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眼下的情形,让叶采薇颇有些哭笑不得。
在叶琛与容津岸相认之后的那几天里,她其实偶尔有想过,若不幸与容津岸父子二人同时相处,她究竟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进退有据,才能两全其美。
谁知道叶琛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
她承认,自己和温谣、梅若雪她们都不一样,是个严厉到甚至苛刻的母亲,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让叶琛严丝合缝地执行着她的要求,而叶琛早慧过常人,懂事听话、几乎是不会犯错的,但若果真惹她生气,可不是主动来抱抱她、亲亲她,她就会心软原谅他的错误的。
但叶琛怎么能在容津岸面前这么说?这不是给容津岸一个顺当务必的台阶,让他可以明目张胆耍无赖吗?
为了不直面这父子二人一大一小两张极为相似的脸, 叶采薇每说完一句话,都要把身子转回去,面朝着前方马车的门,而这下在叶琛给他爹递好了台阶之后,那父子俩便都要凑过来,叶采薇又连忙将身子转过去,用眼神示意他们停下:
“统共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动来动去的,实在不像话。”
叶采薇从茶室出来后,一路朝着苏氏东院的方向而去。
苏氏给她安排的屋子,便在东院的一角,是个僻静优雅的地方,只可惜前世她并没能顺利住在那里。
容津岸此番会留宿在知府是叶采薇意料之外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今生她与他不同前世的交集,也或许是因为路上遇袭一事。
总之,这对叶采薇而言无疑是件值得高兴之事。
这一次,她自不会只是远远望着他了。
苏氏是个性子温婉且格外会享受生活的女人。
整个东院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蜿蜒小路两侧即使入秋也仍旧繁花盛开绿植环绕。
昨夜下过小雨的小雨还恋恋不舍地在花瓣中沾着晶莹水珠,微风轻轻吹过,便抖落一地湿濡。
不远处忽的传来声响。
“你说她和谁一起来的?”
叶采薇几乎是第一时间便认出那是唐洛嫣的声音。
在叶采薇眼中,唐洛嫣就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娇小姐,张扬娇纵,存在感极强。
即使前世唐洛嫣从未主动为难过她,但也未曾对她有过什么好脸色,想来应是对她不喜的。
叶采薇顿住脚步,实在不想在这会和她撞个正着,只打算待她走后自己再入院中。
脚下步子刚停,那头很快传来话语声:“容将军,奴婢亲眼所见,那位表小姐就是和容将军乘同一辆马车来的。”
叶采薇本以为唐洛嫣会走另一条道,没曾想耳中刚无意听见她的丫鬟的话语,视线猝不及防地就撞上了绕过转角直直向她看来的唐洛嫣。
院子另一头,年轻的女子衣着艳丽,不同于叶采薇那般温婉柔媚的长相,唐洛嫣要更加张扬美艳一些。
只是表亲间的血缘关系,令两人眉眼间多少能看出几分相似。
叶采薇一愣,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倒是唐洛嫣先行不悦地皱起一双黛眉。
“不会是对面那个吧?”
她声音压得很低,叫人听不清晰,但也勉强能从她的口型看出她的语意。
刚背着人说了小话的丫鬟吓了一跳,只匆匆看了叶采薇一眼,便连忙垂下眼来:“是、是的,小姐。”
唐洛嫣毫不回避地上下将叶采薇打量一周,越看她脸上表情就越发不满,像是还未和叶采薇有过接触,就已是对她充满了敌意。
前世便是这个样子。
叶采薇落在袖口下的手下意识蜷缩起来,握紧成拳已做好若唐洛嫣待她不客气,她定不会忍气吞声。
却没曾想,唐洛嫣看了她片刻后又忽的转身:“算了,走另一边吧。”
说罢,她迈步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转角处。
叶采薇怔愣地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怎感觉这一世的唐洛嫣比上一世还要看她不顺眼了些呢。
傍晚。
叶采薇还是在饭桌上和唐洛嫣打上了照面。
一桌三人,丰盛的晚饭似和前世一模一样。
那时,苏氏似乎便是这样热情迎接叶采薇的到来的。
一如既往的,还有唐洛嫣板着的一张俏丽脸蛋。
她双臂环在胸前,迟迟不动筷像是在生闷气,但没多久她便不把这股气郁压着自个儿承受,径直开口道:“娘,那处院子说好了留给我的,凭什么她一来就让她住了,那来年我的花草要种在什么地方!”
因着情绪起伏,唐洛嫣越说嗓音越发拔高。
直到她话音落下,苏氏一把放下筷子,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先把你屋中那盆铃兰花种活了再说,我看你哪是想要在那院子种花草,根本就是没事找事。”
“娘!”唐洛嫣不满呼出声来表示抗议,而后视线扫向叶采薇,自是怨气满满瞪着她。
这便是叶采薇前世没能在那处小院住下的原因。
她刚到知府,借住在姨母的院中,一来便引得表姐不满,饭桌上气氛剑拔弩张。
至此,她便开口主动退让了下来,几番拉扯下,苏氏只得应了女儿的意思,将叶采薇安排到了另一处屋宅,没有小院,房间也要更小一些。
此时,叶采薇被唐洛嫣瞪了一眼,却是淡定地抬眸迎上了她的目光,嗓音仍旧温和柔软,像是一阵无害的微风。
“表姐也喜欢种花草吗,我在烟南时常在家中研究花草种植,多少有些心得,表姐若是不嫌弃,来年我们一起在院中种花可好?”
唐洛嫣顿时一噎,眸底神色复杂翻涌。
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底气不足地冲叶采薇斥道:“谁要跟你一起种花了,我是让你不许住我的院子!”
叶采薇对唐洛嫣明显不自然的反应感到奇怪。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思绪不出缘由索性不再细思,转而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筷,道:“姨母,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丫头胡说八道呢,那院子你就住着,别管她。”
叶采薇本也没打算退让,只客套了一句,便径直答应了下来:“好,多谢姨母。”
唐洛嫣赫然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叶采薇,像是她做了什么怪异之举似的,嘴里还忍不住嘀咕着:“她怎么这样啊……”
“你这丫头!”苏氏轻声数落了一句,倒也没打算再继续谈论此事,很快转移话题道,“容将军在府上住下的事你听说了吧,上回你便不知跑哪去野了,也没同他打过一声招呼,此番他既是折返回来了,你明日还是收拾规矩些,去一趟西厢,知晓了吗?”
唐洛嫣容言脸色微变,自也没法再想方才之事,几欲动唇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只闷闷应下一声:“知晓了,娘。”
苏氏明显知晓女儿表面答应心里却是极其不愿的,忍不住又数落她:“也不知你最近怎么了,以前还一口一个阿野哥哥唤得亲热,如今让你前去礼貌给人打个招呼还不情不愿的。”
唐洛嫣脸色微变,明显反驳的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没说不去啊,明日我就去。”
略有怪异的氛围下,叶采薇忽的发觉自己一直以来似乎忽略了什么事。
正这时,苏氏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转头向叶采薇问道:“薇薇,白日还忘了问你,此番你怎会和容将军一同前来,你们可是此前便认识?”
叶采薇回过神来,小幅度摇了摇头:“不曾认识,只是路上偶然得容将军相助,这一路才能顺利前往。”
唐洛嫣本是在苏氏提及容津岸后便兴致缺缺的,听容叶采薇这般说来,又忍不住嘀咕了起来:“能有这么巧的事?”
苏氏倒是没太在意,了然地点了点头,饭席也就此结束了。
初到知府,苏氏安排得很是周到,交代了叶采薇几句便先行回屋休息了。
叶采薇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显然不想在此多待,却又一直坐着不动的唐洛嫣。
方才心底的那抹怪异的思绪又再次涌上。
两人各怀心事,静默好一会,叶采薇才率先起身,轻声道:“表姐,那你慢用,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叶采薇迈步刚走到门前,唐洛嫣蹭的一下起身,嗓音有些急促:“你站住!”
叶采薇顿住脚步回头,刚在心头理出些许的思绪瞬间被打乱,眼神有一瞬迷茫:“怎么了,表姐?”
唐洛嫣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叶采薇面前,视线再次在她脸上来回打量着。
那目光已是有些冒犯,看得让人觉得不适,但她很快又移开眼,神色不自然道:“很明显,我并不欢迎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妹,那破院子,你爱住便住,不过有一事我还是大发慈悲提醒你一下吧。”
叶采薇心头一跳,好似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将要得到印证一般。
她嫣唇微动,嗓音竟有些许发颤:“什么事?”
“容将军,容津岸,你没事最好离他远点,别和他扯上关系,不然有你苦果子吃。”
好像宣示主权一般,唐洛嫣将这话说完,终是松缓了神色。
她微昂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似的,鼻腔轻哼一声略过叶采薇便大步迈出了门槛。
徒留叶采薇一人惊愣站在原地,心底思绪疯长,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逐渐浮出水面。
那个住在容津岸心中多年的白月光,与她有几分相似,他们在年少时便已相识。
每年都会前来江州的容津岸,爱而不得退而求其次。
所以,那个女子,有可能会是她的表姐唐洛嫣吗?
原来,这就是容文乐让他们做好所有准备,迎接的夫人和小公子吗?
一家人,绝对是一家人!
而容津岸哪里顾得上下人们惊异又叹服的眼神,他将熟睡的叶琛安置好后,为他盖上了衾被,转过身来。
房内只余两人,骤然四目相对,叶采薇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跳莫名有些快。
不该这样的,分明不该这样的。
忽然,她被容津岸打横抱了起来,快速离开。
“你做什么!”叶采薇几乎惊叫。
“咱们俩的账,也该好好算算了。”
第六十二章
东流县奚府内,一大早,梅若雪便被奚家家主叫到了他们的上房中去。
原本,因着她有孕一事,梅若雪的公婆是早就免了她雷打不动的晨省昏定的,今日却又一反常态,她不用想,都知道定是为了奚子瑜的事。
果然——
“若雪,一大早叫你来,并非伯父有意为难你,但你跟老七,究竟是怎么回事?”
奚家家主从头到脚鸦青色,近乎于黑压压的一片,斑白的鬓角连接着皱纹,却强硬地撑出一片天来。
“老七为了叶氏的孩子三番五次顶撞我也就罢了,我原本的意思,便是派个人把那孩子送走了事,”说到此处,奚家家主深深吸了口气,
“但他竟转头就亲自去送,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没有拦住他?又为何没有立刻通知我?这都过了好几日了,若不是你们院子里的人说漏了嘴,若雪,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因腹中还有胎儿,梅若雪才有资格在家主训话的时候坐着,此时的她塌着肩膀、垂着眼帘,看起来羸弱到不堪一击,但训斥和质问声声入耳,她却一言不发。
叶采薇这一觉睡得很是踏实。
天亮醒来一身舒畅,看着窗外明媚日光,倒觉得自己当真是心太大了。
昨夜之事甚是蹊跷,危机四伏鲜血淋漓,她竟回了屋沾了枕头便睡着了。
忽而想起,似乎上辈子也是如此。
容津岸总能带给她一些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安全感。
叶采薇洗漱完去到客栈大堂时,竟发现容津岸已是坐在桌前在用早饭了。
只是看他面色略显憔悴,虽是收拾得干净整齐,却像是没什么精神似的。
叶采薇微蹙了下眉,坐下与他同桌时忍不住问:“你昨夜未曾睡觉吗?”
容津岸知晓自己兴许面色不佳,小姑娘的关心并不突兀。
但他只是抬眸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淡然道:“睡了两个多时辰,一会在马车上再休息一下便无事了。”
叶采薇眉心并未舒展,狐疑地看了眼容津岸,总觉以他的体格,若是真睡了两个时辰,也不至于面色难看成这样吧。
但容津岸似乎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默不作声地又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起身:“我去外面等你,收拾好了便继续赶路吧。”
这会叶采薇才忽的想起,昨日容津岸似乎说了一句“这回看来还真得顺路去趟江州了”。
所以他原本送她前往江州是不顺路的吗?
这个发现令叶采薇无心再不紧不慢吃下去了,随意咬了两口馒头,便起身提着裙摆就要离开客栈与容津岸汇合。
客栈门前,容津岸站立在马车旁,身姿笔挺,俊朗傲然。
路过的旅客都忍不住侧眸投去目光,可一触及那张冷厉的面容,又霎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看。
“将军,尸体已经经过处理装车准备好了,应是能保持外表十多天时间不腐坏恶臭,但内里器官在抵达江州时应是已经无法检测了。”
容津岸面露沉色,微微颔首:“无妨,多一些准备自能多一些线索,能查到多少便查多少。”
士兵迟疑了一下,又问:“既是出了此事,将军此番可是要打算在江州留一段时间?那军队那边如何安排?”
“找个人快马加鞭回队里把陈颂知找来,不顺路的时候他不跟便不跟了,但眼下顺了路,这事还必须得他来办了。”
正这时,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容将军,我好了,咱们出发吧。”
容津岸转头才发现叶采薇不知何时已走到身后。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容叶采薇又出声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顺路呀?”
容津岸眸光微沉向前迈进一步,极高的身量给叶采薇带来压倒性的压迫感:“你听见什么了?”
叶采薇一愣,心口忽的提紧,被迫仰着头才能看见容津岸的脸。
“我……就听见你说眼下顺路了。”
她其实压根就没听清什么,只是本就想着容津岸昨日所说顺路一事,走近时便捕捉到容津岸所说的“顺路”一词。
容津岸此时的神情叶采薇并不陌生,前世她也偶有几次无意撞见他与下属办公,他便是这副模样。
朝堂之事,军中事务,本也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插手参与的,更莫说听得一些重要机密,无论有意与否。
容津岸静静看了叶采薇片刻,脸色稍有缓和,语气却仍是生硬道:“那便出发吧。”
叶采薇心知自己或许不巧撞见他谈论公事了,乖巧地点了点头,不必容津岸多说,自己便手脚并用地先行登上了马车。
纤细的身影躬身入了马车里,直到马车帘彻底落下,站在一旁的士兵才尴尬地摸了摸鼻头,压低声音道:“将军,你对人家小姑娘也太凶了吧。”
容津岸眉梢轻挑,不明所以:“我凶了吗?”
士兵点点头,看着这张面无表情时便显得冷厉的俊容,道:“她又不是故意的,兴许真没听见什么,就算真听见了也并无大碍吧,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叫你莫名其妙这么一瞪,估计心里都委屈上了。”
容津岸似是仍旧不觉自己哪一句凶了叶采薇,但士兵所说的委屈又让他想起叶采薇方才乖乖抿唇点头的样子。
他转头看了眼还有微小晃动的马车帘,心下微动,一旁的士兵忍不住又小声嘀咕道:“将军这般不解风情,可如何能讨得叶姑娘欢心。”
容津岸赫然一记冰冷的眼刀射来,吓得士兵脖子一缩,拔腿就跑。
“我这就去集合兄弟们。”
客栈门前吵吵嚷嚷着,容津岸沉默地站在马车旁久未有动作。
直到一众随行的士兵在集结中准备好再次启程,他才缓过神来,迈步跨上马车,撩开马车帘躬身进了车厢。
叶采薇就如方才时一样,模样乖巧地坐在内里一角。
本是微垂着眼眸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只是放空走神,一听见声响赫然抬头,一双澄亮的眼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向了容津岸。
容津岸沉默地坐下,淡冷的目光甚至没有半分与叶采薇交汇,只待马车驶动起来,便侧头看向了马车窗外。
马车内沉寂一片,只有车轱辘碾压过地面的响动,安静得令容津岸有些不适应。
他视线飘忽片刻后,没由来地朝叶采薇的方向扫了去。
叶采薇没再看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聚焦,像是又放空走神了。
容津岸目光流连她脸上,她也浑然不觉。
从容津岸的角度能够清晰瞧见她额前几缕短浅的碎发随着微风活跃地飘动着,那双漂亮的杏眸连放空时都亮灿有光,浓长的眼睫小刷子似的微微卷翘着。
视线向下,是她无暇的肌肤,小巧的鼻尖。
还有那双微张的嫣唇,饱满莹润色泽艳丽,让人想象不出那处究竟是种怎样的柔软触感,却又觉得应是会如入口即化的甜糕似的,带着馨香的甜,软化心尖。
马车忽的一个轻微颠簸,容津岸骤然回神,几近匆忙仓促地移开视线。
心口有诡异陌生的躁动,余光却瞥见叶采薇落在腿上的双手小幅度地搅动着手指。
她当真委屈了?
容津岸思索片刻,仍是没想出自己究竟哪一句凶了她。
方才谈论的本就是与她无关之事,此事繁杂,且危机四伏,她若什么都不知道便是最好的,无端被牵扯进来才是麻烦缠身。
容津岸身形微动,似有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意图。
但双唇微张后,又很快再次闭上,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深沉的眸光在闭眼后彻底被遮掩。
他本也只是为报答叶采薇此前的相救送她这一程,待到抵达江州后他们便会分道扬镳,恩情两不欠往后应当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士兵不明实情,甚以为他有想讨叶采薇欢心的意思,但殊不知,叶采薇才是那个别有心思之人。
她还是只是个小姑娘,见识不多,心性未定,突然的兴起若是不得回应便也很快会消散。
如此他便不该给予她过多不必要的回应。
这般想着,一夜的疲惫逐渐开始蔓延,容津岸打算小憩片刻。
但当眼前陷入漆黑,思绪开始放缓,脑海中便没由来的闪过自己方才无意识沉下的神色,眸中清晰映照着叶采薇迷茫无措地仰头看着他的样子。
或许他刚才对于叶采薇来说的确是有些凶狠了。
小姑娘说话一向温温柔柔,自不像他军中那些糙汉子可以随意板脸露凶。
容津岸突然无法忽视方才漫长的沉默中,叶采薇垂眸搅动手指的模样。
甚不可避免地猜测她彼时心中的思绪,委屈无助地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无意偷听。
她胆子甚小,昨日又刚经历了那般血腥可怖的场面。
他记得那时她甚至不敢一人回屋睡觉,连嗓音都带起了哭腔,却是忍着没有当真哭出来。
这会经他冷然一吓,莫不是在他闭眼时一个人偷摸掉起眼泪来了吧。
容津岸思绪回炉,赫然睁开眼,竟发现马车内仅剩他一人。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感觉身前异样,一垂眸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叶采薇此前给自己备的小毛毯。
毛毯温热,还带着少女身上独有的香气,在他彻底清醒过来后丝丝缕缕蹿入鼻尖,不容忽视。
容津岸猛地坐起身来,一手抓着柔软的毛毯,一手迅速撩开马车帘,只见马车前走神发呆的士兵被他忽的吓了一跳。
士兵还来不及出声说什么,只见容津岸神情骤变,急促道:“叶采薇呢,她人呢?”
“是啊,这里一点一点变大,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慢慢长大。”叶采薇笑容恬淡,方才的张牙舞爪也全然不见,“叶琛虽然性子沉稳,但手脚却灵活得很,稍微大一点点的时候,就开始在里面动来动去了。”
她略去了所有怀胎生育的痛苦,她不需要向他摇尾乞怜,自然只捡那些快乐的事情来说。
“他是我的儿子,叶琛是我的儿子。”
也不是故意为了激怒他刺伤他,只是客观而公平地说明事实。
他果然收回了手。
其实谈这些都是后话,事情发生的时候,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无论在哪里的伤痕破损,再怎么弥补,也终究不是完璧。
叶采薇忽然觉得困倦。
但他显然还不打算放过她。
感受到裙衫正在被褪下,她倒吸了口气,素手用力推他的肩膀。
现在不是办事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退后一步的打算,怎么能开始呢?
虽然是欢愉的,虽然她根本不需要负责。
但不行就是不行。
“别动,让我看看你。”容津岸的声音沉得像水。
边说,边缓缓蹲了下去。
第六十三章
像是雷暴天的电闪雷鸣突然云销雨霁,容津岸的语调蓦地温柔下来,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是怎么把刚才咬牙切齿的盛怒平息下来的?
叶采薇不知道,她只在疑惑着他说的那句话。
从应天中秋宴的那晚起,他们早就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过程里,其实两个人都不太说话。容津岸比婚前的时候还要克制发生,叶采薇也死咬着牙,若是实在忍不住,从齿缝中漏出的泣音和吟哦,一旦稍稍过盛,她宁愿咬碎自己的唇瓣,也绝不会暴露她的享受和沉沦。
——“看看”,“看看你”,这是什么话?
容津岸的声音在帐外传来时,叶采薇刚将自己一身黏腻收拾妥当。
她没曾想容津岸说送药竟是他亲自送来,顿了一瞬才朝外头出声道:“我在,进来吧。”
因着伤口不能沾水,叶采薇只是简单清洗了一下,军营中为她准备的干净新衣并不合身,但好在干爽舒适,也叫她终于不再发冷。
容津岸手中拿着药瓶只走到了帐内的圆桌前,但视线一撇,发现叶采薇因着没有更换的鞋袜,只能坐在床榻上,又迈步走到了床边。
“明日我让人给你准备一身合适的衣服鞋袜。”
容津岸本也身量高,如此近距离站着,叫叶采薇仰着头看向他有些吃力。
她轻声问:“你方才说明日启程,是要去往何处?”
军队行程自是没可能告知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但叶采薇似乎并未察觉自己逾距多问,容津岸便不答反问道:“你打算要去往何处?”
他想说,叶采薇若是暂且没有去处,他也可在云台镇上先行给她安排客栈住下,待宅子安置好,她便能有新的住处了。
岂料,叶采薇很快道:“江州,我要去江州,可与你顺路?”
烛火下,叶采薇褪去红肿的双眼湛亮澄澈。
容津岸垂眸便将她扬起的小脸尽收眼底,自然也清晰地看出她眸间光亮闪烁中的几分期盼。
“你去江州做什么?”
叶采薇没有细说,只道:“我在云台镇本也只是辗转,我本就是要去江州的。”
“回娘家?”
容津岸话音落下,帐内忽的沉默了下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追问过多,方才话不过脑,不自觉便这么问了出来。
叶采薇怔愣一瞬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弯眉眼看着容津岸紧绷的面色,追问他:“顺路吗?”
容津岸抿着唇不说话,目光沉暗地盯着正取笑自己的小姑娘。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话,皆是不答反问。
叶采薇也意识到这样问下去实难有结果。
她转而道:“一人一问,皆要回答,可好?”
容津岸默了一瞬,将手中药瓶瓶塞打开递给叶采薇,自顾自地拉过椅子来坐下,不叫她继续吃力仰着头,先行问道:“你去江州做什么?”
叶采薇接过药瓶,撩起袖子再次露出伤痕。
药粉撒上时有刺痛感令她蹙起黛眉,嘴上嗓音微颤着回答他:“我自烟南而来,去江州投靠表亲。”
容津岸点了点头,心想着他此前便觉得叶采薇的口音不似这一带的人,原来是烟南。
此地前去江州还得十天半月,她一个女子独行上路,怕是不太安全。
得到了答案,容津岸正思索着是否得闲送叶采薇一程,便容叶采薇缓和了嗓音正色道:“该我问了,对吧?”
容津岸回过神来,大抵已在心中有了决定。
叶采薇既是不在云台镇居住,他也无需替她置办宅子,她在江州与表亲同住,那便送她一程,将她平安送到表亲家也算是还了恩情。
她若问是否顺路,那便顺路吧。
容津岸微微颔首,刚有动作,叶采薇忽的直起身子凑近道:“你如今可有心仪之人?”
容津岸微张的唇角顿时僵住,瞳孔缩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不该是问他是否顺路吗。
话题跳跃太快,容津岸不自然的面色再次攀上。
叶采薇却是一脸平静,仅有眸底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闪过:“我本就想问这个,上回问你你便没有回答我,这回说好了,一人一问,皆要回答。”
容津岸微眯了下眼眸审视着眼前的少女,显然因被算计而不悦。
片刻后,他才双唇微动,沉着嗓音简短回答道:“没有。”
“当真?”叶采薇顿时眼眸一亮,满脸欣喜藏不住。
对上容津岸毫无波澜的黑眸才想起他已是回答,她便没法再继续问下去了,便道:“该你问了。”
容津岸沉着脸色赫然起身:“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提着椅子归还原位,转身就走。
叶采薇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将要走出帐子,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那你,究竟顺路吗?”
容津岸脚下步子一顿。
压根不是顺路与否的关系,于她的恩情,顺路与否他也会送她。
但让人无奈的却是,这小姑娘那日所说心悦之话似乎是真的。
他们才相识短短几日,她喜欢他什么?
容津岸站在帐帘前微不可容地轻叹一口气,半晌才背着身子沉声回答她。
“顺路。”
清晨,容津岸给叶采薇送去更换的衣服鞋袜后,转而找来下属吩咐准备马车。
刚换下值守的下属朱石听到容津岸要备马车去江州的事,顿时惊愣不已:“将军,你怎又要回江州,可是我们不是才从江州离开吗。”
容津岸一巴掌拍在朱石的后脑勺上:“让你去备你就备,多话。”
朱石挨了打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但眼底却忽的精明起来:“是为了昨日那位姑娘吗,将军,您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那姑娘是江州人吗,您这是要去提亲了吗,那兄弟们是不是……”
容津岸又是一巴掌,打得朱石脑子嗡嗡作响,一记狠厉眼刀射去:“你是不是最近闲得发慌了,备好马车滚去负重绕山一周,就你一个人,午时前归队,跑完整军准备继续出发南下,我去过江州之后会赶来与大家汇合。”
朱石疼得嗷嗷叫,一听要负重绕山,眼前一黑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难不成兄弟们猜错了,这不是将军看上的姑娘,当真只是救命恩人这么简单。
可是救命之恩,不都得以身相许吗。
难不成是那姑娘不愿意?
朱石猜不透,只打算待容津岸走了再召集兄弟们好好议论一番此事。
他正打算转身前去准备马车,又被容津岸唤住:“颂知在哪,昨晚就没见到他人,既是要回一趟江州,问问他是否要与我同行。”
“陈军医这几日都在自己帐子里待着鲜少出来,好像每回去过江州后,他都怪怪的,兴许并不喜往江州去吧。”
容津岸微微蹙眉。
怎么会呢,每年最先问及何时前往江州的,不正是他军中这位跟了他数年的军医,陈颂知吗。
容津岸思索了片刻无果,摆了摆手道:“你去准备吧,我亲自去问问他。”
“是,将军。”
叶采薇穿戴完毕后简单在帐子里用过了军中的早饭。
昨夜容津岸说顺路,那便是同意她随之同行的意思了。
想起男人板着一张脸,面色紧绷的样子,她又有些想笑了。
直到耳边回响起容津岸低沉肯定的回答,她脸上的笑意彻底绽放。
他还没有心上人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时,叶采薇含笑回眸,一张清透明艳的脸庞笑靥如花。
容津岸愣了一瞬,从陈颂知帐中出来时还带着的些许沉闷瞬间被这张笑颜冲散。
他敛目不自然轻咳一声,问:“吃过饭了吗?”
叶采薇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如此模样与前世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相差甚远,亦或是前世她压根就不曾细致留意过他微小的表情。
叶采薇点头道:“吃过了,不知今日你们何时出发呢?”
容津岸不自然的神色仅闪过一瞬,很快又淡然下来,道:“不是他们,是我们,走吧,马车已经备好了。”
叶采薇一愣,连忙迈步跟上容津岸,奈何他腿长步子大,她需得拢着裙摆小跑着才跟了上去。
只见军营大门前已停好马车,如同昨夜她抵达此处一样,周围一群好似很忙碌又不知在忙什么的士兵们齐刷刷地探着头直往两人这边看。
白日里光照更为清晰,一见这么多人都注视着他们,叫叶采薇一时间也有些不好意思,到嘴的问题又噎了回去。
直到站到马车旁,才听见容津岸问她:“要我扶你吗?”
叶采薇脸上微热,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我可以的。”
没有了宽大的衣袍阻碍,容津岸的马车于她而言仍是有些过高。
叶采薇手脚并用地扶着马车往上跨去,自知动作大抵是有些滑稽的,但还是稳稳地上到马车上,躬身快速钻了进去。
士兵们的议论声被隔绝在马车外,吵吵嚷嚷的不知是在说什么。
而后马车一个下沉的晃动,容津岸高大的身形躬在马车门前,遮挡出一片阴影。
叶采薇往里坐了些,可容津岸似乎并未打算与她太过靠近,只坐在门前的位置,与她隔了最远的距离。
宽敞马车甚至还能坐下三五人,两人之间像是隔着楚河汉界似的,叫叶采薇不满地撅了下嘴。
随着马车驶动,马车内也沉寂了下来,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要开口的意思。
马车逐渐驶离军营,叶采薇心头那点小气恼也逐渐消散了下去。
心里忽的想起正事来,容津岸所说的银两还一分未给到她。
她虽是想着能借以和容津岸同行这段时日再多与他相处些许,但总不能叫容津岸觉着,送了她一程,便将那报答的银两给免了吧。
如此想着,叶采薇有些按捺不住了。
她赫然抬头,一张嘴却见容津岸也正好转头看来。
两人目光交汇,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出声。
“你的伤势如何了?”
“你的伤势如何了?”
容津岸一愣,下意识垂眸看向叶采薇被衣衫包裹住的手臂,忽的有些尴尬自己用此话语打破沉默。
叶采薇那点小伤看着吓人罢了,瞧她今日活蹦乱跳的模样,自不像有大碍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才回答道:“我已无大碍了。”
如此,若是叶采薇也同样回应并无大碍,眼下的话题便又了结了去,马车内自是会再次恢复沉寂。
岂知,叶采薇只敷衍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直言道:“那昨日你说的银两,可还会给我?”
叶琛从小就有歇晌的习惯,但在东流时日夜苦读,歇晌不过片刻钟,从不会像今日睡得这样久。
醒来,入目是陌生的房间,爹爹和娘亲都不在身边,也不见问鹂和见雁姑姑,叶琛想了想,还是决定下床自己看看。
总不会再遇到什么危险的。
才走到门口,有人进来,是先前跟着爹爹的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叔叔:
“小公子,你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叶琛沉吟:“我……我该如何称呼你?”
容文乐被他认真的模样弄得欢喜,笑盈盈道:
“小公子叫我容文乐就好。嗯,又或者……文乐叔叔?”
“阿娘教过我,直呼大名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叶琛说着,一边跟随容文乐往房外面走,“文乐叔叔,你知道我阿娘和阿爹在哪里吗?”
容文乐的头上却在冒汗,想不到,这小公子一来,就问他如此棘手的问题。
而棘手的问题还不止一个,不过眨眼之间,另一个仆从快步踱来,向他请示:
“第四遍熬给大人的药已经准备好了,是现在开始熬,还是再等等?已经浪费了三副,都不知道大人何时才能出来。”
问完,这仆从才看见容文乐身后的叶琛,连忙行礼,叶琛听懂了他对容文乐说话的意思,便干脆问道:
“阿爹他……是和我娘在一起吗?”
容文乐思量着对叶琛的话得自己亲口来说,挥退那仆从,迎着叶琛探究的、黑漆漆的眸子:
“是,大人和叶娘子有要事相商,现在还不方便出来呢。”
在叶琛这里,他对叶采薇的称呼从“夫人”又改回了“叶娘子”。
叶琛听完,点点头:“阿爹他,生病了吗?”
只有生病了才会吃药的。
容文乐也点头:“小公子当街认父的那天,大人一回来就呕了血,把小的们都吓傻了……”
他看见了那天叶琛失望的眼神,觉得有必要为自家大人说说话:
“这事,大人不愿小的告诉叶娘子和小公子,但小公子既然看见了,小的也不瞒你。不过,小公子能不能保个密,就当不知道,也千万不要告诉叶娘子?”
第六十四章
容津岸坐在床边。
一张脸最是清隽无匹,在京城里打着灯笼,也再找不见能匹敌十之一二的。束得一丝不苟的乌发也凌乱了,鬓角垂落几绺,像传世的山水图上缥缈的浮云点缀。皮肤还是一贯的苍白,但细看之下,却能发觉点点与平日清淡截然相反的虚红。
他反思着自己这一切失控的行为。
根由盘桓曲折。
若说,将叶采薇抱到那面落地铜镜前的时候,他尚存理智的话,那么,当他拿出锁链的那一刻,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彻底疯了。
锁链,锁链,有锁还有链,两个人各自的心上都锁着一把锁,而开锁的钥匙不知所踪;链子的两端将他们稳稳连接,即使血肉模糊,也决不分开。
上碧落,下黄泉,死也要死在一起。
反正已经这样了。
叶采薇当然不会打消这个念头,但却没想到自己把人给吓跑了。
翌日清晨醒来,叶采薇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有些懊恼。
容津岸已没了踪影,欠她的钱用一个精致的钱袋装着,压在她立下的那张欠条上。
欠条后方赫然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叶采薇自然认得那是容津岸的字迹。
【多谢姑娘相救,账已结清】
什么结清!
叶采薇懊恼转为气愤。
现如今的容津岸不知道多有钱,她这可是救命之恩,他不愿意以身相许就算了,竟然真就只还了她这区区十几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腿没残的时候,怎么这么抠啊!
容津岸的离开让叶采薇有些措手不及。
她本以为这一世能够早早遇见容津岸或许是上天的指引,在庄子里的这段时日他们朝夕相处,她可以借着对容津岸的了解投其所好,让还未有心仪之人的容津岸对她动心,从而迎娶她。
叶采薇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日容津岸冷淡的回应:“叶姑娘,我可能不会有和一个成过婚的寡妇成婚的想法,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叶采薇再次感到懊恼,双手捂脸闷住呼吸呜咽了一声。
所以她为何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说自己是个寡妇,虽然她真的是个寡妇。
她那会不过是为了找借口搪塞过去,顺带着看见眼前上辈子早早离世令她漂泊流离的丈夫,便话不过脑直接说了出来。
这下好了,容津岸的确没可能和一个寡妇成婚,她唐突的表白吓走了他,她甚至都没能有一个解释的机会。
叶采薇从掌心中抬起头来,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闷得发红,嫣唇委屈地撇了撇,无奈地叹息了一瞬。
但很快,她又坐直身子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人虽然走了,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叶采薇记得前世那几年容津岸时常会来江州,所为何事她并不清楚,但因着她住在知府,知府每每接待容津岸时她都能在府上远远瞧见那道鹤立鸡群的身影。
他们还会有机会见面,只是叶采薇无法确定在他们下次见面之前是否会发生变故。
这时她就十分后悔前世自己竟是对容津岸的心上人一点了解也没有。
可这也怪不得她,如此纸醉金迷的生活,丈夫不归家,钱财用不尽,谁还管本就没感情的丈夫心里装着谁啊。
叶采薇蹙眉又细想了片刻,觉得自己不能拖泥带水了。
既是已经有了这个决定,她便要抓紧时间出击才是。
如今容津岸本就在江州附近,或许这一年他也去过知府了,只是上辈子叶采薇是在去到知府第二年才见到的容津岸。
与其无所事事在此等着知府派人来接她,不如她自己赶路提前去到知府。
虽是有些不礼貌,知府的人大抵会觉得她坏了规矩,但她想,自己重活一世应付知府那几人应是不成问题的。
如此想着,叶采薇这才终于拿起了被冷落在一旁的钱袋。
容津岸给了她十一两银子,加之她此前余下的二十多两,完全足够她自行赶路抵达江州。
只是一举用掉了自己所有的钱,那和容津岸成婚这事,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
打定主意后,叶采薇很快将庄子里的行礼收拾了一番,而后便是去找一位马夫载她前往江州。
想到马夫,她自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刘力。
至少刘力没有坏心思,这一路应当也能方便些。
叶采薇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李耀并不在云台村,她被关起来的时候曾听他说过这段时间他去了一趟隔壁乡镇,本是为相看姑娘,不过他并未瞧上那人,转而回来便把她掳了去。
既是李耀不在,叶采薇便决定直接去云台村找刘力。
越早出发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云台村,刘力家。
刘力惊愣地瞪大眼,情绪有些激动:“这便要走了,你可还会回来?”
叶采薇摇摇头道:“来此本也只是为了辗转,我父兄已是前去江州打点好住处了,所以我也想尽快出发,不知刘大哥何时有时间,可能接我这个单子?”
刘力自是多有不舍,深深地看了叶采薇片刻,才叹息道:“真不希望你离去,但你家中若是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便让我送你这一程吧,你想何时出发?”
“明日,可好?”
刘力一噎,没曾想是如此着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叶采薇付了十两定金给刘力,这一走需得十天半月路程,若不是为了容津岸,她实在不舍自己花这么多银子赶路。
一想到容津岸不辞而别,冷淡抗拒的样子,叶采薇心下便有些担忧。
心事重重从刘力家中离开,叶采薇开始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她虽是没什么远见,但也知凡事多有计划的好。
叶采薇一边走一边出神想着,脚下步子迈得不算太快,将要走到云台村前的小道时,余光瞥见一道匆匆往里走的身影。
她并未抬头细看,只下意识往旁边移动了两步,以免和来人撞上。
不曾想,那人却是在远处顿住了脚步,就像是要给她让路似的。
叶采薇没多想,仍是垂着头快步往外走,心下已是在想路上是否还缺什么东西,不若一会再去一趟镇上采买。
直到叶采薇彻底走出云台村,那道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身影才再次迈开步伐。
刘力正因叶采薇将要离开之事惆怅烦恼,家中房门却忽的被人粗鲁推开。
“刘力,刚那姑娘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半山腰庄子里的那个!”来人竟是李耀,他两眼放光,情绪很是激动。
刘力一愣,张了张嘴不明所以:“你……你怎么回来了。”
李耀又露出几分嫌恶,不满道:“呸,那娘们长得可真磕碜,老子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你赶紧回话,刚才那姑娘是不是半山腰那个!”
这话听得刘力浑身不适,他一向不喜李耀这般将女子当做物件,玩弄挑选嫌恶丢弃。
但李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只得垂下头来,低声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并无打算常住这里,今日她来找我就是为雇我的马车前去江州,她家人在江州已经打点好了住处,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耀皱眉:“她要走了?”
刚才那惊鸿一瞥,让他整个人血液都沸腾了。
原本李耀是不打算这么快就折返的,隔壁乡镇那位虽然不尽人意,但他也不想白来。
可一想到路上刘力曾说的那位半山腰的姑娘,他又有些心痒痒了。
旧不如新,未知的新鲜感令他在隔壁乡镇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当即决定折返回来,且先将半山腰那位模样瞧过再说。
李耀今晨返回,直冲冲就往半山腰去,可到了庄子前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李耀本就没什么道德感,更不受礼数约束。
他找到未上锁的窗户翻窗入了小屋,发现屋子里就一张床榻,东西少得可怜,要不是还算干净整洁,几乎要让人以为无人居住。
并且他发现,虽有几件女子衣物,但却压根没有男子生活过的痕迹,所以这地方怎会住了一个女子和父兄,顶多是个独居女子。
李耀有些疑惑,心情烦闷地下山回村子。
却没曾想,竟在村子口看见了一位天仙般貌美的年轻女子。
他一时间看呆了,眼睛黏在对方脸上无法移开,直到那姑娘走远他才赫然想起。
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独自一人,年轻貌美,难不成就是半山腰那位。
李耀在村子里随意找人问了两句,便知方才那姑娘是来找刘力的。
他兴冲冲找了来,果真与他猜想的没错。
刘力不知李耀在想什么,只知叶采薇要走自己心情很是低落,回答李耀时语气便也不太好:“是啊,她明日便走,她本也不是此地人,模样气质皆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别打什么歪主意,就死了这条心吧。”
李耀哪容得刘力这没用的马夫警告自己,他面目狰狞呵斥道:“少在这给老子装好人,你敢说你对那娘们没心思吗,不是老子家的地,就你这臭要饭的马夫早就饿死了,还妄想娶媳妇生孩子?你才是赶紧死了这条心。”
刘力脸色骤变,被辱骂的屈辱令他眼眶涨红,拳头捏紧,却无法否认自己的确生存于李耀的压制下。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攒钱购得一辆马车和一匹马儿,镇上的生意仅能赚点外快,没有李家的地,他连吃饭都成问题。
但李耀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脑海中想起叶采薇那张清透明艳的脸庞,他还是咬牙出声道:“李耀,你想干什么?”
李耀白了他一眼,已经没了要待在这里的意思,摆摆手恶劣道:“老子的事你少管,这个月地租别忘了,过两天就给老子交上来。”
说罢,李耀迈步挺着大肚子走出了刘力家。
刘力心有不安,总觉李耀会干出什么令人胆颤之事来。
但好在叶采薇明日便会离开,方才他的那点不舍,在李耀如此态度下逐渐消散。
叶采薇留在云台镇的确不安全,若当真被李耀这等人掳了去,还不如让她离开自是最好的。
刘力心下这般安慰着自己,打定主意明日一早早些到半山腰去接叶采薇,至此才稍微安心了些。
夜里。
叶采薇也是收拾好行礼后早早入睡了。
熟睡中,房门传来谨慎小心却尤为突兀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撬动着什么。
来人动作熟练,手脚麻利,没多会,“啪嗒”一声,锁芯被撬开,房门松动,被人拉住止下了将要发出的吱呀声。
凌乱的脚步声踏入小屋内,有人低声道:“动作快点。”
叶采薇在睡梦中感觉到有奇怪的动静侵入梦乡,她从迷蒙中醒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张逆着光的狰狞面孔。
“啊!”惊叫声划破沉寂夜色。
李耀龇牙咧嘴一笑,提前沾了药粉的帕子重重捂上叶采薇的嘴。
叶采薇在剧烈挣扎中逐渐脱力,旋即眼前一黑。
彻底昏迷前,耳边传来噩梦般的低语。
“美人,跟爷回家吧。”
“当然,当然是真的。”容津岸给了叶琛肯定到笃定的回答,“等会儿咱们去国子监,让他们看看你阿娘写的书,用官方的名义把书刊印出来。阿爹都没办法写出书,你阿娘却可以,阿爹的学问当然不如你娘。”
夸她的书写得不错、值得送去国子监被官方刊印,本也是他先前做过的事。
算不得稀奇。
叶采薇调整了呼吸,重新抬脸,对叶琛柔柔一笑:“容安,你想跟着你爹学习,当然还是住在容府方便。”
叶琛的双眼晶晶亮,追问:“那阿娘,你呢?”
“之前也打扰你温谣姑姑好多天了,她身子不好,阿娘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她顿了顿,朝容津岸睃了一眼,只见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阿娘也就跟你一起住好了。”
这下,叶琛仿佛得到了今日最好的消息,高兴极了。
这份高兴一直持续到了国子监的门口,容津岸要抱他下车,他坚持留在叶采薇的身边说几句悄悄话,难得亲昵地伏在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阿娘,其实阿爹他为你吐了好多好多的血,一直在吃药呢,他还不让容安告诉你,但容安想说。”
第六十五章
虽然,那书稿是叶采薇所著,每一个字都凝结着她多年的心血,但经过反复考虑,她还是决定不与父子两人一起进入国子监,只在门口等着他们出来。
这些年,国子监的那些规矩并没有变化,女子不得入内,她从前每次来,都是女扮男装的,这次是彻底换了个身份,当然更不好明目张胆进去。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一来便向国子监的人,透露那书稿是自己所著。
这倒不是她对书稿的质量没有底气。
三日后。
容津岸一行人抵达江州。
知府前厅。
三姨太苏氏带着惊喜的神色来回在叶采薇身上打量着,终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叶采薇:“真是和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比她年轻时更水灵。”
苏氏的温柔和睦与上辈子如出一辙。
只是那时叶采薇初到陌生之地,更是头一次瞧见知府这般阔气的大宅子。
眼前是一口一个“薇薇”亲昵唤着她的姨母,她却从未见过她,对她陌生至极。
以至于那时候,她紧张局促地低下了头,连声姨母也没能唤出口。
“姨母,贸然前来还望你见谅,庄子那边……”
苏氏拍着她的手背摇摇头打断道:“别说了,那事我都知道了,是我考虑不周,你平安无事便好,否则我还真不知如何与你娘交代。”
前厅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的朗笑声,唐镇宗缓步走了过来。
容津岸:“老师,好久不见。”
“哈哈哈,能有多久,不过一个月,听你说又要回来还让我好生惊讶,这是什么风又把你吹回来了,总不是舍不得我这老头子吧。”
“既是来江州,自是要来探望老师您的。”
“那就在我府上住下,接到你的消息我就已经让下人准备好了西厢的客房,你可不许找借口拒绝啊。”
叶采薇一愣,侧身时余光撇见前厅另一边的动静。
容津岸背脊直挺,背对着叶采薇的方向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嗓音淡冷道:“那是自然。”
叶采薇彻底转过头去,眸中光亮闪烁。
容津岸竟是要在知府住下来吗,这是前世未曾有过的事。
江州知府大人唐镇宗,叶采薇的姨母苏氏是他的三姨太,叶采薇勉强算得上是知府的表小姐。
众人皆知名镇四方的玄北将军容津岸在无战事时,几乎每年都会到江州拜访唐镇宗。
至此,叶采薇前世出嫁前曾多次在府上遥遥瞧见过这位意气风发英俊挺拔的玄北将军,他却是从未在知府留宿过。
“薇薇,走吧,我带你去你的屋子看看,给你准备了一个漂亮的小院,待来年开春时还能种些花花草草,来了姨母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不必拘谨,待会看过屋子还需要什么就和姨母说,千万别客气。”
苏氏压根没功夫关注另一头一个月前才热情招待过的常客,方才简短打过招呼后,心思便全放在了自己这个瞧着水灵乖巧的侄女身上了。
叶采薇被苏氏攥着手迈步从另一侧离开了前厅。
她只得暂且收回思绪,腼腆温柔回应道:“多谢姨母,让姨母费心了。”
苏氏还在笑,时不时侧目看向叶采薇,再听她温软熟悉的烟南语调,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哦对了,还有你表姐,我的女儿洛嫣,你应是不记得她了,但你出生那年,她还哄你睡过觉呢,不过那时她也不过是两三岁的小娃娃,说是哄你睡觉,自己竟先睡着了,这会她还未回府,待晚上吃饭时你便能见着她了,也不知如今你们能不能相处得来。”
叶采薇脚下步子微蹲,在苏氏察觉异常前又很快恢复如常。
唐洛嫣。
苏氏膝下独女,前世那个叫叶采薇又气又怕的娇纵表姐。
自是相处不来的。
一切好似将要和前世的轨迹重合,却又好像不太一样了。
茶室。
黑子落定,胜负已分。
唐镇宗愣了一下,手中的白子松开放回棋篓中,似是不服面上却带着笑:“你还真是一点也不给我面子啊。”
容津岸挑了挑眉:“老师,还来吗?”
唐镇宗摆了摆手:“你这小子,我不来了。”
说罢,他拿起一旁的茶盏一饮而尽,转头却见容津岸慢条斯理收拾着棋盘,似乎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怎么,打算在我这坐一整日?”唐镇宗揶揄他。
容津岸动作利索,复杂的棋局很快被他尽数清理干净,他才不紧不慢回答道:“老师不是总说我来一趟却无多少时间陪您,如今得闲,您怎么好像不是很欢迎我的样子?”
唐镇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想当初,容津岸的棋艺还是他给教的,如今容津岸倒是技艺越发纯熟了,可对弈起来,一点不给他留面子。
进攻手段之猛,围剿能力之强,简直是让他输得一败涂地,这怎么欢迎得起来。
容津岸见状轻笑了一下,没再和唐镇宗打太极,终是直言切入正题:“其实此番前来确有要事,还需要老师帮忙查探一番。”
唐镇宗容言终是正色起来。
他坐直身子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前传来响动。
“姨父,侄女叶采薇求见。”
唐镇宗到嘴的话一顿,错愣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这才想起今日与容津岸同行而来的,还有苏氏早前向他提及过的侄女。
他很快回头,没有向门外应声,却是先压低声音询问容津岸:“说来我还忘了问你,你怎会和我的侄女同路前来,你们之前就认识?”
无论是认识,还是同路,这事发生在容津岸身上就不太寻常。
容津岸眸光微动,视线却是略过唐镇宗直直看向紧闭的房门:“让人在外等着不太好吧。”
唐镇宗狐疑地来回打量着容津岸,神色逐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默了一瞬,他才重新朝门外出声道:“进来吧。”
房门从外面被缓缓推开。
少女一路的风尘仆仆被收拾干净,着一件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白里透红,一双明亮的杏眼带着几分谨慎,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中。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的一瞬,容津岸很快敛目,只在耳边听见她柔软的语调:“姨父,容将军,可是打扰到你们了?”
这两人果然是认识的。
唐镇宗怔愣一瞬很快神色恢复如常。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抬手热情招呼叶采薇:“不打扰,我们正下棋下得不得趣呢,过来坐吧,让姨父好好瞧瞧你。”
叶采薇手中还拿着托盘,缓步走到桌前微蹲了身子将托盘内的茶壶放下,这才侧身坐到了一旁,温言细语道:“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新茶,还请姨父莫要嫌弃,可要品尝一二。”
前世的叶采薇自是没胆量做出主动拜见唐镇宗,更别说还送茶攀谈。
茶叶自不是从烟南带来的,但路途中偶遇烟南的小贩贩卖茶叶,她便顺手买了两斤,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唐镇宗顿时眉眼更加开怀:“好好好,你有心了,我自是要好好品尝一番的。”
叶采薇懂事地抬手替唐镇宗的茶盏添上新茶,视线却若有似无地飘向容津岸的方向。
替他斟上一杯茶后,白皙指尖推着茶盏到容津岸跟前,声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压低了些许:“容将军也尝尝吧。”
容津岸视线扫过茶盏,动作稍有迟疑,桌案下忽的有一股力道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身形微顿,敛目便在桌角缝隙下瞧见了那只纤细的手指,正捻着他的衣角,和他沉黑的衣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隐秘却又自然。
那股力道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在提醒他快些赏脸尝一尝她的茶。
撒娇似的。
引得容津岸指尖微动。
还未抬手,那头唐镇宗忽的放下饮过的茶盏,大声夸赞道:“好茶,这茶当真不错。”
衣角拉扯的力道瞬间褪去,容津岸在缝隙中瞥见那只做贼心虚似的快速缩回的手指。
抬手饮茶时,唇角不自觉有了一抹上扬的弧度。
“的确不错。”
叶采薇并未在茶室多待,送上茶水简单问候过唐镇宗后,便礼貌告退离开了。
屋中两人沉默了片刻,像是都藏了些话,却又都颇有耐心似的,谁也没先开口。
到底是唐镇宗先耐不住性子了,手中茶水再次饮尽,他开口打破沉默道:“说吧,怎么回事。”
容津岸指尖轻点着桌面,正色道:“大半月前我在江州以北的云台山附近遭到偷袭,对方公然在玄北军行军路上动手,只怕是早有预谋,幕后黑手还在暗处隐匿埋伏,眼下我抓到一点线索,或许这事和我们此前一直追查之事有所关联。”
唐镇宗微微拧眉,像是在对此事进行思索。
他默了片刻,忽的摆了摆手道:“这事先放着,等时安回来让他去办,我问的不是这个。”
容津岸:“?”
“薇薇,我那侄女,叶采薇。”唐镇宗眉心又舒展开来,朝着容津岸凑近些许,面上全是兴致勃勃。
“我是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她隐隐预感,他们一家只手遮天的好日子很有可能到了头。
而容津岸居然对她说出这样的提醒和警告,难道——
他才是背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嘉柔公主气极又惊极,眨眼之间,肚子里已经足月的孩子竟然开始作动。
“公主!你要挺住啊公主!”她的宫婢手忙脚乱,催促着华贵的马车赶紧离开,还不忘安慰连连痛叫的主子,“很快就会没事的!公主!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在一片堪称兵荒马乱之中,百姓们目送嘉柔公主的大驾离开,纷纷松缓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面对公主不卑不亢的小公子,正被他那神仙似的父母一左一右拉着,拿着银钱,一个一个到他们的摊位上,将所有的东西全部买了下来。
这个世上,有嘉柔公主这样视百姓为蝼蚁一般践踏的权贵,也有叶娘子这样替百姓着想、敢为百姓藐视权贵的铮铮铁骨。
小公子付给的银钱几倍于实际的价值,摊主们领了钱,看到他把买来的食物分给了其他连饭都吃不起的乞丐和贫民,都欢天喜地收摊了。
虽然遇到嘉柔公主撒野十分不幸,但有叶娘子一家,到底是幸运的。
彻底结束,叶琛被带上了马车,离开这片街区的时候,他仍不忘回味,方才站在角落中亲眼目睹娘亲的英勇无畏:
“阿娘,你真的好厉害!”
“你娘可是连皇子的亲都敢退的人。”容津岸也笑。
“什么?原来阿娘曾经跟皇子定过亲吗?那为什么又嫁给阿爹了?”叶琛震惊得瞪大了眼,绕着头想了想,
第六十六章
马车辚辚,叶采薇原本还在悠悠恍惚,听到叶琛的话,当即回过神来。
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别说同龄的孩童,就算相比大五六岁的那些,叶琛也是稳重得不像话,今日是怎么回事,竟然有这样离奇的猜测,还直剌剌对他们说出来。
完完全全的异想天开嘛。
但才经过了嘉柔公主的事,叶采薇此刻的心情可谓舒快无比,原本该直接同儿子解释当年事的,却眉眼弯弯,轻柔地摸了摸叶琛的小脑袋:
“容安,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爹?”
叶采薇走在下山的路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才签字画押时容津岸好像笑了。
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张笑得张扬的俊脸,叫人有一瞬晃神。
叶采薇在前世几乎没见过容津岸露出笑容。
或许是因为从云端跌落尘埃的落败感,又或许是对心仪之人多年的爱而不得。
随着他身体逐渐孱弱,最后那一年,在他眼中几乎只看得见沉暗的阴郁,再不见半分光亮。
原来曾经的他,面对陌生人时,也是会笑的。
抵达云台镇,叶采薇按照容津岸给出的药方前去药房抓药。
老大夫眯着眼看了看药方,没多说什么,转身便开始抓药。
叶采薇想了想,开口问:“老大夫,请问如果伤口周围的皮肤布有青色脉络,是何病因?”
老大夫抓药的动作一顿,转回头来:“伤在哪?叫我看看?”
叶采薇连连摆手:“不是我,是我……我家兄长,他并未与我同行,我只是来替他抓药的,顺道问问您。”
老大夫脾气古怪地哼了一声:“一般皮肤上布有青色脉络,多半是中毒的现象,但没瞧着实际情况,老夫也不能乱下定论,不过你这单子上的药方可没一种药材是解毒的,你找谁给他看的病?”
叶采薇答不出来。
见老大夫这副模样,她若是说未曾找人诊断,只怕这脾气古怪的老头能直接撂单子不给抓药了。
她支支吾吾把话题给带了过去,待老大夫抓完药,便拿着药包快速离开了药房。
除去要给容津岸采买的药材,还需去买他换洗的衣服和昨日自己未采买的一些物件。
叶采薇快步行走在城镇街道上,一路买了些东西,一边盘算着手头剩余的银两一边走进一家门店较小的布坊。
她给容津岸开价两件衣服一两银子,自是不可能当真给他买价值一两银子的衣服。
越是便宜,她便越是赚得多,开口问过老板娘衣服单价后,她甚至有些后悔只向容津岸开了一两的价格。
叶采薇正拉着货架上的衣袖挑选着适合容津岸身材的衣服。
店门前忽的传来走进的脚步声,而后是男子惊呼:“姑娘,是你吗?”
叶采薇容声侧头看去,便见一脸惊喜的刘力出现在此处。
她愣了一瞬,而后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唤道:“刘大哥。”
刘力一听她竟是记得自己,顿时脸上笑意更甚,忙上前道:“昨日回去我还在想之后是否会有机会再见你,没曾想今儿个就碰巧遇见你了,真是缘分啊。”
刘力的热络和上辈子并无两样。
只是那时的叶采薇年纪尚浅心思单纯,并不知他殷勤后的别样心思。
如今再看,刘力几乎是将直白的喜欢完全写在了脸上。
叶采薇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便再也没有多的言语了。
但刘力目光瞥见老板娘正在为叶采薇打包的衣服,很快找到了继续下去的话题:“姑娘,你这是给家中人买衣服吗,我瞧你外头还有些东西,不若我帮你拿一些,待你买完我送你回去。”
叶采薇自是有些抗拒,但对上刘力的满腔热情,一时间也不好将场面弄得太难看,只含糊回应两句,拿着老板娘打包好的衣服扭头往外走。
刘力见状忙跟了上去,在叶采薇有动作前,先一步帮她推起了小推车,脸上堆着憨厚的笑自然地和她攀谈起来。
“姑娘你父兄已是到了庄子里吧,今儿个怎你一人下山来买东西,这么重的推车你一个小姑娘推起来可吃力了。”
叶采薇侧眸瞧见了自己堆得满满的小推车,刘力好似已是打定主意定要送她了。
即使知晓她这回并非一人独住,他也仍旧很热情。
这样下去并非好事,一来二去只怕还是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得想个办法打消刘力的念头才行。
叶采薇收回眼神来,嗓音清淡随意道:“我父兄还有别的事要忙,所以我便一人下山来采买了。”
说罢,她微微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朝刘力看去一眼,自然而然补充道:“我回娘家本也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能多帮一些是一些,总不能一直在家无所事事吧。”
刘力一愣:“娘家?”
叶采薇眸底泛起淡淡的忧伤,瞥见刘力错愣的表情,心知这招还算管用。
她收回视线目光悠远地看向街道,像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一般:“是啊,我夫君离世了,父兄担心我留在婆家触景生情,便将我接了回来。”
“你……你成婚了。”
叶采薇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成过婚了,但夫君离世,便是寡妇了。”
这话倒也不全是欺骗,叶采薇没曾想自己上辈子的寡妇身份,待到重生后还能有这用途。
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刘力大抵是不会再对她有什么念想了。
果然,刘力顿时沉默了,半天不知要如何接话。
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时不时朝叶采薇看去一眼,显然是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叶采薇见状,知晓这事差不多能解决了。
一个刚丧夫的寡妇回了娘家,家中父兄自是不会愿意让男子来过多接触她。
刘力既是要送她,正巧如今容津岸就在她的庄子里,她大可借此利用他一番,大抵就不会再生麻烦了吧。
前世,叶采薇按照信中所说提早到了江州郊外的庄子里,等待知府派人前来接她。
因着与刘力的相识,叶采薇推拒不掉他殷勤的帮助,刘力时常会到庄子里来关照她。
山上本就无太多居民,大多数人都居住在山下的村子里或镇上。
刘力作为云台镇的马夫,三天两头往山上跑,自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刘力未曾多想,有人问起便笑着挠挠头道,半山腰的庄子里住了位姑娘,独自一人多有不便,他只是好心关照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刘力那副模样显然不只是单纯的好心。
村里不少人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姑娘叫这个不开窍的傻大个着了迷,便陆续有人有意无意往半山腰来,瞧一瞧那位姑娘的真容。
至此,叶采薇一人独住于此的事情引发了不少议论。
再到有更多村民亲眼瞧见了这个与乡村小镇格格不入的靓丽姑娘,一时间自是对她越发关注了起来。
诸多关注中,有人起了歹心。
叶采薇在某个熟睡的深夜,被不知何人入室盗窃了她余下的所有盘缠,连带着还未换成银两的首饰也无一幸免。
她慌乱无措,崩溃恐惧,哭得梨花带雨地前去官府报案,却因毫无线索压根无从查起。
走投无路之时,又被云台镇一位地主家的儿子盯上。
那人身宽体胖,长相猥琐,更是镇上出了名的一等一的好色。
他一见叶采薇这般惊艳绝伦的美人,哪还把持得住分毫,趁着她孤苦伶仃,就要将她强抢回家当媳妇。
这段遭遇让叶采薇久难忘却,夜里时常被梦魇侵袭,唯有庆幸自己拼了命还是好运从地主家跑了出来,没有当真被污了清白。
若非叶采薇重生时已经在刘力的马车上,这一世她定是不会想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可如今事已至此,只要她住在半山腰庄子里的事不在云台镇传开,也不叫人知晓她为独居,待一个月后知府派人前来将她接走,她便不会再遭遇同前世一样的悲剧了。
思绪间,刘力额头淌着细汗替叶采薇将小推车推到了庄子门前。
叶采薇回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辛苦你了刘大哥,喝杯热茶再走吧。”
刘力手上动作一顿,颇有些尴尬,下意识想走,但还是觉得舍不得。
到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生涩道:“那、那就麻烦你了。”
叶采薇迈步朝着小屋走去,推门前忽有一瞬担忧,自己几个时辰不在,容津岸会不会就此凭空消失了。
直到房门被她从外面推开,倚靠在床背上的男人赫然转头看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叶采薇这才松了口气,刻意地拔高了声量,道:“我回来了。”
院子里的刘力容声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从他坐的位置并不能瞧见屋里情况,却是很快听到一声低沉的男声应声:“嗯。”
当真感觉到心仪的女子家中人的存在,令刘力顿时绷紧了背脊,端坐在石凳上连带着神情都不自然了起来。
叶采薇余光瞥见刘力的反应后迈步跨入了屋中,压低的声音外面自是听不见了:“东西我都买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了,可是能起身了?”
若是容津岸能起身自是最好的,走出去让刘力看一圈。
就凭容津岸这副高大挺拔的身形,力量感十足的体格,只怕是他一双锐利的眼眸朝刘力看去一眼,刘力便暂且不敢对她多有念想了。
但叶采薇目光又移向床尾,被褥遮挡着容津岸腿上的伤势,临走前看过伤得那般重,只怕暂且还站不起来吧。
正想着,容津岸开口道:“嗯差不多了,自是要起身的。”
叶采薇眼前一亮,连忙拿着衣服几步走就走到了床边:“需要我帮你穿衣服吗?”
话落,容津岸狐疑地转头向她看来。
叶采薇也顿时愣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放在此时太过奇怪了。
前世她倒是常有对容津岸说这话。
起初是因着某日叶采薇阔别三个月后被容津岸折腾了一整夜,浑身酸痛得稍有动作便龇牙咧嘴。
容津岸起身时瞧见她这般模样,眸底深谙着不知涌动了什么思绪,而后才沉声向她道:“昨夜回来太晚,我此番远行给你带了些东西,待会我让人搬到院子里来你选一下,瞧得上的就留下,瞧不上的就让人处理掉。”
叶采薇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不怪她见钱眼开,实在是容津岸给得太多了。
除却平日里府上本就受他安排给她的厚待,容津岸每次远行回来都会带各地珍贵名品给她。
有的是以往她只在人们口中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奢华之物,有的更是连听也没听过,当真见到时连眼睛都快移不开了。
吃的用的穿的,以及那些华贵的饰品藏物等。
容津岸给她带的东西,哪有她瞧不上的,她根本就是受宠若惊。
更甚容津岸方才用了“搬”这个字眼,叶采薇敏锐地觉得这次兴许是更为矜贵之物,且还不少。
叶采薇身子酸软,却心情大好。
忙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明显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柔声问:“我帮你穿衣服吧?”
男人宽厚的背脊上赫然几道显眼的红痕显得格外暧昧,布在他坚实的肌理上不痛不痒,只让人仅多看一眼便会脸热泛红。
容津岸犹豫了一瞬,背对着叶采薇不知是何表情,而后才沉声“嗯”了一声,板正身子任由娇小的妻子替他穿衣。
至此之后,叶采薇时常会在与容津岸同床共枕后,作为他一掷千金的回报问上这么一句。
再到后来,两人更是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叶采薇偶有讨好之意时便会这么做,连问也不必多问了。
但如今他们已不是夫妻了。
叶采薇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将话给圆了回来:“我只是怕你行动不便,没有别的意思,若是你自己可以,那我将衣服放在这里,我就先出去了。”
叶采薇从屋中出来时拿着茶壶和杯子。
刘力还僵坐在石凳上等待。
一回头瞧见只有叶采薇一人出来了,忙起身有些拘谨道:“你兄长和父亲可是在屋中,这般贸然打扰,我是否要前去问候一声。”
叶采薇嘴上还是客套道:“不必拘礼,我父亲这会不在,兄长也有事要忙,你且先喝杯热茶,待会我兄长若是忙完我让他出来与你打个招呼,也谢过你今日帮我将东西搬回来。”
“这怎么好意思,应当是我前去问候才是。”
至此,叶采薇没再多说什么,只给刘力倒了杯热茶,转头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正这时,房门忽的有了响动。
房门从内里被打开,一道高大的阴影先行从门前显露出来。
刘力一听到动静顿时放下手中热茶连忙站了起来。
容津岸身量极高,衣衫下包裹的肌肉线条起伏明显,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俊美得嚣张,即使仅着一身叶采薇为省钱挑选的粗布麻衣,也丝毫掩不住他凌厉的强大气场。
院内有片刻沉寂,容津岸目光看向石桌前的两人,而后上下打量了刘力一番。
那人是她的丈夫,还是别的谁。
刘力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容津岸,他不知晓叶采薇的名字,更无法直接唤叶采薇的兄长。
容津岸朝他淡然看来一眼,他便顿时被压下了所有气势,只得连连点头算是问候,模样有些恭敬,看得出来几分讨好的意味。
容津岸打消了此人为叶采薇丈夫的想法,只微微颔首以示回应,而后不再多看这边一眼,视线扫视在庭院中。
这和叶采薇预想的画面一模一样。
容津岸果真好用,她连撒谎求容津岸帮助都不用了,他一个眼神就搞定了。
再看刘力,显然有些后背冒冷汗了。
他快速仰头将一杯热茶喝尽,尴尬地搓了搓手,打算就此离开。
可刘力还没来得及开口告辞,两人就发现刚从屋内走出来的容津岸奇奇怪怪地在院里溜达着。
他步子不大,走得显然也不太顺畅,甚至因着脚下伤势,步子极其缓慢。
“这?”刘力张了张嘴,小幅度地指着行为怪异的容津岸,自是不敢放大声音,但显然心中有疑。
叶采薇面色微变,眸底闪过一抹懊恼。
就着刘力注视的目光,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朝着容津岸的方向硬着头皮唤道:“哥哥,茅房在那边。”
说着,她不顾叶琛那黯淡失望的眸光,用眼神示意容文乐,径直将汤药端给容津岸。
容文乐照做,他当然不认为,自家大人会求叶娘子亲手喂药。
但他刚迈出步子,那沉默了许久的“而立之人”却忽然开口:
“也……也不是第一次亲手喂我了,这次,也喂我吧,好不好?”
那语气竟然透着委屈。
第六十七章
叶采薇的耳根,在听到那句话之后,不由得一麻。
……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有生之年,竟能从容津岸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在求她,向她撒娇,还是当着叶琛和其他的仆从?
叶采薇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尖莫名其妙痒了一下,又酥了一下。
这清厦中人俱是错愕,但总有反应快的那个,是叶琛,他先笑眯眯夸奖了自己的“朽木可雕”的爹爹:
“阿爹,你把容安的话听进去了,真好!”
翌日一早,叶采薇带着容津岸准备好的信件一路下山。
虽是觉得刘力经过昨日一番应当不会再对她多有惦记了,但仍是心有担忧,动作极快地寄出信件买完东西便匆匆往山上赶。
一路并未出现异样,叶采薇暂且安心下来,未到午时便心情不错地哼着小曲儿在厨房忙碌着。
山间小道上,一辆马车缓缓上山,马夫刘力坐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扯着缰绳。
马车因着车厢内那位块头极大的乘客颠簸得有些厉害,好在马儿早已适应这样的劳力,马蹄有力平稳地一步步往前踏着步子。
马车驶过半山腰,刘力忍不住侧头朝那间被树林遮挡的庄子方向看去。
绿荫丛上,炊烟袅袅,即使再看不见别的更多,却好似能想象出精致貌美的少女如坠入凡尘一般,在那充满烟火气的茅草屋中劳作忙碌。
刘力正看得出神,身后的马车厢内忽的传来男人疑惑的问话:“这儿怎么有烟,半山腰那处废宅里住人了?”
马车内坐的正是云台村里李地主家的宝贝儿子李耀。
今日刘力本不打算出门,却被李耀毫不客气地从家里找了出来,仅给了他十文铜板,就要求他驶马车载他去云台山另一头,听说是因他在隔壁乡镇瞧上了一个漂亮姑娘,今日说什么也非得去见人家一面。
刘力心中不愿,但无奈根本不敢招惹这位向来在村子里横行霸道的地主儿子,只得无奈接下这单子,有十文总比没有的好。
这会叫李耀一问,他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情绪却是因着昨日被容津岸淡冷看来的那一眼低落不振。
他有气无力答道:“嗯,前两日来了位姑娘,和她父兄一起住在那儿。”
李耀一听,顿时眼眸一亮来了兴致:“姑娘?哪儿来的姑娘,多大岁数,可漂亮?”
刘力皱了皱眉,知晓李耀是什么性子,自是不想让他染指叶采薇,只避而不答道:“她兄长看着不像普通人,又高又壮,怪吓人的。”
李耀却是压根没把刘力这拐弯抹角劝退他的话给听进去。
只想着新来云台镇的姑娘,他还未曾瞧过模样,和父兄住在一起,自然是还未婚配了。
眼下且先将隔壁乡镇那姑娘仔细瞧上一瞧,待回来时,顺道就能再看看半山腰这位,哪个好他便要哪个,亦或是两个都要,也未尝不可。
午后。
叶采薇在书案前将今日的账增添在欠条上。
容津岸那头刚在院子里处理过自己的伤势,进屋便正巧瞧见叶采薇写完的欠条。
容津岸挑了挑眉,还没说话,叶采薇便先一步抬头问他:“你家人收到信后何时会来找你?”
或许是那欠条上的条款越来越长,欠下的债务越来越多,容津岸觉得叶采薇终于开始担心他是否会赖账了。
不过他的确没可能欠一个小姑娘这点钱,他开口安抚她,道:“就这几日吧,我已让人带钱来赎我了。”
本是略带玩笑的话语,叶采薇却并未露出半分笑意,仍是正色地接着问:“你的这几日有用药处理,待你回家后再寻大夫来医治,那伤是否就不会有大碍了?”
容津岸眸光微沉,径直对上叶采薇认真的目光。
自那日她似是担忧地询问过他的腿伤他却避而不答后,她便再未提及过此事了。
这回再次提及,容津岸仍是没打算向她透露更多,只随口道:“应该是吧。”
叶采薇容言手上动作微顿了一下,像是有一瞬恍惚,而后才垂眸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却不难看出她在瞬间情绪就有下沉的低落。
容津岸不知她为何如此,觉得有些怪异,微动唇角试图将气氛缓和轻松些:“为何这副表情,我腿伤如何,倒不至于让我破产,欠你的钱一分都不赖你的,你放心吧。”
话音刚落,叶采薇赫然抬头,澄澈的黑眸仍是那抹清亮无杂的光,一本正经道:“我不担心你赖账,你不会赖账的,我是担心你的腿伤。”
容津岸一怔,脑海里竟有一瞬空白。
对上叶采薇漂亮的眼睛,那双眸子里倒映着他怔愣的模样,一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了。
而后,有不自然的热烫从耳后开始蔓延。
她莫不是当真成过婚,竟能如此直白对男子说出这般话语还面不改色。
而他,即使年长于她,却并未接触过太多男女之事。
军营里男子打堆,知晓的不少,亲身经历却是趋近于无。
话语直白,毫无歧义。
被那双眼眸这样盯着看,周围好似就要弥漫开稠热的氛围来似的。
实则,叶采薇心下却并无半点容津岸所以为的暧昧。
昨夜睡前,脑海中忽然闪过的想法让她顿时觉得此生像是有了目标一般。
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此时除了在此等待知府来接她,她都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来改变人生。
可嫁给容津岸不同。
那些曾叫她又惊又喜几乎要供起来的珠宝首饰,那些曾被她穿过一次就深藏柜底的锦衣华服,再到每月拿到手里都不知如何花完的月钱,甚至还有更多她以往羞于启齿,但只要开口就能得到的东西。
她只要今生再次嫁给容津岸,这一切她都能重新做打算,不管是容津岸要休了她,还是容津岸没能逃过命运英年早逝。
那些钱完全足以她一世无忧,富贵不愁。
甚至,她还能再见自己的母亲,她有了钱,能够接她来同住,养她后半生,让她再不必为父亲留下的烂摊子焦心。
可问题是,容津岸此时的腿伤,几年后的落败,是她嫁给他的基础。
叶采薇有些矛盾,一方面并不想容津岸这般天之骄子傲人英雄就此陨落,一方面又得为自己打算。
他若无疾,怎轮得到她嫁给他。
或许,过几日他回去将腿伤治好,要不了多久就能光明正大追求他前世心仪的那名女子,而后喜结良缘,厮守终身。
叶采薇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泛酸。
有恶劣的心思在心底滋生冒泡,晦暗又恶毒,自私又自利。
叶采薇心中所想无人知晓,可面上越发阴沉的面色却是被容津岸尽收眼底。
他越看越觉得奇怪,伸手拉过一旁的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干什么,我与你无亲无故,我的腿伤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系了。”叶采薇皱眉,被牵扯出去的思绪还未完全收回来,下意识就问道,“你如今可有心仪的女子?”
叶采薇有些迫切,一想到方才那些可能性,两世加起来头一次迫切地想知道容津岸心仪之人究竟是谁。
是怎样的姑娘,何等容貌,何等家世,又是因何而喜欢上她,如今已经开始了,还是之后才会相遇。
容津岸被问得又是一愣,耳尖蔓延的那股热烫终于在叶采薇越发直白的表达下,彻底红润了起来。
他手握拳不自然放在唇上轻咳了一声,剑眉微蹙着反问她:“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叶采薇心中警铃大作,没有开口,却是当真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若有,她的胜算会很小,守株待兔必定会出现变数,她没法去赌,更不知她守株待兔等到二十岁没有嫁给容津岸,她这一世的人生又会变成什么样。
若是没有,她恶劣地想阻断这种变数,他们不再相遇,不再有交集,便不会再动心,五年后容津岸或许还是会与她成婚。
不,不对。
叶采薇赫然醒悟。
无论那名女子是否出现,守株待兔,仍会有别的千万种因素导致事情出现变数。
五年太长了,无人能保证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如前世一样发展。
甚至在一开始,她便救了容津岸,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她不想再矛盾于容津岸是否还会患有腿疾不良于行,还会战败下放江州,她只要自己能够嫁给他。
为何一定要在五年后。
叶采薇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终是能够于较高之处垂眸看向容津岸。
但容津岸即使坐着,也仍旧给她带来些许压迫感。
叶采薇不怕他,却有些紧张,袖口下的手紧捏成拳,深吸一口气,才道:“我心悦于你。”
容津岸瞳孔骤然紧缩,刚才那股挥散不去的躁意在这一刻越发肆意侵袭,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什么?”
“若有,我便与她竞争,若没有,我便追求你。”
叶采薇说得坦白更理直气壮,那副丝毫没有迟疑的模样,要不就是当真爱惨了他,要不就是压根不受这般直白表达的影响。
屋内有半晌沉寂。
两道节奏不一的呼吸声交错,容津岸竟发现自己险些在与叶采薇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她怎如此大胆,她都不知羞的吗!
容津岸赫然起身,借着身高优势,总算在这场气氛不明的拉锯中占了上风。
叶采薇小小一只,被迫仰头看着他,眸间神色执着且坚定,面上却被他的身形笼罩出一片阴影来。
良久。
容津岸终是从错愣又陌生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视线自叶采薇面上扫过。
缓声回答她:“叶姑娘,我可能不会有和一个成过婚的寡妇成婚的想法,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离开叶府后,叶采薇又带叶琛去了一间酒楼。
那是她与容津岸第一次两个人单独吃饭、最后却几乎不欢而散的地方,却也是后来,无数次同温谣奚子瑜等人出门聚餐的地方。
这里的菜肴很有特色,她想带叶琛来看看。
酒楼的老板早已经换了人,大堂里负责招呼客人的小二也并不认识叶采薇,此时正是酒楼生意最为繁忙的时刻,叶采薇想了想,没上二楼的包厢,牵着叶琛,准备往角落里空着的桌子去。
但叶琛似乎是被旁的什么吸引了,说自己到那头去看看,便松了手。
叶采薇对叶琛的自控力很是放心,先往空桌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准备确认叶琛的所在。
但她看过去,满目熙熙攘攘穿梭的客人,却哪里有儿子的身影?
叶琛不见了。
第六十八章
几乎在一瞬间,叶采薇如坠冰窖。
她不敢相信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叶琛竟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当自己糊涂生了幻觉,又瞠着眼睛,仔细看了看,仍旧一无所获。
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坠到无底深渊。
四肢百骸麻木到发痛,她飞一般地朝着她松手时叶琛走的方向跑过去,恨不得抓着一个缝隙看个仔细,却仍旧没有找到叶琛的身影。
不是心慌,心都没有了,哪里来的心慌?
问鹂和见雁也快速反应过来,跟着她一起找,本就不算大的酒楼大堂,很快都要被他们翻转过来。
但……
不见了。
叶琛不见了。
叶琛真的不见了。
仅仅一个转身的功夫,叶琛就不见了。
不,不,叶采薇想,是她放心松手、放心让叶琛自己去看新奇,这才导致了叶琛不见的。
叶琛才只有四岁,她怎么能放心呢?
当夜,叶采薇随容津岸在路途中的一处驿站宿下。
本是赶了一整日的路,她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叶采薇心下有气,自是因着容津岸此前那一副想要取笑她称自己为寡妇的事情。
她又躺了一会仍是毫无睡意,这便起了身,披上外衣打算去客栈院子里透透气。
路经容津岸房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叶采薇顿住脚下步子。
遥想当年,叶采薇上辈子年满及笄时,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寡妇。
她好像也从未能掌控过自己的一生。
去往江州是如此,嫁给容津岸亦是如此,就连最后容津岸离世要将她休弃,她也同样没得选择。
重活一世,她再不想被动地受别人的掌控,更不要毫无防备地接受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
眼下接近容津岸自是最为快捷的方式。
但若是容津岸当真不为所动,她大可趁着时机还早,转而换一方式为自己将来做打算。
如此想着,叶采薇却还是站在门前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可以,她还真不想就这么放走容津岸这座大金矿,自然还是想成功的。
叶采薇犹豫着是否要敲门,可门外看不见内里光亮,也不知容津岸亦是熄灯歇息了还是正在干别的什么事,而她敲门入内似乎也并无什么特别的事要说。
容津岸如今本就对她陌生且态度不明,她若太过激进,也不知是否会叫他觉得自己上赶着勾引他,从而对她心生防备。
片刻后,叶采薇微微抬起的手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正这时,静谧的客栈走廊忽的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像是从某处发出的脚步声,刻意掩藏,鬼鬼祟祟。
沉寂中的半点异响都足以让人心惊。
叶采薇面色微变,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眼前紧闭的房门忽的被人从里面打开。
屋中没有光亮,漆黑一片,一只手臂快速从暗色中伸出,她几乎没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影。
手腕顿时被大力攥住,那股力道拉扯着她,身体毫无防备地失衡就往里倾倒而去。
叶采薇瞳孔紧缩,顿时瞪大眼眸,心跳陡然加速,下意识地张嘴,一声惊呼在顷刻间被人用手掌捂住,彻底掩了下来。
她身子一倒,眼前天旋地转一瞬,赫然撞上一片硬实的胸膛,周身被热烫温度席卷,整个人被压倒在了门前角落里。
房门悄无声息地重新紧闭。
叶采薇慌乱无措地剧烈喘息着,嘴里呼出的热气又全数被大掌挡住,将她闷在掌心下几乎要喘不过气起来了。
昏暗的光线里,仅能借着窗外莹白的月光看清跟前身影的模糊轮廓。
叶采薇颤着眸光抬眼,急促呼吸间一眼撞进了一双漆黑冷冽的眼眸。
是容津岸。
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被容津岸捂住嘴的大掌骤然收紧。
容津岸身体前倾越发逼近她,灼热的呼吸甚至已经扑洒在她耳边。
他声音压得极低:“外面有人,别出声。”
容津岸捂得太紧,靠得太近,令叶采薇感到窒息。
她眼角憋出湿濡泪光,难以忍受地抬手无意识地去掰他的虎口。
容津岸敛目,朦胧月光下,被他禁锢在身前狭窄角落里的小姑娘瑟缩可怜,一双澄澈的杏眸泛着水光,眼尾发红,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
鼻腔蹿入清浅的幽香,细腻温柔,浅淡又扰人心弦。
掌心下柔软滑嫩的触感和他粗粝的指腹形成鲜明的对比,陌生又新奇,泛起阵阵痒意,让人不知是因喷在掌心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思绪一晃,容津岸蓦地收了手,大掌退开后露出一张憋红的小脸,微张着双唇大口喘息着。
从他俯视的角度看去,叶采薇剧烈起伏的胸膛格外显眼,本就昏暗的光线在他身形下笼罩出大片阴影,显露出别样意味,令他喉间一紧,霎时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视线不再受某些画面侵扰,别的感官却仍旧清晰。
容津岸侧头,滚动的喉结发出突兀的一声吞咽声。
叶采薇却忽的凑近,整个人几乎要贴在他身上了。
“怎么回事,外面是什么人?”
叶采薇一个刚过及笄的小姑娘,被男人这么堵在墙角靠近得几乎像是被拥住了一般,却不见她有半点紧张羞涩。
被扰心弦的似乎只有容津岸一人。
对此,容津岸眉心微蹙了一下,再次转回头来低头看她。
小姑娘微仰着头,的确没有半分羞涩,只对外面未知的情况紧张和害怕,甚至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还想往他怀里凑近些才能觉得安全。
容津岸心情一时有些异样,沉默了片刻后才低声道:“一群杂碎,不必担心。”
眼下的经历无法和前世的经历结合在一起,叶采薇实难心安,局促紧张地侧眸朝房门方向看去。
但紧闭的房门隔绝内外视线,身处屋内根本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只听见一阵越发靠近的脚步声,好像还不止一人。
叶采薇心下一紧,下意识抬手便攥住了容津岸的衣襟。
他们已是靠得很近,近到能容到对方身上沐浴后的干净气息,感觉到对方温热的体温,甚至连对方的呼吸声心跳声也能在静谧空间中清晰可容。
当容津岸衣襟被攥住的同时,叶采薇清晰地感觉到他浑身骤然一僵。
叶采薇顿时以为危险将近,脸色一变,无意识地倾身贴紧了他的胸膛。
“我们怎么办,那些人会进来吗?”
发着颤的气声几乎微不可容,微小的动静沉寂后,耳边传来的是全然没有节拍的混乱心跳声。
叶采薇愣了一下,起初以为是自己害怕得心尖乱颤,而后才反应过来,她听见的不是自己的心跳声。
而是容津岸的。
叶采薇下意识抬头,却赫然对上容津岸垂眸沉沉看来的凝视目光。
他压根就没去注意屋外的动静,更莫说思绪他们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危机。
他紧盯着她,瞳眸越发深沉,加重的鼻息扑洒在叶采薇脸上,本是紧绷的氛围却逐渐变得热稠黏腻起来。
叶采薇攥紧衣襟的手逐渐失了力道,缓缓放松,逐渐落下。
她仰着头与容津岸对视,他此时的神情她并不陌生。
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叶采薇半柱香前站在门外的想法忽的被推翻。
为何不能激进,为何不能直白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与容津岸夫妻五年,虽不算亲密无间,但多少是了解他的。
她总会知晓,如何是容津岸防不住的方式。
指尖划过他腰身的衣摆,在屋外脚步声骤然停滞的一瞬,叶采薇忽的探出手臂,而后收紧环住他的腰身,连脸颊都贴上了他的胸膛,彻底将自己送进了容津岸的怀中。
容津岸浑身紧绷,香软入怀,他顿时条件反射抬手就要将她扯开。
手臂刚有抬起的动作,怀里却传来柔软的低声。
“容将军,我有点害怕,你说句话呀。”
霎时,容津岸僵住的手臂在暗色中没能准确抓住叶采薇的手臂,却赫然掐住了她的腰身。
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粗粝的大掌几近粗鲁地将她从怀里扯开,一片漆黑中容津岸的眸子沉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叶采薇被掐得生疼,腰间被掌控的力道,像极了她上辈子多次想逃脱却又被容津岸强硬抓回时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容津岸是直把她往自己怀里攥,如今却是硬生生把她拉扯开了。
但叶采薇眸底却是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一晃而过。
随即露出吃痛的表情,引得容津岸蓦地松了手。
两人在沉寂空气中对视一瞬,心思各异。
突然,容津岸眸光骤变,视线转移向房门,抬手指尖落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房门诡异地发出响动,若是在人已是熟睡之时,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点微弱动静。
但此时紧靠房门的两人却听得尤为清晰。
下一瞬,房门赫然被打开。
屋外一阵风吹来。
容津岸动作极快地抽出一把弯刀。
叶采薇眼前闪过一道银光,容津岸已闪身到门前,没有丝毫迟疑地一刀划向门前闯入之人。
刺啦一声皮肉划破的声响,伴随着来人猝不及防的闷哼声。
周围氛围骤变,有人低呼:“不好!撤!”
看不见的走廊上瞬间凌乱脚步声四起,容津岸抬手擒住被他刀伤的人的后颈,那人闪身欲要挣脱,却又是被干净利落一刀直击他腰腹。
鲜血喷洒,叶采薇看不清轨迹,只觉自己脚边都沾了热血。
她瞪大眼眸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剧烈地喘息着却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直到门前动静骤停,有人拿着烛灯大步奔来。
“将军,他们撤退极快,我们没能抓住他们。”
容津岸沾满鲜血的双手赫然出现在光亮下,阴影笼罩住他半边侧脸,狰狞又血腥,像是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咚——
一声落地闷响,容津岸松手,黑衣人就此倒地。
“他舌下含有毒药,被抓住的那一刻就自尽了。”
“怎么办将军,可要通知营里兄弟一并追查吗?”
容津岸抬手道:“不必,他们未得逞自是会再来,等人自己送上门便是。”
“那这人?”
“装起来,看来还真得顺路去趟江州了。”
话音落下,门外两名随行士兵迅速入内。
已无生机的尸体被抬起,留下地面血泊一片。
容津岸收刀转头,一眼看见缩在角落里脸色煞白一片的叶采薇,手上动作顿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开口,余光瞥见一地血腥,乃至自己身上手上皆是黏腻,顿时又止了话。
他本无意让她见到这一幕,无奈事发突然,也不知她为何大半夜不睡觉在走廊上晃悠。
情急之下,他只能将她拽入屋中躲避。
他觉得小姑娘应该是吓坏了,以至于方才,她吓得钻进了他怀里。
容津岸忽的心神一震,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好似又突然清晰蹿入胸膛。
温香软玉,扰人心弦。
容津岸迅速移开视线,心神才逐渐缓了下来。
他转而一边往屋中水盆前走,一边道:“已经没事了,你回房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叶采薇虚软的身子微颤一瞬,目光极力避开眼前一片鲜血淋漓,眼眸瘆得发干,嗓音却好像带上了哭腔,听着甚是可怜:“我能和你一起吗?”
容津岸一愣,刚伸进水盆的手在水中晕开一滩血红。
他以为叶采薇被吓哭了,转头一看,却见小姑娘脸色虽白,眸子却亮灿得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眸底像是别有心思,却叫人参不透。
叶采薇眨了眨眼,心下的慌乱反而在容津岸的注视下逐渐消散了不少。
触及他审视中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嫣唇再次轻启,试探地又低唤了一声:“可以吗,将军?”
哗啦一声水声,容津岸洗净双手动作不太顺畅地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下毛巾擦手。
很快毛巾被随手扔到一旁,容津岸到嘴边的话转了又转,半晌后才迟疑道:“一起什么?”
叶采薇抿了抿唇,恢复知觉的双腿连忙迈开步子彻底远离那滩血迹。
直到走到容津岸跟前她才紧张道:“方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他真的……他死了?我实在有些害怕,让我这时一人去隔壁屋中,我担心……”
话语声适时止住,随着叶采薇走近,容津岸这才看见她交领衫领口处的白边沾染上了几滴血迹。
并不明显,但格外刺眼。
屋内已有烛灯照亮,少女好似柔弱的模样清晰映入眸中,瓷白的肌肤逐渐恢复血色,稍有凌乱的发髻让她显得有些可怜。
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眸,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光点,分明像是在询问她所害怕担忧的事情,但心下在意的却是别的方向。
容津岸眉心微动,知晓她的害怕,又觉得甚是离谱。
沉冷的眸光来回在将她打量一周,似笑非笑道:“所以一起什么,你要和我一起睡?”
叶采薇眸光一颤,像是有一瞬被戳穿心事的心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敛下眉目羞赧了似的,忙摆手道:“我是说与你在同一处屋子,我睡外面的坐榻也行的。”
容津岸有片刻沉默,眸底神色意味不明,叫人不知他此时在揣摩着什么。
好一会后,他才再度开口:“我暂且还要处理些事,这屋子沾染了血迹你一人睡这岂不更是害怕,已经无事了,你且回屋歇息,我会派人在外面守着你。”
叶采薇好似意料之中会被拒绝,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地点了点头,模样很乖,全然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
只是她迈动步伐前,又忽的抬眸看了容津岸一眼,眼尾微扬,眸光轻颤,缓声道:“还有方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容津岸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叶采薇已快速转身迈步离去,模样匆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几步走到门前,又忽的顿了一下,背对着屋内小声道:“别忙太晚了,早些休息,那我先去睡了。”
直到沉寂夜色中清晰传来隔壁房间关门的声响,容津岸才彻底从怔愣中回神。
但心下却莫名躁动了起来,那抹早已散去的柔软回忆又再次席卷而来。
已经因为与容文乐费口舌纠缠耽误了时辰,施全不做停留,准备回宫复命。
行至院中,忽听得一声异响,然后是诡异的呼啸,他眼前一闪,接着便有“啪”一声沉重的闷响。
容文乐从楼上一跃而下,额头是血,口中的鲜血也挂满了下巴和前胸的衣衫,从高空落地痛极,但他仍旧一点一点爬到施全的脚边,虚弱地哀求:
“施公公,小的、小的求求你了……”
靠近权力中心,施全见惯了皇亲国戚、文臣武将之间的互相背叛,而因着身体的残缺、再无后嗣,宦官之间,却是最讲求忠义。
容文乐舍了命也要给宫里的容津岸带信,施全长叹,最终松了口:
“好吧,咱家答应你。”
第六十九章
自嘉泰十五年年初伊始,年仅二十五岁的嘉泰帝便开始整日沉湎酒色,身体虚弱,甚至每况愈下,天下亿万万百姓的君父,不仅不上朝,连出宫至京郊祭祀都不曾,但却仍旧将庞大的帝国牢牢把持在自己的手中。
国本之争绵延十余年,也并未因为嘉泰二十九年皇长子获封太子而彻底结束,之后太子党与齐王党又你死我活地斗了十几年,至嘉泰四十四年年底太子逆案彻底尘埃落定之后,嘉泰帝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满朝文武之中,只有最最亲近的,才有资格入宫面圣。
容津岸就是这寥寥几人的其中之一。
只不过在不知情人的眼中,今年,从嘉泰帝批准他返乡丁忧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失宠”了。
谁知道他其实肩负着嘉泰帝委以的重任呢?
此次秘密入宫,他先奉了嘉泰帝之命,去“看望”了那位一从应天回京就被秘密关押在禁宫深处的六皇子姜长锋。
姜长锋蛰伏数年,一贯用纵情犬马的表象伪装自己,实则阴险狡诈,暗地筹谋太子的位置,他当然不是傻子,被关了快两个月,他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
见到一身清朗的容津岸,他恨不得咬碎来人那张道貌岸然的俊脸:
“容津岸,卑鄙无耻的小人!父皇明明重用本王,派本王去调查审理南直隶秋闱舞弊案,本王立下大功,回京却遭到了这般对待!是你……是你拿着本王的东西,去向姜长铭邀功,姜长铭犯下科场舞弊这么重的罪,却可以全身而退!”
姜长铭,便是三皇子齐王的本名。
容津岸发觉六皇子死到临头竟还只当自己是三皇子的走狗,倒也不急着为自己“澄清”,淡淡道:
“是,是我将你卖给三皇子的,又如何?姜长锋,你自己做过的那些烂事,桩桩件件,就算三皇子不利用攻击,你以为,就能瞒得过陛下?”
宽敞的寝屋内,叶采薇被束缚着手脚绑在屋中角落里。
她绝望无助地通红着眼眶,不知事情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前世李耀此时根本就不在云台镇,甚至连她在半山腰独住的事都还未在村子里传开。
她已是尽可能地规避前世的灾难,并且已打算天亮就离开此处。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被李耀抓住了,甚至比前世提前了大半个月时间。
药效未退,叶采薇身子虚软,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却压根无法挣脱绳索束缚。
粗重的麻绳勒得她手腕生疼,含在眼眶的泪几欲掉出,却被她生生忍住。
她得逃,她必须要逃出去。
心下越是慌乱,手上便越是使不上劲。
叶采薇挣扎得满头大汗,泪珠终是在眼眶包不住了,一颗颗的直往下掉。
正这时,房门忽的被人粗鲁打开。
叶采薇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水光朦胧的视线瞧见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呼吸顿时停滞,胃里霎时翻腾得厉害。
“给她换衣服,动作麻利点,别耽误了老子的吉时。”
叶采薇瞳孔紧缩,被棉帕堵住的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李耀身后迅速走近两个中年女子,一人手里拿着大红喜服,一人拿着简陋的凤冠,直冲冲朝着叶采薇走来。
“唔唔唔!唔!”叶采薇痛苦摇头。
她极力缩着身子不想被这两个前世就粗鲁按着她给她换衣服的女人碰到。
可她根本无法挣脱,也全然逃不掉。
耳边传来李耀猥琐下流的笑声,随着他一句:“老实待着,爷今晚就娶你进门。”李耀转身离去。
叶采薇彻底被绝望和恐惧笼罩。
事情已和前世完全不同,李耀竟是在今晚就要将她强娶。
叶采薇脑海中混沌一片,除了呜咽地哭着,根本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
这一日。
云台村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突如其来的喜事令大家伙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哪家哪户办喜事。
一经打听,竟是李地主家的儿子李耀今日娶妻。
一时间,众说纷纷,更有人嫌恶摇头,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霉,竟被李耀给瞧上了。
李耀好色是人尽皆知的事,他在云台镇虽说算得上是家境殷实,但耐不住他外表肥头大耳其貌不扬不说,更是嚣张跋扈恶劣至极,镇上村子里无人不对他生厌,更莫说有愿意嫁给他的女子。
但各家各户女子愿意与否其实并无法阻拦李耀,他若真瞧上了谁想要强娶,整个村子乃至小镇都无人能反抗。
这些年,云台村的姑娘们都提心吊胆,好在李耀一个也瞧不上,这才辗转打起了隔壁乡镇的主意。
此番他是第一次去,众人起初以为李耀一去便抢了个姑娘回来。
可待到喜事将近,李家开放大门邀请村民们前来赴宴,大家谈论间才知,今日的新娘可不是隔壁乡镇的,而是刚来此处不久,一个在半山腰上独住的年轻女子。
听说,漂亮得很呢。
有人唏嘘,有人凑热闹。
唯有刘力,面色沉重地挤在人群中一言不发。
今晨他天不亮便驶着马车上了山,可叶采薇居住的庄子早已空无一人。
他在门前犹豫许久才不得已踏入,却没曾想门前就掉落着一把遭到破坏的锁。
刘力顿时心底一颤,当知坏大事了。
果不其然,他一回到村子,李家已在风风火火打算办喜事了。
众人不知新娘是谁,可他却知道,那是本该已经出发前往江州与父兄汇合的叶采薇。
刘力后知后觉知晓是自己随口说出的话让叶采薇惹来了大麻烦,李耀知晓叶采薇第二日便会离开,连夜撬了她家的锁,便把人掳了来。
他不敢想象叶采薇若是真的嫁给李耀会遭受怎样的苦楚。
刘力倾慕叶采薇,却不敢奢望自己当真会得到如此女子的青睐。
他不舍她离开,却也知晓自己留不住她,他想帮助她,想保护她,想过一切,却从未想过要害她。
刘力痛心疾首,根本不知要如何挽回这个局面。
天色灰蒙蒙的,带着压倒性沉暗,好似也在预示着这个夜晚将会如狂风暴雨般混乱泥泞。
没过多会,伴随着夜晚的来临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红丝绸上,像是也在反对这桩强抢的婚事。
但李耀丝毫不在意,命人在自家院子搭起了雨棚。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吉时一到,他拜了堂成了亲,洞房之时管他下不下雨。
叶采薇被迫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喜服缩在床边。
她的手被反绑在后,绳索一端段缠绕在床梁上。
屋外的雨声伴随着前院嘈杂的嚷嚷声混乱地传入她耳中。
这一整日的束缚令她浑身酸软,挣扎太久无果也让她身心疲惫。
前世,她并不是直接被绑回来成亲的。
最初李耀只是把她关在一个房间里,她的手脚没有被束缚,但房门紧闭,接连三日只有送饭的人进出时她才能得以窥见些许光亮,其余时候根本就像是被囚禁了似的。
转机是在李耀准备好要和她成婚那日。
那日李耀给她灌了迷药令她任人摆布,叶采薇醒来时外面忙碌,人声喧腾。
不知是李耀手底下的手忙昏了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在身体药效过去之后,竟发现房门虚掩着。
她急忙推门而出,门外守门的两个大汉竟已经被人放倒了。
叶采薇没时间细想其缘由,只拼了命地一路逃跑。
最终她得以逃脱,安然无恙地被知府派来的人接走。
而后李耀遭到惩处,叶采薇只知他下场很惨,具体之事便再不愿去多想。
可如今情况全然不同,被绑着手脚的她,即使房门再次疏忽未关,她也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正绝望地想着,房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
叶采薇神经紧绷,因拉拽而晃动的房门在她紧缩的瞳孔里像是将要袭来的噩梦。
吱呀——
房门被打开,冷风顺着门缝灌入,混杂着更加清晰的雨声。
“姑娘!你没事吧!”
叶采薇惊愣地瞪大眼,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讶异地看着刘力一身狼狈却步子极快地冲进来。
彻底打开的房门显露出外面一片狼藉,倒地的两名大汉和前世一模一样。
风吹动房门,最终将门虚掩着未关,记忆再次重合,刘力已走到她身前。
“对不起,姑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快跑吧。”刘力有些语无伦次。
他颤抖着手慌乱地替叶采薇松绑。
叶采薇垂眸,瞧见他手背上的淤青,还带着些许划破的伤口,不知他方才在外面是如何放倒两个大汉的。
这么说,前世并非她好运,而是刘力帮助了她。
叶采薇眼神复杂地看着刘力,直到她手上彻底松绑,刘力已是紧张得快哭了,却仍是急促道:“姑娘,快跑,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是我的错,我不敢请你原谅我,你平安无事就好,快跑吧。”
叶采薇嘴里的棉帕取掉,却也只是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他把她放走了,李耀回来时会如何处置他,他生存在这个村子里,依靠着李耀家的田地耕种,之后他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叶采薇眼眶发酸,她重重阖眼一瞬,咬了咬牙,最终只微不可容地道了一声:“谢谢你。”
叶采薇大步跑出寝屋,雨水将院中的青石地洗得发亮,瓢泼大雨冰冷无情地在瞬间将她淋湿。
她没有片刻犹豫,按照前世逃跑的路线,一路绕进一条偏僻小道,步伐极快地离开李家。
直到彻底远离那片艳红的喧嚣,叶采薇心下才终是松了口气。
如同前世一样,她跑掉了,顺着山道上山,这一夜她不得停歇,但也不会再被李耀抓住。
正想着,身后那片火红的光突然颤动起来。
而后是越发急促的嘈杂声,有人在雨中大喊:“新娘跑了!把她抓回来!”
叶采薇瞬间面色煞白,松缓了一刻的脚步再次急促奔跑起来。
怎么会这样。
李耀怎会这么快就发现了。
叶采薇不敢犹豫,更不敢停,拼了命地在一片漆黑的雨夜中狂奔。
大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雨中的泥地湿滑,叶采薇身着的喜服繁琐,她跑得极为狼狈。
身后有忽远忽近的脚步声,火光像是从未远去一般,一直紧跟在后。
叶采薇跑掉了一只鞋子,丛林的断枝刺破她的脚心,不合身的喜服被她一路走一路脱到仅剩一件单薄的中衣。
她跑不动了,她快喘不上气来了。
可她不能停下,这不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能否顺利逃脱。
若是被抓回去……
她不敢想。
叶采薇脚步踉跄,双腿发软,逃跑到山上,视线越发受阻,步伐更加艰难。
她一个不小心,一脚踩空跌下一个陡坡,细小的石头划破她单薄的衣衫刺破皮肤,有热稠的血液流出。
叶采薇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发出痛呼声,只是重重地缓了一瞬呼吸,咬着牙再次爬起来。
全身都在疼痛,体力已是透支。
脸颊上不知是雨还是泪,她甚至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倒下,可脚下步子仍在不知疲惫地奔跑。
雨水冲刷了她手臂上的血水,冰凉的温度刺得伤口不断蔓延疼痛。
难忍,却也好在能够让她保持一些清醒。
漆黑的山林,不停歇的大雨,还有身后不知是错听还是当真存在的追赶脚步声。
恐惧和绝望不断包裹着她,耳边呼啸着风声和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思绪开始不清,叶采薇好像看到了自己回到将军府时的场景。
她无力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她知道自己将死,想要挣扎,想要留住即将逝去的生命,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过往的经历开始在脑海中倒放。
她看见容津岸离世那一年,总一个人孤寂地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前方,没有表情,也没有话语。
叶采薇担忧容津岸的身体,更担忧自己往后未知的处境。
她记得,那日她问他:“容津岸,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容津岸没有回答,只抬头望着天,沉暗的黑眸里蕴着她读不懂看不清的情绪。
他当然无法回答。
或许那时容津岸便已知自己命不久矣,连自己的生命都握不住了,又如何能管她更多。
不,或许她从未在容津岸心里留下半分倒影。
下人们都说,她长得与容津岸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他待她好,便像是在对那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好。
其实叶采薇并不在意这个。
容津岸这一生苦楚甚多,从高处跌落尘埃里,被迫接受自己无法再参战的事实,被迫接受从上京下放江州。
连她这个并不尽责的妻子,也同样需要被迫接受。
只是此时的叶采薇开始思绪不清。
她不知道,容津岸离世时那份自心底里蔓上的不舍,究竟是不舍即将离自己远去的奢华生活,还是不舍这个与她夫妻五年的男人。
“找到了!在前面!快追!抓住她!”
叶采薇不知自己是何时没法再快速奔跑起来了,身后忽的传来声响,急促追赶的脚步声越发靠近,连暴躁的呐喊声也已是清晰可容。
他们追来了。
她跑不掉了。
模糊的视线里,不远处的山林中像是出现了一道晃动的身影。
步伐稳健,身姿笔挺,来人的脚步声和身后传来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像是幻觉,步步靠近,踏着雨水逆着火光。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在眼前清晰。
叶采薇失神地停住脚步,双唇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身体就要倒下之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大掌扶在她受伤的手臂上,刺痛令她找回些清醒来。
火光渐近,叶采薇眸光颤动地抬头仰望他。
泪水决堤,情绪崩溃,却又像是找到了避风的港湾,终是安心了下来。
下一瞬,自暗色中传来凌乱躁动的脚步声。
山道在瞬间从四面八方被包围了起来。
容津岸冷厉的眼眸缓缓扫过眼前追来的数名大汉。
一声冷笑,他抽动臂膀将叶采薇护在了身后,淡声道:“抓起来,一个不留。”
被顺利送回孟府之后,叶采薇立刻恢复清醒,先让孟府的人假装放出一点点风声,说她受不了儿子失踪的打击,彻底昏迷不醒。
她可以笃定叶琛是被三皇子的人掳走的,以三皇子远甚过六皇子恶劣的品性,若叶琛已遭毒手,他一定会将孩子不成人形的尸首神不知鬼不觉扔到她的眼前,好让她彻底崩溃。
而现在还是风平浪静,只能说明三皇子有所忌惮,尚未取叶琛的性命。
孟崛此时正在孟府,“既然笃定了容安在三皇子手上,一切便好处理多了。”
叶采薇拳头攥紧:“但我们仅凭康和县主,捕风捉影的推测,无法带顺天府的人硬闯齐王府。”
孟崛道:“连谣谣都不知道,其实我与仲修已经暗自筹谋了多年,齐王府上有我们的眼线。我立刻通知他们仔细探查,一旦有确凿的证据,便可以名正言顺让顺天府去搜查。”
“可是这样一来,未免耽误太久……”叶采薇蹙着眉摇头,“若是让顺天府的人搜查齐王府,又实在打草惊蛇。”
她一顿,“不若这样,我扮作寻常小厮,不会被人认出来,我亲自去一趟齐王府,无论容安是否被关在那儿,只要有机会接近姜长铭,我便可以拿他的性命要挟,救出容安。”
但孟崛拒绝:“万万不可,这么做无异于鱼死网破,不仅是容安,连你的性命都极有可能保不住,这也很有可能就是三皇子故意设下的陷阱,就算不是,让你们置身险境,我无法对仲修交代。”
“不,这是我自己决定的,孟崛,这与你无关,你对得起任何人!”叶采薇冲口而出。
但旋即,她又意识到自己铤而走险的办法很有可能会连累到孟崛夫妇,甚至还有温府上的众人、载徽书院,她又急又愧,连连向孟崛道歉。
温谣轻拍她的背,安抚她剧烈变动的情绪。
“好在齐王府的眼线功夫底子不错,若找到容安的下落,悄悄把孩子带出来是最好的办法。”孟崛也改口道。
叶采薇左思右想,承认孟崛的方法是最为可靠的,而自己还是不能将容津岸的去向告知他们,见雁去找容文乐通风报信却一去不回,不知是否出了意外,既然她再想不到万全的法子找三皇子要人,除了等待孟崛这边行动的结果,也就只能亲自跑一趟,去找容文乐了。
此时已经入夜了,考虑到孟府也很有可能已经被三皇子的人盯上,任何风吹草动都在监视之下,叶采薇换做了不起眼的小厮装扮,藏匿在泔水桶中,趁着孟府家丁每日倾倒的机会,和其他的泔水桶一起被运出了孟府。
比起容府,孟府上上下下的人口多了不少,今日又住上了叶采薇主仆,因此无人会怀疑这多出来的泔水桶中另有乾坤。
泔水桶里伸手不见五指,叶采薇缩在里面,摇摇晃晃,盘算着等会儿去找容文乐的路线,不多久,却发现运桶的斗车停了下来。
然后头顶的桶盖被揭开,容津岸的脸出现在圆形的视线之内。
等看清楚了她一身的打扮,容津岸猜测她要去做什么,叹气道:
“薇薇,有我在,别做傻事。”
“我去救容安。”
第七十章
泔水桶是圆形的,桶身围出来圆形的视线,在早已降临的黑夜里,与铺天盖地笼罩的天幕交叠,是越来越浓的夜色。
阒黑而幽冥,也因此,火光中容津岸的脸,才更加模糊却又分明。
他的话说完,不等叶采薇再开口,弯腰,朝她伸出了双臂,迎着她。
这是在等她自己去抱他的意思。
她看不懂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作一番骄矜,咬了咬唇瓣,还是乖乖攀住了他的肩背。
难得坚实的依靠。
容津岸将她从哪泔水桶里提了起来。
他把她直接打横抱在怀里,叶采薇因此斜斜地望向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小山尖一样的喉结,脖颈上苍白的皮肤,有淡淡青筋。
而那张脸,不过是两日不见,在四周闪烁的火光中,像高悬于旗杆、随前锋战士们一往无前的旌帜。
翌日一早。
客栈大厅便是一阵吵吵嚷嚷。
客栈老板和店小二也不知被这群军爷给赶到哪儿去待着了,粗糙的大老爷们一个个大口喝粥大口咬着馒头,虽是赶路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一趟无疑算是休假了。
容津岸缓步从楼梯上下来时,吵闹的大厅有一瞬安静。
而后便有士兵大大咧咧朝他喊着:“将军,来吃早饭,这粥里头还有肉末呢!”
说得像是他们平时在军中没吃过肉似的。
容津岸没搭理他,视线在大厅内扫了一周后,问:“叶采薇还未起吗?”
六子咽下口中的馒头迎了上来:“还没瞧见叶姑娘呢,应是还在睡吧。”
阿毛也在这时回过头来问:“将军,咱们今日几时出发?”
一瞧见这两人,容津岸忽的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面色一沉,瞥了六子一眼,沉声问:“是你给叶采薇说陈颂知是江州人?”
六子一愣,不明所以,脚下迈着步子随容津岸一路走到桌前。
又见他拉开椅子双腿大敞地坐在了阿毛旁边,转头问:“那便是你说的?”
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面面相觑一瞬,稍年长的阿毛更有眼力见地忙端来一碗粥递给容津岸:“将军,我们未曾给叶姑娘说过陈军医是江州人呀。”
六子见状连连点头附和:“是啊将军,我们没说过这个啊,我们只说你的事问陈军医自是最清楚的,哪有说他是否是江州人,而且陈军医不是江州人啊。”
话音一落,六子只觉自己瞬间遭到两道视线射来。
阿毛惊愣看着他,也不知人家叶姑娘好不好意思叫容津岸知晓她私下打探他,这事就被他口无遮拦给说了出来。
而容津岸则是疑惑又审视,默了一瞬,很快问:“我的什么事?”
六子无措地挠了挠脑袋,看看容津岸又看看阿毛,一时间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嘴快说漏了。
阿毛微微叹息一瞬,但想了想还是把话接了过来:“将军,人家叶姑娘对你这般上心,你真是一点也不解风情,莫不是误会她了?”
容津岸眉心微蹙,他不知自己误会她什么了,反倒是一晚上被她骗了好几次。
但这些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她到底问什么了?”
话都说到这了,六子索性拉开椅子在容津岸身边坐下,开口道:“叶姑娘想知道将军你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可我和阿毛都说不上来,所以想着这事大抵只有陈军医知晓,便向叶姑娘这么提了一嘴。”
阿毛点头:“昨日将军你前去镇上一走大半日,叶姑娘一直魂不守舍的,明眼人都能瞧出叶姑娘的心思,将军你就真的不为所动吗?”
容津岸心有惊愣,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为何要有所动”,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
他或许还真难做到“不为所动”。
魂不守舍。
容津岸在唇边将这个词碾磨一遍,脑海里无法真切想象出叶采薇这副模样,却觉得自己此时似乎有些贴合这个词。
她昨日去找陈颂知,竟是想打听有关他的事吗?
这个解释似乎十分合理,上次叶采薇便直白问过他,他无措之下对此避而不答。
还以为这事就这么带过去了,没曾想她竟是还惦记着。
思绪间,阿毛还在继续道:“说来也巧,我们正说着这个,将军你和陈军医就到客栈了,你是没瞧着叶姑娘那心急模样,连陈军医人影都没见着呢,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她才站在客栈门前看出了神,没能开得了口,夜里便又去了一趟。
六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将军你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啊,叶姑娘多漂亮呀,不嫌你岁数比她大那么多,还如此死心塌地,这都没法让铁树开花吗?”
啪——
“啊!”
容津岸一巴掌拍在六子后脑勺上,引得他一声痛呼,阿毛在一旁幸灾乐祸笑得开怀。
“闲得没事做,就去给马喂草。”
“客栈不是有人喂吗,我怎么离了军营还得喂草啊。”
真相大白,容津岸面上郁色一扫而空,打了六子一巴掌,连带着唇角也有了笑意:“那你就去扫马粪,给人客栈老板做点事,说不定还给我们少些住宿费。”
六子好生委屈,揉着后脑勺嘴里嘀咕着:“将军你这么有钱,还节省这点住宿费,真是苦了我了。”
容津岸唇角笑意微顿,眼前六子已转身认命往马厩去了。
有钱。
他的确有钱。
不论是现下家中所有的,亦或是大部分还存于朝廷还未领取的奖赏,他无疑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存在。
只是钱财于他并非十足在意的东西,不然他也不会放着那么多奖赏不兑取,仍旧留在朝廷中。
但是,叶采薇喜欢钱。
小姑娘每每因着钱财而两眼放光的样子赫然浮现于容津岸脑海中。
所以,叶采薇喜欢的是他的钱?
容津岸微眯了下眼眸,视线一转,二楼的楼梯口赫然出现一道娇小纤细的身影。
叶采薇探着头往一楼大厅一看,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人群中尤为显眼的男人。
她顿时眼眸一亮,提着裙摆含着笑就快步朝着容津岸的方向而来。
“早啊,容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少女初醒,额头碎发还带着洗漱后的微微湿濡,一双杏眸灿亮澄澈,水润的肌肤白里透红,像是春日里刚盛开的娇花,美不胜收。
容津岸心头一跳,动嘴的一瞬才发觉自己方才竟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开口的声音转而化作无法抑制地一声轻咳。
他不自然地别过头顺手给叶采薇端了碗粥,面色有些僵硬:“吃饭,吃完赶路了。”
说罢,他蹭的一下起了身,高大的身形压着叶采薇坐下后小巧一只,令她即使仰头也看不见他耳后诡异迅速蔓上的一抹红热。
不待叶采薇开口,便迅速转身朝着客栈外走了去。
叶采薇迷茫地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发现她昨日给他的药膏不是专门为他买的了吗。
可那也是五两银子啊,她自己才用了两次而已。
这男人,可真难琢磨,怎一点也不如前世大方了。
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用。
他们终究会走到和离这一步的。
“薇薇!薇薇!”马车外传来躁动,声势浩大,彻底覆盖了她的神思。
紧接着,车帘被掀开,容津岸出现。
他的怀里,正是他们的宝贝、她日思夜想的叶琛。
叶采薇扑了过去,可缩在容津岸臂弯当中的叶琛,小脸正散发着不寻常的红,一摸,烫手得很。
“容安、容安他……”容津岸的嗓音颤抖。
叶琛的眉头深深蹙起,唇边挂着浑浊的白沫,叶采薇用指腹轻柔抹去,看见他的唇瓣在动,好像在说话。
她把耳朵凑近,仔细听。
叶琛的声音虚弱,就好像随时都会弃她而去:
“阿娘、阿爹,我,我要和你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