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赵云惜抽回手,琢磨着他能做什么,若不知白圭是居正,那她定然会安……
赵云惜抽回手,琢磨着他能做什么,若不知白圭是居正,那她定然会安排他从商,不拘做些什么,多教些时日,总归能教会。
如今知道了,为着白圭往后的一片坦途,为着他不再拖后腿,她细细琢磨起来。
“你先前在林宅教书,觉得如何?”赵云惜沉思。
他的职业要清贵,不能染上铜臭。
张文明见她这样说,轻轻一叹,半晌才点头:“秀才能做的太少了……”
张家台百年难出一秀才,可秀才拿出来,竟毫无用处。
赵云惜安抚地拍拍他,笑着道:“你只管认真读书,万一明年就中举了。”
张文明望着她清秀的眉眼,轻嗯一声:“都听娘子的。”
*
嘉靖十六年,二月。
天大寒。
赵云惜一早就起床,月亮的银辉洒下来,将院中的树照出影子来,她揉了揉眼睛,揣着手起来做事,古时的月,亮得厉害,根本不用开灯就亮堂堂的。
她刚窸窸窣窣地忙起来,就见前院也有动静,李春容跟着起身,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不睡?”
赵云惜点着面前的四个考篮,挨个检查检查。
年前林子境在守孝,年后便过来读书了,他此番有些仓促,也不知会如何。
李春容帮着点了一遍,催她:“你回去睡,我做饭。”
平日里都是王娘子做饭,但今日参加院试,就想着自己做。
“我来我来,龟龟爱吃,他读书辛苦,今日要参加院试,自然得好生给他顾好。”
县试、府试、院试的基本流程都一样,都分正试和覆试,而如今县试和府试都过了,还差院试,最后一哆嗦了,自然容不得丝毫闪失。
“我给你打下手。”李春容小声道。
没一会儿,张镇披着厚袄子,揉着眼过来了,他困得厉害,但是睡不着,心里挂念。
他也帮着做事。
赵云惜冲着他笑了笑:“爹,不再睡会儿?”
“不睡了,愁得睡不着。”
张镇回。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四个孩子的心理素质,睡得踏踏实实。
赵云惜在做水蒸蛋,白圭打小就喜欢甜口的,比肉沫整饭吃得香。
“再做个面窝,耐饿。”
院试仍旧是日出就发卷,日落就收卷,一日一考,总归来说没那么辛苦。
几人正忙着,外面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三更已至,科考者起~”
随着更夫的梆子声响起,周围小院窸窸窣窣亮起了灯,贡院就在附近,这里住了好些书生。
渐渐有说话声响起。
“娘。”白圭拢着衣裳起身。
他穿的是貂绒的袄子,里面穿着毛衣、毛裤、夹袄等。
赵云惜还让绣娘给他们做了貂绒的露指手套,又轻薄,又保暖。
月光映在白圭秀致的脸颊上,十二岁的少年郎,隐隐有些许轮廓了,在月色中,像是精致的玉雕。
赵云惜张开双臂,抱了抱他,笑眯眯道:“好孩子,把好运传给你,冷了就抱着汤婆子,饿了就煮东西吃。”
张白圭被她抱在怀里,小脸红扑扑的,依赖地反抱:“娘,我会的。”
赵云惜拍了拍他的肩膀,哼笑:“我家白圭不怕不怕哦。”
他气运冲天。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贪恋般又抱了抱娘亲,他年岁渐长,昔日将他搂在怀里的娘亲,如今已不适合这样了。
他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娘在家等我就好,莫去贡院门前吹冷风了。”
赵云惜拒绝。
“那不行,我呆在你边上心安。”
她捏捏白圭瘦削的脸,哼笑:“你不必管我,我在外头,渴了饿了你奶会照顾我。”
李春容点头,表示她会的。
张镇也跟着点头,笑眯眯道:“你放心,保管让你娘吃饱喝足。”
几人说着话,叶珣和林子境、赵淙也出来了。
叶珣穿着貂绒小袄,外面罩着狐裘大衣,厚实饱满的白狐毛将他苍白透亮的下颌遮了一小半。
“嘶,好冷。”他指尖冻得通红。
赵云惜摸了摸他的手,皱着眉头道:“手这么凉,你多带些炭,不要让炭火熄了。”
叶珣轻轻嗯一声,拢了拢衣裳,感觉自己像只大肥熊。
他勾唇笑了笑,雪白的牙齿在月光下亮亮的。
林子境和赵淙对视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叹气,果然才子担心的只有冷暖,而他们,担心试题。
这可是院试。
特别是吊尾车上岸的赵淙,他心里一万个担心,总觉得这院试就要被涮。
他吃了一口甜甜的水蒸蛋,又嫩又滑,好吃极了。
“再来点蜂蜜。”他说。
赵云惜也跟着尝尝,满脸纠结,齁甜。
不过蜂蜜再甜也甜不到哪去。
想要白糖。
啊。
想要白糖!
她在心里发下疯,转而看向满脸沉静的张白圭,祝他好运吧。
他真的什么都不缺。
“什么时候准许女子科举?那我也要去试试。”现代不考公务员,跑去上班,现在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果然环境改变人的想法。
赵云惜又翻了翻邸报,见上面有大旱、地震等,先前已经提了,他们也写了相关文章,如今倒也不必再提。
邸报出自京城,各府有官方抄送,各地官员都可驻京抄录送回各地,而府学就是抄的是知府府上的。
外面响起炮声,在催促参加科举的学子起床。
厨房内的火旺旺的,很暖和。
院中一株海棠带着花苞,却被白雪覆盖,入目一片雪青色,瞧着就冷。
“好在没化雪,还在下雪,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赵云惜搓了搓手,就这都够呛,在冰天雪地里做文章,还要优秀,那太考验人的基本功和意志力。
此次的主考官是学政田顼,这个人白圭熟识,被知府大人带着见了几回。
他是带点锦绣浪漫的实干派。
过了秀才,就该冲击举人了!这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君不见,有才名的张文明,考了这许多年,还是个秀才。
有林夫子帮着读书,有白圭帮着改文,但他的文章,总是差星点上榜。
一个人的气运,也相当重要。
赵云惜细细再检查一遍四人的考篮,给他们的衣裳也极尽厚实,还带了手捂子。
考试贵的地方就在这,冬日里,光是衣裳就是大价钱。
小冰河时期的二月,像她在现代的隆冬飞雪。
冷得厉害。
白圭瞧着她忙前忙后收拾,无奈道:“娘,你歇歇。”
赵云惜又给他整理了衣襟,把大氅给他罩上,笑着道:“穿暖点。”
四人都穿得暖暖的。
有一种冷,是她觉得冷。
“你们自己再检查一遍,查漏补缺。”赵云惜道。
赵云惜给他们做了火锅料,这样不管是炒还是煮,都香喷喷的很方便。
考引和结保更是核对名字和信息,免得出错。
几人都考惯了,对要带什么东西如数家珍。
“走吧。”赵云惜感慨。
在最早,她就是盼着张白圭和张文明能考个举人,这样他们家就跨越阶级了。
而她知道白圭是张居正以后,就明朝他的科举路,一路顺畅。
她又想起先前提过的李什么芳,好像就是白圭那一届的状元郎。
但,在她心里,白圭就是最争气的小孩。
谁也比不上。
张白圭不知自己未来的路,临着进贡院前,他又抱了抱娘亲,笑着道:“我会给你争气的。”
赵云惜轻笑:“娘不图这个,你知道的。”
她知道他是张居正时,道心被碾得稀碎。
“天还没亮呢。”天边隐隐有些泛青,鹅毛大雪纷扬而下,伸出手没一会儿就冻得通红发疼。
“这就是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在贡院里,除了自己克服,没有任何办法。”赵云惜见白圭排队去了,满脸忧虑道。
叶珣的身子弱,怕他坚持不下。
雪越下越大了。
学子们提着牛角灯、灯笼走在雪中,排成一条暖暖的光龙。
赵云惜见四人消失在视线尽头,担心地捏着手指。
*
此时天仍黑着,张白圭听着耳边的哈气声,将自己考篮中的东西都理好,把炭炉火吹亮,让自己的身子暖起来,汲取这星点热气。
荆州府的贡院,现在坐着知府李士翱的地方,如今坐了穿着官服的田顼。
他视线平平地扫过来,又若无其事地挪走了。
但那一瞬,白圭就是觉得他看到自己了。
他把烤热的鹅卵石放在自己怀里,果然暖和许多。
娘懂得真多,确实很好用。
张白圭收敛心神,等着天亮时,巡逻衙役举着考题的牌匾出现。
他把自己弄得暖暖的。
院试的正试更难了,四书、五经、试帖诗等,还有论、诏诰表、判语等。
张白圭在心里琢磨一番,心中便定了。
听见梆子声,他便知道,是要出考题了。
他将墨磨好,等着出了就开始抄考题。
果然,等他准备好。
考题也出了。
张白圭执笔,在稿纸上,按着往常的习惯,将答卷先写上一遍,写出两回不同角度的答案,再综合考虑怎么答题。
田顼居高临下地看着众学子,大家埋头苦思,有人下笔如有神,有人执笔苦大仇深。
会和不会,在考试时,便显得格外明显。
他盯着不疾不徐答题思考的张江陵多看了两眼,笑了笑,心想这孩子是真有意思,在一群成年、老年中,青葱的像是春日嫩芽。
他很期待他的考卷。
但愿不要辜负他那些送出去的书。
他瞧着面前的考生,依稀能想到自己当年也是如此,坐在贡院里,冻得瑟瑟发抖,却还要认真答题的情景。
他甚至想下去看看他在写什么。
结果——
白圭将草稿整理好,收在内侧,免得被风雪打湿了草稿。
他有些饿,有些冷。
便拿出了自己的炭炉,将跟个小桶一样的小铜锅架在炭炉上,加入竹筒里的水,放入一块凝固的底料,放在锅里。
再把碗里码好的菜都倒进去,甚至还有小箅子,可以蒸他带来的小粽子。
水煮开了,咕嘟嘟地响。
一股迷人的羊油香味传了出来,还有肉香。
一旁的学子:?
谁呀,卷子不写完就开始吃这么香。
闻着香味,张白圭觉得自己更饿了,从考篮中再拿出切成细条的羊肉,早起就腌着了,这会儿正入味。
闻着羊肉香味,他咽了咽口水,好香啊,更饿了。
娘准备的东西就是齐全。
小白圭吃得嘴巴红红,心满意足。
等回家了,就开始吃大锅了,不必这样委屈吃一点点。
田顼:?
他吃得那是什么东西!
隔这么远闻起来都好香!
他觉得自己腹中空空!腹鸣如雷。
第72章正试过了,还有覆试要考,张白圭的心情格外平静。四书五经合计
正试过了,还有覆试要考,张白圭的心情格外平静。
四书五经合计十七万余字,字字背熟,知释义,懂文章,便可考中秀才。
赵云惜带着他回去,笑着道:“行了,考完了,好好休息,不必再关注这些了!”
等正试、覆试考完,已经是十五日过后了。
难得晴天。
屋檐上的雪化了,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裴寂、叶珣、张白圭坐在客厅中,围着茶炉取暖,赵云惜在一旁给他们烤甘蔗、橘子、板栗等。
“白圭,这回有三县案首和你同场,你可有信心?”裴寂笑吟吟问。
张白圭轻笑:“尽人事,听天命吧。”
几人在讨论,其他人亦在讨论,大家其实没有把小小的张白圭放在眼里,他才入学多久,纵然才名盛传,可能进府学的诸位,哪个不是被从小夸到大。
案首的热门人选——是裴寂。
他少年英才,又和知府关系密切,拿到一手资料很简单,略微提点些,考试名次就上去了。
而张江陵却太小了,半大少年,谁会放在眼里。
而叶珣……
众人更加不放在眼里,小小一江陵,连半大小子都干不过,如何在府学中崭露头角。
众人来回盘,发现还是裴寂的赢面更大些。
裴寂自然也听了这些流言蜚语,他并不将白圭视为对手,并不是因为他才名初显,而是他太小了,在娘亲面前还目露依赖的人,又如何能在院试中大杀四方。
但是在众人面前,裴寂吸溜着甘蔗的甜水,笑眯眯地安慰他:“你年岁小,就算今年成绩不理想,像我一样,沉淀几年再下场也无妨。”
烤过的甘蔗好甜!
糖分格外足。
张白圭剥着栗子给他娘吃,闻言并不在意:“随便了。”
他才十二。
闻起来好生香甜,他从裴寂地眼皮子底下截了一根甘蔗递给他娘。
*
几人围炉煮茶时,却不知,贡院内,田顼和李士翱正对着一堆卷子抓耳挠腮。
任你官再大,学问再深,面对成沓成沓不知所谓的答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每年都来这么一回,也算颇有经验,然而瞧见有些答卷,还是气得够呛。
强逼着自己看意义不明的文章,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偏偏还要定名次,就更加让人无语了。
好在——
众人很快看到几份满意答卷,令人耳目一新。
这次的主考官是田顼,他面前摆着三张卷子,越看越喜欢,高兴坏了。
“还以为只有……咳,没想到这么多出色的学子。”田顼险些将人名直接说出来。
这是糊名制,明明看不到名字,田顼和李士翱还是不约而同地伸向了同样一张卷子。
“他的才学顶尖,更难得是,他有对于百姓、朝政、国策之间的思考,虽然稚嫩,却中肯。”
田顼赞不绝口。
给李士翱一个你没开小灶吧的眼神。
“皇上广开言路,这科举便为其一,为朝堂取士,是我的责任,依我看,这份卷子当为第一,如翰以为如何?”田顼问。
李士翱自然没有意见。
将名次认真排了,来回思虑良久,三日后才算出榜。
*
告示栏前。
天刚蒙蒙亮,告示栏前便已经挤满了来看的人,父母、学子、小厮、仆从等,挤得满满当当。
赵云惜也想去挤,但白圭不去,说挤着危险,什么样的名次取决于先前的考试,而非谁在告示栏前站得久。
赵云惜知道。
她就是想亲眼见证张居正的小三元。
县试案首、府试案首、院试案首。
听起来就爽爽的。
她按捺不住。
“不行,张文明!你去挤!他们肯定挤不过你!”
张文明:?
他好像也是文弱一书生。
但是娘子发话,他立马就从了,颠颠地跑到告示栏前挤。
赵云惜和张白圭立在人群外,往里面张望。
她看了一眼参加科举考试的四人,只有赵淙和林子境面上有些许紧张之色,而张白圭和叶珣真是毫无反应,甚至想回家抱着汤婆子暖暖。
如雾般的细雨落下。
叶珣被寒气冻得鼻尖微红。
赵云惜却不觉得,她握着拳头,激动到不行。
白圭笑得无奈。
“娘,别人会去报喜的。”他悠悠道。
“衙役出来了!”
随着一声叫喊,就见几个衙役护着红卷往前来,走到告示栏前,众人往后推了推,就见一个衙役在刷浆糊,一个衙役就将案头先贴上。
刚一开榜,就有人眼尖地瞅见一个名字:“赵家台赵淙是个人?中了!中了!”
不远处的赵淙听见后,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头,他扶着林子境的胳膊,激动到语无伦次:“谁?谁?我吗?”
他府试就是吊尾车。
这院试没报什么希望。
他是真打算试试,他年岁尚小,三年后再考院试也不迟。
没想到,中了!
他喜不自胜。
他都过了,其余三位肯定没问题。
然而红榜依次铺开,眼瞧着到了前十,却依旧不见林子境的名字。
他屏息凝神,吓得不敢呼吸。
赵云惜也有些紧张,握住林子境的手,连声安抚:“再看看再看看。”
“林宅林子境!”
每次有人名出来,人群中便高声呼喝。
赵云惜松了口气。
那这回稳了。
叶珣:“我不会又是老二吧?”
他被白圭压习惯了。
然而——
第三。
第二是裴寂。
那第一名……
赵云惜的心砰砰砰跳,激动到不行,她侧眸看向小白圭,发现他神情浅淡,显然是很能稳得住。
要不说人家是大明第一首辅。
那心性就是稳。
赵云惜握拳。
“案首!张家台张居正!”
“张居正是谁啊?”
“就那个张白圭张江陵!”
“小三元啊!真是太厉害了!”
“他才十三岁,未来真是一片光辉灿烂啊……”
人群中,欢呼声、议论声、痛哭声不绝于耳。
中秀才就代表着阶级的上升,短短的告示栏,显然容不下所有人的梦想。
告示栏前,人生百态。
从童生到秀才,只因榜上有名。
十年寒窗苦读。
张文明看着榜首的名字,他还记得当年自己考中秀才时的欣喜愉悦。
不曾想,如今白圭乃是榜首。
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一抹脸,露出抹笑来,从人群中挤出去,乐呵呵道:“中了!中了!想必你们也听见了。”
“是,那我们回了。”
几人回小院,神情都有些激动,这可是难得的喜事。
但考试多了,真有些懒得庆祝的意思。
因为夫子不在了。
这样光宗耀祖的大喜事,突然间就失了几分光彩。
众人对视一眼,面上的喜色落下。
*
隔日一大早,众人换了衣衫,便坐上马车往张家台走去。
因为要回林宅祭祀,几人穿着白绫袄,很是素净,就连滚边也是浅绿色,低调极了。
赵云惜替四个孩子理了理衣襟,温温柔柔地打量着。
四人时常久坐,瞧着格外文气。
但白圭和叶珣的相貌极盛,如今年岁上来了,更是能显现出来。
赵淙和林子境也极为不俗。
赵淙慢慢地有点像她这个姑姑了,而林子境随了林修然,更是面容俊秀,让人不禁想,夫子年轻时,是否也这样书生意气,满脸稚嫩。
“我儿真好看。”她单拎出来夸了夸。
张白圭闻言笑了,他骄矜地抬了抬下颌,笑眯眯道:“在娘心里,我可有一处不好?”
赵云惜摇头,那确实没有。
张文明:……
那他就比较厉害了,和白圭完全相反。
几人回林宅后,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房子还在,树还在,门前却只有甘玉竹带着林子坳迎他们了。
“云娘。”甘玉竹下巴尖尖,虚虚一笑,尚未开口,就先掉泪。
赵云惜见她还带着孝,平日里花团锦簇的女子,此时一身白绫袄,头上只别着一根银簪,上面还是白色绢花。
“别哭。”赵云惜握住她的手。
知道她的痛苦和煎熬。
“走吧。”甘玉竹拿锦帕擦了擦眼泪,就带着众人往祖坟处去。
“老夫人时常问我们要儿子,都被子坳给糊弄过去了。”甘玉竹用锦帕沾了沾眼泪。
赵云惜无言。
白发人送黑发人,确实更加苦痛些。
几人将自己抄录的试卷拿出来,合着火纸,烧给林夫子。
赵云惜发现,人的情绪真的会被消磨,刚开始,提起林夫子,她喉头就堵得厉害,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如今只觉难过,却像是隔了一层雾,再没有当时的痛苦难抑。
几人给林夫子烧了纸,告诉他近来考试成绩。
他的死,在朝堂上溅起巨浪滔天。
湛若水和王阳明并称王湛之学,同为心学,但道不同,他对林修然的死,也表示非常惋惜。
特意修书一封,过来劝他,没成想,到底没留住。
心学看似被暂时弹压,但学生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就等着合适的时机。
如今,时机未到。
过去好些日子,京中仍陆陆续续地来人吊唁,心学一时弹压不住,在朝堂中成燎原之势,轻易无人敢多说什么。
整个氛围更是像暴风雨前那最后的宁静。
*
赵云惜陪了甘玉竹一日,瞧着她情绪稳定许多,能吃得下饭,喝得进水了,这才带着白圭、张文明回家去了。
她甚至有些恍惚,觉得不敢置信,总觉得这一切还没有发生。
明明,她一转身,他就会在的。
初春的风,料峭。
吹得人心口都跟着疼。
几人回家后,就见菊月大娘刚好帮他们在打扫卫生。
“你们回来了?我就猜!这该考完出成绩了,那时候文明便是如此!”
第73章赵云惜连忙道谢:“难为你想着我们,把时间卡得这样好,要不然我们回家
赵云惜连忙道谢:“难为你想着我们,把时间卡得这样好,要不然我们回家来,还得收拾好久呢。”
“哎呀,我们的小院。”还是熟悉的小院比较有感觉。
先把火炕点上,好歹也能暖和些,实在是太冷了。
“还是乡下房子大,看着就伸展。”赵云惜到处清扫一些细节的小地方,喜欢到不行。
张白圭挽起袖子,陪着她一起忙。
几人刚到家,还没坐定,秀兰婶子就过来了,帮着干活,一边笑着道:“你家白圭咋样了?突然回来,可是考中了?”
她猜测是回乡祭祖。
赵云惜乐呵呵道:“是呀,他考上秀才了,回来祭祖呢。”
王秀兰满脸艳羡:“真好!你家白圭打小就爱读书,有出息,如今也算得偿所愿。”
她看向李春容,笑呵呵道:“老嫂子,你真有福气,生个儿子有出息,娶得儿媳知书达理这样能干,生得孙子也考中秀才了!这样的好日子,真是没有烦恼了。”
李春容嘻嘻一笑,她还是有烦恼的,但她不能说。
“家里乱,招待不周,你别介意。”李春容客气道。
王秀兰手里还拿着扫帚,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睛,围着她转圈:“好嫂子,你现在说话文绉绉的,跟我们不一样了!”
李春容张了张嘴,有点不会说话了。
“一时转换不过来,你别介意。”她跟着听多了官腔,耳濡目染,自然学会了。
王秀兰畅想一下,她往后这样带着矜持的说话调调,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甜甜呢?那姑娘如今可说下人家了?”王秀兰随口问。
李春容摇头,也是愁:“你别提了,她不肯嫁人呢,左不行,右不可,说要嫁个她弟弟那样好看又聪慧的书生。”
王秀兰忍了又忍,没忍住道:“要不……我家那孩子?”
现在也是小童生呢。
甜甜读过书,又是张家人,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她越想越觉得行。
李春容却摆摆手:“我跟她提一提,成不成的你别介意,这孩子被我惯得哟,头疼!”
两人聊着天,把家里收拾好了,便要带着火纸、鞭炮去祭祖,王秀兰连忙告辞。
等她走了,李春容才挨过来,眼巴巴看着她:“你说狗娃子咋样?也算知根知底,等白圭和文明考中举人,你们自然要走,甜甜嫁得近,也是个照应。”
赵云惜想想甜甜才十四五,连忙摇头:“再养两年,等她自己懂了再找。”
张白圭双眸黑白分明,认真地看着她:“不若撮合甜甜和子垣,我看两人有那么点意思。”
赵云惜:?
“你还能看懂少年暧昧?”他才多大。
张白圭:……
“够明显了。”
平日里见了,总是只跟子垣笑闹,区别很大。
赵云惜当着甜甜的面说完,用眼神示意:“你觉得呢?”
甜甜小脸红了。
她捏着手指,含羞带怯:“全凭娘做主就是,我听你们的。”
赵云惜懂了。
这是行的意思。
张诚已经在等着了,张鉞、张釴带着孙辈也在等着。
小三元这样的大喜事,值得很隆重地去庆祝。
张诚跪在祖坟的衣冠冢前,哭得嗷嗷叫,他一个次子,什么都分不着,好不容易自己混出来点钱,为了后辈读书,全都撒出去换名声,被人嘲讽,也得笑着应下。
如今总算苦尽甘来。
一门仨秀才,便是这江陵城中,拢共才有几个。
他哭得悲切。
他把白圭拽到跟前,挨个坟头都烧纸放鞭炮,不错过每一个祖宗。
赵云惜也跟着磕头。
这种感觉很神奇,好像真的要跟地底下的祖宗交代事情一样。
这几日天气好,但春日依旧有料峭寒风,张诚哭了几声,有点冻脸,就擦干眼泪不哭了。
主要是老头哭着挺累的。
祭祀完以后,赵云惜又带着白圭、赵淙一道回赵家去了。
远远的,就能看见刘氏坐在肉摊前,脸颊被冻得通红。
“娘。”她喊了一声。
刘氏怔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顿时笑逐颜开,但是他们穿着白绫袄,身上不见红,她又不敢说了。
“回来了?快进屋去。”刘氏不敢问。
赵云惜笑眯眯道:“恭喜娘,淙淙和白圭都考中秀才了。”
刘氏:她好像听见了什么爱听的话。
片刻后:!
“啊啊啊啊他俩考中了,俩孩子真争气啊。”刘氏高兴坏了。
她左手牵着赵淙,右手牵着白圭,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道:“真好啊,真好啊,你假真整齐,晌午给你们做红烧肉吃!”
赵屠户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天蓝了水清了,整个人都舒坦了,他乐呵呵道:“想吃啥跟我说,吃啥都行!”
正说着,就见一道人影窜了出来,乐呵呵道:“姑姑来了!”
赵云惜一抬眸,顿时呆住。
小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成了一棵小树,瞧着比赵屠户还壮些。
“这哪是小树,这是雨后春笋啊,过年时有这么壮吗?”她满脸狐疑。
把白圭衬成小手办了。
“考中了?”小树满脸艳羡:“我读书就很废,没你们的天分,也坐不住。”
“你俩真是太厉害了!”他不住口地夸。
他那时候和甜甜在族学读书,那真是知识左耳进,右耳出,管不了一点。
“秀才已经是万里挑一,真不知道考举人是什么感觉?”小树憨厚地挠了挠头。
他想想都觉得不能胜任。
赵淙见寒暄过一轮,这才不疾不徐地上前见礼。
他这样斯文秀气,让赵屠户梗了下。
总觉得这情况似曾相识。
“岳丈安好。”张文明上前作揖行礼。
赵屠户知道了,跟张文明这烦人劲一样。
劲劲儿的,装装的。
几人寒暄几句,刘氏也没心情做生意了,索性叫赵云升去看着摊位。
赵屠户亦是感慨万分,白圭从两三岁就不跟别人玩,自己背书、读书,可谓辛苦至极。
而赵淙没他的聪慧和天分,更是冬练五九夏练三伏。
但怎么也没想到,真的过了。
当年张文明二十岁考中秀才,旁人都要夸一句少年英才,百年难遇。
而淙淙今年才十七,白圭今年十三。
他越想越高兴。
几人做了一顿饭吃,热热闹闹的,此番将赵淙送回来,让他们一家也团聚团聚。
在荆州府读书,真是少见了多少回。
“娘,我们先回了?”她笑着道。
刘氏有些舍不得,握住她的手,半晌不肯放开,她见闺女也见得少了。
赵云惜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笑着道:“你们还要忙几日呢,等几天我再回来。”
毕竟赵淙是赵家第一个考上秀才的,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刘氏想想也是,慢慢地松开了手。
*
等走出去很远,赵云惜回头看,就见她娘还站在门口,手还在摆动着。
“常回家看看啊。”她大声喊。
赵云惜眼泪汪汪地大声回:“好~”
她想想就觉得心酸。
等回小院后,她半晌还有些回不过神,刚回来,就见赵掌柜等在院门口。
“东家。”他喊了一声。
赵掌柜很老了,胡子花白,他身旁跟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会儿正躬身行礼。
“东家。”男子道。
“这是我家二孙子,读过几年书,在作坊历练了几年,你瞧着用着看顺不顺手。”赵掌柜颤颤巍巍道。
赵云惜连忙将他迎进小院,笑着道:“你家人我自然是放心的,你把他教会了就成。”
她认识这少年,名唤赵让,性子沉稳聪慧。
赵让躬身又作揖。
“谢东家赏识。”
赵云惜给两人上茶,笑着道:“也不必先谢我,你先去售后做事,磨练磨练,你爷爷还能干呢。”
越是年迈的老掌柜,越是不能撒手。浑身都是经验,根本离不开一点。
“恭喜小公子考中秀才,未来蟾宫折桂,平步青云。”他笑着恭维。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借你吉言。”
将赵掌柜送出去后,就见里正来了,说的就是他家白圭中秀才,要不要摆几桌庆祝一下。
“这个钱,村里可以出,不叫你们费心。”里正言辞恳切。他家孙子也进了张家族学,他心里感念万分。
再加上,白圭能考中秀才,就又能挂靠赋税了,这选谁也是有门道的。
这样一想,他神情愈加殷勤起来。
赵云惜听着,便忍不住笑。
“我想着,随便摆几桌,我们远亲近邻吃吃饭就好。”她随口回。
里正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就拿眼去看张镇和张文明。
赵云惜见此皱眉。
她知道里正的意思,这个钱如果由村里出,那挂靠名额自然也是村里定。芝麻大点的小利益,就已经玩起花样了。
“文明,你怎么看?这家里头的大事,到底还得问问男人才行。”里正笑呵呵道,像是开玩笑一样道:“总不能家里头是女人做主吧。”
张文明皱眉。
里正心里一喜。
就听张文明理所当然道:“对呀,我们家是云娘当家做主,她说小办就是小办。”
里正脸上闪过恼意,又不敢得罪,他家里两个年轻秀才,这可是见县官都不用跪,他这个里正说话还真是不好使。
“成,你们有主意,我们自当遵从才是。”他笑着又问了时间,想想怕他们生气,把他的里正给撸了,又连忙找补:“我也是想着问得突然,你们一家子没商量商量,这才挨个问。”
张白圭似笑非笑:“无妨,我娘善良又记恩,旁人对她好,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从不肯和人起争执,玩心眼,她不会介意。”
他介意。
第74章张白圭今年十三,少年身量未成,满脸稚气,在江陵县多有才名,里正对上
张白圭今年十三,少年身量未成,满脸稚气,在江陵县多有才名,里正对上他寒潭一样的星眸,瞬间不敢说话。
年纪虽小,威势却出来了,让人不敢直视!
他根本不能拿捏他,连忙又换了说辞:“咱村里都说,能出你个少年才俊,属实不容易,能高夺案首,太牛了,想沾沾你身上的才气,不能像前两回一样过去,好歹大办一场,公中给出钱。”
村里有钱,他原本想借此为要挟,让张家把免赋税的决策权给他,被白圭看了一眼,顿时不敢再提。
里正抬眸去看,就见小白圭面色平平,并无太多骄矜之色,便愈发肯定他心性。
他当年夺得里正这小官,还狂了几年,后来跌跟头,才算是平淡下来,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沉稳,往后走的路怕是很远。
他就更加不敢得罪了,说话间将来时的冒失全收了起来。
张白圭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我这人最重孝道,还得听我娘的意思,有什么打算,还得是跟我娘商量商量才好。”
里正连忙道:“是是是,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是高兴傻了,一时忘了形,勿怪勿怪。”
几人三言两语便商量好了,三日后大摆宴席,请乡亲父老赏脸来贺。
里正得了准信,乐呵呵地走了。
他立在院墙拐角处,瞧着张家的青瓦,一张黝黑的脸上满是羡慕,半晌叹了口气。
便是羡慕也没办法,谁叫家里孩子没出息,别说是案首,就是秀才也考不中。
*
张家边上的夹道很窄,地上铺着一串青石板路,从菜畦通往门口。
许久不曾回来,青石板侧面有许多浓绿的苔藓。家里的柴也被打湿了。
“先去秀兰婶子家借点,明日再去江陵买。”赵云惜面对空空如也的小院,也有些一筹莫展。
然而——
“云娘开门!”门外响起赵云升粗糙的大嗓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就见赵云升、小树各架了一辆牛车,牛车上堆的满满当当。
赵云惜满脸茫然地上前。
就见两头猪已经杀好、处理好了,弄得干干净净装在箩筐里,还有配套要用的大料等。
她心头一暖。
娘总是这样默默地付出,什么都不说,却把什么都想到了。
小树和赵云升帮着把猪肉给抬进去,小树笑着道:“两头猪应该够了吧,不够明天再送。”
白圭和张镇也连忙上前抬箩筐。
“娘说淙淙办酒和白圭分开日子,免得两家的亲戚不好走。”能通的亲戚都是好亲戚,可不能落下。
小树这才看向白圭,笑嘻嘻地打趣:“张案首,小生这厢有礼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再说,让你奶给你送去考科举。”
赵云惜一拍他肩膀。
小树脸上的笑瞬间裂了,他读过书,自然知道科举的苦。
“我知白圭的才名,他那文章,看得我神清气爽,通体舒泰,又忧国忧民的,看得我只想拍大腿,太牛太牛了!”小树满脸诚恳。
可别再提什么让他科举考试了。
能吓到他半夜睡不着。
赵云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她乐呵呵道:“你这孩子。”
把东西放好,两人又要走,说是家里来的人太多,有些忙不开。
确实是这样,来庆贺的人络绎不绝,张家也连连应对好几日,办过酒,这才算是忙完。
*
没两日,杨知县带着衙役过来送廪米,东西并不贵重,却意义重大。
赵云惜分成三份,一份叫白圭送去给张诚和老太太,一份送去林宅,再有一份,自家带走了。
张诚捧着廪米做的米饭,在祖宗牌位前供着,告慰先祖。他一边烧着火纸元宝,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再就是他家大哥家的子孙也派人过来庆祝,也算是了了一桩他的心愿。
村里说,想给他家盖祠堂,张诚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云娘交代过,让他不要招摇,越是自家有,越是要低调,要平淡。
等村里事解决了,几人又赶着牛车回荆州府了。
刚一回去,就见刘寡妇正盯着她家,一见她们人,连忙道:“才回来?知府大人派人找你们好几次了,说是叫白圭回来了去府上找他。”
赵云惜连忙谢谢她,给她送了些刚挖的黄花苗和茵陈,笑着道:“黄花苗煮水喝,去火最好,茵陈留着以后吃。”
张白圭递了拜访知府的帖子,他落款张居正,刚敲响大门,就被小厮迎进去了。
李士翱打量着他,笑着道:“真不错!精神头好多了!”
严寒过去,人到底伸展些,没有冬日的缩手缩脚。
李士翱邀请他去书房,笑着道:“你学问已经足够扎实,未来可有什么打算?”
张白圭沉吟片刻,认真道:“我想着,去武昌参加乡试,成不成的,试试才说。”
李士翱沉吟片刻,点头:“你连春秋、周易等都吃透了,去试试也未尝不可,那先在府学中待一个月,待春暖时,便北上武昌。”
这时节,河水还未开冻,想往武昌去,怕是有些难。
张白圭自然也知道,他笑了笑,温和道:“在荆州府这些时日,全靠大人庇护,居正心中感念,我幼时家贫,后来我娘买了十来亩上好的水田,又开始做香露买卖,家中才逐渐殷实起来,她教我两条道理,一是做事要踏实,二是要知恩图报。老师,你的恩情我会一直记在心中的。”
李士翱拍拍少年的肩膀,他很器重他,闻言便笑着道:“我怜惜你的才华,愿意扶你青云志,略走一场,你不必记我的恩情,待来日同朝为官,多念着百姓的好,为百姓做实事,才算是不枉今日我的提携。”
张白圭俯首作揖:“居正知道。”
在百姓口中,李士翱确实是个好官,说他是青天父母官,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两人坐着闲闲地聊天喝茶,张白圭在想第一次见到林夫子的场景。
他那时还小。
跟在娘亲后面,瞧什么都新鲜。
在明媚春光里,老者一身青衣,如今再见一回也成了奢望。
如今再想来,便是那样的苍白冰凉,记忆中温热的笑,也不复存在了。
拜见过李士翱后,两人捋了捋白圭往后的规划,先去武昌参加乡试,见见世面,成与不成,到时再说。
赵云惜摸摸他冰凉的手,连忙道:“快进屋暖暖,这天也太冷了!”
她真是小瞧了小冰河时候,一年比一年冷。
她刚穿越过来时,不管是糙米还是陈米,好歹百姓能混个水饱,但如今温度一年比一年低,产量一年比一年差,明显能感觉到百姓日子难熬。
她们现在有精致漂亮的衣服,能够整天烧着地暖,不必心疼柴、炭,但寻常百姓可没有这样的家底。
张白圭白皙的指尖冻得通红,闻言也连忙道:“娘也进屋。”
屋里烧着炭,赵云惜正在练大字,她闲来无事,便看看书、练练大字,数十年如一日。不曾停歇。
白圭烤了会儿火,身子暖起来,才把大氅给脱掉,笑着道:“跟李大人商量好了,这一个月还在府学中读书,把基础知识再理一遍,然后他给我写荐书,去武昌再读书,报名参加乡试。”
这小院还没住多久,就要去武昌了。
赵云惜有些愣怔,没想到。
武昌的房子,应该很贵吧。
到时候去了看看,能买就买,能赁就赁。
她比较倾向于租赁或者典房住,她记得白圭头一回乡试失利,第二回再考上。
还得在江陵待好些年呢。
赵云惜正在剥桂圆,想着等会儿煮个桂圆茶。
“到时候我们走了,叶珣,你怎么办?”他只有家中爷爷在江陵县,带着几个孩子读书,他便没有人陪了。
叶珣抿着薄唇,如玉的下颌埋在雪白的狐狸毛中,他浅淡一笑:“我也想试试。”
试试他能不能渡劫。
他的身子骨是差,但乡试在秋日,并没有院试那么冷,万一能扛过去呢。
两人又看向林子境和赵淙。
赵淙肯定不下场的,到时候姑姑她们走了,他父母就会过来。
只剩下林子境,他就有些纠结了,他成绩一直是中游,而且年岁尚小,现在下场,有些为难,他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扎实。
他垂眸。
要是爷爷在就好了。
他肯定有妥善的解决方案。
林子境鼻尖一酸。
赵云惜想了想,温和道:“那你俩都搬寝室去住,休沐时间,就回小院住,或者让人来接。”
年岁小就去参加乡试,太小受到挫折也不好。
两人想想,确实可以。
只不过一直有赵云惜庇护,所以猛然间说要离开,心里就舍不得,很难受。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赵云惜轻笑:“行了,我们也就是去试试,结局未定呢,乡试哪里有那么好过?”
历史上的大文豪,秀才都考不中的大有人在。
林子境面色难看,他不敢想自己一个人是什么情景。
*
武昌。
湖广巡抚府。
院中灯火辉煌,书房中一群人正在围炉煮茶,厅中摆放着盛开的红梅。
一老者坐在案上,正笑吟吟地在看今年的采诗。
他笑呵呵道:“今年才气很足嘛!本官瞧着,好几篇心仪之作,只是没找到佳作,我心有不甘。”
他捋着长长的胡子,表情惬意。
在不经意间,他瞧见了一首诗,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虽然用词稚嫩,但不坠青云之志,其中才气翻涌,实在为我所喜,诸位瞧瞧,可还好?”
众人原本看了一肚子狗屁倒灶,险些撑不住,猛然间瞧见这样一首诗,都觉耳目一新。
第75章“题竹?借物言志,不错不错。”顾璘乐呵呵道:“这寻常学子,知道压个
“题竹?借物言志,不错不错。”顾璘乐呵呵道:“这寻常学子,知道压个韵脚,知道点平仄,会描景便觉自己会作诗了,殊不知灵气最重要,浑然天成,一气到底,就这首了。”
张白圭。
他瞧着名字,就问采诗官是何处得来,采诗官回,是江陵人。
“派人去县学找找!本官想瞧瞧这个学子!”顾璘连忙吩咐下去。
他冷嗤一声,瞧着一旁那些乱七八糟的诗,皱着眉头,颇为不解道:“一群虫豸,也敢作诗。”
众人:……
感觉自己也被骂了。
但湖广巡抚顾璘,那真是你可以质疑他的政绩,但不能质疑他在文坛的地位。
顾璘望着侍卫出去的身影,充满了期待,他已经能想象到风度翩翩的书生了。
*
荆州府。
赵云惜正在砍甘蔗,最后的小尾巴了,估摸着天热就没人卖了。
她喜欢吃,得抓紧时间吃。
李春容和张镇、甜甜又摆摊去了,三人沉迷摆摊无法自拔。
赵云惜啃着甘蔗,品尝着甜滋滋的甘蔗水,开始琢磨。
她最开始的设想。
有林宅做靠山,卖卖香露就挺好,等张文明或者白圭考上举人,那她就可以再卖卖竹纸,那这样一辈子衣食无忧是肯定的。
包括羊毛作坊,现在已经被甘玉竹发扬光大,卖得红红火火,江陵县中,真是皮袄里面套毛衣,谁暖和谁知道。
那现在,她就要开始琢磨活性炭了,有了活性炭,还可以做精盐和白糖,到时候等白圭成了首辅,她希望能靠外贸做这两样生意变成首富。
那该有多幸福甜蜜。
她畅想了一番,快活一瞬,又垮下脸。
可恶啊。
一想到白圭的未来,她就觉得心中难过。
心里蓦地涌出一团火,她真的想把他藏起来,什么家国大义,凭什么要用张家的命来填。
那群蠹虫,不配。
皇天走狗,忘本畜生。
可张居正——为的是百姓。
赵云惜叹气,白圭的好,在于他有时候露出来的清醒和混邪。
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
君臣大义、家国天下。
他都平衡的很好。
可惜教出个欺师灭祖的弟子。
赵云惜啃着甘蔗跳脚:“厕鼠欺人!”
因着白日里想起身后事,半夜三更赵云惜醒了,等着月亮看了半晌,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干躺了半天睡不着,她琢磨着起床吃点。
谁知——
月色明照,一灯如豆。
书房中,影影绰绰印出有人捧着书读的影子。
赵云惜:!
她走上前来,就见张文明捧着书,熬得双眼通红,桌上是凌乱的书稿,条条款款,写了许多。
她立着看了半晌,他的焦躁痛苦,他的刻苦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突然想起,当初自己挑灯夜战高考时,为了好名次,凌晨两点睡,早晨六点起,多少个日日夜夜,奋笔疾书,刷题刷到中指骨节变形。
那时,她看不清未来的迷障,只知道,多努力一分,就能离自己的目标近一分。
*
张文明皱着眉头,写完文章犹觉不满意,轻手轻脚地翻着手中书。
桐油灯摇曳,晃动得看不清字。
他懊恼地合上书。
突然听到绵长的呼吸声,他连忙回头,就见娘子拢着大氅,正沉默地看着他。
张文明哑然,他有些慌乱地想要将书稿藏起,扒了扒头发,呐呐道:“娘子……我就睡不着来看看,吵醒你了?”
赵云惜望着他无措的样子,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牵着坐在炕上,温和道:“怎么还不睡?”
张文明觑着她的神色,眉眼一垂,他由着她握住手,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失落。
“娘子,我好难过。”他故意吸了吸鼻子,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我没把握。”
赵云惜知道,他这小半辈子,就为着一个目标,但他却不能实现。
她心里有些许的怜惜。
她抬起胳膊,将他拥进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温声道:“人这辈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科举并不是唯一的路。”
不是你的赛道,你就别硬闯了。
张文明眸色微闪,抬起双臂,略带颤抖地将她搂到怀里,童埋在她颈窝,语气可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从记事起,便只有这一个目标。”
他不敢呼吸了。
迷人的香味在鼻尖萦绕,他整个人僵直着,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蟾宫折桂,一时间混忘了。
只有心中无言的滋味升起。
他胳膊僵硬如铁,连收紧力道都不敢。
赵云惜觉得气氛有些怪。
她抿着唇,正要挣开他的怀抱。
“别动。”张文明贪恋地埋在她颈窝,声音暗哑:“求你。”
他以前还会拿身/体诱惑她,后来他忙着参加科举,聚少离多,整日里抱着书啃,和她之间,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一晃就是这许多年。
他丢掉了面子,声音哀切:“我好久没有抱抱你了。”
赵云惜茫然地盯着面前晃动的灯芯,薄唇紧抿。
她心里天人交战。
“云娘,你就给我一次机会,若是排斥,我往后再不歪缠你,可好?”张文明察觉出她的退缩,好不容易有空隙可钻,又哪里肯放弃。
“云娘。”
“好不好嘛。”
赵云惜望天,老男人撒娇,真要命。
张文明没有察觉到推拒的力道,顿时心中一喜,心里恶狠狠地想,他要把她的嘴亲烂!!!!
他发誓。
然而——
张文明刚一碰着娘子的唇瓣,就觉得热血冲头,脑中变得眩晕起来,他抖着唇贴着她的唇,呆呆地一动不动。
大眼瞪小眼。
他不会亲了。
张文明心里的懊恼如同海啸一样,他在心里泪流满面。
死嘴,倒是动一动啊。
真没出息。
赵云惜在初期的诧异过后,感受到温软的唇瓣,和清冷的雪松香味,眉眼微闪,细白的手指轻轻推着他的手。
张文明感受到被推,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等了十年的机会。
才等出这星点破绽。
结果被自己搞砸了。
赵云惜腼腆一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轻轻地吻了上去。
她很会亲。
技巧娴熟。
*
隔日。
张白圭刚起床,从卧室走出来,就看见亲爹笑得见牙不见眼,满脸春风得意。
“白圭醒了,快去吃饭!你娘还在睡。”
张白圭狐疑地哦了一声。
张文明脸都快笑烂了,他觉得世间万物皆美好,就连大胖橘和福米也得到了他的关爱。
“你说我们去武昌了,你俩咋办啊?”他握着大胖橘的爪子,没忍住嘿嘿笑。
李春容皱着眉头:“你失心疯了?”
张文明向来潇洒恣意,文质彬彬,非常标准的少年书生,这几年年岁渐长,愈发沉稳了。
哪里有这样走路都发飘的模样。
张文明千般滋味无法对外人言,哼笑:“你不懂。”
李春容懒得懂,踩他一下,推着推车去西市卖炸鸡。
*
江陵县学。
采诗官寻了两日,刚开始他的要求是二十岁左右,结果不是,无人对得出下句。
后来把岁数拓宽到三十岁,还得姓张,那真是满世界找。
县学里头姓张的多,甚至编外的秀才也找了。
杨知县被折腾的苦不堪言,跟犁地一样把秀才的资料犁了好几遍。
“大人,你确定这诗是一个二十岁以上的张姓秀才写的?”杨知县翻来翻去,都要神经了。
采诗官这回底气不足,挠了挠脸颊:“张江陵是确定的。”
杨知县磨了磨后槽牙,这样的小县,能被湖广巡抚知道,是他的荣幸。
但这张姓秀才到底是谁啊……
张……
他突然灵光一闪:“大人,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个十三岁小孩写的?”
采诗官不高兴了。
他一甩袖子:“你若不愿找,我回去复命便是,何苦作弄我,你看看这前三句,像是稚子所作?”
杨知县见他恼了,也有些恼,但上官得罪不得,他耐着性子道:“江陵县中有一神童,今年十三,过了院试,已经是秀才了,他在府学中读书,现在名册还未录入,上个月,下官刚送了廪米去。”
采诗官顿时一喜:“当真?”
“无一字为假。”杨知县也疯了。
两人坐着马车,当即就往荆州府去,打算去找那张江陵,看是不是他的诗。
*
张白圭背着书箱,刚回家来,打算晌午吃饭,不曾想,院内有人说话。
他随意一看,就见杨知县和采诗官,他客客气气地上前作揖行礼:“小生张居正拜见两位大人。”
采诗官:……
他记得这个小孩,也不记得这个小孩。
记得是因为一群才子里头有个小孩,他以为是谁家权贵塞进来充数的。
不记得是因为他不觉得这孩子能写诗。
见他说话斯文有条理的样子,采诗官就心生希望,主要再找不到人他要发疯了。
没法跟大人交差,那可不行。
“你来对下句。”他拿出纸。
张白圭一看,满脸莫名:“这……”
杨知县紧张死了,生怕不是他,白跑一趟。
然而白圭对上了。
采诗官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他的小官帽保住了!
他是见过原诗的,又叫白圭写了一遍,看来看去,终于沉默了。
一模一样。
他顿时高兴起来,乐呵呵道:“大人颇为欣赏这首诗,想着要召见你,你择日,往武昌走一趟。”
张白圭眸子微动,轻轻点头:“小生遵命。”
赵云惜全程看完,心里有些骄傲,张居正果然拿了最牛的美强惨剧本,野史说他大明魅魔,相貌顶尖,正史评价就更高了。
她能亲眼见证,实在是她的荣幸。
采诗官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颇为满意点头。
第76章赵云惜正在炖鸡。柴火锅炖着,有止不住的香味。春日寒……
赵云惜正在炖鸡。
柴火锅炖着,有止不住的香味。
春日寒冷的空气中,便窜出一股带着暖气的肉香味。
采诗官闻见了,将自己要说的话都给忘了。
“我就先走了,你们既然打算下个月去武昌,那不如及早动身,莫让巡抚等太久,届时,你拿着这令牌,自有人传召。”
采诗官将腰牌递给他,示意他保管好,笑着道:“我就住在巡抚的府邸附近,门口有一棵歪脖子的桃树,若有什么事,先去寻我也是可以的。”
采诗官交代清楚,就要离去,被张白圭拦住了,他笑着道:“居正年幼,得采诗官提携,心中感恩,不若留下来用些粗茶淡饭,尝尝农家滋味。”
采诗官想要拒绝,却咽了咽口水,笑着道:“我与你投缘,再多聊聊。”
赵云惜在灶房忙活,原本想着今日做饭给白圭改善伙食,他近些日子课业比较重,她想着,给他补补。
听见采诗官说留下,便又多做了些,了解到他是北方人,便蒸了一屉馒头,等会儿配着菜吃。
王娘子连忙多做了两道菜,免得端到客人跟前太少了。
赵云惜用筷子戳鸡腿,见轻松破肉,便知熟了。
要是有土豆就好了,浸满了鸡油的土豆被炖煮得酥烂,肯定是仙品。
赵云惜还温了酒给他们喝。
稍显寒冷的初春,热乎乎的炖鸡和雪白暄软的馒头,采诗官条件反射地掰了一块馒头去沾炒肉的汤汁,他吃着被香浓鸡汤泡透的馒头,满脸心满意足。
“真香啊。”他呵呵一笑。“我就喜欢这样吃馒头,你们也试试。”
张白圭好奇地跟着试,果然很香,就跟把肉汁浇在米饭上,一样的感觉。
几人酒足饭饱,采诗官和杨知县相携离去。
院中便只剩下几人。
张白圭见时辰不早,来不及午休,背着书箱回府学去了。
赵云惜瞧着天好,就把房门都打开,让阳光往屋里晒。
有红儿做基础家务,家里的事情都少了很多,她勤快,洗衣晒被,做得都很好。
甜甜和李春容从外面回来,笑着道:“今天有大集,炸鸡卖得好,现在已经卖完了。”
赵云惜把晾好的温开水递过来给两人喝。
甜甜瞧着院中晒着她盖的被子,小脸一红,难为情道:“我的被子自己晒。”
她不好意思让别人伺候。
三人坐下喝茶,李春容笑呵呵道:“今日有人看中甜甜,提了一嘴想跟我提亲呢,她十五了,是该相看起来,耽耽搁搁的,等成婚也十七八了,正是日子。”
赵云惜沉吟,她并不排斥男欢女爱,现代时,她会谈恋爱,古代时,也和张文明成婚。
但古代医疗条件落后,她见多了一尸两命,见多了幼儿夭折,一想到甜甜要经历这些,就极为心疼。
“甜甜可有喜欢的男子?”赵云惜摸摸甜甜的脑袋,笑吟吟问。
甜甜眼前闪过一道气人的身影,但眸光仍旧清澈:“没有啊。”
她满脸纠结,可怜兮兮道:“家里养不起我的话,我可以再多做些活计,别把她赶出家门。”
她心里真的有些紧张。
在被捡时,她已经有了记忆,如今也一直记得。
李春容顿时心疼地什么都忘了:“不嫁就不嫁!谁配得上我们甜甜?”
赵云惜点头:“对呀,你还有几年来思考这个问题,不必着急。”
甜甜看看奶,又看看娘,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见她俩了。
但是,夜里李春容有些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地想半天,纠结坏了。
不成婚说着简单,养着也简单,但是她往后后悔了,青年才俊都被挑完了,那岂不是错过了。
*
今日十六。
月亮又大又圆。
清冷的银辉透过窗纸照进来,将室内映出些许光亮。
赵云惜也有些睡不着。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要做无数选择,哪一条都有后悔的可能,她也不知,顺着甜甜的意,未来是好是坏。
赵云惜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想,过两年再问问她,等年岁再上来些,让她把《氓》给背熟,要是还选择跟对方成婚,那就成婚。
人生长长,怎么过,是她的事。
到底养这么些年,赵云惜也有些挂心,她打定主意后,才算是睡着了。
*
春日里,世间万物好像都变得温柔起来。
赵云惜正在看荆州府的府志,想要好好地了解脚下的土地,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她以前对荆州最深的印象,大约就是“大意失荆州”,这个典故太过深入人心。
她又突然想到“千里江陵一日还”,那个江陵不会是现在的江陵吧?
好像还真是。
赵云惜又琢磨着去武昌后,几人该如何生存。
家里头的香露生意,现在遍布荆州府,基本的收入可以让他们生活的很滋润。
她到时候要把生意给捡起来。
等张镇回来后,便跟他商量,说是去武昌后的事情。
“现在去,等考完看情况,若是能成,再做打算,若是不成,那就再回荆州府来。”
考举人没那么容易。
张文明考三回都没考上。
张镇自然也知道,他沉吟片刻,认真道:“等你们去了,那我就回辽王府当差。”
他来这里,本来就是保护他们,人都走了,他自然哪来的回哪去。
赵云惜心中一紧。
如果她没记错,历史上,张居正的爷爷,就是因为张居正中举后,被灌酒而死。
那回辽王府,属实没什么必要。
“这回还要送我们去武昌,一来一回,也不少时间,到时候还要去接,再者,你在辽王府当值,婆母和甜甜在家守着家,多少有些冷清,你在家陪着,我们放心,她俩也安全。”赵云惜笑着道。
主要是回去当差真的会丢脑袋。
张镇有些犹豫,他在家闲着也无聊,有一种猛然失权的难受感。
他犹豫不决。
赵云惜眸光闪了闪,笑着道:“我们以后离得远了,还得你帮忙盯着作坊,要不然东家走了,下面难免会出问题。”
香露作坊的待遇很好,她都是按着现代理念来的,包吃包住早九晚五双休,盈利了还会发肉发钱。
一般情况下,不会出什么事。为了挽留张镇的说辞而已。
张镇便点头:“成,那我就不回去上值了。”他就想找点事做,要不然整天闲着,觉得自己跟废人一样。
赵云惜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提醒:“现在白圭十三周岁的生辰还没过,他就已经考过秀才,又是案首,年少成名。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若是寻常百姓,倒也奈何我家不了,奈何便是小小江陵县,也有能拿捏我们生杀大权的人,便是不敢动白圭这个才子,但是拿捏爹、娘、甜甜和我,岂不是轻而易举?”
赵云惜愁容满面,辽王府没有拿捏别人,就拿捏这个在辽王府当侍卫的人,还是很容易的。
也有猜测说,小辽王只是为了泄愤,并非要他命,但结果就是丧命,两家不死不休了。
见张镇沉吟不语,赵云惜眉眼微闪,她故作愁容满面,叹气道:“我拿爹当亲爹孝顺,才白费嘴两句,知道爹见多识广,心里格局极大,可有时候旁人的恭维,属实暗藏杀机,笑里藏刀的事也是常有,咱得了实惠,家里有相公和白圭两个秀才,前途无量,咱自然得小心着,低调些谦让些,有些事闭闭眼,过去也就罢了,咱自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张镇听她说得恳切,连连点头,暗暗记在心里。
“行,都听你的。”
赵云惜笑着冲他竖起大拇指,笑眯眯道:“爹真是大格局!好爹!”
张镇:……
他没绷住笑了。
李春容在一旁听着,不由得笑起来,替张镇理理衣裳,笑着道:“你得记心里,难寻我们女人家的麻烦,文明也是秀才,寻常人不敢动,就你最危险!”
张镇被娘俩挨个敲打,有些不高兴了。他不是那样得志便猖狂的小人。
赵云惜笑着端出做的菜,她还捧出一坛自己酿的酒,笑眯眯问:“爹,要喝点吗?”
正在生闷气的张镇:“喝。”
有酒不喝白不喝,不喝就是王八蛋。他拿出酒杯,呲溜一小口,皱眉、吧唧嘴,舒爽的不得了。
“好酒好酒。”他顿时忘了所有不满。
张文明:……
他爹也太好哄了,真是没眼看。
爷俩就这小菜喝酒,正聊着,白圭和叶珣回来了。
“淙淙和子境呢?”赵云惜看了一眼,纳闷问。
白圭望天,笑着回:“他俩被留堂了。”
赵云惜:?
古代也留堂?简直无理取闹。
祝他们好运吧。
天气渐渐温暖起来,赵云惜迎着夕阳,往府学方向看了一眼。现在临近乡试,夫子们也有些疯,抓得特别紧。
毕竟今年过去,又要等三年。
青年时期,最好的读书年岁就这么多,能有几个三年。
黄金期过了就过了。
白圭和叶珣回来得早,纯粹是因为两人能跟上授课进度,提前完成任务回来的。
他很喜欢现在的读书节奏,很充实,很舒服,闲暇时,还能再学学琴棋书画,陶冶下情操。
他进甲班后,发现大家真的很卷,他在林宅中学了很多,君子六艺各有涉猎,但是在府学中,根本不够使,大家的要求是精。
精通的精。
除非你真的没有天分,很不擅长。
而白圭只是笼统学会了而已,和大家比,进度落后许多。
第77章入府学后,他也能感受到一点读书的压力,鸡鸣起,借着晨光读书、练字。
入府学后,他也能感受到一点读书的压力,鸡鸣起,借着晨光读书、练字。
他就要格外进修,才能追上同窗。
大胖橘踩着猫步走过来,懒洋洋地窝在白圭怀里,用爪垫拍拍他,示意他抱得舒服些。
白圭摸摸它的脑袋,笑得温柔,轻声道:“你是不是又偷吃我藏的小鱼干了?”
他摸着就觉得不对。
大胖橘太爱吃了,他就藏起来,结果它鼻子灵,怎么都能找到。
叼过来以后,还要在他身后猫猫祟祟地偷吃,他在看书时,它就嘎吱嘎吱地嚼,回头看它,它就故作无事地舔爪子。
张白圭又在练字,他觉得自己的字迹还有进步空间。
打定主意参加秋日乡试,他便要十分刻苦,毕竟和寻常学子比,他刚考过院试,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容不得丝毫懈怠。
他便更加努力起来。
赵云惜被他卷得每天多练一张大字。
卷呗,谁能卷过他。
*
待到冰河解冻时,赵云惜、小白圭、张文明、叶珣收拾包裹去了武昌。张镇、李春容、甜甜就把小院退租,带着福米、大胖橘一道回江陵去了。
林子境和赵淙搬去府学寝室住,几人亲自送他们去。
“你俩在府学里头,并没有靠山,轻易不和人别苗头顶嘴,见人脸上三分笑,不是好话别开腔,往后没有大人护着你们,这府学里头要么有才要么有权,且忍一忍,等你们考上举人,再做打算。”赵云惜不放心极了,给他俩铺好床,带了水果点心给同寝的二人,好话多说几句,再看向他俩殷切叮嘱。
两人看着赵云惜吧嗒吧嗒掉眼泪,很是舍不得。
特别是林子境,在他心里,赵云惜的地位很特殊,像姐姐又像母亲,他所有类似的情感寄托都在她身上,一听见说要离开,就开始掉眼泪。
赵云惜用锦帕擦拭掉他的眼泪,笑得无奈,温和道:“真想把你俩也带上!瞧瞧这哭的,跟小花猫一样。”
林子境别开脸,瓮声瓮气道:“道理我都懂,我就是舍不得你。”
简直太舍不得了。
他光是想想就要掉眼泪了。
根本绷不住,眼圈红通通的。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他一下,温和道:“说不得考完就回来了!快别哭了,哭得我心碎。”
林子境闷声不说话。
赵云惜想着赵淙不会哭,毕竟才相处这么点时间。
然而。
一回头就对上红红的兔子眼。
赵云惜扶额,半大小子的情感真是充沛,她就见不得别人哭,一哭她也想哭。
三人恨不能抱头痛哭。
张白圭:“我以为,你们会舍不得我和叶珣这两个同窗。”
他俩是提都不提。
林子境幽幽道:“谁会舍不得头顶的大山?当然是舍不得似水温柔的云姐姐,呜呜呜……”
*
三月里的天,放在现代的武昌,应该是樱花盛开,杏花飞舞,然而小冰河时期,早晨的风一吹,还是冷得要命。
赵云惜和白圭跟在张文明身后,看着他熟练的找牙行租房,想来也是,他都来过三回了,自然熟悉。
“这小院位置好,平日里难抢,也就这回来得早。”张文明跟牙行签订好契约,和东家见了礼,彼此都是熟人,不用多说心里就明白。
院子很清雅,三开间的屋子,有两座耳房,设备也很齐全,锅碗瓢盆都有。
赵云惜瞧了瞧,将东西都收起来,自己去集市买了新的换上,这样入口的东西,还是喜欢用自己的。
他们来时,带了铺盖,这会儿铺上,再撒上自家的香露,陌生的小院就染上熟悉的味道,感觉舒服多了。
张白圭和叶珣把自己房间整理好,出来见娘亲在灶房忙活,连忙上前帮忙。
张文明出门买柴火去了。
等都收拾完,四人又烧水洗澡,赵云惜实在没什么力气做饭,便出门吃了馄饨再回来。
这一片大多住着学子,不会做饭者比比皆是,于是饭馆、外卖格外发达。
几人吃饱了,赵云惜回房倒头就睡。
*
隔日,张白圭依旧天不亮就起身,练剑、背书,等天亮了就洗澡更衣,再去读书。
他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赵云惜刚做好饭,就见浅金色的阳光撒在他身上,映得他肌肤愈加雪白。
真好看啊。
女娲的精品小手办。
“白圭,叶珣,吃饭了!”她喊。
刚来武昌,她不知菜市场在哪,见很多人拎着菜篮子,就也跟过去看看。
家中三个科考生,那真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鱼虾鸡鸭猪,每天换着法得做饭吃。
但是洗衣服她做不来,四人的衣服一脱就是一大盆,贴身衣物自己洗,外衣还有一堆呢。
她洗了一日,手冻得通红,立马去牙行雇人帮着洗。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坚决不要委屈自己。
等缓过来劲儿后,白圭便提着礼物往湖广巡抚的府上去了。
有了拜访杨知县、李知府、田学政的经验,张白圭对素未谋面的湖广巡抚很好奇。
赵云惜替他理了理衣裳,鼓励道:“去吧。”
转过街角,就能看见巡抚府,巍峨庄严,就是比荆州府的房子看着气派。
张白圭轻嗯一声,这才缓缓抬步,走向府邸。
敲门时,门子见是个半大少年,顿时皱起眉头,满脸不耐烦问:“这是巡抚府,你来作甚?”
张白圭薄唇轻抿,递出腰牌后,温和道:“得巡抚大人传召,劳烦小哥通传。”
他右手又递了荷包过去:“小哥喝茶。”
门子这才睁开眼睛打量他,捏着沉甸甸的荷包,面色好了几分:“那你在偏厅坐着喝茶,有茶水、点心,你先等着。”
说着他就走了。
张白圭坦然点头,进了偏厅。
望着桌上摆着的清茶,他神色微怔,这茶比他们拿来珍藏的都好。
果然不一般。
点心也是没见过的精致花样,跟朵桃花一样,粉粉的,闻着很是香甜。
左右无事,他索性回忆自己过往做的文章,在心里推翻重写,一时间自己跟自己较劲,也忙得不行。
乡试给他的压力不小。
毕竟他年岁小,见识、思维就是比不得及冠。
正想着,就听见门外传来哈哈大笑声,张白圭正在好奇,就见一道精致的黑金鹿皮靴踏了进来。
质地很好的宝蓝缎上,绣着暗色云纹,端庄中带着繁复。
然后,一个清瘦的老者挑着珠帘,从门外走进。
他视线在偏厅巡弋,半晌皱眉:“人呢?”
门子进来一看,还坐着,连忙道:“坐着呀。”
来人这才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玉色的直缀,腰束革带,瞧着清瘦如修竹,一张脸却粲然生辉,好看得紧。
“本官乃湖广巡抚顾璘,偶然间看了你的诗,惊为天人,这才传召你过来看,不曾想,你竟这样年幼。”
他们那时候派人去找,就是将年龄锁定在及冠后,觉得他少年书生意气,不曾想,竟然是个半大小子。
“学生江陵张居正,拜见大人。”
张白圭俯身作揖。
他不疾不徐地文中样子,更是让顾璘露出一个温热的笑意。
“走,随本官去书房。”顾璘亲切地打招呼。
而张白圭心中闪过顾璘的生平,世称“东桥先生”,其年少成名,诗名盛传,和刘元瑞、徐祯卿并称“江东三才”,可谓名声极大。
张白圭在心里总结,他的才华名声比当官名声要大得多。
心念电转间,他跟上脚步。
顾璘很是高兴,他刚被启用,湖广地区就出了这么个少年天才,帝师之才,他有心考校他。
在路上聊了几句,顾璘便生出相见恨晚的感觉了。
他笑得十分快活:“小友,此生还能遇见你,真乃本官的荣幸,我愿折节相交,你不必惶恐。”
张白圭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惶恐和感情:“学生见大人,亦觉心中亲切。”
两人寒暄着,一道往书房去,等打开门,张白圭不由得凝神,这书房很是秀雅,挂着名人的诗、画,他一时鉴赏不了,但是能看出品质不俗。
顾璘笑眯眯地看着他,早在来时,采诗官已经告诉过他,这张白圭乃江陵神童,才貌双全,虽然出自江陵小县的村落里,但才华确实在。
顾璘原就喜欢那首诗的意境,见了他后,更觉欣喜若狂。
“此异人也。”他不住夸赞。
张白圭祖上,从开国至今,所有的底细都放在几案上。
包括他每回考试的誊抄卷,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进步和变化,他整个人对自己的提升,一步一步,看得人心喜。
得知李士翱对他颇为推崇,他还不屑一顾,南蛮知道什么叫才学!
然而——
“我与林修然同朝为官多年,瞧着他高楼起,瞧着他楼塌了。”顾璘叹气:“他怎么这样刚烈,朝中有我、徐玠、何心隐、唐顺之,徐徐图之,怎么也有一席之地,他如今去了,我们倒活着。”
顾璘有些唏嘘,他拍拍白圭的肩膀,轻声道:“居正啊,子清多次跟他提过你。”
龟龟二字,他都看腻了。
却不曾想,龟龟便是他要找的小诗才。
张白圭听见夫子的字,薄唇轻抿,只定定地望着顾璘,似乎是在判断,他是敌是友。
顾璘见他神情戒备,笑了笑,话锋一转开始出题:“玉帝行师雷鼓旗云作队雨箭风刀。”
张白圭正在想别的,不防备他突然出题,但他瞬间回神,凝神细思片刻,便不疾不徐地开口。
“嫦娥织锦星经宿纬为梭天机地轴。”
第78章 他接得真快!顾璘在心中感慨,他抚着长长的胡须,
他接得真快!
顾璘在心中感慨,他抚着长长的胡须,笑得很是满意。他最擅长的事,从来都不是做官,而是识人之术。
他手中的茶盏捧了半晌,却没喝进去,不住感叹,如今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这孩子才思敏捷,生平罕见。
他断言,李士翱的断言是真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诗论道,从程朱理学谈到阳明心学,白圭都能不疾不徐地接上。
他偶然有思索之态,但细看就能发现,他真的将所有知识都融会贯通。
他才多大。
满打满算十三。
还没过十三周岁的生辰。
顾璘越问,眸中便越是惊喜连连,他高兴道:“我最喜有才华之人!你我不必再称什么学生、上官,我叫你小友,你叫我一声好友,你我平辈论交。”
他考人考爽了,只觉通体舒泰。
他再看向白圭,就觉得更喜欢了,性子清冷矜持,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时,有理有据,不疾不徐,他喜欢极了。
就算没有林修然这层关系,他也恨不能跟他拜把子。
“大人……”白圭躬身作揖。
顾璘连忙拖住他的手,笑着道:“不必这样客气。”
两人推辞一番,白圭接受了自己小友的称呼,但对着顾璘依旧恭谨敬重。
直聊到月上柳梢头,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顾璘亲自架马车,将他送回。
“往后你下学了,隔三差五往我那去,咱俩好生辩经论学。”
顾璘稀罕到不行。
“我就不去敲你家门了,免得家中不安生。”顾璘笑呵呵地捋着胡子。
张白圭鼻头微动,闻到了家中有烤饼的香味,便低声邀请:“家中许是做了夜宵,大人若是不嫌弃,来尝尝农家滋味。”
顾璘心里更是热乎乎的温暖,还不等他回话,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龟……”赵云惜一开口,便瞧见一个美中年立在梅花树下,心中了悟,却还是迟疑着看向两人。
“这是湖广巡抚顾大人。”张白圭连忙介绍:“这是家慈赵娘子。”
赵云惜连忙俯身行万福礼,笑着招呼:“顾大人安好,家里做了烤饼和汤羹,大人尝尝吧。”
顾璘笑了笑,想必就是子清口中的那个他疼爱如亲女的赵娘子了。被两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有心想看看小白圭的生活环境,便迈着四方步,缓缓地走进小院。
他瞧着正端来一箩筐烧饼的叶珣,不由得挑眉,这孩子瞧着就有灵气。
他猜测,应该是白圭的同伴叶珣。
几人寒暄几句,这才开始入座。
拳头大的圆饼,表皮被烤得金黄,还点缀着白芝麻,正堆在竹篮中,边上还有正在炖煮的汤羹,咕嘟嘟地冒泡。
这烧饼一看就是方才烤好的,还有浓郁的麦香味。
“烧饼有豆沙馅儿、红糖馅儿、梅干菜肉馅、藕丁肉等,大人都尝尝,看喜欢什么口味。”
“大人,尝尝吧。”张白圭瞧着挑拣了四个口味放在他跟前的小篮子里。
顾璘瞧着他忙,神色便格外柔和,这孩子还带着几分奶气,他家里瞧着也不错,这当母亲的知书达理,性子温柔妥善,他这心就放下一半。
顾璘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还掉渣,内里的红豆馅儿甜度正好,吃起来很是细腻。
他吃惯了山珍海味,眼前的一饼一羹,并不放在眼里,然而入口的瞬间,他就觉得,这赵娘子的手艺实在好。
看着白圭大方自信的样子,就知道她的教导也极好。
豆沙软糯糯、甜滋滋,梅干菜和藕丁吸饱了肉汁,衬着酥皮极香,让他不由自主地吃了一个又一个。
他素来嘴叼,这热乎乎的汤羹,也连喝了两碗,真香啊。
他意犹未尽地品味着,心里极欢喜,乐呵呵地想,能有这样好吃的,实在难得极了。
踏着微凉的月色,他浑身生暖,乐呵呵地起身,笑着道:“我该回了,四位不必送。”
几人将他送上马车,看着弯弯的月亮旁,伴着一颗明亮的星。
顾璘的马车在夜色中,骨碌碌地走远了。
夜色暗沉,凉风大起,武昌城内已经灭了灯,陷入一片沉寂中。
张白圭立在灯下,他眉眼松快,露出些许笑容:“顾大人极和善,一直称呼我为小友,但儿没有托大,恭谨地受了。”
他有些不解,那可是湖广巡抚大人!怎么会跟他以忘年交相称。
赵云惜打量着他,白圭眉眼生得极好,清正雅致,唇红齿白,端的十分俊俏。
光是对着这张脸,便生出柔肠百转,更别提他还这样有才华。
赵云惜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将门窗都关上,隔绝了室外的凉气,这才笑着道:“你是很好的孩子,喜欢你,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事情。”
张白圭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娘亲眼里,龟龟自然是千好万好的。”
赵云惜忍不住笑出声来,捏捏他小脸:“睡去吧。”
说完,才提水洗漱过后,各自睡去。
隔日,张白圭捧了文章去府学读书,有顾璘照应,他入学手续办得很快。
叶珣倒是凭着考校,也成功入学。
而张文明搭着他俩的关系,又是送钱又是送礼,也跟着蹭课去了。
三人都安顿好了,唯独赵云惜在家坐着无聊,她索性去菜场买了几只小公鸡,继续自己的老买卖。
闲着实在让人难受。
赵云惜去衙司交了租子,租了府学门口的一个摊子,这里实在是太贵了,要三百文一个月,实在是令人肉疼。
小公鸡也贵,这样的嫩鸡要六十五文一只,比江陵贵好多。
习惯了江陵的物价,在荆州府都有些心疼,更别提武昌了。
赵云惜的炸鸡小摊很快就摆起来了。
*
顾璘带着乖孙出行,被闹得很烦,心想再也不带孩子出门来了。
“爷爷爷爷……”之类的嚎哭声不绝于耳。
结果闻见了一股迷人的肉香,他没闻过,却深深为之着迷。想着堵住乖孙的嘴,就停下马车,命小厮去买上一份来。
微软的荷叶包着喷香的鸡肉过来,和寻常的吃法不一样,外面有金黄酥脆的表皮,跟鱼鳞一样,上面还撒着小料。
“吃吧,祖宗,快别哭了。”顾璘不知道他爱不爱吃,反正先占着嘴再说。
他闻闻味,这是他没见过的吃法,好奇地尝了一口,酥皮很香,撒着茱萸粉,些许辣,内里的鸡肉很鲜香多汁,肉很嫩,吃起来非常好吃。
各种滋味相得益彰,顾璘这才回神,自家乖孙已经不闹了,捧着大鸡腿吃得小嘴油汪汪的。
“好香。”小孩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
“再去买两斤,带回去给几个孩子吃。”他连忙道。
顾璘一掀马车的帘子,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记得那日见过白圭他娘,就是面容秀丽精致的小妇人,她生得白皙清隽,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他突然福至心灵,这就是子清整日显摆的炸鸡了!
就是不知那蜂蜜鸡蛋糕到底是什么滋味,有多么好吃。往常总是描绘地天花乱坠来馋他,如今他故去,倒再也吃不到了。
看着乖孙吃得欢,捧着荷叶乖乖呆着,不吵不闹了,他顿时舒了口气。
*
一辆马车从跟前骨碌碌走过。
赵云惜敏锐抬眸,她猜测,这是巡抚大人的马车,她记得这马车。
很快,张白圭和叶珣就背着书箱从府学中走出,见娘亲忙得厉害,就帮忙称肉、收钱。
众人见他俩穿着襕衫,都偷偷地看他。
张白圭和叶珣故作不知,神色如常地做事。
他都被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天呐,这样俊秀的孩子,你能生俩?”
“你家祖坟的风水也太好了!”
“就是就是,这老大看着体弱,但面容姣好,更是清俊逼人。”
“这老二气色好,白里透红,笑容可掬,一看就是受宠的幼子。”
“不敢想我家有这么俩孩子,我得多高兴。”
张白圭:……
叶珣:……
你们都猜错了。
“这是我好友家的孩子,这是我家孩子,他俩年岁尚小,当不起这样的盛赞。”赵云惜一边称炸鸡,一边笑呵呵地回。
“真孝顺啊,还帮你做事,我家那孩子,书也不肯读,工也不肯做,愁呀。”
“瞧瞧人家,啥都会,一看就是做惯了。”
“可说亲了?我娘家侄女读过几天书,还考过女官,虽然没考上,但她进终审了!”
赵云惜听着众人的夸赞声,笑眯眯道:“他就是这样孝顺的孩子。”
对于成婚问题只字不提。
她的炸鸡卖得好,五只鸡很快就卖完了,她卖完就收摊走人。
张白圭推车,她提着书箱。
两人相携回家时,就见有人吆喝着卖煤,赵云惜就买了一筐子,这样炭炉不灭,烧水做饭都方便。
她好怀念电饭煲!
米一洗,一淘,按了开关键就解决了。
叶珣挽着衣袖,他帮着抬煤筐,被赵云惜赶:“你歇着就是,我有的是力气。”
他不语。
无比痛恨自己孱弱的身子。
“姐姐,就让我做些事。”叶珣垂眸,慢条斯理道:“我喜欢。”
这样忙上些许小事,便有些气喘,脸颊也染上几分羞恼的薄红。
赵云惜觑他一眼,满脸欣慰:“真是好孩子啊。”
她说着,把陶罐洗干净,放入山药和羊排,打算炖肉吃。还得是吃肉,才有饱腹感,要不然就觉得自己没吃饭一样。
张白圭捧着书,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姿态闲适地晃着,闻着羊肉喷香的味道,他上前来看看咕嘟嘟冒泡的奶白色汤汁,突然就理解了苏轼。
第79章张白圭提着一兜桃子,他路过卖桃小贩,瞧着桃子的品相好,就买了五斤,
张白圭提着一兜桃子,他路过卖桃小贩,瞧着桃子的品相好,就买了五斤,想着拿回家给娘亲吃。
在江陵时,他家种着许多果树,从春到冬,都有香甜的水果吃。
来了武昌,反而断了这口吃食。
他刚从巡抚府上回来,原以为对方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这个月,但凡有文会之类,都会把他叫上。
他感受到了顾璘对他的殷切照顾,很是感激对方的贵重人品。
“娘,尝尝这桃子。”张白圭笑着招呼。
他直接洗好,拿去给娘亲吃。
赵云惜将脏衣服递给短工,笑着道:“你方才买的?”
她喜欢。
“嗯,想着娘爱吃。”张白圭笑着道。
刚说完就见叶珣也提着一兜桃子回来,他见赵云惜正啃着,笑着道:“也是巧了,我也买了。”
谁知等张文明回来,他也提了一兜。见桌上摆着的桃子,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赵云惜无奈失笑,这堆起来一一小筐了。
“近来府学中都在传,说是白圭秋闱定然稳了,巡抚大人对他极为推崇,喜爱他的才华,和他平辈论交。”
张文明心中有些艳羡。
这样顺畅的路,他从未走过。
幸好是他家孩子。
叶珣闻言,长睫微垂,抿唇笑了笑,他都习惯了,和白圭在一处后,那真是万年老二,被压得翻不起身。
“是,顾大人对白圭的偏爱毫不掩饰,我们都知道。”他肯定。
赵云惜托腮,看着面色稚嫩的白圭,笑眯眯道:“白圭就算考上,也是他自己的才华,和偏爱无关,他值得。”
如果她没有记错,白圭这回要铩羽而归了。她抖了抖身上的褙子,又忍不住叹气。
今年更冷了。
她一想起来,就笑不出来。
这问题实在难以解决。
表面上是天冷,实则每冷一分,庄稼就要减产三分,再有土地兼并等问题,如今偏远地区已有民不聊生的势头,也就江陵是鱼米之乡,百姓吃着糙米,好歹能活命。
一点点的衰败,她眼睁睁瞧着,却无能为力,也愈加明白张居正对大明朝的重要性。
他站在满朝文武和读书人的对立面,给百姓谋一条生路。
“白圭,吃桃。”她满脸怜惜。
*
张白圭提着一兜桃,往巡抚府去,他们吃着都觉得好吃,便挑了几个又大又饱满的桃子,拿去给顾家。
他得到诸多照顾,也知道自家根基浅,这样的小东小西也是一番心意。
他闲闲地在心里默背《春秋》,想着秋闱的事。
门子已经认识他了,示意他进院去,便又去守门了。
张白圭走到书房外停住脚步,顾府小厮连忙上前帮他拎着桃子,另外一个小厮去通传。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着织金撒花马面裙的少女眉眼清艳,袅袅婷婷地冲他俯身一礼,笑如春花绚烂,柔柔唤了一声:“张公子。”
张白圭垂眸作揖,语气平稳:“顾小姐安好。”
紧接着,就见顾璘无奈的声音响起,笑着道:“小友快进来。”
得知他来送一兜桃子,顾璘满脸笑容地收下,半晌才叹气,他这孙女琢光自幼养在他膝下,读书比男儿还强,生就一副玲珑心肝,事事称心如意,唯独在婚姻一事上,跌了跟头。
要生得好看,要才情高,要相处起来舒服。
这样好的人才,实在难……寻。
顾璘胡子揪断好几根,突然看向面前的少年,他哪哪都好,就是年岁小了些。
顾璘心里转了百八十个弯,越想越叹气。
儿女都是债啊。
顾璘饮了一口茶水,微凉的滋味让他的心也跟着凉凉的。
“白圭啊。”他满脸犹豫地唤。
张白圭抬眸,恭谨作揖:“顾大人有事请直讲。”
他俩不需要这样弯弯绕绕。
顾璘揪着胡子,对着稚嫩的双眼,实在说不出,便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桃子是买的?”
张白圭:?
他满脸莫名地抬眸,看向顾璘那紧皱的眉头,心里猜测一圈,时下湖广地区政局稳定,有王阳明的平叛才过去没多久,应当没有岔子才是。
谁知,顾璘一会儿问他近来府学读书如何,问他吃食如何,问他文章如何,问他冷不冷饿不饿。
张白圭挠了挠满脑袋问号,温和道:“大人折节相交,若有白圭能办得到的事,尽管说来便是。”
可别再拐弯抹角让他猜了。
顾璘心中极为喜爱这个学子,到底不忍放手:“三日后,顾府设宴,请你母亲入府来,和家中女眷聊聊。”
他决定先引荐,让赵云惜和琢光见一面再说。
*
白圭回家一说这个消息,赵云惜顿时着急起来。
“我还没有见客的新首饰!”这也是表示尊重的意思,丝毫马虎不得。
叶珣打量着白圭,眉眼微闪,他似乎知道猜到点什么。
“去银楼买一套,这可马虎不得,说不定是喜事。”叶珣笑眯眯打趣:“瞧中了小子,估摸着还想看看老子。”
赵云惜也琢磨出味儿来了。
所以白圭的第一任妻子姓什么?张居正的一生有多么辉煌,他的妻子就有多么默默无名。
“那感情好。”赵云惜一拍大腿,笑眯眯道:“若真是如此,人家便是下嫁了。”
世家和农家子联姻,那真是把白圭当晚辈疼了。
张白圭:?
“我不想成婚。”他薄唇轻抿,满脸不解:“我首要任务不是举业吗?”
他满打满算才十三!
赵云惜轻笑:“我估摸着,姑娘要大上两岁,要不然不会相看你,这也是接触一下,看彼此意思,你若是真不愿,到时候跟顾大人说明白,他也不会怪罪于你。”
赵云惜神色复杂,她上前摸摸白圭的小脸,他才多大年岁,小豆丁一样,竟然都要说亲了。
偏偏现在确实如此,十三四岁就要说亲,走走礼节,再选上好日子,差不多十七八成婚。
张白圭望天,无言以对:“全凭娘亲做主。”
赵云惜不由得想起从前。
“你那时候抱着我大腿,奶里奶气地说,非得说长大了娶娘,没想到啊,转眼间真到了说亲的年岁。”
想想就唏嘘不已。
张白圭想起以前,也跟着勾起唇角,乐呵呵道:“那时候年岁小,不懂事,满心满眼都是娘亲,还觉得爹为什么一回来,我就要被抱走,他自己明明有娘。”
叶珣一个跌咧,无言以对。
“想不到龟龟儿时如此……嗯,童真。”叶珣忍俊不禁。
原谅他吧,看惯了白圭那成熟稳重的淡漠样子,听到他这样活泼有趣,总是忍不住笑的。
他笑吟吟道:“若世间再有姐姐这样的女子,我定然是愿意娶的。”
张白圭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娘天下无双!独一无二!”
叶珣歪头,但笑不语,他起身去灶房,把桃子切成块,用盘子装了,拿来给她吃。
赵云惜吃着桃子,心中万分感慨,她一直觉得她还年轻,也是个小姑娘,但叶珣和白圭像是雨后春笋一般,转眼间那么高了。
孩子催人老啊。
叶珣坐在她身侧,素白的修长指节捏着微红的桃肉,相映成辉。
赵云惜心满意足。
颜控甚喜。
一抬眼一个盛世美颜,一抬眼一个盛世美颜。
张白圭将盘子端走,换成自己切的桃子,哼笑:“你切得不甜,我切得甜。”
叶珣鼻子轻皱:“幼稚鬼。”
初夏的风,依旧微凉。
赵云惜听着二人拌嘴,扶额:“你俩都是我的好乖乖,不许吵嘴!”
张白圭委屈:“娘亲说过最爱我了。”
叶珣但笑不语。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捎带的,却心满意足。
“近来想下雨,时有凉风,娘亲注意身体,切莫受寒才是。”小白圭慢条斯理地叮嘱。
说完还挑衅地看了叶珣一眼。
叶珣扶额。
几人聊着天,吃完桃子后,洗了手,直接往银楼去,想着挑一套首饰。
银楼里头,首饰种类繁多,各种头冠、头面等,应有尽有。
赵云惜想着,挑两根银簪便是,白圭却指着一套银头面,拿来给她试。
“我不会挽发髻。”她两手一摊,十分坦诚。
农村来的,就是不会。
那些复杂的发髻,也是贵族的入场券,人家世代相传,寻常百姓根本不会。
“太太若是不会挽发髻,不若买?髻配饰,有挑心、分心、钿儿、掩鬓、压鬓,也不必买全了,买上三样就极漂亮了。”店小二笑眯眯地介绍:“这位娘子生得端方清艳,这样银质的莲花分心,便极为适合,观音也是极好的,看诸位偏爱哪一款了。”
赵云惜犹豫不决,她终于懂得了李春容那时候总是吃糙米了,实在是家里多少钱都觉不够填科举的。
“娘,两个都要,闲暇时换着戴。”白圭瞧着都好,在头顶比了比,确实都好看。
店小二笑眯眯道:“你们一家子生得好看,不必用首饰来装点,能撑门面便罢了,这样省钱又漂亮。”
他没有一味硬推,帮着配了两套,让他们自己选。
张白圭选不出来,大手一挥:“都包起来,我来付银子。”
他略有几个小钱。
赵云惜瞳孔地震:“那能叫你这孩子出钱!”
白圭默不作声地掏银子,见她拦得很了,才随口道:“都是一家人,谁掏钱都一样。”
他身上不够,又去掏叶珣的荷包,叶珣哭笑不得:“对啊,我俩身上的钱,不都是姐姐给的?”
赵云惜想,那不一样,虽然是她给的钱,但是愿意照应她,她就是心里飘飘的,暖暖的,简直要起飞。
俩孩子真是好到没法说。
第80章天刚蒙蒙亮,赵云惜便起身梳妆,在古代素颜惯了,猛然间拿着胭脂水粉要
天刚蒙蒙亮,赵云惜便起身梳妆,在古代素颜惯了,猛然间拿着胭脂水粉要上妆,她还有些怅惘。
赵云惜打开这盒据说是上好的鸭蛋粉,刮下来一点混在面脂中,当素颜霜用。
再描眉画眼,对镜挽发髻,那狄髻看似简单,但没有夹子和皮筋,她还是折腾好一会儿才弄得漂亮整齐。
可恶。
她自己相亲都没这样隆重。
等穿戴过,天已经亮了。
而叶珣和白圭从书房出来,一见她,就忍不住眉眼愣怔。
“惊为天人!”张白圭笑嘻嘻地赞叹:“我娘可真美!”
浑身上下都发着光。
叶珣颇为赞同地点头,那些夸赞的话,却有些说不出。
白里透红,清艳柔媚。
由后辈说出来,略显轻浮了些。
赵云惜清了清嗓子,满脸狐疑地照镜子,提前练习笑容:“够不够端庄?”
张白圭扶额:“不必拘谨,若看不上我,那你怎么笑都是错。”
他上前来,抱了抱娘亲,软声道:“我不希望娘为了我受委屈。”
赵云惜感动坏了,并且推他去洗漱换上干净的新衣裳。
“少年郎就穿月白襕衫,干净清澈又斯文,绝对是服制天菜。”
襕衫宽松,还能遮挡少年身量窄的问题。
赵云惜替他理了理衣襟,收拾整齐了,又去看自己备着的四色礼。
因为是相看,倒也不必太贵重,瓜果点心凑齐四色礼便是。
两人收拾好后,提着备的礼物,就往顾家递帖子去了。
门子对白圭很熟,虽然不认识赵云惜,但根据主人吩咐,显然也猜到了,这应当是张公子那姓赵的娘亲。
“赵娘子,张公子,我家老爷早已经吩咐过,二位来了便往后院去,请。”
赵云惜心里就有数了。
看来猜测没错。
她缓缓地暗吐一口气,缓解紧张心情。
而在书房等着的顾璘一接到消息,便觉心花怒放,他极为喜爱白圭,恨不能引为知己,如今能有结亲机会,见对方也重视,自然颇为高兴。
想想他夫人对他不信任,觉得他乱点鸳鸯谱,昨日半夜掐他好几回,他就觉得不服气,也叫她看见白圭是何等俊才!
又俊又有才华!
不提前订下,就被抢了!
自家夫人就在身畔,顾璘装模作样地捋胡子,笑吟吟道:“可是赵娘子?”
赵云惜和白圭上前见礼,互相寒暄过。
巡抚夫人姓庄,名庄娍,一张银盘脸圆润白皙,脸上带着三分笑,看着亲切又慈爱。
她看向白圭,只一眼,就被镇住了。
好一个风流少年!
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什么叫“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配她家琢光,倒是可以了。
顾璘笑吟吟道:“快屋里说话。”
光是这相貌,庄娍便愿意三分,她又想起昨日相公所说,这孩子今年十三,便已经考中秀才,还是荆州府的小三元,端的厉害。
她回首朝着身边伺候的丫鬟颔首,示意对方去给顾琢光梳妆打扮,这样好的俊才,自然得尽力。
她心里想得明白,光是对着这张脸,她家这小孙女就能多吃半碗饭。
庄娍心里满意了,这态度自然亲热三分。
赵云惜也笑吟吟的,态度极好。
赵云惜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怕是有些不讲究,毕竟江陵的村落中,哪有什么大规矩,挽着裤腿、袖口做活儿的妇人比比皆是。
这在世家大族里头不敢想。
比如她也没敢想,这时节,码头上卸货的短工,那是正面看着极其齐整,背后却露着腚。
她收回视线,跟着几人进了内院的客院,也算是长见识了。
那时候看林宅,就觉得极为清雅,如今再看顾府,才知道什么叫园林,三步一景,五步一园,真是漂亮极了。
阳光透过菱格窗照进来,晨光粉雾,意境迷人。
庄娍坐在赵云惜身侧,这才注意到,这儿子随了娘,儿子相貌极盛,这当娘的也不遑多让。
她越看越满意,问了几句才学,又问了日常,见他斯文有礼,不疾不徐地回着,忍不住满意点头。
“把琢光那孩子请来给贵客见礼,再带贵客赏赏我们的园子。”庄娍笑吟吟道。
赵云惜心口一松。
她就说干净清澈的少年郎,一般人都喜欢。
很快,一个穿着大红撒花织金马面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面色轻快,眸光清亮,规规矩矩地给几人见礼。
年岁比白圭略大两岁,女孩又成熟,瞧着跟大姑娘一样,生得雪白丰腴,小脸透着好气色的红晕,真是个漂亮孩子。
顾琢光落落大方地见礼,然后带着白圭走出去了。
她目光中带着审视,这关乎到她的下半生,容不得丝毫马虎。
小三元,有才,有貌。
就是年岁小了点。
顾琢光立在石榴树下,歪着头,笑着问:“白圭,借一步说话。”
客院旁的小院子,为了给她俩留够说话空间,丫鬟都远远地缀着。
张白圭双眸黑白分明,静静地等着她说。
“你可知,你我这样闲聊,代表着什么?”顾琢光年岁大些,面对面容稚嫩的白圭,并不怵,大大方方地问。
张白圭闻言轻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的意见最不重要,却也最重要,若顾姐姐有星点不愿,此刻尽数言明,待我回去禀明家慈,只说我年岁小,不足为配便罢,只当没今日这回事,顾姐姐放心便是。”
少年容颜灼灼似桃花,一双眸子比天空还干净。
顾琢光脸颊微鼓,有些气恼道:“我在问你愿不愿!木头!”
他那张好看的薄唇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
比起那些不知根底的男子,当然是她看了快半年的小少年要更为稳妥。
张白圭呆愣片刻:“啊?”
一心只有圣贤书的某人,尚未开窍,面对少女嗔怒的面容,有些无措地抿起薄唇,片刻后才缓缓道:“顾姐姐绝世容光,白圭自然愿意。”
他从未想过这回事。
顾家女儿对他来说,就是鲤鱼跃龙门后,也触不可及的龙女。
张白圭皱眉,情爱一事并无丝毫意趣,反而徒生烦恼。只要娘子像娘亲一样通达知事,便足够了。
两人略说了几句话,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拒绝的点,却也没几分情意,顾琢光将他送回客院,和赵云惜见礼过,便告退离去了。
庄夫人一瞧,眉眼微闪,笑吟吟地又寒暄几句,见母子俩都告辞离去,这才兴致勃勃地去书房,要看这才子的文章来。
她是大家女儿,先前读过书的。
她先看过一回,见确实有才气,这才拿着那些文章去给顾琢光看。
顾琢光正在侍弄花草,手中的兰草养得油绿,漂亮极了。
“你觉得如何?”她直接问。
顾琢光笑了笑,温和道:“全凭祖母做主便是,我觉得白圭很好,若他青云直上,我为他恃养双亲,若他官场不顺,我陪他坐看云卷云舒。”
“人这一辈子,图的是个舒心日子。”
顾琢光知道,她答应低嫁,那嫁妆必然少不了,足够她一辈子吃喝花用了。
庄娍闻言唏嘘一叹,成婚对女人来说,真的是道坎。
“好孩子,祖母只有一颗爱你的心,这白圭是你祖父推荐而来,我起先也看不上,家底太薄了,家中略有私产,却不丰裕,那赵娘子穿戴还不如你跟前的侍书,但白圭在府中来往半年,端庄持重,极为有才情,在科举一道,那也是小三元的存在了,十三岁的秀才,就算把宋元史再翻,也找不出几个来,再者,他和他娘生得那样好,到时候你和他有了孩子,也能生出漂亮聪慧的孩子来,琢光啊,这样的人才,你若能跟他少年夫妻,将来老了,他若真有帝师之才,那必然敬你这个嫡妻,再有子嗣傍身,不愁没有诰命加身。”
“他的优势在此处,劣势也明显,没有十年八年,怕是无从起势,愿不愿的,也就是你一句话,不必勉强自己。”庄娍还是心疼她的,想让她嫁得如意些。
顾琢光沉默了。
“再大些就好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懂,好歹要听他一句愿意,要不然她总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
——在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将他的未来尽数谋划个干净。
可她也没什么坏心思,想要结亲,就是要将以前和未来都谋算清楚才成。
*
赵云惜和张白圭走在路上。
刚开始在大路上,两人还没说什么,等走到小路上,四周无人,赵云惜就忍不住问。
“你二人聊得如何?”她满脸期待。
这小姑娘漂亮又灵动,诗书里泡大的姑娘,真是哪哪都合心意。
张白圭眉眼清正,认认真真道:“她生气了。”
赵云惜瞳孔地震。
她没想到白圭能把相亲的小姑娘给聊生气了。
她顿时没脾气了。
片刻后,她不死心地问:“那你怎么回的?”
张白圭挠了挠脸颊:“我就夸她盛世容光。”
赵云惜本来觉得这亲事稳了,现在觉得悬了。
“没事,你年岁尚小,就算没有开窍,也在情理之中。”她劝自己别急。
以张居正的盛世美颜来说,年岁越长,越不愁婚事。
那可是大明朝有名的好相貌!
赵云惜在心里劝了半天自己,面色才平缓下来。
“那你愿意吗?”这才是最关键的。
张白圭迎着风,少年身姿如松如竹,闻言面色平淡,轻声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听他这样说,赵云惜却有些茫然。
“我没有苛求过甜甜在年少时成婚,你也是一样的,总归要懂得情爱后,选个自己喜欢的。”赵云惜唏嘘不已。
张白圭的眸光瞬间比她还困惑:“情爱有什么要紧,成婚是结两姓之好,只要彼此性子好,天长日久的相处,总归有情谊在。”
赵云惜沉默了。
情之一字,她堪不破,索性放弃,人活着,有太多的理想和追求,情爱确实最不要紧。
她,也是这么想的。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赵云惜抬眸:“白圭,你若对妻子厌倦,还可纳妾,可女子与你成婚,便再无回寰余地,只能做困兽之斗。”
“像娘亲一样吗?困囿于婚姻,连挣扎都显得格外没力气。”白圭的声音很淡。
赵云惜猛然抬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们都没那么幸运的。”张白圭格外理智。“我确实年岁尚小,不通情爱,可遍读史书,每一行每一页都写着钱和权,从未将情爱大书特书。”
赵云惜觉得有些不对,却找不到话来反驳他。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闭嘴了。
说不过张居正,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