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报应
在这咒泥从灯笼中提起的刹那,四周一片便渐渐地昏暗下去,雪花悄悄地缩了缩,小声道:“姑娘们,你们觉不觉得天忽然黑了。”
封澄勾唇一笑:“不,不是天黑。”
重重的黑泥鬼影跃动了起来,绕着这间莫名的山泉,左右跳跃,上下摇晃,众人的耳中有不合时宜的啸叫声,登时惊叫着背成一团。
此情此景,封澄却拎起这咒泥来看了看,微微眯了眯眼睛;“到底是什么香气呢……”
陈还骂一声:“还顾得上是什么香气!”紧接着便一击轰飞了扑过来的鬼影,回头道:“还不跑!”
雪花急道:“逃,逃去村庙里面,庙里有神仙护着,它们不敢进的。”
眼下也只能往村庙去了,众人忙把行动不便的寸金抬起,寸金腹部已缓缓平了下去,人却开始肉眼可见地干瘦了些,他疼得脸满头都是冷汗,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将人推开,不要人扶,封澄皱了皱眉,不容拒绝地把人扯了起来,冷声道;“眼下并不是逞强的时候,今日还有我们,轮不到你硬撑。”
话音未落,她后背便被一鬼影扑了一下,封澄右手长生钉着咒泥,左手扶着人,一时间左支右绌。
寸金低下头,有些怔然,一旁的陈还也是心中微动,半晌,她的足尖向前凑了凑,半晌,又犹疑着顿住了,谁料耳边忽然便过了一阵劲风,定睛一看,竟是姜徵风似的走了过去,冷声道:“你去看顾咒物,人有我扶着。”
封澄看着身旁鬼影,又看了看二话不说便上来帮忙的姜徵,顿了顿,果断地把人交给了姜徵。
陈还看着三人有些别扭,却还是勉强地把后背交付给对方的模样,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她闷闷不乐地摸了摸怀中符咒,封澄回头急道:“陈还,怎么没跟上!”
顶着密密麻麻向身上压的鬼影,陈还终于回过神来,她应了一声,向前拼命走去。
行至村庙,重重鬼风终于停了下来。雪花阻止道:“这村庙没有门,停在这里便可以了。”
封澄道:“停在这里就可以?”
“从前也闹过这样的鬼事,我们在这间屋子的檐下,毫发无损。”
明明是供人敬拜的庙,却连门都没一个,封澄眼底有几分思索,她擦了擦额上汗水,正待喘口气,忽然之间,却闻庙中有隐隐气味传来,这气味令她当即皱了眉毛,道:“好奇怪……怎么和这咒泥的味道一样。”
她当机立断,转过身来,踩着窗户,便在雪花与村民惊慌的喝止声中闪电似的蹿了进去,站定后,发觉这庙里地板陈旧,灰尘得能没过脚背,果然是久久无人进去。
可待她一抬头,眼前之景便将她骇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她喃喃,片刻,猛地回头,一掌击碎了庙墙:“里头有东西,陈还,锁魂符!”
门外三人对视一眼,寸金脸色惨白,一步走向庙墙前的空洞:“有何端倪?”
重重阴风陡地从院中涌了出来。
陈还嘴上骂了一句,人却早飞身而入,怀中锁魂符砰砰一打轰了出去,可在看见庙中全景时,她却蓦地愣在了原地。
只见漆黑枯槁的村庙中,立着蜂巢似的密密麻麻的牌位,一点一点鬼气森森的火烛轻微地抖着,映着庙中一极为高大的慈悲女子像,那女子像指作莲花状,衣带飘飘若飞,只是面上金漆剥离,露出了脸下泥胎,看起来有些狰狞,颇为骇人。
眼前之景在几个少年人的眼中,堪称是前所未有之骇人。
陈还喃喃道:“操,这是什么东西。”
姜徵也有些傻了:“明明是个连庙门都没有的荒庙,怎么火烛一根都没熄?”
锁魂符砸到神女像上时,院中的火烛诡异地静止了一瞬。
“砰,砰——”
封澄大气不敢喘,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巨大的心跳声。
“这东西身上的咒味最重,”寸金皱眉道,“我腹中咒物在向外跳。”
姜徵道:“找对地方了……这就是村中之咒的发源之地。”
封澄拎着那只黏糊糊的咒泥,
它仿佛突然有了生命似的,一团黑泥竟然有了手脚的轮廓,它艰难伸向了神像,口中吱吱地叫着:“……”
封澄凝眉细听,依稀分辨出,那是“母亲”的气音。
母亲?
她一愣,忽然间手上便是一痛,一个不察,那怪物竟然骤然伸长了身子,反口咬了她,随即挣扎着向那泥胎爬去,一旁的寸金也随之滚到在地,身上缓缓地流下了一团乌黑的泥。
咒解了。
不,不止这两团泥巴,随着庙门的敞开,密密麻麻的、不知何处来的漆黑泥巴仿佛行进的蚁似的,络绎不绝地、头尾相连着爬向了庙中的神像。
在一片行进的乌黑泥团里,笼在壁上的牌位摇摇欲坠,一个接着一个地摔倒了下来,在一片噼啪倒地的声音中,唯有一道声音越汇越大。
“……母亲。”
“母亲。”
成千上万道窃窃私语喳喳地响,封澄脚下不防,被这黑泥一下带翻在了地上,这些方才还见血就钻的咒物仿佛霎时便贤良温顺了起来,哪怕是从封澄的脚下鱼贯而过,也不曾回头沾上她半分。
她正意外之时,却见寸金脸色冷凝,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小心,”他道,“那神像有古怪。”
果然,随着黑泥逐渐地爬向了庙中神像,那神像肉眼可见地鲜明了起来,先是暗淡的金箔一点一点地明亮,再是身上泥胎缓缓地痊愈,随后,竟然连身上衣带也有了颜色。
封澄抬剑,一剑将寸金身上爬出的咒物刺穿,那咒物瑟缩一下,似乎想要蜷缩回寸金体中,他的脸色刹那便难看了起来,封澄见状,想了想,松开了剑。
姜徵有些意外:“为何停手?若放任她自行吞噬,后果不堪设想!”
封澄将人拦下,抬眼看向神像。
“这是咒的解法……咒泥重归母体,人大概就没事了,离远些,不要动这些泥。”
“……”
可吞噬了所有咒泥的神像,又是个如何可怖的存在?
众人尚未来得及行动,神像缓缓地动了。
她睁开了眼。
封澄:“!”
封澄嗅到了骤然弥漫而出的魔气,她登时隐隐色变:“是人形天魔,无关人等,撤!”
苍天,这大夏腹地里,竟然会有天魔这种东西!
话音未落,神像便从神台上轻盈无比地落了下来,身上的衣带竟然如同货真价实的飘带一样轻柔地晃了晃,寸金与姜徵同时拔出兵器,径直劈向神像,却见她轻飘飘一挥手,二人的兵器霎时一落,滚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陈还抽空喊了一句:“天魔?这里怎么会有天魔?!”
眼下这四人之中,真正实打实地面对过天魔的只有封澄一人,姜徵脸色发白道:“人形天魔,怎么解决?”
封澄果断道:“尚未想到,但首先,这里人这么多打不了——带人跑!”
咒泥统统被这人形天魔收归到了腹中,姜徵一怔,却见封澄早已一边一个把人推了出去,紧接着左手右手抓着雪花与一随行村民,怒喊道:“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往空旷处跑!”
守在门口的村民如梦初醒,乱七八糟地便往外拥挤,村人还算机灵,知道四散而跑,神像悠游自在地走了下来,倏地扑向最近一人,还未等众人出手,她手起刀落,那人的腔子里的登时喷出一片红血。
封澄本已带着几个吓瘫了腿的人掠出去了,见状,牙关一咬,把人往前面一放,紧接着便回转过身来,手持长生,极狠极快地一剑刺去,剑光璀璨,那神像登时僵硬了片刻,可这灵剑一落到它身上,竟然就如同生切顽石似的,迸出一连串的金石之音。
神像缓缓地,吃力地将头扭了过来。
她的眼睛对着封澄机械地骨碌了几圈,眼珠各看各的,一只往东,一只往北,辘辘直转,最后,定定地锁死在了封澄的脸上。
原本放在她手中的尸身像被丢垃圾一样甩了出去,她压低身子,随即如野兽般向封澄袭来,封澄躲闪不及,只好拿剑硬挡,二者相击,霎时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之声。
封澄哪怕将五行经倒过来念,她眼下也只是个十几岁、筋肉骨骼都未长全的半大孩子,这泥胎神像极大极沉,一时间,将封澄硬生生压倒在地上,扑起了一层尘土,寸金震声道:“师妹小心!”
紧接着便是丁零当啷一串的飞刀刺向了压在封澄身上的石像,可这一串的飞刀于她,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她连看也不回头看,缓缓地张开了嘴。
一排森然利齿排在她的口中,如若细看,还有一串一串涌动着的黑泥。
她一口咬向了封澄的肩膀,刹那间,血肉飞溅。
一旁的姜徵寸金勃然色变,把手上的人一丢便要往这边来,谁料那几个人反倒是死死拉住了二人的腿,叫二人一时半会之间竟然难以动弹。
神像将一排利齿对准了封澄的喉咙。
第二口即将下去之时,神像背后轰然一响,紧接着便是一串火云腾地燃了上去,她登时尖叫着跳了起来,口中不断地发出骇人不已的尖啸,封澄借机得以脱身,当即一骨碌从她的身下滚了出来,随即对着一旁的陈还道:“多谢!”
陈还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冷哼一声偏过头去:“赵尊者的符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能一击把那魔物杀了呢。”
封澄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啊……其实那符是我画的。”
陈还登时瞪大了眼,忽然她又变了脸色,道:“封澄闪开!”
在见到周身燃火的神像狰狞无比地向她扑来之时,封澄心底竟然只划过了一句话。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早知道拿师尊的符给她了。”
第102章 第102章传送阵法
电光火石一刹,封澄瞥到了一旁的长生,她一把抓过剑,生死一线之际,竟硬生生逼出了她前所未有的战意。
神像的动作映在封澄的眼底,仿佛一派杀气横然的慢动作,在持剑抬起之时,封澄心底莫名划过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想:“要是这把兵器,更长一些就好了。”
烈火扑来,她一剑横向了神像的胸腹,随即那怪物的烈火便扑到了她的袖上来,封澄当即受力一滚,紧接着低头看去,右手袖子已经烧去大半,连带着皮肤上也起了一溜的火泡。
她疼得有些呲牙——火符里头并不是凡火,而是实打实的灵力,这一烧即便是修道之人,也难免受其波及,一旁的寸金正欲上前,姜徵便吼道:“速速把人带离,不要妄自上前!”
这一句话正正说在封澄的心坎里,她咬牙格开神像,紧接着回头道:“赶紧走!”
寸金一咬牙,手向怀中一掏,将手中留影石极快地抛向了神像,宝光莹润的石头应声而碎,霎时间,只剩下了一团焦黑的碎屑。
封澄怔了怔,连那神像也慢慢地抬起头来。
留影石破碎的刹那,灿阳似的灵力从其中汹涌而来,随即紧密无比地包裹在了封澄的身上,封澄抬起双手,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那神像把手落在她身上,身上霎时便传来了刺啦刺啦的声音。
她登时受惊不小,一步跳到了后面,端庄仪态全无,冲封澄发出压低的嘶吼声,封澄这才
反应过来,她有些意外地捏了捏拳头,感激地回过头去,道:“多谢师兄。”
寸金微微笑了笑,二人的默契在眼中一划而过,紧接着寸金便随着姜徵与陈还撤离。
陈还瞟了一眼寸金,手上却不自觉地捏了捏系在手腕上的留影石。
是了,寸金是内院的天之骄子,一时赌气,连内院的身份都可以不要,甚至能玩笑似的挑了个红班呆着。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想回去,一转身便回去了。
陈还猝然捏紧了拳头。
荒谬无比,抛弃留影石视同放弃外院大比,可寸金一个假模假样的内院混账,偏偏能轻而易举地放弃她视若珍宝的东西!
封澄厉声道:“陈还,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跑!”
陈还咬了咬唇,终于转身,随着姜徵与寸金去了。
那神像见难以接近身边环着护体灵力的封澄,站在原地,彩绘的脸露出个悲天悯人的笑意。
紧接着一张口,汹涌的黑泥从她口中滚滚而出,潮水似的涌向封澄,封澄一瞧,当即心中一凉:“不好!”
这黑泥一贴到护体灵力便化作齑粉,可它们前赴后继、视死如归地扑了上来,竟然以血肉之躯,将护体灵力吞噬下去了。
满身都是黑泥的封澄艰难地劈下几团黏糊糊的黑泥,强运着身体中的灵力,试图振开黑泥,可人形天魔的杀招哪里是这么好避开的?封澄一振,非但没能振开黏在身上的黑泥,反倒是把自己的灵力耗去不少。
“这种时候……这种东西!”她忍不住咬牙,手艰难地触到了胸口的留影石。
若是在场有第二人,便能将她身上的黑泥除去,可眼下四处无人,天机所离这里不知有多远,封澄只能寄希望于第二枚留影石能撑得久一些,至少要撑到姜徵一行把人安全带出去。
在即将捏碎胸口的留影石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叱:“去!”
转瞬间,刷刷几道黄符飞来,半空便燃成几团耀目雷光,轰轰几下打在了封澄的身上,封澄微怔,借机从骤然褪下的黑泥潮水中挣脱了出来,转头才见来者。
她神色微怔:“是你?”
来者手上捻着一叠符咒,嘴上叼着几张,咬牙,狠绝无比地轰轰向着黑泥砸去,那黑泥一怯,随即闪躲开来,仿佛是生生矮了几段似的,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陈还。
眼下之情形凶险无比,封澄本已做了孤军奋战的打算,谁知一回头,竟然碰见了陈还,她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不知是怎么想。
她道:“你怎么来了。”
陈还看也不看她:“那群凡人有姜徵和寸金护着,和我没有屁大点的关系。”
眼前的神像好似因此而暴怒了,黑泥重又聚回了她的身上,陈还瞅准了她,丢出了一连串的雷光火星,封澄会意,在她的紧锣密鼓的雷符掩护下冲向了神像。
陈还道:“在我黄符耗尽之前,你得把这东西杀了。”
封澄嘴角一勾,紧接着剑如满月,一剑削断了它半根黑泥糊着的手臂。
黑泥出体,她原本无坚不摧的身体仿佛骤然被掏空了,封澄的剑竟能藉此伤其根本,神像嚎叫一声,向后退去。
一臂落下,陈还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苍白无疑是因为她的灵力耗费过甚——方才那一打黄符,有将近一半是她刚刚画出来的。
她尤且记得姜徵递给她黄符的眼神。
姜徵脸上有着被魔气侵蚀的痕迹,她垂眸,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一叠符纸。
“你灵力微薄,即便是能绘出符咒,又能将那神像如何?不过是挠痒痒。”
陈还劈手接过黄符,目光从下向上地盯着姜徵,眼底有着姜徵生平都不会理解的莫名冷厉。
“一张挠痒痒,十张,百张,还是挠痒痒吗。”
说罢,她再也没给她半个视线,而是以手引血,落纸成符。
她拥有的东西太少了,不能像寸金那般,果断把留影石给出去。
“留影石比我的命要紧,”陈还垂眸,绘完了最后一张符,将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心中平静如水,默念道:“所以我来了。”
封澄有些惊诧于陈还的符咒储备,虽说一张两张的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雷符,可若是这么堆积起来,也是一股颇为庞然的力量,她借机而行,那点晨练混日子的剑法早已狗急跳墙地发展出了千万种毫无道理的乱剑,她步法全无,剑法生疏,只靠一身蛮力孤勇,竟然还真和这怪物有来有回地打了起来。
陈还见状,眼睛更亮,抬手便准备一气呵成地绘下再一批符。
谁料那神像几番受制,早已发觉了背后陈还的动作,见她动作,眼神一眯,便如一道黑风似的向陈还冲来。陈还只见一只硕大阴森的人形天魔向她直直冲来,她登时手脚冰凉,动作也霎时慌乱起来,一时间竟点不燃手里头一张摇摇欲坠的雷符了。
打了这么久,陈还也灵力见底,她年纪也不大,又不像封澄从前在天魔手下讨生活,见如此大魔而害怕,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腥风将将拂过陈还的脸,她表情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神像悲天悯人的笑脸。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似有什么与这张笑脸重叠,陈还怔怔地抬起眼来。
电光火石一刹那,那神像颈上忽然被绕上了一条手臂,陈还抬眼一看,竟是封澄顶着神像后背的烈火,扑到了神像的后背,陈还一怔,当即震声道:“你不要命了!”
封澄咬牙,护体灵力在寸寸消逝,而她的手臂却从后背死死地绞着神像的后背,她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几乎完全不见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了。
她咬牙道:“陈还,上锁魂符!”
陈还一愣,伸手从储物囊中一掏——这锁魂符是她自己绘的,效力十分有限,据方才的反应来看,连束缚这怪物一息都不得,说不准还会将她激怒,直接伤到身后的封澄。
生死一线之间,陈还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指尖黄符一弹而出,紧接着点着那神像的额心道:“镇!”
在她说出口的一刹那,封澄几乎在同时拧着神像的脖子,从身后将她抡起,然后反手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喀拉一声,人头折断,脖子外面一层空空的金皮,粉饰太平地兜着其中残碎。
陈还目瞪口呆。
这一招乃躯体相搏,看着像某种游牧上摔跤的变种,可实际上来得却比摔跤凶狠许多——毕竟没有人的摔跤是锁着脖子摔的。
她看着地上被击起的一阵灰烟,一时愣住了。
神像的重量可想而知,即便是普通泥巴,堆到一整座庙高也是有分量的,更何况这神像身上还有什么奇怪的黑泥,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东西奇重无比。
而封澄把这东西,一整个翻了过去,连头都扭断了。
如此蛮力,如此灵力,近身格斗一瞬即发,陈还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封澄——她正趴在地上,一身狼狈地喘粗气。
“……老天,”陈还喃喃道。
少女身上已经没几块好肉了,血迹斑斑,不是近身搏斗搞出的外伤,就是灵力与魔气对冲搞出的内伤,身上的衣物和皮肤还有被火烧的焦黑状,偏生一抬眼时,桃花眼又闪闪发亮。
“我们赢了?”封澄看向她。
陈还看着巨坑一动也不能动的神像,陈还也有些茫然:“我们赢了?”
回答她们的是巨坑中的寂静。
封澄撑着没剩几块的结实骨头,缓缓从泥土中蹦了起来,她咧嘴要笑,谁知身上哪哪都疼,于是露出了个呲牙咧嘴的表情来,陈还见着好笑,手已经不自觉地扶了过去,最上却不饶人;“笑屁,差点把命交代上。”
嘴上生气,而接过她的臂膀却极为正直,封澄看着好笑,呲牙咧嘴地歪倒在她身上,嘴上忍不住抱怨地絮道:“剩下的大比我不去了,拿了末名我也认,老天,中水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只人形天魔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日这个村落里,不光是从家庙的年份还是村民的态度来看,她应当在这里存在许久了。想来是还是一个胚胎之时,便被人弄来,砌进这小村子的家庙里。
封澄不由得眯了眯眼。
人形天魔这种东西,连长煌大原都少见,平常人活个一辈子够呛能摸到这种东西一片衣角的,怎么在中水这种村子里,还会有人形天魔的胚胎?
她将这疑惑小心翼翼地按捺进心底,打算立刻回洛京去和赵负雪说一声,两个半大丫头互相搀扶着走了几步,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道诡异的声音。
“嘎嚓,擦。”
封澄与陈还瞳孔紧缩,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颗悲
天悯人的人头,悄然无声地贴在二人眼前。
她缓缓地张开了嘴。
“……跑啊!!!”
封澄心中如同坐了一辆大起大落的过山车——天杀的,她怎么会以为人形天魔这种东西是能靠摔跤加绞杀弄死的!这种东西邪门得世上罕有!
人头并没有给近在咫尺的猎物逃生的机会,她口中的舌头如同漆黑的群蛇,凶猛而迅捷地杀向了封澄与陈还,封澄见状,拖着一身稀碎的零件,艰难地拦在了陈还的前面,紧接着,抬手捏碎了胸口的留影石。
“——唰。”
漆黑长舌将吞噬她之时,她本能地退了一步。
护体灵力能够护体,可逆反了自己的本能而以肉身挡住这些舌头,她强撑着不动,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手指已经感受到留影石的所化的粉末,可预料中的袭击却没有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澈的冷香气。
……冷香气?
封澄愕然地睁开了眼睛。
来者一身雪白长袍,手握灵光流转的长剑,衣袖翩飞,披下的墨发如同上好的水墨一般,他仿佛凭空而降的仙人似的,只一剑,便逼得那人头尖叫着后退去了。
不是旁人的,没有护体灵力。
她捏碎留影石,来的是赵负雪本人。
她几乎愣住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在她手下几番来回,几乎把她与陈还硬生生活撕了的魔物在赵负雪面前,仿佛是一只修炼不到位的菜鸟,那人头左右滚了滚,见状不对,把腿要跑,谁料赵负雪一剑挥去,那人头连尖啸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凄惨地化作了一地碎片。
他垂眸收剑,转过身来,在看到封澄的狼狈样子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毛。
血,泥,身上连块好肉都没有,整整齐齐出的门,眼下成了这副又红又黑的样子。
一旁的陈还如梦初醒,当即行弟子礼,道:“赵先生!”
封澄也傻乎乎道:“师尊?怎么是你?”
怎么是他。
封澄心里霎时搅合得如同一滩泥泞的糨糊,不知是什么情绪,五味杂陈揉成一团,又酸又胀。赵负雪看着她,轻轻地抬起手来,她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我身上脏,师尊别过来了。”
确实是脏,脏得连她自己都看不下眼。死去的黑泥,粘稠肮脏地挂在身上脸上,甚至是头发丝上,身上的血与泥更不用说,赵负雪纯净雪白地往那里一站,封澄都忍不住地想跑。
额上忽然一痛,赵负雪皱着眉,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回来,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才肯捏碎留影石。”
封澄的留影石与旁人的不同,旁人的留影石中有当代大能所存护体灵力,遇上外援考核的这几个不入流怪物绰绰有余,连头发丝都不会掉一根。
而封澄的留影石中,却镌刻了他所绘的传送阵法。
封澄若有难,一捏石头,他即刻就到。
传送阵法使用苛刻,等闲修士绘制不得,哪怕赵负雪亲自来画,也还有相当严苛的距离之要求。
若是被天机院那几人知道一个学生的留影石中竟然有这种东西,保不齐要闹出什么花样。
若闹,也只随着他们去。
赵负雪垂眼看去,半大丫头身上的破布条条一片一片,轻笑一声:“拿个破碗便能去要饭了。”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轻轻地解开了身上外袍,披在了封澄的身上。
“穿着,随我出去。”
被冷香气整个地包裹起来时,封澄是有些傻了的。
雪白的衣服蹭到她身上来,沾上了泥与血,还有一团一团的黑泥。
是一件本该是纯白无垢的衣物。
封澄低头看了看,不知为何,沉默了。
一旁的陈还心中欣喜,早已有些暗暗地雀跃,想要回头与封澄交换一下视线之时,却见她低着头,包着雪白衣物,看起来似乎是有些走神,她一时皱了皱眉,心中隐隐有几分不解。
赵负雪道:“怎么还不跟上。”
封澄闷闷地嗯了一声,拖着比她长上许多的雪白长袍,一路小跑着跟着赵负雪去了。
区区一个外院大比,把负雪先生惊动了这件事,令洛京上下一片哗然。
其中流言蜚语,其中诡异猜测,其中弯弯绕绕,口口相传,几乎闹得沸反盈天。
而出于风暴中心的封澄,却百无聊赖地跪在鸣霄室。
她的大比当然是没有继续,赵负雪将陈还带给那两人后,便直接带她回了洛京。
今日,按说是大比揭晓结果的日子了。
第103章 第103章捏碎留影石的人大都在……
门扉吱呀一声,紧接着便裹进来些外头的新鲜寒气,把鸣霄室中沉沉的冷香气一荡而空。封澄早已趴睡在了蒲团上,闻声,耳朵动了动,又重新爱答不理地闭上了眼睛。
来者淡淡道:“起来用饭。”
封澄权作没听到,把头埋得更深了,身后也一片沉默无声,她正奇怪之际,后颈忽然一凉。
“!!!”
仿佛是一兜雪从衣领灌进了棉衣里,封澄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前几日打神像的旧伤登时痛得她呲牙咧嘴,封澄怒目圆睁道:“师尊!”
赵负雪淡淡地收回了见素。
他不知是去了哪里,带着剑,佩着剑穗,虽仍是一身白衣,材质与款式上却与他平日所穿大不一样,复杂繁琐,厚重华丽,身上大氅带着外面的雪珠,连带着他垂下的睫都氤着一层冷淡的湿气,愈发显得人面如白玉,美色不太像话。
与此同时,穿着一身半旧软袍,懒洋洋地蜷缩在地龙上打盹、连头发都睡得乱七八糟的封澄,便显得松散到嚣张了。
赵负雪将封澄冰起来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内室,片刻,更衣出来。许是觉得封澄跟着他左右转的目光过于幽怨,赵负雪总算开口了:“今日,你的同窗递了拜帖来。用过饭便去梳洗。”
听到外面的消息,封澄总算精神了,她此时也不顾赵负雪那剑柄冰她这回事了,一骨碌起来,连鞋袜也顾不得穿,便向自己的屋子去:“太好了,这几天可把我憋疯了!她们还好吧?”
人还未出鸣霄室的内门,封澄的后颈便被一只手拎住,赵负雪道:“在此梳洗即可,衣裙已取来。”
封澄见几个使者捧了木盘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廊下,便又行礼告腿,她有些迷惑,最终还是只哦了一声,问道:“那我要去哪里换?”
赵负雪垂眸看她,片刻,平淡道:“去内室。”
内室……
封澄吞了吞口水,抬眼看向赵负雪。
鸣霄室虽有茶室书房等居所数间,可能称得上内室的,只有一个。
赵负雪的寝室。
她低头看了看木盘,又抬头看了看赵负雪,赵负雪神色淡淡,似乎完全没觉得去他内室换衣物是什么十分不合礼法的事,其坦坦荡荡,简直令封澄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太过居心不良以至于做贼心虚了些,她欲言又止地盯着赵负雪,半晌,挠了挠头,还是走过去端起了木盘。
想来修仙之人性情淡泊,皮囊白骨不过枯草朽木,封澄这般想着,便轻松自在地去赵负雪寝室里换衣服了。
在封澄推门走进的刹那,赵负雪唇角勾起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这套衣服是新裁的,颜色是柔嫩的鹅黄色,封澄从前极少穿这等鲜亮颜色,于是对着铜镜新奇地转了几圈,正将旧发带拆下换新发簪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轻响,两只莹润小雀上去开门后,便听外头的声音模糊不清地透进来道:“见过赵先生。”
人来了,封澄当即眼睛一亮,随手将簪子往头上一攮便小跑着出去,一开门,正见两人到鸣霄室廊下抖雪,她登时眼睛一亮;“陈还,寸师兄?”
寸金弯眸一笑;“你好啊,师妹。”
陈还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权作回应。
来者正是陈还与寸金,她这几日憋得出奇,来了几人,忙不迭地就要说话,谁知寸金后又不声不响地绕出了一个身影,封澄定睛一看,话头险些僵在喉咙里——姜徵。
姜徵将雪帽除下,挂在廊边,封澄这才发觉,姜徵也穿得颇为正式,连正妆都画在了脸上,说不出的尊严贵重,她看了她一眼,便腰背笔直地走进了鸣霄室中。
陈还戳了她一下,随后也进去了。
见二人背影,寸金笑笑,道:“今日来看你,还是借了姜师妹的光,若不是她递了姜家拜帖,我们也是进不来的。”
顿了顿,他又道:“身子好些了吧?”
封澄忙不迭地点头,道:“好些了,你瞧,骨头都长全了。”说着,封澄撸起袖子来展示刚刚长好的小臂。
闻言,寸金似是一怔,他看着封澄满不在乎的笑脸,半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也进去了。
赵负雪接的拜帖是姜家拜帖,故书房中只有姜徵前去叙事,三个闲人一并坐在屋中地龙上,团着最暖和的一处。
寸金新奇道:“封师妹,你还会解九连环?”
她坐在蒲团前罚跪抄书,虽说是罚,实则赵负雪也不管她,由着封澄把棋盘搬来,还带了些乡野玩意,封澄看了一眼,打不起精神:“并不会,这东西活像结了死扣,生拆都拆不开。”
寸金把九连环抬起来端详了片刻,便默不作声地开始动手。陈还坐在棋盘边,摸着下巴琢磨着黑子白子,道:“瞧不出来,你这日子过得还不错。”
封澄道:“从哪里看出来的不错?我刚回天机院便被我师尊关进鸣霄室了,连活人都不让见一个,断着腿呢,就罚跪……啧,不知道还以为我捅了天大的篓子。”
谁料陈还斜睨她一眼:“谁说不是的?”
封澄道:“此话怎讲?
她道:“没想到你现在还一无所知……眼下洛京都乱了套了,都嚷着让天机院把你逐出师门。”
这话一出,封澄倒是有些意外,她定了定神,沉声道:“逐出师门?我犯了什么错。”
陈还道:“外院大比死人了,你记得那个神像撕了一个活人不?”
封澄微微一愣。
陈还瞧着也比之前憔悴了一点儿,封澄这才发觉她眼下一圈青黑,唇角还有水泡,显然是焦急上火。
“大比录像不知是谁放出去了,待天机院出手控制时,事情已经操控不住,现在大伙儿说你恣意妄为,擅自行动,引出人形天魔闯下祸事,还坑害了这条无辜人命,要天机院拿个说法出来。”
封澄当即大怒。她心想:“人形天魔是我引出来的?我还想问问是谁把天魔胚子藏到那村子里的呢!况且那黑咒眼瞧着就要弄死了人,不立即行动,难道要等中水天机所千里迢迢地赶来收尸吗?”
面上却仍是八风不动,封澄道;“然后呢。”
九连环叮铃作响,寸金垂着眼睛,道:“所幸回京当日,赵先生便对外宣称将你幽闭处罚,听说当日天机院众师长还十分疑惑,直问你有何过错,现在一想,赵先生果然是先见之明。”
封澄沉默了,她心不在焉地抬手绕着棋台下的穗子,一时感觉有些微妙。
陈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出口。
她心思比同龄人重许多,看事情也不像眼前少年们似的全凭直觉,封澄还不知在想什么,陈还在心底早已掂过个儿来。
赵负雪此举,明面上看着是把人罚了,实则不然。
他在留影被公之于众之前,便提前把封澄关在了鸣霄室处罚,这一举措保了封澄不必在外吃苦,可事情却硬生生地敞亮开了,若有世人开口质疑抱臂,天机院便可说,早在事情发生之时,封澄便被关押处罚,何来包庇一说?
细细一想,哪里是什么先见之明,分明是明知留影必然流出,进而提前一步动手的举措罢了。
可他知道留影会被放出,为什么不拦。
陈还看向封澄的眼神微微暗了些。
她初来洛京才多久,必不可能与洛京之人结仇,对封澄下手的人,绝对是冲着赵负雪去的。
现在一看,倒像是他这个师尊以她为饵,钓出不把赵家放在眼里的人。
如此便可解释,为何赵负雪明知大比之后留影会泄露,却不拦着了。
越想,陈还的表情越古怪,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赵负雪破影而出时,封澄那副眼睛都直了的傻样。
“……这人不配当你师尊。”陈还恨铁不成钢地想。
她清了清嗓子,忽然戳了封澄一下,若无其事道:“喂,你打算怎么办,在屋子里关到地老天荒吗?”
封澄不知何时捧上了热茶,愣愣地喝了一口,半晌,道:“我是不是给我师尊添麻烦了。”
陈还:“……”
陈还气得要仰倒过去,当即忍不住爬起来,恨恨地捏了她耳朵一把;“这种时候了还想这些!”
寸金微笑道:“封姑娘,你不必替赵先生忧心,他从来不受制于人。”
封澄这才嗯了一声,道:“没给他添麻烦就好……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背着包裹回长煌嘛。”
这么说着,她仿佛从“背着包裹回长煌”这件事里汲取到了莫大的勇气,封澄也不垂头丧气了,起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天魔都杀不了我,动动嘴皮子更杀不了我了。不说这些,大比的成绩出了吧,二位所得如何?”
寸金与陈还对视一眼,却没想封澄预想中的那么轻松,他转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你当姜家的帖子是为何来的。”
“大比成绩出了。”
寸金斟酌着,似乎在挑出个和缓些的语气来公布结果。
“按理说捏碎留影石的人大都在末名,但……”
“这次大比的首位,是你。”
封澄一口把热茶喷了出去。
寸金微笑:“拖住人形天魔,解了咒,保了神水村一行人的性命,当之无愧的头名。”
陈还斜睨她一眼,不冷不热道:“当然,之前是你的,这件事闹腾完了还是不是你的,就不好说了。”
“不过现在,还是恭喜你了,大比魁首。”
第104章 第104章一顿酒
大比魁首,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好消息,封澄心中仍重,人却眯眼笑道:“当真好消息,等我出去请几位吃饭,一起庆祝庆祝。”
寸金笑了笑:“行,等我带坛好酒去。”
捏碎留影石的也有寸金,但作为结果,他的大比成绩排在极为靠后的位置。咔吧一声轻响,寸金低头将手头的九连环解开,随手取了一枚套在手指上玩:“这东西有趣,我能带一枚走吗?”
封澄道:“随你,反正我也解不开。”
寸金笑了笑,从九连环中挑了枚最小的,小心扣在腰间,与他腰间银饰碰撞,叮铃作响。三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神水村后续的安置等俗务,说着说着,封澄皱眉道:“后续是姜家人去收尾的?天机所的人呢?祝先生呢?”
陈还冷哼一声:“祝京?那可是姜徵的亲师尊,他就差和姓姜的一个鼻子出气了,你指望着他把事情接下来吗?” 寸金道:“我与姜师妹安置村民时,四周魔气实在过重,数位村民已有不适之症,情急之中,她只便引火作信,唤了附近的姜家族人前来接应,至于祝师尊带着天机所之众赶来,已经是姜氏族人清理村庙之后的事了。”
作为姜氏少主,姜徵求助姜氏也是无可
厚非,封澄只惊异于世家的渗透竟然连中水的一个小村子都能涉及到,反应如此迅速。寸金闻言,只是笑了:“大夏最大的世家也做不到,哪怕是天机所也做不到的。如此反应迅速,只因为姜师妹乃姜氏少主,她出门历练,按理会有高手暗地跟着护佑。”
封澄倒是有些感慨:“不愧是世家。”
陈还嗤笑一声:“数他们命贵,历练历练,有人护着还叫历练?过家家。”
顿了顿,寸金又促狭地弯眸一笑:“也不是所有世家都是这样,封姑娘的师尊,当年便是背着一把剑孤身上了江湖,去时单枪匹马,归时名满天下,前后历时将近二十年。也就是近些年,赵先生才回天机院的。”
这话听着倒是新鲜,封澄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少年赵负雪孤傲地带着一把剑的模样,一时有些艳羡:“若是我早生些年就好了。”
寸金也笑了:“谁不是呢,可惜我们做后辈的,也只能见见赵先生此时的风采了。”
一旁的陈还却没有寻常少年对剑尊的仰慕,她只是盯着封澄,目光有些复杂。
封澄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封澄一下一下地抛着手中棋子,道;“神水村的人形天魔八成是被人放进去的,我还想往下查查。”
陈还嗤笑:“想也别想,世家都是属貔貅的,只吃不吐,案子进他们手里,别想拿出来查,更何况这是姜家。”
封澄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正说话间,外面的门却是一动,封澄一抬头便间赵负雪的脸,她当即精神一振,也不像方才没骨头似的倚着了,随手一抛便把棋子丢回棋篓中:“师尊,你们说完事情了。”
赵负雪微微一点头。
屋内暖和,他却还是寻常那副穿得严实的模样,只是将将束了长发,看着有些犯困。
寸金与陈还忙上来行礼:“见过赵先生。”
赵负雪对着几人道:“我已命人单独摆了午膳,亭内烧着火炉,去那里用饭。”
鸣霄室少有迎客的时候,封澄没想到赵负雪还能井井有条地安排上小辈的午饭,莫说封澄,一旁的寸金都有些意外,
不知何时,窗外已飘飘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雪天难行,膳堂的饭又冷又素,瞧着封澄这副眼睛发亮的样子,鸣霄室的小灶定然是好吃的。
想到这里,二人当机立断:“多谢赵先生。”
封澄这才想起赵负雪刚才的确是来叫她吃午饭的,她摸了摸肚子,正觉得也有些饿。便道:“师尊饿不饿?也一起去吧?”
话音未落,身后那两人便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一顿饭里,若是有了这等威严长辈,那才令人吃也不是,说也不是,岂是一句如坐针毡能了得的。
二人屏息凝神,赵负雪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屋中有酒,温过再用。”
看着赵负雪离去的背影,封澄微微有些沮丧,谁料颈后忽然一道气音咬牙切齿地贴过来;“吓死了我,我还以为这顿要跪着吃了。”
封澄:“……”
一说用饭,封澄倒是想起来一个人,封澄转头道;“姜姑娘呢?她也一起来。”
陈还微微一笑;“姜姑娘是喝露水的仙人,等闲之物不入嘴,出门得带仨试毒的,你今日敢留她在鸣霄室吃饭,明日皇后娘娘便来找你的事,信不信?”
正说话间,门口便有一青色身影走过,陈还斜睨那人影一眼,嗤了一声。
姜徵面色不改,由着陈还冷嘲热讽,她只淡淡地瞥了封澄一眼,道:“此次前来,只是公干,先行告辞。”
寸金爱莫能助地看了她一眼,姜徵转身,便要离去,谁料方一回头,手上便忽然传来一道温热,她愕然抬起眼,低头正看向封澄笑眯眯的眼睛。
“留下吧?”封澄道,“也叫我多谢谢你,尝尝我酿的酒怎么样?”
鸣霄室里的确是有酒的,有些是赵负雪的收藏,有些是她初来乍到时酿的果酒,算算时候,大抵能喝了,
修行之人欲望淡泊,口腹之欲只是一时放纵的东西,姜徵也从不喝酒,于是抬手便要拒绝,谁知方要抬手,封澄未卜先知地把她的手按了下去:“陈还只是嘴坏了些,可有吃的在眼前,保管腾不出嘴来的。”
她越靠越近,越逼越近,姜徵甚至觉得她两只期待的眼睛已经贴到了眼前,她终于狼狈地退出几步去:“……我同家中说一声。”
谁料封澄却把人向亭子里推去:“天气这么冷,雪又深了,一来一回多麻烦,你只管去吃,我叫个鸟去知会一声。”
不由自主地,姜徵方方带上的雪帽披风便被摘了下来,封澄道:“等我取了酒来,先去亭中小坐吧。”
说着,她便一路小跑着去屋中取酒,一时之间,屋中只剩了姜徵与寸金二人。
沉默在二人之中蔓延,空中的雪越发大了。
终于,姜徵开口了:“何时回内院。”
寸金道:“待大比结束,我随今年的内院修士一同回去。”
沉默许久,寸金道:“你对封师妹并不抗拒……这挺令我意外。”
毕竟想看这两人笑话的不在少数,一个是乡野出身却运气了得的野丫头,另一个是头次吃瘪的天之骄子——说是想看这两人笑话,实际上更多想看姜徵的笑话罢了。
姜徵抬眼看着大雪纷飞的背影,雪色与日光在她玉白的面上交织出某种摄人心魄的光彩,她看着廊上飞雪浅浅的足印——这足印直通向一旁的小屋,淡淡道:“我与她并无过节。”
一旁的陈还却忽然笑了;“我从前觉得,姜姑娘与赵先生,本该是师徒。”
姜徵并不回答,寸金的眼睛有琥珀色的亮纹轻轻波动,陈还接着道:“你们二人太过相像,一样的天之骄子,一样的世家楷模,一样的目中无人,无心无情……”
说到最后一句时,姜徵终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还。
陈还微微一笑,补充上最后一句:“……也一样会看向一个人。”
封澄的存在,犹如在森严冰冷的天机院中骤然刮来一道辽阔原野的风似的,这人不像修士,热烈得像个奇怪的凡人,喜怒哀乐皆在脸上,好懂得很。
姜徵冷笑一声:“这小丫头并不叫人讨厌,反倒是师妹你,令人有些不爽。”
陈还耸肩膀,勾唇看向她:“我有个问题,几天前就想问问姜少主了。”
不是叫名字,而是叫少主,姜徵敛眸,道:“你说。”
“那日神水村,”她微微勾了勾唇,“能以最小代价拖住神像的,是少主。”
人形天魔已是考核外的东西了,姜徵不比封澄初入仙途,早已是一个老练且灵力颇丰的修士,她若动手,一旁的姜家暗卫也不会白白看着,换句话说,有这一群人护着,别说拖住这才出世的人形天魔了,直接把这天魔扬了都不是不行。
姜徵一言不发。
寸金与她隔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一同抬眼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陈还微笑道;“可在她在捏碎留影石之前,没有人知晓刻在上面的是尊者的传送法阵,若真是寻常留影石,今天你我还能喝上这坛酒吗?”
姜徵的眼底骤然酝酿上了数不清的阴沉,她道:“……天机院私事,姜氏不能随意插手。”
话至如此,她却勾唇笑笑:“这倒也是,可姜家除魔之事与天机院划得清楚,收归人形天魔尸体、接管村庙倒是行事迅速,这种时候,倒也不觉得姜氏不能随意插手了。”
“……”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英雄的,”姜徵冷道,“事情急迫无比,我若贸然回身,至神水村无辜之众于何地?难道把你们两个再叫回来照顾村民?”
陈还勾唇一笑。
“少主只管扫净自己门前雪罢,是何心思,姜姑娘自然知晓,我先走一步,赵先生的饭,可不是日日都能吃到的。”
姜徵看着她站起身来,走出了鸣霄室。
寸金沉默许久,久得几乎
没人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他,良久,他才慢慢道:“我也欠她一条命,却先赚了她一顿酒。”
第105章 第105章醉得出奇
赵负雪令人备下的午膳十分新奇,封澄进去一看,只见亭子之中放着圆案,案中架着一只炭炉,上头咕嘟咕嘟煮着红白汤料,四周摆着各色生肉,配着几种冬日少见的新鲜素菜。她当即大喜过望,心想:“如此雪景,就该吃些暖和的东西,师尊从哪里找来的锅子?”
三人已围桌坐好,不知为何,封澄似乎觉得这三人气氛怪怪的,她仔细品了品,忽然间觉得,这怪异竟是在姜徵与陈还之间,她斟酌片刻,只把酒坛子端上来道:“我怕酒水不够,便一道顺了我师尊的酒来,各位自便。”
寸金微微笑着道:“那我便不客气了,尊者的窖藏,无论如何也是要尝一尝的。”
咕咚咕咚的锅子下去,热气渐渐熏陶上来,封澄留意,只见寸金与陈还只吃红锅,姜徵只吃白锅涮些素菜,连酒都不沾一口,当即心中有些戚戚然,心道:“可了不得,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和我师尊一个口味?”
想了想,封澄道:“姜姑娘尝尝我的酒吧,口味柔和,不比寻常酒水辣喉。”
姜徵了无生趣地守着白锅涮绿菜,一介绿毛浮白水的惨然,酒水盈润,如同紫玉,她垂眸看看酒,又看看封澄,半晌,还是抬手把酒喝了下去。
片刻,姜徵眼睛亮了些:“……还有吗。”
封澄忙给她满上。
果子取的是秋日的尾茬果,最是甘甜,连带着酿出的酒也是甜的,陈还颇为不屑道:“这酒连三岁孩子都放不到,你也敢往我眼前摆。”
一刻钟后,陈还趴桌。
封澄醉眼迷蒙地看着在座二人,寸金西北出身,自然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而看着不会喝酒的姜徵,竟然也只是茫然地举着酒杯,疑惑无比道:“怎么只喝这些酒,还会倒了?”
寸金笑笑,把酒杯一放,将陈还扛到一旁的软榻中躺好:“她饮得急了,腹中又空,自然易醉。”
姜徵哦了一声,默默地嘬了一口果酒,片刻,目光瞄向了红锅。
用灵力自可化去酒力,这是姜徵自小便会的东西。
清汤锅底已在咕嘟咕嘟往外冒的红油中被迸上了红色,星星点点。姜徵品了品,取竹箸来,果断地向红锅中涮去,封澄看着她果决地将裹满红油的羊肉吃下,隐隐有些目瞪口呆。
片刻,姜徵抬起头来,脸色通红,双眼却泛着亮:“……好吃。”
这一涮,仿佛给姜徵涮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吃到最后,众人也不矜持了,只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净。封澄吃得撑,微醺道:“奇怪,师尊今日备的什么肉,从前也没吃过。”
这肉的确奇怪,热得奇怪,越吃,体内似乎就越有一股隐隐作蹿的灵流。
寸金道:“像是哪种灵兽,待我回去查一查。”
吃到最后,封澄吃得很热,终于不胜酒力,昏昏欲睡地倒在了桌上。姜徵看着她,有些犹豫:“陈还好说,带回弟子苑便是,封澄怎么办?她平素住哪一间。”
寸金摇摇头,忽然间,门口竹帘一动,紧接着便进来一个白衣身影,寸金忙道:“赵先生!”
赵负雪轻轻颔首,示意不必行礼,他慢慢走来,偏过头看了看封澄睡得一塌糊涂的模样,食指蜷起,拿指关节轻轻戳了戳她。
少女的脸上还有未褪去的软肉,手感极好,寸金在一旁有些意外——似乎不敢信这是赵负雪能做出来的事。
他将人往怀中一带,随后轻轻抄起来,打横抱着便道:“早些回去安歇。”
说罢,他便从容向外走去,寸金沉默片刻,回头道:“赵尊者竟是这样的师尊吗?”
他以为像赵负雪这样的剑尊,应当是十分苛刻的严师,可方才种种,无论是细心备下锅炉,还是把醉酒的封澄带走,都显得过分……柔和了些。
寸金把贤惠二字往腹中一吞。
姜徵深深地看着二人的背影,片刻,道:“哈。”
寸金回头一卡,只见姜徵不知何时抱上了另外一只酒坛子,眼下已两颊通红,显然是喝了不少了。
那里头是赵负雪窖藏的酒,连他也觉得劲实在是大,绝非灵力可化。
他心道一声要遭。
旁人喝醉,或是困得一头睡倒,或是稀稀拉拉说醉话,而千杯不醉的姜徵,则是世所罕见的醉拳专家。
她站起来,左手一把拎起醉倒的陈还,右手抓着寸金的颈,冷冷道:“出去打架。”
寸金:“……”
不错,还知道不能打坏了鸣霄室,得出去打。
***
封澄蜷缩在熟悉的冷香气中,缓慢地掀起了眼皮,在弄清自己目前处境后,又重新安心无比地蜷了回去:“……师尊。”
他的胸口传来闷闷的声音:“嗯。”
“你饿不饿。”
赵负雪微微一笑,随后道:“你喝醉了。”
修行之人吞吐天地灵气,哪里还有一日三餐的讲究。
醉醺醺的小炭炉,连身上都是滚热的,赵负雪颇有些头痛,下面封澄又开始碎碎叨叨:“不吃饭是不行的,人连这点儿追求都没了,那该多没意思……”
赵负雪步履不停,厚实的积雪被他的靴子踩的咯吱咯吱,他低头嗅了嗅封澄面上酒气,好看的眉微微一蹙:“今日喝的是哪一瓮酒,怎么就醉成了这副样子。”
封澄道:“红坛子,白封泥那坛,我瞧着都存了许多年了,再不喝,该被窖里耗子喝光啦。”
闻言,赵负雪忽然镇住了。
封澄浑然不觉地接着叨叨:“好苦的酒,他们都说没有苦味,可我总觉得那酒苦得出奇,我都要被苦下眼泪了。”
他顿了顿,随后,脚步又释然地向封澄寝室去了:“这一坛不好,改日喝些别的。”
封澄又把脸往他胸口一埋,随后任由他抱着,睡得黑沉无比。
这坛酒是当年封澄离去时埋下的。
初去这世间万里寻她踪迹时,日子总是格外的苦,行不到几步远,心头空旷便钝痛磨人,直令人作呕。
他将游历之物带回赵家,埋于坛中酿酒,这坛有极北之地的松枝,有长煌大原的草籽和雪,还有古安新收的稻米。
日子久了,也就成了苦酒。
如若封澄不提这坛子东西,赵负雪几乎要把它尽忘了去。
“本来也是只该你喝的东西,”赵负雪将人轻轻抱着,推开了寝室的门,“物归原主。”
封澄浑然不觉,她醉得出奇,赵负雪弯下腰将她安置在榻上,将要起身离去之际,一只手臂却轻轻地攥住了他的袖口。
“师尊……”封澄喃喃道。
赵负雪轻轻捏起她的手指,试图把人松开,谁料忽然间,封澄便抛弃了冷冰冰的衣袖,转而抓住了他的手指。
指上素色指环,在她手心隐隐发烫。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他的睫毛极长,乌幽幽地盖在眼上。
她用一只手攥着他的手指,温热的掌心仿佛竭尽全力一般抓着他的手指,仿佛某种滚烫却执拗的幼兽一样,咬死了便不肯撒手。
赵负雪重又矮下身子来,定定地看着封澄的脸。
毫无防备,全然信赖,仿佛在他这里有数不尽的安心一样。
“如若她知晓我是什么人,”
赵负雪忽然想,“还会像方才一样,睡在我的胸口吗?”
他的手指轻轻地回勾了封澄的手心。
她太过年轻了,年轻又稚嫩,一颗心蓬蓬勃勃,数不尽的希望与活泛。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了,封澄向赵负雪的方向钻了钻,鼻尖接触到熟悉的冷香气时,重又安心地睡了下去。
赵负雪的胸口忽然就有些酸胀。
“岂有此理,”他空出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封澄的发顶,眉宇间有几分莫名的自嘲,“怎么还真成孩子了。”
他身上的生死咒与反咒,又算什么。
他轻轻地将手指从封澄的手心中抽走,几下除去封澄沾了酒气与锅子气的外衣,抬手将一旁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随后又熟悉而老练地掖好被脚,最好站在榻前端详片刻,把封澄的两只手臂从被子里捞了出来。
这些做完,赵负雪忽然也觉得有些好笑,他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封澄的屋门。
如若温不戒在此,必定要取笑他几句——这哪里是给人做师尊的样子,这分明是给人做老婆来了。
做完这一切,赵负雪重新回到了书房,坐在书案旁时,目光淡淡地落在一旁的淡黄信纸上。
上面淡淡的鎏金花纹,记刻着今年的内院名录。
名册第一个名字,赫然是“陈还”。
“古安陈家的人。”他的目光淡淡的,“陈风起的养女。”
前尘往事仿佛因封澄的归来,而缓缓地转动起了迟缓的轮子。
被压了多年的古安陈家,眼下以渐渐式微,世间已经不剩下多少人还记得这西琼第一世家的风采了。
沉吟半晌,他提笔修书一封,送了出去。
半刻钟后,天机院议事堂中飞进一只通体莹亮的小鸟,忽然间打断了堂中激烈的争吵,堂中众人齐齐回转过头去,为首的女子已有了几分风霜之态,人却威严更甚从前。
“年院长……这?”
赵年微微眯了眯眼睛,抬手接过了手中的碧色小鸟,那鸟在她手上忽然化开,紧接着,便有一道符信缓缓展在她的面前,赵年读完,愕然地抬起了眼睛。
冯回道:“年院长,尊者所言为何?”
赵年闭了闭眼睛,半晌,转过了身。
“方才商讨封澄是否能入内院一事,”赵年道,“几位不必争论不休了。”
寂静片刻,堂中众人猝然睁大了眼睛。
“尊者,内院执教。”
第106章 第106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作……
待封澄能出门时,已经在七日后了。
放出留影石的人是谁,以及此后一切消息,封澄没问,也不打算问。她心底只有一执拗想法,若是赵负雪开口说了,她便听,若是赵负雪不开口,那这话压根就没必要开口问。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赵负雪坐于书案前。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已压倒了窗前的红梅,提笔落纸时,他心中忽有一觉,福至心灵地抬头看去。
透过红梅雪影,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墙上,高高竖起的长发摇摇晃晃,头上与肩上堆着一小摞的雪,瞧着像个毛茸茸的雪人。
她在院墙上呆了多久了?
许是觉得无聊,封澄这几日越发不爱在屋子里呆,从前赵负雪还能在书房的窗前见到封澄时不时探出来的头,现在连师尊的书房都对她没有半分吸引之力了。
赵负雪想了想,放下笔,心中略有了些打算。
天机院众人皆知,封澄这禁闭关得扯淡极了,该受的关押讯问一点儿没遭,按理该封灵脉、除灵器,结果也不知封在了哪里,连带着把人身上的伤都养好了。
下面一人喊道:“封澄,老头叫我给你带的课业!”
堆着雪的小小人影登时精神一振,笑音登时随着乱颤的落雪一道冲进了赵负雪的书房。
“接着啦,替我回去和老头问个好,我很快就回去!”
接了课业,封澄兴冲冲地钻进了赵负雪的书房——用钻还是文雅了些,这丫头仗着近来长高了不少,按着窗沿便翻了进去,一踏进暖烘烘的书房,她当即抖了赵负雪一地落雪,冲他笑道:“师尊,教我画符吧?”
他生性好洁,见封澄滚进来的残雪,也只垂眸看看,道;“手给我。”
封澄手骨断得太多,人又总是乱动,一个不看着,几块骨头竟长得歪了,
封澄:“……”
她嘴角往下一耷拉:“昨日不是梳理过了吗?今天还要啊……”
说话声音渐次弱下去,手却不情不愿地递到了赵负雪的面前。
赵负雪的手总是一年四季冰凉冰凉的,整只手,只有掌心的一处带着些许暖意,封澄被他攥着,心中作乱心起,悄悄地上去挠了两把,赵负雪淡淡道:“不要乱动。”
封澄不动了,委屈控诉;“师尊,你的指环冰到我了。”
时人佩指环的剑修少之又少,一是不便握剑,二是斗殴易碎,而这在赵负雪身上则大不一样了,能让他拔剑的人少之又少,第一条先便不存在了,第二条则更是奇怪,他戴的并非此时风行的玉石指环,而是某种金属,质地像天牢里最穷凶极恶的修士所佩的锁链。
怪,实在是怪,赵负雪平时都不戴什么首饰,连簪子都是素色的木簪,怎么偏偏戴了异物感鲜明的指环。
赵负雪眼皮都不抬一下,握着封澄的手指,生着剑茧的修长手指顺着她的骨骼一枚一枚地仔细检查下去。
“忍着。”
咔地一声,封澄尾指登时传来清晰的脆响,她登时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疼疼疼疼疼!!”
一语双关,不知是忍着疼了还是忍着冰了,反正赵负雪从容地放下手:“可以了,过来修符。”
她默不作声地坐到了赵负雪的书案旁,随后收拾出正形,目光中认真,简直像瞬间换了一个人。
在做徒弟这方面,封澄是个一骑绝尘的好徒弟。
聪明,认真,刻苦。
一月之前,她还是对符道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眼中隐隐有几分波动,封澄似有所觉,眼睛便抬起来,笑意盈盈地抬头看他:“哪里不对吗,师尊?”
赵负雪轻轻摇了摇头,半晌,勾唇一笑:“继续,很对。”
小姑娘头上有着没抖下去的雪花,赵负雪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半晌,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膝上。
他很想把这片残雪拂去。
***
外院大比揭榜的当日,天机院人声鼎沸。
每年的外院大比,天机院皆会迎来一场大的变动,得幸者青云直上,一入内院便仙途大好,大比靠前者升班升级,或早些结业,或得先生青眼,而排名为末者,则就各有苦吃了。
封澄走到大榜前时,榜前已人山人海,再也挤进不能,忽然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榜在院长那里还有一张,要不要带你去看?”
回头一看,正是一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封澄惊喜道:“师兄,好久不见,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来者正是寸金,自从那日拥雪饮酒后,封澄再没见过他,寸金脸色笑意和煦:“出去与姜师妹切磋,不防受了伤,脸上有些不好看,便没去叨扰。”
顿了顿,他道:“不说这些,猜猜今年的内院学生有几个?”
封澄低头想了想。
外院大比每年都有,内院却不是每年都会收学生,常常一连数年都无一修士入选内院,看今年寸金的样子,今年进去的人似乎不少。
封澄道:“几个?”
“三个。”
封澄登时瞪大了眼睛。
许是这副模样令寸金有些忍俊不禁了,他道:“不过从内院大比中选入内院的只有一个……冯先生来了,要公布人选了。”
果然,有一中年男子上前,只见其清了清嗓子,众人便齐齐寂静下来,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似乎觉得这位男子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目光有些复杂。
她不确定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后心很大地揣紧了袖口,老实等着榜单的公布。
上面冯回清了清喉咙,从众人中扫了一眼,随后,朗声道:“此次外院大比结束,内院当选……陈还。”
封澄挑了挑眉,并不意外。
寸金观摩其神色,道:“其实她的名次并不很高。”
“外院大比的实派任务是中水灭门案,王铭一众查得不好,上去便被魔气骇伤,陈还赶去时,案子已经王铭丢给了中水的天机所,从结果来看,中水一组的大比是不得分数的。”
封澄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好嘛,中水案子没解决?哪天再去看看,人进了内院就行,别管是什么名次啦——陈还去内院修符,不知盛老头要抹多少伤心泪了。”
寸金道:“并不是,陈还是被阵修选中的。”
封澄倒是睁大了眼睛。
“阵修?”
“阵符总有相通之处,何况收她的乃当代大能,赵年,”寸金微笑道:“就是眼下的天机院院长……不过也在内院执教就是了。”
上面冯回似乎又说了什么有的没用的,待散去后,寸金也回红班去忙了,眼下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封澄几度搜寻,却不见陈还踪影,正奇怪间,忽然窥到一灰白的熟悉背影,她登时眼睛一亮,张口欲喊,却见盛德林面前站着一圆脸少女。
正是她方才不见的陈还。
陈还似乎掉了些眼泪,盛德林拍着她的肩膀,脸上皱纹都一条一条地舒展开了:“年院长慧眼识
珠,断定你乃阵修之才,该高兴才是啊。”
老者虽有不舍,更多的却是送陈还奔向远大前程的期许:“从此以后,便与那小疯子互相扶持些。”
小疯子是谁,不言而喻。
互相扶持二字,又是什么意思?
进内院?
虽说不少人都拿挂名的内院弟子看她,可若真追根问底,封澄是从未将自己往这东西上靠的。
原因无他。师尊闲云野鹤一位,常居鸣霄室闭门不出,和内院修士没关系。她一日拜在赵负雪门下,也就一日和内院没关系。
骤闻如此消息,封澄登时心跳一滞,她登时像是被当头砸了一锤似的,心乱如麻,压低脚步,悄悄退去。
她也进了内院?什么意思?
仿佛被凭空的恐惧当胸攥住了一样,封澄什么也顾不得想,只想一路小跑奔回鸣霄室,揪着赵负雪问个明白。
白日里,赵负雪大多时候是在书房,封澄径直推开内院书房的门,弯腰喘着粗气,抬眼,正见赵负雪素白的背影。
他早在封澄推开院门之时便察觉到她的走进,赵负雪头也没回,淡淡道:“何事这么匆忙。”
封澄直来直去道:“我进内院了?”
赵负雪的笔在半空中顿了顿,旋即又笔走龙蛇地落下去:“你知道了。”
身后噔噔两步,紧接着便是一掌拍在了书案上,震得砚台一蹦,紧接着便是一双年轻而怒火盈然的眼睛逼视过来:“你为什么要让我给别人做徒弟!”
赵负雪静了一静。
他只是淡淡地掀起眼皮来,定定看着封澄。
平心而论,他试想过封澄骤然得知如此消息的种种反应,平淡的、惊喜的、斗志昂扬的、唉声叹气的,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而独独这个别出心裁的想法,是他绝对想不到的。
他叹了口气。
“回去,你动气了。”
这句话仿佛将封澄的指控认了下来,封澄的怒火烧得更甚,她几乎当即便红了眼睛;“你不要我,只管说一声,我打着包就回长煌,保管不回头看鸣霄室一眼的!为什么要叫我拜别人!”
“……并无此事。”
赵负雪说什么,明明是控诉,越说却越委屈,封澄眼眶发酸,她又一掌砸在书案上,强行将眼泪逼了回去,她从腰间一阵摸索,摸了当时赵负雪递给她的玉牌,啪一下拍在书案上:“东西给你!我才不稀罕去什么内院,走了!”
她一擦眼泪,把身上校服往桌上一甩,谁料近来长了个子,衣服不合身了,一甩还没甩动,她僵在半路,尴尬地顿了顿。
一只手拉上了她脱到一半的外裳,赵负雪站起身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今年冬日的衣裳才备齐,”他道,“你又要往哪里去。”
封澄眼睛激得一红,开口就要怒,谁料头上却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赵负雪叹着气,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只把人揉搓得眼眶越发红了。
“我入内院执教了,”他道,“成日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封澄霎时睁圆了眼睛。
第107章 第107章弦外之意
新年前后,便是该入内院的日子了。
封澄这些日子很是忙碌,鸣霄室从前是不过年的,于是偌大一座房子里,竟然连过年的东西都不见一个,封澄觉得十分荒谬:“那之前过年的时候,师尊在做什么?”
赵负雪垂眸,挑了挑炉上香灰。
“修行,偶尔会去夜宴露一面。”
封澄不赞同地撇了撇嘴;“这哪里像过年啊,师尊,至少要放个爆竹,吃个年夜饭嘛。”
香炉袅袅地往外飞了几缕青烟,封澄眯着眼睛,心中早下了决断:“这样吧,师尊安心等着,今年一定要过个热闹的年。”
他对年节的热情相当一般,对新年的印象,只是在行经某条街道时,偶尔抬头迎上的绽裂花火。
然后就会提醒他,又无望地寻了一年。
少女的手在他面前轻轻挥了挥,似乎很是不满他的走神,赵负雪回过神来,淡淡道:“随你。”
封澄嘟囔道:“我方才说的分明不是这些……师尊,我是说,新年前,我想再去中水一趟,总觉得有些担心啊。”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封澄连忙举手:“不是我一个人去啊,师尊放心,有人和我同去的,我同祝先生打了招呼,连带着灭门案也要一起查。”
赵负雪抬手拨香炉的手霎时定下来了。
他披着大氅,缓缓地站起身来,长长的睫毛霎时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你与谁一道。”
“寸师兄啊?他回内院了,近来只有他无事要忙,正巧他也熟悉中水,索性一起去看看了。”
“何时可归?”
“年前肯定就回来了,我还要和师尊一起过年呢。”
封澄自顾自地说着,一时间竟没注意到赵负雪的脸色有些阴沉,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些话,忽然间意识到赵负雪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一抬头,对上赵负雪静静凝视过来的双眼。
“……那个,师尊,我刚才说的……?”
赵负雪平静道:“新年将至,外面纷乱,你与寸金两个孩子单独出门,我不放心。”
封澄的嘴角登时往下一垂,开口就要赌咒保证,谁知赵负雪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后面一句:“你与寸金走得很近。”
封澄哈哈一笑;“师兄人多好啊,宽厚温和,人又可靠,懂的东西也很多。”
赵负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甩袖,转身离去了。
封澄捧着要擦的器皿,专注地擦个没完,嘴上也一刻不曾停歇,等到她终于说累了,转头一看,哪里还有赵负雪的人影?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随后一甩抹布,干脆没往心上放。
谁知等了半日,她未见赵负雪,封澄心中已有了几分不安,心中忐忑不安地睡下后,次日赵负雪仍然没有出现。
“师尊腿脚不便,平日里连院子的门也不出,能跑到哪里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封澄心急如焚之时,上头却递了一张明黄的旨意下来。
冯回小心打量着封澄,有些讨好道:“前些日子,姑娘于神水村的举动,惊动了上面的娘娘,姜娘娘特意下旨来,宣您入宫一叙。”
赵负雪不知去向,封澄本就心乱如麻,此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奇怪的姜娘娘来,登时把她的三分火意激成了七分,她手一甩就把人往鸣霄室外关:“我师尊人没了,眼下什么也顾不上,不见!”
“那个……”冯回尴尬道,“封姑娘,这不能不见啊!这是咱们皇后娘娘的旨意,违背了不好听。”
“……”
修士从来只认天地,不认人皇,她是打算做天机师了,可又不是卖给朝廷了,皇后娘娘又不能降雷劈死她。
封澄不管,只把一个老头往门外挤,冯回叫苦不迭。
他怎么就忘了,封澄在拜入赵负雪门下的当日,还敢挟持姜徵公然威胁,眼下不过是在赵负雪面前乖巧了几日,他怎么就忘了这是尊如何不听管教的煞种呢。
“等等等等!封姑娘,即便您不顾自己的名声,怎么说也要稍微顾及一下赵先生嘛,他一生清名,有个大逆不道的徒弟,传出去可让他怎么做人嘛。”
封澄关门的手一顿。
冯回见有戏,眼睛登时一亮,他趁热打铁道:“况且姜娘娘为人最为和善,赵先生前几日还去拜访过的。”
猝然间,封澄便想起了那日赵负雪穿着礼服、佩着长剑的模样了。
“那日出门,原来是见这位姜娘娘去了吗?”封澄默默地想,“……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要出门见人呢。”
顿了顿,封澄怀着莫名的心思,道貌岸然地清了清嗓子:“……好吧,我去。”
***
按理来说,入宫见贵人娘娘是要穿正装礼服的,封澄无心收拾,只催促着冯回快些走,冯回见了无法—
—这祖宗肯出门已经不容易了,别的也就不强求了。
封澄忐忑不安地坐上了辘辘马车,车子向宫门驶去。
待到了朱紫的宫门前时,马车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有两个白衣宫女上前来,挽着她的手,送她坐上了一顶小轿子,小轿子又行了些时候,封澄越等越想翻白眼,心想:“小小一座宫室,还能困住个修仙的?御剑过去就是了。”
这么想着,她心念一动,引剑出鞘谁知腰间长生却一动不动,封澄有些愕然,抬手又引,长生却像是骤然哑了似的,任凭她千呼万请,仍是不肯出鞘。
时至如此,封澄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充盈在经脉里的灵力荡然无存。
在宫中,竟然是无法用出灵力的,封澄心中微微一紧——进宫这一举措,似乎是太过冒失了。
人已经到了宫室前,便再无后退的机会,封澄两眼一闭——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管他来者善不善,见招拆招就是了。
可被人从小轿上请下来时,封澄心中艰难建立起的斗志一下子便被狠狠的打击了。
入目之地寸寸森然,人人屏息凝神,寂然无声,一堂之中数十之人,竟然连大些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封澄猝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与座上女人相对。
女人穿着一身鎏金绣凤的广袖长袍,珠光宝气,威严明艳不可方物,一双凤眼妩媚动人,可看向人时,便有着无可躲避的、捕猎者的目光。
当今的大夏皇后,姜允。
姜允微笑着道:“终于让本宫见到你了,封澄。”
封澄警惕如同误入了他人领地的小兽,浑身的毛都齐齐地炸了起来,她年岁尚小,虽有几分天生野蛮的机灵,却还没学会虚与委蛇的笑脸:“把我叫来做什么?”
说话间,封澄本能地调动着周身灵力,逼着灵流不断冲击那道若有若无的禁锢,姜允微笑着,一抬手,一旁侍立的宫人寂然无声地齐齐退下。
偌大的宫室森严高耸,姜允微笑着,从高台上缓缓地走了下来,身上的珠串声丁零当啷。
“不必白费力气了,”姜允道,“这宫中并不只有你一人是修士,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无数人试图冲破这片禁锢,可你知道结果为何吗?”
“……所有人,所有的修士踏入皇宫之中,都变成了,身无灵力的凡人,无一例外。”
封澄道:“少说废话,你要我来做什么?”
姜允微笑:“前几日,洛京中流传了一段十分有趣的留影……姑娘想必有所耳闻。”
封澄不躲不闪地直视着她:“是你把留影放出去的。”
这段留影的流传,令封澄一度登上了洛京的风口浪尖,她几乎成了罔顾法度、好大喜功的天机逆徒。
封澄抬起头:“是你动的手。”
谁知姜允却轻轻地笑了,唇边勾起的弧度美艳动人:“啊,留下这段留影的人的确是本宫,可将留影散播出去的,却不是本宫。”
顿了顿,姜允道:“你想知道是什么人把留影散播出去的吗?”
“是你的好师尊。”
刹那间,封澄周身的血液冰凉彻骨,她怔怔然站在原地,心中想;“这女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口中封澄却道:“你胡说八道。”
姜允笑了:“前几日,在你关禁闭之时,尊者曾来拜访过本宫,你知道的吧?”
从姜允口中得出的事实令封澄如同一根石桩子一般定在了原地。
“尊者来请本宫做一件事情……看在当年情面上,我答应了。”
“做了什么事。”
姜允轻飘飘地碾碎了脚下的一粒雪白珠子。
“秘密……这是本宫与他的私事。”
这句“私事”却骤然令封澄的心底不是滋味起来,她微微低头,敛下眼中异色:“既然是你与师尊的私事,有和我有什么关系?”
姜允微笑:“当然是与你有关,才会叫你来……封澄,本宫拿过来人的眼光奉劝你一句,你不该与赵负雪扯上关系,一分一毫都不该有。”
她骤然捏紧了拳头。
“出于本宫与尊者的交情,我也不愿看到他被你拖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一句两句,终于将封澄心中怒意点燃。
“口口声声交情,我倒是不知道,娘娘与我师尊到底什么交情,能替他操心起徒弟的事情来。”
此言一出,姜允竟然笑了。
“哎呀,生气了。年轻人,性子要耐得住些。”
“你年岁太小,又常年居于长煌大原那等荒僻之地,洛京之事,想来是无人同你道来。”
“我虽长你师尊几岁,却也算得上是同龄之人,姜氏赵氏交情匪浅,少年情谊,现在想想,也是弥足珍贵之物。”
她微微一笑,将封澄细微的神色变化收归眼底。
“只是可惜,本宫出嫁后,赵公子便孤身离京,游历四方去了,现在想想,也不无遗憾……听说他至今未娶。”
话虽未说全,可其中弦外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姜允后来又说了什么,封澄已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第108章 第108章睡着了
昏昏暗暗的大殿中,炉中青烟平静地流淌。
封澄从未想过“师娘”这个角色本来也是应当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的。
修行之人虽性情淡泊,但又不是净了身,男女之事无甚奇怪,凭赵负雪那姿色,活到这个岁数还形单影只的才奇怪。
姜允的一番惊论,如同天降的霹雳般惊醒了她,她茫然抬起头,透过晃动的烛光看向姜允的脸。
她的脸隐在珠串下,红唇下隐着一丝勾魂夺魄的笑意,是个开到极盛的美人。
恍惚间,有些事情在封澄的心底有了答案。
难怪赵负雪孤身至今。
年少时遇见这样的美人儿,想来是所有人都无法忘怀的。
深吸一口气,封澄平静道:“那皇后娘娘,你知道我师尊去哪里了吗?”
姜允的唇角笑意更浓,她道:
“长辈自有长辈的事情要去做,阿雪不曾同你道来,你即便问了又有何用?去添乱?”
“你只是做徒弟的,不恪守自己的本分,打探师尊的去处,又是什么道理。”
昏暗大殿的壁砖仿佛能反射她的话音一样,姜允说的话带着数不尽的回音,在封澄的脑中嗡嗡作响,只震得她头痛欲裂,连带着殿内的香气也令她作呕。
“嗡——”
她抿紧了下唇。
看着封澄发白的脸色,姜允终于抬了抬下巴:“瞧你脸色似乎不太好,也不留你久坐,今日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是徵儿在天机院,随身灵器带的不够,听说封姑娘也进内院了,姑娘便替本宫把东西交给徵儿。”
她慢慢地走下来,如同一道不可撼动的血红高山,巍峨而不可动摇。
储物袋封着禁制,描着不知哪家大修所绘禁制,姜允抬起她的手,将储物袋放在她手中,意味深长地拍了拍。
“你的剑穗,样子不错。”
看着封澄的背影有些踉跄地离去后,姜允皱着眉头,重又坐回到了殿上,有一苍白的手附上来,托着一杯热气熏腾的暗色茶水。
“本宫便不明白了,”她眼也不抬,任凭那茶水举着:“一个丫头,也值得你过来盯着……赶紧把这香撤了去。”
她不接茶水,来者也不干举着,随手便放在了一旁的几案上。随后舔了舔嘴唇,便笑道:“啊,那可不是寻常香,香用得不好,会出事的。”
姜允眼神一厉。
她冷笑道:“你若是嘴馋,想尝尝年轻姑娘的滋味,本宫自会给你挑出干净曼妙的来,这人有用,你不能下手。”
“娘娘与在下乃一条绳上的蚂蚱,娘娘不让动的人,在下也不会动,”他从容:“只是叫师兄发觉娘娘觊觎他的徒弟,还拿长醉出来,不知在下与娘娘,经不经得住师兄一怒。”
那人微笑着转过头来,面上苍白面具隐隐有不详的黑光流窜。
竟是温不戒。
他珍重无比地将残香笼到手心,香灰
上还带着几分未熄的火,可温不戒竟像感觉不到一般。
“那也是他自找的,”姜允冷笑道,“我姜允的面子岂是这么好拂的。放着徵儿不要,收个长煌大原里的丫头为徒,岂不是打了本宫的脸。”
“那是师兄不知好歹了,”他微微一笑,“娘娘,药茶再不饮下,您也该“醉死”了。”
姜允冷笑,抬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你向本宫保证过,这些剂量,赵负雪绝对不会发觉。”
温不戒微笑:“这香对他没用,再多些也不会发觉。”
这话倒是令姜允有些意外了,她的手捏着茶杯,半晌,轻轻放下:“这世上竟有人能逃出长醉的香气?”
温不戒道:“啊,是可以的,天生剑骨极正,诸邪见之溃散,区区长醉,呵。”
姜允眼神一凛,猛地起身,劈手将桌上茶杯砸了下去,霎时啪地一声,她冷笑道:“天下的好事竟能凑到一人身上去,偏偏这人还不为本宫所用!”
茶杯在温不戒的面前砸出飞溅的瓷片,在暗红的地砖上分外显著,温不戒动也不动,任凭碎裂的白瓷砸在他的脚面。
片刻,他缓缓垂下身子,捡拾地上的碎瓷片,墨黑的长发垂在他苍白修长的手上。
他垂眸道,“可还有一事,为在下不解。”
姜允懒懒道:“说。”
“她对着师兄一求证,娘娘不就露馅了吗。”
闻言,姜允哈哈一笑。
“温不戒,你还是修行不到家。”
温不戒抬起头来,目光温和。
她将两字咬狠了说。
“剑穗。”
“她随身佩剑的剑穗,是赵负雪少年时的旧物。”
姜允微微笑了:“剑穗之于剑修,日夜相伴,朝夕共处,是何等亲密之物?一个做徒儿的,即便敬仰师尊,也不至于将师尊旧年的剑穗用在剑上。”
温不戒低下了头。
“莫说本宫今日用了香,即便没用香,她这心头妄念也迟早把人逼疯,一个自取灭亡的东西,早晚能炸姓赵的一脸血——且走着瞧。”
温不戒从容道:“娘娘神机妙算。”
姜允不耐地挥手:“行了,滚下去,听你这口花腔就够恶心的。”
温不戒行了个礼:
“是。”
正要离开之际,却听后面又唤了一声。
“徵儿性子孤傲,难免不为痴人所容,”她道,“你在天机院中,多照料她些,若她过得不好,我要你的命。”
说罢,她好像很累似的,道:“关门罢。”
森严的、沉重的门发出轰然的响声,温不戒站在有些发冷的日光下,看着殿门一点一点地合上。
随后轰地一声,关上了。
***
封澄魂不守舍地飘进了天机院,一旁的陈还正巧路过,打眼一瞧,登时吓了一跳,一把就把人扯过来:“你怎么回事,脸怎么白成这样?”
这么说着,她的手便不容拒绝地摸到了封澄的额头上,封澄蔫搭搭地任她摸着,陈还奇怪道:“怪了,也没有发烧,你感觉怎么样?”
封澄顶着她的手摇了摇头:“有些头痛,大概是外面吹风凉着了,回去睡一觉就好。”
陈还不怎么放心地垂下了手:“你心里有数就好……刚才正找你呢,赵先生回来了。”
登时,原本昏昏沉沉的头痛与莫名的烦躁一扫而空,封澄登时亮了眼睛;“真的?他在哪里!”
陈还爱答不理地努了努嘴:“鸣霄室,听说赵先生独身去了中水,几下把灭门的魔杀了个干净,还带了个遗孤回来……哎,你去哪儿!”
话音未落,封澄已经一溜烟儿似的蹿了出去,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陈还气不打一处来,跺了跺脚,把一粒石子碾得粉碎。
一路小跑,封澄又冲进了鸣霄室,大喘着气推开大门时,正见一人站在院中亭亭花树下。
繁茂桃树一丛一丛地落了白雪,来者听闻她声音,微微偏了偏头,淡淡道:“来。”
封澄什么也不管,迎头撞进赵负雪怀中——她身量虽比从前长了些,但与赵负雪相较,还是矮了足足一个头多,于是抱人只能拦腰抱着。
“师尊,师尊!你去那里了?!怎么一声都不说就走了!”
赵负雪被她撞得有些愕然,他低下头,轻轻地抬起手来,手犹豫片刻,搭在了她毛茸茸的发顶。
小丫头瞧着人憔悴了一些。
他轻轻抚摸着封澄的头发,道:“去得匆忙,本想快去快回,谁知路上耽误了些。”
封澄闷在他怀里用力地摇了摇头:“下次走之前,能不能和我说一声?突然不见,我真的很害怕。”
师徒二人鲜少有如此亲密的时候,赵负雪是心里有鬼,断不可能同她如此亲近,他微微垂下眼,心中却不自觉地想着——原来她做孩子的时候,也会如此恐惧分离。
怎么当时就舍得把他一人留下呢?
赵负雪任由她死死抱着,少女已经大了不少,可抱人的时候,还是用双臂张开死死揽住的姿态,以为这样便能把人锁死在身边似的——孩子似的耍赖皮。
他道:“以后不会了。”
封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手却没有松开。
她莫名想起了今日姜允之言,心中有些沮丧。
赵负雪无奈道:“封澄,该松手了。”
封澄还是把人抱着,她的鼻尖埋在赵负雪的衣襟里,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冷香气,闷闷道:“不松开。”
赵负雪本可下手将人推开,可不知为何,竟也没有动手。
“总归就是个孩子。”赵负雪闭眼,“随她吧。”
放任自流的后果,他倒是能担得起。
是夜,封澄久违地没有偷懒回房,而是守在赵负雪的书桌前,老老实实地温习符书,如此之反常,令赵负雪都有些奇怪。
眼瞧着已经过了丑时了。
“今夜为何不回屋休息。”他终于道。
“师尊不也没回去吗?”封澄反问。赵负雪眯眼看了看她,半晌,道:“顶嘴。”
封澄不怕他,她把手往前一推,颓然地趴在书案上:“不知为何,今天根本睡不着,心跳得很快,虽然头疼,却一点儿都不想睡。”
闻言,赵负雪略微沉思。
他抬手:“来,既然睡不着,便来记诵经书。”
封澄:“……”
封澄同他手中的经书大眼瞪小眼地看了片刻,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到了赵负雪的身边。
不知是经书诡异,还是找房负雪身上的香气诡异,封澄坐在赵负雪身边,头一点,一点。
赵负雪的膝上忽然一沉。
他低头看去,只见封澄不知何时倒在了他的膝上,这一会儿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片刻,赵负雪哑然一笑。
第109章 第109章你会怎么做呢
出乎封澄的意料,内院的日子来得很快,在年节的气氛包裹着整个天机院之前,内院的入学通知便颁了下来。
封澄的个子一天蹿过一天去,前些日子才做的衣服,转头便小了一圈。她悄悄地站在赵负雪轮椅背后,伸直了脖子,小心地比了比。
师尊头顶上有几片散落的桃花。
她已经能看到赵负雪膝上的书了。
赵负雪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道:“在后面偷偷做什么。”
封澄收回了手,呲着牙笑,绕到了赵负雪的膝前;“从年院长手里讨了对联,今年喜庆,贴上去热闹。”
说罢,她便不知从何处掏了一罐糨糊出来,一路小跑着,便往鸣霄室的门前去了。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
用来贴对子的红纸是市井上最常见的,厚且绵密,摸上去有着绒毛似的触感。
在外游历,赵负雪也曾于年夜迈入贴着红对联的民户中,曲指叩门,触手的便是喜庆的柔软,而热腾腾又喜庆的氛围,也常常因他的到访而突然冷寂。
赵负雪闭了闭眼睛。
外面当啷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响,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一声叫嚷:“师尊师
尊,换条结实的凳子来!”
赵负雪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走了过去。
“来了。”
他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温暖的异样来。
穷尽年月所求,在此时忽然便长出了一刻满足。
内院的课业不比外院,多以实务为主。内院与外院的陈设大为不同,如果说外院是古朴雅致,内院便是威仪沉沉,无论是弟子苑、还是演武场,都透着几分骇人凶色。
封澄与陈还踏入内院之门的刹那,便被其中森然灵力骇得汗毛一炸。
陈还道:“要是让我住在内院的弟子苑里,我一个安生觉都睡不了。”
一旁随行的寸金宽慰道:“内院与外院不同,弟子苑通常只作暂住落脚的休息之处,连课业也并不是必须,一年到头几乎都随着内院修士四处除魔了。”
陈还瞪大眼睛:“那岂不是直接成天机师了!”
寸金笑了笑:“这么说的话也算。”
三人穿过**与摇着雪的树枝向杏堂而去,封澄裹了裹毛茸茸的冬衣——今年的做冬衣的裁缝深得她心,浅鹅黄的外裳上缝着兔绒滚边,衣绣也是女孩子们常见的百蝶穿花,瞧着俏生生的:“什么时候能见到师尊?”
闻言,陈还啧啧道:“今早你从鸣霄室出门的时候没见到吗?”
封澄没理她,寸金道:“剑修大概会在求剑台,我带你去。”
将陈还送到赵年面前后,封澄便跟着寸金走,二人又从花树掩映的杏堂走出,只闻一声唿哨,寸金引剑而出,封澄面露意外神色:“师兄,怎么还要御剑?”
寸金微笑:“作为剑修,你所面临的内院第一课便是,到达求剑台。”
他一袖子荡开,只见层层云雾拨开,有一高耸剑峰立于云台之中——封澄在天机院呆了半年多,竟是第一次知道院中有如此高耸的一座险峰!
随着剑峰露出,寸金眉宇间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寂的正色,他居高临下地立于剑上,身后陡然青云雷鸣,封澄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目中无半分闪躲,反而勾唇笑了,单手掐一剑诀,手指翻转间,腰间玉白长剑腾空而起。
“带路,师兄。”
他踩着长剑,随着一声剑鸣,长剑如同白日闪电般腾云而上,封澄盯着寸金,长生紧随其后,拔升而起。只腾上寸毫,封澄便眼神一凝。
这险峰并非只有表面上的雷鸣风霜,而是在剑峰旁的每一寸,都有着山似的、向下沉沉压下的灵力。
如若修行有成者,经脉通达,大概是能勉强向上走的。
而对于入道至今不过半年的封澄,如此灵力重压,便如同天堑横在面前,几乎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
第一段拔升的迟缓被寸金收归眼底,他停了下来,寂然浮于封澄顶上三丈处。
“……师妹,上了这座山,剑修之苦途,此后便无终。而如此险峰,于剑修之途,不过微雨毫毛。”
他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封澄只感觉到自己的肺都要呼出血气了,意识一恍,只觉一口腥甜从喉咙中涌出,寸金见她唇角鲜血,只当她已耗不住,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在登临之前,可要想好了。”
登峰之路上不乏天才,也多的是灵力强横的修士,可登上剑峰之人,并不都以灵力见长。
以前辈之论,剑修那颗“剑心”,才是登峰的关键。
如何用手中之剑,登上这座险而又险的剑山?
山峦之上有数万残剑之魂,封澄的耳朵嗡嗡作响,耳中竟是连绵不绝的金戈之声,声声不绝,仿佛在这天地之间求一段回响。
剑之问,问在剑心。
“真可笑,”封澄想,“我明明只是想跟着师尊的尾巴混吃等死,怎么摆了这么大的排场来?”
偏生此时,她却咬牙催动灵力,顶着天堑似的威压,御剑而上:
“要回头吗,师妹?”
寸金的脸被雷光照亮,连带着耳边的剑鸣都喧嚣了起来。
话音未落,封澄便猝然抬起了脸,她紧紧地盯着隐没在云端与雷鸣之中的剑峰,眼底露出几分寸金从未见过的异彩。
“是我师尊让你带我来的。”
寸金沉默。
封澄闭了闭眼睛,心中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师尊登峰……花了多久?”
寸金一怔,一低头,脸色登时一变。
长生向上拔升了一丈。
这不可不谓之惊骇,寸金登时有些哑然,他收回了手,重新站在了剑上。
“三日,”他正色道,“赵先生登峰,只用了三日。”
封澄咬牙笑了,她道:“三天啊……天纵奇才,不过如此吧?”
寸金点了点头:“天生剑骨,不世出的剑修,除去尊者,还有谁当得起天纵奇才四字。”
忽然间,一道悍然雷鸣轰下,封澄抬起头来,姣好的面容在雷光的映照之下,凭空多了几分森寒的凛然。
“三日之内。”她道,“我也会上山的。”
只闻一声尖啸,长生的剑身猛地灌上了血色灵流,寸金脸色一变,当即便要阻止;“师妹回头,凡事莫要强求!”
可预料之中的反噬并没有将封澄从半空击下,相反而之,长生虽颠簸翻滚,但竟然真的带着封澄踉踉跄跄而前,寸金大骇,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从山顶一道剑雷轰响而下,封澄仿佛是居于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似的,直直地向下坠去。
铿然一声。
长生死死地卡在山岩之中,仿佛沉重的锚,将封澄堪堪吊在半空。
寸金提到胸口的心又重重地落了下去,封澄一手抓着长生,另一只手擦了擦嘴角血迹:“师兄,你躲一下。”
不知她要做什么,寸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忽然又是一声铿然剑响,竟是封澄翻身上剑,只见一剑踹去,竟硬生生将光滑陡峭的剑峰旁踹出了足以容纳一只脚的坎儿!
寸金见状,目瞪口呆:“等等,你要做什么??”
封澄上去呲牙一笑:“爬山啊。”
寸金道:“不是,等等,你怎么会想像凡人一样爬上去?你是修士啊!”
她踩着那道小坎,又是一剑击去。
“这座山,没有那么高吧?”她空出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血,“御剑而上,动用灵力,剑峰的威压会把我按死在山脚下,若要习惯剑山威压以拓宽经脉,没个一年半载的修行,怕是不行吧?”
她不比赵负雪,自小修行,经脉通达,又是天生剑骨。
三日之内御剑而上,是绝无可能的事
情。
天降雷鸣,封澄长剑一飞,悍然灵力去全然灌注在于雷光之中,她仿佛一只不生双翼的鹰,山风之中,长发飞舞,而双目中却仿佛燃着烈焰。
“人总有些擅长的东西,”她道,“凡人登峰,自然有凡人的路。”
紧接着,她于陡峭岩壁之中一跃而起,紧接着,以长生为辅,竟这般攀岩而上。
光滑的陡壁险之又险,因山风与剑气,露出山体的有不少嶙峋之处,寸金头一次见着这么诡异的登山方式,不光剑心没有,就连灵力也没动几分。
山不可攀,便引剑劈石,路不可行,便开路而行。
可在极长的讶异后,寸金还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封澄的高度,甚至没有头次御剑登山的修士升得高。
“不可行的。”他心道,“如此登山,不说别的,体力便先难以支撑了,更遑论身体的强度。”
这山埋剑无数,山石之上便有剑气,更加以天雷罡风,不以灵力护体,加之御剑登峰,如何能顶得住如此消耗?
“你会怎么做呢,封澄。”寸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
求剑台上,松风冷冷,一人独坐云海之上,此日天气虽冷,却是晴光大好,落雪纷飞。
赵负雪信手抚琴,见素置于琴旁,依稀间,竟有万剑臣服之威。
他垂眸,素白修长的手指置于墨黑琴上,只见霜雪凌然,琴声泠泠。
大致算来,这琴,已经响了两日了。
第110章 第110章师尊在等
寸金呆呆地站在剑上。
在第三日的落日穿透云层之前,封澄距离问剑台,七尺之遥。
三天两夜,不眠不休。
越是往上,风便越静,凝滞的剑气与灵力之压下,连空气都被挤压到滞缓。
山路崎岖,又多有只能攀援的险处,封澄前些时候还可以用长生做支撑之物,也能在几处狭小的落脚之处歇脚,可到了后来,稍有不防便会被剑峰毫不犹豫地甩飞出去,凶险之时,封澄几乎一路滚到了半山之处,几乎将寸金的心脏生生骇出来。
可还未等他下去,封澄又一点一点地抬起了脸,露出了一双依旧明亮的双眼。
寸金颤声道:“师妹,不强求的。”
他看见跪在剑峰嶙峋坚石上的封澄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她干裂的唇几度开合,却什么都没有说。
方才滚下山崖之间,她似乎出现了幻觉。
依稀间,竟回到了赵负雪站在长煌大原时,从满地天魔的尸身中,向她伸出手那一刹。
封澄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当时她一身血泥地跪坐在天魔的血中,满心杀意尚未平息,抬眼望见赵负雪的刹那,心中却鬼似的悄悄冒出了一句话。
“如果我和他一样强的话,能站在他面前吗?”
当时赵负雪怎么说的?
他说:“跟我走,去洛京。”
“和你走,有什么好处?”
“洛京繁华,有粮,有药,可保你族群安定,平安度过此冬。”
“……我不去洛京,也可以保所有人平安。”封澄强调了“我”这个字眼。
赵负雪看着她,线条极美的眼睛冷淡且平和地映着她的狼狈:“你会变强。”
“……”
“能和你一样强么。”
野性未尽的小崽子毫不躲闪地直直看着他。
赵负雪似乎笑了。
“大概会比我强一些。”
凛冽寒雪之中,封澄不知又向上爬了多久,忽闻耳中似乎有几声弦响,她停下手,看向寸金,露出了个有些疑惑的表情:“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并不是幻觉,寸金抬起头,心中仿佛被攥了一下。
“你离求剑台很近了……有人在问求剑台抚琴,”寸金道,“是赵先生。”
他说了什么,封澄并没有听见,她低下头,又困难地摇了摇头,将满口血腥味吞了回去,继续向上行去。
时日太久,又常常吊在山石之上,封澄早已没了气力,全凭一口气硬吊着,浑身的每一分体力都被调动去周身的肌肉上去,她甚至已经分不清日月更替,只觉得眼前一明一暗,不知是朝是夕。
“三日,”封澄想,“到了没有?”
这么想着,她扒住崖边,就地一滚,滚上了求剑台上。
刹那间,那股数不尽的威压便荡然无存,剑峰旁数不尽的威压与骇人之气荡然无存,连遮天敝地的雷鸣也随之消散,恍惚间,封澄甚至觉得经脉之中闯入一股凛冽剑意,激得她精神猛地一振。
她压下去的地方有着厚厚的落雪,如此重重地落下,不光一点儿不痛,甚至还有几分软绵绵的缓冲,她躺在冰凉的积雪里恢复片刻,随即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静静地品尝着体内渐渐奔涌而起的灵力与剑意。
那些阻挠的、攻击的、充满着杀意与敌意的剑气,此时全然倒戈,源源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封澄甚至有了经脉滚烫的知觉,寸金的目光有些复杂,更多的却是说不清的欣喜:“恭喜师妹。”
封澄仰面躺在雪地上。
“求剑台可真是个好东西,”她怔怔道,“怪不得这天下之人,皆要求道。”
如若说从前她行走长煌,初生牛犊,横冲直撞闯出片天地来,便觉天是老大她老二,只要她想做,全天底下便没有她封澄干不成的事。那时封澄十分看不上修士,只觉得这群人修得不问人间事——既然不问人间事了,那八成也不算人了。
直到赵负雪将她带回洛京,直到她也茫然无措地,被赵负雪拖着——亦或者是她追着赵负雪的背影,也走上了这条路。
行至此处,方觉从前一叶障目,坐于井底,却自觉无所不能。
寸金降落在她的身边,蹲下来,轻声道:“师妹,我给你擦擦脸吧。”
封澄仰头看了看他,寸金却从腰间取了一条洁白干净的帕子来,沾了一旁的雪,轻轻地覆上封澄的脸。
她感觉脸上一点一点的湿意。
这条帕子的质地十分柔软,还带着寸金身上干净的皂角香与些许温度,擦在脸上,有着轻微的摩擦声。
抬起帕子时,封澄瞥见雪白帕子上的暗红。
“哦,”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现在应该是挺吓人的。”
他的目光小心又认真,封澄躺在雪地上恢复体力,便任由寸金动手了,片刻,寸金站起身来,示意封澄到他背上:“好了,你上来,我带你去见赵先生。”
背后却没动静,寸金一回头,只见封澄不知何时撑着长生,半坐在地上,随即,慢慢地站了起来。
“还没到要人背的程度,”封澄的眼睛在日暮下亮得像在燃烧,“不要让师尊等太久了。”
回头的刹那间,寸金屏住了呼吸。
寸金从前见她,只觉得她有一张稚气未脱的、柔软无害的脸。梳着软绵绵的双边发髻,两眼看人时,乖巧又狡黠,像天下最会讨人喜欢的小师妹。
一见,便心生柔软。
可方才日暮掩映,她半坐在快有她高的长剑旁,伤痕累累,披头散发时,隐在少女躯壳下、陌生的坚硬与厚重却如同潮水退去后的顽石一般,存在感强得令人几乎屏息。
寸金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错开了视线:“好。”
封澄呲牙咧嘴地从地上起来,悄咪咪地将身体的重量搭在长生上,自觉是一只体力耗尽的蚂蚱,别说蹦跶,就连挪一下脚尖都哆嗦。
走至半途,中有一古朴大阵,封澄看着新奇,寸金道:“求剑台之所以名为求剑,则是绝大多数剑修,在头一次登上此剑峰时,是可以取走剑峰上一柄本命之剑的。”
寸金慢慢地向封澄道来,封澄好奇地左右看着:“我已经有长生了,还要再进去求一柄本命剑吗?”
寸金微笑:“看你心意,求剑也是剑择人、人择剑的过程,你若不需要,直接走过便可。”
封澄点点头,随即毫不留恋地从阵旁走过。
剑峰中某处似乎传出了接二连三的不满叫啸。
“往前走,便是葬剑山,”寸金道,“古之得道大修,身死道消之时,携本命剑于此处葬身,因此得名。”
上有众多石碑刻着寥寥几句生平,封澄站在一碑的不远处,端详片刻,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精髓:“什么叫绝情道?”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寸金似乎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啊,”他微笑道,“是剑修的一条道,听说修之断情绝爱,从此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封澄叹服:“不愧是剑修,我也能修吗!”
寸金默了默,终于,颇不自在地偏开了视线。
“劝你不要,剑修绝情道,是天机院之中唯一一个零结业率的修行方向。”
封澄:“……”
封澄艰涩道:“咱们剑修如此恨海情天,合理吗?”
寸金摇摇头:“非也非也,说来古怪,此道仿佛附了怪咒,从古至今,任凭多么六根断绝的清修之士,一旦择了此道,必将像连环撞了红鸾星一般,不光会突然深陷情债之中纠缠不休,或许还要伤心伤身,生生世世爱来恨去。”
封澄凭空蹿出了一层白毛汗,当即快走几步,避瘟神似的离这“绝情道”三个字远了些。
行了几步,封澄又后之后据地品出了此道的趣味,笑出了声,随口道:“若叫我来师尊修修这道,八成能行,他瞧着离成仙只差一口仙气了/。”
二人随着若有若无的琴声,穿过积雪的石阶,向更高的求剑台而去,闻言,寸金转过头笑了:“师妹误会了,赵先生虽瞧着冷淡,可却是修不成绝情道的,”
“为何?”
寸金托着下巴想了想:“我听长辈们说,赵先生年少时也是性情中人,还是相当冲动的情种,同一女子相知相许,当时连亲眷都见过了,闹得满城风雨,可不知为何,最终没成。”
封澄脸上的笑意一僵。
寸金没有发觉,继续道:“兴许是那姑娘另嫁了他人,或者死了,也没人知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总之赵先生离了洛京,头也不回地四处游历去了。现在想想,有情人分离,也颇令人唏嘘。”
封澄强笑着道:“原来如此。”
她似乎窥见了这陈年旧事的真相。
姜家与赵家皆为京城世家,两家人必将有所交流,幼时的两位少主或许还是青梅竹马的情意。
且姜允入主东宫,谁敢编排当今的娘娘,这也能解释无人知晓那家姑娘来路了。
寸金继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们小辈的也只敢在私下说起,师妹,你脸色不好,要不要休息一下再上去?”
熟悉的嗡鸣在封澄脑中回响,封澄莫名心跳极快,仿佛是忽然回到了姜允的大殿之中。她莫名有些焦躁,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模样。
“不用,”封澄抬眼道,“师尊在等,我们快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