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叶琛是受惊过度,以致昏迷不醒。
不知道他从在酒楼被黑衣人突然掳走,到囚禁于齐王府上究竟经历了什么,容津岸在齐王府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副模样,根本没有清醒过。
当务之急是救他性命。
容津岸为他请遍了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名医,嘉泰帝也从太医院拨了最得力的御医到容府来,然而无论谁来对叶琛诊治,得到的都是“受惊昏迷”这个答案,就连开出来的方子,也基本大同小异。
小小的叶琛瘦了一圈,孤零零躺在床上,时而口吐白沫,时而浑身高热,谁来都叫不醒,身上在微微地抖,鬓发凌乱粘黏在额头上,秀气的眉永远蹙起,谁只要见过他可怜的样子,都会心疼得揪到一起。
叶采薇是他的母亲,心都疼碎了。
从孩子被救回来那日开始,她不顾自己为了寻子的一身疲累,守在叶琛的床头,一步也不曾离开,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的儿子,半点都不肯假手于他人。
无论谁来劝都不行。
饭菜上桌,气氛有些古怪。
容津岸吃得安静斯文,就如同前世叶采薇为数不多的几次与他同桌吃饭时的场景一样。
只是那时他们桌上佳肴美馔,眼花缭乱,再到此时,三菜一汤,粗茶淡饭,容津岸却好像并无异议,也十分适应似的。
倒是叶采薇,时不时就从碗里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瞥向容津岸,待容津岸抬眼时又迅速敛目,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碗。
片刻沉默后,还是容津岸先开了口:“看我就饱了?”
叶采薇以为自己小心翼翼的目光没被发现,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彻底抬头坦坦荡荡看他:“饭菜可还合胃口?”
容津岸挑眉,静静地看了叶采薇一眼。
小姑娘的心思颇为明显,他思索了一瞬,顺着她的问题答:“还不错,但稍有清淡。”
叶采薇眼巴巴地看着他,一本正经问:“你想吃肉吗?”
容津岸想也没想,已然是参透她的心思:“记我账上?”
话音一落,叶采薇几乎是立马接话:“嗯好,那明日我去镇上买些肉,你受伤了,本也应当吃些好的补补身子,这样才能更快恢复。”
容津岸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敛目继续吃饭,心下倒是有些疑惑。
究竟是自己长得太正直了,还是这小姑娘太单纯,当真是一点也没觉得他会赖账似的。
不过又过了一会,叶采薇像是后知后觉有了此担忧似的,抬头问他:“你家中人能否在此处寻找到你呢,你是否需要和他们联系一下?”
容津岸觉着叶采薇是怕自己赖账,急着让他找人送钱来。
叶采薇的确有此想法,但也不全是为此。
前世,她虽就住在半山腰的庄子里,却是几乎不怎出门。
偶尔一次下山,匆匆买回必须用品便只在庄子里静待着等着知府派人来接。
那时她的性格要更加内敛,从小地方初到外面的大世界,拘谨又迷茫。
所以她从不知晓曾经容津岸竟也出现在云台镇附近,身负重伤倒在血泊里。
前世她没有遇上他,更没有将他救走,那他最后究竟是如何离开此处又是如何得救的,叶采薇不得而知。
容津岸腿上的伤仅是靠一些小镇上便能买到的药材应是无法完全治愈的,或许就如同老大夫所说,他伤口有毒,毒素蔓延,常年积压体内,日复一日终会使得他彻底被毒素侵蚀。
容津岸不知叶采薇心中所想,只默了一瞬后,道:“那你明日下山时,顺道帮我寄封信出去。”
叶采薇垂头吃了口菜,一边点头应下,一边嘴里含糊不清道:“好,一两银子跑腿费,可以吧。”
容津岸微眯了下眼眸,区区几两银子他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可怎么总有种正被这小姑娘当冤大头宰割的样子。
入夜。
叶采薇沐浴后自觉地从衣柜里将被褥拿出来铺在地上。
容津岸回屋时,屋内仅留有一盏昏暗的烛灯照亮,屋子一角的地铺中被褥凸起一个人的形状,小小一团,像是侧卧缩着身子的模样。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目光扫过屋内唯一的床榻。
半晌后,他微不可容地轻叹一声,迈步走到床榻前却并未上榻,反而只拿起榻上的枕头又转身朝着角落的地铺而去。
叶采薇累了一整日,一点也没有屋中还有另一名男子的警惕感,沾了枕头没多会就将要沉睡。
耳边听见迈进的脚步声时,她半梦半醒地动了动身子,但没睁眼。
直到那脚步声确切在身边停下,她意识有些许回炉,眼眸迷迷糊糊睁眼一条缝,借着昏暗的烛光看见容津岸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一旁看着她。
叶采薇看得并不清晰,甚至以为自己仍在睡梦中,像是以往自己在深夜入眠时,被突然回府的男人默不作声吵醒似的。
她下意识嘟囔着:“你回来啦……”
容津岸一怔,眉心不由微蹙起来。
叶采薇呢喃得自然,甚至在出声后似觉安稳地小幅度蹭了蹭枕头,而后又要睡去。
那模样像极了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习以为常,毫无防备。
难不成她当真成过婚,如今已是个寡妇?
刚才是错把他当成她已故的丈夫了吗?
容津岸默了一瞬,又为自己无谓的猜测感到可笑。
她看着年纪小,举手投足间也实在不像已成过婚的女子,更甚她是否成过婚又是否当真是个寡妇,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容津岸唇角微动,用手上拿着的枕头戳了戳叶采薇的额头:“起来。”
叶采薇本也没再睡得沉,头顶传来动静,有些迷茫地睁眼看见容津岸,略有不满道:“干什么啊?”
“你去榻上睡。”
叶采薇这回才终于清醒过来,揉了揉眼从地铺中坐起身,似是想起自己方才误以为仍在将军府,像是瞧见了深夜而归的丈夫。
她不知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但或许只是做梦罢了。
叶采薇仰着头看他,道:“干什么,你不睡榻上吗?”
容津岸抿唇片刻未答话。
昨夜他昏迷不醒暂且不论,今日已是苏醒,实难当真让一女子睡在地上,自己独自睡床。
瞧着实在不像样。
但叶采薇霎时反应过来,有些警惕道:“不行,你直接睡便是,不必管我,我账都记上了。”
容津岸本还在奇怪氛围中紧绷情绪,一听叶采薇开口还惦记着那五百文过夜费,忽的又气笑了:“钱我照给,你记着便是,我睡地上就行。”
叶采薇眨了眨眼,手已悄无声息地缓缓朝枕头探去,嘴里轻声问:“真的?”
容津岸微微颔首“嗯”了一声,余光瞥见叶采薇试探着伸出的手在他应声后,迅速抓住了自己的枕头抱在怀里。
下一瞬叶采薇便急忙起了身,即使站立她个头也仍是小小一只,容津岸垂眸看着她,就见她匆匆忙忙穿鞋,嘴里念叨着:“是你自己说的啊,地上也是一个价,那我可就回榻上睡了。”
话一说完,叶采薇穿着鞋小跑着就到了床榻边,放下枕头又脱了鞋,身子一缩便钻进了被窝里。
容津岸轻哼一声,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她还当真是一点不客气,像是跟他很熟似的。
叶采薇方才浓郁的瞌睡在这么折腾了一番后,又一溜烟跑没了影。
她静静躺在榻上,直到容津岸轻轻熄灭最后一盏烛灯,也仍是没有闭上眼来。
视线被一片暗色笼罩,叶采薇却忽的涌上诸多心绪。
容津岸死后,他的大部分财产因未在死前做安置,甚至因曾经功勋甚多,好些奖赏仍存放在朝廷未有领取,一时间被收回被冻结,存留于将军府的财产远不如前。
但若只是这样,叶采薇也并不会过得太凄惨,至少一世安稳不必愁。
可容津岸下葬那日,下人在他遗物中发现了一封休书。
容津岸未留任何遗言,却有一封详尽的休书留给叶采薇。
以叶采薇对容津岸的了解,当时她第一反应是觉得容津岸兴许是早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无论他与她成婚这五年是否有牵挂过她,但在他临死前,他或许是想让她脱身自由的。
他死后,她可以再改嫁,或许还会留有一笔钱财安置她。
可是容津岸死得突然,众人找遍了他的遗物,除了这封不知何时就写好的休书,再无更多。
容津岸在世时,叶采薇日子过得太过舒适,即使丈夫不爱她,她却是衣食无忧享尽荣华,以至于再到离开将军府时,她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未替自己的以后做过打算。
没有积蓄,没有存余,只带有一点从将军府拿到的银两,甚至都不知自己往后要如何生存下去。
将军府内也是一团糟,无人能够顾忌一个已被休弃的前将军夫人。
最初那一年,叶采薇勉强找了个差事糊口,也还算过得去。
可直到那年,她突然患疾,就此一病不起。
一个人在外的平房中无人照料,病疾一拖再拖,直至病入膏肓。
最为艰难之时,叶采薇也曾恨过怨过。
甚至觉得自己最初以为容津岸是想放她自由的休弃,其实只是他早已不愿与她再做夫妻的打算。
容津岸心中一直住着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她并不知晓那人是谁,却也知道容津岸最初娶她是被逼无奈,自然也从未想过将她真正当成自己的妻子。
但后来,叶采薇又在凄凉艰苦的日子里和自己和容津岸和解。
她同样未曾爱过容津岸,除了吃他的用他的享受本不属于她的富裕人生,甚至从没有真正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更没有和容津岸生育后代。
叶采薇上辈子的最后一年,寒冬凛冽,像是在为她即将燃尽的生命呼啸送行一般。
容津岸生前的部下在那间平房找到她,终是将她再次带回已经没落的将军府,却已是为时已晚,无力回天。
此事怪不得任何人,只能说天意弄人。
若是可以,那个曾经如烈日般骄傲耀眼的男人,又怎会想如此就结束了生命。
她也亦然。
一朝重生,叶采薇自知自己算不得有远见之人,更没有逆天改命的谋划能力。
她在暗色中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床榻发出轻微“吱呀”声,被褥也摩擦着身体在静谧夜色里窸窸窣窣地响着。
视线中,几步之远的角落地铺里,男人高大的身形有些憋屈地躺在地铺中。
他背对着她,侧躺而眠,那道背影看上去和她前世在床事后的榻上见到的一模一样。
叶采薇忽的在想,若是今生她按部就班地去到知府,五年后她是否会再次嫁给容津岸。
知晓后事,她便能提早做准备,即使容津岸仍如前世一样要将她休弃,她也能在离开将军府前攒够好大一笔钱财,哪还需如此时一样,为了五百文的过夜费与他斤斤计较。
或许,她不应该放任这么一棵摇钱树离她远去才对。
问鹂在此时突然来通报,说奚子瑜到了,已经在隔壁,看望还在昏迷的叶琛。
叶采薇被容津岸按回了床榻。
他俯身亲了亲她僵硬的面颊,说自己过去招呼。
但叶采薇又哪里是听话的人?
她几乎立刻就从床榻上起来,一面落地走,一面顺手把满头的青丝松松挽了个髻。
等她走到隔壁叶琛的房门口,刚好听见了奚子瑜的声音,他在同容津岸说话。
“仲修,你们不必如此紧张。容安他坚强得很,他曾经一个人从东流跑到应天,还曾经落到人贩子和流寇的手中,他虽然年纪小,却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生死攸关,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们放心好了。”
叶采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匆匆推门入内,视线里,容津岸却紧紧攥着奚子瑜的衣领,几乎将他提起来,暴呵:
“你说什么?!”
第七十二章
细算起来,和奚子瑜已经有一阵没见了。
在他带着叶琛来到京城的第二日,温谣不幸发病,住在孟府的他为了避嫌,便说自己要出去谈生意,一走就再没回来过。
在叶琛有难的时候出现,倒巧不巧。
叶采薇虽惊异于奚子瑜的那段话,但她自己昏睡几日、根本不知叶琛近况如何,在容津岸的暴呵之后,她绕过他们,径直走到了叶琛的床前。
奚子瑜和容津岸就在她的一步之内站着,从位置上看,原本奚子瑜是来到叶琛的床头探望,容津岸听到他说的话,生生将他从中间挤开,然后又提起了他的衣领。
探了探叶琛的额头,没有发高热,孩子睡得安稳,就是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此时屋内的气氛诡异,容津岸暴呵之后,没有人在说话,连奚子瑜都缄了口,任由自己在言语和姿态上都被折辱。
叶采薇回身望去。
“在外面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她对两个男人说道。
听到她发话,容津岸先松了手。
有他的肩膀挡着,她只能看到奚子瑜的上半张脸。
眉眼倒是瞧不出什么,只觉得他眼尾的桃花纹深了一些,但那道横贯了左右脸的细长疤痕,却比上次他离开时,要更加显眼刺目。
他与容津岸有五年未见,又在与容津岸保持通信的同时,一力帮她在东流落脚安定、帮她对容津岸隐瞒一切,在叶采薇看来,他们两个人之间,也有许多纠缠不清的恩怨要说。
谁知道一见面,却是这样的情况。
“仲修,你可以对我发火,这件事,本来也是我不对,那么大的事,我本来也不该瞒着你和采薇。”奚子瑜的视线越过容津岸的肩头,落在床榻上沉睡的、无知无识的叶琛,
“我跟你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容安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我了解他,他比你们任何人想象中还要坚强百倍千倍。”
奚子瑜说话的语调疏松倦怠,但每一个字又都笃定。
容津岸莫名地烦躁。
叶采薇想到“从东流跑到应天”,忽然生出慌乱。
果然——
“采薇被卷入了秋闱舞弊案,音讯全无、生死未卜,消息传回东流,容安担心采薇,谁也没敢告诉,一个人偷偷上了去应天的马车,结果中途被人贩子拐走了。他智斗了人贩子,还让他们被官府抓捕,却又阴差阳错,落到了几个流寇余孽的手中。”
“那几个流寇记恨仲修,看出容安是你的儿子,又知道你人当时就在应天,便将容安带到应天,准备当着你的面虐杀他,以报复你。谁知道容安有勇有谋,在应天城外,就用妙计逃脱了流寇的毒手,还让巡逻的卫队将那几人抓捕归案。”
容津岸容言顿时噎住,胸腔憋的一口气,在片刻后到底还是松缓了面色轻笑出声。
他抬手往领口内探去,而后摸出一袋银两,道:“本是打算再多准备一些,不过此番行军并未携带太多银两,若是不够,你将你在江州的住处告知于我,待我回上京之后,再将余下的寄给你。”
叶采薇几乎没有认真听容津岸到底在说什么,只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掏钱的动作,再到那沉甸甸的钱袋被他递出来,眼眸已是完全湛亮。
她欣喜地双手接过,钱袋的重量令她心头顿时安心了不少,一边垂头打开钱袋查看,一边随口问:“这里面有多少啊?”
容津岸手中一空,看向叶采薇的目光越发离谱无奈。
“一百两,可否足够?”
叶采薇逐渐回神,大抵也是意识到自己见钱眼开的模样太过明显。
她收起钱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模样就像是将要客套地说“已是足够了”的样子。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不住道:“若是还有,自是最好不过了。”
容津岸想笑,一时间很难将自己告知给军中兄弟们的好心姑娘,和眼前这个满眼狡黠的少女结合在一起。
她分明就是图钱,只是不知她出手相救时和眼下要钱时,是如何得知他一定能有钱拿给她的。
那说心悦于他呢,又有几分真?
容津岸问道:“你很缺钱?”
叶采薇被容津岸这般看着,似是无辜地眨眨眼,坦诚道:“想要日子过得顺畅自是缺钱,身无银两走到何处都不方便,我只是想为自己的以后多做打算罢了。”
若是个历经过风雨之人说出这话倒是一点不奇怪。
可叶采薇年纪轻轻,一般这个年岁的姑娘还处于懵懂迷茫的时候,还未出嫁还未成家,何来为以后多做打算。
不,她是个寡妇。
容津岸眼神变得狐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叶采薇一番,心下又开始疑惑。
她真的嫁过人了?
容津岸思绪一瞬,动了动唇,道:“你夫家那边呢,你丈夫离去后未曾安排你吗?”
叶采薇正色看着他,嗓音很轻柔,却带着令人信服的穿透力,像是在说很遥远之事,却实打实地发生在她身上。
“他给我留了休书。”
容津岸一愣,至此不得不相信眼前年轻的小姑娘是当真丧夫了。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很快又容叶采薇继续道:“除了那封休书,再无任何话语,他走后并无人再安排我了。”
叶采薇分明在说她与前夫之事,那平静的目光却又直直地看进容津岸眼中。
容津岸不明她为何对自己流露出如此神情,下意识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叶采薇忽的一笑,紧绷的气氛瞬间消散。
“你信了?”
容津岸皱眉,嗓音霎时冷厉:“你骗我?”
叶采薇心道一声不好,方才看着容津岸那双沉黑的眼眸,一时间竟将思绪带回了前世。
走得匆忙的丈夫,莫名收到的休书,以及那段漂泊流离的生活,皆让她有诸多疑问诸多怨念想要发泄给他。
没由来的,她就这么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眼看容津岸脸色骤变,叶采薇连连摆手道:“我只是说笑罢了。”
容津岸语气已然不悦:“叶姑娘,这并不好笑。”
任谁也不喜被这般玩弄,那双清澈的杏眼可太会骗人了,他方才当真信了她的邪。
叶采薇急促解释道:“起初你我素不相识,我虽救你,却不知你究竟是何人,我自不能将自己的情况全盘托出,万一你是坏人怎么办?”
叶采薇适时地垂下眼帘,放置腿上的双手无措地缓缓搅动手指,那模样看上去有些可怜。
容津岸神情微顿,刚被戏弄过的警惕性让他不想又信了叶采薇的示弱。
但思及昨日那个哭得满脸泪痕浑身狼狈的无助身影,到嘴边的话又再次压了下去,只在心底轻嗤,既是素不相识又谈何喜欢。
叶采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容津岸的表情,知晓这男人向来吃软不吃硬,惹恼了他,于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放缓声调,仍在温声解释着:“但现在我的顾虑都消除了,原来你是位将军,不仅不是坏人,还救了我,多亏有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
容津岸一眼撞进叶采薇的瞳眸中,霎时心神一震,只觉她下一句便要道出“以身相许”这等话语,忙出声打断她:“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叶采薇一愣,而后笑了。
眨眨眼,有些俏皮:“容将军,你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
容津岸眯着眼看她:“你既是未出阁的女子,怎能如此直白问男子这样的话?”
叶采薇歪了歪头:“容将军,以前怎未发现,你好古板呀。”
她以前是当真未有这样的感觉,容津岸成熟稳重,虽是少言寡语,但在男女之事上可从没叫她占到过半点便宜。
或许是容津岸本就年长于她,或许是她见识短浅,那些床榻上的花样,那些令人羞恼的话语,她在出嫁前根本无从得知。
容津岸这会拐弯抹角说她不知羞,殊不知她的不知羞不正是他一点一点教出来的。
此话一出,容津岸眸底有一瞬疑惑,似是不知短短几日相识,何来以前一说。
可很快,他面色微僵,耳根有红热不自觉蔓上。
再难与叶采薇直勾勾的眼神对视,索性侧过头去看向马车窗外,不打算再与她继续交谈下去。
叶采薇饶有趣味地多看了几眼容津岸此时的模样,而后才逐渐又正色起来,问道:“昨日那些人会如何处理他们?”
叶采薇一惊,李耀的下场比前世她哭天喊地报官,又辗转知府告知实情逐步盘查后,要凄惨得多。
而容津岸仅用了短短一日时间。
接连两辈子得此遭遇的痛苦在此刻彻底解了恨。
叶采薇目光灼灼地看着容津岸,情难抑制,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容津岸,你好厉害啊。”
密闭的空间内,叶采薇的低喃声却是清晰地传入耳中。
容津岸赫然转头,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在真切对上叶采薇明显崇拜的目光后,耳尖的热烫不受控制地攀升到了顶端。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却惯会蛊人心魄。
容津岸方才那点被她欺骗戏弄的气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叶采薇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将心里话说出了口,只是想着李耀终于绳之以法心下安心了不少。
顿了片刻,她才缓声问道:“那……你可知村子里其余人可有遭到李耀的报复吗?”
容津岸容言只看着她,一时间并未答话。
叶采薇有些着急,连忙描述道:“就是那日你在庄子里见过的那位马夫大哥,你可还记得?是他将我从李耀的屋子里放出来的,只是我逃跑没多久就被李耀发现并追了上来,如果李耀知晓是他将我放走,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容津岸目光意味不明地审视着叶采薇,似是想看透她心中所想。
但除了她眸底的几分焦急以外再看不出别的东西。
片刻后,他才沉声告知:“我派人前去村子里查探时,他已被殴打至昏迷,浑身上下伤处不少,但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需得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半月了。”
末了,容津岸喉结微动,面色有些许紧绷,低沉的嗓音听不出情绪起伏地又问道:“你与他可是熟识?”
他记得自己在庄子里醒来的头一日,便见那位马夫殷勤地送叶采薇从镇上回来。
起初他甚至以为那人是叶采薇的丈夫。
但叶采薇思绪显然已不在容津岸的问话上了,前世过往画面遥远而又模糊地在脑海里闪过。
她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一时间心情复杂,愧疚又焦虑,无能为力却又放心不下。
容津岸不知为何,待自己意识到时,才发现眉心已是紧蹙。
他静静地看了叶采薇片刻,她未答话,他已又出声发问:“你很担心他?”
叶采薇这才回过神来,迷茫地看了看容津岸神情古怪的面色,好似无辜地反问:“你介意我担心他吗?”
容津岸愣了一下,紧绷的面色在这一刻忽的松缓,没由来地轻笑了一声。
像是在嘲笑叶采薇异想天开的猜测,又像是在嘲笑自己刚刚反常的怪异举止。
看他笑,叶采薇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以为容津岸误会了什么,忙口不择言解释道:“我与他可没有什么别的关系,最初我便告诉他我是个寡妇了,他于我就只是乡邻之间的帮助罢了。”
容津岸别过脸去,目光悠远地往窗外看去。
沉黑的眸子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隐藏波澜,没有尽头。
窗外的山景快速在他眸中闪过,好似没有什么能在他眼中停留,他也不曾想过要捕捉留下任何一片光景。
下一瞬,容津岸赫然转头,眸中晃动光景不再,却有叶采薇怔愣的模样占据眼眸,倒映在眸中清晰十足。
叶采薇避无可避他直视的目光,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磨人耳根:“叶姑娘,你到底和多少人说过自己是个寡妇?”
可是……你真的能满足我吗?奚子瑜想。
那你就把她的心让给我,怎么样?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怪了,这茶汤早就淡得与净水无意,怎么这一口下去,让他品出了蔓延舌根的苦来?
“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放下茶盏,奚子瑜调整着自己面上的表情,尽量使其自然熨帖,不露破绽。
容津岸认真倾听,就像当年同窗时,认真倾听他发表自己的见解。
奚子瑜的喉咙滚了滚:
“我对采薇,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没有。”
“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容津岸还是那个认真倾听的姿态,真诚得不掺一丝杂质,“薇薇她也没有。”
“这样就好,就怕你们误会。”奚子瑜扯着嘴角,“内子与采薇的私交甚笃,这几年我时常在外,全靠内子帮我打点家中、照顾儿女,我来京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陪她待产。”
此时两个人还没想到,就在说话的第二日,奚子瑜口中的“内子”梅若雪,竟找上了门来。
第七十三章
梅若雪进入进城、找到容府来的时候,容津岸人却在孟府。
“仲修,你真的想好了?”书室之中,沉默了良久的两个人,终于还是孟崛先开口说了话。
容津岸睇向他:
“你是不是也觉得,既然容安已经平安苏醒了,一切风平浪静,我就不该再去找姜长铭的麻烦?”
姜长铭是三皇子的大名。
孟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其实,容津岸能带领禁军卫队大张旗鼓地闯入齐王府救下叶琛,便已经说明他与嘉泰帝的关系远远超出了孟崛从前所以为的,容津岸想让三皇子为掳走叶琛付出代价,事涉皇家,孟崛必须要尽可能确保一切万无一失。
“同为父亲,我当然明白你的感受。”他定定道。
这些天叶采薇和容津岸为了叶琛,两个人都瘦了憔悴了一大圈,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事。
叶采薇的尴尬在听见熟悉的嗓音后瞬间逐渐消散。
只留有些许五年未见的生疏。
她静静地看了容津岸一瞬,一双澄亮的眼眸清澈又无辜。
一夜过去他的状况并未好转多少,双唇仍是惨白无色,眼下乌青浓重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叶采薇小声解释道:“我是住在此处的村民,昨夜大雨见你倒在山林中,便将你救了回来。”
容津岸微眯了下眼眸,视线仍在打量着叶采薇。
眼前的少女肤白如雪,模样精致,即使她身上仅着一身粗布麻衣,却和此处贫瘠荒凉的屋舍略显割裂。
不施粉黛,却仍是艳冶柔媚,让人实难将她与她所说的“村民”结合在一起。
荒山野岭,血流成河。
容津岸不信一个小姑娘会有胆子将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就这么捡回家来。
甚至……
“你脱了我的衣服?”
叶采薇面上浮现出几分尴尬来,微垂眼帘小幅度地搅着手指,嘴里嗓音更轻了:“昨夜你的衣衫都湿透了,污血混杂,就这么让你躺上榻,只怕那被褥都用不得了。”
语毕,她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不想弄脏床榻罢了。”
容津岸身体虚软无力,几乎难以动弹更无法坐起身来。
但他明显能够感觉到身上舒适干爽,没有雨水没有汗渍,更没有血渍凝固后的黏腻。
这个小姑娘不仅脱了他的衣服,更帮他擦干净了全身。
她说什么也没看到,谁信?
容津岸对叶采薇的解释默不作声。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叶采薇却并不是很慌张。
只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声细语道:“昨夜你血流不止,我便用家中药材为你伤口简单敷药处理过了,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容津岸眸光冷厉,几近质问:“你用的什么药?”
“是我在市集买的一些血竭。”
容津岸又沉默了。
他无法起身查看自己的伤势,自也不知叶采薇所说是否属实。
但身体的确没有别的异样,甚至连腿上伤处的疼痛也似有缓解。
屋中的少女面对他的冷厉一直温言以待,像是一只没有攻击性的兔子,却又胆大得丝毫不避讳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思绪间,方才还站立不动的少女不知何时起身去了屋中另一侧,再度走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简陋的茶盏,内里盛满温水向他递来。
“要喝点水吗?”
容津岸审视的目光在叶采薇走近后越发直接。
他紧盯着她,默了片刻才唇角微动:“多谢。”
叶采薇容言微躬着身子便伸手去扶他。
清甜馨香如春风拂面,令容津岸有一瞬晃神。
臂膀毫无阻隔地感受到温软的触感,像是压根没有什么力道,那只白玉小手也根本无法一手圈住他的手臂。
耳边屏息用力的闷声传来,容津岸这才收回思绪,咬了咬牙凭借着自己大半力气终是坐起身来靠在了床背上。
被褥险些滑落,叶采薇比他反应更快一步将被褥拉扯住,遮挡一片光景,仅露出肩颈和一双肌肉线条起伏的手臂。
容津岸以往在军营对赤膊早已习以为常,可此时身边并非同位男人的糙汉子们,而是个软软嫩嫩的小姑娘,叫他实难适应。
面色僵硬之时,容津岸却瞥见小姑娘一脸如常,甚至还面不改色地将温水体贴地递到了他嘴边。
容津岸试图抬手去接,起身却已是让他双臂无力,只得微微探头,就着叶采薇的手张唇饮水。
如此动作,甚是唐突。
叶采薇却并不在意,思绪显然不在这里。
待容津岸将一杯水全数喝尽,叶采薇微微退后了半步。
容津岸本就高大,叶采薇记得他以往站立时几乎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
如今他半身坐起,即使面上还带着伤痛的虚弱,却仍旧给人增添了些许压迫感。
叶采薇微微缓了瞬心神才轻声道:“公子,昨日我用血竭替你敷药止血,想必伤口应是已经不再出血了,只是我看你那伤口兴许不只是皮外伤,仅是止血或难痊愈,不知你是否需要别的药材,我可以替你去山下镇上采买。”
温水划过喉咙暂且舒缓了干涩,容津岸侧头淡淡地看了叶采薇一眼。
还未开口,便容她又补充道:“哦对了,血竭是一两银子,是我昨日刚在市集买的。”
叶采薇说得自然,面上无半点心虚,好似只是在絮叨一般没有别的意图。
一连串的嘘寒问暖,温声细语无微不至,好似当真是一个山间居住的好心姑娘。
但容津岸显然看出,这位好心姑娘不仅惦记着那一两银子,还想借此再得更多。
他唇角微动,淡声道:“山下小镇可有能够上门诊治的大夫?”
叶采薇无辜地眨眨眼,明显不愿,却仍旧是面不改色:“你想请大夫吗?”
至此,她为财的目的已是明显到不加掩饰了。
寻常人受伤,不懂医术无从下手,自是请过大夫才能对症下药。
但若是请了大夫,大夫开具的药方便容不得中间商赚差价了。
几钱血竭,她狮子大开口要一两,倒是黑心。
容津岸默了一瞬,道:“不必请大夫,你替我掀开被褥,我自己查看便可。”
叶采薇容言微不可容地松了口气,心下暗道,好在自己多少是有些了解容津岸的。
容津岸会受伤流落至此定有蹊跷,他伤势未愈情况不明,自不会想暴露自己的行踪,请大夫什么的,谨慎如他又怎会有此要求。
放下心来,叶采薇毫无怨言地走到床尾替容津岸掀开被褥。
被褥下,容津岸右腿脚踝处的伤口敷着一层褐色的药粉,的确没再出血,却也因着怪异色泽混杂,几乎看不出是何情况。
但伤口处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络越发明显,像毒蛇一般往他小腿处盘踞。
叶采薇看着像是比昨日情况还要严重的伤口,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该不是她弄巧成拙了吧。
叶采薇紧张地转头去看容津岸,不自觉问:“你这伤是如何造成的,怎伤得如此严重。”
前世,容津岸在与她成婚前的那几年丝毫看不出腿脚有何异样,甚至在叶采薇初嫁入将军府时,也只是偶尔瞧见他跛脚走路,其余大多数时候几乎与常人无异。
情况是在后几年才逐渐严重了起来,待到容津岸三十五岁离世那年,他已严重到只能靠轮椅出行,几乎无法再站起来了。
叶采薇不知容津岸前世的死是否和这处伤口有关,但再度瞧见伤口,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前世让容津岸最终坐上轮椅的原因。
无关男女情爱,叶采薇只是觉得容津岸本是大齐人民的盖世英雄,他为国为民奋战了二十余年,最终不该落得那般下场的。
或许前世,容津岸便是因为独自一人伤重倒在山林中无人救助,腿疾一拖再拖最终才会导致无法挽救。
今生她既是意外救下容津岸,在他支付银两的情况下,她还是想尽可能地帮他治愈腿疾。
容津岸有片刻沉默,像是在回忆自己受伤的经过。
但实则,他只是并不信任这个胆大又古怪的小姑娘,只继续端详了自己的伤势片刻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开口道:“你家中可有纸笔,我需要几味药材,你记一下。”
叶采薇点了点头,也没再继续追问,迅速到桌前将纸笔拿来。
容津岸一边开口道出自己需要的药材名,一边转头打量一脸认真的小姑娘。
日照高升,阳光从唯一的窗户洒落屋内,正巧打在她一侧面颊上,映得那白皙肌肤越发光泽透亮。
小姑娘甚美,美得有些超凡脱俗,浓长的眼睫小刷子一般在眼下映出一片颤动的阴影,让人移不开眼。
但容津岸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道完所有药材名后,在叶采薇低喃着轻问他“还有吗”时,他忽的道:“不过小姑娘,我现在没有钱给你。”
容津岸说得一点也不羞愧,坦坦荡荡的,甚至像是有些期待叶采薇的反应。
叶采薇一愣,霎时抬头。
对上容津岸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瞬间后知后觉意识到,容津岸现在的确没钱。
他的衣服都被她脱了个精光,硬是连个铜板都没有,他是真的身无分文。
身无分文这种词用在容津岸身上似乎有些割裂。
叶采薇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消化这个事实,而后才冷静下来,转而又回桌前拿了一张纸。
“那便赊账,公子给我打欠条可以吗?”
容津岸的确是在期待叶采薇的反应,这个小姑娘既是为财,那若他无财她会如何应对。
可他却没想到叶采薇竟说要打欠条。
容津岸觉得好笑:“你与我素不相识,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怎知我是否会赖账?”
叶采薇当然知道容津岸不会赖账,两人五年夫妻,虽不亲密,却还是知晓,以容津岸的性格,就是家中破产了,也绝不可能赖一个小姑娘的钱。
所以叶采薇很淡定,拿着纸笔抬了头:“那你叫什么名字?”
容津岸眸中闪过一抹兴致,饶有趣味地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姑娘,唇角不自觉上扬,缓声告诉她:“我叫容津岸。”
叶采薇神情没有半分变化,点点头便垂眸动笔写了起来。
“好的容公子,昨夜的血竭一两,你睡在我的榻上收你五百文过夜费不过分吧,你需要的药材我暂且不知是多少钱,待我采买回来一并记上,另外你的衣衫都破烂了,我会另外帮你买两件新衣更换,大抵一两,暂且就是这些,可以吗?”
绵软的嗓音带着烟南独有的调调一字一句传入容津岸耳中。
直到她一笔笔账盘算完,容津岸唇角的笑意已是彻底绽开。
果真是位黑心姑娘。
而后,他开口问这位黑心姑娘:“那么我是否该知晓我的债主叫什么名字?”
叶采薇写完最后一笔,拿着欠条展示在容津岸眼前。
欠条上写有她的名字,确定他看清了才道:“那么,按手印吧,容公子。”
容津岸幽深的目光流转在写有债主名的那一行。
唇边无声地碾磨着这个名字。
叶采薇。
“好,那就有劳叶姑娘了。”
叶采薇的辛苦付出,很快便得到了回报。
书稿交上去不出三日,容津岸郑重其事地告诉她,嘉泰帝已经看过了她写的东西,虽没有直说什么,却下令让她带上他们的儿子叶琛,三个人一起入宫面圣。
入宫面圣是极为庄严要紧的事,他们天不亮便开始准备,一大早离开。
梅若雪则还待在容府,照常晨起之后,方氏却登了门,热情的很,邀请她去城里逛逛。
方氏劝说了许多话,加上霍嬷嬷在一旁帮腔,梅若雪拗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方氏小心翼翼地将梅若雪扶上了马车,车子刚刚驶离容府大门不久,马车的车夫,却忽然拉紧了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方氏打帘外望,几息之后,摇着头感叹:“奚公子,是奚公子……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怎么还做起了当街拦车的荒唐事来?”
然后她回头,满脸都写着关切,对梅若雪劝道:“若雪,不是我多嘴……男人肯低三下四真的很难得,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不若,你就与他好生聊聊?”
梅若雪皱起眉头想说什么,方氏却不等她反应,兀自挑开门帘,下车去了。
马车外的霍嬷嬷则高兴坏了,见奚子瑜沉着脸过来,赶忙为他打帘,但奚子瑜摇了摇头。
知道自己也许被方氏和奚子瑜联手骗了,梅若雪眼下却逃不了,只能尽量保持从容。
巾帕几乎快要被她捏碎了。
长长的吸气之后,马车又晃了晃。
紧接着,一只属于男人的手掀开了门帘,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奚子瑜的身躯也钻入了马车的车厢。
待他正面完全出现,脸,也终于摆了出来。
第七十四章
上一次,容津岸带着宫中的禁军卫队入齐王府救出儿子,这件事不出一个晚上,就几乎传遍了整个京城。自此,容津岸深得嘉泰帝的偏宠和无限信任一事不言而喻,容津岸再次入宫,便不需要再像先前那样秘密行事。
三个人这次入宫,是走的臣子觐见天子的路线,从前叶渚亭带叶采薇入宫面圣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不过,那时候叶采薇还是准楚王妃,是嘉泰帝的准儿媳,嘉泰帝因着对叶渚亭的赏识和偏宠,却也还是允许叶渚亭的女儿不走命妇入宫觐见太后、皇后的路线。
而今日她的身边,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不同于叶采薇隐隐埋在心底的忐忑,叶琛是根本不加掩饰的兴奋,入宫的马车上,在叶采薇第三次反复检查他的衣冠是否周正时,小叶公子忍不住保证:
“阿娘阿娘,你放心好了!你的叮嘱,容安牢记于心,绝不会乱说一个字的!”
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庄子,叶采薇下午采买时很是仓促,甚至好些东西都没与商户讨价还价。
一股脑花了五两银子,放在以往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价格,如今却是肉疼得厉害。
然而天公不作美。
还未到傍晚,乌云来袭,压得天色阴沉晦暗,好似下一瞬就要彻底沉下似的。
叶采薇本还有几样物件未采买,却已是无法再继续逗留。
天色暗下的山路不好走,更有前世曾遭遇过的某些经历令她心有不安,只能就此作罢,租了辆小推车,推着自己的东西匆匆往回赶。
但天色仍是在她上山时彻底暗了下来。
大雨倾盆,山路湿滑。
叶采薇有些懊恼自己怎未记起初到云台镇的第一日暴雨侵袭了一整夜。
不过那于她而言,已是十五年前之事,她又怎会记得。
叶采薇脚步一深一浅踏在泥泞的山路上,风雨模糊了她的脚步声,原本为了方便搬运而租下的小推车成了上山路上最大的累赘。
她累得不行,刚打算停下喘息一瞬,一脚下去却霎时踩空,整个人顺着湿滑的地面,一下跌向一侧浅坡下。
下意识的惊呼声和跌倒的闷声被雨水瞬间淹没。
叶采薇身体失去平衡,下滑过程中脚下猛然绊倒一个硬物。
直到身侧骤然传来撞击的疼痛,她才紧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
下一瞬——
“啊!”
一声划破天际的惊叫,伴随着一道闪电骤亮。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叶采薇脸颊上,令她的惊叫声戛然而止。
她赫然瞪大眼,强光下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孔犹如见鬼了一般,鲜血淋漓,浓烈的血腥味在瞬间蔓延开来。
他他他!
“鬼啊!”
叶采薇当即被吓得六神无主。
闪电褪去,周围沉入一片黑暗。
她惊慌逃窜间,湿滑的泥地让她下意识伸手找支撑点。
掌心下温热一瞬,她又赫然顿在原地。
是热的。
叶采薇迟疑地转头,逐渐再次适应黑暗的视线落在眼前的身影上,模糊看见了他胸膛微弱的起伏。
还活着。
雷声轰鸣,叶采薇却呆在了原地,脑海中有片刻空白。
直到思绪回炉,她才忙不迭躬身凑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的确还活着。
可是,容津岸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雷电交织,大雨狂肆。
叶采薇仅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便迅速有了动作。
她搬动着容津岸的身体,吃力地往浅坡上拖。
一度成为累赘的小推车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否则以容津岸身高体壮的重量,叶采薇的细胳膊细腿压根无法将他带离此处。
叶采薇负重前行回到半山腰的庄子里已是狼狈不堪,但她来不及过多休息,简单换过湿透的衣衫后,又匆匆将容津岸搬进屋子里来。
点燃烛灯的屋内让叶采薇这才将眼前的面容彻底看清。
一路的雨水冲刷了他身上大部分血渍,棱角分明的面容毫无血色,湿发凌乱地披散开来,那双总带着令人感到压迫感的凌厉双眸紧闭后,令他整个人戾气退散,再无更多气势。
叶采薇的记忆中,容津岸一直是冷静沉稳的样子。
他不苟言笑,冷淡疏离,让人心生距离感,总觉得他难以接近。
高挺健壮的身形令他即使是不良于行,也仍旧令人生畏。
无论何时,她都未曾见过容津岸如此时般虚弱狼狈。
叶采薇不知如今的容津岸为何会受伤倒在山林中。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前世虽一直相处得平淡,容津岸在世时却从未亏待过她。
就当回以他前世对她的照拂,自是不能放任他不管的。
早已是有过亲密接触之人,容津岸也昏迷不醒毫不知情,叶采薇心下并无太多顾虑,动作麻利地开始替他脱衣。
只是当容津岸衣衫褪尽时,她瞳孔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瞬,手上动作顿在原地。
咕噜——
一声突兀的吞咽声令叶采薇霎时回神,手上动作恢复,脸颊却蔓上不自然的绯红。
容津岸有一副极好的身子是叶采薇前世便知晓的事实。
她看过摸过,甚至被那强势的男人要求着亲吻舔舐过。
她从羞涩,到自然,最后甚至不可否认地知晓,坦诚相见时的移不开眼名为着迷。
肌理分明,线条优美,麦色的肌肤带着野性的冲击力,宽肩窄腰像是上天雕刻的艺术品,呼吸带动的起伏令光影打在强健的肌肉上阴影晃动。
三十岁的容津岸已是趋近完美,她却没想到如今二十五岁的他,竟会更加优越。
长裤褪下,叶采薇脸上红热更甚,眸中惊艳退散几分,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某处仍是如记忆中一样嚣张跋扈,即使沉睡着,也叫她生出几分退缩的怯意。
雨天夜里湿寒,叶采薇也没有趁着前世丈夫昏迷不醒时偷看他身体的喜好,连忙收回思绪快速将他褪掉湿衣的身子塞进了绵软的床榻中。
视线向下,叶采薇这才看见容津岸血流不止的伤口伤在腿上,忙拿过一旁提前准备好的热水和毛巾擦拭伤口处的血污。
血污擦净,伤口逐渐清晰显露出来。
叶采薇神情一怔,有些不确定地凑近仔细看了起来。
拳头般大的血窟窿生在容津岸右腿脚踝处还在不断冒着血珠。
污血晦暗,伤处狰狞,伤口周围的皮肤诡异地攀爬着一道道青色脉络,看得让人生理不适。
但叶采薇却是认得这青色脉络的。
前世容津岸战败负伤,而后腿疾难治瘸了腿,她曾无意间看过一次他的腿伤,正是伤在右腿脚踝处,和此时眼前的伤处一模一样。
只是眼下的伤口更加血肉模糊,那时她所见的已是陈旧伤疤。
所以,前世导致容津岸不良于行的伤,不是因为那场战事的落败,竟是此时就已落下的吗。
那个她曾遥望过的挺拔青年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眉宇间皆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可后来因战败和落魄,以及再也无法行走自如的身姿令他沉默暗淡,再难从他深邃的黑眸中看见昔日半分光彩。
记忆中两个不同时期的容津岸逐渐重合在一起。
叶采薇咬了咬牙,连忙起身在今日采买的物件中翻找起来。
大部分物件被雨水淋湿,但藏于最底层的药材因着珍贵被她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再度拿出来倒也完好无损。
叶采薇打开纸包鼻尖蹿入一股浓烈的药香,一时间又有些犹豫了。
这药材可不便宜,甚不知是否对容津岸的伤势有作用。
她本是为着给自己留作不时之需,就这么用在容津岸身上还是有些肉疼的。
叶采薇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她还是很快有了动作,迈开步子朝着庭院一边前去磨药。
容津岸富裕,且出手阔绰,应是不会赖她这几两小钱的。
叶采薇甚至觉得,自己还能从容津岸身上赚上一笔。
就当是把这药卖给他了,夫妻一场,她多赚一点又有何妨。
如此想着,叶采薇手上磨药的动作加快了几分,脑子里开始盘算着应当收容津岸多少银子才算合理。
待到叶采薇为容津岸处理完伤口又将自己洗漱干净后,已是夜半三更。
就寝时,叶采薇本是想也没想便上了榻,身侧男人热烫的体温显得有些突兀,她仅是一瞬便熟悉地适应了下来。
可很快,她又赫然睁开双眼,夜色中一双漂亮的杏眸湛亮,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
叶采薇窸窸窣窣地从床榻上爬起来,替容津岸掖好被子,自己连忙又去橱柜里拿了被褥铺在地上。
容津岸不知何时会醒来,如今他们不是夫妻而是陌生人,孤男寡女睡在一起的确很奇怪。
但更重要的是,叶采薇觉得她的床铺为何不能收钱,算他五百文一晚,她连地铺都睡了,容津岸是不会赖账的。
心里的算盘越打越响,叶采薇心满意足地躺进地铺中,没多会便阖上眼眸嘴含笑意地睡着了。
翌日一早,叶采薇在晨光中醒来。
屋外雨声已停,明媚日照肆意浓烈。
叶采薇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意识到自己并未躺在床榻上,而是睡在地铺里,有一瞬以为昨日的重生仅是黄粱一梦。
但身体迅速苏醒过来的精气神令她思绪又霎时回炉。
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叶采薇从地铺中起身,被褥滑落,轻薄衣衫下柳腰丰臀的弧度若隐若现。
很快,一件外衣披上,彻底遮挡住那般令人血脉喷张的光景。
一回头,她赫然对上一双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黑眸。
叶采薇愕然瞪大眼,容津岸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
一人跪坐在地铺,一人静躺在床榻。
屋内有片刻沉寂,气氛变得尴尬又怪异。
半晌,低沉暗哑的男声冰冷地打破沉默:“你是何人?”
奚子瑜几乎捏碎了拳头,他的脸是过于直白的英俊,此刻已然接近分崩离析。
太阳穴的青筋凸起。
一双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眸光浮动,似坠入无底渊薮,永世不得翻身。
“奚子瑜,我知道你不会的,你舍不得的。”
“你舍不得伤害采薇,这件事传到容津岸的耳朵里,他说不定会直接杀了你,你也舍不得自己的命。”对他的沉默,梅若雪一点也不意外。
“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既然痴心爱她,又何必贪恋我珍贵的温柔?”
“我不想再继续贪心下去了,希望你也是。”
第七十五章
有了嘉泰帝的一言九鼎,就算叶采薇先前有所犹豫,现在也不得不同意,接受载徽书院山长的邀请,到那里继续自己的教书事业。
几乎没有任何留给她做准备的时间,在入宫面圣之后没两日,她便已经开启了每日在书院和容府两头跑的生活。
不过知识和本事是揣在自己身上的,简单适应新环境,换个地方、换一批学生,叶采薇并未露怯,反而比当年第一次在青莲书院面对学生时,多了不少从容和自信。
容津岸此时的名义上还在丁忧中,无须日日去衙门的值房点卯,于是,在叶采薇准备到载徽书院上岗的头一晚,他便顺势提出,以后每日接送她往返。
叶采薇想了想,没拒绝。
平日里早已沉寂的客栈因着今日加入队伍中的数十人仍旧嘈杂忙碌。
木制的地板不时发出凌乱的脚步声,走廊上来来往往,也不知多久能够消停下来。
叶采薇坐在屋中依稀能听到走廊上店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士兵们上楼入住。
她垂眸搅动着手指,丝毫没有要上榻歇息的意思,更像是随时准备好要起身出门。
直到屋外逐渐归于平静,最后一道关门声响起的同时,叶采薇赫然站起身来,快速迈步便朝着门前走了去。
空无一人的客栈走廊上光线昏暗,大部分烛火已是熄灭,仅留有转角楼梯处一盏微弱的光火在沉寂中摇曳。
叶采薇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前,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再无旁人,这才轻手轻脚朝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早在白日里她便打探清楚了,陈颂知就住在离她最远的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对于今生再见他的惊讶已是褪去,但眼下她迫切之事还需得陈颂知帮忙。
可是就这么贸然前去找陈颂知多少有些唐突,甚至叶采薇也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询问陈颂知。
思绪间,叶采薇迈着步子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脚下步子一顿,抬手敲门的动作带有些许犹豫。
手臂缓缓曲张,手指蜷缩指骨逐渐朝向房门的方向。
正要有动作,还未触及房门,里面忽的一声响,房门赫然被人从里打开。
叶采薇一愣,眼前照入屋内光亮,身前却被一道高大身影笼罩出沉闷的阴影。
“你怎么在这?”低磁的男声划破沉寂,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叶采薇愕然抬头,竟在陈颂知的房门前看见容津岸,一时间本就没做好准备的心绪瞬间凌乱起来。
“我、你……你怎么在这?”
容津岸微眯了下眼,俊冷的面容情绪不明:“叶姑娘,这里不是你的房间。”
迟钝蹿入鼻尖的药香让叶采薇缓过神来,后知后觉意识到容津岸或许在此让陈颂知替他治疗腿伤。
突然被撞破的尴尬很快被她掩下,叶采薇镇定下来面不改色道:“是啊,我想去找你,但见你屋中无人,想着你兴许在陈军医这,便在门前等了会。”
找他?
容津岸挑眉,显然不信叶采薇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
若真是找他,方才怎会露出那般讶异慌乱的神情。
既不是找他,那便是……
容津岸眸光下沉,高大的身形将房门挡了个严实,几乎叫人在房门大敞的门前也没法朝里多看一眼。
他敛目看着叶采薇,道:“你找我干什么?”
叶采薇显得自然平静的面色下,一紧张时下意识的小动作被容津岸尽收眼底。
纤细白皙的手指小幅度地在她腹前交错搅动着,她眼睫轻颤一瞬,道:“自是有话想说,不知容将军现在可否方便?”
“叶姑娘,现在已是深夜。”言下之意便是不方便了。
容津岸拒意明显,引得叶采薇忍不住小声嘀咕道:“白日还唤我薇薇呢,眼下又是叶姑娘了。”
果真那副白玉碗筷不过是他钱多得没地儿花了随手买的。
容津岸听得不清晰,问:“你说什么?”
不过叶采薇自是无事找容津岸,被拒绝了也好,免得叫容津岸觉得她鬼鬼祟祟的。
这便连连摇头,干脆利落道:“没说什么,既是夜深了,那便不打搅将军歇息了,我先回房了。”
叶采薇身形转动的同时,容津岸脸色顿时一变:“等等。”
叶采薇回头,见容津岸眉心微蹙有些不明所以。
还未来得及开口,容津岸沉着面色迈开步子就往前走,身形离开房门前还顺手一把拉上了陈颂知的房门。
砰的一声关门响,叶采薇连陈颂知的影儿都没瞧着半点。
“跟我来。”
叶采薇愣了一下,才见容津岸似乎是朝他的房间方向去。
刚不是还说不方便,这会便要带她进屋了。
叶采薇顿时面露喜色,忙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容津岸推开房门,冷硬的背影叫人不知他情绪喜怒,只有一股类似陈颂知屋中飘散出的药香扑鼻而来,令叶采薇下意识视线向下看向了他受伤的右腿处。
和前世一样,容津岸平日看上去并无异样,若是不知晓的,甚至不觉他身上带伤。
但那处伤口十足严重,叶采薇今生亲眼所见,自知那不会是三五日便能痊愈的伤口。
正想着,容津岸已迈入屋中随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出声将她唤回了神:“坐吧。”
叶采薇心口一紧,这才想起自己喜滋滋跟着容津岸入了屋,却是并无什么事要找他。
眼看着容津岸在她坐下后又自顾自倒了杯茶坐在她身边,好像下一瞬就要说:“找我什么事?”
叶采薇毫无头绪,迷茫地眨了眨眼,却见容津岸茶杯到嘴边忽的又放下,径直侧头看向她,沉声直言问:“你大半夜找陈颂知干什么?”
叶采薇怔然,刚在心下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又被瞬间推翻。
她的企图竟是早就被容津岸看穿了。
既是被看穿,叶采薇便也不再纠结。
新的说辞很快在脑海中成型,她镇定抬眼,编的谎话张口就来:“听六子和阿毛说,这位今日前来的陈军医本是江州人,多年过去我不知表亲家是否还住在母亲所说的地方,他们也算江州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想着陈军医或许会认识,便想着向他询问一番。”
话音落下,叶采薇观察着容津岸的脸色,竟是比方才还沉郁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满意她这套说辞还是压根就不信。
不过容津岸既是不承认心中在乎她,又何需在乎她夜里找陈颂知干什么。
顿了一瞬,叶采薇还是补充道:“因着今夜士兵们入住,我只得待到大家歇息了才去寻陈军医,一耽搁便已是这个时辰了。”
容津岸仍在沉默,静静凝视着叶采薇,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
仅是听六子和阿毛说陈颂知为江州人,她便在客栈门前那般看他出了神。
手里捧着他送的碗筷,饭席间视线却再次明目张胆地看着陈颂知。
分明前一刻还在说是为找他才去了陈颂知屋门前,这会又毫不心虚承认了自己前后矛盾的谎言。
那眼下这话,又是真是假。
她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
容津岸不见叶采薇半分慌乱心虚之色,倒是自己心绪越发沉闷躁动。
本是心中有郁,但不过片刻,还是耐不住性子打破了沉默:“陈颂知不是江州人。”
叶采薇略微讶异地微张了唇,眼眸放大像是未曾预料到似的:“是吗,那便是六子和阿毛说错咯。”
把事情推到两个年轻士兵身上叶采薇也一点不觉愧疚。
她的确不知陈颂知究竟是哪里人,方才的说辞不过是随口一说。
于她而言,他就是容津岸生前的一个部下罢了,连他是随行军医之事也只是今生才知晓的。
看着叶采薇这副模样,容津岸心中躁意更甚。
这个满嘴谎话的小姑娘,压根就像是在把人耍着玩似的。
刚做过治疗的右腿开始隐秘地泛着刺痛,袖口下的指骨不自觉收紧握成拳。
容津岸脸色逐渐阴沉起来,还未开口,耳边忽的传来带着烟南软调的柔声:“其实,我也的确有事找你,但……”
容津岸抬头:“但什么?”
一阵窸窸窣窣声,叶采薇垂着头在腰间的荷包里翻找一阵。
再次抬头,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圆盒,看着精巧像是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却又并无普通胭脂水粉包装得花哨。
伸出手的那一刻,叶采薇觉得有些肉疼,但面上丝毫不显,只继续温言细语道:“但不知你是否用得上,所以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给你。”
容津岸一愣,方才阴沉的脸色在瞬间消散大半,怔然看着叶采薇手中的小圆盒,一边接过一边问:“这是什么?”
容津岸面上的紧绷在此刻彻底松缓下来,瞳孔紧缩一瞬又放大,圆盒拿在他的大掌中显得格外小巧。
所以是那次买打糕时一同买下的吗。
容津岸粗粝的指腹摩擦圆盒盒身,没急着打开,只语气淡然问:“那为何现在又给我了?”
“伤口很疼吧。”叶采薇眸中有光,视线却好像透过眼前的容津岸穿梭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未曾见过前世容津岸因腿伤疼痛到难忍时落魄模样,却曾在门前听到过他隐忍到极致却仍是无法完全掩下的沉闷痛呼声。
能让那个向来沉稳克制的男人疼痛至此,甚至需要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门中承受,她无法想象是怎样的痛苦。
默了一瞬,叶采薇敛目缓声补充道:“如今既是有陈军医治疗你的腿伤,但我想这药膏应是能帮你缓解些许痛苦,所以容将军可以收下吗?”
叶采薇说得真诚,心里却是万分不舍。
那药膏花了她五两白银,是她当时手臂有伤时,为避免自己白皙手臂留疤,才咬牙狠心买下的药膏。
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容津岸下次若是再送她不能当掉的礼物,她定是会呕死的。
殊不知,眼前的男人怔在原地,心跳有一瞬漏跳了一拍,而后隐秘地藏在胸腔下彻底乱了节奏。
容津岸唇角微动,好似不甚在意,手掌却已收紧彻底将小圆盒握在了掌心中。
“多谢,叶姑娘有心了。”
叶采薇容言黛眉微蹙了一下,撅着小嘴抬头瞥了容津岸一眼。
他明明就挺感动的,竟还这般生疏地唤她,白日里那一声亲昵的呼唤就像是错觉似的。
但时辰已是不早了,叶采薇今夜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到,反倒损失了一盒药膏,只得先见好就收。
“那容将军早些歇息,我就先回房了。”
叶采薇起身的一瞬,容津岸才赫然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张了张嘴,有方才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就要出声。
陈颂知并非江州人,可他却是熟悉江州的,她若想知晓的表亲的下落,不必过问陈颂知,问他便已是足够了。
可话到嘴边,容津岸又忽的抿住了双唇,只沉沉“嗯”了一声。
倒是不必急于今日,她若明日还找借口去寻陈颂知,便能有由头将她带离了。
直到房门被叶采薇轻轻关上,走廊上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散沉寂下来。
容津岸垂眸摊开了手掌,小圆盒静躺在掌心中,被他用手指拧开了盖子。
淡香扑鼻,夹杂着被层层掩盖下的少许药味。
容津岸面色微怔,沉黑的眸子将圆盒中显然有被人使用过的痕迹的药膏映照得极为清晰。
良久,一声轻笑在静谧的屋中散开,带着无奈,却又透着些许纵容。
小骗子,竟是又在骗他。
若将来免不了两方图穷匕见,太子党手握兵戎,可保万无一失。
转眼到了嘉泰四十四年,蛮人继续蚕食辽东,成千上万的百姓失去家园、流离失所,无数人沦为蛮人的盘中餐,太子党人依旧不肯放弃一兵一卒,死守属于天.朝的国土。
四月,春暖花开的京城中歌舞升平,保和殿上,三年一度的殿试进行的同时,太子党领袖、太傅叶渚亭与辽东经略的秘密书信,被齐王党截获。
顺着这封密信,很多事情便都大白于天下。
培植不忠诚于天子的军队,哪怕是东宫储副,也与谋逆无异。
根本无须齐王党大做文章,事实胜于雄辩,太子谋逆,证据确凿,凝结了十五年的太子党也因此被连根拔起,齐王党大获全胜。
而未雨绸缪的叶渚亭,早在那封密信寄出前,就已经将叶采薇搬到温府上住,还匆匆忙忙让她和容津岸定了亲。
有了外嫁女的身份,叶采薇没有被牵连,眼睁睁看着父亲身死、叶氏倾覆。
离开京城之后,叶采薇再没有谈听过任何关于辽东的消息。
其实从小的耳濡目染,她也怀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①”的仁爱之心,但说她懦弱也好、满心逃避也好,在家破人亡之后,她已经将那些统统抛诸脑后。
她与容津岸走到和离的这一步,并非只归因于叶渚亭背叛姚氏一事,导火索,全在“辽东”两个字上。
五年过去,在她彻底从失败的婚姻中走出来,终于鼓起勇气重回京城、重拾野心时,辽东却再次陷入危急。
她,她觉得也许到了该摊牌的时候。
和容津岸的纠缠。
但事与愿违,一连数日,杳无音讯。
没有任何交代。
容津岸不见了。
第七十六章
容津岸仿佛人间蒸发的同时,朝中发生了另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三皇子姜长铭,于齐王府内暴毙,时年仅三十五岁。
礼部似乎是领了嘉泰帝的授意,根本没有给齐王办葬礼的意思,但齐王的正妃、侧妃及后宅女眷,无一人幸免,统统被安排给齐王殉葬。
不仅如此,姜长铭除齐王世子外的其他儿子及其家眷,也全部被安排殉葬。
只剩齐王世子,破格袭了齐王的爵位,带着他的家眷,几乎连夜出发,以“连滚带爬”的狼狈姿态,前往姜长铭早在二十年前就该到达的封地。
一夜之间,嚣张了近三十年的齐王一党,土崩瓦解。
在这个消息传出来的头一天晚上,梅若雪无端发起了高热。
她已经在几天前迅速搬离了容府,新买的小宅子就在孟府隔壁,与孟府之间还专门开了个小门,方便她与温谣时时沟通往来。
也因此,在她病倒的时候,住在孟府的柴先生,第一时间赶过去为她诊治。
梅若雪有孕在身,奚子瑜把着急都写在脸上。
但叶采薇在,即使梅若雪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她也坚持把奚子瑜堵在房门之外,不让他进去看一眼,遑论照顾。
好在,经过柴先生妙手施针,梅若雪的高热退了下来,因为孕妇风寒高热可大可小,还需要继续卧床静养。
李嬷嬷本可以出府找专门的香坊买,可府中人人都知道三娘子最擅制香,一来二去,便只找三娘子一人。
三娘子脾性端正,秀外慧中,每每会应下。
这差事轻松,李嬷嬷也乐得自在。
往日她一来,朱漆雕花的方桌都会添好甜点,比如她最爱的糖蜜糕,也不知三娘子从何处寻来的厨子,手艺可真顶尖。不知为何,今日却没有。
她心思兜兜转转,面上尽堆笑。
谁知今日的叶采薇道:“李嬷嬷,我一时失察,香上落了灰,雅香尽失,实在可惜,恐让你白跑一趟。”
叶采薇说罢,还让抱梅寻香匣子,让她看看。
李嬷嬷摆手道,“真是怪可惜的,奴婢这就回禀二夫人,说小娘子的香料尚未制成。”
说罢,她慢吞吞地走出厢房,心里想着虽没有吃食,可等下抱梅定会追上来,塞碎银给她。
李嬷嬷心道:“虽是三夫人带进来的小娘子,倒也识大体,每次一来,不是给糕点就是赏银子。”
可她走至院子门口,身后却还是无人追来。李嬷嬷朝地上用力啐了一口,惊得路过的婢女个个诧异不已。
“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拿腔作调。”
抱梅合上支摘窗,侧过身看向坐在榻上弄香的叶采薇,见她正慢悠悠地用香铲搅动香炉里的香灰。
抱梅小心翼翼地问:“三娘子,这次不给李嬷嬷银子,她会不会去二夫人那头……到时你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叶采薇平声道:“无妨,李嬷嬷再怎样,也只是下人,我好歹名头上还占个主子,她掀不起什么风浪。”
抱梅听闻喜笑颜开,随后脸又垮了下去。
她欲言又止,屡屡看向侍弄香灰的叶采薇,跺一跺脚,试探性地问:“小娘子,以后其他人过来,我们还给银子吗?”
“我们又不是善财童子,往后不要给了。”
抱梅愤愤不平道:“这群唯利是图的狗东西,娘子的月钱都被他们拿去吃喝嫖赌,可怜小娘子还要卖香贴补己用。”
叶采薇听到抱梅的怨念,心里叹息,“放心,往后都不会。”
当初父亲离世,母亲带着她改嫁,携她进了叶府。
叶府祖上三代为官,继父任吏部权侍郎。她娘是个商贾之女,还是个寡妇,要不是继父娶了三个正妻都死了,有克妻之名,这也轮不上她母亲。
母亲嫁进来后,也没有抛弃她。
若说无爱,却有。可若说有,上辈子的恩恩怨怨,让她一时失察,差点打翻香炉。
抱梅惊觉,还以为自己说错话,哭丧着脸说:“小娘子是我说错话了吗?”
叶采薇摇摇头,将香炉扶正,“你没说错话。我只是觉得我这辈子,一定要待自己好,不要在乎旁人眼光。”
起码,不用像前世一样谨小慎微,连府中管事克扣月钱都不敢跟母亲说,怕母亲担忧。
还有,容津岸……
叶采薇想,还好是回到十六岁,还好没有见到容津岸。
上辈子为了他,辛辛苦苦操持家事,心系所有,就连不育都是为了帮挡住行刺容津岸,才落下不孕,也正因为这样,容津岸才会不娶妾,后院只有她一人。
可她疾病缠身,他也鲜少来看望她,半分夫妻情分,都未曾予她。
几年捂不冷的人。
她怎能想着,全身心系在他身上,还有母亲她们……
叶采薇气闷,用香铲挑出一些香灰,置入香盒,用灰压按下,心中的郁积散去。
半响,叶采薇吐出一口浊气,心下已然明悟,她此后应当对自己好,管那些旁人作甚。
身旁的抱梅垂手而立,侧身去往厢房门,准备拢上,不让冷风进来,可她不经意间瞧见小娘子脸颊划过一道泪水。
她纳罕,发现三娘子露出释然的笑意。
这一笑,仿佛春水池塘里的海棠。
“小娘子,你笑的真好看。”
抱梅诚心诚意夸赞,叶采薇失笑不语,眼里的阴郁消散。
“你这丫头嘴贫,明日你取香匣子里的几块香料,里头有这几日制好的香,你用布帛抱住拿去卖掉。”
“往后我的香,要是府中有人想取,就说我最近伤了手,制香不了。”
以后这些香,她都要卖出去。
至于从她这里取香的人,叶采薇不会再让他们取-
另一边,李嬷嬷心生不快地回到二夫人这边,途经廊檐下,听到二夫人院子里几个碎嘴的说什么。
“二夫人回来后,又生气了。”
“肯定是二夫人在大夫人那边吃了闷亏。”
……
大夫人跟二夫人不合,府里上上下下都知晓。
李嬷嬷绷紧脸,褶子都平了。
“你们说什么浑话。”
嘴碎的婢女们吓得一哄而散。
李嬷嬷气哼一声,进正房里回话。
“二夫人。”轻声细语,唯恐打搅她。
依在紫檀茶几边的二夫人,正扶额闭目,有两名婢女半跪着给她捶腿,她这近日心烦,想着叶采薇制香的本领,便一直用她的香,可今日香没了,她让人取。
没想到这李嬷嬷回话后,还一脸忿忿地回来,明里暗里地各种贬低叶采薇。
二夫人这才睁眼,瞧见她与往日截然相反的态度,自知其中有问题,也不搭话,支撑着手臂,翻阅起紫檀案几上,赵媒婆送来的一些女子画像。
李嬷嬷说了嘴都干了,见夫人不理她,她也不再多言,只是余光一撇,乐呵呵地说:“夫人你是在给二少爷相看女子吗?”
“这是给我不争气的表侄子看的,你也知道他整天流连勾栏花舍,一点都不干人事,她娘急的要死,央我帮忙。”
李嬷嬷眼珠子一转,想到二夫人那个侄子,长相风流,奈何一副身子被掏空,她还听说二夫人的侄子,前几天跟人在城西街巷斗殴,被打伤了下体,所以京州哪有人家愿意把好娘子嫁给他。
不过李嬷嬷想到叶采薇,气不打一处来,附耳道:“我们府中不是有个现成的小娘子吗?”
二夫人起了心思,细细琢磨起来。
李嬷嬷添油加醋地说:“三小娘子年纪刚满十六,性情贤惠,再加上她又不是叶府的人,满打满算她还算是高攀了二夫人你的侄子。”
“你说得有道理,可她的娘亲,不可能会同意这门亲事。”
李嬷嬷道:“这不一定,我可是听说三夫人一直想给七少爷寻开蒙的老师,刚好夫人的舅舅不是京州出名的老师吗?”
“再说一个要嫁出去的女儿,怎么能抵得住儿子的前途。”
二夫人心道貌似是这个理,“你说得对。”
她侄子虽有风流韵事,但男人不都这样,况且要是叶采薇真嫁进去,算她高攀。
“若雪说了,你想借她生病的机会在她面前表现,可以是可以的。”
房门之外,夜色融融,清寒不绝,残月高挂,照亮奚子瑜眼底红色的血丝。叶采薇见他的瞳孔因为这句话而亮起,继续说道:
“只不过,她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
“若雪……若雪她,是要我签了那个和离书吗?”奚子瑜的嗓子干哑,他抵唇咳了咳,还是哑的。
叶采薇却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奚子瑜如释重负一般,咧出了一丝笑,“无论什么条件,我一定答应的。”
叶采薇从没见过他这副颓丧混着谄媚的模样,只觉得更心疼梅若雪了。
以梅若雪的脾性,一定是在婚姻中受尽了委屈,才被逼得要当断则断。
她照着梅若雪的原话说:
“从明天起,接受柴先生的医治,把你脸上的疤治好。”
风声萧瑟,雪压寒梅。
一道道咳嗽声音,惊起枝头雪花瑟瑟。
厢房内,婢女们鱼贯而入,叶采薇倦意染起,可胸腔里的郁积让她难受的一直咳嗽,身旁贴身的贴身婢女抱梅为她捶背,加以汤药。
待到叶采薇呷了几口苦药后,抱梅遂为她唇中放上蜜饯。
她啮之,方才止住苦味。
也不知这段日子喝了多少药,苦得她愁眉苦脸。
可她身体羸弱,不喝不行。
叶采薇思到此处,恨不得身体恢复如初。
可上苍却不待见她,不让她好起来,反而让她病得越发严重。
仅仅一月,她身形愈发伶仃,抱梅半夜守夜,暗自神伤,上次叶采薇见她哭得泪眼婆娑,她勉强挤出笑意,才哄抱梅喜笑颜开。
这几日的药汤不绝,抱梅神色哀伤,说话都不敢大声。
叶采薇倒是看得开,左右不过一死。
抱梅不这般想,仗着是她的贴身婢女,抱怨道,“夫人这月病重得这么厉害,大人却一次都没有时日来看你。”
“大人公务繁忙,圣上安排他到冀州处理赈灾之事。”
叶采薇眼皮子止不住地垂下,隐约可见抱梅让其他婢女步履轻点,“不要惊扰夫人。”,心下不免失笑,她知道这丫头是为她着想,也就没问责。
抱梅帮她捻好被褥。
伺候的另一个婢女,不禁愤愤不平。
“夫人净会为官人说好话,大人去冀州三个月,家书都不寄。可前些日子,我看到大人回府。”
抱梅怒斥:“你这丫头嘴碎得很,还不去院中扫雪。”
她怒斥新来的婢女,见婢女惶恐去了院子,她冷哼一声。
倏然听夫人道,“夫君前些日子回来了?”
抱梅心惊,深怕她受刺激,避而不谈,叶采薇释然一笑。
“无事,他公务繁忙,自是顾暇不了我这。”
她低喃,不知是自欺欺人,还是真信这话。
须臾间,一道急切的女声响起。
“我的乖女儿,你怎么病成这样。”
来人未到声先到,叶采薇咳嗽了好几下,缓过神,望向身穿锦绣绸缎海棠对褙的中年女人,见她款款走来,眉眼皆是担忧,轻声道了一句,“母亲。”想要支起身。
“你别折腾自己,看你这憔悴的样子,作为娘的心疼。”叶母按住叶采薇起身的动作,上下打量叶采薇,双手摸着叶采薇的手,心惊她怎么瘦得只剩下骨头。
再闻厢房内的药味,叶母眉头紧皱:“外头都传你身体快不行了,上次一见,你脸上还有气色,怎么今天一见,你就这般模样。”
叶母心疼地抚摸她的手。
叶采薇垂下眼帘,忙道:“只是突发疾病,母亲不必担忧。”
“看你这样,我怎么不担心。”
两人闲聊几句,厢房内的婢女们识趣地退出厢房,一个个守在外头。
叶采薇见到婢女走后,她的母亲忽然嗟叹,她以为母亲又要说体己话,她刚想让母亲放宽心。
谁知母亲接下来的一句,让她神色震惊。
“说起来,造化弄人。当年女婿那时可是大理寺少卿,前途无量,长得清雅端正,京州未出阁的小娘子哪个不羡慕你嫁得好,现在他升为枢密使。你也被圣上官封诰命夫人,但你现在命悬一线,真是命不好,你可知多少人盯着你现在的位置,到处打听。”探听她能活多久。
叶采薇闻言忍不住咳嗽好几声,没想到她还没死,这么多人觊觎她容家夫人的身份。
叶母也是喟叹,“我知你是菩萨心肠,可你与容津岸成亲六年,膝下唯一的孩子,还是从容家旁支抱养过来的。如今外头尽是些没来由的风言风语,知道你油尽灯枯,一个个都跟豺狼虎豹一样!”
叶采薇苦笑:“母亲不必生气。”
她的母亲叹气。
“你还记得你秋儿表妹吗?她如今也是大姑娘,我瞧过她,她长相心性都极好,我想着,如果你走后,女婿他会再娶妻。可你也知道,明哥儿不是你亲生的,她要是生个正经容家少爷,你的明哥儿要怎么办?”
叶母絮絮叨叨,情真意切,话里话外,让叶采薇支起眼皮子。
明哥儿是容津岸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脸,从宗族里抱养回来的孩子。
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叶采薇悉心照料。
眼下,她的母亲,竟然急不可耐地让别人来照顾明儿哥。
叶采薇眼中升起薇气,说的话也断断续续:“不……绝不……”
叶母见叶采薇如此动气,心里焦急,想到她之前应下的话,她转眼又换了一套说辞。
“你不让表妹嫁给他,万一是其他女子嫁进来怎么办?如果是表妹你还知根知底,可换成旁人,明哥的处境会变得多么艰难。”
“就算你心里赌气,可你也要为明哥儿着想。”
叶母捏着帕子,好说歹说,叶采薇眼中氤氲水汽,眉眼缠着病气,可眉黛春山,秋水翦瞳,肤如凝脂,依旧是难得的美人。
“容津岸续弦,我尚能理解,可这件事,为何是母亲你来说,我还没死,你就惦念着找人来。”
叶采薇将心底话抖出来,原本母亲会怜惜她。
可她无法料到母亲会反对地蹙眉,指责起她。
“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
“若是真的为我着想,母亲何苦在我病重一个月后才来看我。还见我没死,就惦念这些。”
叶采薇说得用力,全身仿佛都抽去仅有的几息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眼睁睁看母亲蹙眉,生气地说:“你就这样想你娘?当年你父亲死了,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养你,当年再嫁,我都没忘记携你一起进府,你如今倒是怪罪我来,你这个没良心的。”
“左右你病入膏肓,你也要为明哥儿着想,你瞧,今个我可是带表妹来看你。”她这一说,娇俏动人的表妹从走廊外,步履轻快闯入,走到她的跟前,羞赧垂下头道:“姐姐莫忧心,你一去。我会好好照顾明哥儿,我也会好好伺候姐夫。”
容文乐到底还是抱起了叶琛,带着他往宴饮的方向去了。
而容津岸这边,刚好说到——
“两年前你悄悄买下叶府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借着微醺的酒意,叶采薇说完,偏过了视线,“还有我娘的坟茔,这几年,都是你安排的人在打理的,对不对?”
“做三分说十分,不是我做人的原则。”
“所以你承认了,你还有事在瞒住我?”
容津岸却没有接话。
不接话,是代表有,还是没有?
“阿爹!”远处却传来叶琛脆生生的声音。
他从容文乐的怀里下来,飞快地跑近,“容安在那头,发现了一间好大好大的书房,但文乐叔叔却说,是阿爹你下令把那里封掉的,为什么?”
叶采薇正在给自己的杯盏倒酒,这下全洒了出来。
她当然知道是哪间书房。
第七十七章
在今天容府的晚宴开宴之前,其实还发生了两件事。
两件小事。
今日宴请来的都是与叶渚亭有关的旧人,奚子瑜当年也在殿试中拿下了二甲第一的传胪,是叶渚亭的得意门生之一,自然不会缺席。
叶采薇回房更衣,路过廊庑,瞥见枯枝败叶的掩映下,两个男人的身影。
容津岸她当然认得,他背对着她。
而他对面站着的则是奚子瑜,那双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眼下包了一圈纱布,覆盖住他高挺而英朗的鼻梁,与惯有的一身风流恣睢相比,竟是多了几分不适配的滑稽。
那是在梅若雪的坚持之下,奚子瑜才肯接受的、柴先生的治疗。
叶采薇驻足在他们身后,听得见两个人的所有说话,确信他们都没发现自己。
叶采薇见她离去的背影,瞥了一眼收回视线。
抱玉从走廊踱步进来,见到这一幕,诧异地道:“三娘子,六娘子脸色不对劲?”
叶采薇:“不用在乎。”
左右跟她无关,至于叶凝雪会不会生气去告状,那也不是大事。
她收敛心神,便听到抱玉恍悟,一拳头砸在掌心道:“对了三娘子,今日是你去百鸣寺上香的日子,你还要去吗?”
百鸣寺是京州求佛最灵验的寺庙,香火旺盛,她每年三月初三都要去上香。
叶采薇想到这里,定了定心神。
“去。”
她不仅要去,还要为阿兄祈福。之前的一幕幕,让她垂下眼帘,别看她跟个没事人一样,可她心底心有余悸。
谁成想车上会闯入一名狂徒。
见狂徒凶神恶煞,提刀的架势要杀了她一般,她心惊,幸好,她今个出门携了一块用栈香和良姜调制而成的香料。
在抽身挣脱的间隙,香料掷在茶中,气味散开,绣有如意纹的帕子,浸入茶盏,在狂徒靠近,叶采薇捏紧湿帕,捂住他的口鼻。
壮汉也没料到,表面柔柔弱弱的小娘子,竟会反抗。
叶采薇在捂住他的间隙,再用车舆中壁桌上的青玉白瓷釉砸了下去。
壮汉一时失察,晃晃荡荡。
叶采薇原本想将此人推下去。
可叶采薇不承想容津岸会射箭出手相助,再次相见,叶采薇险些鬓发冷汗冒起,手抖得不成样子。
索性,她忍住了。
叶采薇刻意不让自己去想容津岸,目光看另一盏被香料浸湿的茶,心道觉可惜这茶了。
抱玉如今回过神,牙关也不打颤,战战兢兢地凑到叶采薇的跟前,注意到叶采薇眼前的茶不对劲,她一愣。
“茶水里有是我特制的香。这香料刺鼻,旁人不可近闻。”叶采薇指着污浊的茶水解释道。
抱玉后知后觉,特意俯身闻了一下。
眨眼功夫,抱玉就猛然靠后,捂着口鼻道:“小娘子,这香料怎么这么难闻?”
叶采薇淡笑不语,上辈子容津岸官越做越大,她出门都不安生,致使出行不便,因而叶采薇钻研香料,看能不能用香料防身。
没承想还真的被她制出香料,能防一些歹人-
烧香拜佛讲的是诚心。
在云薇缭绕腾升的佛堂前。
叶采薇上香,掷了几两银两在功德箱中,又诚心诚意地拜了好几下,打道回府。
她原先要回紫扶院中,不想母亲院子里遣人来。
叶采薇捏紧袖子里的帕子,回想上辈子母亲狠心,她忍住酸涩,面不改色地跟着赵嬷嬷一起去母亲的院中。
她们穿过垂花门,途经山石重叠,幽静森然的园子,再往前便是抄手游廊,左拐右拐,来到一处檐下挂着几盏青纱素灯。
叶采薇步履轻慢,一眼瞧见几个婢女站在廊下嬉笑打闹,另两个则是在院中剪花。
赵嬷嬷撞见婢女们嬉笑,严肃地咳了一声,打断她们顽劣,使得婢女们一个个诚惶诚恐地垂下头。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干活。”
李嬷嬷发话,她们这才敢散去。
随后叶采薇跟随赵嬷嬷往里头走,入眼是牙雕三阳开泰图插屏,下方摆着壁几,红釉描金花瓶插着几朵牡丹花,雍容华贵,她正兀自看得出神,侧耳听到几声珠帘碰击。
叶采薇回神,循声望去,只见朱红宝石珠帘子晃荡不已,再看内里有赵嬷嬷的身影。
她踱步掀开珠帘,走进便看到母亲坐在红酸枝美人榻,见到叶采薇来。撂下针线,摆摆手,婢女们将针线挪走,赵嬷嬷则是亲自将绣墩置于叶母的前面。
叶采薇坐在绣墩,内屋伺候的婢女们和嬷嬷全都出去,只余她们二人。
“母亲,你今日怎么得空来找我。”叶采薇攥紧帕子,抬眼看向坐在榻上的叶母。
“我来找你,也是想着好几日你都没来我这。”
“惹母亲担忧了。”
“你这孩子,怎么凭得今日跟我如此生分。”
叶母招手,欲让叶采薇凑近点,表露几分母女之情。
叶采薇佯装没瞥见,淡然地道:“我这几日身体抱恙,怕过气到母亲身上。”
她的阿兄是继父的大儿子,也是府中唯一照顾她的人。
不过她阿兄的日子也难挨,继父根本不在乎他子女,一心风流在外,据说在外还养了外室。
再加上三房子女众多,阿兄的母亲去世过早,下人也是见风使舵。
还好这几年阿兄去参加科举,中了探花,光宗耀祖,阿兄受到重视,风光无限。
可惜上辈子。
叶采薇已经坐在车舆,想到阿兄上辈子被人陷害流放,叶府人人自危,继父更是与阿兄断绝关系,才保了叶府一脉。
但阿兄一人被流放,还被驱逐家谱,她上辈子为阿兄到处奔走,还求了容津岸,就差下跪。
容津岸只温笑地让她好好休息,不必担忧。
她以为容津岸是要帮他,她正庆幸,可转眼她被拘在后院,整日被人守着,直到阿兄被流放的那日,她才会被放出来。
叶采薇对此,耿耿于怀。
这辈子重来一世,她一定会让阿兄平平安安。
叶采薇暗自下定决心,车轴轮子咕噜噜地转动,须臾间,车舆驾驶到城西角市。
叶采薇拢了心神,掀开帘子,准备淡忘这些折磨人的事。
她掀开青缎车帘,卖烧饼糖葫芦还有货郎孩童嬉闹,亦有叫卖声,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一时看得入神,半晌,她听到前方有争执声。
叶采薇眺望,见一女子抱着孩童跪在地上,身形瘦弱,身侧则是站着一名面目凶狠,眼角有快刀疤的粗实壮汉。
待车舆靠近,她听闻,“这包袱是我儿拣到,我们分毫未动,主动交于你手上,你怎么能血口喷人,说我们昧了你三十白银。”
女子身着灰褙子,面颊瘦削,抱着孩子的手上有几块开裂的疤痕,再看女子虽寒酸打扮,可怀中孩童穿戴紫袄,面容干净,见起争执,乖巧不闹事,一眼便让人知家风良好。
车舆往前行驶,不料围观者聚集其中,令车舆不能前行。
抱玉觑了一眼外面,撇嘴道:“这些人瞧个热闹也不知散开些。”
她说着给叶采薇斟茶倒水,叶采薇自知暂时走不了,呷了一口,继续观望这闹剧。
却听外头人头攒动,她起了心思寻去,发觉围观之人起哄要说去报官。
可叶采薇窥见那壮汉脸色一僵,看似是不想报官。
此举倒是让她狐疑,围观之人也看出门道,指指点点。
壮汉佯装看不见,岿然不动。
眼见气氛僵住,街巷传来马蹄声,一辆辆通体漆黑的车舆出现在众人视线。
之后,叶采薇昏睡了两日。
梦里一片黑暗,她拖着残破的身躯缓缓前行,在即将醒来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光明的端倪。
睁开眼,浑身没有哪一处不在痛的,她几乎是从床榻上爬到了书案前,研墨,提笔。
手腕和手臂抖得厉害,但落笔的字迹,依旧龙飞凤舞。
然后叶采薇穿戴妥帖,干净,遮挡他留下的所有痕迹。
等他回来,亲手将和离书递给他。
容津岸的那双手早已褪去青涩。
“好。”他沉默了很久。
第七十八章
容府欢宴的第二日一早,容津岸便吩咐下面,为搬到叶府上做准备。
他是那里现在的主人,叶府又距离载徽书院极近,住在那里去,叶采薇每日的舟车劳顿会少了许多。
不出几日,容津岸将吏部那边的消息带给了奚子瑜。
“若雪,事情是这样。我当年那么草率辞官,吏部原本是不肯接受的,但看在仲修的面子上,好歹给了我一份差事。”
奚子瑜说话的时候,正在给梅若雪剥着蜜桔,香甜的桔皮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留下淡淡的印记,白色的须络,仔仔细细清理干净,不留下一点。
鲜嫩的橘瓣递到了梅若雪的唇边,她只浅浅睨过去,并不接。
“那差事是正六品的,与当年我辞官时的翰林院修撰,是同一品级。”奚子瑜的手一直那样伸着。
“挺好的。”梅若雪这才浅浅说了话,但说完,素白的脸便朝着另一侧微微转,摆明了不吃他的东西。
尽管梅若雪这几日对他一直是冷冷淡淡的态度,但这样直白的拒绝,仍然让奚子瑜难免悻悻。
他将橘瓣三两下塞进自己的口中,用拒绝掩饰这令他十分不适的尴尬。
梅若雪却歇得烦了,撑了撑台面,自己从绣榻上缓缓站起来,准备走人。
谁知道小臂又被握住,奚子瑜倾身,那双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溢出不加掩饰的急切:
“这次出仕,需要外放,具体的地方吏部还没定下来。等到,咱们第三个孩子出生,一家人,去那边赴任,我再从东流把浩哥儿和涟姐儿接过来……”
奚玉浩和奚玉涟,是他们一双儿女的名字,但两个孩子的名字,绝少从奚子瑜这个父亲的嘴里说出来。
梅若雪挣脱了他。
用这个方式表达她的拒绝。
“我知道,若雪,你一直都想让我留在京城做官,”奚子瑜追着她起来了,“仲修说他在努力,调令还没下来,还有操作的余地。就像嘉泰二十六年,温大人向吏部举荐叶阁老一样,都有操作的余地的,你别担心。”
实则,这两件事并不可以相提并论。
一来,叶渚亭在辞官回到绩溪照顾重病的叶赣仁之前,已经在建德县令任上整整干了五年,政绩斐然、在百姓中间有口皆碑,但是奚子瑜在翰林院仅仅待了小半年便辞官回乡;
二来,叶渚亭是因为在徽州爆发的瘟疫中为百姓做了数不清的实事,温谣的父亲才有底气向吏部举荐他重新出仕,但奚子瑜这五年来埋头经商,所作所为与仕途可谓毫不相干。
梅若雪当然不可能知晓这其中弯弯绕绕的细节,实际上她根本不在乎。
她慢悠悠转过了脸,盯着奚子瑜那双桃花眼下还被纱布包着的疤痕,扯出一抹笑:
“容大人官品极好,当初在南直隶舞弊案中,他费了大力气帮那些被冤枉的士子洗脱冤屈,被他们称为‘容青天’,他为何不顾自己的清誉帮你?你用一道疤,便可一举两得,这才叫什么?算无遗策的奸商本性,是不是?”
合香院中,婢女们鱼贯而出,二夫人靠在美人榻,身边的婢女捶腿捶背,窗棂的几支垂丝海棠懒洋洋地探进来,花香袭人,可三夫人背靠引枕,神色病怏怏。
“你们去把这花换成白玉兰,还有李嬷嬷怎么还没回来。”
二夫人语毕,李嬷嬷争先恐后地从廊下进来,先是朝着二夫人行礼,随后就在她耳根子上耳语几番,得知三夫人竟然推拒这门亲事,说小女性情顽劣,不愿相看。
二夫人掌心击在榻上矮几上,讥讽道:“她以为她是谁,以为看不上我侄子,她就能找更好的吗?”
“夫人息怒,不要为了离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女子动怒。”
李嬷嬷细声细语,到底是贴身嬷嬷。素日虽有些小心思,但哄自家夫人到有几分本事。
二夫人被哄的脸色稍温,心中的郁气却有口气难消,外加这几日睡不好,心神不宁,换的香料都不合她的心意,一点都不如叶采薇调的香。
她又想到叶采薇,心中更是气结。
李嬷嬷看到主子的心烦意乱,俯身凑近道:“夫人若是不顺心,不如今个去大观园走走。”
大观园里是叶老太太所待之处,她好清静,故此她们几个作儿媳的很少去看望请安。
现今李嬷嬷一提,二夫人了然一笑,捂着口,一扫郁气。
“你说的对,我要去大观园走走。”
遇到了叶老太太,撺掇让叶采薇嫁人,省得她在府中惹她心烦。
二夫人有了主意也不干坐着,在婢女和婆子们的簇拥下,去了大观园。
途中抱梅隔着层层花团锦簇,遥遥瞥见二夫人一行人,想着她们浩浩荡荡去的方向是大观园,心觉纳罕。
回去便将此事告知了叶采薇。
叶采薇正在梳妆台侍弄装扮,抱玉则是从琳琅满目的妆奁里挑出各种簪子耳环手镯……
在鎏金双莲的铜镜前,抱玉给她挽了垂桂髻,少女稚气宛如桂花蜜,亭亭玉立,少有的清丽之色。
叶采薇恍惚,扶着鬓发,眨了一下浓郁的睫毛,扇行蝴黑蝴蝶撑开,她不由一笑。
原来自己曾这么年轻过。
在听抱梅将所见所闻,一并告知后,叶采薇回想上辈子。
二夫人也是去了大观园,尔后不久,娘亲就携她进入各个宴会,给她挑选夫婿,后来她们看中了一名在宗正寺当差的主簿。
比她年长七岁,有个寡母,性情敦厚老实,
娘亲很满意,叶采薇不喜欢。
她不喜欢那名男子,只因抱梅打听过,他在外头跟一寡妇打的火热。
娘亲不以为然。醉仙楼的掌柜姗姗来迟,一来向叶采薇鞠躬赔罪。
叶采薇见掌柜诚恳也就没有追究下去,这一顿饭菜被掌柜免了,旋即叶采薇的菜肴全部换成酒楼里的贵菜。
至于容津岸跟叶采薇闲聊几句,便被同僚叫走。
临别时,还不忘叮嘱叶采薇。
“叶娘子,下次出行记得多带点护卫。”
容津岸慢条斯理地含笑,撂下此话,转身离去。
待到雅间无人,抱梅这才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担忧地道:“小娘子,这外头好吓人。”
“还好,但他怎么知道我的姓。”
叶采薇抓到他的话有漏洞,难不成他调查过她。
她面色沉如水,瞥见抱梅担忧的神色,收起了探究之心,坐下吩咐抱梅一起用饭。
至于被簪子刺破的掌心,被她捏紧帕子藏在袖子中。
抱梅虽纳罕,没瞧仔细,也不敢多问-
叶采薇唯恐会再遇到容津岸。
还好从酒楼出来,再也没碰到他。
倒是抱梅在车舆上谈及此人,“我观着容大人真是一表人才,仁善君子。”
抱梅惊叹,把容津岸夸得上知天理下知地理,就差是瑶池仙人下凡历劫。
叶采薇呷了茶,垂下眼帘道:“你少看点怪志。”
“小娘子,我可不是看怪志,我是听府邸的一些婢女和小娘子说的。”
抱梅说得煞有其事,叶采薇也后知后觉。
容津岸的名气和才华可是闺阁女子,人人爱慕的郎君。
想当年,她嫁给容津岸,背后不知惹了多少非议。
可谁知冷饮自暖。
叶采薇撂下白瓷茶,平淡地道:“我知道,但我不喜欢这人。”
“以后你在我眼前莫议论他。”
抱梅一怔,这京州上上下下的娘子,不都爱慕容大人,怎么自家小娘子不喜欢,还有容大人可是帮了小娘子两次。
左思右想,抱梅颔首,不管了,反正小娘子才是她的主人。
她要听小娘子的话。
叶采薇见抱梅听进去,心思沉静下去。
车舆缓缓往前,途径长玉北街,叶采薇无意撩起车帘子,正好看到巷子口有个黑脸捧着碎掉半张漆黑的黑碗行乞。
叶采薇观他不过才四五岁,生起恻隐之心,也不知道上辈子她走后,明哥儿过得怎么样。
想到明哥儿,叶采薇纤细的骨腕上,青黛蜿蜒起伏。
于是她吩咐抱梅下车,给几两银子给他。
抱梅得了命令,须臾间,车内只剩下叶采薇一人,她倚在车帘边,春风掠过她的鬓角,耳环坠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铜钱撒落在青石板上,引得乞丐一眼就瞥过来。
这乞丐衣不裹体,跟个黑泥团子,唯独看过来的眼眸,仿佛是翠绿的竹子,清清冷冷。
叶采薇一愣,这才知这乞丐是异域之人,也不知怎么流落到京州,她沉思片刻,抱梅已经回来。
她见此也就抛之脑后。
那名乞丐驻目远去,眼见车舆消失不见。
—
叶采薇回到叶府已到酉时,日落西山,从远处看,叶府宛如一炷香,亮起猩红一点,方在盛大的京州中显得渺小又不隐蔽。
回到府中,叶采薇携着抱梅一起回紫扶院,可她一踏入院子门,见到抱玉和几名婢女们竟在走廊边上伫立。
走廊的卷帘收起,一盏盏素灯在屋檐下显得平静,冷峭。
叶采薇走近,见到抱玉面含担忧,目光往前,见厢房内已掌灯。
看样子有人来了。
叶采薇迈过门槛,抱梅跟在后头,她一进去看到叶母坐在榻上,身边的嬷嬷和婢女们都簇拥她。
随着她进来,屋内大大小小的目光都扫过来。
叶采薇行礼,“母亲。”
叶母这几年养尊处优的手,拍在榻上的案几上,不重不轻,让叶采薇恍惚听到雷声般刺耳。
“今早你不是说身体抱恙,怎么还有闲心出去。“叶母目光如火,似乎要揭穿叶采薇的谎话。
叶采薇捏紧了帕子,走到跟前道:“是身体抱恙,不过也能出门,让母亲忧心了。”
“好一句忧心,我观你可不像是真的有病。”
叶母不曾知晓,一向在她眼皮底下养大的女儿,还会顶嘴,再想想二夫人说的话,面上更加严肃。
叶采薇瞥见,帕子捏得愈发紧,掌心的疼痛,也不让她有任何反应。
“母亲不是大夫,怎么会看得出来,倒是母亲怎么今个见我一副要问罪的样子。”叶采薇掀起眼皮子反问她。
叶母气哽,赵嬷嬷见缝插针地道:“夫人这还不是担心小娘子。”
“是吗?我还以为母亲今个来是问罪,也是母亲有新的儿女,怎么还记得前个女儿。”
这话蕴含怨气,是她从上辈子到现在延续下来的怨念。
叶母闻言,眼皮子抖了抖,“谁跟你说的这句话。”
“我也不知谁说的,若是母亲真的看不惯我,可以送我回叶陵。”
叶陵是埋葬叶采薇父亲的坟墓老家,也是她们母女生活的几年的地方。
叶母不喜欢那边,也不让人提这些。
如今叶采薇一提,叶母脸色一涨红,手指着她道:“你敢回去试试。”
叶采薇面不改色,“叶云风景好,去那边也能静心,更何况我从小就住在叶陵。”
“我不允许。”
“那只是个寡妇,待你嫁进去,好好笼络你夫君的心,什么寡妇女人,算得了什么……”
可叶采薇不想嫁给他。
她想到上辈子的过往,一时失察,尖锐的指甲刺入肌肤,方才回神,定了定心神,笑道:“无事,今个天气不错,抱梅你通知府中管事,备好车舆。”
叶采薇吩咐下去,须臾片刻,叶采薇已经坐上叶府的车舆。
她倚在车背,身下垫着蒲团和几层棉,面前是梅花糕,木瓜煎和枣圈,几口下肚,叶采薇便已然撑住,不再食用。
今个陪她出行的是抱梅,掀起帘子,瞧了一下外头的热闹街道,再回头道:“小娘子我们这是去哪。”
“去看铺子。”
叶采薇从容地道,抱梅惊呼:“小娘子这么快就选中了铺子吗?”
之前听小娘子聊过几句,她还以为小娘子是说说而已。
不过说起府中每个小娘子都有亲娘置办好的铺子还有提前备好的嫁妆,倒是小娘子,什么都需要自己置办。
抱梅叹气,叶采薇见她唉声叹气,笑道:“莫要愁眉苦脸。”
“我这不是心疼小娘子,若是小娘是正经的叶府小娘子,何须这般辛苦,等到大少爷下个月便回来,到时候小娘子的日子会好点。”
提起大少爷,叶采薇想到在叶府唯一待她好的人,最后落得个流放西北的寒冷之地,心情沉重,吐出一口气。
她此生回来,便想着,绝不会让阿兄落成上辈子的下场。
车舆缓缓行驶,她们到了目的地,抱梅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叶采薇下车舆。
叶采薇踩在木杌,再踩下,抬眸望着前方一排排的店铺,她淡然地走进这条巷子。
置办铺子的事,处理的很快,叶采薇这些年身上也攒了银两,将合约定好,交付了银子,不到几柱香的功夫,叶采薇多了一份香料铺子。
叶采薇将原先店铺的老人都留了下来,这倒是出乎掌柜的意料,本就是家中急需用钱,万不得已,才想将铺子卖掉。
没成想新来的是年纪稚嫩的小娘子,再见她干脆利落,也不讨价还价,还愿意将铺子里的老人留下。
铺子掌柜感动不已经,这些老人都跟他这么多年,他都打算留一份钱送他们回乡下,如今新来管事的小娘子愿意留下他们。
掌柜千恩万谢,鞠躬落泪。
“多谢小娘子菩萨心肠。”
叶采薇让他不要多礼,还说要让他留下继续当掌柜,毕竟叶采薇临时找人全换掉也是麻烦事。
这下,掌柜更加的诚惶诚恐。
“乖,容安乖。”容津岸这才蹲下来,和儿子那不依不饶的双眸平视。
父子两人的眉眼生得极为相似,在彼此的黑眸里,能看见彼此的脸。
“这些疤痕,这些伤口,都是你娘不愿意知道、看到的。”容津岸循循善诱。
“如果你告诉了你娘,你娘就会对我更加生气,容安不愿意看到这样,是不是?”
“所以,容安帮阿爹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爹爹慈眉善目,叶琛还能说什么?
“……好,容安答应阿爹,什么也不说,守口如瓶。”
谁知道没过多久,秘密就露馅了。
第七十九章
冬月的第一日,极阴极寒,这一日的京城,散淡的冬雨包裹着霰,在沉沉的天色中随风扬撒,带来更湿、更冷的霾。
载徽书院,也在这日给全体师生们放了个休沐,各自在家。
记挂着搬家时有个小东西落在了容府,容津岸早早入了宫,叶采薇带叶琛一起回容府拿。
不过这趟不算顺利,叶琛人还没进家门,半路上便被孟冬青派的人给“劫走”了,因为小姑娘几日不见容安哥哥想念得紧,片刻也不愿耽误。
叶采薇便由得叶琛这么改道去了孟府。
她自己,则往只留了几个人看守宅院的容府里去。
东西是落在了一直住着的主卧上房里,很快便找到了,叶采薇原本想直接走人,余光却忽然瞥见,角落里有一处不起眼的箱笼。
虽然心知这多半是容津岸遗留的私物,但鬼使神差,她还是走了过去,打开了沉沉的箱盖。
有淡淡幽香扑鼻,定睛看去,里面放着的却都是熟悉的物品——
叶采薇当年亲手做的女红。
她记得的,还在应天的时候,容津岸曾说过,他们和离之后,游秀玉把当年她通过他的家书寄到歙县的东西和银钱,一分一点未动,全都攒了起来。
原来都收在了这里。
她同意搬到容府上住的这些日子,容津岸一直没把这个箱笼拿给她看过。
是究竟藏了什么心思?女郎长相端正,素衣寡淡,不施粉黛,手提楠木箱匣子,目光沉稳,身上的药香味浓烈得让叶采薇闻到后,已有猜想。
“是叶小娘子吗?我是容大人让我来帮你看看腿伤。”
是容津岸?他想做什么?
叶采薇揪住帕子,见女郎目光清澈,关切之心一眼窥见,她不好让人离去,只得让女郎帮她看下脚上的伤势。
当绣袜撩起,叶采薇感受女郎指腹很冷,哆嗦了几下,眨眼裙摆被抱梅卷起。
女郎从匣子里翻出药膏,涂抹上去后,叶采薇嗅到兰香的气息。
冰冰凉凉,揉着肌肉,香气袭人。
叶采薇顿觉困意,眼皮子都要打架了,就听到女郎道了一句,“好了。”随后递给抱梅一瓶绿翠瓷的药膏。
“这药膏每日晨醒涂抹一次。”
女郎不苟言笑,叮嘱后拎着匣子便离去。
抱梅见此去送女郎。
待抱梅送完女郎回来,感叹道:“这容大人……”
意识到叶采薇不喜欢她谈容津岸,抱梅捂着口。
叶采薇上完药后,因药膏黏稠在身上还未融化,她也不敢放下裙摆,依在榻背,听到抱梅未说完的话,她并不是很介意。
她在想,容津岸到底是何意。
明明在看她摔倒,并不出手相助,现在反而找女郎帮她看病。
叶采薇蹙眉,容津岸真是一个怪人,不过也跟她无关了。
她吐出一口浊气,打算再等半柱香的功夫,去下面探探能不能回叶府。
也不知明月楼到底有没有刺客。
叶采薇昏昏沉沉,支着手扶额。
抱梅不想打搅她休息,蹑手蹑脚地伫立在角落里。
叶采薇意识恍惚,她好像又做梦。
梦到那日,她与容津岸在秉州管道上,遭遇行刺。
刺客割掉了缰绳,让马受惊,她和抱梅恰巧在车舆,车舆不受控,闯入了深山中。
在深山中,抱梅一直陪同她,可深山傍晚寒冷,还有野兽出没,她们藏在车舆中,幸好靠着车夫在外守着她们。
始料未及,容津岸等人足足七日后,才找到她。
找到她们的时候。
车夫被野狼啃食了生命。
她们躲在了洞穴。
叶采薇忘记那几日的艰辛,唯独记得在第三日,车夫冒死护住被狼群袭击的她们,却死在她的面前。
很疼,很冷。
她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叶采薇那时候其实盼望着容津岸能早日找到她。
可是,他没找到她。
车夫先死了。
叶采薇慢慢蹲了下来,伸手入了箱笼里,把她当年亲手做的东西一样一样捞出来看。
她是最不擅女红的,生下叶琛后,眼见问鹂和见雁、梅若雪她们纷纷用灵巧的绣活表达对这个孩子的喜爱,她却不露怯,浓浓的母爱都倾注在教导孩子上。
而当年,为了给远在歙县的游秀玉示好,她虚心向柳姨学了很久,十根葱白的手指基本都扎破了不止一次、流了许多血,才勉强做出了能看的东西。
四周静默。
叶采薇自个爬起来,后来走得急,一站起,要摔倒,幸而扶住竹扶,不至于在容津岸面前继续狼狈下去。
容津岸垂眸看手背都被小娘子拍红。
他眉眼轻佻,误以为是她羞涩内敛,也就收回手,静静地看小娘子如何起身,如何压抑脚上的疼痛,仰起头,旁若无人行礼。
“容大人。”
叶采薇脚踝疼得厉害,等下要去医馆寻个大夫好好治治,至于容津岸。
明明已经见到她,也不搭把手,若是来不及,她可不信。
上辈子,她亲眼见到有次遭遇刺客,恍若嫡仙的夫君,能提剑杀一百人,毫无畏惧,反而越战越勇。
那些刺客喷溅出来的血宛如飞絮。
容津岸起兴趣,笑道让她躲车舆内。
足足三个时辰,待到枢密使院里的人来,刺客已经被容津岸解决七七八八。
叶采薇也亲眼看到,容津岸的身手到底有多厉害。
所以他分明可以扶住自己,若是顾忌男女有别,可以用帕子隔开,想来想去。
容津岸就是个无情人。
叶采薇又想到上辈子发生的点点滴滴,抿唇,不欲与他有牵连,行完礼便离去。
容津岸却好似要戴上温柔的假面,轻声道:“叶小娘子行色匆匆,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还是说,你要去寻你的婢女吗?”
此话一出,叶采薇警惕地瞥他,鬓角的一缕碎发不安分地冒出来。
容津岸想要捻揉,可奈何眼前少女警惕绷紧的神色,实在是让他难以忽略。
遥想梦中,少女多了几分柔情和怯意,每每帐中,云肩香凝,耸肩丰软,呜咽声不断。
与现在判若两人。
“讨好我?”叶采薇抢了他的话。
原来“讨好”这个词,对他而言,是这样难以启齿。
因为,讨好,祈求,乞怜,一旦失败,便再没有任何退路。
但她从前为了他做过太多这样放弃自尊的事情。
“如果不用展示真正的伤痕,便可以让你回心转意的话,我愿意这么做。”容津岸的拇指抚住她的唇角,“但事实上,我做得很失败,还不如容安那小子。”
“所以——”叶采薇不接他这个话头了。
“你暗地买下叶府,定期去阿爹的坟前祭扫,托人打理绩溪我娘的坟茔。你去辽东保下广宁、重建辽东防线,花了四五年的时间,获取陛下的绝对信任,斗姜长铭和姜长锋兄弟,如此种种,都是为了——”
“为了你,薇薇。”
“嗯?”她假装听不懂。
“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薇薇,我爱你。”
第八十章
多少年了,叶采薇自己都以为,再不可能,从他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了。
相识以来,她向他剖白过多少次?
他却从未真正对她敞开过心扉。
他的话落地,她的心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但并没有流出血,反而漾出了许多甜,她被这些甜填得满满当当,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所以呢,只有这三个字吗?”
“这就完了,这就是你的所有?”
“你写出来的文章,从来不吝于华丽的词句,怎么到我这里,只剩三个字了?”她挣脱他的手掌,却擒住他的视线。
容津岸下意识躲闪。
仿佛刚才那些,已经尽了他的全力,她再这么追问,就是在为难他。
怎么就猜错了呢。
叶采薇不明白。
接连两天相安无事地赶路,但叶采薇心里可一点也不放松。
容津岸似乎的确要事缠身,且不知他此番突然顺路要前去江州干什么,但江州之后还有行军队伍在继续南下,他定是忙完便会马不停蹄地离开。
容津岸忙碌,这是她上辈子便知晓的事,至此哪能有再多时间让她下手。
这日他们抵达驿站中转,容津岸带了几个人骑马赶去了十几里外的城镇,叶采薇被安置在客栈里,留有六子和阿毛陪同。
这两人是此次随行的士兵里年纪最小的,六子与叶采薇同岁,阿毛要年长他们一岁多。
因着年纪相仿,两人又性格爽朗风趣,几日接触下来便熟络了起来。
午饭时分,三人坐在客栈大厅里等着店小二上菜。
六子和阿毛皆发现叶采薇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叶采薇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桌面上,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六子忽的咧嘴笑着转头看向叶采薇:“叶姑娘,将军一会就回来了,不过小半日时间,用得着这么魂不守舍吗?”
叶采薇一愣,回过神来,却并没有被戳穿心事的羞赧,只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这么明显吗,连你们都看出来了?”
连这两个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都瞧出她在魂不守舍了,容津岸怎会看不出来。
不仅是今日他离去这大半日,前两日她同样如此,容津岸却像是什么也未察觉一般。
不再提起那日马车内的话题,也再无更多别的交谈。
他们好似突然进展了一大步,又戛然而止。
阿毛不知叶采薇心中所想,还傻乎乎地笑着:“这还不明显,瞎子都看出来了,叶姑娘,你就这么喜欢咱们将军啊?”
两个毛头小子也是口无遮拦,一般女子若是被这么直白道出少女心事,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恼怒不已了。
叶采薇却是忽的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朝两人郑重点点头:“当然喜欢了,将军不仅救了我的命,这一路也多亏有他同行送我前去江州,将军那样的男子,很难让人不心动吧。”
叶采薇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认真,眸底澄澈的光亮不含半分杂质,不像是带有复杂色彩的情愫,却又叫人反驳不了她真挚的感情。
话音落下,反倒是六子和阿毛两人有些不好意思了,艳羡又嫉妒,可奈何自知哪能比得上自家将军,天仙般貌美的小姑娘自是只会对自家将军一见倾心。
叶采薇却在心底仔细回味着自己方才这番话。
金银珠宝,荣华富贵,怎不算喜欢,甚至是喜欢极了。
如果可以,她巴不得能将容津岸当财神爷供起来,只要他按时吐金币,她保准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就连他那位前世爱而不得的心上人,她也能铆足了劲给他加油助力。
可是,这尊财神不往她家门里进。
叶采薇歪了歪头,认真问道:“你们可知,你们将军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吗?”
两个青年一听,顿时为难地挠了挠头。
“我从军不过大半年,听军中前辈说起过,将军似乎一向不近女色,未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又谈何喜欢怎样的女子。”
阿毛从军时间稍长一些,他出声道:“那也不尽然,以前闲来无事时,大家伙也会凑在一起聊聊女子,聊聊自家妻儿,有几次我见将军和那几个大哥也聊得火热,可惜我那会站哨呢,也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
叶采薇容言有些失望。
别的事她大抵还算了解容津岸,可容津岸喜欢怎样的女子她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眼看江州越来越近,她却没法精准对症下药,实在令人头大。
正烦闷着,六子又忽的起劲道:“不过这事我们不知,有个人一定知道。”
阿毛也顿时反应过来,一拍桌,欣喜道:“对啊,这事陈军医定是最清楚了,将军与陈军医打小就相识,没人比他更了解将军了。”
“不过以陈军医的性子,也会如别的兄弟一样整日没事关注将军喜欢怎样的女子这等世俗小事吗?”
“这可说不好,谁知陈军医私底下和将军都聊些什么,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况且将军今年已是二十有五,即使从不近女色,也绝对早开过窍了,陈军医即使没有刻意问过,但肯定多少也知晓些内幕的。”
叶采薇听得愣愣的,这两人却是越说越起劲。
“等等,你们说的这个陈军医是……”
是她知道的那个吗?
叶采薇忽的心口一紧。
思绪还未往下蔓延,六子顿时眼睛一亮:“说曹操曹操到!陈军医他们到了!”
叶采薇赫然转头,却只在客栈门前瞧见一匹黑色的骏马,骑马人的上半身被客栈牌匾遮挡住,并不能看清来人的模样。
而六子是根据马旁几名随行士兵认出了同伴。
叶采薇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眸光一颤,提着裙摆起身就快步跑了去。
阿毛吓了一跳,忙呼唤道:“诶,叶姑娘,你去哪儿!”
六子也惊愣疑惑:“不至于这么着急问吧。”
叶采薇三步并做两步,直至当真跨出客栈门槛。
午时的日光明亮耀眼,将马背上男子的面容清晰映入了叶采薇眼中。
真的是他!
叶采薇眸光颤动,迎着耀眼的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颂知。
六子阿毛口中的那位陈军医。
上辈子,他自称自己是容津岸的部下,在那间破旧的平房中找到了她。
他将她带回将军府医治,在她生命最后的那一年,极力缓解她的痛苦,拼尽全力延续她的生命。
叶采薇不知他所做这一切是出于容津岸生前的交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若不是因为陈颂知,或许她死得更早过程更为痛苦,甚至死后独自一人在那小平房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陈颂知那张清冷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好像一下便将叶采薇又带回了上辈子最为艰苦的那一年。
思绪飘远,目光发怔,一时间竟就这样看出了神,即使此举唐突她也浑然不觉。
不远处,前去城镇办事顺便接到陈颂知的容津岸套好马阔步走来。
还未走近,便在客栈门口见到了叶采薇纤细的身影。
她怔神站在门前,旁若无人地仰望着与他同行先到的陈颂知。
陈颂知被叶采薇这般突兀的眼神看得不明所以,仅垂眸与她对视一瞬,很快便转回头询问般地看向容津岸。
容津岸剑眉微蹙,压根没搭理陈颂知,只眸光晦暗不明地紧盯着叶采薇。
她仍旧没有移开眼,甚至没注意到周围旁人经过。
半晌,容津岸薄唇微动,出声唤道:“叶姑娘。”
他站得不远,仅是十来步的距离,就连客栈门前路过的旅人都容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可叶采薇仍是毫无反应。
陈颂知也不知眼下是何情况,身子微僵了一瞬,犹豫着自己是否要先行下马。
那头,容津岸忽的再次出声:“薇薇。”
叶采薇一愣,目光中陈颂知有动作时她赫然回神,而后便听见了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
她骤然移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见容津岸身姿笔挺站在不远处。
容津岸面色沉冷,却是很快又道:“薇薇,过来。”
叶采薇眼眸一亮,像是自己方才根本没做什么奇怪的举动似的,一听容津岸这般唤她,连带着眼尾都带起了笑意,忙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着朝容津岸而去。
“容将军,你回来啦。”
容津岸本是莫名下沉的气郁又在瞬间莫名消散了大半。
他狐疑地看着满眼泛光一路向他跑来的小姑娘,甚至要觉得自己刚才看到她目光灼灼看向别人的那一幕是他的错觉。
叶采薇三两步跑到容津岸跟前,仰头看着他,欣喜的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似的。
容津岸目光微顿,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正翻身下马的陈颂知,转而问叶采薇:“你认识他?”
“谁?”叶采薇眨了眨眼,那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好生无辜。
容津岸默了一瞬,目光收回侧头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个方盒:“去镇上顺便给你买了点东西,你看看是否喜欢,若是需要便留下,不需要便……”
“需要的!”叶采薇迅速接话打断了他,一把接过了方盒。
容津岸这套话术她再了解不过了,下一句定是“不需要便处理掉”。
方盒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是何物件。
叶采薇拿着方盒凑近耳边摇了摇,下意识问:“是什么呀?”
容津岸挑了挑眉,话语被打断,眉眼间却明显蔓上些许愉悦之色:“你打开看看。”
叶采薇拿着方盒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若说容津岸出行给她带东西,那是上辈子常有的事,她也早已习惯。
或许是顺道随手一买,或许是钱多得没地儿花,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未曾细想过。
但当面拆容津岸给她带回的东西倒是头一回。
容津岸面色淡然站在一旁,好似并不在意,目光却一直静静看着她。
叶采薇一手捧着方盒,一手小心翼翼地拆开。
直到方盒被打开,内里竟装着一副白玉内雕的碗筷。
碗身白皙通透,内里雕花精细,用金边镶着头部的长筷打磨成适合抓握的形状,看着便叫人心生欢喜。
见她明显喜欢,容津岸略微紧绷的面色才终是缓和了下来。
他侧头目光移向别处,倒当真像是不甚在意,顺道随手把没地儿花的钱花了一点的模样。
精致的物件总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叶采薇无心关注容津岸的表情变化。
她眼眸灿亮地紧盯着这副漂亮的白玉碗筷移不开眼来,心里忍不住开始盘算起来。
这玩意能值多少钱,小镇上买的应是不贵吧,但看着又好生精细,总觉得也不是便宜之物。
她究竟是留着自己用,还是当了换成银两囤起来。
思绪间,叶采薇下意识就想直接询问这副碗筷的价格,但话到嘴边还是猛然清醒过来,随口低喃了一句无所谓答案的问话:“为何给我买碗筷?”
她连看都不得闲看他一眼,显然容津岸究竟为何给她买这副碗筷,她并不是真的好奇。
却没曾想,下一瞬她听见他淡声道:“既是喜欢,就留下用吧,路上好好吃饭,没事别总用筷子戳客栈的小木碗了。”
饭席间。
客栈一楼大厅坐满了容津岸带回的随行士兵,以及陈颂知一行人。
众人有说有笑,话语间偶尔谈论一些军中事务。
叶采薇沉默不语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手里捧着本还没决定好当掉还是自用,就已是被容津岸派人洗净盛满了饭的白玉碗筷。
周围声响嘈杂,她却沉入自己的思绪中。
拿着筷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碗底戳去。
白玉碗不同于木碗,力道一重,筷子戳穿米饭触底,发出了一声清脆却并不算突兀的脆响。
叶采薇赫然回神,下意识抬头便对上了容津岸转头看来的目光。
她愣了一下,像是学堂走神了的学生被先生逮了个正着似的,忙又垂下头来小口地吃了起来。
再到一口米饭咽下,叶采薇余光这才瞥见容津岸已再次转回头去正与旁人交谈。
所以,他是何时知晓她吃饭爱用筷子戳碗的。
思绪再次飘向远方。
叶采薇忽的想起,自己这点小习惯好像在上辈子就被容津岸发现过,甚至那时他们还未曾同桌吃过几次饭。
叶采薇吃饭向来很慢,时常又心不在焉,一旦拘谨紧张时便更容易暴露这个小毛病。
第一次与容津岸同坐一桌吃饭时,已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容津岸那日刚从远处回来。
他们并不熟悉,甚至叶采薇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还有些怯意。
整个饭席她饭菜没吃几口,大部分时间都在戳碗。
容津岸吃完放下碗筷时,忽的开口问她:“饭菜不合口味吗?”
叶采薇当时只彷徨于和陌生的丈夫相处的尴尬,并未注意更多,含糊不清地回答后,容津岸也并未再多说什么。
但后来许久以后,她从下人口中得知,自他们第一次同桌吃过饭后,容津岸便吩咐了下去,往后不论是他在外还是回府,饭菜口味照叶采薇的喜好便可,不必因他突然归来而更改。
最初,容津岸或许是觉得因为他的突然归来,下人们为迎合他口味而准备了与往常不同的菜色,导致叶采薇胃口不佳。
而后又有几次同桌吃饭后,叶采薇便陆续收到了容津岸从远处给她带回的各种各样的碗具,像是在变着方儿哄她吃饭似的。
只是叶采薇如今仍没想通,那时的容津岸明显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为何会有心思注意到她是否有动筷,饭席间在做什么小动作。
又为何要在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妻子是否有好好吃饭。
叶采薇咽下一口菜,缓缓抬头,视线无意识地就飘向了容津岸。
因为陈颂知的忽然到来,他们似乎有很多事情要交接。
他坐的位置侧对着她,已是放下了碗筷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陈颂知说着什么。
叶采薇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擦着白玉碗壁,心里没由来地想着,容津岸这人莫不是就爱管人吃不吃饭。
毕竟结合前世他的所作所为,她也没法将他此时几近关怀的举动当做是对她有意。
正想着,目光中男人俊朗的侧脸忽有微动,像是下一瞬就要转头看来似的。
叶采薇在被抓包前心下一慌,连忙慌乱无措地移开视线,一眼便看向了坐在容津岸身旁的陈颂知。
容津岸本无意转头,微抬眉眼时余光瞥见了一道明目张胆的视线。
他眸光微顿一瞬,一转头眉心却不自觉轻蹙起来。
她看的是陈颂知。
她又在看他。
陈颂知毫无察觉,一口饭吃完,一抬眼却赫然对上容津岸意味不明紧盯着他的冷厉视线。
陈颂知:“?”
“你认识她?”容津岸嗓音很沉,即使在嘈杂的大厅中完全不必担心是否会被别人听到,但声音仍然明显压低。
陈颂知不明所以:“谁?”
至此,容津岸脸色更臭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会装懵。
“她,叶采薇。”
陈颂知甚至还是没反应过来所谓“叶采薇”是何人。
他有所察觉地转头回看去,被他触及目光的小姑娘忽的就被吓到了似的,忙转回头去几乎快把脸埋进碗里了。
陈颂知面无表情地转回头来看向容津岸:“还未问过你,怎突然想起专程绕路送这位姑娘?”
容津岸微眯了下眼眸,显然气压低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陈颂知坦然回答:“不认识。”
“不认识她为何多次偷看你。”
陈颂知默了一瞬,很认真回答:“应该不是偷看。”
容津岸沉着脸色审视般看着陈颂知,默不作声等待他的下文。
而后,他便看着陈颂知一本正经陈述道:“她那是明目张胆地看我。”
再看他迎着自己沉冷的目光补充道:“两次。
叶采薇却只说:
“当年你只身赴广宁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甚至连这件事都不知道,所以,你最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这一次,我不敢拿你的命去赌。”
起因和结果,她只想保持一致。
“我并不是一个信鬼神之说的人,可若那些当真存在,你死了,黄泉路上多寂寞……我不忍心,我一定要和你一起。”
容津岸的拇指沾湿,是她的泪水流淌。
他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是他永远低估她对他深情的浓度,是生死相许。
真想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带上她一起走。
“那……等我大胜归来,我们成亲,好不好?”
“好,我等你。”叶采薇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