肌肉。

    这么一挺腰收背,尽管后背有伤,可看着也让人赏心悦目。

    独属于少年人的充满力量,强壮而结实,含着不可小觑爆发力的肌背。

    谢仞遥看他这样子,却拍了拍他肩膀:“你挺这么直干什么?伤口都裂了。”

    他身上大多是内伤,外面不过是擦伤,都不敢这么玩。

    顾渊峙听话地泄了力。

    谢仞遥将他后背上的绷带一点点拆开,过了一会儿后,突然问道:“你知道外面为什么这么多人吗?”

    人多到房间都没,只能让他和顾渊峙挤一个房间。

    这个顾渊峙知道:“是钟鼎宗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要开始了。”

    谢仞遥回想了一下他这几天了解到的五大陆的知识,有些奇怪:“钟鼎宗不是在青霭大陆?”

    这世上五片大陆,青霭正好与他们现在在的怀山相对,中间还隔着一个落琼宗所在的悬钟大陆。

    青霭大陆的宗门收徒,怎么说怀山大陆也不会这么热闹。

    “钟鼎宗是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宗门,修真界五大宗门之一,每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自然是万众瞩目,”顾渊峙耐心地给谢仞遥解释,背上落下的手力度轻柔,指尖温凉,让他卸下的力又绷了起来,“以往怀山不会这么热闹,因为要参加收徒大典,出了青霭大陆外,其他四片大陆的人都要亲自赶往青霭。”

    谢仞遥指尖挑着药膏,一点点地给他上药,顾渊峙伤口似乎有些发炎肿胀,皮/肉发热,但声音低沉温和:“这届收徒大典,是钟鼎宗亲自派了内门弟子来挑人,不用亲自去钟鼎宗,参加的人多了,自然热闹。”

    还有一点便是,怀山大陆最顶尖的宗门,虽然也在“一山一寺带三宗”里,却占的是那个“寺”。

    怀山大陆定禅寺。

    进寺庙是为佛修,修炼之路比之平常修者的辛苦可谓是凄苦,只进去需剃度这一项,就不知劝退了多少想得道的少年少女。

    成仙成佛不知道能不能成,头发没了那可是永远没了。

    “而且听说这次钟鼎宗派来怀山负责收徒大典事宜的,是钟鼎宗宗主亲传,首席弟子玉川子。”顾渊峙又道。

    钟鼎宗身为“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宗门,首席弟子和长宁宗这类放眼五大陆三四流的宗门不同。

    首席玉川子更是山河风云榜名列第四,是真正已经年少扬名五大陆的天才。

    顾渊峙说完后,半晌没有听到谢仞遥回答,他只能问道:“山河风云榜第四的人物,师兄不想看看吗?”

    多少人不为了入钟鼎宗,只为了来见他都万里奔赴怀山大陆。

    谢仞遥倒真不想看。

    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自己一个筑基期都没到,什么事都还没干的人,都能在这个山河风云榜上排个五百多名。

    他对这个榜的含金量持怀疑态度。

    “还行吧,反正现在没给你上药重要,”谢仞遥微微垂着眸,突然道,“怎么我一碰你,你肌肉就是一绷,药刚涂上伤口就裂开了。”

    “顾渊峙,我碰你你很紧张吗?”

    第24章

    顾渊峙在他这句话里又是一绷。

    等他下意识这么做完后,才想起谢仞遥刚才的话。顾渊峙连忙控制着自己放松肌肉,任谢仞遥微凉指尖落在上面。

    他背上大部分的伤口已经结痂,此时一渗血,从后颈一直到腰下处瞧着惨不忍睹。谢仞遥指尖沾了药膏,尽管控制着最轻柔的力道,还是能不时看见顾渊峙肌肉疼得抽搐。

    他只能想办法帮顾渊峙转移注意力:“你是想上山河风云榜吗?”

    背上的手指一路从肩颈到腰际, 顾渊峙只能在谢仞遥瞧不见的地方喉头轻动。

    早知就不该让他来帮忙涂药,顾渊峙放在膝盖上的手攥起。

    比自己涂都受折磨。

    听见谢仞遥这么问,顾渊峙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像谢仞遥那么说还行吧,沉默了片刻后,道:“挺想的。”

    顾渊峙望向床头点着的蜡烛。

    微弱的烛芯明明灭灭,照不透他眸中神色。

    从前在槐寺镇那种地方,顾渊峙从记事起就是自己一个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活着。

    天道若眷顾,给他时间蹉跎百年至死,不眷顾,随便死在哪个地方也行。

    通天海底走了一趟,顾渊峙才发觉只是活着,远远不够。

    如果能在山河风云榜排前十,通天海底,他身后这人会不会就不用险些丢掉性命。

    他脑中一瞬间内诸多想法变幻,谢仞遥却不知道。他听顾渊峙这么说,只当他少年意气,就笑道:“我信你!”

    “能上山河风云榜的都是天之骄子,”当然除了他自己, 谢仞遥知道他这个师弟平日里心思重,想了想便又道, “能上就很厉害了,我们先上,不用纠结排名。”

    顾渊峙自然不能对他说自己想进前十。

    这种话如今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笑料,便微微侧过头去,跟着谢仞遥一同笑道:“好。”

    两人说话间,伤口涂好了药。谢仞遥给他重新从一点点缠上纱布,却在到肩膀的时候停了停。

    他看见顾渊峙后颈的左侧,有着一个字。

    奴。

    这字一瞧便是用烙铁烙上去的,潦草而狰狞,横在宽阔的肩膀上。

    堂而皇之地宣告着顾渊峙从前奴隶的身份。

    前面顾渊峙感受到他动作的停顿,问他:“师兄是累了吗?”

    “没有,”谢仞遥仔仔细细用纱布遮住了那个奴字,半晌后,笑着道,“我就是觉得你一定会在山河风云榜上留名。”

    不必为奴为婢,命捏在自己手里,堂堂正正地活着。

    顾渊峙给他递上擦手的帕子:“我都听师兄的。”

    *

    谢仞遥在醒来的第二日,在客栈一楼见到了卫松云和游朝岫。

    飞鱼船坠毁那日有王闻清护着他们,纵然有恐惧,但所幸年岁小忘性也大,三个月过去,已渐渐淡忘。

    他们谢仞遥后都很高兴。

    卫松云下巴一仰,矜持问道:“师兄去哪了?有没有得到万州秘境里那样的好东西?”

    “你怎么就想着好东西?”游朝岫在旁边对他呲牙。

    她大胆了许多,不理会卫松云难看的脸色,蹭到谢仞遥身边,将手里的东西摆到他面前,一双梦游般的眼睛朝他看过来:“师兄伤好了些么?师兄瞧,师尊给我的灵器。”

    王闻清坐在旁边,没听他们说话,望着门外不知在想什么。

    “好多了。”谢仞遥摸了摸游朝岫长了许多的小辫,低头接了过来。

    “它叫银山天浪。”有了些肉,游朝岫大得出奇的眼一弯,终于不再像话本里瘦骨嶙峋的女鬼,多了些小姑娘的好看。

    她有些害羞,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师尊让我今后当阵修,就把它给了我。”

    手中的东西底座是个镀银的八卦阵,谢仞遥垂眸看过去,见上面虽层层叠叠地雕了些不甚精细的山水房屋,但透出一股子古朴之意。

    虽然怎么瞧怎么像是现代的楼盘模型。

    谢仞遥伸手,碰了碰上面的小房子。他指尖刚碰上屋檐,就看到上面灵力一闪,紧接着指尖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顾渊峙也望了过来。

    “这玩意儿认了主,你碰它,它自然会被抗拒,”王闻清不知何时回了头,他拍了拍游朝岫的头,“你们都站起来。小丫头,给你师兄看看厉害。”

    谢仞遥将银山天浪递给了游朝岫。

    所幸落琼宗一行人坐在角落里,周围人声嘈杂,讨论的都是钟鼎宗的收徒大典,他们一起站起来,只引来了几道目光。

    等桌子上没人了,游朝岫屏气凝神,伸出手点在了银山天浪的八卦盘上。

    和谢仞遥不同,游朝岫手碰到八卦盘的下一瞬,盘底八卦阵变幻,盘上山水房屋就变成了他们眼前桌子和长条板凳的模样。

    摆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盘上的桌凳瞧着远没有真的精致,可做到这一步,游朝岫鬓边已经有汗冒了出来。她连呼吸都不敢,只万分珍重地伸手,握住了银山天浪上的一条凳子。

    游朝岫将它规规矩矩地,对着桌子摆正了位置。

    谢仞遥听到了一声桌椅挪动的声音,他朝声音看去,就见银山天浪外,几人坐的那条凳子,也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拿着,到了和银山天浪盘中完全一样的位置上。

    完成了这一步,游朝岫脸上颈上都是汗,眸光却很亮。

    等落琼宗一行人重新坐了下来,王闻清才无不得意地开口:“她如今修为还低,只能做到挪挪东西这般地步。等日后修为上来,填山移海不说,世间万物无不可以拿来布阵,又无处不是阵眼。这才叫最厉害的阵修,布出的阵根本叫人破不了。”

    这话谢仞遥不在的这三个月,王闻清不知道忽悠了游朝岫多少遍,但每每听到,游朝岫还是满心向往。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抱紧了银山天浪,坐得离王闻清近了些,朝其他人软软地笑。

    王闻清被这眼神看得极为自得,无形的尾巴摇了摇,拽了拽游朝岫凑上来的小辫,又看见卫松云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得意地哈哈一笑,给他保证:“等回了宗门,为师给你们都一人找一个和这一样好的灵器来。”

    卫松云经历了这三个月,终是明白在王闻清跟前,诗文是一文不值的,唯马/屁是万古流芳的。顿时不顾书生脊梁地点头,真挚地为自己未来的灵器捧场:“谢谢师尊!”

    谢仞遥除了替小师妹开心外,比卫松云这个狗腿子思索得多,他疑惑道:“银山天浪不是平常的灵器吧?”

    五大陆以上、中、下三个品阶划分灵器,三品阶之外,上品灵器之上有绝品灵器。绝品灵器盛繁时代不甚清楚,但肃霜时代至今两千年来,也不过现世几百件。下品灵器之下便不再称为灵器,至多算点带着灵力的凡器,也多为凡人所拥有。

    至于绝品灵器之上的神器,五大陆如今不过两件,一件传闻在山河风云榜榜首身上,另一件便是谢仞遥的仙驭了。

    也就是得仙驭前谢仞遥不过无名小卒,得仙驭至今也没多长时间,还有大半时间在通天海底待着。

    谢仞遥现世不多,身边又有王闻清,这才没招来杀身之祸。

    王闻清听他这么问,神经兮兮地一笑,压低着声音道:“这是为师的本命灵器之一,绝品。”

    他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似的,对谢仞遥嘱咐道:“你修为已经到筑基期,但这三个月来伤及了根本,修炼大忌便是为了提升修为而操之过急。”

    “为师便先将你修为压了下去,你近来别轻易调动灵力。”他潇洒一挥手,“现下不方便,等回了宗门,师尊给你亲自调养把关,到时再突破,才水到渠成。”

    他话音落,谢仞遥还没说什么,旁边就是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

    谢仞遥以为王闻清的话被人听了去,侧目看过去,就见客栈里的人都乌泱泱地往门外涌去。

    整个大堂里兵荒马乱,唯独他们落琼宗这一桌一动不动。

    便是连小二都奇怪了,捧着盘子凑过来,笑眯眯地问道:“钟鼎宗的飞鱼船刚到港口,玉仙尊可在船上,诸位客官不去瞧瞧吗?”

    原来是钟鼎宗的人来了。

    卫松云刚刚得了便宜,此时率先举起了手,脸上全是兴奋:“我想去!”

    游朝岫这三个月来和他形影不离,颇生出来了点金兰之契的感情来,也道:“你去我也去吧。”

    两人闹着要去,只能王闻清带着个孩子了。

    谢仞遥和顾渊峙身上都有伤,不能出去和人挤,被王闻清赶回了院子。

    所幸今日阳光正好,院子里又没人,谢仞遥就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顾渊峙坐在他旁边修炼,闲暇时去瞧他,感觉谢仞遥像瘫在椅子上的猫。

    正是初夏的月份,这个靠着港口的小城仿若一天就连天都染上了郁郁葱葱的绿。阳光从院中繁茂的树叶里打下来,落在谢仞遥身上,成了一团团柔软的光斑。

    长空万仞,风也暖软。

    谢仞遥格外喜欢将自己这么泡在阳光里,就这么一直躺到夕阳浸了瓦片屋檐,王闻清三人才回来。

    卫松云一进院子,就给了谢仞遥两人一人一个红色的玉坠回来。

    “钟鼎宗给的,我多抢了两个,”卫松云矜持地得意道,他语气满是向往,“他们来时好阔气,出手又大方,只要人去了就给发这个玉坠。师尊说是下品灵器,注入点灵力进去,就能认主,能挡得了金丹期的一击。”

    顾渊峙听他这么道,朝里面注了点自己的灵力,果真见玉坠的颜色变成了玉白色:“钟鼎宗器修确实闻名五大陆,和金屏山的春瓮枝一样,非重金不可求。”

    谢仞遥他这么说,反而看了他一眼。他可记得当初万州秘境的瘴林外,关顾渊峙的笼子便是春瓮枝做的。

    谢仞遥想到这,便又想起来了他后颈旁烙的那个奴字。

    他顿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

    宋阳秋死后,长宁宗开始在五大陆寻找杀了宋阳秋的少年,消息沸沸扬扬传遍了修真界,宗门里此时也怕是兵荒马乱。

    谢仞遥一行人也在长宁宗的追杀令里,一旦被长宁宗弟子发现,就要被追杀。

    谢仞遥觉得没什么,反正他以后也总要上长宁宗一趟。

    宋阳秋人死了,道理还在,宋阳秋师尊捉顾渊峙时,烙在他身上的那个奴字也还在。

    他总要和长宁宗的人去讲讲道理。

    顾渊峙能让玉坠认主,但谢仞遥因这段日子没法用灵力,这玉坠对他来说没什么用。

    却因为好看,晚上睡前,被他挂在了床头。

    用不到,谢仞遥觉得瞧着也赏心悦目。

    顾渊峙和他睡在一起,看着他兴致勃勃地挂好玉坠,回了里侧,才上了床。

    床上不大,放着两床被子,规规矩矩。

    顾渊峙躺在外侧,瞧着也规规矩矩。

    他像个披着人皮的野兽,深夜梦里才露出自己真正的面目。

    梦不知做了多少遍,今夜是通天海底那方小小的石洞,底下积着小腿深的水。

    只能容下一人的石块上,谢仞遥搂着他脖颈,丰盈的长发垂在腰际,唇色软红,坐在他怀里。

    顾渊峙知道抱着他的感觉是什么滋味。

    梦里没有沧溟,只有谢仞遥深深弓起的腰。

    和被他揉得,红透了的锁骨。

    顾渊峙猛地睁开了眼。

    梦里的狼藉褪去,眼前是隐在漆黑夜里的床帐。

    没什么滴水的石洞,顾渊峙入耳,只有寒夜里不时传来的犬吠。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静了一会儿后,侧过了头。

    有月光从床帐的缝隙里透进来,正好能照清楚谢仞遥熟睡的面容。

    他不设防,睡得中衣都散了开来,单薄的肩胛骨露出来,横在深色被褥下,盈盈润润的一片白。

    像易碎的白瓷。

    顾渊峙瞧了他片刻,哑着嗓子,低声喊他:“师兄。”

    呢喃消散在床帐里,谢仞遥纤浓低垂的眼睫一动不动。只有小臂横在两人之间,瞧不出一点瑕疵,指尖离顾渊峙的鼻尖不过一寸的距离。

    顾渊峙带着热意的呼吸打在他微凉赤/裸的小臂上。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活/色生香。

    顾渊峙看了会儿,突然笑了,他道:“你杀了我都行。”

    顾渊峙往他那边去了去。

    两床被褥终于挨在一起,顾渊峙把自己的脸,轻轻压在了那白腻的小臂上。

    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被褥里。

    鼻尖全是谢仞遥身上的香味,浅淡的,凑近了才能闻到。好像他睡久了,床铺间都能染上香似的。

    顾渊峙喉头轻动。

    所有的一切都隐秘地进行着,直到不知多久过去,顾渊峙听到了一阵声音。

    谢仞遥懵懵懂懂的,说出的音又轻又软:“怎么了?”

    他另一只手放在了顾渊峙脸上:“顾渊峙,你怎么这么烫?”

    第25章

    顾渊峙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哼。

    他可耻的, 在谢仞遥的声音里腰眼一麻。

    那酥麻直冲头皮,顾渊峙近乎慌忙地抬起头:“没事。”

    “真没事吗?”谢仞遥感觉掌心往下挪,到顾渊峙侧颈, 摸到了他颈边一层薄汗, “你伤口是不是又裂了,发炎了。”

    “没有。”良久后, 黑暗里传来了一道喟叹声,顾渊峙颈侧的青筋在他掌心里迸出来。

    “太热了, ”他动作没有停,近乎粗鲁,然而语气温柔,令人心安。他说道,“师兄, 只是太热了。”

    不要担心。

    谢仞遥听了他这话才略微安下心来, 知道顾渊峙没事, 睡意又席卷了过来。

    “你热的话少盖点被子,不舒服了记得叫我。”他这么迷迷糊糊嘱咐了一句后,也没管一只手臂还被顾渊峙枕着,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良久后,黑暗里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应答。

    顾渊峙从他手臂上抬起头来。

    皓白手臂黑暗里也能瞧出红了一大片, 可怜极了。

    顾渊峙俯下身去,将唇轻轻印在了这抹红上,像是引颈就戮。

    对不起。

    师兄,是太舒服了。

    谢仞遥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还没忘看一眼顾渊峙背上的伤, 见伤口真的没有裂开,这才算彻底安下心。

    给顾渊峙抹的药是王闻清亲自给的, 听说是他们落琼宗药修研制的药,外头千金难买。

    王闻清说得神神秘秘,也没告诉他们药膏是什么药做成的,但抹上去却很见效。

    不过三四日,顾渊峙背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脱落。

    不严重的,像是谢仞遥身上的擦伤,只抹了两日,便已大好。

    等顾渊峙也好得差不多了后,王闻清终于放两人出了客栈。

    客栈临街而建,一出门就是条宽阔热闹的长街。他们在的这个城唤作定水城,因紧邻通天海,有着怀山大陆最大的平顺港口,平日里便是五大陆修者凡人来来往往,比很多内陆城镇都要热闹。

    槐寺镇是依靠着万州秘境而生的山野小镇,定水城才是能窥见五大陆真正风景的一角。

    谢仞遥出了客栈,就被蜂拥而至的热闹冲花了眼,看过去全是摩肩接踵的人头。只走了几步,接下来往哪去谢仞遥都不知道。

    幸好他身边还有顾渊峙。

    顾渊峙也是第一次来定水城,和谢仞遥的晕头转向不同,他挤进去了人群,像是鱼入水,一下子便找到了方向。

    他带着不知道往哪去的谢仞遥,从人挤人的长街里拐了出去,不过片刻,拥沸的长街就被两人甩在了身后。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走了三四条巷子,就找到了另一条东西齐全,但人却不那么多的街。

    “你来过这里?”他熟悉的谢仞遥不由得问他。

    “没有,”顾渊峙见他震惊,对他笑了笑,让他瞧前面,“师兄看那里。”

    谢仞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刚支起来的一个摊子。

    摆摊的是个小伙子,瞧着不过十几岁的模样。

    “他和我们一样,从刚刚那条街上而来,”顾渊峙温声给谢仞遥解释,“那条街上也有个一样的摊,摊主应当是他娘。他娘瞧着动作娴熟,我听见他娘训斥他等会儿摆摊时机灵点,之后他就推着小摊来这边了。他还生疏,摆摊的地方应当是个也热闹,但人不多的地方。”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朝他的前走过去:“我就在他身上下了个诀,带着师兄一路跟到了这边。”

    两人到了摊子前,顾渊峙给了他银子。年轻人没想着今天开张得这么顺利,眉开眼笑地给两人炸了一份吃食。

    他不太会说话,递给顾渊峙时笨笨地说了一句:“小心烫哎,没有刺,不用怕。”

    “不过是些小聪明,”两人从摊子前走开,顾渊峙将手里油纸递给谢仞遥,“师兄下次也就知道了。我见他们家油好,鱼也新鲜,炸出来的应当好吃,师兄尝尝味道。”

    谢仞遥低头看过去,油纸里包着的,是几条炸好的小鱼。

    是从通天海里捞出来的小鱼,没有刺,谢仞遥咬了一口,唇齿生香。

    一口小鱼下肚,谢仞遥从踏进这个世界开始到现在的茫然无措一下子消失了许多。

    滋味齐全的食物下,他才觉得这个世界的热闹与喧嚣真实了几分,它们与自己相联系,昨日已远去,这并非在梦中。

    谢仞遥咬着小鱼,抬眸仔仔细细掠过长街灰褐色的瓦片和白墙,最后回到了顾渊峙身上。

    顾渊峙正带着他往下一个地方走去。

    谢仞遥发现他是个会生活的人。

    在谢仞遥还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顾渊峙已经知道了定水城里哪个地方好玩,哪家店里的东西不宰客又好吃。

    他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地长大,和宗门世家里不染尘埃的修士不同,顾渊峙能近乎精确地感知到最平常万物中的趣味性。

    这是一种强大、野蛮又自由的生命力,接近烈日。

    他不私藏地将所有的一切都与谢仞遥分享。

    谢仞遥在这个下午,被他带着一点点触碰到了这个城市,以及这个世界最生动的快乐,最终再融入这个世界,真真正正地属于这个世界。

    两人在黄昏的时候上了定水城最高的塔。

    谢仞遥坐在塔顶,面前就是无边无际的通天海。

    通天海深处是浓稠漆黑的天,外围却无害的和平常海面一样,浩大磅礴的日头正沉进去,金黄的光铺满天际和粼粼海面。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谢仞遥刚吃饱饭,被海风一吹,有些发困,便半垂着眼睫。

    顾渊峙站在他身后,正给他束发戴冠。

    谢仞遥并不会这些,他平常就拿个发带给自己一绑。顾渊峙一直想给他买个束发的冠,今日终于如愿。

    谢仞遥的头发比常人都丰盈得多,顾渊峙手指滑过他耳畔,似乎是有些痒,惹得谢仞遥一躲,好不容易归置好的碎发就又从他指尖东逃西窜完了。

    顾渊峙就耐心地重新来过。

    “师兄学会了吗?”等给他束好发,顾渊峙到他身边。

    谢仞遥刚刚忙着发饭晕去了,此时诚实道:“有点难。”

    顾渊峙就笑了,他道:“无妨,有我在。”

    他们脚下悬空,顾渊峙说完这话后,谢仞遥没有回答他,他认认真真地注视着最后一点落日自海面隐没。

    两人之间良久的无声。

    谢仞遥在天际最后一点白光褪去,所有一切拢着模模糊糊的蓝色之际,突然开口了。他指向远处的港口,对顾渊峙道:“你看,钟鼎宗的飞鱼船。”

    这条飞鱼船比长宁宗的大了许多,横在港口上,衬得旁边的船只极为渺小,便愈发显得它的庞大。

    顾渊峙顺着他的话道:“钟鼎宗收徒大典要半年,所收弟子分为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内门弟子中又分三六九等,普通的和有潜质被各个长老相中的。所带回去的人不会少,又为了对新弟子显示顶尖宗门的气派,这艘飞鱼船恐怕在钟鼎宗内也是压箱底的存在之一,轻易动不得,自然也就瞧着威风。”

    “真好,”谢仞遥静静听他说完,半晌后笑道,“落日看完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经大黑。

    两人又给卫松云和游朝岫买了很多小玩意,进了客栈后,谢仞遥对顾渊峙道:“你上去把小玩意给卫松云和小游送过去,我去给小二讨点洗漱的热水来,也马上上去。”

    等顾渊峙上了楼后,谢仞遥却没进大堂。

    他看向院子里的一角。

    那里站着的人见谢仞遥发现了他,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面上似天生含笑,一身白衣如雪,鹤冠锦袖,衣摆处密密绣着松柏,腰间插一长剑。

    实打实的仙门弟子打扮。

    他朝谢仞遥行了一礼,笑道:“道友好,在下贺泉,青霭大陆钟鼎宗弟子。”

    贺泉礼数周全,谢仞遥便也笑道:“在下谢仞遥,悬钟大陆落琼宗弟子。”

    贺泉笑容就更大了些,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坠,递给谢仞遥看,开门见山地问道:“谢道友可是这个样式玉坠的主人?”

    他手里的玉坠样式和卫松云给他们带过来的一模一样,颜色却是玉白色的。

    谢仞遥确实有。

    顾渊峙见他喜欢,就将自己的给了他。

    他的玉坠便是这样颜色。

    “谢道友莫误会,这灵器本就是故意做的一式两份,互相感应,”贺泉解释道,“它除了能挡金丹期的一击,还能测灵根。我钟鼎宗留下的这份便只为了测灵根,并不做他用。”

    谢仞遥没有接这话,只是问道:“你们找它干什么?”

    贺泉客客气气地道:“我们大师兄想请这个玉坠的主人过去一叙,他明日便从定禅寺拜访回来了,道友可有空赏脸?”

    *

    谢仞遥在客栈屋檐上找到了王闻清。

    便宜师尊躲在屋檐上喝酒,还支了个小桌子,喝得坐都坐不直。

    谢仞遥坐在他身旁,戳了戳他,王闻清抱着酒坛子回头,半晌才看清楚人:“啊,小遥来了。”

    谢仞遥将酒坛子从他怀里抽出来,拿出来手帕,仔仔细细地给他将脸上衣襟上喝出去的酒擦干净。

    脸上的黏稠被谢仞遥一点点擦掉,王闻清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徒弟的孝敬,然后就听到谢仞遥问:“师尊的伤好些了吗?”

    王闻清一怔,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啥?啥伤?谁受伤了?你受伤啦?”

    “我有时确实分不清师尊何时是真傻,何时是装傻,”谢仞遥叹了口气,“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师尊似乎不太能猛地用灵力。在万州秘境里梨树枝斩山是,通天海飞鱼船上用矜伐剑法也是。师尊每用完灵力后,好一段时间,动作都很迟钝,我瞧着感觉师尊很疼。”

    “我和顾渊峙在通天海底待了三个多月,”谢仞遥最后给他擦干净了手,将帕子收了起来,“师尊三个多月不来通天海底找我们不是找不到,是用了矜伐剑法后要先养伤,对吗?”

    谢仞遥看着他:“我背着师弟师妹们来问师尊,并不是追问师尊为什么,只是想知道师尊伤好点了没,好点了我就放心了。”

    王闻清红发在夜风中晃动,面上呆呆愣愣的。

    谢仞遥说到这种地步,见他不愿意说,便也不再问了,他又道:“刚刚钟鼎宗的人来找我了。”

    “师尊,”谢仞遥问他,“顾渊峙的灵根是不是很好?”

    王闻清半晌后嘟嘟囔囔地道:“这小子是最纯粹的火灵根,千万里挑一,怕是钟鼎宗那个什么玉啥的灵根都没他好。”

    谢仞遥就安下了心来,他笑了笑:“那师尊觉得让顾渊峙去钟鼎宗怎么样?”

    王闻清猛地看了过来,回过神来后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仞遥却是不能如实回答他。

    他不知道怎么说。

    难不成告诉王闻清,他在夜里发现顾渊峙对他起了

    那种欲/望。

    第26章

    谢仞遥都不知道昨晚是怎么挨过来的。

    他感受着顾渊峙压在他手臂上的触感,一直等顾渊峙结束,谢仞遥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已经被他自己攥得满手心都是汗。

    顾渊峙如今十五岁,正是半大小子, 有欲/望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他不能对自己有欲/望。

    一夜未睡后, 谢仞遥想明白了,顾渊峙年龄小, 他分不清欲和爱的区别,只不过是他这个师兄凑巧在他身边。

    但他不懂, 谢仞遥这个做师兄的却不能不懂。

    且不说自己是个男人,要再放任顾渊峙待在身边,任他这么沉沦下去,日后他修道的路恐怕都不会走太远。

    他还是那么好的单灵根。

    再长远些,等他日后若遇见真正心仪的人,怎么给心上人解释他这个师兄?

    他这个师兄又如何面对师弟的道侣?

    没发现便罢, 发现了无论如何, 谢仞遥都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但总要给顾渊峙找好去处,不能浪费了他的天赋。

    无法王闻清明着说,谢仞遥想了想,问王闻清:“师尊给我说实话,落琼宗除了我们师徒五人,还有多少人?”

    王闻清被他这个问题问得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半晌后重新抱起酒坛子,开始耍赖:“小遥啊,师尊晕了,头疼,疼得厉害,咱们下去吧啊”

    谢仞遥冷笑一声:“叫我猜猜,除了咱们师徒五人,最多还有一个师尊的师兄,我的那个师伯,对不对?”

    王闻清僵了一下。

    “我并非嫌弃宗门人少,倒觉得这样很好,”谢仞遥又道,“只是我一个五灵根,将来恐怕要师尊费尽心思,更何况还有卫松云和小游,都是处处要师尊劳力操心。”

    谢仞遥将王闻清胡乱堆到手肘处的衣袖折下来,仔仔细细为他整理好:“顾渊峙不同,他心思沉稳天赋又好,钟鼎宗瞧着又对他有意。人往高处走,他想上山河风云榜,想扬名五大陆,再没有比钟鼎宗这样的一个宗门配得上他了。”

    “师尊,”谢仞遥朝他笑了笑,声音温和,“让我明天去见见那个钟鼎宗的首席吧。”

    第二日晌午,谢仞遥就见到了玉川子。

    定水城不过是钟鼎宗的一个过路点,真正的收徒大典举办之地,是在怀山大陆北面,定禅寺所在的五海府。

    但即便如此,这么一个暂时的下榻之地已然是让谢仞遥惊叹。

    贺泉亲自来接的他,他带着谢仞遥,推开了一扇朱红巍峨的府门,迎面而来的竟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灵竹,如入群山密林。

    谢仞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城中心会有的景色。

    贺泉见他脸上似有诧色,便亲切地解释道:“谢道友莫笑,这灵竹是为了聚灵阵而种,不费什么事,一夜便可长成。”

    实在是钟鼎宗弟子骄奢惯了,衣食住行可减,修炼却容不下半分马虎,宗门中处处是聚灵阵,便嫌弃外头灵力稀薄,只能走到哪种到哪了。

    他一点大宗门弟子的高傲也无,反而是自嘲地笑道:“其实这灵竹用了一次就废在这了,总是被大师兄骂是骄奢的坏习惯,但一时是改不掉了。”

    其实玉川子骂人是不会用骄奢这种温雅的词的,他生气时说出来的话往往令人羞于拿笔写到纸上。

    贺泉笑得温和,这种事情,还是少点人知道为好。

    而谢仞遥也才明白,为何他进了这宅子后,就觉得灵力充沛。

    普通小宗门恨不得只供掌门长老的灵竹,对于钟鼎宗弟子,竟是到哪种哪的一次性物品。

    他跟着贺泉顺着灵竹间的小径往里走,如此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谢仞遥眼前豁然开朗。

    他面前赫然出现了一整片宽阔的空地,空地上被一个巨大的灵阵覆盖着,谢仞遥踏进去,只觉得灵力直直往经脉里钻。

    贺泉送谢仞遥到了聚灵阵外,便不再往里走了,他对谢仞遥笑道:“谢道友,我大师兄便在那里。”

    灵阵中间站着一个青年。

    他瞧着年岁不大,和贺泉穿着一样制式的雪衣,却戴着莲花冠,衣摆袖口处的松柏拿金线而织,面如冠玉,凤眼微扬,瞧着自有一股华贵,但多看两眼便觉得此人颇不好相处。

    正是山河风云榜第四,钟鼎宗的首席弟子玉川子。

    玉川子看到谢仞遥,眸中闪过一丝惊艳,道:“你长得倒是配得上你的灵根。”

    谢仞遥:“”

    他走到玉川子跟前,好脾气地解释道:“你们找的那个玉坠的主人,不是我,是我师弟。”

    玉川子闻言道:“你们有宗门?师从哪里?你既然是师兄,灵根如何?”

    “悬钟大陆落琼宗,”谢仞遥报上宗门,“我是个五灵根,不比我师弟。”

    玉川子看着他的眼神便兴致缺缺了很多:“五灵根,资质很差。落琼宗连五灵根都收,怪不得不曾听过。”

    “虽不知你师弟为何没来,但我琐事在身,时间不多,便长话短说,”玉川子开门见山道,“钟鼎宗除了我师尊是掌门外,另有四长老掌管四大峰,分别为器峰、剑峰、刀峰、药峰,修为均在洞虚期。我师叔璞云仙尊,为刀峰峰主。他闭关两百一十年,前些日子出关。”

    玉川子眼瞳在阳光下疏离:“他似有感悟,快要突破。但洞虚到大乘之间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便想在突破前,将平生所悟传于后人。他并无亲传弟子,又是纯粹的火灵根,钟鼎宗上上下下,没有弟子的根骨灵根被他瞧得上。”

    “连我的都不能,”玉川子没有遮掩,只道,“于是钟鼎宗便借这次收徒大典,遍寻五大陆,为他寻徒。”

    “你师弟的灵根,是到现在为止最好的,”玉川子说到这,面上才有了一两分笑意,“恐怕收徒大典结束时,他也是最好的。”

    谢仞遥沉默了片刻后,问他:“如果我师弟去钟鼎宗,就能直接成为璞云仙尊的亲传弟子?”

    “哪有这种好事?”玉川子似乎觉得他好笑,“入钟鼎宗后,需早起晚练五年,五年后参加宗门大考,考核合格,方有资格进入内门,被各峰仙尊挑选。”

    “但这对于你师弟,已经是鲤跃龙门,”他又道,“他只要不懒惰贪图享乐,以他资质,入内门是轻而易举。便是不被我师叔瞧上,钟鼎宗能给他的,当今五大陆数万万宗门,不超过六个。”

    “灵矿灵脉灵阵,只要他有资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谢仞遥良久没说话。

    大宗门能给他的,和王闻清这个便宜师尊,以及谢仞遥这个五灵根师兄能给他的一比,谢仞遥简直无地自容。

    “我便说这么多,他若愿意,后日我派人去你们住的客栈接他,他今后便是我钟鼎宗的外门弟子。他今后愿意与你们以同门相称,讲这些个虚名,我也管不着,但人是钟鼎宗的人了,”玉川子道,“但五大陆这么多人,钟鼎宗也不是非他不可,你作为他师兄,好好替他考虑一下。”

    玉川子拂了拂袖:“将这些好好与他说说,别做隐瞒。莫等他以后知道了自己有过这机会而不得,恨在你身上。”

    他话里的那个恨字,如同一根尖锐的刺,直扎谢仞遥眉心。

    谢仞遥脸色顿时白了白。

    他稳住了心神,片刻后才问道:“如你所说,我师弟出自小门小户,我也帮不了他什么。你将他带走了,怎么能保证如你话中所说的这样?”

    玉川子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眼前这个如蝼蚁般的人,竟然拿话刺他,让自己给他保证。

    “你有些得寸进尺了,”玉川子淡淡道,“难不成还要让我给你立誓。”

    修者立誓和凡人不同,天道在上,若出尔反尔,是要真的遭天打雷劈的。

    谢仞遥听了他这话,顺坡下驴,当即眉眼弯弯地道:“那也不是不可以,立吧。你立了,保证了我师弟在钟鼎宗有条平顺的路走,钟鼎宗后天就可以带走他。”

    玉川子是个自持清高的人,谢仞遥此时一无所有,为了顾渊峙将来的路好走些,并不怕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甚至将自己放在低处地给他磨一磨。

    他就温温柔柔的,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和玉川子交涉。

    到最后,玉川子被他磨得没办法,真的立了誓。

    上保证以顾渊峙的资质,住处定会安排成外门弟子里最好的,下保证了若他若与有权有势的人发生冲突,玉川子这个大师兄会出面调停。不偏颇,不要委屈顾渊峙。

    谢仞遥并非把顾渊峙扔给钟鼎宗后就万事大吉。

    他想了许多,事事仔细。

    等玉川子立了誓后,谢仞遥才回了客栈。

    王闻清见他面上有疲倦,但眸中却如释负重,便知道他成了。

    谢仞遥见到他,叫了声师尊,就朝他笑。

    干干净净的。

    “累吧?他们这些大宗门,人人心眼子有八百个,好好去睡一觉吧。”王闻清被他笑得没有办法,只揉了把谢仞遥的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后,转身走了。

    但顾渊峙不知道。

    谢仞遥回屋倒头睡了一觉,醒来后就见到顾渊峙推门而入。

    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一进来谢仞遥就闻到了一阵子鱼香,顿时清醒了几分。

    顾渊峙将油纸包放在桌子上,对谢仞遥笑道:“我见师兄昨天喜欢吃,刚刚又去买了些,想着等师兄醒来后就能吃到。”

    谢仞遥半晌嗯了一声。

    他见了玉川子,觉得顾渊峙应该去钟鼎宗。

    修行、历练、突破、成道。

    他有机会和玉川子一样成为天之骄子,他本身也想扬名山河风云榜。

    而不是在这里给他这个吃个饭吃撑了就犯晕,睡个觉睡长了还犯晕的废物师兄买小黄鱼吃。

    顾渊峙放下了装着小黄鱼的油纸包,正给他倒水。

    谢仞遥掐了掐自己的手,让自己清醒了些后,看着顾渊峙动作,慢吞吞地道:“我今天去见了钟鼎宗的玉川子,就是你说的那个山河风云榜第四。他说你特别好,想让你去钟鼎宗。”

    谢仞遥道:“我同意了,你后天就跟着他们走吧。”

    咚的一声。

    是水杯猛地被放到桌子上的声音。

    杯子里的水洒了一桌子。

    顾渊峙回过头来,看向谢仞遥。

    他师兄刚睡醒,发都没束,散了一身,脊背贴着墙,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他的手。

    顾渊峙明白自己把人吓到了。

    他将水杯放到桌子上,走到床前。

    顾渊峙在床边蹲下来,仰起头来去看谢仞遥。

    少年温声道:“师兄,我不管你说了什么,我不想去。”

    谢仞遥低下头看他,屋子里的光有些暗,昏昏沉沉,勾勒得顾渊峙轮廓有些柔和。

    谢仞遥道:“那是钟鼎宗。”

    “我管它什么宗,”顾渊峙想都没想,“师兄,我不去。”

    谢仞遥想往后退一退,但脊背已经贴在了墙壁上。

    他现代在孤儿院长大,经历了太多争吵与争执,能在此时敏锐地预感到接下来的话,可能要引起争吵了。

    谢仞遥害怕吵架,害怕别人对他生气。

    害怕比他强的人,对他施以暴力。

    但不得不说,不得不吵。

    顾渊峙不能留在他身边。

    “你别在这里对我发脾气,”谢仞遥在被子里的手攥得死紧,道,“你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你不去,就准备自己一个人被丢在这里吧。”

    他话音落,床边的顾渊峙猛地站了起来。

    第27章

    他站起来比谢仞遥坐着要高许多,又站在背光处,便显得异常高大。

    谢仞遥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因为他这个动作本能地一缩。

    他以为顾渊峙要揍他,却听见了顾渊峙带着笑的声音:“你威胁人说狠话就只会说这些?”

    顾渊峙转身回了桌子, 重新倒了杯水后,回了床边。他在床沿边坐下, 与谢仞遥平视,道:“我不会对师兄发脾气, 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对你发脾气。”

    少年的声音有些低:“师兄,你别怕我。”

    “我是个粗人,没受过什么礼仪教养。刚刚是我一时没有控制住力道,吓着师兄了, ”他又道, “对不起,我给师兄道歉。”

    他将水杯递给谢仞遥:“师兄刚睡醒,喝点水润润嗓,听我说,行吗?”

    谢仞遥没接他手里的水杯。

    顾渊峙也没坚持,只敛眉,尽量放柔自己的声音:“师兄给我安排去处,是不是也要听听我的意见?我不想去钟鼎宗,万州秘境师兄救下我,我跟着师兄一路从倒云端过通天海,如今又到了怀山大陆,早已认定了师兄去哪我去哪。我不愿意去,师兄也别再说让我走这种话了。”

    钟鼎宗虽好, 却没有谢仞遥。

    顾渊峙温和声音中,屋外天幕却兀地开始落下雨滴。初夏暮雨来得无端又湍急,不过几瞬,雨点连成线,瓢泼大雨便兜头而来。

    一楼院子中传来了几声拖着长调的嘶哑喊叫:

    “呀,下雨喽——”

    “回屋,快些回屋。”

    匆忙脚步声过去后,众人回屋,院子中便再没了人声。

    不过只剩大雨打着伶仃芭蕉,并着落在瓦片上的瑟瑟雨声。

    暮雨潇潇,雨雾弥漫,天地一肃。

    顾渊峙话音落下,屋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雨从芭蕉上溅落的声音。

    可谢仞遥此时却没有什么雨打芭蕉闲听雨的闲情逸致,他放在被子里的手握了又握,半晌后冷静道:“我和钟鼎宗的人已经说好,他们后天来接你,你收拾一下。”

    寂静。

    两人之间,是令人毛发耸立的寂静。

    顾渊峙与他隔了一个床的距离,少年没有说话,只看着谢仞遥。

    目光一点点扫过谢仞遥漂亮眉目,和紧抿着的唇。

    谢仞遥被他困在这里,只觉得呼吸不过来,但还是抬着眸,与他对视。

    愈发滂沱的大雨声从窗外传来,长风吹开窗棂,刮进暗沉沉的屋内,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

    顾渊峙第一次喜欢人,少年心动,恨不得天上月都摘下来送给谢仞遥把玩。

    他昨日见谢仞遥喜欢吃这个,又想着过几日就要走,怕谢仞遥再也吃不到,便跑了几条街去找昨天他们遇见的摊子。

    未曾想今日两个摊子都没出摊,顾渊峙想尽办法,找到了卖小鱼干的人家,给银子说好话,让人家在家里炸了些。

    顾渊峙捧着这些小鱼干回来,推门就见到刚睡醒的谢仞遥。

    他师兄坐在那里,柔软又漂亮,是他喜欢的人。

    放小鱼干的桌子就在窗户下面,不过片刻,就被溅来的雨就淋湿了。

    不能吃了。

    也便是在此时此刻,顾渊峙头一回觉得谢仞遥也会不近人情。

    顾渊峙站起身来,什么话都没说,他将窗户关紧,出了屋子。

    黄昏将尽,屋子里的光愈发黯淡,直至黑暗吞噬最后一点光线,在床上僵持了许久的谢仞遥才动了动。

    他慢慢爬下床,走到窗户边。

    谢仞遥推开窗户,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纵然已经深夜,但万里无云,月光极清。

    小鱼干已经凉透了,谢仞遥拿起来油纸包,从里面挑了一个,低头咬了一口。

    玉川子未曾留他饭,这是他今天到现在为止,吃的第一口吃食。

    谢仞遥安安静静的,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将整包小鱼干给吃完了。

    *

    第二天,落琼宗其他人都看出来了谢仞遥和顾渊峙之间出了问题。

    清早王闻清带着卫松云和游朝岫出去了一趟,半个多时辰回来后,游朝岫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了谢仞遥:“我和师尊还有卫小二一到那里,就买到船票啦!”

    谢仞遥手里正是四个飞鱼船的船票。

    他揉了揉游朝岫的头,笑着夸她:“好厉害!”

    见他终于有了点笑容,不只游朝岫,旁边站着的卫松云也松了口气,随即对游朝岫嚷嚷道:“不准叫我卫小二,我有师兄给起的新名字了!”

    游朝岫对他做鬼脸,躲在谢仞遥身后:“就叫!就叫!”

    两个小孩闹了起来,王闻清问谢仞遥:“还没看到顾渊峙?”

    谢仞遥摇了摇头。

    顾渊峙昨晚一夜未归,今天谢仞遥坐在院子里等到现在,也没见到他回来。

    王闻清烦躁地挠了挠头:“买的晚上的船票,还有四个时辰,我们就该走了。”

    顾渊峙身上有王闻清给的落琼宗的玉牌,他没有走远,也很安全,只是不愿意回来。

    谢仞遥道:“师尊,我再等等。”

    王闻清垮下脸,绕着谢仞遥转了个圈:“他要是真不愿意去钟鼎宗,小遥,师尊”

    他蹲下来,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飞鱼船的船票,可怜兮兮地递给谢仞遥:“师尊这里还有个船票。”

    王闻清道:“咱们落琼宗一直都是五个人嘛,师尊买顺手了。”

    谢仞遥从王闻清手里接过船票,他将船票攥到手心里,笑道:“师尊,他会愿意去的。”

    又过了三个时辰,顾渊峙还是没有回来。

    启程去悬钟大陆的飞鱼船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出发,最多再有一刻钟,王闻清四人就要从客栈离开。

    谢仞遥从院子里回了屋,窗棂旁的桌子上的水杯下,压着几张宣纸。

    上面是谢仞遥给顾渊峙写的,他昨天从玉川子那里了解到的所有。

    谢仞遥最后将床上的被褥叠整齐,等他从床上下来的时候,一转身,就看见顾渊峙站在他身后。

    昨天雨下得那么大,他没有打伞,在外面待了一夜,此时身上都带着潮气。

    瞧着落魄又可怜。

    顾渊峙往前走了一步,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嘶哑:“师兄,你带我走吧。”

    谢仞遥广袖下的手收紧,他道:“顾渊峙,你求我没有用。”

    “你这么出去一夜,我也不会担心你,不会心疼你,更不会觉得你可怜,”谢仞遥垂眸,声音冷硬,“我就是嫌你烦了,才把你扔去钟鼎宗。你越是求我,我便越觉得你可笑,你若是去钟鼎宗好好修炼,他日有所成,我还高看你一眼。”

    谢仞遥敛眉,似不再愿意看他:“人活世上,腿脚往高处走,脊梁往直处立。顾渊峙,弯腰低头的事轻易做不得,别把自己看得这么贱。”

    要有骨气,有决心,有污言秽语中挺直脊梁的力量。

    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祝福你前路通顺,无愧于己。

    大道可成,无坚不摧。

    昨夜一场雨,今日艳阳天。

    屋子里的一切纤毫毕现,谢仞遥道:“我们要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要离开。

    但他听见顾渊峙问:“我昨天给你买的炸鱼呢?”

    谢仞遥顿了一下,与他擦肩而过:

    “都扔了。”

    *

    他们这次的飞鱼船之行很顺利,谢仞遥站在甲板上,在飞鱼船越飞越高之际低头去看这个怀山大陆最大的港口。

    钟鼎宗的飞鱼船还停在那里,是整个港口里的庞然大物。

    从塔顶看去,和此时从飞鱼船上看下去,并无区别。

    谢仞遥看了几眼后,加上不时就有人盯着他看,便愈发兴致缺缺。

    他想要回船舱,身边却来了个卫松云。

    卫松云和他一起去瞧钟鼎宗的飞鱼船,闷闷道:“顾师兄真的被钟鼎宗瞧上,要去做钟鼎宗弟子了么?”

    他不知何时又开始捏着他那把破扇子,谢仞遥笑着应了一声:“嗯。”

    飞鱼船终于飞至天际,任钟鼎宗的飞鱼船再庞大,此时也渺小如尘埃。

    怀山大陆在他们眼前急速退去,飞鱼船将横跨通天海,一个月后到达悬钟大陆。

    回到王闻清口中说的落琼宗。

    卫松云被风吹得眯了眼:“师尊说师兄太难受了,他不会说话,便让我来劝导劝导师兄。”

    他扇了扇手中的破扇子,一本正经地道:“师兄,天下自古没有不散的宴席,又有诗云”

    “我知道,”谢仞遥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我也没有难受。”

    船侧,旭日将落,金光万里。

    无非是。

    无非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第28章

    小酒肆立在路边, 棚子外便是条弯弯曲曲的泥土小道。

    如今正是盛夏,酒肆又远离村镇,只供过路人来往歇脚买酒。每日清早等薄雾退进身后落霞群峰, 若路上无人路过, 便只剩一片片斑驳晃动的绿影。

    酒肆辰时开张,往往等到午时才有零星人影,老板棚子下一坐,大半晌午都是在支着脑袋打瞌睡。

    今日却有些不同。

    辰时一刻,薄雾还未散尽,老板清早吃饱喝足刚一坐下,觉瘾还没翻腾上来,就见林荫小道尽头走来了四个人。

    其中两个人戴着斗笠,剩下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小姑娘被最前头的人牵着,看见了酒肆招展的酒旗后,眼睛一亮,拉着人说了些什么,四个人便一起朝老板走来。

    老板赶紧将脚从躺椅上放下来,蒲扇一放,揉了一把脸,笑眯眯地迎了上去:“客官赶早!”

    四人走近, 没有进屋, 在棚子下挑了个干净的桌椅坐了下来。

    牵着小姑娘的人率先摘了斗笠,老板一瞧,忍不住嚯了一声。

    好家伙,红头发老头。

    红发老头并不理老板的殷勤,坐下就开始给自己倒水喝,老板被他甩了冷脸色,还是另一道带着笑的声音对他道:“劳烦您上点茶水小菜便可。菜要有道肉菜,再要两碗白饭,多谢。”

    老板哎了一声,朝这声音瞧过去,随即愣了愣。

    他这酒肆在落霞山脉下,身后万顷群峰灵宝无数,向来不乏修士凡人往来。

    老板在这三十多年,见了不知多少人,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怕是画上出来的也不及。

    他不过十六七的模样,根骨还未长开,身形纤长。浑身衣裳也素净,并无装饰,只简简单单地拿着个玉冠束着发。

    没有珠光宝气,露出来的肌肤白得腻人。

    少年瞧过来的目光带着笑,偏眉目如画,不是张扬的艳丽,盈盈润润的,就漂亮得动人心魄,令人移不开目光。

    哪怕是个男人,老板都忍不住失神。

    “好嘞!”他应着,回过神后又忍不住去瞧。

    多灵气的人。

    正是谢仞遥一行人。

    谢仞遥见老板进了屋子,将自己和王闻清的斗笠搁在旁边的空桌上后,才坐了下来。

    王闻清喝够了,终于舍得将自己的脸从水杯里/拔/出/来,他见谢仞遥动作,恶狠狠地对着斗笠道:“马上就把你扔了。”

    一个多月前他们一行人坐飞鱼船从怀山大陆启程,幸好这次没出什么意外,但到了悬钟大陆没多久,落琼宗一行人就遇见了长宁宗的弟子。

    王闻清的头发太惹眼,加上谢仞遥一张脸也太突出。

    谢仞遥不想在这个时候起冲突,就给他自己和王闻清一人买了一个斗笠。

    他们自悬钟大陆南面下了船,落琼宗在西边的落霞山脉内。一路过来,王闻清想带着徒弟们熟悉一下风情人土,并未走得太快,便又是一个多月。

    他也就带了一个多月斗笠,谢仞遥还好,王闻清实在是受不了这遮眼的玩意儿。

    听到师尊的抱怨,谢仞遥抬头往前面看去:“落琼宗就在里面吗?”

    眼前是群山叠叠,云雾缭绕,烈日灼灼下,瞧着自有一股巍峨。

    王闻清听他提起落琼宗,立时没了怒气,笑得露出一口牙:“就在最里面,等咱们回了家,谁也找不到咱们,就不用戴这破玩意了!”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也笑了笑。

    跋涉了两个多月,说不累是不可能的。恰巧老板此时端着饭上来,闻言明白了眼前的人都是修士。

    凡人还好,修士像王闻清这样对他们倒正常,可像谢仞遥这般愿意温温和和与他们说话的,对他们笑的,却是罕见。

    老板自然高兴,边给他们端饭边凑上去笑道:“倒是小子孤陋寡闻了,只听说落霞山脉里有灵宝,还没有缘得以见到大宗门弟子呢!”

    谢仞遥心想他们宗门可能就六七个人,你不见还好,一见这不就见了一大半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却不能说出来,正要笑着应付过去,就见王闻清拿筷子敲了敲桌沿:“我们宗门封山很多年了。”

    “呦呵!”老板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呲着牙笑道,“那可真是大宗门!”

    盛繁时代还好,如今肃霜时代,修真界灵气凋敝,封山是遭遇重大变故后,宗门不得已的自保手段。

    可但凡小的宗门,封山无益于自毁,今日封山,明日便可能被其他宗门闻讯赶来灭宗后掠夺尽资源。

    只有足够有能力在封山后自保的宗门,才有资格封山。

    谢仞遥还是第一次听王闻清这么说,他将白饭分给卫松云和游朝岫一人一碗,也朝便宜师尊看过去。

    王闻清的疯病却在此时又犯了,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水杯里,谁也不理了。

    谢仞遥只好接过话茬,笑着去和老板周旋。

    王闻清已经辟谷,不用吃饭。谢仞遥没什么胃口,但卫松云和游朝岫还在长身体,还跋涉了这么久,被师兄看着一人吃了一碗饭,又吃了肉。

    等两个孩子吃完,谢仞遥摸了摸袖子,在桌子上放了一锭银子。

    修士不怎么带凡间的银钱,这是他们最后的银子了。

    所幸前面就是宗门。

    胖乎乎的老板与他们挥手作别,眼见着四人的身影踏着小径,消失在落霞山脉浓稠的绿中。

    落霞山脉由外到内分为三关,一道关多为凡人探索,用来寻药猎兽已经是足够。二道关内有灵旷宝物,和一些秘境,危险很多,但因周围没什么可以一手遮天吞下落霞山脉的大宗门,五大陆的修士只要敢,便都能进去一探机缘。

    三道关是落霞山脉最深处,终年大雾弥漫,不知多大,无处探底。

    瞧见大雾便能知是三道关到了,可进去的修士往往迷失在其中,兜兜转转后,往往又莫名回到了二道关。

    除了雾,什么都见不到。

    走在一道关时,尚且还有踩出来的小道。

    进了二道关,小道渐渐消失,谢仞遥往前看去,只有丛生的荆棘。

    王闻清在前方带路,他随手折了根树枝当剑,用来开路。

    落霞山脉每一道关都很大,用上了灵力,落琼宗一行人第一道关都走了五天,此时的二道关,王闻清说要走个十天左右才能走完。

    谢仞遥牵着卫松云和游朝岫跟在他身后,他第一次真正进到重峦叠嶂的群山之中。纵然赶路辛苦,但触目都是自然的鬼斧神工,也觉出辛苦外的另一种快乐来。

    他们甚至还碰见了一处灵脉,蜿蜒在一座小山上,灵脉中火红色的光令人移不开目光。

    卫松云大张着嘴巴,瞧着这没有主人的灵脉,馋得眼睛都直了。

    王闻清拿手里的树枝敲了他的头一下:“瞧你没出息的样子,这算什么?回宗门了师尊给你分一条。”

    卫松云咽了一口唾沫,听他这话什么都不顾了,嚷嚷道:“师尊说话算数!”

    王闻清得意无比:“说话不算数师尊是小狗!”

    这是他和谢仞遥新学的发誓手段,当小狗比说话不算数被天道天打雷劈可爱多了。

    王闻清自从进了落霞山脉就有些沉默,此时终于话多了些,两人的话谢仞遥听得发笑,他这才问王闻清:“师尊,你说的落琼宗封山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闻清闻言,良久没有再说话,他瞧着落霞山脉最深处,半晌后叹道:“马上你们就知道了。”

    又走了三天后,谢仞遥看见了雾。

    大雾弥漫在四人面前,遮住了前方所有的路。

    谢仞遥站在雾前,伸过去手,他的手立刻被雾吞了进去,如此近的距离,都已经瞧不见。

    收回来手,谢仞遥余光瞥见身旁的王闻清蹲了下去。

    他丢了树枝,伸手去扒拉手底下的落叶。

    谢仞遥三人见到,也都蹲下去去帮他。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师徒四人手上都是潮湿的泥土,但王闻清手底下,出现了一尊石像。

    石像是朵杏花模样,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花蕊都纤毫毕现。

    王闻清没有说话,他将手上的泥随意在衣摆上擦干净,道:“小遥,给师尊刀。”

    谢仞遥从储物戒里拿出路上随意买的小刀,递给了王闻清。

    王闻清左手拿着刀,割开了右手的掌心。

    血如水般不要钱地流下来,很快就将花蕊沾湿完了。

    等花蕊完完全全被他的血给浸透后,王闻清收了手。

    下一瞬,石像一闪,血就开始往花蕊里渗,不过几个呼吸间,血就都渗进了花蕊里,消失在了四人眼前。

    紧接着,谢仞遥听到了轰隆隆的响声。

    像是巨大的石块相撞摩擦,又像是云层上的滚滚惊雷声。

    杏花已然变成了剔透之色,谢仞遥身侧的云雾开始翻腾不休。他站起身来,一路过来充斥耳边的虫鸣鸟兽声尽数归于静籁,唯独周身无数参天古树开始晃动摩挲。

    沙沙声不绝于耳,犹如潮水般连绵不绝。

    云雾沸腾地越来越厉害,像是在挣扎,谢仞遥看着急速蠕动的云雾,不过几霎,就见面前的云雾像是爆炸一样,在他眼前轰然炸开。

    数万顷的云雾崩裂消失,掀起的风吹得谢仞遥衣袖扬起,猎猎作响。

    云雾消失,落霞山脉数不尽的灵力朝云雾后奔涌而来,顿时有无数古树被灵力压断。

    但这些灵力仔细地绕过了谢仞遥三人。

    谢仞遥低头看了看腰间,它腰间,王闻清给的落琼宗玉牌正发着微弱的光,玉牌一角,杏花流光溢彩,似在欢呼雀跃。

    灵力太浓厚了,催得云雾还未散去,就凝成了细雨。

    谢仞遥抬手,指尖的泥土很快便被细雨给冲刷了个干干净净,每一滴雨里,都含着微弱的灵力。

    他抬眸看过去,见到了大雾后的一切。

    谢仞遥呼吸一滞。

    他身侧,卫松云和游朝岫也睁大了眼。

    他们面前,是一道万丈深渊,深渊上是一道长长的索桥。

    索桥尽头,万座高峰,层层叠叠。

    其中中间三座最为巍峨,周身云霞缭绕,即便是白天,云霞颜色亦似有落日相照,令人炫目。

    落霞山脉,因此得名。

    目之所及,每座山峰上亭台楼阁环绕,被橙红云霞笼罩着,恍若仙境。

    却也寂静,谢仞遥甚至能感受到一种死寂。

    唯一热闹的是每座山峰底,似乎都有灵力迸出,直冲云霄。

    “这是咱们的护宗大阵。”

    王闻清的声音有些哑,谢仞遥侧目看过去,就见王闻清望着这一切怔怔的。

    他瞳孔里是落琼宗万年不变的橙红霞光,面上亦有水痕。

    灵雨还在下,谢仞遥分不清那是不是泪。

    护宗大阵的灵力将天际的云层都吹散开来,在谢仞遥震惊于落琼宗的真面目时,他的数万里、数十万里外,正有无数人向这里看来。

    倒云端大陆岐山,万顷竹林上,许明秀睁开了眼。

    他朝悬钟大陆的方向看了会儿,兀地笑了,青年秀致的眉间全是笑意,片刻后呢喃道:“师尊再不醒,可就瞧不见这出大戏了。”

    平沙大陆金屏山,沉沤珠被人拍醒,无奈道:“又怎么了?早课这么无聊,觉都不让睡了?”

    “我说沉师姐,早课早被你睡结束了,”来喊她的小师妹翻了个白眼,道,“花长老喊你过去。”

    沉沤珠揉揉耳朵,跟着她起身:“我最近可没犯事,师尊她老人家叫我干什么?”

    怀山大陆港口,历经两个多月,收徒大典告一段落,钟鼎宗的飞鱼船刚刚飞至天际。

    甲板上,玉川子抬眸看去,遥远的天际云层激荡。

    半晌后,他对身侧的贺泉道:“让掌舵的飞快些,抓紧回宗门。”

    贺泉哎了一声,匆匆进了船舱,他行至一层时,飞速路过了一间厢房。

    这间厢房从住进人后就紧紧闭着,未打开过。

    船舱里,顾渊峙坐在大开着的窗边,他面上有两分阴沉,抬眸望向窗外。

    正是悬钟大陆的方向。

    而怀山大陆的中央,亦有位老人睁开了眸。

    他身后,雪白僧袍的少年僧人垂下头来,腕间佛珠晃动,低声喊道:“师父,怎么了?”

    “月悟啊,”老僧人佝偻着身,从菩提树下抬头看去,“你知道灭世之祸前,盛繁时代的五大陆宗门之首么?”

    第29章

    盛繁时期宗门的开山消息惊动了五大陆。

    不过几日, 各大宗门的请帖雪花般地飞至悬钟大陆落霞山脉内。

    其中最先到达的请帖,是平沙大陆金屏山的请帖。

    送帖子的人,正是金屏山花长老的亲传弟子沉沤珠。

    灭世之祸后, 五大陆没有一个宗门存活了下来, 唯独平沙大陆金屏山,掌握了盛繁时代时六大宗门之一春瓮城的火鎏金诀。

    春瓮城亦在平沙大陆,又因着火鎏金诀,金屏山向来以春瓮城的传承自居。

    沉沤珠, 金火双灵根。

    金丹期凭火鎏金诀接连诛杀两名分神期修者位居山河风云榜第二,扬名五大陆。

    可在落霞山脉转了两圈后,沉沤珠连落琼宗的门都没摸到。

    她深入到三道关外,触目的是无尽的浓雾。

    除了周围七零八落折断的参天古树,仿佛前几日直冲云霄的灵阵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沉沤珠在雾前古树上坐了两日,最终将金屏山的请帖放在了雾前潮湿的泥土上。

    她来拜访, 静等了两日, 大雾不散,便是宗门不愿接见。

    对方是盛繁时代古意犹存的大宗门,她们金屏山位列“一山一寺带三宗” ,却也不是上赶着求见的卑微小宗。

    深林苍古,不散浓雾前, 沉沤珠放下请帖, 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后,转身出了万壑群山。

    她之后,不论目的如何,一波又一波的人都跋涉到了三道关前, 想要一探究竟。

    但无一不被大雾阻挡在了外面。

    大雾外人来人往,大雾内的谢仞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初见落琼宗, 当听到王闻清告诉他们落琼宗是盛繁时代的宗门时,谢仞遥确实震惊了两日。

    从震惊里回过来神后,他去找王闻清,问的第一句话是:“师尊,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

    王闻清坐在高高的索桥之上,触目是云霞蔚然,闻言挠了挠头,半晌后憋出来了一句:“都过去了。”

    他不想说。

    谢仞遥坐到他身边,橙红的落霞就凝在他们身边,寂静无声。抬眸看去,没有一丝生气。

    如果没有收谢仞遥几人为徒,落琼宗就只剩下了王闻清一人。

    灭世之祸后两千多年的光阴,他自己一个人生活在这死去了的群山中,活得像一根上了吊的迎春花。

    谢仞遥道:“师尊,通天海底赵令恣说,灭世之祸还没有结束。”

    “我认识他,”王闻清冷笑一声,“他天天嘴上没个把,穷得要死,最爱干的事是拿他条蛟龙装可爱,去搭讪女修,哄着他那些乱认的姐姐妹妹们给他买酒喝。都死了还要夺舍你,你信他干什么?”

    哄到他们落琼宗头上,王闻清当年就守在宗门前,见他来了二话不说就拔剑。

    他们打架,身后落琼宗的女修们就开盘赌谁赢。刀光剑影中掺着止不住的笑闹声,少年少女们能一直这么玩到明月高悬。

    这些王闻清都没有说,毕竟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如果那些被哄的姑娘们还活着,都可以给谢仞遥当祖奶奶了。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却没有放弃,转过头去盯着王闻清看。

    王闻清被徒弟看得受不了,狠狠揉了揉他的头,道:“小遥,灭世之祸是个太漫长的过程,便是要再来,也不是一两年就能来到的。”

    “况且以你现在的修为,如果灭世之祸重来,”王闻清此时眸光清明,他柔声去问尚还年少的徒弟,“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别说谢仞遥,便是这几日在大雾前徘徊的沉沤珠,王闻清看过去,也觉得少女虽身姿挺拔,却尚且稚嫩。

    他们都还没有长大,很像当年宗门内招猫逗狗,天不怕地不怕的王闻清。也像浪浪荡荡,说着漂亮话去哄女修姐姐讨酒喝的赵令恣。更像无数王闻清已经死去的同门和师友。

    那时灭世之祸离他们也尚且遥远,最大的烦恼是如果贪玩,会被师尊罚着面壁思过。

    落琼宗有无数云霞,云霞外是莽莽深山,深山上是他强大的宗门长辈,深山外是看不够的热闹红尘,结交不完的朋友和望不见尽头的快活岁月。

    他们活得无忧无虑,直到灾难到来,少年岁月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被拦腰折断。

    谢仞遥被他问得答不上来。

    半晌后,他垂下了头,低声道:“师尊,我是个五灵根。”

    甚至于初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只是想出了万州秘境后,随便找个地方过完一辈子。

    “小遥,师尊既然收了你为徒,五灵根就算不上什么。”王闻清挠了挠下巴,叹气,“束缚你的不是五灵根,是你的心。”

    他道:“你心不静,道心不稳。”

    道心不稳。

    “道心先放一旁,且把心静下来吧。”王闻清拍了拍他肩膀,“时机到了,师尊亲自告诉你灭世之祸是什么,好么?”

    王闻清虽然有时疯疯癫癫,但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谢仞遥知道他说出的话,从来都是真的。

    万州秘境初见面,王闻清告诉他落琼宗和如今的顶尖宗门比丝毫不差。谢仞遥当时不信,此时看来,落琼宗鼎盛时期,确实如此。

    少年垂眸,对王闻清道:“好,我听师尊的。”

    休息了几日后,在王闻清的安排下,谢仞遥踏入这个世界来,真正的修炼才算开始。

    这是落琼宗内门弟子的课表,难为王闻清还记着,又给徒弟们按照每人的情况进行了调整。

    谢仞遥的课表上,每日要比师弟师妹早起一个时辰。卯时起来后,从王闻清那里领了扫帚,开始打扫落叶。

    修炼之道辛苦,谢仞遥并无不愿,刚开始还咬牙才能起来,如此坚持了半个月后,卯时一到,不用王闻清叫,他就自己睁开了眼。

    怪不得佛门弟子都喜欢扫叶子,落琼宗两千多年积攒下来的叶子,谢仞遥从上山的长阶开始扫。

    从山上到山下,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长阶,王闻清并不要求他扫得快,只要他认真仔细,扫得干净。

    谢仞遥穿一件宽宽大大的青衫,袖口挽到手肘处,用发带束好发,垂着头认认真真地从最高一阶开始往下扫。

    他听王闻清的,什么都不想,眼中只有叶子,卯时日头还没升起,明月将落,将他拢进去,勾勒出了一道模糊温和的纤长光影。

    一下下扫干净落叶,露出青色的台阶,等影影绰绰能看清台阶上的青苔时,谢仞遥会抬一次头。

    他朝远方看去,那时星子已落,天际是朦胧胧的一片淡蓝,呼吸进肺腑里的空气冷冽。

    等能完全看见台阶上的青苔时,谢仞遥就收了扫帚。他站在半山腰,远处旭日升起,浩浩荡荡的金光铺进层峦叠嶂的高峰里,照着他眉眼,将他发梢染成了金色。

    谢仞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静下心来,渐渐地不再去想顾渊峙。

    人各有归处。

    等辰时卫松云和游朝岫起来后,王闻清就开始给他们上早课。

    上至五大陆历史和奇闻异事,下至人体内修炼的十二经脉,王闻清无一不给他们讲清楚。

    卫松云和游朝岫年纪小,听不懂的地方直发困,谢仞遥却认真,王闻清讲完后,他就能给听不懂的师弟师妹再讲一遍。

    早课完便是修炼,卫松云和游朝岫去打坐,谢仞遥被王闻清安排着泡药浴。

    他经脉里杂质多又脆薄,王闻清道:“就像被砌上泥的山壁,又干了这么长时间,早长山壁上了,要拿铲子把你经脉里的脏东西一点点铲掉,灵力才好进去被吸收。”

    谢仞遥在通天海地伤了根骨,一开始的药浴为他打底,倒还温和,就是热。

    泡了一个多月后,换了清理经脉的药浴后,就是刀割般的疼了。

    真的像有人拿铲子一点点地去磨他的骨头血肉。

    谢仞遥泡药浴的地方是间小屋子,他在里面泡,王闻清在外面守着,旁边就是打坐的卫松云和游朝岫。

    王闻清站在窗外道:“要是太疼,受不了了,就喊师尊。”

    谢仞遥疼得厉害,但偏生倔强,拉不下脸面喊,他把自己双唇咬得血迹斑斑。

    他泡药浴的桶上就是窗户,受不了了打开窗户喊王闻清就行。

    卫松云和游朝岫一次都没听见师兄喊过。

    谢仞遥在屋里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屋里又热,疼得受不了了,他就伸出被泡得通红的手,将窗户裂开了一条缝,仰着湿淋淋的颈,吸几口窗外的凉气,再关上窗户,重新把自己浸在药桶里。

    就这么一天天挨过去。

    王闻清对卫松云和游朝岫道:“你们师兄有韧性,这些都比灵根重要。”

    就这么泡了半年后,王闻清对谢仞遥道:“经脉清得差不多了,师尊给你将你体内的印接了,试试冲一冲筑基期?”

    谢仞遥听说不用再泡药浴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笑着道:“好。”

    他近来又长高了些,泡了半年的药浴,此时长发未束,眉眼低垂,显得比以往清瘦,却不随意散漫,多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气度。

    连带着身上都褪了些稚气,五官又长开了些,羊脂玉一样,少了许多浸在凡间烟火气,清润之外,多了疏离。

    筑基期引不来天雷,等王闻清解了他体内的诀后,谢仞遥才觉出泡药浴的好处来。

    体内经脉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涌来的灵力,谢仞遥放开了吸收灵力,只觉得灵力在他体内无比通顺,无论多少,经脉都尽数收下,再无胀痛。

    他的识海内,小谢仞遥端坐在空中,眉目微凝,手腕上灵根不断的闪烁,周身,仙驭的金光环绕。

    灵力进十二经脉,饶丹田一周,经夹脊关到玉枕关,最终涌入识海。

    当识海内被灵力塞满到极致时,下一瞬,只觉灵力膨胀后猛地收缩,尽数涌进了小谢仞遥身体内。

    小谢仞遥一直闭着的眼缓缓睁开。

    他面前,识海扩大了数倍,由湖变海。

    谢仞遥睁开了眼,屋子里没有人,他抬眸望去,平日里看不见的数万浮尘此时纤毫毕现。

    王闻清还在屋外为他护法,谢仞遥走出了屋子,突然被两团子东西撞进了怀里。

    卫松云和游朝岫的声音在他耳边此起彼伏:“恭喜师兄筑基!!”

    落琼宗万籁寂静,两个孩子的声音只惊掉了几片落叶。

    落叶从对面山峰中一棵不起眼的树下掉落,与他们相隔了百里,谢仞遥望过去,树叶上每一丝纹路他都瞧得清清楚楚。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谢仞遥环住卫松云和游朝岫,朝王闻清笑,却兀地觉得眉间落了一丝冰凉。

    那冰凉落到了他眉间,也落到了其他人身上。

    落琼宗师徒四人抬头望去,只见万丈穹顶之下,鹅毛大雪倾盆而落。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谢仞遥眨了眨眼,他从踏入这个世界到现在已经一年了。

    冬天到了。

    第30章

    落霞山脉下,梁磐徘徊在一道关入口处,头抬了又低,低了又抬。

    围着一道关入口来回地绕,就是不进去。

    他手里捧着一根灵草,不知不觉间,叶子都被他揉皱了,梁磐猛地瞥见,连忙松开手,用指腹将被揉皱的叶子小心翼翼地摁开。

    等他再抬头时,被对面树上倒挂着的人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个姑娘,瞧着十八九岁的模样,墨似的发用一条青绸高高束着,此时因为倒挂垂下来,摇晃的绸缎上用银线绣着一朵朵胖乎乎,颇为逗趣的杏花。

    她挂在树上,抱着双臂,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一双眼比常人大了许多,长在秀气精致的眉目间,这么大年岁的姑娘,瞧着灵气又可爱。

    她盯着梁磐,瞳孔一动,视线就从他脸上滑到了怀里的灵草上。

    半晌呦了一声:“长尾仙草?!小盘子,几日不见,哪里弄来的好东西?”

    梁磐的磐念起来同盘,故被游朝岫赐名为小盘子。

    梁磐看见是她,松了一口气,道:“你吓死我了!”

    游朝岫嗤笑一声,腰一用力,就从树上翻了下来。她稳稳当当地落地:“要是吓能吓死你,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她又道:“你拿它干什么,求我帮你办事?”

    梁磐不理她,小媳妇似地抱紧怀里的灵草,躲开游朝岫的视线,往她身后瞧去。

    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梁磐眉目间忍不住的失落。

    游朝岫眼珠一转,挪到他跟前。她身形挺拔,一下子就遮住了梁磐的视线,笑嘻嘻拖着长调:“你在这等我师兄啊——”

    听她说起师兄,梁磐耳朵瞬间支棱了起来。

    但朋友这么多年,梁磐太熟悉游朝岫跟塘里藕一样多的心眼子了,他后退一步,冷笑一声:“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游朝岫老老实实地道,“我师兄马上就来了,你且等一会儿。”

    梁磐眼睛就亮了亮:“那你热不热,咱俩去前面的酒肆等着,我请你喝酒。”

    别给他跑了。

    游朝岫道:“那你也告诉我,你这是给我师兄的?”

    “嗯,”梁磐闻言有些羞涩,他问游朝岫,“你是姑娘家,眼光好,你瞧瞧我今天这身怎么样?”

    游朝岫被他这语气恶心出一层鸡皮疙瘩,忍住胃里的翻腾上下扫了梁磐一眼。

    梁磐今天没穿宗服,换了件靛蓝的短打,露出长手长脚,腰间还挂了两个玉佩。他身形板正,又高,长得端正,这么一穿,换别人来看,确实惹眼。

    游朝岫只觉得他像只花枝招展的大蓝孔雀。

    她忍住笑:“嗯,不错,我师兄指定喜欢。”

    梁磐就害羞地笑了:“今天是凡间的七夕,庆广城热闹。你师兄要结金丹了,这长尾仙草有大用处。我送给他,他要是高兴,不知道愿不愿意去和我去城里玩,我带他放花灯。”

    庆广城正是离落琼宗最近的一个小城。

    游朝岫和他一道往酒肆走去,听到花灯后一扬眉:“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梁磐温声:“你消失最好。”

    他怀着满怀的憧憬和游朝岫一道在酒肆外的棚子里坐下,想着七夕和花灯,紧张到连酒都喝不下。

    所幸没等一会儿,就见游朝岫喊道:“师兄,这里!”

    梁磐尾巴都翘起来了,伸着脖子朝游朝岫喊的方向瞧去。

    等看到来的人,梁磐脸瞬间黑了下去。

    来的是个颇有书卷气的少年,腰间别了一把玉扇,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屁/股坐到游朝岫身旁,拉起她的手,泪眼婆娑,情深意切:“师妹!”

    “师兄!”游朝岫声音亦是哀转久绝,她道,“看,梁磐给你带的长尾仙草。”

    卫松云一听长尾仙草,眼睛都直了,隔着桌子就要去梁磐怀里抢:“真的吗?那多不好意思收。给我吧,我自己拿着就行。”

    他还没结金丹呢,抢来以后用。

    游朝岫又道:“他还要带你去过七夕,放花灯。”

    “没问题,”卫松云丝毫不怕暴露自己的贪婪嘴脸,一口保证,“有了长尾仙草,别说带我放花灯,把我当花灯放了都行!”

    梁磐一口牙咬碎,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一道剑光带着灵力就朝两人袭来:“我杀了你们两个狗东西!”

    卫松云和游朝岫顿时作鸟兽散。

    两人跑得很快,奈何梁磐前些日子刚结了金丹,追得比他们更快。

    今日是个艳阳天,他们转眼就进了一道关,浓稠的绿压下来,斑驳树影匆匆从梁磐身侧掠过。

    半个时辰后,道路消失,梁磐追进了二道关内。

    他一抬眼,身前古木横斜,卫松云和游朝岫早已不见了身影。

    梁磐停下脚步,知道自己被游朝岫的银山天浪困在了阵法里面。

    他不想费力去破游朝岫的这破阵,只一手捧灵草,另一手拿剑,随意砍着,嚷嚷道:“卫小二,游朝岫,你们两个王/八/蛋放我出去。”

    没有回答,只有遥远处传来几声嘶哑猿啼,带着回声。

    梁磐砍了一会儿,发现游朝岫真没有放自己出去的意思,只能收了乱砍的剑,凝了神,认真去找乱动的阵眼。

    如此瞧了一会儿,梁磐盯上了一棵树,他右手剑一扬,灵力就朝那棵树劈了过去。

    但比他剑意更快的是另一道灵力。

    这道灵力中淬着金光,劈在树上,只听一阵咯吱响声过去后,下一瞬,树就拦腰而断。

    梁磐眼中景色一变,卫小二和游朝岫就出现了在他面前几丈处。

    两人低着头,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

    刚刚那道带着金光的灵力,就是他发出来的,那是一个金杖,此时正飞回到他手腕上,乖巧地缠了上去。

    梁磐满腔的怒气,看到那个人影后,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张了张嘴,想叫人,只觉得自己脸热得厉害,一张嘴就冒热气。

    游朝岫一掀眼皮,就看见了对面红透了的梁磐,顿时噗嗤一笑。

    谢仞遥一顿:“你还笑?”

    “没有没有,”游朝岫拉住谢仞遥的衣袖,仰了仰下巴,“师兄,梁磐还在那呢。”

    谢仞遥这才转过身来,他有些无奈,对梁磐笑道:“他们两个又捉弄你什么了?”

    梁磐看着眼前的青年,他端端正正穿着落琼宗的宗服折雪袍,腰间挂了一个杏花样式的玉佩,身姿挺拔。

    梁磐从谢仞遥十八岁与他相识,从少年到此时青年,谢仞遥的变化并不大,不过是五官完全张开了,比年少时少了些青涩。

    每一次相见,梁磐都觉得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个谢仞遥了。

    他走向前去,道:“我和两个小屁孩一般见识什么。”

    卫松云和游朝岫狂翻白眼。

    师兄不在杀你狗命,师兄在就不一般见识。

    小盘子果然奸诈!

    梁磐将手里的长尾仙草递给谢仞遥,道:“我来给你送这个。”

    “上次我们历练结束后,我自己又入了一个秘境,”梁磐道,“碰巧撞见了。”

    谢仞遥一看,是长尾仙草。

    长尾仙草入药炼丹,吃了后能保肉身在结金丹时不被天雷劈伤灵根。

    多少修者想要,却因为长尾仙草的稀少求而不得。

    谢仞遥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太珍贵了,我不能要,我师尊给我准备的另有。你自己拿着,看看你们玄云宗有没有需要的,或是拿了它卖掉,也是一笔收入。”

    玄云宗便是梁磐的宗门,离落霞山脉有几百里远,是个不大不小的宗门,宗主就是梁磐的父亲。

    当年梁磐一人进落霞山脉寻宝,遇到危险被谢仞遥救下,从此与落琼宗师徒四人相识。

    王闻清并不拘着他们,修炼之外,常常让谢仞遥带着师弟师妹去历练。五大陆这么大,出宗门历练是大宗门锻炼弟子的常用手段,一是能在危险中提升修为反应,二是能增长见识。

    认识以后,历练谢仞遥三人大多都是和梁磐一道。

    从当年回到落琼宗到现在二十多年,对于修者来说,并不算多长的岁月。其他四片大陆只去过一两次,但悬钟大陆却几乎被他们逛完了。

    梁磐起初也以为谢仞遥一行人是小宗门弟子,但后来相处了几年后,才得知落琼宗就是那个多年前引起五大陆轰动的盛繁时期宗门。

    梁磐是小宗门弟子,整个玄云宗对当时情况都知之甚少。

    这事他只告诉了爹娘,娘笑着对他说:“交朋友嘛,看出身门第就没意思了。”

    梁磐并不因为对方是大宗门弟子而自卑羞愧,他只为自己的心忐忑。

    “随手遇到就摘了,也是我运气好,”梁磐道,“我想着你马上要结金丹了,正好能用,你就拿着吧。”

    谢仞遥笑着看他,不说话。

    梁磐就败下阵来,他嘟囔道:“反正还有段时间,我替你养着。”

    但灵草没送出去,接下来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梁磐腹稿打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今天庆广城热闹,我请你”

    他打腹稿的时候,谢仞遥已经转了身过去,梁磐说话音小,谢仞遥也不知听没听到,说一半就被他打断了:“我师弟师妹今天是偷偷跑出来的,师尊正生着气,要我们赶紧回去。你从宗门赶过来,跟我们上山住一晚?”

    梁磐被打断,就不再好意思再说一遍请他过七夕节了。

    算了,反正以后日子还长,七夕节每年都有。

    他挠了挠头,道:“我爹娘还喊我有事,我也是偷跑出来的,也要回去了。”

    他想了想:“我听我娘说,似乎是半年后要开的素月秘境。”

    “这个秘境百年一开,”梁磐道,“连一山一寺带三宗的弟子全都要来。我爹应该是想着让我去的,你们去不去?我们结伴。”

    去的宗门太多了,他的宗门是小宗门,落琼宗虽大,如今也只剩下了谢仞遥四人。梁磐想着,他们进去只做历练,见见世面,不求得到宝物。

    那可是素月秘境,指不定大宗门带队的弟子就是山河风云榜上前面的天才。

    谢仞遥想了想:“我们应当是不去了。”

    小秘境还好,他现在金丹都没有结,大秘境还是不要碰了。

    带着卫松云和游朝岫回了宗门后,谢仞遥已经把素月秘境的事抛到了脑后。

    王闻清对着卫松云和游朝岫指指点点了半晌,才喘了口气。

    落琼宗太大太寂静了,他们师徒四人住在一座峰上,二十多年来忙着修炼游历和长大,连一半都没有逛完。

    王闻清吵吵闹闹,卫松云和游朝岫只当听个响,不但不愧疚,还笑眯眯的。

    说到最后,便宜师尊自己都累了,摆了摆手,道:“你们三个,半年后等小遥结了金丹,去素月秘境一趟。”

    又是素月秘境。

    谢仞遥道:“非去不可?”

    王闻清瞪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是非去不可!”

    他转而叹道:“去帮为师拿个东西回来。”

    “师蹲还有东西辣在里面哇?”游朝岫正抱着一个梨啃,说出的话含糊不清。

    卫松云也在旁边道:“要去的话,那岂不是会遇见钟鼎宗的人,能碰见顾渊峙吗?听说他混得不错。”

    他话音落下,整个山头都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