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发疯
阿妩深吸口气, 攥紧了拳头,盯着前方的殿门。
她知道奉天殿分前后殿,内殿是景熙帝歇息之处, 她来奉天殿一直在内殿, 不能随意前往外殿, 外殿是景熙帝处理朝政奏章的,也会接见朝臣, 司礼监各路太监也都是在那里侍奉待命。
内外殿之间其实并没有侍卫把守, 甚至也没什么内监在此, 只有一道并不太引人注意的廊道,可是没有人敢轻易跨过。
在内殿的宫娥女官以及内监眼中,那条廊道上有一道无形的线,那便是生死线。
众人侍奉帝王, 恭送帝王, 或者别的什么事, 走到廊道的台阶前便会戛然而止, 绝对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妩想, 其实自己偷偷踏过去, 也没什么, 这会儿廊道上没什么人, 没人看到。
于是她假意在殿中庭院散步, 支开了身边的女官和宫娥,之后故作懵懂地踏上去。
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仿佛是走在滚烫的石头上。
她知道如果被发现了, 自己怕是要死,但她不能被蒙在鼓中,不能坐以待毙。
她蹑手蹑脚地往前走。
其实对于这里的布置, 她心里大概清楚,那次元宵节景熙帝曾经带她来过一次。
这么走着,便见前面是一处巨大的八面山水屏风,而屏风的东面,隐隐有声音传来,是景熙帝和太子的声音。
他们在说话。
议论的都是朝堂大事,什么兵马什么支出的,没头没尾的,声音断断续续,阿妩听不懂。
她这么听了一会,心里也慌,攥着裙子,蹑手蹑脚的感觉逃回去了。
阿妩匆忙回去琅华殿,如此异常行径倒是惊到了福泰,福泰匆忙赶来,问起怎么回事,底下人自然不敢说。
贵妃娘娘竟似乎去了外殿,这种话谁敢说?
大家都知道帝王宠爱贵妃娘娘,且贵妃还生了一对小儿女,帝王把她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娇贵,她们若说出什么,贵妃会如何她们不知道,只怕先死的是她们。
福泰何等人也,心思细致精明,当即唤了两三个宫娥,私底下逼问,那宫娥哪里经得起事,几句话便哭哭啼啼招了。
福泰听着这个,脸便沉了下来:“胡说,这是栽赃冤枉娘娘吗?”
他这么一说,几个宫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自己看错了。
福泰又一番威逼,所有人都说看错了,这才便罢,就此将事情隐瞒下来。
压下后,他自己也是一身虚汗,无力地抬起手,支额。
他对景熙帝自然忠心耿耿,可以为他去死。
他看阿妩像看女儿般,心疼阿妩。
可是现在,事情却不是他能掌控得了。
他皱眉沉吟半响,终于唤来亲信,命人盯着琅华殿的动静。
“只盯着,不必过问。”他这么吩咐。
而就在此时,在御书房中,太子眉头深皱:“也就是说,母妃,母妃她可能和陆允鉴有关系?”
景熙帝:“根据如今得到的消息,应该是了。”
密使还在进一步详查,但情况自然不容乐观。
太子不敢置信地道:“父皇,儿臣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走陆允鉴?”
景熙帝淡漠地垂着眼,一声不吭。
太子几乎要爆炸了:“我完全没办法接受,如果他们——”
景熙帝:“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你急什么?”
太子深吸口气,他知道进一步的消息还需要确认,必须问明白。
这会儿自然不敢去问阿妩,但可以去逼问皇后,皇后必然知道确切的!
景熙帝撩起眼皮,盯着儿子:“况且,墨尧,她是朕的贵妃,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怔了下,之后痛苦再次涌上来。
他艰涩地摇头:“父皇能忍,儿臣没办法忍,儿臣要杀了他。”
他不能诉诸于口的是,他可以接受阿妩投靠了父皇,成为父皇的后宫娘子,父皇是他的父亲,他认了,认了还不行吗!
可是陆允鉴,凭什么,陆允鉴竟然曾经和阿妩有过瓜葛,他凭什么!
太子的心几乎要碎了,被一把刀狠狠地戳,被戳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景熙帝低垂下眼,有条不紊地摩挲着手中的扳指:“你知道这扳指的来历吗?”
太子看向那扳指,半晌,道:“知道。”
景熙帝:“这扳指是大晖的帝位,是先帝对朕的疼爱。”
他顿了顿,才道:“但也是对朕的禁锢。”
太子皱眉。
景熙帝:“先帝得一罕见美玉,制成这扳指,但制成扳指时,还削下一片,制成了玉片。”
太子眼睛都直了:“那块玉片,赐给了镇安侯府?”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道:“赐给陆允鉴。”
太子呼吸艰难,过了片刻,才道:“所以,这是取同根生之意?”
一枚扳指,一块玉锁片,来自一块举世无双的美玉,为先帝所赐,其中寓意再明显不过了。
景熙帝嘲讽地笑:“是。”
太子:“有这玉锁片在,陆允鉴便不能死,所以,他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我们都动不得他了吗?”
景熙帝眼神很冷。
太子:“儿臣记得,昔年皇祖母提起,先帝曾留下一份密诏,但一直不曾对外宣示,难道竟和此事有关?”
景熙帝:“先帝这份密诏是留给陆允鉴的,因为,他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不能让他认祖归宗,让他寄于他人之家,所以要保他永世的富贵荣华,东海,便是留给他这个儿子的。”
太子听闻,缓慢地皱起眉,突然之间,他理解了。
理解了父皇这些年对东海不着痕迹的蚕食,他一直不明白,以父皇执掌朝堂的手段,何至于如此,原来竟是顾忌了这一层!
景熙帝:“所以你知道了,你皇祖父可是有情有义,对他这位流落在外的儿子用尽了心思——”
他淡漠地道:“却把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留给了十四岁的朕。”
太子:“……”
他知道父皇当年初登帝位时并不容易,这么一想,先帝实在是——
他突然对父皇有些同情了。
他纵然对父皇有些不满,但总归……父皇还是比先帝靠谱一些的吧?
景熙帝:“现在,你告诉朕,该如何处置陆允鉴?”
太子拧眉,略沉吟一番:“父皇软禁了皇后,是想以此要挟陆允鉴,要他交出密诏和玉锁片?”
景熙帝:“皇后也许有些分量,但还不够。”
太子略想了想,之后心神微震:“镇安侯府辖制东海百年,根深蒂固,如今又有先帝密诏和玉锁片,朝廷投鼠忌器,父皇不好施展,所以如今干脆把他逼到绝路,终究后患无穷,所以……”
他缓缓地道:“父皇就是要放虎归山,要他投靠海寇。”
景熙帝冷笑,之后残酷的声音在御书房荡开:“朕要他主动交出密诏,交出玉锁片,要他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太子沉默了片刻,之后微眯起眼,一字字地道:“那儿臣愿意请缨,前往东海,与他决一死战。”
景熙帝视线淡漠地巡过眼前的儿子。
太子迎着自己父亲的目光,眼底有着不畏死的狠意。
景熙帝了然,嘲讽一笑:“这是做什么?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我是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吗?”
太子愣了下,之后鼻子发酸。
他艰涩地压下喉头滚动的情绪,嘶哑地道:“父皇,儿臣愿意,儿臣既为储君,愿意代替父皇前往东海,为上一辈的恩怨做一个了结,也为朝廷铲除东海隐患。”
景熙帝审视着自己儿子,良久,轻叹:“墨尧,现在提这个,为时过早,我们需要时间收网,给他一些时间。”
太子低下头。
景熙帝拿着案上的几份奏章,随手扔在一旁:“你年纪也不小了,下次做事过过脑子,朕不希望看到这么多参你的奏章了。”
太子视线扫过去,他自然明白,这是参他霸占皇孙乳娘的奏章,都被父皇压下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父皇倒也不必特意压下,儿臣不在乎。”
景熙帝声音陡然冷厉:“住口,你若再敢犯浑,信不信朕现在就宰了你!”
太子倔强地抿着唇。
半晌,景熙帝神情稍缓,他扫了太子一眼,淡淡地道:“还有,下次遇到什么事,冷静冷静,不要慌慌张张的,免得吓到你母妃。”
*************
阿妩逃走后,其实心里猜测着,或许内监和宫娥必然看到了。
但这种事情,估计谁也不敢说,当然也可能他们已经开始监视自己,会将一切说给景熙帝。
可是……那又如何?
阿妩只觉自己仿佛深夜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看不到岸边的灯火,也没有水罗盘,更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这时候船却破了,海水弥漫,即将淹没,逃无可逃!
她窒息地想,下一刻就要被淹没了,他会找上自己,会质问,会用冰冷嫌弃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会把所有的宠爱和包容一并收回,让她看到他君王的残忍和冷硬。
这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日夜的缠绵也暖不热他的心。
阿妩在这魂不守舍中,却见有女官匆忙自前面宫墙行过,看那方向,竟是前去回凤殿。
回凤殿?皇后?
她犹豫了下,到底吩咐一声,辇车前往回凤殿。
其实当想明白自己必然面临的下场后,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
阿妩如今贵为皇贵妃,又才生下皇子皇女,盛宠之下,自然无人阻拦,抵达回凤殿时,便见这里早已经有内监把守,更有女官宫娥在此,寻常人等,轻易不能入内。
阿妩吩咐道:“本宫奉御命前来,要见皇后娘娘。”
众人意外,面面相觑,便有内监问起阿妩可有手谕。
阿妩昂起脸,眼神俾睨地扫过众人,淡淡地道:“怎么,本宫要见皇后,还要手谕?”
在场诸人心中微窒,谁不知道这位如今怀孕几个月便已身居贵妃之位,如今眼看着中宫是不行了,若是如此,这位再往前一步,踏上凤位也指日可待。
谁敢得罪她?
况且,她说奉皇命……
当下众人不敢阻拦,少不得让开。
阿妩却是没什么惧怕的,她想的很清楚,如果自己能安然无恙,那自己假借御命,景熙帝也就包容了,但是如果不能逃过这一劫,反正左右都是死。
她挺着纤细的背脊,张扬地步入。
此时的回凤殿早已不复往日风光,有着曲终人尽的凄凉,不过铜炉中的熏香依然点燃着,袅袅熏香弥漫开来,这是阿妩第一次步入回凤殿时闻到的那香。
见到皇后的时候,她几乎不敢认。
褪去了华丽衣冠,她看上去憔悴枯瘦,眼角甚至隐隐有了些纹路。
她脸色惨白,神情木然地在软榻上,视线盯着前方,犹如枯木一般,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感觉到动静,缓慢抬起眼,便看到了阿妩。
看到阿妩的那一刻,她眼底泛起尖锐的恨意。
阿妩走到皇后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皇后。
她是一个记恨的人,至今记得那一日,陆允鉴抱着衣冠不整的自己步入皇后的辇车,他们姐弟望着自己时那羞辱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人,是看一个物件,可以利用的物件。
时间过得很快,不到两年的功夫,皇后似乎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皇后感觉到了阿妩的幸灾乐祸:“你过来这里,不就是想看看我的热闹?”
阿妩:“是,就是来看你热闹的。”
她歪着脑袋,好一番打量后,非常诚恳地道:“看你这要死了的样子,我心里还挺高兴的。”
皇后脸色顿时格外难看,她的视线一寸寸刮过阿妩的脸庞,娇艳的脸庞。
就是这么一张脸,曾经让陆允鉴沉迷其中,之后迷惑了太子,更是让一代帝王沉沦其中。
她眼底疯狂涌现出嫉妒,痛恨以及各种复杂的情绪。
她死死盯着阿妩:“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阿妩:“我有什么下场不知道,但你,我知道——”
她语调一顿,皇后下意识看过去。
阿妩陡然抬起手,用尽全力,一个巴掌甩出去,直接打在皇后脸上。
皇后原本便憔悴虚弱,病入膏肓,如今突然被打,猝不及防间,竟是被打得歪在那里,气都喘不过来。
阿妩:“是你,你容不得我,所以你要陆允鉴把我送给太子的是不是?”
提起这个,她其实并没太多恨,太子比陆允鉴好,可是跟随在太子身边,才开始了她后面遭遇的种种,她更不喜那种被人随意赠送的感觉。
当然,永远永远无法忘记的,依然是那一日,那个衣衫半褪的她。
想起这个,她凉凉地道:“我至今记得你身为皇后的仪仗,威严华丽,浩浩荡荡,高贵的皇后,如今被人踩在脚底下,这滋味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受?”
皇后费力地挣扎着,却完全没有力气,她死死地攥着锦褥,盯着阿妩道:“你以为,我没了,你就能坐上凤位吗?”
阿妩:“我为什么不能?”
皇后艰难地抬起眼,眼底泛起无法形容的恶意:“你不知道?”
阿妩呼吸一顿:“哦,我该知道什么?”
皇后便突然嘲讽地笑了:“陆允鉴的身份可不一般,皇帝恨极了他,他必是不能容忍!”
阿妩手指死死捏着衣袖边缘。
皇后:“你和陆允鉴有过瓜葛,你以为皇帝会放过你吗?”
阿妩的心揪紧,不过她依然毫无反应地盯着皇后。
皇后几乎枯竭的眸底泛起狠厉:“皇帝不会放过你,他一旦知道你和陆允鉴的瓜葛,他一定会怀疑你,怀疑你别有居心!”
阿妩冷冷地看着她。
皇后:“你以为,他会饶过你吗?他是皇帝,他要脸面!他也足够心狠手辣!”
她眼底泛起疯狂:“你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帝位,他杀了自己皇兄奉北王,奉北王全家二百多口一个不曾放过,你知道他有多狠吗!”
阿妩开口:“他是什么样,不必你告诉我。”
皇后凉凉地笑:“你怕了,果然怕了,从一开始,你就注定是这个下场,你以为能逃得过吗?镇安侯府倒,你必死。”
阿妩:“那又如何,反正要死的话,你也得死在我前面。”
皇后嘲讽:“谁先死都不一定,雍天赜必要留了我来威胁陆允鉴你知道吗,他估计马上就要提审我,你说到时候我——”
然而,陡然间,便觉阿妩用什么对着自己刺过来。
她待要躲,却根本来不及,锐利的尖物刺入她的咽喉,血瞬间飞溅出来,滴答答地落在锦褥上。
剧痛袭来,皇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伴随着嘶嘶之声,血自喉咙溢出。
她艰涩地道:“你,你……”
阿妩墨黑的眸子有着瘆人的平静:“雍天赜要提审你?极好,那我就杀你,杀了你,你一句话都别想说出来!”
说着,她手中的簪子拔出,血越发涌出,皇后不甘心地看着瞪着眼睛。
阿妩冷漠地道:“我可是杀过很多鱼,杀人和杀鱼也没什么不同!”
皇后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阿妩,她的眼神天真又残忍,明明仿佛不晓世事,却又精明得可怕。
若说她娇弱,可此时此刻她竟能——
皇后抽搐了下,大口大口的血自唇角流出,她眼前开始模糊。
她这一生享尽了荣华富贵,用尽了心机,她知道景熙帝不会放过自己,也想过最后该如何面对景熙帝,该如何为镇安侯府谋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可……没想到,她就这么死了,竟然死在一个杀鱼的渔家女手中。
还是以杀鱼的手法被杀死了……
阿妩没想到皇后抽搐着苟延残喘,她竟然还不死。
她攥着那簪子,端详了一番,试量着,对着她又来了几下。
略显笨拙的动作,却很有杀伤力,金器刺中血肉的声音格外刺耳,不过阿妩不在乎。
皇后绝望地瞪着阿妩,满眼都是不甘心,目眦尽裂。
可她到底断了气。
阿妩看着皇后依然瞪着眼睛,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她打量了一番,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怕得浑身发抖。
彻骨的寒意和恐惧袭来,她竟然杀了人。
皇后自然该死,可阿妩从未想过自己会杀人。
她心里突然发慌,手也颤抖起来。
她将那簪子藏在袖子中,又胡乱扯过来锦被将皇后盖上,之后故作镇定地出去,却是吩咐女官和内监:“皇后睡着,要歇息,不许打扰,如有违背,统统给本宫死!”
那女官内监吓了一跳,她们只觉这位皇贵妃面上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她们不敢抗命,纷纷跪下称是。
阿妩这才匆忙离开,回去自己的琅华殿。
一进入寝殿,阿妩几乎当场瘫在那里。
皇后告诉景熙帝了吗?不过就算没告诉,景熙帝估计也知道了。
至少现在,那父子两个估计已经查到自己和陆允鉴有瓜葛了。
他们应该是顺着陆允鉴查到他的安排,知道自己是陆允鉴被安排给太子的。
而继续往后查,他们会查到更多!
阿妩心慌意乱,忐忑不安,只觉得自己必定要死了。
这时候她也想到一双儿女。
储君之位是不能想了,退而挣扎于生死间,景熙帝疼爱那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应该不会死。
幸好她是进宫一段时间才怀孕的,景熙帝肯定不会怀疑两个孩子的血缘,所以他必定会杀了自己。
也许会掐死自己吧,掐死后,就说病了,然后这件事就此掩埋。
从此后两个孩子直接养在太后身边?
阿妩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将来了。
景熙帝杀死自己,自然会不舍,他会难受,会惆怅,会追思,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思,他就是会杀了自己!
一个多情又无情的男人!
阿妩浑身没半分力气,直接瘫在地衣上,垂首,捂着脸呜呜呜地哭起来。
皇后死了,她也多活不了几日,也没赚到什么。
她真的不想面对景熙帝,不想被质问,他一定会大发雷霆,会将往日所有的恩爱收起来,残忍地杀死自己。
也许自己比皇后死得还惨!
阿妩痛苦到窒息,她觉得自己还是自己了结得了。
想到这里,她拿起那簪子,对准了,决定对着自己的咽喉来一下。
谁知道这时,德宁公主却来了。
她一进来,看到这情景,吓了一跳:“你,你在做什么?”
阿妩不理她,试探着要给自己戳一下。
德宁公主冲过来,赶紧夺走:“你疯了,你干嘛!”
阿妩顿时流泪了,她发现自己就那么一股劲,那股劲杀了皇后,她没胆子杀自己了。
杀别人只需要用力戳戳戳就行了,可自己杀自己,多疼啊!她戳不下去!
德宁公主见她脸色煞白,几乎没半分血色,越发担忧:“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第82章 出逃
阿妩哆哆嗦嗦:“德宁, 你可知,今日太子殿下来见皇上了?”
德宁公主:“和我皇兄有关?因为皇兄,父皇恼你了?”
阿妩听着, 仿佛德宁公主知道什么, 忙扯着她衣角追问:“你为什么认为和太子有关?到底怎么了?”
德宁公主有些脸红, 不过还是道:“我只是听说……皇兄府中有个乳娘有喜了,所以, 所以就给了妾的名分……”
阿妩听着茫然, 乳娘, 那个妾?
她见过啊,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想知道陆允鉴!陆家!皇帝到底知道了多少?她还能苟活几日?
德宁公主看着阿妩那恍惚迷离的样子,越发担忧:“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阿妩怔怔地看向德宁公主:“德宁,昔日皇上赏赐我的各样玉器首饰, 你有喜欢的, 就拿走吧, 我留着也没用了, 全都是你的了, 我还攒了一些银子——”
她的银子, 她其实想留给自己父兄, 不过估计没机会了。
如果她死在宫中, 这些必然会被查收。
于是她握着德宁的手, 颤巍巍地道:“我很是藏了一些细软,你挑好的, 不嫌弃的, 全都拿走,剩下的,你看看分给我往日要好的姐妹, 特别是李近侍,她家穷,没钱,你多分给她一些。”
她又想起那两个孩子:“还有小皇子和小公主,以后他们没娘了,皇上将来有顾不到的,你帮帮我。”
说着这个,她崩溃地大哭起来。
德宁公主吓傻了:“到底怎么了?怎么到了这一步?我去问父皇!”
阿妩此时也不想隐瞒什么了,这些事情压在她心里,太难受了。
反正都是死。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之后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
德宁公主不敢置信:“你是说,父皇提到,若是他宾天了,便要你殉葬?”
阿妩含泪点头:“他就是这么说的。”
德宁公主眼神都变了:“父皇怎可如此狠心?父皇往日对你宠爱有加,他不会——”
她想起那一日在郊野,父皇望着阿妩的眼神,是那么怜惜喜爱,他怎么可能舍得!
阿妩含泪道:“德宁,你读史,应当知道汉武帝驾崩之前,亲自赐死钩弋夫人,汉武帝生前对钩弋夫人想必也是宠爱有加,并不逊色于如今的帝王于我,可如同汉武帝那样的帝王,雄才伟略,却又铁石心肠,再是宠爱,手下也不会留情。”
德宁眼睛都瞪直了,她觉得阿妩说得有道理。
阿妩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况且,若只是如此,我自然盼着他能长命百岁,我也能借他的天寿苟活,可现在,现在……我往日的一些事他知道了,他怕是不能容我了。”
德宁公主无法理解:“可是,你和皇舅?和母后?”
她一直觉得皇后还算温柔贤惠,那位皇舅人也不错,没想到背后竟隐藏了这样的事!
阿妩看着一脸震撼的德宁公主,喃喃地道:“你不懂,这后面只怕是大有玄机,可我也不懂,我已经身在其中,如今皇后已经死了,我杀的——”
她想想自己从奉天殿逃回,只怕早被看到了,福泰知道,宫娥也知道,事发只是早晚的,她必死无疑了!
德宁公主直接吓傻了:“你,你杀了皇后?”
阿妩:“对,我不想说了,反正事情都这样了,死了算了。”
她的视线开始在寝殿中寻,一眼看到一抹绫子布,她跑过去扯来:“你先走吧,我看我还是上吊死,我不敢戳自己,上吊也挺好,我不想他来逼问我,我不想……”
德宁公主赶紧拽住她:“你和皇舅,那个孩子是你的?”
阿妩:“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生下来就夭折了,也许并没有死,但我分明记得已经死了,至于他府中有没有什么孩子,和我无关。”
她低垂下头:“我什么都不知道,皇后这么说,她污蔑我!”
德宁公主看着她,一看就在说假话。
她喃喃地道:“可是,父皇会查……他如果追查这件事……”
她打了一个寒颤,不敢想象。
父皇御临天下,哪能接受这种事,后宫的妃嫔,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绝对不能容许半分嫌疑!
可阿妩,阿妩之前不但和太子有过那样的瓜葛,她还和皇舅舅有瓜葛。
阿妩颓然地抬起头,很无奈地道:“其实最初,皇上便逼问过我,他早就怀疑了,被我瞒过去罢了。”
她想起那一日,那个男人曾经捏着她的下巴,冷冷地道,若自己胆敢欺瞒他,他一定会让自己碎尸万段。
那一刻,他眼底的冷硬狠绝,绝对不是作假的。
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这件事呢!
她吐出口气:“所以我熬不到为他殉葬了,我先死了吧。”
德宁公主皱着眉头,却是一言不发。
阿妩想了想:“所以我不想看到他,也不想听到他质问我——”
他们之间也有一些甜蜜的回忆,她还生下了皇子皇女。
昔年李夫人病去,临死不肯见帝王,她也许可以效仿。
反正无非是早死几天晚死几天,与其歇斯底里被逼问昔日的不堪,倒是不如自我了断,这样他猝不及防间,必然心痛。
也许还心存一些愧疚怜悯,或者说遗憾,如此也会对那双儿女更疼爱几分。
——这不就是他打算对付太子的攻心之计吗?人突然死了什么都原谅了,正好利用他管孩子!怎么也得给孩子封个好藩地,再给女儿多准备嫁妆!
阿妩冷冷地想,很好,她可以学以致用了!
老皇帝就是好,手把手地教。
她现在就给他死,她相信他一定会难过死!
谁知德宁公主却攥住她的手腕:“你未必非要死!”
阿妩:“你父皇不会放过我的,他怎么可能容忍——”
他当时把自己抛在南琼子,就是因为嫌弃自己,嫌弃自己昔日种种。
他是帝王,他骄傲,他要的女子就该是经过一层层筛选,最完美无瑕的,而不是她这样的。
他之前忍了太子,可他未必要隐忍陆允鉴,隐忍她的欺骗。
德宁公主却道:“你可以逃。”
阿妩听到这话,完全不想说话。
深宫之中,怎么逃,她胆敢跑去奉天殿的前殿偷听到那一句,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德宁公主却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来寻你?”
阿妩看着德宁公主。
德宁公主:“我和明国公府的娘子约了,要去她家别苑,之前已经和父皇提过,父皇应允了,所以宫中已经准备了车马,刚才遇到福公公,还提起你,我看福公公挺担心的,我就想先过来看看你。”
阿妩听着,缓慢地望向德宁公主。
她的心便突突突地跳。
德宁公主握住她的手腕,道:“我们可以来一个偷梁换柱,我的辇车经过琅华殿,特意来看你,更换了衣裙后,你乘坐辇车出宫,我在这里假扮你,帮你支应着拖延时间,反正你最近身子不适,大家也知道,到时候只说疲乏,要休息,不让女官进来帐中,她们就算怀疑,也不敢说什么。”
阿妩心几乎跳出来,她反握住德宁公主的手:“我,我——”
她脑子里一时有些乱,许多念头瞬间涌上来。
如果景熙帝为此生气德宁公主怎么办,自己逃出去又该如何,宫中龙禁卫出动,自己也逃不远,而且自己孤身一人,能逃去哪里?
德宁公主:“我对外面也不懂,不过若是留在宫中终归一死,逃出去兴许还有希望,至于我,你不必担心,父皇便是再恼我,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她笑了笑:“他曾经说,我是大晖的大公主,身为大晖公主,受万民供养,身居显赫,我原该心系苍生,体恤民情,如今,我为公主,你是民情,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便是。”
阿妩不言语,她咬唇看着眼前的德宁公主。
其实从她的孩子出生起,她未尝没有过比较,希望自己的小公主像德宁公主一样受宠,不能被比下去。
她并没想到德宁公主在知道一切后,竟还肯帮着自己。
她帮自己,就等于背叛了景熙帝,也背叛了她自己母妃。
德宁公主:“你的儿女,便是我的弟妹,父皇说要我担起长姊之责,那我现在保住他们母亲的性命,有何不可?”
阿妩眼泪落下来,她哽咽着道:“好,我若能逃得生天,会日日为你祈福。”
这时,她也想到了,她想设法去寻叶寒。
寻到叶寒,也许还有希望逃离。
***********
阿妩挑拣好的贵重的,疯狂地拾掇了一堆细软,有景熙帝赏的,有太子赠的,竟然还有几样是陆允鉴送的陈年老货!
陆允鉴那两件她本来不想要了,不过想想还是拿着吧。
陆允鉴赠她时,还说很贵重,要她永远贴身戴着,可她当然不稀罕,就随手扔包袱里。
她如今杀了陆允鉴的姐姐,陆允鉴仇恨自己,万一狭路相逢,说不得有用!
她和德宁公主换了衣裙,由德宁公主帮衬着出了琅华殿。
接下来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以至于当阿妩换上了寻常仆妇的粗布衣衫,背着一个装了细软的蓝花小包袱,骑着一头毛驴,匆忙奔向附近的真武道君大观时,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逃出了深宫,得了自在。
当然也不是真的自在,这里还属于都城的郊野,她必须设法逃得远一些,最好是逃往东海,彻底逃出大晖!
她很快抵达了真武道君观中,这真武道君的神府占地颇光,远远看去,便见宝殿琳宫,回廊复道,香火袅袅而起,又因接近仲夏时候,这会儿官宦人家市井小民全都来烧香祈福,那道观前还有许多画摊,卖牛鬼蛇神各路神仙的画像,以及一些零散小食。
阿妩混在人群中,顺着石磴往上去,小心翼翼地进了宝殿,寻到一个小道士,大着胆子打探叶寒,她也不知道叶寒如今的道号,只说是“俗家名讳叶寒的”又大致比划了个子外貌。
那小道士一听:“可是南方口音?”
阿妩连忙点头:“是是是!”
小道士便让阿妩稍等,阿妩便站在西配殿的西北隅,这里有两棵龙爪槐,并有八角小亭,阿妩躲在龙爪槐下,提防地盯着周围人等。
她不知道德宁公主那里能瞒过多久,若是不幸,说不得宫里头已经开始捉她了。
正想着,就见前面捣椒红泥墙下,有一穿了道袍的小道士匆忙往这边走,赫然正是叶寒。
看到叶寒的那一刻,阿妩泪水奔涌而出。
叶寒也看到她了,他显然也惊得不轻,连忙看四周围,见周围没人,当即跑过来,之后以眼神示意,让阿妩跟着他走。
阿妩不敢出声,生怕引起周围人注意,便跟着叶寒往前走。
叶寒走得很快,他顺着前面甬道,走过正殿,来到飞檐流丹的钟鼓楼下,之后绕过一道回廊,便停在一处朱红槅子前。
那里有一处藤萝架,此时绿叶正茂,恰好挡住不远处人群的视线。
叶寒的声音因为紧绷而略显嘶哑:“发生什么事了?”
她是贵妃,贵妃娘娘,天子的御妻,如今竟然穿成这模样跑来道观,这必是出了大事!
阿妩终于见到叶寒,心略松了下来,觉得自己有了倚靠。
她拖着哭腔,小声说:“阿兄,皇帝要杀我,他必要杀我了,我想着我得赶紧跑。”
叶寒:“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你?到底怎么了?”
阿妩看看四周围,周围有香客,虽然没人往这边看,但她依然心慌。
她咬牙道:“阿兄,时间不多,反正他就是要杀我,我得离开,阿兄带我离开好不好?”
叶寒略抿唇,看着阿妩,神情间有几分犹豫。
阿妩有些忐忑,她突然意识到,她信任叶寒,把叶寒看作亲人,所以理所当然地找他,要他带自己逃,因为她下意识觉得,他就和自己父兄一样,是永远会帮衬自己,是自己可以倚靠的人。
可是这样会连累他,也许他并不愿意。
她张了张唇:“阿兄,我——”
叶寒却捕捉到了她的心思,他直接打断她的话:“我自东海劫后余生,一路北上,其实就是要寻你,一直在寻你,你若有难,我什么都可以做,死也愿意为你做。”
阿妩怔怔地看着他,看到他墨黑眸底的隐忍以及压抑。
她顿时鼻子一酸,这一刻她清楚地看到了过去,昔日那个熟悉的叶寒。
叶寒注视着阿妩,苦涩地道:“可你现在是皇贵妃,你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还生了皇子皇女,可以享受锦衣玉食,你若跟着我逃离,我不知道会不会害了你……所以我拼命克制,哪怕知道你在宫中,我也不敢随意去寻你,免得让你没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我只能偷偷打听你的消息。”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嘶哑:“皇帝真的要杀你吗?为什么突然这样?”
阿妩顿时明白他的意思:“阿兄,你不懂,那是皇帝,皇帝有皇后,他还有很多妃嫔,他那样的人,就算一时喜爱,但怎么会有什么真心呢!他冷血得很,之前便险些要了我性命,我也是勉强逃得一死,才能留在他身边,君恩无常,这日子并不好过……不说别个,只说以后他若不在了,还想着要我殉葬呢!”
叶寒皱眉,他没想到皇帝竟如此心狠手辣。
阿妩道:“还有许多事,我还杀了人,我杀了皇后,这些事我不好解释,反正我若留在宫中,一定不得好死了!”
叶寒听此,立即明白了。
皇后是陆家的人,被阿妩杀了。
他低头略想了想,很快道:“既发生了这样的事,耽误不得,你且在这里等下,一炷香时间,我便过来,我带你离开,路上你再和我详细说说怎么回事。”
阿妩使劲点头。
接下来叶寒匆忙回去住宿之处,阿妩兀自等在那里,没多久便见他拎了一个包袱,提着一根长棍,他叮嘱阿妩故作无事往道观外走,约定了等在外面一处花木处,阿妩照办。
之后倒是一切顺利,叶寒自己也更换了俗家衣衫,带着她混在上香的人群中,骑着驴,直奔山下而去。
路上,叶寒低声叮嘱道:“我带了干粮和水囊,你我也不用歇脚,就一直赶路,往东海方向而去,我们如果能跑回东海,就能寻到船出海,到时候便是朝廷的人也奈何不得我们了!”
阿妩当然明白,路途遥远,若是景熙帝派人来追,两个人只怕很难逃过,但此时别无选择,只能拼了,当下连连点头。
好在叶寒做事很是稳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把前后都想得很周到了。
叶寒握着缰绳,将阿妩牢牢护在怀中,道:“阿妩,你慢慢和我说,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明是那么冷峻的一个少年,声音也过于硬朗,但和阿妩这么说的时候,却很温柔,像是哄着一个小孩子。
阿妩从身到心放松下来,她感觉自己回到了过去,嗅到了昔日光阴的气息。
她要跟着他,回去东海,等着阿爹和阿兄的归来。
这就是回家的路啊!
阿妩紧紧抱住叶寒刚硬的腰身,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衣襟中。
他的衣襟是寻常粗布的,略有些粗糙,和景熙帝那华贵的衣袍触感全然不同,可阿妩却喜欢得很。
她鼻子发酸,胸口涌起无法言喻的幸福,无论是陆允鉴还是太子,甚至景熙帝,他们都不能给予她这种踏实的幸福感。
她甚至觉得,此时此刻,哪怕两个人不能逃脱,就此死去,至少这一刻,她满足了。
第83章 娘娘不见了!
奉天殿的宫灯早已经熄灭, 只有一盏蜡烛在燃烧着,景熙帝沉默地望着案卷,一言不发。
他就这么看着案卷看了很久。
案卷上略显潦草的字迹叙事简洁, 不过却会幻化为许多画面, 清晰而真实地浮现在他的脑中, 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她的往日。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知道她并不若寻常女子那般。
她曾经在太子的府邸中, 由着太子彻底缠绵!
这些曾经犹如苦果一般悬在他心里, 偶尔间会试探着品品, 太痛,一触便离,过一段,还是忍不住品品, 品多了, 仿佛也就慢慢不在意了。
从那个孽子招惹了奶娘, 他便知道那孽子是什么心思!
只是他未曾想到, 在太子之前, 竟还有别的男子——
也许想到过, 但忽略了, 不愿意细想。
那个男人竟是陆允鉴。
这时候他也才回忆起来, 那一日年节时, 他把阿妩唤来,问起道经之理, 当时太子在, 陆允鉴也在。
他不免嘲讽地惨笑一声,敢情当时在场三个男人,竟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他是尊贵无上的帝王, 可是他不知道,当时他身边一个陆允鉴,一个儿子,竟都曾经在他之前拥有过她。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恨几乎像刀子,恨不得把陆允鉴撕成碎片!
可就在这痛楚之中,他突然心中一阵凄凉。
他已经三十有四了,年纪并不小了,儿子已经成亲,连孙儿都有了。
可他却被一个年纪能做他女儿的小娘子给玩弄了。
那小娘子说出许多甜蜜的言语,哄得他这一介帝王神魂颠倒,哄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年,什么都顾不得,只盼着能和她朝朝暮暮。
可她呢,她心里又把自己当做什么!
骗子,这个骗子!
俯瞰天下的帝王,他执掌朝纲,乾坤独断,朝堂上秋毫明鉴,将帝王心术把玩得炉火纯青,文武百官皆在他股掌之间。
什么都能瞒过他的眼睛?哪个在他面前不是畏惧瑟缩不敢直视天颜!
可就是她——
景熙帝平生第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栽了一个大跟头,彻彻底底的大跟头。
曾经的他骄傲,傲气到目无下尘,面对曾经被别的男人招惹过的阿妩,自然是不屑的,玩玩也就罢了,哪怕再是沉迷,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一个一眼看穿的小娘子而已,无论是手段、心思还是身体,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随时可以割舍。
只是他寂寞时的一时兴起,只是他单向的凝视,将他对男女之事的向往投射给她,而他,不需要她的回馈,更不要她仰望的眼神。
他只是把她当做一件好瓷,一束鲜花,或者说一个床榻上的玩物。
当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她的时候,一番缠绵,下了榻,整理好袍冠,他果断割舍了。
割舍的时候心里自然是痛的,不过却有一种残忍的成就感,看,我并不在乎她,我依然是我,她不会影响我分毫。
他是冷血无情的,也是足够冰冷残忍的,他弥补了她,给了她银钱和安置,所以无半分愧疚。
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成为一个契机,让他一下子倒退了。
他当时可以杀,也应该杀,但不曾杀。
杀意陡现,却又骤然刹住的那一刻,情绪奔涌而出,他这个素来寡淡冷漠的帝王,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克制压抑的帝王,在那个比自己小了十六七岁的小娘子面前,几乎崩溃,歇斯底里。
从来没有人看过他的这一面,这是隐藏在帝王体面下的另一个他!
他发泄了,怒斥了,失去了所有体面,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给她,于是那一刻,她在他心里终究不一样了。
那是他自己的人,是他彻底拥有的。
在这个娇软的小东西面前,他可以卸下面具,可以发现另一个他自己。
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肆无忌惮地去沉迷,去放纵,去弥补。
藏在帝王威严下的他,内心是一片孤独的海,阴暗晦涩,死死地压抑在一方天地中。
后来她来了,他才有了出口。
这时候再想起往日,他为自己预设的傲慢,早已经土崩瓦解。
他明明对她鄙薄不屑,却一步步沉沦,再想回首,已经泥足深陷!
如今,他不但失却了骄傲,还要亲眼看着她昔日的不堪,痛苦憔悴,备受折磨!
他又能怎么办……
他想起曾经,她那么卑微地跪在他面前,祈求他赐给她一些怜爱。
如今回想,他终于明白,那时候的她已经走投无路,她是在祈求他给她最后一丝生路。
为什么在他扼住她颈子时,她丝毫不曾挣扎,因为没有希望了。
她根本逃不掉!
逃不掉,所以开始虚与委蛇!
景熙帝痛苦而木然地站在御案前,怔怔地望着远处虚无的一处。
被人狠狠折损的骄傲,对那弱女子的怜惜,以及被欺骗的痛苦,这些全都在他心中,混在一起,犹如一把把刀切割着他的心。
须臾间一个念头尖锐地刺痛他,她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要欺瞒自己!一个身份卑微的弱女子,她凭什么这么对待自己!
须臾间又是另一个念头,阿妩,阿妩,她是他的阿妩,她受了许多委屈,他要抱住她,哄她。
他的阿妩!
于是转瞬间,他又懊恼痛恨起来,痛恨往日的自己,不曾提前察觉,也痛恨自己的种种,其实是插在她心头的最后一把刀!
有那么一刻,景熙帝甚至想卑微地跪下,跪在地上。
天之骄子的傲慢早就荡然无存,此时他也只是一个寻常男人。
想知道更多,想知道她曾经遭遇过什么,但又心存顾忌,怕自己心痛,怕自己愤恨,更怕自己无法克制,做出什么,遗恨终身!
这时,太子突然来了。
进来后,他先规规矩矩地拜见了,之后缓慢地抬起视线,望向景熙帝。
他眼底血丝弥漫:“父皇,阿——”
他深吸口气,艰难地咽下那个“妩”字。
无论如何,阿妩生下他的弟妹,都是他庶母,他不可能直呼其名了。
他一字字地道:“母妃和我最初相遇,确实是陆家的安排,她和陆允鉴有过一段,他们——”
这话说得艰涩别扭,可那又如何?
他突然悲愤起来,如果说之前只是疑似,只是怀疑,那现在已经证据确凿了,想自我欺瞒都不行了,他们就是有一腿!
陆允鉴,竟曾经拥有过阿妩,那么多亲密的事情,他们曾经一起做过!
太子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阿妩,陆允鉴,他们竟然有过鱼水之欢!!
景熙帝一直低垂着眼,望着预案上的卷宗,他仿佛没听到儿子的话,眼睛都不抬一下。
太子:“父皇,告诉儿臣,到底是不是?”
他苦涩地道:“原来一开始就是假的,都是假的……她骗了我………”
他这么说着,便见自己的父亲缓慢地抬起眼,望向自己。
那是一双深暗而冷硬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情绪。
太子怔了下,眼前的父亲看着太过陌生。
一直以来,父亲都是稳妥地掌控着一切,哪怕是那一夜,为了阿妩父子几乎操戈时,他依然觉得,父亲对自己牢牢地拿捏着。
可是现在,他感觉父亲变了,他的情绪几乎在失控的边缘,只是硬生生压着罢了。
景熙帝终于开口,声音缓慢:“骗你又怎么了?”
太子一愣。
景熙帝:“她连朕都骗了,骗你有什么问题吗?”
太子越发愣了,他望着景熙帝,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
景熙帝以眼神示意:“过来,朕有话问你。”
太子木然地上前一步。
景熙帝略拧眉,神情冰冷,但依然问道:“现在,你告诉朕,你最初和她在一起时,她——”
他垂下眼,到底吐出那几个字眼。
太子只觉轰隆一声,脑子炸开了。
他完全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和自己探讨这个话题。
他有些慌,眼神飘忽,左右看。
他犹豫,想逃避,不过父皇显然是要答案的。
于是他到底有些艰涩地道:“不是……但儿子并不在意。”
他其实根本没在意过这个问题,阿妩那么好,他怎么会在意这个,他只是恼恨阿妩竟然和陆允鉴有瓜葛,这让他怎么接受,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原来最初的相遇只是她的谋算!
景熙帝:“出去吧。”
太子无法接受父亲像打发一条狗一般打发自己。
他追问:“父皇,儿子想知道——”
他这么一问,景熙帝骤然大怒。
他一把攥起案前卷宗,劈头砸了太子一个满脸,卷宗散开来,雪花一般飞了满地。
景熙帝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严肃俊美的面庞绷出弧线。
他咬牙,冷冷地道:“你长眼睛了就自己看,问什么问?朕不欠你什么,给朕滚!”
太子大惊,他没见过他父皇发这么大的火,也没见过他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到底忍下来,跪着,将那一把宣纸抓起来,一张不剩地攥在手中,之后低头退至一旁偏殿,迅速抓起来一张张地看。
一看之下,太子恨得灵魂出窍。
“陆允鉴,我要你死!我要你碎尸万段!”
他纵然早已不敢肖想他的庶母,可是,他和阿妩那一段缠绵的光阴,是他这辈子永远无法忘记的回忆。
他不允许,不允许有人给这段梦一般的缠绵涂上污渍!
他必要陆允鉴付出代价!
***************
景熙帝不曾带任何随从侍卫,一个人麻木地走向琅华殿。
不过当行至琅华殿们前时,又陡然止住脚步。
他站在长巷前僻静的一处,看着琅华殿挂着的琉璃灯,灯盏在亮着,一如往常的许多夜晚,可是如今,昔日的美好仿佛雾中花,水中影,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其实他早猜到了,知道她必有一个曲折的过去,事到如今,他并不会在意那些了。
他的阿妩往常有过什么,他不会怪她,也并不会认为是她的错,他早已经默认了这一切。
可……
他确实不曾想到是陆允鉴!
如果是其他的什么人,遥远的什么人,那都是过去了,阿妩不再记起,他也不会想,他们就这么安静地过日子,谁会在意。
可偏偏是陆允鉴。
陆允鉴,这个自他九岁开始便如鲠在喉的人,这个从他十四岁开始便强行隐忍的人,竟然曾经拥有过阿妩!
这简直是——
景熙帝深吸口气,痛苦地想,也因为是陆允鉴,这就意味着阿妩对自己的许多隐瞒,躲闪。
她甚至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因为她自始至终不曾对自己说出真相。
他就这么寂寥地站在长巷的院墙下,看着琅华殿的灯,一直到了很晚,他依然徘徊在那里,无法踏入其中。
他想着,也许阿妩已经知道了,她也许已经在忐忑惊惶。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要发雷霆之怒去逼问她什么吗,可她又能怎么说?
景熙帝竟然有些怕了,他视阿妩为自己的妻,阿妩为自己生儿育女,走到今天,阿妩于他来说便是心头肉,他怎么舍得逼问她什么,她必是泪如雨下,惊慌失措。
他不忍心,他也怕吓到她,他应该走过去安抚她?哄哄她?
他会把陆允鉴处置了,再也不提起,彼此装傻就这么过去吧?
景熙帝犹豫之际,又去看了两个孩子。
如今两个孩子送过来奉天殿,已经分别睡下了。
两个小人儿,雪白柔嫩,握着小拳头放在脑袋两侧,睡得香甜。
看着这一对孩子,景熙帝便想起许多。
平心而论,当年太子和德宁尚在母胎之中时,他和贤妃以及那时候康妃并不熟稔,只是彼此各尽职责,况且他年少,又忙于国务焦头烂额的,他能懂得什么体贴,无非是尽其所能,叮嘱各处内监仔细照看,并赏赐优厚罢了。
许多事,还是母后操持的。
因为这个,他对于这两个孩子的孕育以及种种过程,其实并不清楚,也就不曾亲自陪着亲自体会孕育的种种,便是生下来后,他也只是看看罢了。
可是对于眼前这两个孩子,他感觉自然不同。
他陪着阿妩孕育,亲自过目阿妩的膳食,时不时会查看阿妩的脉案,会过问她孕育的种种,会在夜晚搂着她睡。
之后她生产,他在产房外陪着,煎熬着,揪心着。
生产后,他惊喜地自女官手中接过哇哇啼哭的小娃娃,拥有了为人父的喜悦。
他陪着阿妩休养身体,看着她有了乳水,并甜美地品尝了。
所有的这一切,于他来说都是第一次,是新奇的,这辈子都难忘的!
这一切都将阿妩深深地植入他的心里,把她视作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她竟然对自己有这样的欺瞒!
景熙帝恨,恨极了,恨陆允鉴,也恨阿妩。
当我欣喜若狂搂着你激动不已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可曾想起过往?
景熙帝艰难地阖着眼。
他知道此时的阿妩也是脆弱的,不能惊吓到她,可是他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她?
就在这时,内监匆忙赶来了,说是回凤殿的女官来报。
景熙帝艰难地收敛了情绪,沉默了一番,才宣召。
结果那女官一来便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皇后死了。
死了?
景熙帝略问了问,面无表情地赶往回凤殿,便看到皇后的惨状。
杀她的人力气并不大,显然也没什么经验,所以胡乱笨拙地戳了数次,才有这等情态。
景熙帝看着锦褥上触目惊心的血,当即命人审问,很快便知道皇贵妃曾经来过。
众女官脸色惨白,语不成句,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此时太子也已经抵达,景熙帝命太子审问。
景熙帝自己却大阔步匆忙奔向琅华殿,待抵达琅华殿,他几乎是疾步踏入。
踏入院中,却见琅华殿还和往日一般无二,此时隐隐入秋,院中芭蕉摇曳,石榴花开,几个小宫娥正安分地守在廊檐下,还有两个小太监正在洒扫。
看到这一幕,景熙帝的心略松了下,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不对!
他的心疯狂地跳起来,顾不得其它,大踏步迈入寝殿,迎面遇到宫娥,宫娥大惊:“皇上?”
景熙帝一把揪住那宫娥:“娘娘呢?娘娘人呢?”
宫娥吓傻了:“在,在殿中,歇着呢……”
景熙帝扔了那宫娥,奔向屏风后,一把扯开锦帐,结果便看到了一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那里。
他的心这才彻底松下。
他大口喘着气,哑声道:“阿妩,朕——”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上前扼住,扭转过来,一看之下,竟是德宁!
他死死扣住德宁的肩膀,厉声道:“她人呢,她人呢?”
德宁公主惨白着脸,望着他的父皇,倔强地道:“她已经离开了,走了!”
景熙帝眼神阴鹜,一字字地道:“你在说什么!”
德宁公主:“跑了。”
景熙帝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之后陡然间,他狠狠把她掼在一旁。
德宁公主猝不及防间,狼狈地摔在地上,发髻散乱,不过她咬着唇,一声都没吭。
她觉得自己是对的!她是大晖的公主,她要做自己该做的!
从某一刻开始,她心里压着一些不甘或者别的什么,直到今日,终于释放出来。
反正她心里舒坦了!
景熙帝:“来人,把她关押回她的寝殿!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殿一步!”
之后,他矫健迈出,厉声命道:“龙禁卫!”
第84章 追踪
一夜之间, 皇都风云乍起。
市井百姓尚沉浸于梦乡之中,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街道上骤然响起马蹄声, 车马轰隆中, 似乎有大批人马经过。
有人猛然被惊醒, 待要出去,皇都各处却已经开始戒严, 五步一哨, 守卫林立, 一片肃杀之气。
众人大惊,但自然不敢窥探,匆忙躲回房中,只盼着不要是什么天大的事件。
而就在此时, 景熙帝火速传令皇都附近州府都司下辖卫所, 有逆贼自皇都潜逃, 要求各卫所调遣精锐卫兵, 密布皇都各大要紧光卡, 随时听候调遣, 同时密令皇城十二卫, 布下天罗地网, 追查搜捕。
这皇都十二卫是他自己一手把控的亲军, 如今已经尽数出动。
至于他自己,则带着龙禁卫精锐三百人, 纵马出城, 直奔真武道君观中,去寻阿妩什么旧识。
他布下天罗地网,是怎么都不会让阿妩就此离开。
景熙帝带领人马, 火速抵达真武道君道观,迅速追查到阿妩的这位青梅竹马叶寒,并得知对方已经于白日潜逃,一边留派人手严加审讯,一面龙禁卫,纵马去追。
当景熙帝骑着疯狂的快马时,风狠狠地刮过他的脸,他咬着牙,泛白的指骨几乎捏碎那缰绳。
他徘徊了整整一晚,终于决定不再去计较,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竟然跑了!
随便抓了一个男人,让人家带着她跑了!
痛意像一把刀,狠狠地在他胸口捅着。
他对她不够好吗,对她不够好吗?
两个人之间的恩爱算什么,还有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儿,她看都不多看一眼,就这么狠心地抛弃了!
景熙帝也想起当初,她要聂三带着她逃,她永远都是这一套!
可——
现在不一样。
往日那些柔情蜜意,那些缠绵悱恻,此时竟然无法抑制地涌入脑中,化为一片片碎刀,把他伤得体无完肤,伤痕累累。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
景熙帝心中的怒意滔天而起,如果此时的阿妩就在他眼前,他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
叶寒带着阿妩,昼伏夜出,一路往南而去。
他在一处集市卖掉毛驴,又设法以高价买了一匹马,阿妩身上有金子。
阿妩道:“哥哥,我有许多金子,都是他们给我的。”
叶寒知道,这个“他们”是阿妩曾经的几个男人。
他扶着阿妩上马,之后自己也翻身上去,从后面抱住她:“你喜欢就留着吧,不过哥哥也会努力挣金银给你,以后会让你过好日子,我们也可以不要他们的。”
他知道阿妩的那些细软都是那些男人给的,为什么会给,他心里自然明白。
三个男人,他们都曾经拥有过阿妩,这让他心酸,但也说不得什么。
家乡遭遇洪水,身若浮萍,几年流离,她能好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
阿妩听到这话,愣了下,道:“好,阿妩只要爹爹阿兄他们的,还有你的金银,不要别人的。”
叶寒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没事,都已经过去了,要了就要了。”
两个人这么说着话,叶寒也问起陆允鉴来,他恨极了陆允鉴,一直疑心陆允鉴害了村人性命,如今知道阿妩曾经和陆运加你有过交道,自然想问问。
阿妩便将昔日一切都一一说给陆允鉴,叶寒蹙眉:“果然是他,就是他!”
阿妩咬唇:“他太坏了,可是阿寒哥哥,我不想你去送死,你打不过他……他那样的身份,怎么打?”
她想着景熙帝会对付陆允鉴。
叶寒听此,没再说什么,他只是抱紧了她:“我知道,好,以后我陪着阿妩过日子,我们不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他抱得很紧,严丝合缝,恨不得将阿妩柔软的身体揉到自己怀里。
阿妩感觉到了他的力道。
叶寒自小生在海边,是做粗活的,为了保护家人,也为了打海寇,他很会一些武艺,是一个精壮的少年。
他的手很粗糙,和景熙帝的完全不同,上面淡青色的筋脉暴起,还因为过去种种经历,左手中指指甲盖上有一个骇人的裂痕。
他这么抱着阿妩的时候,像钳子一样,能把阿妩扣住,让阿妩有些发疼。
不过阿妩却觉得熟悉又亲切。
她就知道,叶寒一定会救自己,会帮自己,哪怕自己遭遇了什么,他都不会嫌弃自己,会接纳自己。
他和景熙帝不同,和太子不同,和陆允鉴也不同。
所以她找他帮自己,带自己离开时,几乎不假思索,没有任何犹豫。
这就是家人,亲人,是她可以倚靠的人!
阿妩突然哭出来,她委屈得要命:“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他们都欺负我,没有人对我好!”
这一刻,突然觉得所有的金银都比不过此时他的怀抱,她要他抱着自己,一直抱着。
叶寒握着缰绳,紧紧搂着阿妩,将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间,又低头吻她脸颊。
他愧疚地道:“是我不好,我没能早点来寻你,让别人欺负你。”
其实他想到那些人如此待她,只恨不得亲自杀了他们才好!
阿妩越发想哭:“还有阿爹,阿兄,他们不回来,没有你们,谁都可以欺负阿妩!”
叶寒:“他们可能遇到麻烦,一时半刻回不来,不过没关系,我带你去找他们。”
阿妩哽咽着点头:“好!”
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到,这才是她应该的归处。
陆允鉴,太子,甚至皇帝,他们都不是。
皇帝对她宠爱有加,要她唤赜郎唤夫君,可其实提起她的阿爹,依然是一句“令尊”,一句疏远冷淡的称呼。
他自己并不曾意识到,但她心里明白,因为她只是一个妾,她的阿爹便不是他的岳父。
况且他是皇帝,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所以他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令尊回来给他开恩,给他赏一个官。
多么居高临下。
皇帝固然本应如此,可她未必想要这样的夫君啊!
她抹抹眼泪,道:“咱们离开这里,一辈子不回来了。”
叶寒犹豫了下,才道:“好。”
他想报仇,想杀陆允鉴。
杀死村人的是陆家人,欺负了阿妩的也是陆家人,这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若不杀陆允鉴,他终究不甘心。
可是阿妩想离开,阿妩还招惹了大晖的皇帝,于是他便想着,还是应该先离开。
先保护好阿妩,把阿妩安顿好,以后还可以想法杀陆允鉴。
——当然,也许他根本没办法杀陆允鉴了,他还是要活着,活着才能保护阿妩。
其实这时候的阿妩逐渐冷静下来了,她大概猜到叶寒想报仇,但是她觉得凭他们自己不可能的,先逃吧,过几天安静日子再说,她真的太害怕了,心慌,总觉得根本逃不掉。
至于陆允鉴,景熙帝一定不会放过的,他会把陆允鉴碎尸万段。
只是这些话,她一时不想和叶寒提,这里面的纠葛太复杂了,她没办法和叶寒说明白景熙帝是什么样的人。
她对景熙帝既怕,又信。
下意识觉得他是疼爱自己的,但又觉得他心狠手辣心机深沉。
她自己都说不明白这个男人,比她大十几岁,又是皇帝,这样的城府和心机,她怎么能想明白。
相比之下,叶寒心思很单纯坦率,他可能不容易理解一个皇帝为什么可以既温柔怜惜,又能回头把你杀了。
他们村里没有这样的人。
这时,天已经是凌晨时分了,他们来到一处水滩前,前方是芦苇成片,后面则是荒草靡靡。
叶寒观察了下周围:“我们最好过去这水滩。”
阿妩:“游水过去?”
叶寒没吭声,他在看着远处水面,晨曦中,似乎有一条船。
阿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
他们这一路逃来,都是晚上时候逃,一直没看到什么人烟,突然看到这么一艘船,阿妩也有些心惊。
她害怕。
叶寒感觉到了,他手握成拳,轻护在阿妩前方:“没事,我们去坐那艘船,正好去河对岸。”
他知道阿妩才生了孩子半年,在他们家乡生了孩子后最好不要下水,更何况现在还没入夏,又是晨间,河水一定很冷,他想着还是坐船好。
阿妩:“嗯,好。”
她现在没什么太多想法,只想着听叶寒的。
不过她还是道:“如果万一我们被捉住,我们就一起死吧,是我拉着你一起死。”
本来他可以在道观活得好好的。
叶寒明白阿妩的意思,他越发抱紧了阿妩:“没事,一起死也挺好的。”
家人都死了,村里人也差不多没了,他在这个世上孤苦伶仃,好不容易寻到阿妩,他可以陪她一起死。
阿妩仰脸,靠在他肩膀上,低声喃喃道:“我以前总是害怕死,死了就找不到阿爹阿兄了,可现在有你在,万一死了我也不怕了,至少我找到你了,黄泉路上,你也要护着我。”
叶寒眼圈红了:“我当时打听到你进了宫,当了贵妃,还生了皇子公主,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我混进道场,其实只是想和你说说家里的事,好让你知道。”
他也没想到,她突然跑出来,要他带她走。
于是这一刻,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他们的从前。
阿妩明白他的意思,她轻轻点头:“我总觉得,我们如果回去村里,那边还是当初我们离开的模样。”
那些人都在,有人在晒网,有人在收拾鱼虾,也有人笑着来迎他们。
阿妩没有亲眼看到,所以她想象不出村里人竟然都死了,更不相信曾经的家已经物是人非了。
因为没看到,所以心里下意识想到的还是昔日的一幕,那些真切温暖的回忆。
叶寒听着阿妩的话,鼻子发酸,他也很想家,想回到过去,也想哭,不过他努力克制住了。
在村里所有人全都死去,当阿妩的父兄不在,他便是她唯一的倚靠,所以他永远只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于是他挤出笑来:“好,我们先去看看那艘船。”
**********
那艘船上有一个艄公,艄公说话声音很低很哑,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蓑衣里面似乎是黑色粗布袍,反正他就是寻常艄公该有的样子。
不过叶寒还是有些提防,他试探了几句,又问了对方价钱,对方说要收十文钱。
阿妩连忙道:“我有十文钱。”
那艄公看了一眼阿妩,示意他们上船。
叶寒扶着阿妩上了船,之后小心地拿下自己的包袱,垫在船头,让阿妩坐在那里。
阿妩坐下后,他便坐在阿妩和那个艄公之间,挡住那个艄公的视线。
阿妩长得好看,他怕有人起什么歹心。
好在一切都非常顺利,艄公看起来只是普通艄公。
不过当阿妩掏出一个银锭子,递给那艄公的时候,艄公却说:“太多了。”
阿妩道:“给,拿着吧。”
她没零散的钱,只有银锭子。
其实银锭子也没几块,她包袱中细软都是金子。
艄公便接过去了。
当艄公接过去的时候,阿妩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对方的手指,她突然感觉有些奇怪。
说不上来怎么奇怪,就是心里的感觉。
这时候,艄公胳膊用力一撑,那小船便离岸而去,水中泛起涟漪。
阿妩直直地盯着那艄公的背影,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头皮发麻。
叶寒:“怎么了?”
阿妩连忙对着艄公道:“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艄公却道:“走吧,有人来了,我要接下一个客人了。”
阿妩的心狠狠一宕。
这种略显尖细的声音,让她一下子想到一个人!
她忙道:“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然而艄公并没言语,他的船已经没入芦苇丛中,阿妩只能听到划桨的声响。
叶寒皱眉:“你认识?”
阿妩盯着那人的背影,她几乎确定那就是聂三。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寒:“怎么了?”
阿妩回过神,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走吧。”
叶寒握着阿妩的手,盯着对岸:“走,有人追来了,有马蹄声,我们赶紧走!”
阿妩慌忙点头:“好,好。”
************
艄公的船抵达河对面的时候,他便看到一个人,是提着刀的方越。
方越一身官服,腰佩长剑,挺拔冷厉。
方越也看到了他:“之前就听说你逃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艄公便是聂三。
聂三摘掉了自己的斗笠:“皇上真是有心了。”
皇上亲自出城捉拿他的贵妃娘娘,却只带了龙禁亲卫追捕,这意味着,他给他的贵妃娘娘留了后路,只要贵妃回去,他便可以为她遮掩。
一个和别的男人私奔的女人,皇帝依然要原谅,确实是有心了。
方越:“你现在去追他们,也许可以将功赎罪。”
聂三当然不会去追,不但不会追,他还想帮阿妩拦住龙禁卫。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沦落到这个地步。”
方越看着聂三,他知道聂三很惨,他被阉割了,成了公公,还被打发去做苦工,跑出来后东躲西藏犹如丧家之犬。
可现在,他竟然要保护那个始作俑者,要为那个女人断后。
聂三:“可是我总是会想起她说的话,她说我不配,说我七尺男儿却要踩踏着她一个弱女子往上爬。”
他声音尖细:“我没有!我要告诉她,我没有!”
方越好笑:“少废话,你直接受死吧。”
聂三和方越在十几岁时便认识了,他们还曾经被编在一处校尉卫所,算是很好的朋友,当时景熙帝赏赐了白露茶,其实方越第一个想到的是聂三,他想邀请聂三一起喝茶。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追查那个小娘子,却追查到聂三身上,聂三竟然因为一个小娘子私奔。
方越为此暗中盯着那小娘子几日,他想不明白,他想弄明白。
他也想过帮衬一把聂三,其实如果后来景熙帝永远不问起这位阿妩娘子,那聂三也许可以逃得一劫。
那一日方越被景熙帝叫过去,问起五娘子的来历,他便知道,聂三必不得好死。
方越当然替聂三心痛,可是对于他来说,效忠帝王和前途似乎更重要。
而这次,他当然也不会留任何余情。
皇都十二卫是天子亲兵,而龙禁卫更是近身校尉,这次帝王要捉拿贵妃,这是天大的机密,他参与其中,只要办好这次的差事,他知道从此他必能平步青云,彻底成为天子提拔的对象,成为亲信。
所以对于这趟差事,他骄傲,得意,甚至有些激动雀跃。
必须竭尽全力办好!
于是接下来,他对着聂三拔刀。
和聂三厮杀的时候,他格外用力,以至于当聂三死在他手中的时候,他还狠狠再捅了两刀。
两刀之后,聂三无力倒下,他才意识到,聂三真的死了。
他有些疲惫,缓慢地拔出刀,看着刚刚死去的聂三。
他叹了一声:“其实我能理解你。”
有时候,人就是一念之差,便走上歧途。
他就从来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所以,每次他于奉天殿值守,在那位贵妃娘娘行经廊道时,在他唯一能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从来都目不斜视,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
前面的路并不好走,于是纵马的速度便放慢了,少年刚硬的臂膀紧紧箍着阿妩的腰肢,这让阿妩很安心。
她靠在他怀中,忍不住再次和他说起往日细碎的点点滴滴,有一搭没一搭的,想起来什么说什么。
能说的,不能说的,她都想说给他。
自从离开家乡,她经历了太多,纵然也会有处得来的,但终究是外面的人,和家乡的亲人不一样。
现在见到叶寒,她恨不得把所有的事都说给他,要他知道。
说着说着,阿妩道:“他对我不好,他就是骗我的,我原不该对那样的人有什么期盼!”
叶寒无声地听着,他知道她说的是皇帝。
那个皇帝比阿妩年纪大许多,但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和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了。
他可以听出来,那个男人对她是喜欢的,也曾经疼爱过,他给了她皇贵妃的身份,对她生的儿女也很是宠爱。
她心里也是有些在意的,不然不会这么伤心。
他搂着她安慰道:“阿妩,这些都过去了,等回到家,咱们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他们是渔民,经常出海的人,哪能不遇到风浪,但熬过去了,留得命在,便一切都好。
阿妩抹了抹眼泪:“我知道,我只是痛恨自己,到底对他存着期望,其实他根本不值得。”
说着,她回身揽住叶寒的腰,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哥哥,阿妩心里不会在意他们了,他们都是狗,阿妩只当被狗咬了,以后阿妩要和你在一起,阿妩要给你当娘子。”
柔软紧紧贴着叶寒,叶寒血脉贲张,他心痛又愧疚。
他刚硬的脸庞熨帖着阿妩柔软的肌肤,哑声道:“以后再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我们要成亲,我会好好待你。”
阿妩:“好,我要拜天地,他们都没有和我拜过天地,我还没和人拜过天地。”
想到这里,她突然伤心起来。
叶寒柔声安抚:“是他们不好,猪狗不如,回去我们拜天地,成亲,要让阿妩当新娘子。”
听到叶寒的这话,阿妩想起她为皇帝生下的那对儿女,其实有些不舍,不过也只是一瞬间。
这一生,她把他们生在帝王家,已经对得起他们了,以后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福分,和自己终究无缘。
于是她一狠心,道:“嗯,回去就拜天地!”
谁知道这时,陡然间,耳边响起尖锐的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骏马痛苦的嘶吼声。
叶寒到底机敏,他瞬间抱起阿妩矫健跃起,在落地的瞬间一个翻滚。
阿妩被滚得晕头转向,惊魂甫定间看过去,却见马腹部中了一箭,但又没死,正发疯地四处尥蹶子,狂躁奔跑。
幸好叶寒反应快!
叶寒死死盯着不远处,却对阿妩道:“有人追上我们了,躲我后面。”
阿妩瑟瑟发抖,赶紧躲在叶寒身后,看着不远处。
有人隐藏在树后。
叶寒哑声道:“是龙禁卫,他们来了,我们快跑!”
他扯着阿妩就要跑。
龙禁卫……
阿妩一下子哭出来,看来所有的打算果真是一场幻梦,他们怎么可能逃出去呢!
她的心都要绝望了,哭着道:“哥哥,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了。”
叶寒:“闭嘴!我背着你,快!”
阿妩却将包袱塞到叶寒手中:“你拿着,拿着离开,要是能找到我父兄,就给他们,找不到你就留着自己,你自己跑,还有机会。”
叶寒狠狠瞪她一眼,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我怎么可能扔下你,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死!”
阿妩:“我有办法,不一定会死,我自己想办法!”
叶寒才不管呢,一把将她扯过来,强行背起:“走,要死一起死,他们追上来,我就带着你一起死!”
阿妩没办法,她趴伏在叶寒肩头,使劲抱住叶寒:“好,那就一起死吧。”
可就在这时,前方一个声音道:“天罗地网,你们以为你们能跑掉吗?”
阿妩看过去,发现竟是方越。
叶寒锐利的视线冷冷地盯着方越。
方越却很是悠闲,他提着刀,刀尖在往下滴血,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血。
阿妩趴在叶寒肩头,看着方越,弱弱地哀求道:“方统领,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我有很多细软,都可以给你。”
方越捏着那把刀,略低着头,抬起眉,盯着被这个少年背着的阿妩。
她泪流满面地趴在少年的背上,显然是和那少年极为亲昵。
他面无表情地道:“贵妃娘娘,你未免太天真了。”
竟妄图用银钱打动他。
就连聂三都不会为银钱动心吧。
阿妩不吭声了,她明白对于方越来说,捉住自己回去是荣华富贵平步青云,放过自己那就是死路一条前途无着。
叶寒放下阿妩:“你先走,我来对付他。”
方越今年已经二十有八,御前听令十载,他见过太多朝堂沉浮了。
而叶寒只比阿妩大一点,今年十九岁,纵然是海边长大的硬朗少年,乍看也是一个硬汉子了,可方越还是能看出,对方武艺远不如自己,不过是三脚猫功夫。
而且,还很年轻,也没什么见识。
他叹了一声:“你们根本不可能逃得掉,白白送命。”
叶寒微偏首,咬着腮帮子,目光凶狠地盯着方越:“皇帝的狗腿子,我可不怕你!”
方越哂笑:“来。”
叶寒攥紧手中的长棍,盯着方越,话却是对阿妩说的:“我拦住他,你快跑!”
阿妩却不动。
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方越来了,这就说明其他龙禁卫就在这附近,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跑掉呢。
于是分开跑被人家捉,不如一起死。
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奔马的声音,那是许多马匹在奔腾的轰隆声。
阿妩突然记起,这种声响自己听到过一次。
那一次,她被人关押在马车中,景熙帝从天而降。
她缓慢地看过去,便看到了一行人纵马驰骋而来。
风声猎猎,为首的那个人紫袍玉冠,袍服翻飞间,矫健凌厉,势不可挡。
是景熙帝!
此时,隔着滚滚烟尘,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那双眼睛犀利如刀,几乎将她当场斩杀。
阿妩瞬间两腿发软,再无力气。
第85章 阿妩到我这里来
龙禁卫迅捷却又井然有序地一字排开。
景熙帝指尖捏紧缰绳, 修长的指骨几乎压出白痕。
他淡漠地垂着眼皮,冰冷而俾睨地看着这一对小儿女。
荒草靡靡,一个彪悍的少年紧张地将她抱在自己的臂弯中, 她乌发散落, 双眸含泪, 如雪面颊上残留着些许红痕。
这就是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人,哄着她, 宠着她, 什么都愿意给她, 可她却欺瞒自己,转首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这一刻,帝王的尊贵被她踩踏在脚底下,碎了一地。
景熙帝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疯狂的念头, 不过, 他的视线依然冰冷而理智。
他知道, 他要阿妩, 要她回来。
无论她做了什么, 他都要。
所以他听到自己竟然用异常温柔的声音道:“阿妩, 过来。”
阿妩怔怔地看着他, 含泪的眸子中飘着惶恐和忐忑。
过了一会, 阿妩挣扎着, 便要爬起来。
叶寒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拦住她。
阿妩却推开叶寒:“皇上来了, 我去见皇上, 你放开我。”
她的声音很冷漠生疏,叶寒愣了下,伸出的手僵在那里。
阿妩跌跌撞撞地起身, 向景熙帝跑过去。
景熙帝矫健翻身下马,包裹住修韧身形的长袍在风中逶迤出流水一般的弧度。
阿妩几乎是如乳燕一般扑到景熙帝怀中,并瞬间缠绕上景熙帝的颈子。
一股乳香扑鼻而来,柔软的小东西重新回到景熙帝的怀中,不过他并没有抬起手抱她,只是冷静地审视着她,看着她的泪水和惊惶。
阿妩哆哆嗦嗦地唤道:“皇上……”
她咬着唇唤他,显然很怕。
景熙帝神情终于松动,他也抱住她:“阿妩。”
阿妩趴在景熙帝怀中:“皇上,阿妩好害怕。”
她在瑟瑟发抖。
景熙帝心疼,将她搂紧,安抚道:“没事了,别怕。”
说着便要抱她上马,谁知这时阿妩却道:“皇上,放过他吧,让他离开,阿妩跟皇上回去。”
景熙帝眼底的温柔瞬间凝结。
之后,他缓慢低首,审视着阿妩的忐忑。
阿妩心里发紧。
她知道自己太急了,可她真怕叶寒会死。
景熙帝声音寒凉彻骨:“原来我的阿妩和我重逢后,第一句便是要和我说这个,要我放过那个人。”
怪不得对自己如此柔顺亲昵,以至于在经历了这么多后,他竟受宠若惊了。
原来是为她的情郎求命!
此时已经有龙禁卫上前,拘拿叶寒,叶寒便是有些身手,又怎么可能抵得过武功高强的龙禁卫,不过三两下功夫便被反按在那里,挣扎不得。
叶寒咬得腮帮子紧绷着,他拼命地仰起脸看向阿妩,却见阿妩已经被景熙帝抱在怀中了。
他恨极了,眼睛中几乎滴出血来。
阿妩看着叶寒被按下,吓坏了:“皇上,只要你放过他,怎么都可以。”
她抱住景熙帝,软软祈求:“皇上,那是阿妩的哥哥,是阿妩的亲人,皇上,放了他,不要杀他,留他一条命吧。”
景熙帝无声地看着她。
阿妩却已经急了:“你要我怎么样都行,你问我什么我都说!我以后再也不跑了!”
景熙帝面无表情:“你没有别的要对朕说的了吗?”
那些人已经绑起叶寒,阿妩听到了叶寒的惨叫。
阿妩哭着道:“皇上,若他死了,阿妩也不会独活,阿妩会咬舌自尽,只要他活着,阿妩怎么都行,日日唤你赜郎,为你生儿育女,与你同生共死,若有一日你先去了,愿为你殉葬。”
景熙帝沉默地看着祈求的阿妩。(原来的动听是说喊赜郎,不是说殉葬,删了那句免得误会)
他想要却得不到的那句“赜郎”,她为之生了隔阂的殉葬,这些都是他和她之间的隐秘痛楚,是属于两个人的结。
现在,她一股脑弃械投降,失了所有的骄傲和倔强,只为了要他饶那人性命。
景熙帝一直不说话,阿妩屏住呼吸,也不敢出声。
天地寂静,万籁俱宁,阿妩只听到帝王的呼吸,一下下的,可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不知道下一刻是生是死,更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剑下保住叶寒。
长久的沉闷让她几乎窒息,她觉得自己下一刻便会失去意识。
这时候,突然间,景熙帝抬起手。
阿妩的心提起,她怔怔地看着他。
曾经缠绵旖旎的枕边人变得陌生而遥远。
她害怕着这个人,猜不透这个人,这是皇帝,是她需要跪拜的人。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将阿妩揽在怀中,抱住,像是抱着一个孩子。
阿妩不敢反抗,只能小心翼翼蜷缩在他怀里。
这时候,她感觉到了他手上的扳指,于是突然间,她想起往日,想起他曾经要掐死自己的情景。
窒息如冰冷的潮水一般袭来,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陡然间,阿妩听到一声铮鸣。
她一惊,抬眼看,却看到了太子。
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他冷漠地拉起弓,那弓却是对准——
阿妩心神俱裂,拼尽一切自景熙帝怀中挣脱,疯了一般冲过去:“不要,不要杀他,不许你杀他!”
景熙帝见此,神情微变,拔剑,大踏步迅疾迈步冲过去。
方越等人也匆忙冲过去,保护景熙帝。
太子是一心要杀叶寒,箭已离弦,突然见此情景,也是大惊,连忙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飞来的利箭即将抵达叶寒时,景熙帝闪身挡住,同时护住阿妩。
侍卫提剑格挡,冰冷的利箭铮铮跌落在地上。
叶寒依然被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阿妩看着这情景,半晌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她神情涣散地望向景熙帝。
景熙帝紧紧攥着手中长剑,脸色冷沉晦暗。
不过他还是伸出手:“阿妩,过来。”
然而阿妩却久久不动,她看着景熙帝,神情陌生而遥远。
景熙帝突然心慌起来。
他竟然开始害怕。
此时她的目光让他想起那一日,他要扼死她时,在她几乎窒息的时候,她望向远方虚无之处的目光。
那是他无法触及的遥远荒芜,是他一辈子无法揭开的谜。
他屏住呼吸,声音紧绷:“阿妩,别怕,我带你回去。”
然而阿妩的视线却只落在远处,她仿佛被什么摄去了心神,喃喃地道:“叶寒哥哥会带阿妩回家,阿妩要回去,皇上不要杀他……我要叶寒哥哥…”
这么说着间,她神情涣散,眼神迷惘,身体摇摇欲坠,不过口中依然倔强地道:“我要回去,找我阿爹阿娘,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
景熙帝大踏步上前,将她拦腰揽在怀中,阿妩也失去了意识。
她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像是一片凋零的花。
*************
阴暗的地牢中,叶寒被用铁链固定住,垂下的额发遮住他的脸面,不过渔船上长大的少年是倔强的,他昂着头,墨黑的眼睛倔得仿佛一头狼,泛着狠厉的凶光。
景熙帝负手而立,无声地审视着这个少年。
阿妩昏迷过去,至今不曾醒来,御医已经看了几轮,说只能等着,又说并无大碍。
景熙帝苦熬了半日,他看着床榻上的阿妩,纵然在睡梦中,她依然一口口喊着不要杀他。
她惦记着叶寒,可以为叶寒而死。
于是他终究想看看那个被阿妩牵肠挂肚的少年。
比起身边常见的侍卫,这个少年看着更年轻,也更鲁莽,他面庞是黝黑的,个子也不是太高。
景熙帝看不出这个少年的任何出奇之处,不过他却在这样一张面孔中,试图去想象阿妩的过去。
那些他未曾参与的过去,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记挂的东海。
她对陆允鉴毫无牵挂,对太子并不留恋,对自己更是残忍至极,她心里甚至都不曾记挂过她才刚出生的孩子。
可她却惦记着这少年,要这个少年活着。
嫉妒正残忍地撕扯着景熙帝的心,他无法理解,所以他一直盯着这个少年看,看他的性情模样。
许久后,他终于自阴影中走出。
叶寒被放开了,他看到了景熙帝。
他只是东海的寻常渔民,皇帝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见到皇帝。
皇帝欺凌了阿妩,拥有了阿妩,那是夺妻之恨。
他紧攥着拳,盯着眼前的帝王,他威严矜贵,只随意往这里一站,整个地牢便充满了他的华贵之气。
这就是拥有天下的帝王,是自己无力抵抗的人。
叶寒踉跄着上前。
有龙禁卫的刀出鞘,铿锵之声在阴暗的牢房中响起。
景熙帝抬手,示意众人推下。
他虽贵为帝王,他也是勤于骑射每日晨间会练拳的人,若是一对一,那个少年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为什么需要龙禁卫来护卫自己?
这一刻,景熙帝看着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竟起了逞凶斗狠之心。
这时,叶寒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景熙帝淡漠地垂眼,看着。
叶寒虔诚地以额触地,两手按在耳朵前方:“草民给皇上磕头。”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龙禁卫对视一眼,略退两步。
景熙帝:“平身吧。”
叶寒不敢平身,他抬起上身,却依然保持跪姿,一脸小心翼翼。
景熙帝命龙禁卫退下,他想单独和这个少年谈谈。
他负手,敛着眉眼:“你有话要和朕说。”
叶寒惊诧于这位帝王的锐利,不过他还是恭敬地道:“是。”
景熙帝:“说吧。”
叶寒舔了舔唇,才快速地道:“皇上,草民想求皇上饶了草民,草民都是冤枉的!”
景熙帝:“冤枉?”
叶寒便磕了三个头,之后才道:“是贵妃娘娘威胁草民,非要草民带着她离开,说不然她便不会放过草民,草民不得已,才只好带她离开,草民也劝她,她既贵为贵妃,又是大晖子民,竟率性逃离,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她不听,她非要草民带着她走,草民不得已……草民想着,先安顿了她,便向皇上告发,还没来得及!”
他声音嘶哑诚恳:“皇上,草民敬仰皇上,绝对不敢冒犯皇上,都怪贵妃娘娘,草民也是被贵妃娘娘逼的,求皇上饶命!”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贪生怕死的叶寒,之后骤然间,矫健地抬脚,一脚踢出去。
他虽久居帝位,但每日晨练都有龙禁卫陪练,骑射武艺处处不逊于人,如今一脚踢出,力道之生猛并不逊色龙禁卫。
这叶寒任凭身形彪悍,竟被他活生生踢了一个倒仰,狼狈地一个翻滚,趔趄着扑在地上。
景熙帝侧额,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地上少年。
他就如同一条不知廉耻的狗,卑微怯懦,瑟瑟发抖。
叶寒抬起眼,望向景熙帝:“皇上饶命。”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在距离狱门三尺之处停下,龙禁卫纷纷低首行拜礼。
这是太子。
景熙帝眼皮都没抬一下,略抬手示意。
太子走上前,恭敬一拜:“父皇。”
景熙帝:“你亲自来审。”
太子微意外。
景熙帝视线冷漠地看着前方,再一次强调:“亲自审。”
太子心里一动,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皇,恰此时,景熙帝也看过来。
地牢朦胧的光线中,父子两个的视线对上。
在这一刻,太子瞬间读懂了自己的父亲,他眼底的纠葛,痛苦,以及颤抖的隐忍。
他心里痛极了,痛得几乎崩溃。
无论是陆允鉴一事,还是阿妩那复杂的过去,还是眼前这明目张胆的私奔和背叛,都足以摧毁自己的心志。
可他在忍耐,在包容。
阿妩在他心口砍下的一刀刀,他将自己无声地吞下,慢慢地消化,然后再伸出手,为她抚平一切,把她抱回后宫,把她安放在皇贵妃的位置上。
——甚至以后还会是皇后的位置。
所以他只带了少量贴身龙禁卫,如今这私奔的审查,他要自己亲自来审。
亲自审的意思是,绝对不能外传,甚至一些私密事,不能有第三人在场。
纵然如今阿妩已经犯下大错,可他依然要为她收拾残局,只是涉及私奔,他不可能再让阿妩和人私奔的细节传到底下人耳中了。
太过不堪,所以他只能交给自己的亲生儿子。
只有亲生儿子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能从这个少年挖出他想要的真相,也只有亲生儿子才能做到绝对的守口如瓶。
太子想到此间曲折复杂的情绪,竟难言心头滋味。
他知道,当然知道父皇一直提防着自己,昔日自己一时邪念,招惹的那乳娘,落在父亲耳中那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是无法容忍的酸涩。
可现在,他到底要假手于自己。
因为,他只能信任自己了。
他深深地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这是自己的父亲,是帝王,自小手把手地教诲自己,呕心沥血,他要把大晖整治得清明,他要把一个繁荣盛世交给自己。
他严厉多于慈爱,因为他希望自己更长进一些,能够顺利接手这至高无上的权柄,要这大晖天下传承下去,至少不要祖宗的基业败坏在自己手中。
现在,父子为一女子相争的提防和戒备中,他只能倚重自己。
这一刻,太子觉得自己可以触碰到父皇的心。
自从阿妩一事后,他对自己父皇的情绪一直过于复杂,服膺崇敬,嫉妒不甘,如今却更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理解以及……同情。
他竟深刻体会到了父皇在这一刻的脆弱以及挣扎。
他喉结颤了下,有些艰涩地点头:“父皇,儿臣明白,儿臣亲自来审。”
第86章 醒来
阿妩逃离皇都的来龙去脉是福泰负责查的, 叶寒如何混入道观进入宫中,阿妩怎么召见了她,之后阿妩又去了哪里, 整个过程查得清清楚楚。
福泰跪在景熙帝面前请罪, 当时他知道阿妩去过奉天殿前殿, 但是为了避免麻烦,隐瞒了。
之后在宫中遇到德宁公主, 更是曾经和德宁公主提起阿妩, 要德宁公主去看看皇贵妃, 万不曾想到,竟然引发这样的后果。
对此,景熙帝不置可否,反而详细问起阿妩杀皇后的前后种种, 又提审了德宁公主, 逼问了那一日的情景。
德宁公主依然梗着脖子, 倔强得很:“我若是不帮她, 她便要死了。”
景熙帝面无表情:“你说。”
他哑声补充说:“说你看到的。”
德宁公主便把当时她前往琅华殿, 看到阿妩惶恐不安面如白纸, 如何拿着一根簪子要自尽, 又如何哭泣害怕, 她一口气全都说了。
说了半晌, 最后跪在那里,以额触地:“儿臣知道儿臣背叛了父皇, 可是父皇曾说, 要儿臣尽长姊之责,儿臣不忍心看皇贵妃为父皇殉葬,更不忍心看父皇一怒之下诛杀皇贵妃, 倒是使得幼弟弱妹失了母亲。”
景熙帝听得“殉葬”二字,冷冷地道:“你在胡说什么,只是一句戏言,你竟也当真。”
德宁公主梗着脖子,喃喃地道:“可,可母妃说是真的,她说的不无道理……”
景熙帝声音压得沉而慢:“她说什么?”
德宁公主:“她说帝王将相没几个真心的,汉武帝驾崩之前亲自赐死钩弋夫人,越是雄才伟略的帝王,越没几个真心的,全都是铁石心肠,她又做下这等事,你必不会放过她,她必死无疑——”
她说到这里,却是声音越来越低。
景熙帝面色阴沉,整个寝殿都都变得沉重起来,周围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德宁公主也有些怕了,她没见过父皇如此阴霾的神情。
过了片刻,景熙帝才惨淡冷硬地道:“是,朕无情无义,残暴冷血,她说得对,你也做得好,你们是对的,是朕的错,全都是朕的错!”
德宁公主吓傻了:“父皇……”
景熙帝:“出去。”
德宁公主:“父皇,儿臣也不是有意,可儿臣看着母妃如此惊恐——”
景熙帝:“出去吧。”
早有侍女和女官上前,将德宁公主带走,寝殿内又恢复了沉寂。
滴漏一下下地响着,景熙帝脸色惨白冷沉,他直直地看着前方繁琐的地衣花纹,眼前却不断地浮现出一幕幕。
她柔软而依赖地偎依在那个少年怀中,她戒备而惊恐地望着自己,她明明伸出纤细的胳膊要自己抱,但是开口却是为那个少年求情。
景熙帝也记起皇后死时的惨状,触目惊心的惨状。
阿妩不曾杀过人,但如今她杀了,费力地戳下去,用她发髻上的金簪笨拙地戳破他人的皮肉。
景熙帝杀过人,他知道对于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来说,第一次杀人意味着什么,哪怕再冷血无情的人,在杀人后,都会心有余悸,都会有着无法摆脱的恐惧,会晚间做噩梦,会骤然醒来,那是需要时间慢慢地习惯适应。
可是她,她本就是寻常娇弱女子,她却去杀人了,还是那样费力笨拙地杀。
景熙帝以手支额,艰难地阖上眼。
她才刚生产半年,年纪又小,这时候想不开,郁结于心,他原该更耐心一些,给她慢慢解释,不该对她如此苛责,以至于她再遭遇皇后一事,钻了牛角尖,铤而走险。
她是真的被逼到了绝路,才会不顾一切。
杀皇后,其实已经无异于自杀了,她就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此时,福泰无声地进来,跪在那里,一直不曾吭声。
他自然有错,大错特错,他心中愧疚,甘愿受罚。
景熙帝神情阴晦,一直不曾言语。
福泰跪着,无声地等着。
之后,骤然间,景熙帝突然道:“那一日,她自道场回到琅华殿,先去了偏殿,当时可有人在场?”
福泰忙恭敬地道:“蔚兰跟随在侧,奶娘也在。”
景熙帝:“宣蔚兰和奶娘。”
他的声音冷冽如冰,透着寒意。
福泰一愣,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阿妩,她看似单纯,不晓世事,但骨子里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绝然和残忍,看看她是怎么对待太子以及陆允鉴的便知道了。
她不会回头,永远不会心软,她固执倔强。
她一怒之下杀了皇后,那在这之前——
福泰吓得心都缩起来,他不敢细想。
蔚兰和奶娘很快就到了,奶娘当时被阿妩赶出去了,什么都没看到。
蔚兰呆呆地跪在那里,浑身直颤。
景熙帝冷厉的视线盯着蔚兰:“说。”
蔚兰嘴唇哆嗦:“奴婢,奴婢看到——”
景熙帝无声地听着。
蔚兰犹豫了一番,突然大哭,她跪在那里拼命磕头,哭着说:“奴婢看到,贵妃娘娘她拿了金簪,她要——”
福泰惊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想阻止,但发不出声音。
他如今已经明白,皇贵妃杀皇后,太过一气呵成,不假思索,她心中必存着一股戾气,这戾气已经酝酿数日。
而这戾气从何而来,从那一日殉葬之言,戾气便已经生了根!
可殉葬那一日,她又是对着谁?又是如何克制住的?
蔚兰哭着道:“她对着小皇子举起金簪——”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皇帝正注视着自己,他的神情异样可怕,眼神有些瘆人。
蔚兰打了一个哆嗦:“娘娘好像要杀小皇子,差点刺下去……不过,不过又收回了。”
说完,她匍匐在地衣上,哆哆嗦嗦的,却是死死压抑着,不敢再哭出声,很快她便被带下去。
蔚兰下去后,寝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福泰十三岁便跟随在景熙帝身边,至今二十三年了,可从未见过景熙帝的脸色如此惨白。
即使当年景熙帝的亲皇兄意图谋取皇位,他都不曾如此过。
其实细想之下,最宠爱的娘子,放在心坎记挂着,又给自己生了那样可人的一对龙凤胎,正是幸福美满花团锦簇时,笑得合不拢嘴,喜欢到大赦天下。
就在这兴头上,若是突然没了,一切都没了,那对于景熙帝来说意味着什么?
福泰不敢想,也后怕,怕到骨头缝中往外冒冷意。
让人毛骨悚然的惨事,原来在他们无知无觉时,便险些酿成,一切不过就在一念之间罢了。
就在这种让人窒息的痛苦和不安中,福泰看过去,却见景熙帝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
他薄薄的唇动了下,似乎要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之后,景熙帝弓下背,指骨修长的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若因我一句妄言,竟酿成人伦惨事,那我……”
他阖上眸子,低低地喃道:“我也活不下去了。”
***********
蔚兰连着几日都是忐忑不安的,不过福泰命人把她唤来,一番安抚,蔚兰这次心安。
福泰是慈爱和蔼的,一番宽慰后,还会把她送去尚食局,要她好好干。
他语重心长地道:“我会一步步帮衬着,把你扶持上去,一直扶你走到五品尚宫的位置。”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蔚兰显然也有些疑惑,她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郑重。
福泰叹息:“但你必须记住,记住这次你看到的,你听到的,记在心里。”
蔚兰低头:“是。”
福泰:“来,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
蔚兰想了想,道:“陛下说,将来要贵妃娘娘殉葬,娘娘要扳指,陛下不给,娘娘为皇二子要储君之位,陛下依然不给,娘娘深受打击,产后郁躁,险些酿成大祸,陛下为此悲痛欲绝。”
福泰负手而立,颔首:“极好。”
他叹道:“陛下再是宠爱娘娘,可也不曾纵容娘娘半分,甚至为此险些酿成惨剧。”
蔚兰想起自己所见种种,越发后怕,眼眶发酸,又想哭了。
福泰:“蔚兰,我要你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直等到有一日,你可以说的时候,说给一个人听。”
蔚兰疑惑地看着福泰,却见福泰的神情肃穆,眼神深远缥缈。
她喃喃地道:“福公公,奴婢应该说给谁?”
不是太懂。
福泰却是和蔼一笑:“自然是说给那个应该听到的人,你自己慢慢想吧。”
蔚兰神情一顿,突然间明白了。
福泰笑而不语。
总有一日,蔚兰的言语会化作一根刺,戳在那个人心口最柔软之处。
这是攻心。
当这么想的时候,福泰望着远处重重殿宇。
他要重回司礼监,重新登上掌印总管的位子,同时兼任东厂提督,将扔下的权柄再捡回来。
他十三岁跟随在景熙帝身边,对景熙帝忠心不二,景熙帝也对他信任有加,可以说是以性命相托。
可是,当阿妩伏在榻上哭泣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孩子哭得如此伤心,为什么不可以给她?
所以,他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光阴来织成一道罗网,要对付的是景熙帝的亲生儿子,皇太子。
兵不血刃,要他退出储君之争。
************
景熙帝撩袍,迈步,缓慢地走向琅华殿。
他踏入其中,便有宫娥蹑手蹑脚地上前,膝盖微屈,恭敬地行礼。
景熙帝薄唇蠕动:“如何?”
宫娥低声道:“御医才刚来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待。”
说着,呈上适才御医留下的医案。
景熙帝接过来,随意翻了翻,还是一样的言辞。
整整两日了,阿妩一直不曾醒来,御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身子并无不适,也许只是心里逃避,不敢醒来。
景熙帝走到榻旁,一旁宫娥撩起了锦帐,又搬来了绣凳,之后才无声退下。
景熙帝坐在绣凳上,低首注视着榻上的阿妩。
睡梦中的她面色略显苍白,细弱的颈子上甚至能隐隐看到浅青色的脉络。
她是如此脆弱,仿佛雪捏成的,似乎仔细呵护,可是他却曾经将自己有力的指骨落在这里,想要她性命。
回忆昔日,景熙帝无法释怀。
在她险些死去后,她跪在自己面前,含泪祈求自己,并无怨无悔地献上了自己的爱意和仰慕。
他竟然也信。
可能处于高位太久,以至于太过理所当然,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拥有一切吧。
就在这时,睡梦中阿妩的手突然动了一下。
景熙帝的视线瞬间落在她的手上,他屏着呼吸,死死盯着。
却见那手指轻轻颤动了下,之后,无意识地伸展着,仿佛在抓着什么。
景熙帝伸出手来,轻握住那小手,在掌心揉搓安抚。
阿妩却蠕动着薄薄的唇,口中发出呓语声,细致的眉心也略蹙起。
她显然做了什么噩梦。
景熙帝压下来,贴近了她的唇,倾听着她的声音。
睡梦中的她被精心照顾着,身上竟散发着淡淡的乳香,以至于含糊的言语都带着甜。
她呢喃声软软糯糯的,听不真切。
景熙帝压抑着心跳,用低到仿佛气音的声音道:“阿妩,梦到什么了,来,告诉朕。”
他仿佛在诱哄着一个不懂事的孩童,想从她口中窥探一二。
阿妩蹙了蹙眉,口中却呢喃出一些字眼。
景熙帝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字,船。
之后,再要听,她便安静下来,彻底陷入梦乡。
景熙帝摩挲着被自己拢在手心的那双手,柔若无骨的小手,手背上还有四只小窝窝。
他便想起昔日的言语,阿妩是个有福气的,也想起她说起这个时的沾沾自喜。
景熙帝怔怔地捧着那双手:“阿妩,醒来,朕给你福气,可以吗?”
可是她并不曾有任何动静。
为什么不肯醒来?是不敢面对他吗?
景熙帝一下下亲着她薄嫩的脸颊:“阿妩乖,醒来吧,不怪你,不生你的气,也不会质问你什么。”
他在她耳边低低哄着:“还有那个叶寒,朕也不杀他,只要你醒来,朕都可以答应你,好不好?”
他缓慢地俯首下来,将自己的脸庞埋在阿妩的胸前,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属于她的甜软香气。
半阖着眸子,他低声道:“朕给你赔不是,那句殉葬之言,是朕错了,大错特错。”
如今的他,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看。
他苦涩一笑:“阿妩还记得吗,朕曾经说过,朕愿以父母之心待阿妩。”
可是后来问起这些言语,阿妩却说,她终究和德宁公主不同,怎么可能相提并论,德宁公主是生来的金枝玉叶,是皇室血脉,这是无法更改的,所以德宁公主可以嚣张可以犯错,哪怕错了,有皇帝父亲为她撑腰,为她周全,无论如何她依然是公主。
阿妩却不一样,她错了,便是冷宫,便是死,便是失去一切。
景熙帝缓慢地垂下眼睑:“在你心里,是不是总觉得有一日帝王一怒,会要了你的性命……你其实一直存着不安,都怪朕,都是朕不好。”
“可是阿妩还记得吗,你入宫后朕第一次临幸于你,你固然觉得礼仪过于繁琐,可在朕心里,自那一日起,你便是朕心里的妻,朕是想着,要和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那时候,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内有太子,外有群臣,他确实没办法给她一个光明正大。
“只是于朕而言,君无戏言,朕说了以父母之心待你,无论你有什么过错,朕都会努力记得这句话。”
况且她并没有错,其实错的是他。
身为万民之父,却不能庇护一个无辜弱女,让她流离失所,让她沦落在奸佞之手,以至于不得不以色相换得安宁。
他曾经以那样嫌弃的心思去揣摩这件事,可是如今,他只有怜惜和愧疚。
他望着阿妩许久,终于也上了榻,宽衣之后,就躺在阿妩身边,将她纤弱的身子搂在怀中,轻轻拍哄着。
苍天覆育,万物蒙其恩,雷霆雨露,皆是恩赐。
他埋首在她发间,呢喃:“阿妩什么都不要怕,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会处理好一切,陆允鉴,叶寒,也会为她寻找她的父兄。
再把她捧到皇后的位置,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
男人温醇的呢喃声宠爱至极,不过阿妩并不曾醒来。
睡梦中的她甚至不得安宁,偶尔间依然会发出些许挣扎的呓语,甚至身子都会轻轻地哆嗦着。
景熙帝抱紧了她,恨不得入到她的梦中去安抚她。
***********
阿妩是在一个清晨时分醒来的,守候的女官发现她睫毛颤动,便连忙呼唤御医,等御医来了,阿妩也醒来了。
不过醒来后的阿妩似乎有些不对,女官和御医都被吓到,当即赶紧禀报了景熙帝。
此时的景熙帝正在奉天殿处理政务,听到这个,不及细听,当即扔下几位重臣子,匆忙阔步离开。
几位臣子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景熙帝宠爱皇贵妃娘娘,也听说贵妃娘娘病了,这其中具体事情原委,坊间有些传说,但自然不是他们能够妄议的。
不过帝王对这位皇贵妃如此疼惜,以至于听说醒来的消息便不顾一切,这委实让众位大人震惊。
震惊之余,大家纷纷想着,罢了,好歹这位娘子给帝王添了皇子皇女,谁还没有个心头好。
景熙帝赶到琅华殿后,丝毫不曾留意女官宫娥那略显微妙的神情,当即冲过去,见阿妩披着一头乌发,斜歪在软缎织锦引枕上。
景熙帝的心瞬间狂跳。
他扣住阿妩的手腕:“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刻意压制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温柔平和。
阿妩懒懒地仰起脸,睁着雾濛濛的眸子,困惑地看着他。
她犹如不晓世事的雏鸟一般,惊奇地看着他。
她眼底的陌生让他心微沉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无声无息地压下自己的心思,屏着呼吸,抿出一个温柔的笑,对阿妩道:“阿妩昏睡了几日,如今感觉如何?”
才刚醒来的阿妩还有些虚弱,她歪脑袋打量着他,之后微微蹙起细致的眉。
景熙帝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不过他还是用最温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阿妩?怎么了?”
阿妩蠕动了下唇瓣,发出有些细弱的声音:“你是谁啊?”
景熙帝呼吸顿住。
阿妩茫然地看看四周围,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我阿爹阿娘呢,我阿兄呢?”
景熙帝:“阿妩,你不认识我了?”
说着,他上前便要握住她的手。
谁知道阿妩却躲开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叶寒哥哥呢,我要叶寒哥哥。”
景熙帝神情缓慢凝结。
第87章 嫌弃
当阿妩沮丧地问起爹娘阿兄时, 一旁女官脸色便有些惨白。
她们适才已经发现了,贵妃娘娘不对,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帝王说起, 至于旁边的宫娥, 也是面色惶恐, 不知如何应对。
景熙帝从旁不曾打扰,沉默地端详着现在的阿妩。
昏睡几日的她, 有些无力地倚靠在引枕上, 面颊苍白到几乎透明。
她娇弱无助, 咬着唇,一脸迷惘。
寝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景熙帝抬手作了一个手势, 宫娥和女官按次序无声退下。
阿妩终于把目光再次落在景熙帝脸上, 她眼神怯生生的, 有些怕, 又有些好奇。
这让景熙帝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阿妩时, 她如同一只初初坠入人间的雏鸟, 好奇地望着这个人世间。
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 他连呼吸都不敢过重。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 嗓音压得轻而缓慢:“阿妩, 真的不记得我了?”
阿妩小心翼翼地摇头。
景熙帝陷入窒息的沉默。
在知道那些真相后,看着她的逃离, 他一个人沉闷地消化了所有, 现在,他走到她面前,已经在心里斟酌了许多的措辞, 想着怎么说服她,怎么安抚她,要她回心转意,要让她相信他会把一切都处理得稳稳妥妥。
可她轻飘飘地这么一下,说她不记得了,说她不认识了。
她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这时,宫娥重新进来,奉上了膳医特意叮嘱过的软粥,这是要在阿妩醒来后给她吃的。
景熙帝命宫娥退下,对阿妩道:“我是你的夫君。”
阿妩睁大眼睛:“夫,夫君?”
景熙帝:“是,我姓雍,名天赜,你可以唤我天赜,也可以唤赜郎。”
阿妩蹙眉,低声呢喃:“赜郎?”
景熙帝看着薄软的唇很轻很轻地吐出这两个字,明知道她只是无意识,可他心口竟然有了异样的悸动。
他不动声色压下,笑着道:“你病了,躺了几日了,如今才醒,来,先洗漱。”
说着,他扣住她的手腕,温柔而强势地把她拉到怀中。
阿妩神情有些迷糊,她也没什么力气反抗,绵软地偎依在他臂弯中,任凭他摆弄。
景熙帝亲自帮阿妩洗漱擦拭了,细心地用巾帕帮她擦拭过下巴。
之后,他拿来那一碗粥,一口口喂她吃了。
她显然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明明不认识他的样子,仿佛要问问什么,可他喂她,她也就张口。
精致薄软的唇渐渐有了些许血色,看上去添了几分娇艳,一张一合地吃着粥,像是一只被喂食的小雏鸟。
景熙帝没这样喂过任何人,便是自己新得一双儿女也不曾这样喂过。
当看着阿妩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的时候,他心里竟滋生出奇异的感觉,酸胀,满足。
他想,她说不认识自己了,但骨子里对自己依然有熟悉。
这碗粥吃了一半后,景熙帝不再喂了。
阿妩却张着圆圆的小嘴,冲着他“啊”,期盼而困惑地看着他。
她还想吃。
景熙帝拿起巾帕,轻柔地替她擦了擦唇:“御医说过,你醒来后,只可以用半碗,不可太过饱食。”
阿妩有些失望,她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看着他。
景熙帝温柔轻笑,低声道:“不能吃了,先下来走走?”
阿妩懵懂地看着四周,之后轻轻点头。
景熙帝便搀扶着她下榻,谁知道才一下榻,她便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那里。
景熙帝将她纤弱的身子捞在怀中,小心地安放在榻上,还帮她掩好被褥。
阿妩尖细的下巴抵在雪白的被褥上,咬着唇,好奇地看着上方的他。
景熙帝很轻地扬眉:“嗯?”
阿妩望着上方的男人,有些艰难地消化着:“你是……阿妩的夫君?”
景熙帝:“是。”
他略侧首,面庞矜贵俊美,不过神情却有些失落伤心的样子:“阿妩忘了吗?我是你的赜郎,你的夫君。”
阿妩清澈的眸底浮现出愧疚,她咬着唇:“我,我……”
她确实不记得了,她不知道啊……
景熙帝抬起手来,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视线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似乎怔了下,之后脸上瞬间泛起红晕,眼底也浮现出羞涩。
景熙帝虚压下来,凑近她耳边,低声哄:“我是赜郎,你的夫君,一直陪在你身边,夫妻恩爱。”
他的声音低醇温厚,任何小娘子听了都会为之陶醉,而此时,失去记忆不通世事的阿妩更是晕晕乎乎,羞涩地红着脸,悄悄地看他。
景熙帝含着笑,略俯首下来,任凭她看。
可阿妩好像很羞涩,她用手捏着被褥,轻轻拉了拉,遮住了半边脸。
景熙帝故意道:“想起我来了吗?”
阿妩不吭声,两排乌黑浓密的睫毛缓慢掀起,清亮而懵懂的眸子无辜地注视着景熙帝。
小心翼翼地打量,又有些困惑的样子。
景熙帝声音轻柔:“有什么问题?”
阿妩的白牙咬着被褥边角,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今年多少岁了?”
景熙帝:“嗯?你觉得呢?你看着我多大了?”
阿妩略歪着脑袋,端详着景熙帝:“你是不是二十多岁了?”
景熙帝沉默了片刻,之后轻挑眉:“差不多。”
阿妩:“我猜你比我阿兄还大,估计有二十七八岁了!”
她毫不留情地猜了一个比较大的年纪。
景熙帝笑得微妙而愉悦。
阿妩便低声嘟哝了一句。
景熙帝没听清:“什么?”
阿妩不太满意地道:“你好像有点老了,阿妩不喜欢这么老的夫君。”
景熙帝的笑容凝固。
阿妩越发叹息:“太老了,我可不要!”
景熙帝:“我……很老吗?”
阿妩不敢置信:“难道不老吗?”
景熙帝:“我们相差也不大吧?”
阿妩困惑,过了一会,她才茫然地道:“不大吗?我这么年轻貌美,你都这么老了,你说我们相差不大?”
她不懂眼前的男人,都二十岁往上了,难道不老吗??
他怎么好意思说是自己夫君,她当然不要这样的夫君!
景熙帝沉默了。
或许,他确实年纪大了一些。
太子年轻,叶寒年轻,就连陆允鉴都比他小几岁。
**************
这两三日,阿妩身体恢复了一些,不再那么虚弱,可以下榻慢慢走,甚至可以被扶着去外面院子站一会,可她依然不记得往日。
根据景熙帝的试探,她只记得她家父兄出海了,至于之后的种种,包括她家阿娘的去世,她全不记得了。
再继续试探着问,阿妩便抱着脑袋说头疼,她也很茫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太医院相关的御医全都来了,十几个白发苍苍的医中泰斗都曾为阿妩诊脉,大家聚在一起好一番商议,却无法给出确切的诊断。
阿妩的身体除了略显虚弱,其实并没什么不好,便是脑部也没见任何外伤淤伤。
他们只能猜测,皇贵妃娘娘遭受重大打击,心绪郁结,所以忘记一部分事。
对于这个猜测,景熙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一言不发,倒是让众御医都忐忑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抬手,示意众御医先行退下,大家这才略松了口气。
最近宫中实在发生了许多事,皇后娘娘没了,还被废黜了,中宫空悬,其实大家隐约猜到,这位皇贵妃娘娘再进一步,便应该是入主中宫了吧。
谁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待到众人退下,寝殿中安静下来,景熙帝就着朦胧的光线,打量着阿妩。
柔软的水红软缎被褥将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映衬得越发雪白,她比之前消瘦了一些,娇弱到仿佛削薄的玉片,剔透水润,但不能用力,稍微一捏就会碎掉。
这么弱不禁风的一个小东西,偏偏藏着那么多心事,有过那样的往昔。
她必是承受不住,惧怕他的逼问,仓皇逃离,却又被他捉住,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便失去了这一段的记忆。
若是之前,景熙帝必恨不得剖开她的心看看,看看那里面到底有没有自己,不过现在,他竟淡然了,也开始自圆其说了。
他端详着睡梦中的她,看着她偶尔间轻蹙起的眉尖,便抬起指来,用指腹轻轻摩挲,为她抚平,又亲昵地用揉捏着她的肌肤,脸颊,耳后,修长的颈子。
他虚压下去,将自己的脸埋首在她的肩窝中,轻轻地磨蹭着。
才刚沐浴过,身上散发着清淡的桃花香,混着些许的乳香。
他有些贪婪地汲取着,口中低声呢喃:“阿妩,你如果早些告诉我,我——”
他说到一半,顿住,突然想起昔日初识时,自己对这些事的斤斤计较,对她的苛刻,以及曾经逼问过她的种种。
曾经那个捏着她下巴威胁的,便是他自己。
他艰涩地阖上眼帘,喃喃地道:“阿妩,我固然会恼怒,可你只要……”
只要哄哄,稍微哄哄,他就能被哄住,就会妥协,退让,包容她的一切啊。
可现在她忘记了,她不会哄他,也不会在意他了。
他反过来哄她,她也听不到了。
*************
阿妩吃了许多汤药,并不见恢复记忆,反而开始闹腾起来。
她抹着眼泪要回家,说是要找她爹娘阿兄,还有邻家叶寒哥哥。
对此,景熙帝不动声色,只抱着她哄,说如今嫁人了,他便是她的夫郎,这里便是她的家,不必想着过去的家。
可阿妩哪里依从,依然和他闹。
这一日,景熙帝哄着她用药,她却不肯用,甚至故意踢腾起来,把锦被踢得满榻飞,又把引枕全都扔得老远。
景熙帝看着这情景,并不见任何恼怒,只平静地看着,吩咐宫娥重新收拾,又要她们热了汤药来喝。
阿妩现在已经约莫看出,景熙帝对自己颇为纵容,自己怎么闹腾他都不会恼。
她便仰着下巴,故意道:“反正阿妩不喝,不喝!没有叶寒哥哥,阿妩就不喝!”
景熙帝听着她一句句的“叶寒”,依然一脸平静。
他甚至夸道:“阿妩身子好了,这么重的褥子都能踢飞了。”
阿妩一听,气得拿了旁边靠枕来掷他,甚至跳脚来踢他,挠他,像是一只被惹急的小狗。
她是带了牙的,真的会伤人,会刮破他的颈子,不过景熙帝毫无反应,很平静地任凭她闹。
如果她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兽,心中藏着戾气,也许正好可以借机发泄。
毫无顾忌地发泄,忘记他是皇帝,忘记那些宫廷规矩,随心所欲。
这时候景熙帝甚至想,如果他们是民间寻常夫妻,她便是那个撒泼恼恨的妻,恨极了她的夫君,会咬他骂他。
于是他便甘之如饴。
阿妩恼了,气了,她要发泄。
等她打够了,他便温柔地哄她,让她平静下来,抱住她,哄她睡觉。
之后再无声无息地处理好可能的淤青和伤痕。
身体的疼痛格外清晰,这一再提醒他,这是阿妩给予的,是他应该承受的。
可这一次。当阿妩把引枕扔过来时,素锦里衣竟然敞开来,露出里面水红抹兜。
景熙帝视线落在那里,一抹酥白明晃晃的眨眼,其下水红抹兜略有些潮,散发出淡淡奶香。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自从阿妩失去记忆,他总觉得她心智仿佛也回到了更早时候,还是小孩儿家,诸事不懂,身为一个年长者,纵然名正言顺,却也不愿意在此时教她这些心思。
况且他也察觉到,阿妩这次醒来后,情绪脆弱,甚至会很激动,会对他表现出恼恨,也许她并不是单纯地忘记了,而是选择逃避了。
为了避免刺激到她,以至于引起她激烈的抗拒,他也刻意隐瞒了一些。
比如他告诉她,他们是正经夫妻,明媒正娶,他们格外恩爱。
甚至他暂时含糊了小皇子小公主的存在。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在她最为脆弱的时候,又何必要她承担做人母亲的责任。
景熙帝可以说用了十万分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哄着,体贴地照料着,可是依然会遇到一些麻烦。
比如今日这样,她自己是丝毫不懂的,也不知如何处置。
他怕贸然提起,吓到这不懂风月的小娘子。
于是他耐着性子道:“阿妩,该沐浴了,让怡兰为你沐浴好不好?”
阿妩不高兴地扁着唇:“不想去沐浴!”
景熙帝:“不想去?”
阿妩理直气壮点头:“我要叶寒哥哥,不然就不沐浴!你把叶寒哥哥给我!”
景熙帝:“听话好不好?”
阿妩:“就不听!”
景熙帝看着阿妩,阿妩昂着下巴,较劲。
她倔强得很,一心要反抗他,要和他作对,仿佛要把昔日阿妩不曾做过的,全都补回来。
景熙帝轻笑,只是笑得有些凉寒:“既如此,来人,把怡兰拉出去,打。”
侍奉在屏风外的怡兰吓得一哆嗦。
阿妩愣了下,狐疑地看着他。
景熙帝神情凉淡:“连娘娘沐浴用药都侍奉不好,留你何用?”
说完,一个手势,很快便有女官进来,要把怡兰拉出去。
怡兰两腿发软,直接跪那里了。
阿妩气得脸都红了,这几日这位小娘子照顾她,也陪她玩,她喜欢得很。
结果这个坏人,竟要打她!
她气得呼哧呼哧的,挥舞拳头:“放开,不许,你敢打她,我就打你!”
众人听了,吓傻。
打皇帝?
景熙帝却很习以为常的样子:“沐浴,用药,她侍奉不好,不该打吗?”
阿妩悲愤控诉:“你这个恶霸,我和你拼了!”
说完她就冲过来,用脑袋撞向景熙帝,跟头小牛一样。
景熙帝趁机牢牢抱住她。
阿妩挣扎,却不能,她好生气,拍打他:“坏人,恶霸,海寇,你就是海寇!”
景熙帝稳稳地抱住她,等着她平静下来。
阿妩终于不再闹腾,可她不太甘心,含泪道:“你不是好人,你是坏人!”
景熙帝:“嗯,我是坏人。”
阿妩:“你!”
她气哼哼的,不过又不想打他了。
她知道他对自己挺好,打了他,他也不会哭,只会温柔地看着她。
景熙帝看着这骄纵的小东西,自从失忆后,她不怎么出去寝殿,日常只穿着松散的软绸里衣,层层叠叠的里衣下,露出光洁的脚丫。
地衣太过柔软,且每日都会仔细清洁,她不想穿软缎袜了。
此时的她,仿若一朵花苞被剥去外层几瓣后,里面最鲜嫩的小小花骨朵,无任何粉饰,澄澈天然,纯净如玉。
可她骄纵,刁蛮,有些被宠出来的性子。
景熙帝:“先沐浴,等会就是午膳了,给你吃好吃的。”
阿妩泄愤一般,高声要求:“要吃桂花芋头乳糕,乌梅糖,还要蜂糖糕!”
景熙帝:“嗯,吃,都给你吃。”
阿妩:“还有叶寒哥哥!”
景熙帝微怔了下。
之后,他自嘲地笑了:“你听话,听话的话,我便帮你找你的叶寒哥哥。”
阿妩不太相信:“真的吗?”
景熙帝:“嗯,真的。”
阿妩:“好!”
景熙帝侧额,无声地看着她欢喜的样子。
也许在他心里,初识阿妩时,也不是没有过念想,比如在太子之前,在叶寒之前,那个白纸一张的阿妩,全然不曾沾染尘埃的阿妩,不晓风月,不通世事,完全属于他,由他来恣意挥墨,占据她所有的身心。
如今,机缘巧合,把这样一个阿妩送到他面前,他自是喜欢疼爱,可却多了几分禁忌,以及自我的克制。
这个阿妩他固然也喜欢,可她不是原来的那个阿妩。
他要的自始至终是那个阿妩。
这时却是再次想起叶寒。
事到如今,他已经可以平和地去想叶寒,去想陆允鉴。
这是属于阿妩的过去。
叶寒是她的执念,她心里定是怕自己要了叶寒性命,以至于她失去记忆后,依然日日牵挂着叶寒,一声声地喊着。
这样的眷恋,那个少年能承载得起吗?
第88章 我不要你的
一大桌子的膳食, 都是阿妩昔日爱吃的,阿妩吃得津津有味。
景熙帝从旁看得也兴致盎然。
不过景熙帝也不敢让她多吃,御医说了, 她肠胃虚弱, 怕不好克化。
吃过后, 宫娥为阿妩梳掠。
景熙帝的视线一直流连在她脸上,她显然没见过各样华丽的珠玉, 她好奇地东摸西看。
景熙帝:“喜欢吗?”
阿妩点头:“嗯。”
她好奇:“这都是你的?”
景熙帝:“是你的。”
阿妩对着铜镜, 再次摸了摸鬓边垂下的珍珠串儿, 显然喜欢得紧。
她睁着明媚的眼睛,满足喟叹:“原来我这么美!”
景熙帝闻此,笑了。
她说这话的样子,像极了那个他熟悉的她。
他笑着伸出手, 挽着她的:“走, 我陪你去看外面的花。”
阿妩:“外面?是去逛街吗?”
景熙帝:“不能随便逛街, 不过等几日我有空了, 会陪你去别苑, 那里有水, 有草, 也有花, 更有各样美味, 阿妩可以随意玩耍。”
阿妩显然有些向往,不过向往之余, 突然又记起来了, 劈头问道:“那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景熙帝神情顿了顿。
她总是会在突然间想起回家,嚷着要回家,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便固执地和他闹,需要他花费很多心思来哄。
如今他只能哄着道:“阿妩,你已经是我的娘子,出嫁从夫——”
阿妩却立即抗议:“才不呢!”
景熙帝停下脚步看着她。
阿妩歪着脑袋,倔倔地道:“反正我不记得了,我才不认呢!”
景熙帝坚持:“但你是。”
阿妩:“你都这么大了,我不要年纪大的,我要年轻的,我要——”
她说到一半,却不敢说了,因为身边男人正看着自己,他淡茶色的眸子仿佛覆上了一层薄冰。
阿妩顿时胆寒,心虚。
景熙帝尽量温柔,诱哄:“阿妩继续说,你想要谁?”
阿妩犹豫了下,到底是道:“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我给我叶寒哥哥,我叶寒哥哥呢!”
景熙帝:“我是答应了你,但没说现在给你。”
说着,他好奇地看着她:“叶寒对你很重要?”
阿妩点头:“叶寒是阿妩的未婚夫,是订了亲的,阿妩要嫁给他,要拜天地。”
景熙帝端详着她的娇羞:“你很喜欢他?”
阿妩:“叶寒哥哥对阿妩最好了。”
景熙帝扯着唇线,轻笑:“哦,怎么好?给你吃鱼?”
阿妩点头:“也吃虾。”
景熙帝:“所以你亲他?”
阿妩听了,迷惘了下,之后道:“亲?亲什么?”
景熙帝看她迷迷糊糊的样子,竟是心绪百转千回。
他伸出修长整洁的指尖,轻按在她唇上:“当然是亲这里,不然呢?”
阿妩却委屈得很,困惑地道:“为什么你会这么问我?”
景熙帝无声地望着她。
阿妩推开他的手:“才没有呢!”
景熙帝:“你的叶寒哥哥,没有亲过你吗?”
阿妩拧着细致的眉,想了想,摇头:“没有啊!”
景熙帝蹙眉,端详着阿妩。
很容易便可以感觉到,如今的阿妩没有说谎,她也没必要说谎。
所以曾经的阿妩没几句话是真的……
这时,阿妩咬着唇,雾濛濛地的眼睛有些委屈:“你肯定是假的,你不是我夫君。”
景熙帝:“为什么?”
阿妩:“因为你欺负我!”
景熙帝:“我欺负你了吗?”
阿妩:“对,你欺负我。”
之后,她瞥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非要说你是我夫君,我怎么会嫁给你?我的叶寒哥哥那么好,你比他差远了!”
略显稚气的声音,倔强又固执,却仿佛在和他较劲。
景熙帝:“比起他来,我就这么差吗?”
阿妩:“当然了!”
景熙帝:“我哪里不如?”
他微拧眉,神情间有几分疑惑:“不能给你吃鱼还是不能给你吃虾?我哪次不是把你喂得饱饱的?”
阿妩:“我也不知道,但你就是不好,你就是不如叶寒哥哥,你哪儿都不如!一百个你都比不上一个叶寒哥哥!”
景熙帝微吸了口气。
他觉得她在报复自己,在拿尖刀戳着自己的心,好残忍的一个孩子。
可他却只能包容,忍受着,连和她澄清或者诉说一下心思都不能。
她已经忘记了一切,他没办法把她拽入深渊。
他紧紧抿着唇,无声而麻木地想,她也许就是故意的,天真稚气下,包裹着的是锋利的尖刀。
昔日的阿妩逃了,躲起来了,却用这样的面孔来对付他。
阿妩自然也发现他的异样,她打量着他:“你怎么了?”
景熙帝:“担心我?”
阿妩咬着唇不吭声。
景熙帝并不抱什么希望地道:“你也知道担心我?”
阿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担心,可是看着他刚才的样子,还是有点难过。
他像是一棵住在秋天的树,叶子仿佛都要落光了。
她低垂下头,轻轻挪动着自己的脚丫。
景熙帝也看过去,穿了白色锦袜的脚丫踩在柔软的地衣上,她喜欢故意踩来踩去,觉得好玩。
这种略显稚气的动作让景熙帝心底的痛意消散了许多。
他没办法和她计较,永远不能和她计较。
她曾经是自己放在心坎上的妻子,现在她退化,失忆,仿佛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儿。
这次,他可以像宠爱一个女儿般宠爱她。
她想要什么都可以,怎么任性他都不会生气,会比对待女儿更包容许多。
于是他走过去,牵着她的手,要她坐在矮榻上,之后拿来新的软袜为她换上。
对此他做起来已经很熟稔了。
阿妩其实有些别扭,她当然知道自己气到他了,也说了让他伤心的话,可他并没有生自己的气,反而为自己换新的软袜。
她想告诉自己,下次不要气他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就要,就要,气死他。
看他难过,她心里才好受呢。
她看着几乎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是个内双的眼皮,眼皮褶子薄薄的,如今低垂着,又有着高而窄的鼻梁。
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很贵气,和她往日认识的男人都不同。
况且,他如今这么温柔地为自己换软袜,还捧着自己的脚丫,很是珍惜的样子。
这么想着,她心里也有些荡漾了……
不过她到底问:“你到底几岁了?”
心里却想着,年纪太大的话,还是不行吧。
景熙帝为她换了一只脚的袜子,正要穿另一只,此时听到这个,有些意外地看过来。
阿妩觉得这个男人很深沉,是自己完全看不懂的,她忍不住道:“你该不会真的比我大十几岁吧?”
景熙帝试探着道:“如果比你大十几岁呢,你会如何?”
阿妩茫然了:“你说我嫁给你了?”
景熙帝含糊地道:“嗯。”
阿妩蹙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你都三十岁了,这么大年纪才娶妻,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吧。”
她这么想着,突然又记起什么,狐疑戒备地看着他。
景熙帝:“怎么了?”
阿妩:“你之前该不会有过别的妻子吧?”
景熙帝神情微凝。
阿妩紧盯着他:“不许骗我!”
景熙帝坦诚:“确实有过,已经休弃了,也死了。”
阿妩惊讶:“死了?该不会被你气死的吧?”
景熙帝沉吟着,他想说被你杀死的,可这话只能吓到她。
阿妩看他欲言又止,道:“我都知道了,你不用瞒着我了。”
景熙帝微诧。
阿妩抬起脚丫,故意用脚尖轻踩着景熙帝的掌心:“就是被你气死的!你这么凶,谁敢给你当娘子,她必是日日糟心,最后气死了!”
景熙帝视线抬起,看着她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哑然。
他承认:“就当是这样吧。”
其实说起来也大差不差。
阿妩突然又想起来了:“你这么有钱的样子,该不会还有什么妾吧?”
景熙帝的脸色便不太好看,该说这孩子聪明还是不聪明呢?
但他还是承认:“是有一些,还不少。”
阿妩倒吸一口气:“一些?多少?”
景熙帝:“妾室依然在家中养着,只是不会碰了,另外还有一双儿女。”
阿妩不敢置信,睁圆了眼睛:“你——”
景熙帝端详着阿妩:“阿妩很在意,是不是?”
阿妩简直要气晕了:“在意,当然在意——”
她捂着胸口,大声坚持着:“死也不要嫁给你,才不要呢,阿妩只要清清白白的郎君!还要年轻的,超过十八岁就是老!”
“阿妩也不要当续弦,反正不当续弦!”
“阿妩也不要给人当后娘,不要有儿女的男人!”
景熙帝哄着:“阿妩——”
阿妩却直接打断他的话:“反正你不好,比我叶寒哥哥差远了,我怎么可能嫁给你!”
************
这几日景熙帝的政务繁忙起来,可他又想陪着阿妩,于是便会将阿妩带到御书房来,让她在旁边玩耍,他自己处理政务。
皇后死了,朝堂上自然有些波澜,不过镇安侯府的种种铁证如山,案卷砸下去,没人敢说什么。
后宫所有人都噤声,大家小心地明哲保身,以至于出了这么大的事,前朝后宫依然是一片安宁。
不过东海的海寇是要处置的,各处的政务是要打理的。
景熙帝批阅着奏章时,阿妩百无聊赖地靠在御案旁,看着一旁的宫灯,她拿起御案上的朱笔,胡乱涂抹着什么,一张白色的宣纸很快被他糟蹋了,旁边掌印太监看到,心惊肉跳。
要知道大晖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但景熙帝破例了,就把这位皇贵妃带来,就在旁边陪着看着。
如今可倒好,亲娘啊,那可是御用的朱笔,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不过景熙帝并不在意,只是用巾帕帮她擦拭了下:“仔细一些,不要弄脏手。”
阿妩点头,软软地嗯了一声,之后便不停地在上面胡乱地划,很快涂抹了一大张。
景熙帝看过去,上面墨迹斑斑,倒是有些像舆图。
阿妩感觉到他的视线,指着一处大片的墨痕:“海。”
景熙帝看着她的眼睛:“东海?阿妩的家?”
阿妩点头,望着那画,眼神迷离缥缈,里面漾着的是思念和渴望。
她喃喃地道:“这里有阿爹,有阿兄,他们会回来……”
景熙帝:“嗯,会回来。”
阿妩:“阿爹和阿兄回来接我和阿娘,他们会带来珠宝玉器,会带来很多绫罗绸缎,我们家要发大财了,阿妩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景熙帝侧首打量着这样的阿妩,
这是十五岁的阿妩,望着远处的海,期盼着亲人的归来。
这也是一张白纸的阿妩,还不曾经历后来的种种。
可他却在她略显娇憨的神情中,辨别和寻找着那个阿妩。
这时候,阿妩却突然抬起眼,看到了他眼底的思念。
她好奇地道:“你怎么了,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景熙帝收敛了情绪,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些物件想让你看看。”
阿妩:“什么?”
景熙帝一抬手,便有内监碰了红漆捧盒过来,打开那捧盒后,阿妩惊叹连连。
里面都是各样华美的金头面,金灿灿的自不必说,只上面镶嵌的各样玉石便让人赞不绝口,比如耳坠儿,竟是用金累丝小亭子,轻盈精致,小巧玲珑,让人忍不住把玩,还有一些金镶珠宝的头冠,簪子等,上面的各样珠宝流光溢彩,让人惊叹不已。
阿妩把玩着这些,不敢置信:“好看!”
景熙帝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唇畔浮现笑意:“戴上试试?”
阿妩惊讶:“啊?”
景熙帝:“挑一个。”
说着,他便挑了一个镶琥珀金簪子:“这个,试试吧?”
阿妩愣了下,打量着他。
景熙帝感觉到了:“怎么了?不喜欢这个?那换一个?”
阿妩却摇头:“我不要。”
景熙帝怔了下,温和地看着她:“不喜欢?”
阿妩用手推了推,虽然不舍,但还是把那红漆捧盒推开,之后小心瞥了他一眼:“我不要你的。”
景熙帝轻声问道:“为什么?”
阿妩低下头,若有所思,之后才小声嘟哝道:“阿娘说,等阿爹和阿兄回来,便会给我买,我要什么都可以……”
说完这个,她低垂着小脸,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要别人的。”
景熙帝在这一瞬间,思绪是有些迟钝。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试探着哄道:“赜郎不是别人,是你的夫婿——”
这么说着,他便看到阿妩睁着澄澈的眼睛,认真地摇头:“可是我知道,你不是。”
景熙帝心被轻轻蛰了一下:“为什么我不是?”
阿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是。”
景熙帝有些固执地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不是?”
阿妩想了想,才道:“你不是我爹爹女婿,便不是我的夫君,只有拜过天地父母的,才是阿妩的夫君!”
景熙帝的呼吸停顿。
过了好一会,他没事人一般将那红漆捧盒放到一旁,哄着她道:“不要就不要吧。”
于是阿妩继续低头描绘她的画,景熙帝坐在那里,拿来奏折看,只是低头看着奏折,字都认识,却怎么也无法拼凑出意思。
之后,在某一刻,骤然间,尖锐的酸楚狠狠地掠过他的胸口,这痛猝不及防地袭来,几乎把他击碎。
眼前的奏章全都是虚影,他神情涣散,什么都看不清。
阿妩见景熙帝脸色惨白,几无血色,额头上也有冷汗溢出,不免疑惑。
她眸底流露出关切:“你,你怎么了?”
景熙帝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稚嫩的阿妩,她在担心自己。
但是这个担心只是她纯粹的善良,是对陌生人都会有的善良。
她不知道后来的种种,她也不懂这些言语意味着什么。
毫不设防的阿妩,率直天真的言语,却道破了昔日他和她之间无法言说的隐晦。
面对这样一个陌生到竟然在同情他的阿妩,他又能说什么?
于是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件不太要紧的小事。”
阿妩:“什么?”
景熙帝:“在一个叫南琼子的地方,有个人带着心爱的女子去采野菇。”
阿妩好奇:“然后呢?”
景熙帝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她问他家中可有儿女,他说了,说女儿被宠得无法无天,性子过于骄纵了。
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定是你太过疼爱她了”。
当时的他沉迷于自己的心事,并不曾细听她这句言语中隐藏的细微情绪。
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模糊的。
那一刻,两个人尽管同在一处,但却如同陌生人一般,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
他这么想着时,旁边的阿妩有些疑惑地看着景熙帝:“你怎么不说了?”
景熙帝才继续道:“……一起采蘑菇,她突然不高兴了,甚至有些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那个男人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当时的自己到底不够在意,因为不在意,所以忽略了,反而觉得她的恭维是如此拙劣。
阿妩:“他为什么不问?”
景熙帝:“不知道。”
阿妩却道:“必是因为他并不在意,若是在意,怎么会不问?”
景熙帝怔了下,道:“你说得对,那时候没那么在意,所以忽略了。”
于是许多事,就在这种不在意的忽略中过去了。
终于有一日,世事转了一个弯,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
阿妩又问:“然后呢?”
景熙帝:“没有然后了。”
阿妩:“啊?”
景熙帝:“所以那个男人开始伤心。”
阿妩有些意外,她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下了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伤心?那他不是活该吗?”
景熙帝:“嗯,他活该。”
阿妩重新低下头去涂画了,她很快沉迷其中,不再去想那个咎由自取根本就活该的人。
景熙帝的视线却缓缓转向窗外。
昔日的种种,那些他也许上心也许不曾上心的,全都在脑中浮现。
在南琼子,他赠她金银,觉得这小娘子贪慕钱财,其实昔日未尝没有鄙薄。
他大言不惭,说以父母之心待她,其实根本便是居心叵测,可笑至极。
他所给出的每一份馈赠,都是要她付出代价的。
他比她年纪大,不曾明媒正娶,甚至没有和她拜过天地。
他口中称呼她阿爹为令尊,语气中有着居高临下。
她心里何尝不知,只是她别无选择罢了。
所以事到如今,兜兜转转,从另一个她口中,他得到一句“活该”。
第89章 痴儿
相较于面对自己父皇的服从与隐忍, 在面对叶寒这么一个近乎同龄少年时,太子稳重而锋利。
他到底是景熙帝的亲子,是按照下一任帝王培养的储君。
他冰冷地用了刑, 对叶寒逼供, 终于从叶寒口中审出许多, 包括他和阿妩年少时的种种,他们的亲事, 以及阿妩父兄的下场。
至于叶寒和阿妩的这次私奔, 叶寒也终于说了实话。
景熙帝站在地牢的阴影中, 眼睑垂着,整齐修长的指尖缓慢地摩挲着玉扳指。
叶寒狼狈地匍匐在太子面前:“草民如今说的都是实话,草民本为东海渔民,和宁阿妩有过婚约, 因知道她已为皇贵妃之尊, 草民便心生愤恨, 想着怎么也要讹诈她一笔银子, 所以草民趁着前次进宫做道场, 偷偷寻到贵妃, 要求贵妃跟着草民离开, 不然草民便要将贵妃昔日种种说给皇上听。”
太子沉声道:“所以在你的威胁之下, 皇贵妃娘娘便离开宫廷, 随你而去?”
叶寒:“也不只是因为这个,草民知道娘娘牵挂父兄, 所以故意编造了娘娘父兄的消息, 娘娘心忧家人,果然上当,要随草民去寻找父兄。”
他想了想, 又道:“草民还要娘娘务必带一些细软,这样才好寻找父兄。”
说到这里,他红了眼圈,低声道:“这些事,皇上英明神武,一查便知,草民刻意接近娘娘,诱骗娘娘,这是再瞒不过的,草民不敢隐瞒,愿意认罚。”
太子又细问了叶寒许多,叶寒这次再无抵赖,全都招供了。
站在暗处的景熙帝走上前,无声地盯着那个匍匐在地上的少年。
因为遭受了刑罚,他的腿上都是血,瑟缩地躺在稻草中,狼狈而可怜。
景熙帝扯唇,嘲讽地笑了一声,走出牢狱。
片刻后,太子也跟随景熙帝走出去。
景熙帝略偏首,垂眼,眼角余光扫过太子:“你怎么想的?”
太子皱眉:“他最先的供词太过荒谬,母妃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逼迫他?又有什么手段逼迫他?可见他为了活命,不惜将一切过错推给母妃,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罢了。”
景熙帝:“然后?”
太子:“如此儿子一番逼供,他才终于吐出真言。母妃是被逼的,她性情单纯,一心牵挂出海的父兄,如今听得消息,关心则乱,便被这卑鄙小人利用了,想必她也是迫不得已。”
对于这个结果,他本该是满意的,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景熙帝看都不曾看一眼儿子:“对于这个叶寒,你怎么看?”
太子听这话,垂下眼帘,略犹豫了下,道:“依儿子看,此子不过贪生怕死之辈,先是想推脱责任,撇清罪过来保全自己,如今在严刑之下,知道抵不过,不得不认了。”
景熙帝轻叹了一声,笑了。
太子愣了下,他在父亲的这声笑中,感觉到了窥破一切的情绪。
这让他心底涌现出一些狼狈。
景熙帝:“你生怕朕恼了她?”
太子微吐出口气,含糊地道:“父皇,这次的事,也不能怪她,她只是被吓坏了,她……”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阿妩确实和那个男人私奔了,这是事实。
景熙帝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他在担心,在求情。
“墨尧,她哭着跪在朕的面前,为她这位竹马求情,要朕放过他。”
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太子无声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景熙帝:“所以朕一直想知道,凭什么?”
他冷冷一笑:“可是现在朕知道了。”
说完,他迈步离开。
太子望着景熙帝的背影,回想这几日审讯叶寒的种种,心便咯噔了一声。
其实他已经察觉到了,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但他下意识忽略了。
现在,父皇的言语让他明白,他确实上当了。
叶寒先是荒谬可笑地推卸责任,之后被严刑逼供,才说出所谓的真相,其实就是要以此取信于他们,让他们相信他的供词。
他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尽量为阿妩多承担一些,想为阿妩争取一些存活的希望。
那个少年,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可以为了她编纂谎言,自我抹黑,可以放下倔强的骨气,让自己变成一条怯弱的狗!
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才会值得阿妩跪在那里,不惜一切地哭着请求,求帝王放过他的性命。
*********
阿妩摆弄着手中的九连环,吭哧吭哧玩了许久,一抬头间,便看到了景熙帝。
他正站在汉白玉仙人插屏旁,一旁的青玉海晏河清书灯投射出些许的光来,在他脸上投射下一片光影。
挺峻窄瘦的鼻梁堪堪落于灯光下,明暗交汇间,在薄薄的唇间投射出拉长的阴影。
可是那双眸子却是深邃幽暗的,让人看不透。
阿妩疑惑,待要细看,他却已经垂眸,微撩袍,向她走来。
颀长的身形陡然行至面前,高高在上,以至于她需要仰脸看着他。
阿妩嗫嚅地动了动唇,却并不能唤出什么。
景熙帝感觉到了,但他不动声色地忽略了。
他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发,又接过她手中的九连环:“解不开?”
阿妩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阿妩不会。”
景熙帝轻笑,坐下来,之后将阿妩揽在怀中:“赜郎教你。”
阿妩便乖顺地偎依在男人怀中,任凭他的长指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一下下地绕,不过片刻,便解开了。
景熙帝略偏首,轻贴着阿妩脸颊旁腻白的肌肤,低声道:“学会了吗?”
阿妩:“好像学会了。”
景熙帝声音鼓励:“嗯,自己试试?”
阿妩便试探着重新来,这次好像确实解开了。
景熙帝夸奖:“阿妩果然最聪明了。”
阿妩抿唇,也笑了,笑得眼睛璀璨,光影流动。
景熙帝垂眼看着这样的阿妩:“阿妩,唤我赜郎,只叫一声,可以吗?”
阿妩愣了下,之后懵懵地看着他,却不出声。
景熙帝:“怎么,不愿意叫?”
阿妩动了动唇,试着发声。
景熙帝耐心地等着。
可是阿妩最终却并没有唤,她只是有些沮丧地摇头。
景熙帝垂眼看着她:“不愿意,是不是?”
阿妩蹙眉,神情便迷惘起来,她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景熙帝:“那就不必叫了。”
他又拿来一些账目:“你看看这些,还记得吗?”
阿妩疑惑地看着。
景熙帝将昔日阿妩曾经学过的那些,都一一给阿妩看。
阿妩看着那些什么账目,蹙着眉头,她完全不懂,他为什么非要问自己记不记得。
她头疼,头疼!
偏偏这时景熙帝弯腰下来,揽住她:“阿妩记起来了吗,我曾经陪着你,教你这个记账法?”
阿妩不假思索:“不记得!”
景熙帝越发耐心,试探着道:“你再看看这个——”
阿妩却一把抢过来,扔到一边,之后大声道:“不记得,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景熙帝万没想到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
阿妩捂着耳朵,跳脚,大声道:“你不要管我,你走,你离我远一些,我不想知道!”
景熙帝无声地端详着阿妩,有时候他会有种错觉,她其实是故意的。
阿妩已经一把将那些账簿扔到了一旁,她以为他会过来哄自己,可谁知道他并没动静。
她疑惑,停下动作,好奇看过去。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温柔地望着自己。
阿妩怔了下:“我……”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他闹。
景熙帝伸出手:“过来。”
阿妩走到他身边,很安静地低垂着头,她好像有些沮丧,有些自责。
景熙帝低声安慰道:“没关系,不想看就不要看,今日午膳有许多好吃的,朕陪你用。”
阿妩:“嗯……”
谁知这时,却听内监来报,太后抵达奉天殿,正等着他。
阿妩不懂:“太后?”
这个称呼有些熟悉,以至于好像牵扯起她心里一些熟悉的什么。
只是那些被压制住,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景熙帝安抚:“你不必理会就是,先自己玩,我去见见她,很快就回来。”
阿妩茫然地点头,她心里乱乱的。
这时,景熙帝起身离开,赶往奉天殿。
阿妩坐在矮榻上,侧首看着他的背影,却隐隐觉得,这个画面格外熟悉。
之后,陡然间,有些熟悉的画面骤然跃入她的脑中。
***************
太后站在奉天殿的寝殿中,无奈地望着景熙帝。
景熙帝上前见礼:“母后。”
太后:“皇帝,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过来吧。”
景熙帝:“知道。”
太后:“哦?”
景熙帝了然:“母后要求情,母后要儿子放手。”
求情,是为镇安侯府求情,放手,是要他放了阿妩。
原本朝廷对镇安侯府自有一番计谋,不过因皇后骤然被刺,景熙帝当机立断,由龙禁卫将皇后往日所作所为悉数查证,并由给事司冯希宏、御史陈光等人连番上奏弹劾,雷霆手段之下,削去镇安侯府爵位,同时罢免镇安侯府兵权,镇安侯府等人悉数被拘拿,唯独陆允鉴带领亲信叛逃,投奔海寇。
太后长叹一声:“这些年来,哀家修道念经,皇帝可知为何?”
景熙帝:“为了儿子。”
太后:“哀家知道皇帝不容易,所以皇帝做什么说什么,哀家都不会多言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哀家也说不得,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哀家想起你二皇兄,心里终究有些难受。”
景熙帝并不以为意地“哦”了声:“难道母后觉得,他不该死吗?”
太后:“该死,自是该死,他罪该万死!但是无论如何,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这都是皇室之悲,皇帝可以说哀家妇人之仁,但是九泉之下,哀家要去见先帝啊!”
她踱步走到窗棂前,望着窗外,此时的巍峨的宫殿沉浸在沁凉的夜色中。
她沧桑的声音在静谧的寝殿中响起:“先帝临终时召镇安侯觐见,要镇安侯府嫡女备位中宫,并赐镇安侯府金玉相护,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如此既能要镇安侯府为你献忠,又能庇护他一生平安。”
景熙帝:“为了朕?”
太后:“皇帝,那是先帝流落在民间的骨血,先帝不愿意要他认祖归宗,是不想在你们兄弟之间再生变故,也是担心于帝王不利,毕竟他有镇安侯府为依傍,所以干脆如此安排,护他一生平安富贵,保你江山稳固,当然先帝也是要你知道,好歹留他一命,有朝一日,不至于把他逼到绝路。”
景熙帝俊美的面庞冷硬威严:“母后,朕为人君父,天下士庶皆为朕的子民,朕又怎么会把谁逼得绝路?朕从来没有逼过谁,是别人在逼朕,朕已经容忍了他十八年,还要如何?”
太后盯着景熙帝的眼睛:“你以为哀家不知?他对你处处提防,你对他暗起杀机。”
景熙帝轻笑:“母后,他是如何对墨尧的,你老人家难道不知道?哪个是你亲儿子亲孙子,你老人家今天竟然对我说出这种话?”
太后:“皇帝,你们之间的事,哀家没资格管,但哀家要你留下他的性命,无论如何,那也是先帝的血脉。”
景熙帝听此,神情微妙地一顿,之后他唇边泛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凉笑一声:“母后,原来朕这么灭绝人性。”
太后盯着自己儿子:“你不是恨极了陆允鉴吗,恨不得杀了他,要他声名狼藉,要他成为乱臣贼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如此,才能消你心头之恨,你非要闹到菏泽一步吗?”
景熙帝:“有什么问题?”
太后痛心疾首:“皇帝!”
景熙帝眼神冷漠:“母后,你不必再说了,儿子也不想听!”
太后:“皇帝,哀家这些年茹素念经,都是为了你,你这些年后宫子嗣单薄,哀家难免想着,是不是先帝的怨念,竟应承到子嗣身上,哀家日日求道,也是盼着你能够开枝散叶。”
景熙帝冷冷地道:“母后多虑了,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天地人三界,朕为人界之君,天下之宰,有哪个竟敢报应到朕的头上?至于先帝,他老人家既已鼎湖驭龙,那就随他去吧,人间的事,他就不必操心了。”
太后深吸口气,几乎不敢信心,他竟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景熙帝却是浑不在乎:“至于朕的儿女,朕以帝王之气相佑,谁敢来报应朕的子女?朕就是不信神,不信邪,也不信什么天地报应,该杀的就杀,难道朕杀的人还少了吗?”
太后听着这话,颤巍巍地坐下来。
这儿子真是疯了,彻底疯了。
她深吸口气,几乎是哀求地道:“皇帝,那宁氏呢,你就这样继续留着她吗?”
景熙帝:“哦,母后什么意思?”
太后:“她如今大病一场,已经犹如痴儿般,你日日沉迷,几乎置一切于不顾,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如今朝臣们也都在议论!”
景熙帝笑了下:“母后说这话,儿臣不想听,什么叫痴儿?她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她会想起来的,等想起来,不就好了?就算她想不起来,儿子可以一点点教,手把手教会她,儿子不但要留着她,还要她登上后位,要她母仪天下!”
无论她傻了,痴了,还是怨恨自己,都没什么,他反正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更有的是权势,可以把她搂在怀中,慢慢宠着,护着,抚平过去的一切。
哪怕她一辈子记不起来也没什么,那他就重新涂满她的记忆!
太后神情艰涩:“她——”
景熙帝直接打断了太后的话:“过去的事,朕不在乎,他是朕的女人,就应该站在后位,陪着朕俯瞰天下,至于世人怎么说,朕为什么要在乎?”
太后听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道:“朕现在觉得,当一个无道昏君也极好,明日就去问问满朝文武,朕倒要看看,哪个敢论一句是非!”
太后瞪直了眼,颓然地坐那里,喃喃地道:“这,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看着这样的母亲,神情稍微缓和。
他叹道:“母后,当时你我言语激动之下,我说出殉葬一言,恰落入她耳中,她大受刺激,几乎弑子,母后你说,若她当时一念之差,那儿子该怎么活?”
这些日子,他还是会想起皇后死去的样子,他知道,当时那簪子险些落在一对稚子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太后听着,震撼得说不出话。
景熙帝:“现在无论儿子做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要叶寒,要回家。”
再大的权势在一个心智丧失的孩童面前,也无济于事。
太后眼蹙眉,低声道:“皇帝,她会毁了你,你是皇帝,你留着她在身边——”
景熙帝声音狠绝地打断太后的话:“母后,没有人可以毁了我,只有我自己能毁掉我自己。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阿妩,她就是我的命,她但凡有一点点不好,那我也不想活了。”
他轻笑,一字字地道:“儿子带着墨与和墨兮给她陪葬,我们一家四口一起走。”(注:男主怕太后对付女主,故意威胁太后,不是要杀孩子,这也是侧面提醒女主和两个孩子的血缘亲情,公主太子无这层关系,所以话中不带他们)
第90章 你带她回家
太后走了没多久, 宫娥突然来报,说是阿妩不见了。
景熙帝匆忙赶往琅华殿,结果一进去, 便见里面暗沉沉的, 他四处找, 宫娥们也找,可根本找不到。
景熙帝:“快查, 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琅华殿外内监全部出动, 大家全都吓傻了, 分明没见有人外出,怎么会活生生不见了人!
景熙帝站在殿中,锐利的眸子扫过,之后陡然停在一处。
他大踏步上前, 一把揭开垂帷, 便看到了阿妩。
阿妩抱着膝盖, 将下巴抵在两腿间, 睁大眼睛, 惶恐地望着他。
看着这样的阿妩, 景熙帝僵了一下, 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幕。
那一日他离开南琼子, 阿妩便是这样抱着膝盖坐在榻上。
可他狠心,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景熙帝的身体僵硬地停顿了许久, 最后终于缓慢地蹲在阿妩面前。
他单膝跪地, 沉默地和眼前的阿妩对视。
阿妩眸中泪水盈盈欲滴。
景熙帝抿了抿唇,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道:“阿妩,怎么了?”
阿妩不说话, 她委屈地扁着唇。
景熙帝试探着伸出手,哑声道:“阿妩,赜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阿妩哭了:“可你不叫赜郎,你不是阿妩的赜郎。”
景熙帝屏住呼吸:“那谁是,谁是阿妩的赜郎?”
阿妩摇头:“阿妩没有赜郎,赜郎是别人的,不是阿妩的。”
景熙帝听这话,无声地保持着温柔的平静。
许久后,他单膝跪在她面前,用两手捧着她的脸:“阿妩,是那个人不好,那个人太坏了,他说得不对。阿妩生气吗,阿妩打他好不好?”
说着,他用自己大掌包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阿妩打一下试试?”
阿妩看着眼前这个冷峻的男人,他眼眶都红了,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她迷惘摇头:“我不要打。”
景熙帝不放开她的手,他注视着她含泪的眼睛:“那阿妩要怎么才能原谅他,告诉我好不好?”
阿妩却不言语,她只是无辜地看着他。
景熙帝看着她那略显稚气的眼睛,看了许久,他将脸埋在她的发间:“阿妩,雍天赜已经跪在你面前了,你依然不会原谅他,是不是?”
阿妩困惑地打量着他,轻轻地抚过他的发,手指帮他捋顺。
这种亲近于此时的景熙帝而言,是弥足珍贵的。
他温柔地望着阿妩:“阿妩真乖,再摸摸赜郎?”
阿妩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女儿家略显瘦弱的指轻抚过那张冷峻刚毅的面庞,这是朝堂上过于威严肃穆的脸庞,多少朝臣不敢直窥的天颜。
**********
让景熙帝没想到是,第二日,阿妩却病了。
病中的阿妩神情惶恐,她哆嗦着,缩进他的怀中,口中喃喃:“不要,不要……”
景熙帝:“不要什么?”
阿妩简直要哭了,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叶寒哥哥,我不要叶寒哥哥死,我不要他死,不要杀叶寒哥哥。”
景熙帝视线冷硬地看着前方,声音却是缱绻温柔:“为什么,告诉赜郎,为什么叶寒不能死?”
阿妩仰起修长的颈子,怯怯祈求地道:“叶寒哥哥要带阿妩回家,阿妩要回家,阿妩不要嫁人,不要留在这里,阿妩要回家……”
景熙帝缓慢地垂下眼,视线落在怀中小娘子脸上。
明明生了摄人心魄的艳色,却娇憨稚气,睁着含泪的眼睛,喊着别人叫哥哥。
他修长的指落在阿妩下巴上,轻掐起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细细审视着。
阿妩眼尾有泪珠儿再次淌落,流过明洁如玉的脸颊。
他低声哄着道:“等阿妩病好了,我带你去南琼子,那里有水。”
阿妩听了,却并无半分喜色。
景熙帝弯下腰,唇瓣轻落在她唇角,轻柔而细致地啄吻,却尝到了涩涩的咸味。
这是她的泪水。
之后她哭了一场,埋首在他怀中一直抽噎,他哄了许久才把她哄睡。
接下来几日,景熙帝干脆将奏折搬到琅华殿,他一边处理政务一边亲自照顾着阿妩。
阿妩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终于病好了,不过却依然恹恹的,卧在病榻,娇弱不堪,见了他也不理会,只耷拉着脑袋。
晚间时,他搂着她,亲自哄她入睡,她却推他。
他便拉开锦帐,借了些光亮,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
她用力闭着眼睛,用力到修长的睫毛在扑簌簌地颤。
景熙帝揉了揉她的脸颊,视线却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用轻柔的声音哄着道:“阿妩不困?”
阿妩冷漠地别过了视线。
景熙帝:“睡吧。”
最近阿妩总是这样,临睡前会闹,需要他抱着一直拍。
这次抱着许久,总算哄睡后,景熙帝下了榻,站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熟睡的她,看了半晌才离开寝殿。
只是在他走后,原本熟睡的阿妩睫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她侧首,望向锦帐外,宫娥,女官,都战战兢兢地守着,彻夜守着。
她藏在锦被下的手,缓慢地攥紧了。(注1)
*******
这一日,为了散心,景熙帝带着阿妩前往南琼子。
出发前,景熙帝命人抱来两个孩子,此时两个孩子已经半岁了,白胖软糯,睡得香甜。
阿妩视线堪堪擦过,并不多做停留。
景熙帝从旁平静地观察着。(注2)
他故意问道:“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阿妩再不看他们:“讨不讨人喜欢的,我哪知道呢!”
景熙帝:“我陪你去南琼子玩,带着他们一起去?”
阿妩便不高兴,扁着唇,排斥地道:“他们这么小,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一点也不好玩!”
景熙帝看着她那打心里的不愿意,默了一会,才道:“好,不带他们,只带阿妩。”
他自是百般哄着,可谁知道上了辇车后,阿妩还是不悦,竟拿拳头捶打他。
景熙帝不以为忤,握着她的拳头,纵容地道:“赜郎又是哪里得罪了阿妩?”
阿妩鼓着腮帮子,嚷嚷道:“阿妩要回家,要回家!”
景熙帝拉着她的手,将她搂在怀中:“阿妩已经没有家了,赜郎的家便是你的家。”
阿妩一听,顿时气得炸毛了,她挥舞着拳头来打他,景熙帝搂着她不放,她便张着小牙,直接咬在景熙帝胳膊上。
对于这样闹腾的阿妩,景熙帝沉默地包容着。
阿妩咬过后,看到自己咬下的压印,神情顿了顿,之后抬起头,困惑地看着景熙帝:“你不疼吗?”
景熙帝摇头。
阿妩:“为什么?”
景熙帝:“阿妩精神极好,会咬,也能咬得动,我看着心里喜欢。”
阿妩愣了下,眸底浮现出茫然,之后,她便怔怔地看着远处。
这时,南琼子已经到了。
景熙帝领着她来到湖边,看远处的湖泊,芦苇,看荡在水中的小舟。
他指着一处,道:“当初,便是在这里,我捉住了阿妩,决心要把阿妩带回宫中,时间过得好快。”
已经快两年了。
当初的他踌躇满志,一切尽在掌控,是矢志要把她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要抹去她曾经的所有,让她成为自己独属。
光阴逝去,须臾间,他再次带她重游故地,却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他。
在人间情爱的炼狱中挣扎过一遭,昔日的骄傲已经尽皆折碎。
此时的他再清楚不过,情爱两字说来简单,但只有陷入其中方知滋味。
他是大晖的帝王,为人君父者,大晖疆域有九千万子民,可唯独有一个她,和别人不一样。
唯有她。
且只能是当时的那个她。
在稀薄的夕阳下,景熙帝侧首看着阿妩,问道:“阿妩想回家?”
阿妩:“嗯。”
景熙帝:“阿妩亲亲赜郎,你亲了赜郎,赜郎什么都允你。”
阿妩眨着半信半疑的眼睛:“真的吗?”
景熙帝;“是。”
阿妩犹豫了一会,便两手搭在他肩膀上,之后仰着脸,凑过去,用自己的唇来亲景熙帝。
显然这对于她来说是羞涩的,以至于她支撑着身体的胳膊都在颤。
景熙帝略低首,含住了迎上来的唇,主动送上来的,很甜。
他合着眼,享受地好品着,甚至探入其中,慢慢地享受其中滋味。
这一刻,景熙帝有种错觉,仿佛他的阿妩又回来了。
他陡然睁开眼,却看到小娘子正睁着含水的眸子,无辜地看着他。
景熙帝捧着阿妩的脸,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
夕阳落在她的眼睛中,她美得绚丽。
他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细白的脸颊,眸底闪过一丝异样。
阿妩感觉到了,困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景熙帝俯首,轻咬着她的耳珠,低声喃道:“阿妩,我恨不得吃了你,你让我吃了好不好?”
阿妩眼神懵懂:“可是阿妩不想让你吃掉,阿妩还要回家,要回家……”
景熙帝怔了下,之后缓慢地放开了这个阿妩,垂下眼。
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他并不喜欢一个人的独角戏。
**********
阴暗的地牢中,景熙帝审视着这个倔强刚毅的青年,突然想起那一日阿妩和自己提起她的父亲,她那考中秀才却被牵连,被抹去功名的父亲。
当时的他尚且游刃有余,听着那位边远沿海之地秀才的遭遇,想着他是经历了怎么样的困境,以至于留下娇妻弱女为生计奔走,以至于让阿妩这样的小女儿颠沛流离。
那时候的他未尝将那位边远之地的秀才放在眼中,可是现在,阿妩的家乡,阿妩的父兄,阿妩的未婚夫,这些只出现在阿妩口中的过往,终于向他露出了一个边角。
叶寒不只是叶寒,他其实是阿妩昔日亲人的一部分,是过去的一部分。
景熙帝知道,他从来没有真真正正得到过阿妩。
陆允鉴不曾,太子也不曾,阿妩的心里有一道硬核,封装了她的过往,任何人都不曾碰触到,可阿妩却会轻易在叶寒面前打开。
此时的景熙帝也终于明白,要想触碰到那硬核,要想让阿妩对他敞开心,他便必须走入她的亲系,去得到他们的认可。
哪怕贵为帝王,也必须向当年无缘功名的秀才低下头。
甚至,这个低头,也许要从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开始。
他当然可以继续高傲,可以目无下尘,甚至可以游刃有余地转身离去。
可他做不到。
于是他望着眼前的叶寒,终究开口:“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叶寒听得这声响,陡然看过来。
他看到那位衣冠华丽的帝王,此时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这时,他听到那人开口:“现在,我给你七日的时间,养好这一身的伤。”
叶寒蹙眉,戒备地看着。
景熙帝:“你,送她回家。”
***********
叶寒被从地牢中带出,梳洗后,换了一身寻常粗布衣衫,之后他被带到南琼子的别苑,见到了阿妩。
阿妩见到叶寒的第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扑入他的怀中。
叶寒也旁若无人地抱住她。
景熙帝自一旁看着,一声不吭。
接下来几日,叶寒陪着阿妩,他便在暗处看着他们。
那日太子带了奏章过来找景熙帝批复时,景熙帝正在水厅中。
他随手把玩着手中的长弓,长弓苍劲,这是他昔日喜欢的,一箭射出,必有所获,不过现在,他也只是拿在手中把玩罢了。
不远处的河滩旁,是叶寒和阿妩。
叶寒正陪着阿妩,坐在那里说话。
一对小儿女并不曾倚靠在一起,隔着一些空隙,不过依然可以看得出他们的亲密无间。
阿妩偶尔侧首看一眼叶寒,那眼神充满欣喜和依赖。
景熙帝漫不经心地旋转着手中的长弓,不过视线却一直落在阿妩的背影上。
她欢快地坐在河滩边,甚至调皮地晃荡着两条小腿。
阳光洒下来,落在河滩上,也洒在小娘子明媚娇艳的脸庞上,她一派天真无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太子冷着脸,看了一眼远处的那对,皱眉。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父皇,你——”
景熙帝却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儿子:“我都没说什么,你却在这里受不了?”
太子的心一抽,他不敢置信地道:“父皇,你什么意思?”
景熙帝却并不言语,只沉默地看着。
远处那对小儿女,叶寒下水了,他似乎要去捞水中的什么花儿给阿妩。
景熙帝悠悠地道:“你看,她对那个男人满心依赖喜欢,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很喜欢,她终于得偿所愿,这样不是很好吗?”
太子被震撼到了。
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父皇,这还是大晖的皇帝,他的父皇吗?
景熙帝却是不再提了:“说说最近朝中的几桩事,关键是镇安侯府,东海。”
***********
叶寒陪着阿妩玩了两三日,阿妩自然欢快得很,景熙帝自始至终从旁沉默地看着。
看着别的男人带给她的喜悦。
这一日叶寒离开后,阿妩终于想起景熙帝,她好奇地看他:“这几日你忙着吗?你都不理我了。”
景熙帝没什么情绪地道:“不是我不理你,是你不理我,我一直都在这里,你没发现吗?”
阿妩顿时不说话了,她才回忆起来,他似乎一直都在,但她一直不曾看他。
自己和叶寒玩,他也不恼,就冷眼看着。
景熙帝:“喜欢他?”
阿妩有些犹豫。
景熙帝:“想跟着他离开?”
阿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
景熙帝笑了下:“若是想要,便说实话。”
阿妩还是有些犹豫的样子。
景熙帝伸出手,命道:“过来。”
阿妩迈前一步,景熙帝一扯,便把她扯入自己怀中。
他托着阿妩的脸庞,修长的大掌轻拢,强势地要她望着自己。
阿妩仰脸看过去,淡茶色眸子平静温柔,但在这种目光下,阿妩竟然有些不安。
她隐隐有所感,如今的一切会被打破,他似乎有了决断。
应该是期盼的,但是心里又泛起丝丝的酸痛,其实是有些不舍得的。她知道,一旦走了,便再不能回头。
景熙帝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别扭,他用拇指抵着她颈骨,轻轻地揉着。
这种安抚于阿妩来说颇为受用,可她心里越发有了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一种深层次的,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
景熙帝俯首,用额抵住她的,低声道:“阿妩,我是皇帝,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自己只是皇帝,有你,我才和以前不一样了。”
和她相遇的那一日,他寡淡冷漠的心才被注入一些温度。
景熙帝:“我曾承诺阿妩,要以父母之心待你,可其实我根本做不到,你也不会信我,如今想来,实在可笑至极。”
阿妩心头微震,她怔怔地抬头看过去。
景熙帝收敛了笑意,无声地看着她,沉默而严肃。
阿妩突然有些心慌:“你……”
这让他看上去很有距离感,就好像……他彻底离她而去了。
景熙帝抬起手,帮她顺起耳边一缕发:“阿妩,这一次,我给你你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