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东家当心!”
护卫将苏妙漪推回了车内, 其他人也纷纷退到了车边,横刀应敌。
车外一片刀剑相击的铮铮声,苏妙漪跌坐在车内, 秀眉蹙起,手紧紧扶住了桌沿。
这些年她得罪的仇家也不少, 可像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就在汴京城外动真格的,且如此难缠的, 还是第一回。
直觉告诉她,这多半是楼家的手笔。
她原本还担心,他们不会放过屈稷和虞三娘, 却没想到这报复竟是冲着她来了……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 苏妙漪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 竟是马车被刺客劈裂, 直接掀翻了车顶。
苏妙漪脸色一变,蓦地抬起头,就见一个刺客越过护卫的防线, 举剑刺了过来。
苏妙漪脸色骤变, 一边飞快地往旁边滚开, 侧身闪避,一边从袖中拔出那把随身携带的妆刀,拼尽全力朝那刺客掷了过去。眼见着那刀尖在触及刺客胸口的前一刻,被他挥剑挡去,苏妙漪的一颗心也倏然坠入谷底。
“噗呲。”
就在那妆刀落下的一瞬间, 那刺客的胸口突然爆开一抹血红。
粘稠的血液四溅, 直接溅在了苏妙漪的手背上,烫得她瞳孔微微一缩。待她略微定下神后,再抬起眼时, 那刺客已经死不瞑目地轰然倒下,背上那迅速晕开的血色间插着一柄镶满宝石珠玉的浮夸长剑……
苏妙漪此生只见过唯一一把这样的长剑。
“壑清剑……”
她喃喃出声。
下一瞬,一道迅猛敏捷的身影已经跃了上来,一手拔出那刺客背后的长剑,一手扣住苏妙漪的胳膊,将她拉入怀中。苏妙漪甚至连人还没看清,便已经浑浑噩噩被带下了岌岌可危的马车。
在平地上站稳的那一刻,苏妙漪刚想抬头,后脑勺却是一重,又被男人的手掌摁回了肩上。
紧接着,便有两声剑刃刺入血肉的声响在耳畔响起。
“留活口。”
头顶传来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与记忆中那张扬肆意的声音相比,更多了些锐利和沉稳。
这声“留活口”落地后,四周立刻传来一群干脆利落的应和声。
苏妙漪听得出来,那些应和声绝不来自她的护卫,而是来自正儿八经的军中将士。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周遭的声音很快静了下来。
察觉到后脑勺的力道微微松下,苏妙漪刚仰起头,一张棱角分明、意气风发的脸庞就倏然撞入她的眼中。
“是哪家的小娘子,一回来就让在下英雄救美。”
青年眉眼俱扬,目光大喇喇地落在苏妙漪脸上,毫不遮掩地打量着。
一群还穿着盔甲的将士将唯一一个活着的黑衣人押过来时,就看见他们那个明明已经有未婚妻的统领在“调戏”民女,顿时面面相觑,连声咳嗽,“老,老大……”
其他受了伤的知微堂护卫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纷纷靠近,“东家……”
可出乎他们的意料,苏妙漪却只是笑了一声,随即伸手将那青年的脸轻轻推开,“校尉大人出去三年没少英雄救美吧,像这样调戏了多少小娘子?”
被唤了一声校尉大人,凌长风通体舒畅,顺势将人松开,“这三年是救了不少人,但可没调戏过小娘子。毕竟我还有婚约、有未婚妻,得洁身自好。”
语毕,凌长风才转向那被扣押的黑衣人,忽地眼神一厉,几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扼住了他的下颚,阻止了黑衣人咬毒自尽的动作。
凌长风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眉宇间带了几分摄人的锋芒,与方才对着苏妙漪时判若两人,“谁派你来的?”
那黑衣人死死瞪着眼,不吭声。
凌长风蹙眉,刚要继续盘问,却听得几道破空声。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将苏妙漪护在身后,可这也叫藏在暗处的人钻了空荡。一支短箭稳准狠地刺进了那黑衣人的喉咙,叫他当即毙命。
扣压着黑衣人的两个将士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松开手,转身就要朝短箭射来的方向追过去,却被凌长风叫住。
“不必去了,追不上的。”
凌长风皱着眉摆摆手,“将这些尸体带回去。”
待吩咐完下属,他才转过身,看向苏妙漪,脸色有些沉凝,“你这是招惹了些什么人?”
见他眉骨上沾了几滴血珠,苏妙漪从袖中拿了块帕子,示意他低头。
凌长风顿了顿,俯身靠过来。
苏妙漪一边替他拭去眉骨上的血珠,一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多半是楼家。”
半晌没得到回应,苏妙漪放下手帕,这才对上了凌长风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
一看就没在听她说话……
苏妙漪气笑了,将手帕往他脸上一甩,转身就走。
“你刚刚说是谁?”
凌长风长腿一迈,后知后觉地追上来。
“忘记了。”
“……别啊,你再说一遍,这次我肯定仔细听。”
苏妙漪不搭理他,可走到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的马车面前却是发了愁。
车坏成这样,看来要想回京,只能骑马了……
正想着,一护卫就牵着马迎了过来,“东家,您是自己骑马,还是属下带您?”
苏妙漪刚要回答,腰间却是忽地一紧,被打横抱了起来。待她再回过神时,整个人竟是已经横坐在了一匹披盔戴甲的战马上,而将她抱上马的凌长风就牵着缰绳站在一旁,对那护卫扬着下巴叫嚣道,“她选第三种,我带她。”
护卫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撑在马背上的手指动了动,本想跳下来,凌长风却是也转头看过来,盯着她。
“……”
苏妙漪坐在马上纠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朝护卫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凌长风这才心满意足,眉开眼笑。他将缰绳一扯,刚要上马,苏妙漪却拦住了他,“你不许上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牵着我回去。”
一男一女同乘一骑,也太过亲近暧昧了。
苏妙漪不愿意。
凌长风不甘心地嚷嚷起来,“凭什么?”
苏妙漪却不退让,作势要从马上跳下来,“你不愿意算了,我自己骑回去……”
“行行行!”
凌长风连忙弃甲投戈。
见凌长风牵着战马走过来,马上还坐着个苏妙漪,他麾下那些将士们也纷纷牵着马靠近,一言难尽地小声提醒,“老大,你是有未婚妻的人,这么牵着个美娇娘回京,被嫂子看到了,怕是不好吧?”
“一边去,少管我!”
凌长风笑着叱了他们一声,然后又鬼鬼祟祟地同他们指了指苏妙漪,“她就是……”
众人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顿时扯着嗓子就要喊。
“嘘——”
凌长风给了他们一人一爆栗,“别瞎嚷嚷,都快滚。”
众人这才悻悻地闭嘴,带着各种耐人寻味的笑作鸟兽散。
凌长风让那些将士带着那些行刺的黑衣人尸体先骑马回城,又将知微堂的护卫们也打发走了,自己则牵着马,跟苏妙漪慢慢悠悠地走回了汴京城。
二人刚一进城,就听见街边的行人正在眉飞色舞地议论什么。
凌长风隐约听见了“容玠”两个字,牵着缰绳的手一紧,加快了步伐想要离开,可缰绳却是被苏妙漪扯住,“等等。”
凌长风被迫停下。
那些人的议论声也清晰地传了过来。
“容玠,你们记得吗?容相的嫡孙,青阳县主的独子,三年前做谏官的那位!刚刚从南薰门回京了,在城门口接的圣旨!皇上亲自晋他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那不就是次相?真了不得,容家自容相父子被治罪后,衰颓了这么多年,竟然又出了一位宰相!”
“不愧是容家啊。”
凌长风皱皱眉,抬头看向苏妙漪。见她若有所思,他原本得意雀跃的心情也消沉了下来。还以为做了将军就能扬眉吐气,结果别人都成“容相”了……
趁他愣神时,苏妙漪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吧。”
“……”
凌长风牵着马将苏妙漪送回了知微堂。
他刚回京,还要去军营报道,于是将苏妙漪送回知微堂就走了。临走前他还是磨蹭了一会,确认没在楼上楼下瞧见容玠和容府的人,这才心情好了不少,转身离开了知微堂。
“容相,容、相……”
苏妙漪坐在楼上,靠在圈椅里一边反复咂摸着这两个字,一边捏着手里的笔,迟迟没有落在纸上。
“东家。”
半开着的门被敲响,祝襄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些忧色,“参商楼来人了。”
苏妙漪回过神,放下笔。
大门紧闭、空空荡荡的参商楼里,苏妙漪越过一排排已经布置好的坐席,看向那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身影。
“一个时辰前,这位文大人包下了今日的参商楼,还连着定金和尾款一口气全结清了。”
参商楼的秦管事站在苏妙漪身后,低声道,“之后这位大人才告诉我,包下参商楼是为了给今日刚回朝的容相接风洗尘……”
苏妙漪拢了拢眉头。
祝襄看向秦管事,也沉声道,“你在收定金前,就该问清楚来由才是。此人若是真心为容相接风洗尘,断断不会选在戏楼,他明摆着是想借我们东家的关系巴结容相,容相若来了,他刚上任,说不定就会被有心人抓到结党营私的把柄,若是不来……”
祝襄顿了顿,看向苏妙漪,“那便是不看重与我们东家的兄妹情谊,不给东家面子。东家往后要是再想借着与容相的这层关系行些方便,怕是也不能够了。”
秦管事愁眉苦脸,“我也是想到了这一层,立刻就跟文大人说,今日戏台出了岔子,不能招待了。他给付的银钱,参商楼愿意双倍退还。可这位文大人说什么都不肯,还说参商楼若不接待,便要将我们告上官府……”
“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祝襄叹气,“看来是推脱不了了。”
二人相视一眼,又都看向始终没说话的苏妙漪。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将视线从那位“文大人”背后收了回来,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怕什么。”
她转身,往戏台后头走。
祝襄匆匆跟上,有些期待地,“东家有法子让容相过来?”
苏妙漪摇摇头,“别想了,他一定不会来。”
“……”
祝襄面露失望,“咱们刚得罪了楼家,一些原本还在谈的生意,都停滞不前,难以往下推进。我本以为,容大公子成了次相,说不定能化解这局势,庇护您一二。可今日这么一折腾,倒是不好办了。”
苏妙漪步伐微顿,转身看向祝襄,“祝叔,别想太多。我暂时也用不上他容玠的官威。再说了,若真到了非用他不可的那一日,就算容玠想撇清干系,我也不会放过他。”
祝襄欲言又止。
“行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回知微堂吧,我去后台看看翊官他们准备得怎么样。”
参商楼今日演的戏是江淼去年新写的本子,本子的反响虽不如孽海镜花,可演出来的戏却也是座无虚席、场场爆满,甚至还捧红了那个唱男主的生角,也就是苏妙漪口中的翊官。
天光渐沉,后台的所有伶人都已经妆扮好了,唯有一人还闭着眼靠在躺椅上,任由人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精雕细琢。
苏妙漪走近,其他人都纷纷要行礼,却被她摆摆手阻止了。
“连着演了三日,实在是太累了……”
躺在那儿的翊官懒懒散散地抱怨着,“听说今日是个官老爷包场,来这儿也不是为了看戏,既如此,就让行头替我上一场吧,也好让我歇口气。”
后台无人敢作声。
那翊官皱皱眉,睁开眼,“我说话呢,怎么没人……东家!”
看清站在身边的是苏妙漪,翊官蓦地睁大了眼,将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匆忙起身,“东家今日怎么过来了?”
“没什么事,过来看看。”
苏妙漪笑了笑,“你说得不错,今晚没人是来看戏的。你可以好好歇歇,让行头替你唱一次吧。”
语毕,她便转身要走。
翊官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忽地追上苏妙漪问道,“您现在就要走了?”
苏妙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急,还要再待一会儿。”
“那也就是说,今日的戏您会看?”
“……或许吧。”
苏妙漪走开了,那翊官站在原地,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
行头走过来问他,“那今日就我演了?”
翊官竖起眉头,将水袖往他脸上一甩,“我亲自演!”
苏妙漪在后台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外头夜色彻底暗了,离那位文大人要开宴的时辰也过了,她才撑了撑腰,施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祝襄就守在外头,一见苏妙漪出来,便朝她摇了摇头。
苏妙漪会意,走向那坐在第一排的文大人,挂起笑容,同他施礼打招呼,“文大人,都这个时辰了,您还不打算用饭么?这些瓜果点心的,怎么能顶饱。没眼力见的,还不把这些撤下去,给大人上主菜?”
文大人脸色阴沉,看向苏妙漪,“容相当真不会过来了?”
苏妙漪眉眼弯弯,笑得更开了,“大人折煞我了,容相的心思,可不是我这种小女子能猜透的。”
“你可是他的义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我都打听过了……”
苏妙漪笑而不语。
文大人不甘心地打量了她几眼,到底还是泄了口气,将手边的果盘一推,“什么救命恩情,结义之情,都是狗屁。”
苏妙漪识眼色地开口道,“文大人,今日这戏,您还看不看了?若是累了不想看了,我便立刻叫人将钱都退给您。”
文大人眼眸一亮,面上却露出些迟疑的神色。
二人正僵持着,秦管事忽地从外头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东家,东家……”
他喘了几口气,有些激动又有些慌乱地指了指戏楼外,“容,容相到了。”
苏妙漪一怔,不可置信地转头。
参商楼外,人如潮涌、车水马龙。
一辆并不华贵的青顶轿子停在参商楼外,佩着刀的护卫将轿子围得严严实实,隔绝了人群和车马,却没有隔绝杂乱而小心的议论声。
“轿子里是谁啊?”
“刚刚听护卫去通报,说是容相。今日刚回汴京的容玠!”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来看戏?”
“听说参商楼的老板苏妙漪,是容相的义妹……”
轿中人纹丝不动,也不知在等什么。
苏妙漪从参商楼里匆匆走出来时,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副大张旗鼓的阵仗。
亲眼见到这一幕,她眼里的错愕更甚,一时竟僵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而原本落在她身后的文大人直接冲了出去,迎到轿前,“容相您来了!来得正巧,这席面我都让人布置好了……”
轿帘仍是未动。
片刻后,才传出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
“文大人,我今日并非来应你的约。”
文大人一愣,不明所以地怔在原地。
“我家大人的意思是……”
遮云出现在轿边,面无表情地提高了音量,“他今日是来参商楼看戏的,可听说文大人包了场,所以想来问问文大人,能否将这场子让出来。我家大人愿意出双倍的高价。”
“……”
姓文的碰了一鼻子灰,到底还是拿着遮云硬塞给他的银票,灰溜溜地离开了。
苏妙漪杵在参商楼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祝襄在她身后喜形于色,可见她迟迟不动,又急着碰了几下她的衣袖,唤道,“东家……”
苏妙漪恍然回神,迈步走向那青顶软轿,心里想着要行礼,嘴里酝酿着向容相问安的话,可走到跟前却哑火了。
还没等她憋出一个字,轿帘已经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从内掀开。
下一刻,那人已经低身从轿子里走了出来,缓缓直起身。
虽被人一口一个容相,可来人今日并未穿官服,只穿了一身宽袍大袖的青色常服,腰间简单地缀了一枚白玉,头上的发冠也不过是寻常形制,乍一眼望去,他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还是三年前的容玠。
可苏妙漪清楚地知道,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参商楼外的灯笼五彩斑斓,映照在那张平静而沉稳的脸上。
三年前看向这张脸时,苏妙漪总会被那挑不出毛病的五官所吸引。可此时此刻,分明还是同样俊美的容貌,在第一眼望去时,却已经变得黯淡、变得模糊。而占据人心神的,变成了那身沉稳威重、冷峻克制的气度……
苏妙漪晃了晃神,片刻后才低垂了眼,移开视线,膝盖微屈,一声“民女”刚要脱口而出,眼前忽地一暗,手臂却是被托住。
她愣了愣,视线移向自己的臂弯,看见了方才掀开轿帘的那只手。
“三年未见,怎么同兄长如此客气?”
微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含着几分笑意。
第92章
苏妙漪缓缓抬眼, 对上那双沉静平展的眉目,却见矜严散去、只余温柔。
周遭的人群静了一瞬后,嘈杂声忽然大了起来, 落在苏妙漪耳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
众目睽睽之下, 容玠拉着苏妙漪进了参商楼。
直到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主位坐下时,苏妙漪都还没回过神。容玠却是坐在她身侧, 自如地吩咐祝襄准备吃食,并叫台上的戏开演。
祝襄一一应下,然后就被遮云劝退到了戏楼最外间。
偌大的园子里顿时只剩下苏妙漪和容玠, 还有台上的伶人。
“……你怎么来了?”
一声锣响后, 苏妙漪终于清醒。
“若不来, 岂不是叫苏行首跌了面子。”
“可你不是说……”
苏妙漪转头, 蹙着眉看向容玠,“不能与我走得太近,最好撇清关系, 否则会将楼家的火引来知微堂。”
昨夜众人在一起过节时, 她没能解释。
容玠离开汴京后, 并非一封书信都没有,前一个月的确有过一封。可自从那封收在知微堂的信不知被什么人拆过后,容玠就再也没有寄信回来,而是借由知微堂分店传回汴京的小报警醒苏妙漪,小心楼家暗桩, 并撇清和自己的关系, 明哲保身……
容玠偏过头看她,“那是我外任的时候。现在我既已回京,便不会再让他有下手的机会。”
说完了话, 他的视线却迟迟没有从苏妙漪脸上移开,仍是定定地盯着她。他的目光幽静如深河,在那双姣好的眉目间缓缓流淌,似是想要抚平这分离三年留下的陌生痕迹。
直到四目相对,那深河才陡然翻起波澜,连带着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变得闷热灼烫。
“……”
苏妙漪忽然有些喘不过气,飞快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裙带。
平复了片刻后,她才站起身,一双桃花眸又变得清清泠泠,“不论如何,容相今日肯赏脸来参商楼,民女不胜荣幸。民女还有事要忙,今日就不搅扰容相看戏了,告辞……”
“妙漪。”
容玠唤了她一声,“你该知道,我不是来看戏的。”
苏妙漪顿了顿,只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理了理裙摆,抬脚要走。可下一刻,手腕却被容玠轻轻攥住。
“白日里,你尚且闲暇到能被人牵着马,走半个时辰的路回城。此刻我为你而来,你却要抛下我一个人,连一出戏的时间都不肯留给我。这是何道理?”
苏妙漪眼皮跳了一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道理就是,那人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我们愿意在外面走多久就多久……”
“我是你的义兄。”
“义兄如何能与未婚夫比?”
“苏妙漪。”
容玠不肯松手。
苏妙漪挣扎半晌,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些躲在暗处、却放着精光的一双双眼睛,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坐回了原位。
容玠这才松开了手。
“你究竟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怎么我做什么你都知道?”
苏妙漪面无表情地开始阴阳,“今日刺杀我的那些人,不会不是楼家派来的,而是你吧?”
好半天没得到回应。
苏妙漪眉梢一挑,偏头看向容玠,却见他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若有所思。
苏妙漪愣了愣,诧异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台上,便见翊官已经上了台,正扮作病恹恹的受伤模样在唱演第一折。
“这是江淼何时写的本子?”
容玠认真地问道。
“去年写的。”
“说的是什么?”
苏妙漪奇怪地,“你何时对这些感兴趣了?”
容玠随手给苏妙漪斟了杯茶,递过来,“我都花了双倍价钱来参商楼,自然不能浪费。方才被你分了神,错过了最要紧的开头,起码值一贯钱。”
“……”
苏妙漪难以置信地看他。
如此斤斤计较、守财抠门,当真是容玠么?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
为了不给容玠赔这一贯钱,苏妙漪开始毫无情绪地讲解他错过的剧情,“说的是一官宦之子,遇刺坠崖,被一渔女所救。渔女对他一见倾心,对他百般照顾,他却眼高于顶,打心底里瞧不起渔女,可碍于自己的伤势,又不得不依仗渔女……”
话音戛然而止。
苏妙漪瞳孔震颤,忽然意识到容玠为何会格外留意这出戏。
她蓦地转眼,就见容玠的目光仍不偏不倚地落在台上,留给她一个难以分辨神情的侧脸,只能看见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随着音律和唱词一下一下地轻叩着。
苏妙漪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她咬着牙根,恨不能现在就冲回去把江淼撕碎——
这本子刚写出来的时候,她就同江淼闹过几次!
因为太像了,简直就是照着她和容玠写的。
后来江淼打包票,说只有开头有一点点借鉴,后面绝对看不出他们的影子……
苏妙漪这才妥协了。
要知道有朝一日,她会和容玠单独坐在一起看这出戏,她就是打死江淼、打死自己,也不会同意改这个话本!!
眼见着台上的渔女对公子嘘寒问暖、死缠烂打,苏妙漪垂在身前的手一点点攥紧了裙裳。
这出戏她并非是第一次看,可却是第一次看得如此煎熬……
“容玠!”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在案几上拍了一掌,惊得台上唱戏的翊官都磕巴了一下。
容玠也终于转头看过来。
“你刚刚还说不是来看戏的……”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再无半分稳重的模样。
“好吧。”
容玠笑了,“那不看戏了,只看你。”
“……”
苏妙漪脸色难看。
容玠当真没有再往台上看,而是静静地看着苏妙漪,忽而问道,“在你眼里,卫玠是不是与他一样?”
苏妙漪知道他在说台上的“公子哥”,冷哼了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容玠默然片刻,言简意赅地给出评价,“……当真是面目可憎。”
“……”
苏妙漪唇角抽了抽,有些想要上扬,但又被硬生生压平。
正当她别开脸,与自己的表情作斗争时,容玠搭在扶手上的手一使力,径直将她连人带着椅子一起转了过来,避无可避地对上他那双仿佛能将人溺毙的眼睛。
“可是妙漪,我一直都那么面目可憎吗?”
容玠轻声问道。
“……”
“台上只有寥寥几出戏,台下我们却朝夕相伴了数月。如今在你的记忆里,卫玠就只剩下这些面目可憎了吗?”
容玠低垂着眼,凝视着苏妙漪,嗓音虽低沉却柔和,轻易便冲破屏障,叫人不得不静下心来听,“我们虽有误会有争执有裂隙,可我们也有过那些柔情蜜意、如胶似漆……看客们不曾得见,那你呢?真的也都不记得了?”
苏妙漪一怔。
耳边是戏台上弄竹弹丝的乐声,眼前是容玠那双乌沉幽深只映着她的眼睛,她不自觉就被牵动心神,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些被隐去的点点滴滴:
是卫玠醒来睁眼后,第一次相撞便缠绕在一起的视线;是第一次并肩坐在窗下抄写小报时不小心触碰、又很快分开的双手;是见她炎夏时总是拿小报扇风,所以用本就微薄的工钱买给她的第一把团扇;是因为一个书院学子对她言语冒犯,第一次发脾气挥出去的拳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
好像是从他们定亲后,左邻右舍开始风言风语,来往书肆的人也开始阴阳怪气。好像所有人都看不惯他们在一起,不是说卫玠孤僻冷淡、待她没有真心,便是说他穷酸落魄、实非良配。
苏妙漪不知道这些话有多少落进了卫玠耳里,但似乎从那时候开始,那双乌黑剔透只映着她的眼睛逐渐多了一个复杂而浑浊的漩涡,漩涡里滋生出了嗔、怨、哀、怒……
而此刻,那个漩涡消失了。坐在她面前与她四目相对的,又变成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卫玠。
“呔!你这勾魂的狐妖——”
戏台上,一声锣响,一声怒叱。
苏妙漪眸光一震,猛地回过神。
她飞快地往椅背上靠去,拉开了与容玠的距离,整个人也像是从他掌控的回忆里挣脱,“……你我是结义兄妹,且我已有婚约在身,容相还是莫要说这些引人浮想联翩的话了。”
“……”
容玠仍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唇瓣动了动,似是还想要说些什么。
苏妙漪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重新看向戏台,“看戏吧。”
直到察觉那道视线从自己脸上移开,苏妙漪的眼神才飘忽起来。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容玠这三年去青州到底是在做官还是在修炼?
成精了吧?!怎么连她都给蛊进去了?
接下来,二人都没再说话,似乎都沉浸在了戏里。
直到台上的戏唱到了公子追悔莫及,在渔女要另嫁他人时,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子用双膝跪走到了渔女跟前,红着眼求她回头。
眼见着翊官那张俊朗的脸布满泪痕,苏妙漪忽地呛了口茶水,连忙别过头,用帕子掩了唇轻咳两声。
这一刻,她倒是理解了江淼那句“脆弱和眼泪就是男子最好的嫁妆”。
容玠原本已经有些困倦,被她这么一咳,困意不翼而飞,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掩饰地皱了皱眉,吐出硬邦邦的两个字,“好、癫。”
容玠眸光微动,再看向台上癫狂成一团的人群时,眼神里倒是清明了不少。
“……像他这般,便能收回覆水、重圆破镜?”
容玠若有所思。
苏妙漪瞬间寒毛耸立,一口否决,“这是江淼的个人癖好。若换成我,断然不会喜欢这种哭哭啼啼、动辄下跪的做派!绝、对、不、会!”
半晌,容玠才颔首,“知道了。”
随着台上的翊官以身入局、以死相逼,渔女终于还是与他重归于好,满堂欢喜,大幕就此落下,折磨苏妙漪的“酷刑”也总算告终。
她揉了揉跳着疼的太阳穴,正要与容玠往参商楼外走时,一人却在后头叫住了她。
苏妙漪转头,只见方才还在台上的翊官竟是已经卸了脂粉、换了身装束,匆匆追了上来,“东家……”
见他气喘吁吁的,苏妙漪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怎么了?”
翊官刚想开口,又瞥见苏妙漪身后那道与他一样穿着青色,却比他略微高些的身影,顿住。
“时辰不早了,容相今日车马劳顿,是不是也该早些回去歇息,否则明日上朝,身子怎么能吃得消呢?”
此话一出,连苏妙漪都有些意外。
翊官这话看似是在关心容玠,可细细一听,便充满了火药味……他哪儿来的胆子,竟敢跟容玠叫板?
容玠早已转过了身,可直到这一刻,才多看了翊官一眼,并从苏妙漪身后走出来。
视线落在翊官那身青色衣袍上,容玠眉梢微挑,“你就是翊官。”
“容相竟还知道小人的名号?”
“听妙漪说起过。”
翊官和苏妙漪皆是一愣。
苏妙漪错愕地转头看向容玠。
她何时同他说过这些?
“东家……还向您说起过我?”
翊官放下了戒备,语调明显上扬。
容玠看了一眼苏妙漪,“你如今是她的摇钱树,她自然是把你放在心上、挂在嘴边的。”
没想到次相大人看着风仪威重,说话却如此亲和!
仅仅一句,翊官便被砸得有些晕头转向、飘飘然。他期待地看向苏妙漪,“东家说了我什么?”
“她说……”
容玠望着那张形似而神不似的年轻脸孔,微笑,“你这张脸,生得与我有五分相像。”
第93章
容玠说完杀伤力极大的这一句后, 便头也不回地揽着苏妙漪走出了参商楼。只留下翊官一人,惨白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苏妙漪心事重重地坐上马车,将车帘掀开一角。下一刻, 容玠竟是紧随其后,也跟着她上了车。
“你上来做什么?”
苏妙漪放下车帘, “听说圣上将从前的容府赐给你做府邸,那和修业坊可是两个方向, 并不顺路。”
容玠避而不答,看向她掀开的车帘,“怎么, 怕你的摇钱树从此一蹶不振, 不能替你招财了?”
苏妙漪冷笑, “我何时何地对你说过什么像不像的话, 在你容玠的梦里吗?”
马车缓缓驶动,轿夫抬着空荡荡的青顶轿子跟在后头。
容玠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垂着眼叹气, “你养伶人也就罢了, 偏偏是一个如此模样的男伶。如今我还未同你计较, 你倒是对着我发起脾气了。”
苏妙漪立刻撇清关系,“他是江淼亲自选进参商楼的,与我有何干系?冤有头债有主,你要追究就去找江淼。”
“若没有你的首肯,江淼也做不得主。”
“……”
苏妙漪想要把江淼撕碎的心又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下一瞬, 她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不去看容玠那张脸,“兄长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翊官多大年纪,你多大年纪, 我一点没看出你们有哪儿长得相像。人家可比你生得年轻貌美多了……”
马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苏妙漪吐出一口浊气,总算身心舒畅,一转头,却对上了容玠那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眉眼。
……他何时靠过来的?!
苏妙漪瞳孔一缩,刚要朝后退,裙身却被容玠的手掌压住,后颈也被他扣住,避无可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做什么!”
“替你治眼疾。”
容玠面不改色地盯着她,指腹在她眼角摸寻了个穴位,轻点两下,“大夫说,在这个穴位上扎一针,能叫昏镜重明。”
“……”
苏妙漪从未听说过这么个穴位,当即意识到容玠又在吓唬她,于是放松下来,不服输地瞪着眼,与他四目相对,“那容相你是该给自己好好扎一针了……”
容玠动作顿住。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苏妙漪今日在眼尾勾了道略微上扬的弧线,沿着那弧线晕开了一片淡粉色阴影,将那本就似若桃花的双眼衬得愈发迷人。
车外街灯如昼,透过车帘将那浅瞳照亮,长睫遮掩下波光流转,似琥珀一般……
容玠眼底的戏谑玩笑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被苏妙漪这双眼夺走心神,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坠了进去。
“我真不如他?”
他轻飘飘地问道。
苏妙漪敏锐地察觉到了氛围变化,眼睁睁地看着容玠眸光一点点暗沉,暗沉得不辨情绪,她心口一跳,终于率先移开视线,抬手想将容玠的手指拽开,可却晚了一步。
容玠按在她眼尾的手指忽然加重了力道。
穴位竟真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苏妙漪大惊,下意识闭眼,“容玠你来真的……”
话音戛然而止。
轻微的刺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温热柔软。
一触即分,就好像不小心飘落在眼上的花瓣,还没等睁眼就被风吹拂开了。
苏妙漪怔怔地睁开眼,入目便是容玠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微微掀起的薄唇。
“你……”
她将人推开,惊疑不定地摸了摸眼尾,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容玠真的吻了她的眼睛。
就在这个关头,马车停了下来。
苏妙漪只犹豫了一瞬,就将向容玠要说法的心思抛之脑后,飞快地掀开车帘,逃离了越来越闷热、直叫她喘不过气的车厢。
“妙漪。”
容玠掀开车帘,“我给你带了些土产,已经叫人送到了你府上。”
土产……
苏妙漪顿住,狐疑地转头,看向容玠。
容玠迟疑了一下,笑容里似乎有些抱歉,“在外三年,看见什么都想带给你,不小心就攒得多了些……勿怪。”
直到回到苏宅,看见满院子堪称聘礼一样的大箱小箱,苏妙漪才明白了容玠嘴里的“攒得多了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妙漪站在院门口,半晌没回过神。
她身后,女使们苦着脸,“敢问娘子,这些……该如何规整?”
苏妙漪木着脸,挥挥手,“你们看着办吧,随意找地方放着便是,不必来回我。”
女使们一愣,“好歹也是容相大人的一番心意,娘子就不看看?”
苏妙漪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走,似是疲惫得连话都不想说。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待苏妙漪沐浴后坐回榻上,正想看看账簿就歇下,一个女使却捧着个匣盒走了进来。
“不是说不用拿来给我看么?”
苏妙漪擦着微湿的发丝,看了那匣盒一眼。
“娘子,其他的土产都已经收进库房了。唯有这一箱……”
女使欲言又止,“娘子最好还是看看吧。”
语毕,像是生怕苏妙漪责怪她,那女使将匣盒往桌上一放,便忙不迭地跑了。
“……”
苏妙漪抿唇,放下巾布,走过去将那匣盒打开。
入目竟是厚厚一沓信笺。
她随意拆开最上面一封。一手清隽凌厉的熟悉字迹呈于纸上。
苏妙漪愣住。
她曾见过容玠平日里的墨卷,并不是这手字迹。
这手字迹,是属于“卫玠”的,而且是“卫玠”曾经手把手教过苏妙漪的字迹……
苏妙漪忍不住“啧”了一声,定定神,继续仔细看信。
信上说,他刚到青州的第一日,刚好赶上了当地百姓的踢花毽……
「料想你会喜欢,故亲身上阵,为你夺得彩标花键。」
苏妙漪微微睁大眼,将那信纸拿近看了好几眼,确认是“亲身上阵”四个字后,愈发不可置信。
容玠,踢花毽。
……想也不敢想的画面。
不过信上写写罢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诳她?
隔着信纸、隔着三年的光阴,容玠下一句便是「猜到你不信,已将青州当日的知微小报附上。」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翻出小报,果然头条就是知州大人与民同乐,共踢花毽、一举夺魁。
“呵……”
苏妙漪被逗笑了。
她收起第一封,又拆开了第二封、第三封……
匣盒中就是容玠这三年里想寄却不便寄回来的家书。他全都存着,与那些土产一起送了过来。
容玠本是个性子冷的人,估计也甚少同人书信来往。起初几封家书,只有寥寥数语,干巴巴的。而越往后,字句越多,越事无巨细,竟是恨不得连午膳吃了什么都要告诉她。
“……这是在学我吗?”
苏妙漪嘀咕了一句,扯扯唇角,“学又学不像。”
话虽这么说,可她还是抱着匣盒躺回了床榻上,一封一封地拆着容玠的家书。
家书里写了每一件土产的来历,于是苏妙漪虽然刻意地没去看那些箱子,可还是借由家书知道了箱子里装的每一件东西。
待三年的家书读完,屋外已是万籁俱寂。
苏妙漪却没了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她忽地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进了库房。
***
“啧啧啧。”
参商楼里,穆兰翘着腿,嗑着瓜子,“一文一武,一个校尉,一个宰相,一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一个名义上的兄长。苏妙漪,你这桃花运真是叫人羡慕啊!”
“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单拎出来都是好桃花,凑在一起嘛,就有些危险了。依我的拙见……”
江淼也靠在圈椅中,脸上盖着本书遮阳,“非要二选一么?就不能两个都收着?”
白日里的参商楼没什么客人,只有来来往往洒扫的仆役。
戏台下,苏妙漪有些困倦地坐在江淼和穆兰中间,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更加心烦,直接拍案而起,“送客。”
“哎!”
穆兰连忙拉住她,“送什么客,我还没听够呢。容玠给你送了什么土产?”
“……就是一些寻常土产。”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穆兰扣得严严实实、几乎快要抵到下巴的高衣领上,转移话题,“今日天气好,你穿这么高的衣领做什么,不热么?”
穆兰一愣,还来不及阻止苏妙漪,衣领就被她的手指往下拨了拨。
“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尽管穆兰很快就拍开苏妙漪的手,将衣领重新理好,可几个泛着青红的痕迹还是猛地扎进了苏妙漪的眼里。
就好像当年闯入傅府的画面再现,苏妙漪瞳孔一缩,蹭地站了起来,声音瞬间结了冰,“谁干的?”
穆兰眼神闪躲,转头张望了一圈,扯了扯苏妙漪的衣袖,“你小点声……”
“是不是李徵?”
“是啊。”
“他竟和傅舟一样,都是畜生……”
苏妙漪脸色青白,咬牙切齿地。
一听到傅舟,穆兰打了个激灵,终于明白苏妙漪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不一样,真不一样……”
眼见着苏妙漪就像个脱了缰的战马,要撸袖子冲去刑部侍郎的府上杀人,穆兰拉都拉不住,江淼在一旁揉着耳朵,没耐心地吼了一句,“那不是打出来 ,是用嘴嘬出来,嘬出来的!苏妙漪你个夯货!”
“……”
整个参商楼仿佛都静了下来。
洒扫的仆役们先是齐刷刷看过来,又不约而同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低眉垂眼地匆匆离开。
苏妙漪僵硬地扭过头看向穆兰,见她用手遮掩着自己的脸,一幅见不得人似的模样点点头,这才眨眨眼,僵硬地坐了下来。
江淼仍是懒散地靠着椅背,越过坐得僵直的苏妙漪,同穆兰搭话,“李大人看着冷刻古板,没想到私下里这么孟浪?”
穆兰咳了两声,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领,神色也恢复自如,“这不是我昨日刚回京……小别胜新婚,见笑了。”
“……”
江淼啧啧两声,将视线从穆兰的领口上移开,落在苏妙漪通红的耳垂上,眉梢一挑,取笑道,“苏妙漪,你这么纯情吗?”
苏妙漪的耳垂更红了,拿起搁在案几上的团扇,摇得啪啪作响,“我怎么了?你最近才不对劲吧。自从中秋过后,话本写的一章比一章狂放……奉劝你一句,收敛些,否则官府来抓人时,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你供出去!”
“会被官府抓起来?这么刺激?”
一听这话,穆兰来劲了,顿时凑过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苏妙漪面无表情地推开了穆兰的脑袋。
“食色,性也。”
穆兰转了转眼,竟是端出一幅规劝的口吻,“苏妙漪,你这几年一直忙着做生意,现在也可以放松些,施舍点目光给身边这些男人们了吧?”
江淼也附和,“做生意有意思,可谈情说爱也很有意思,你不想给自己找些别的乐子解解闷么。有些时候,我是说偶尔、偶尔有些时候,男人身上的味道未必就比不上铜臭味,男人的手掌或许摸着比银票还舒服,男人的胸膛也有可能比你那些账簿更有安全感……”
苏妙漪将团扇一丢,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拨浪鼓似的摇头,“污言秽语,不听不听。”
江淼气笑了,硬是和穆兰一边一个,把苏妙漪的手扯了下来。
“说你古板你还不承认!我们这还没说什么呢,就成污言秽语了?”
苏妙漪无言以对,两只手都被钳制住,被迫听穆兰和江淼左一句、右一句。
“你要真想谈情说爱的话,我觉得凌长风和容玠比起来,还是凌长风更好一些。”
“凌长风看着就结实,不像容玠,太瘦了,看着像个病秧子……”
“还有,凌长风看着也更热乎、有人气,不像容玠,冷冰冰的,碰他一下恐怕都能被冻伤……”
“最最重要的是,凌长风心眼少,还没有案底。不像容玠……”
苏妙漪终于没忍住,“凌长风是不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
这话一问出口,江淼和穆兰都闭了嘴。
二人相视一眼,心虚地松开了苏妙漪的手,“怎么可能?我们只是实话实说。”
见她们如此模样,苏妙漪愈发怀疑,刚要追问,就被穆兰岔开话题。
“那就不说凌长风和容玠了,如今围着你打转的也不止他们两个。你和凌长风定亲也有三年了,现在汴京城里到处都有风言风语,说你俩的婚约压根不算数,今年等凌长风回来就会解除婚约!这可是叫满城的媒人都忙起来了,最近往知微堂送的名帖,不少吧?制造机会偶遇你的青年才俊,也不少吧?”
“那可不是吗?她苏妙漪背后,是大胤首富裘恕,如今又多了个做宰辅的义兄……”
被苏妙漪剜了一眼,江淼连忙补充道,“就算没有这些家世背景,她自己还手握参商楼和知微堂,坐拥万贯家财,任谁家儿郎看了不心动?”
提起此事,苏妙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哼了一声,靠回圈椅中,“那些人三天两头往知微堂和参商楼堵我,叫人厌烦。幸好我想到个好办法,你们没发现,今日参商楼都看不见那些递送名帖的了么?”
江淼和穆兰愣了愣,往楼外看了一眼,果然冷冷清清,不似前几日。
“什么办法?”
苏妙漪重新拿起扇,慢慢悠悠地摇了起来,“我同那些人说,我爹不在汴京,我娘和世叔也离京休养去了,所以婚事全由义兄做主,让他们将名帖送去次相府上。”
穆兰和江淼瞠目结舌。
恰好秦管事来找苏妙漪,苏妙漪起身随他走了,留下穆兰和江淼两人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待苏妙漪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穆兰才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淼,“她刚刚说让那些媒人去哪儿说亲?”
江淼合上下巴,“去容玠府上。”
两人又重新看向苏妙漪离开的方向,窃窃私语。
“你说,她究竟是纯情少女还是风月高手?”
“她是不是风月高手说不准。但在气死容玠这种事上,她绝对是世间无二的高手……”
第94章
将媒人们全都打发去容府后, 苏妙漪才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这一日,遮云就找来了知微堂。
“公子请娘子今晚去相府用晚膳。”
苏妙漪想也没想, 检查着今日要发出去的小报,“没空, 不去。”
“娘子别为难小人了……”
遮云苦着脸。
苏妙漪无动于衷。
见状,遮云只能叹了口气, 硬着头皮转述容玠的话,“骑鹤馆前几日将一众商行联名上书的奏折交给了衙门,此刻已经呈到了公子的书案上。公子说, 要与娘子商谈此事, 否则不好决断。”
苏妙漪这才抬起眼来, 秀眉微蹙。
骑鹤馆这次的联名上书是她的主意。宫市和科配已经成了汴京城商户们的心头大患, 所以今年她才提出了“免行钱”的点子,交给了官府……
这是骑鹤馆近来最重要的一件事。
苏妙漪明白了容玠的意思,直接将笔搁下, “走。”
到容府时, 已是夜色落幕。
苏妙漪来时带着些怨气, 可走下马车,瞧见华灯映照下,那巍峨府门上黑底金漆的“容府”二字时,怨气却消散了,反而生出些感慨来。
她听知微堂的老杂役说, 容府这宅子, 是百年前赐给容家第一位相爷的,而容府这牌匾,和挂在临安藏书阁的“鸾翔凤集”一样, 都是皇帝御笔。
十多年前,容玠的祖父和父亲获罪,容家举家迁往临安后,这府邸便被贴了封条。直到容玠这次回来前,圣上才命人重新修整,赐给了容玠。
从离开容府,到回来容府,这条路,容玠也走了十数年。从前他是靠祖上荫庇的容大公子,今日却已是独当一面的容相……
“苏娘子?”
见她停在门口没动,遮云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转头看她。
苏妙漪收回视线,罕见地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了。”
撇开和容玠的那些恩恩怨怨不谈,她心中还是替他开心的。
只是这笑容却将遮云吓得不轻。
凭借他以往的经验来看,苏妙漪若是开心得意,那就该轮到他们家公子吃瘪发疯了……
苏妙漪到时,容玠还没回府,她就跟着府中一个叫老刘头的在容府内转了一圈。
老刘头是容府从前看门的老人,当初没有跟容家去临安,而是留在了汴京。这些年,一边经营着自己的小本生意,一边也负责帮容玠打探消息,直到这次容玠回京了,他就又主动请缨回来看园子。
老刘头对这园子十分熟悉,瞧见个亭子、假山、池塘,都能说出容玠小时候的趣事来,苏妙漪手里提着盏灯跟在后面,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搭上一两句。
直到天上开始落雨,二人才回到了宴厅。
聊得投机了,老刘头越看苏妙漪越亲近,“苏娘子,容家这一辈只有两位公子,县主既然收了你为义女,那你便也是容家的姑娘。老奴就斗胆唤你一声二娘子如何?”
二娘子……
苏妙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老刘头忽地想起什么,又神神秘秘地对她道,“二娘子,你且在这厅里稍坐,老奴还有些东西要拿给你瞧瞧。”
不等苏妙漪反应,老刘头就提着灯一路小跑,消失在了暗处。
“这老头……”
苏妙漪笑了一声。
不一会儿,老刘头就捧着一沓帖子眉开眼笑地进来了,“二娘子,你看。”
苏妙漪接了过来,将帖子翻看一瞧,才发现是年轻男子的画像,旁边还配着几行小字,写明了家世背景,“这是……”
“这是最近一段时日,媒人们送到府上来的画册,都是想与二娘子你说亲的人家。”
苏妙漪眨了眨眼,将那些名帖举起来,“这是容……兄长让你交给我的?”
老刘头笑呵呵地,“公子吩咐,让老奴全部处理了。老奴琢磨了一宿要怎么处理,还是我家那婆娘脑筋转得快。她帮着老奴,把这名帖里门不当户不对,还有长得不好看的、名声不好的,全都剔出去了。现在剩下的,都是些生得端正、家世也不错的公子。老奴还没来得及拿给公子看呢,这么巧,二娘子你今日亲自过来了,给你本人过目岂不是更好?”
“哦……”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翻看着那些画得栩栩如生的小像,“您有心了。”
老刘头在一旁搓着手,“二娘子将这种大事交给容府做主,容府上下自是要上心的……”
“什么大事?”
老刘头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外头传来的男声截断。
厅内二人循声望去,就见容玠披着一身玄黑披风,阔步走进来。
秋雨如丝,晶莹地沾在披风上,如同银丝绣线。在廊檐下收伞的遮云也跟了进来,容玠随手解下披风,递给他,走到明亮处,他那双氤氲着湿气的眉眼也变得清晰,好似烟雨缭绕的远山墨画。
“公子回来了!”
老刘头高兴地让开身,“老奴正给二娘子看名帖……”
容玠不动声色地拢了一下眉。
遮云心头一跳,当即从容玠身后冒了出来,“老刘头你犯糊涂了吧,苏娘子就苏娘子,何时成了二娘子?”
老刘头浑然不觉,还笑呵呵地,“二娘子不是更亲近些么,一听就是自家的小姐。”
遮云连忙去看容玠的脸色,却见他脸上没什么异样,似乎是没听见,而目光落在了苏妙漪手中的名帖上,“这是什么?”
苏妙漪早就将名帖合上了,没露出那些画像。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遮掩过去,老刘头自己却已经邀功似的介绍起来,“这是媒人们送来的求亲名帖,上头的人老奴已经筛过一次了,今日正巧拿来给二娘子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厅内倏然一静。
遮云心惊肉跳地瞪着眼,刚想拉着老刘头下去好好说道说道,就见容玠动了身。
“公子……”
遮云不放心地唤了一声。
容玠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苏妙漪身后。
他垂眸,一手将她颊边淋湿的发丝撩到耳后,顺势落在肩上,将要起身的她按了回去,一手将那些名帖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好看么?”
苏妙漪看了一眼表情已经有些不对劲的老刘头,“还可以。”
容玠拿着那名帖,甚至连翻都没翻开,就将它移向身边明烛高燃的灯树。火舌点燃了名帖一角,很快蔓延开来。
容玠松开手,将被火舌吞噬的名帖丢入渣斗中,“往后再收到名帖,都这么处理。”
他看了老刘头一眼,黑沉沉的眼底映着窜动的火光。老刘头僵住,惊疑不定地应了声是,随即却下意识看向苏妙漪。
容玠的目光也重新落回苏妙漪面上,“妙漪,我这么处理可好?”
眼睁睁看着那名帖变成黑漆漆的灰屑,苏妙漪心中倒是没什么波澜,但容玠既然这么问了,她还是忍不住出言相讥,“名册里都是相貌不凡的王公贵族。兄长问都不问我一声,便全烧了,难道是有更合适的人选?”
容玠与她四目相对,静默不语。
遮云看了一眼老刘头和刚刚进来奉茶、此刻还候在一旁的下人,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虽不知情形,但却看出苏妙漪和容玠之间的气氛诡异。他们低眉敛目,刚要安安静静地退下,下一刻,容玠却是当着他们的面,语出惊人。
“为兄如何?”
厅堂内的空气骤然凝滞。
直到一声碎响传来,奉茶的侍女慌忙告罪,手足无措地低下身收拾着地上砸碎的瓷片。
“……”
苏妙漪眼睫颤了颤,眸子里也浮起些讶异。
好歹也是一国之相……
没想到竟连遮掩都不遮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说这种话。
容玠望着苏妙漪,眼里压根没有其他人,“定亲的金簪我都备好了,当初在娄县,挑不到能入眼的,就随意选了一支,现在不同了,可以给你补上最好的……遮云。”
他轻描淡写地唤了一声。
遮云明白他的意思,却踟蹰不前,“公子……”
“去取。”
容玠斩钉截铁地。
遮云拗不过他,只能飞快地转身,撑着伞冲进雨中。
随着他一离开,僵在原地的老刘头和下人们也忙不迭地退下,那脚下生风的架势,像是生怕走晚一步就要被杀人灭口似的。
遮云跑得飞快,回来时捧着一精致的妆匣,将妆匣在桌上放下就走了。
容玠走过去,将匣盖掀开,转向苏妙漪。
苏妙漪一低眼,入目就是各式各样、价值不菲的十数支金簪。
和那满院的土产有异曲同工之处。
“……”
“挑一个,作结亲信物。剩下的,留着平日里戴。”
容玠打量着苏妙漪的表情,“如何,可喜欢?”
苏妙漪目光扫过那些金簪,心里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酸得发胀。半晌,她才伸手,合上那妆匣的匣盖,唇角一掀,“喜欢是喜欢……”
容玠神色一动。
“可是怎么办呢?容玠,我不吃回头草。”
苏妙漪笑意盈盈地看向容玠。
容玠抿唇,一双眼就好似被投石的深潭,顷刻间连涟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妙漪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骑鹤馆的事,改日再议吧。我先回去了……”
她刚转过身,身后便传来容玠低低的声音。
“骑鹤馆的联名上书,成还是不成,其实都是我一句话的事。”
苏妙漪唇畔的笑意一僵。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你什么意思?”
这一次,容玠却没看她的眼睛。
“听不出来么?”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好像再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本相想与苏行首做一桩权色交易。”
苏妙漪的瞳孔一点点缩紧,“你真是疯了……”
容玠起身走过来,“你若收下这金簪、与我成婚,我便答应骑鹤馆的提议。”
“你今日叫我来,原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苏妙漪气笑了,“无耻!”
她抬手就朝容玠脸上挥去,却被容玠接住。
“好吧,那退一步。”
容玠握着她的手腕,敛去了面上的玩笑之意,“不成婚也可以,牵一会儿手,我尽快替你办成骑鹤馆的事。”
“你想都不要想……”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一个惋惜,一个气恼,声音叠合在了一起。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容玠说了什么,愣住。
他这一退……
倒是退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见她面上的怒意凝滞,容玠又问了一遍,“只是牵手而已。苏行首就连这点好处也舍不得给么?”
“……”
苏妙漪眨眨眼,脑子里开始天人交战。
免行钱的事,原本就不好说。可如果容玠打了包票,那一定就有十成的把握。牵个手而已,就能换来次相的允诺。听上去,倒是个十分划算的买卖……
不过再怎么说,这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交易”。
若开了这个口子,有一就有二,往后若是容玠拿更要紧的事要挟她,又提出像前面一样过分的要求呢?
绝对不能答应!
苏妙漪咬咬牙,对上容玠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牵多久。”
容玠的眉宇间冰消雪融。
他转眼,看向外头被昏黄灯光映照的绵绵雨丝,笑着说道,“等雨停。”
苏妙漪干净利落地,“一言为定。”
话音刚落,握在她腕上的手指便微微转动了个方向,往下滑落,食指和中指探入她的掌心,用了几分力道……
“你做什么?”
苏妙漪一震。
容玠垂眼,“十指相扣。”
“……你刚刚没说要十指相扣。”
“我也没说不用。”
苏妙漪抿唇不语。
抵在她掌心的手指没再继续用力,却是轻轻挠了两下。陌生的酥痒传来,叫她不自觉松开了手,也让容玠趁虚而入。五指楔入了她的指缝,随即一点点收紧。
容玠牵着苏妙漪,回到桌边坐下。
二人都没说话,屋里屋外静得只剩下沥沥不绝的雨声和瑟瑟的风声,一眼望去黑沉沉的,竟是不知道要下到何时的架势。
苏妙漪一坐下便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此刻也不好再讨价还价,只能硬生生捱着。
可这么捱着,注意力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她和容玠相扣的手掌上。
尽管苏妙漪将知微堂、参商楼、甚至是骑鹤馆的麻烦事都想了一遍,可视线一触及那和她藕荷色纱袖逶迤在一起的玄色袖袍,她的眼神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忽了一下。
「凌长风看着更热乎、有人气,不像容玠,冷冰冰的,碰他一下恐怕都能被冻伤……」
白日里穆兰和江淼的胡言乱语忽然又在苏妙漪耳畔响起。
苏妙漪感受着那包裹着自己左手越来越炽热的温度,忍不住在心中反驳。
容玠的手不是冷的,而是热的,不仅不像冰块,还像团火,烫得她的手指都有些麻了。
她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竟还说容玠太瘦了,是个病秧子。殊不知此人只是看着清瘦,若脱了衣裳,也是猿背蜂腰……
仿佛被一道雷劈中,苏妙漪倏然变了脸色。
她刚刚在想什么?!!
“怎么了?”
察觉到与自己相扣的手掌忽然收紧,容玠转过头。
入目就是苏妙漪红透的耳垂,就连颈侧也染上了些绯色。
容玠顿了顿,手指不经意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两下,重复着追问了一遍,“怎么了?”
“……我迟早把江淼和穆兰的嘴缝上。”
苏妙漪别开脸,从牙缝里含糊不清地挤出一句。
“什么?”
“我在说,这该死的雨怎么下个没完了!”
雨声很吵,脸上很热,还有掌心方才被容玠勾划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酥痒的触感,沿着二人相扣的手指,不断地朝外蔓延开,逐渐攀上了她的手背、手腕,最后仿佛痒到了她的心里,叫她更加烦躁……
“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容玠问道,“先传膳吧。”
苏妙漪没好气地,“牵着手,还怎么用膳。”
“不耽误。”
容玠将遮云唤了进来。
用完膳后,苏妙漪立刻就拉着容玠走到了廊檐下,然而可惜的是,雨不仅没停,似乎还下得更急。
“时辰也不早了,能不能……”
苏妙漪腆着脸想与容玠打商量。
容玠却道,“商人重诺。”
“……”
“我该去书房处理公务了,走吧。”
容玠撑开遮云递来的伞,抬脚就要往雨中走。
苏妙漪杵在原地不肯动弹,“关我什么事。容相若真公务繁忙,就该到此为止,而不是拖着我这么个累赘去书房。”
“我案上的奏章,哪怕只是一个字一句话,都足以做知微小报的头版头条。”
“……”
苏妙漪夺过容玠手里的伞,“走。”
书房里。
容玠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左手书写十分流畅,右手则还牢牢地扣着苏妙漪。苏妙漪就坐在他身侧,光明正大地偷看。容玠也丝毫没有避忌,时而还会让苏妙漪帮忙翻页。
望着那些奏章上的慷慨陈词,苏妙漪很快沉浸了进去,完全忽略了十指相扣的尴尬。
“北边不太平……”
趁容玠换奏章的间隙,苏妙漪问道,“大胤与北狄又要开战了,是不是?”
“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这场仗能不能打,如何打,与朝堂上的派系争斗息息相关。哪一方能排除异己,赢得话语权,决定了激进还是守成。”
苏妙漪忍不住皱了皱眉,“外患如此,竟还有心思内斗?如果撇开你们那些朋党争斗呢,这场仗究竟是该打,还是不该打?”
“该打。”
“有几成的把握能赢?”
容玠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苏妙漪,“五成。”
苏妙漪忍不住睁大了眼,“只有五成?”
“若有十成,哪怕是七八成的把握,朝中众臣也不会为此争论不、相持不下。”
“大胤休养生息了这么多年,就不能再等等?”
“大胤想等,北狄会愿意等么?”
容玠扯了扯唇角,“这两年北狄内政不稳,隐隐有叔侄阋墙的预兆。若等北狄领主拔都坐稳王位、扫清内患,便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胜率连三成都没有了。”
“……”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你方才说的不对。”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忽然出声。
苏妙漪有些犯困,问道,“哪一句?”
“你说,你不吃回头草那一句。”
“……”
苏妙漪瞬间清醒了。
都过了多久了,他竟然又绕回了那一句!不会是刚刚用膳的时候、看奏章的时候,都在脑子里反复琢磨这句话,想着要如何反驳吧?!
苏妙漪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用另一只手撑着脸,好整以暇地抬着下巴看向容玠,“洗耳恭听。”
容玠将手里的奏章合上,侧过头看她,“你可知你与那渔女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
“那渔女原谅公子,是因为心软。可是妙漪,你不会因为男子的眼泪和屈膝而心软……你喜欢的是征服。”
苏妙漪一愣。
“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你总会被看上去更危险、更不可捉摸的东西所吸引,并且用手段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容玠举起二人交握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苏妙漪,容玠不是回头草,而是你的战利品。”
凉风骤起、雨势忽弱。
断了线的雨珠在屋檐上敲出“叮咚”轻响。
苏妙漪缓缓转头,对上容玠那双幽沉的眼睛。
“你就像个猎手,而我是被你俘获的猎物……”
“哪怕是将我抽了筋、剥了皮挂在屋子里,你也不能这么随意地把我丢了。”
苏妙漪定定地看着容玠,良久才笑了一声。
她上下打量他,以一种轻蔑且嘲弄的眼神,“可是容玠,从小到大,我最不缺的就是你这种战利品。若是都挂在屋子里,怕是一面墙都挂不下……”
“那就把他们扔了,只留下我。”
容玠轻轻一拉,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那双冷淡的眼睛好似雨雾弥漫的夜幕,轻易便能将人卷进去淋湿、浸透……
“我会让自己的皮毛变得再好看些,成为最值得苏妙漪炫耀的猎物。”
“……”
苏妙漪眼里的轻蔑和嘲弄慢慢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愉悦——
是一种就算闭上眼,也会从眼角眉梢蹦出来的愉悦。
她别开脸,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这三年,想要取悦她的人有很多,有些人是为了生意富贵,也有些人是为了她这幅皮囊。可不得不承认,容玠竟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真正取悦到她的人……
苏妙漪不肯将脸转过来,容玠笑了笑,拿起奏章继续翻看。
忽然间,他的手被扯了扯。
“……雨好像停了。”
苏妙漪说道。
第95章
苏妙漪被容玠那番取悦她的言论哄得晕头转向, 晚上睡觉时还真梦见自己猎到了一只漂亮的白狐。
不过仅仅一夜,她便恢复了清醒。脑子里反复回想的变成了容玠书案上的那些奏章。
行者当深谙天时之变,商人亦然。
直觉告诉苏妙漪, 接下来一年,大胤与北狄的战事或许会颠覆朝堂。而战争一旦开始, 便不会轻易停下来,对大胤的所有人, 上至权贵,下至乞丐,都会造成难以预估的影响……
看起来太平的盛世景象, 其实岌岌可危, 一碰就碎。
“东家, 凌将军来了。”
苏妙漪正心事重重地坐在楼上发怔时, 凌长风出现在了知微堂。
她从楼上下来时,就见凌长风抱着手臂靠在书架边,头一歪, 朝她挥了挥手。尽管天气已经有些冷了, 可他身上却仍穿着单薄的锦衣玄袍, 戴着一对银纹漆面的护腕,比起刚回城那日,似乎是更精心打扮过的。
“你来得正好……”
苏妙漪提着裙摆走下来,“我把这三年的账簿都整理好了,打算趁你得空时送去让你过目。”
凌长风却大大咧咧地挥手, “改日吧。我今日过来, 是想问你,想不想去军营看演练?”
苏妙漪有些诧异地,“军营那种地方, 我能进去得了吗?”
凌长风抬了抬下巴,“今日例外。”
苏妙漪只迟疑了一会儿,就颔首道,“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换件衣裳。”
凌长风唇角一咧,笑得眉飞色舞,“好嘞。”
苏妙漪很快换了件更方便行动的窄袖衣裙,凌长风亲自驾着马车,将她带去了踏白军驻扎在城郊的营地。
正如凌长风所说,今日果然是例外,军营里竟有不少妇孺都跟着将士们到处走。营帐前的开阔空地上竟还搭了个比武的台子。
凌长风将苏妙漪带到了台前的第一排,按着她在中间的位置坐下。
“这些都是……”
苏妙漪转头看了一圈身边其他的妇人孩子。
“都是前线将士的亲眷。”
语毕,凌长风拍拍苏妙漪的肩,“我要去准备了,在这儿等着。”
震天的战鼓声响起,台上的演武正式开始。将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上台,台下的亲眷们也看得津津有味、连声叫好。
不一会儿,凌长风也扭着手腕上了台,与他对擂的,是个已经连胜三局、力大无穷的大高个壮汉,被打下去的败者无不扶着胳膊、痛得龇牙咧嘴。
苏妙漪原本也没对凌长风报什么希望,可没想到他上一秒还冲她嬉皮笑脸的,下一秒却是敛去笑容,身姿敏捷地撑着地从对方挥落的拳头下滑了过去,然后见招拆招、赤手空拳地将那比他高上一个头的对手击退到了台下。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望着台上一直赢到最后、额头上沁满汗珠的凌长风,苏妙漪才终于意识到,凌长风已经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连剑都拿不稳、连翻个墙都费劲的纨绔了,而成了一个真正的、能上战场的将士。
欢呼声骤然变得热烈,苏妙漪回过神,抬眼就见凌长风已经拿下了演武第一的胜利品——唯有三品以上武官才能佩戴的十三环蹀躞金玉带。
凌长风拿着金玉带,意气风发地从演武台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苏妙漪跟前,“给你。”
周围静了一瞬,随即便响起更激烈的起哄声。
直到演武结束,演武场的人都各自散开,苏妙漪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众人哄闹的嗡嗡声。
她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就听见凌长风还在一旁打趣她,“重吗?”
苏妙漪顺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金玉带上,微微点头,“这是你赢下的,戴在我身上算怎么回事……”
凌长风随意道,“我连家业都给你了,一个金玉带也不算什么。”
他退后两步,又觉得那金玉带空空荡荡,少了些什么。稍一思忖,便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佩在了那金玉带上。
“这就对了。”
他满意地点头,“这是踏云军特制的匕首,近身打斗十分好用。那日在城外看见你遇刺的时候,我就想送个什么兵器给你防身,左思右想还是它最合适。”
“……”
身边还有不少将士来来往往,苏妙漪没再推托,与凌长风继续往外走,“依你看,如果大胤和北边开战,能有几成胜率?”
凌长风一愣,看向苏妙漪,“你怎么会关心这些?”
“这是关乎黎民百姓的大事,我当然要关心。不止是我,所有人都该关心。”
凌长风点点头,“也是。但如果是现在的话,五成胜率吧。”
“……”
和容玠的预估一样。
见苏妙漪沉默,凌长风还以为她不信,“你们在汴京或许不知道,如今北方那群胡人,已经不是从前的愚蠢蛮夷了。他们骁勇善战,来势汹汹,是前所未有的劲敌……”
说着,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就算是现在开战,若筹不够军费,也可能连五成都没有。”
“要多少军费?”
苏妙漪忍不住问道。
凌长风看了一眼苏妙漪,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别动这个脑筋了。如今就是将你苏家和我凌家的家底搬空,也凑不够这军费。更何况,这军费能不能真的落到实处,也未可知……”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一传信的将士纵马疾驰,眼见着就朝他们冲了过来。凌长风一惊,连忙伸手将苏妙漪拉到了一旁。
“没事吧?”
凌长风连忙上下打量她。
苏妙漪舒了口气,摇摇头。
凌长风手下的一个将士匆匆跑来,“老大,有急报!邵将军到处找你!”
“知道了。”
凌长风转向苏妙漪,“今日不能再陪你了,我先送你出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与苏妙漪相握的手,顿了顿。见苏妙漪没有挣开他,凌长风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和惊喜,赶紧若无其事地牵着她,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军营外走去。
苏妙漪的视线落在二人牵着的手掌上,眼神先是一丝不苟、慎重其事的较真,仿佛在探究这世间最复杂的难题,紧接着又像是百思不得其解,变得茫然和困惑,最终,还是归于平寂,隐隐透出些失望……
凌长风将苏妙漪送出军营,又叫来他手下的一个弟兄驾车,送她回知微堂。
临走时,苏妙漪解下那十三环蹀躞金玉带,还给了凌长风。
凌长风不想接,“说好了送给你。”
可苏妙漪却坚定地将那蹀躞金玉带塞回了凌长风手里,碍于今日的场合,她没有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匕首我收下了,但这金玉带……我受之不起。”
汴京城这两日总是被阴云笼罩着,虽没有下雨,天也阴沉沉的,闷得叫人有些喘不过气。
马车从街巷里驶过时,苏妙漪坐在车中,忽然听得一阵稚嫩的童声。她掀开车帘一看,就见一群五六岁的孩童们在跑跑跳跳地唱着童谣,他们拍着手,头上的发揪上下颤动着。
起初苏妙漪还忍俊不禁,只觉得可爱,直到她听清那童谣的内容,脸上的笑意才顷刻间消失。
“白脸狼,戴草帽。”
“闫家郎,裘家罩。”
“善恶到头终有报,偷天换日逃不掉……”
苏妙漪瞳孔震颤,猛地伸手掀开车帘,“停车!”
驾车的将士一惊,一下扯紧缰绳。伴随着一声慌乱的马嘶,马车在巷口停下。
“苏娘子,出什么事了?”
将士惊诧地转头,却见苏妙漪已经脸色发白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疾步朝那群唱着童谣的孩子们冲了过去。
“闫家郎,裘家罩……”
“住嘴!”
苏妙漪打断了那首童谣。
孩童们吓了一跳,回头看了她一眼,个个都像受惊的鸟儿一般,哭哭嚷嚷地撒丫子跑开。
苏妙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蹲下身,拦下了一个女孩,强颜欢笑,缓和了语调,“你们刚刚唱的,是什么?”
女孩害怕地眨眨眼,有些要哭出来的架势。
苏妙漪从袖中翻找出一块蜂糖糕,递给女孩,压着性子哄劝道,“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教你们唱这些的?”
女孩嚼着蜂糖糕,含糊不清地说道,“不,不认识……”
“是男还是女?多大年纪?”
苏妙漪不甘心地扶着女孩的肩膀追问。
女孩吃完了蜂糖糕,一下挣脱了苏妙漪的桎梏,飞快地跑走了。
苏妙漪眼睁睁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尾,攥了攥手,转身回到马车上,对那将士道,“劳驾尽快将我送回知微堂,多谢!”
一踏入知微堂大门,四部的几个探子就迎了上来,“东家……”
“都跟我上楼,立刻。”
苏妙漪甚至没有听他们说完,就匆匆走上了楼。
谁料当她走到楼上,一推开书房的门,一个熟悉的背影竟已经站在了窗口。
“……世叔?”
窗边,一身紫衣锦袍的裘恕转过身来,神色平静地看向苏妙漪。
知微堂的探子们又被赶回了楼下,围聚在角落里面面相觑。
他们着急地等在楼下,不知道裘恕和苏妙漪说了些什么,只隐约听得上面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和一些物件被摔碎的声响。众人听得眼皮一跳一跳的,却不敢上楼,只能不安地仰头,死死盯着楼梯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看见裘恕从苏妙漪那间屋子里摔门而出,脸色青白地下了楼。
“裘老板……”
有人壮着胆子唤了一声。
裘恕却连看都没看他们,压着一身怒意,从他们面前飞快走开。
众人心中愈发忐忑,连忙你推我搡地上了二楼。
二楼书房的门大喇喇敞开着,里面的已是一片狼藉。书册、小报散落了一地,而苏妙漪却是双手撑着书案,气压极低地背对着门口。
探子们相视一眼,蹲下身开始收拾被吹到门外的小报残页。
一人拾起一张小报,看清那格外显眼的标题时,忽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其他人也被吸引了过去,朝那小报上一看,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偷天换日、改名换姓!」
「闫家子行善求恕,灵前空烧万炷香」
拿着小报的那人只觉得手中纸页忽然变得烫手起来,慌忙松开,“东家,这,这是……”
耸着肩站在书案前的苏妙漪终于转过身来,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一双桃花眸里却溢满了难以分辨的情绪。
目光轻飘飘落在他们手中的小报上,好一会儿,苏妙漪才启唇道,“……今日就发这份小报,现在去刻印。”
众人面露惊愕,僵在原地。
苏妙漪攥紧了手,咬着牙叱道,“快!”
***
城郊军营。
远离了汴京城里的灯火,军营上空的夜色也格外黑沉,连一点星月都看不见。风声萧萧,搭在空地上的营帐里都透着火光,时不时传来将士们的交谈声。
凌长风刚从仲少暄的主帐里走出来,经过一个营帐时,敏锐地捕捉到了“知微小报”四个字,顿时停住步伐,侧耳细听。
“我呸!什么天下第一大善人?!原来就是个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的白脸狼!”
“闫睢狗贼不忠不义、通敌叛国,害了仲将军和数万踏云军!如今仲氏后人藏而不露,凭什么闫氏后人只是换了个名姓,就又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富贵名利应有尽有?!好人无好报,恶人倒是逍遥自在、高高在上?这世间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了?!”
将士们正义愤填膺着,帐帘却是突然被掀开,凌长风神色不明地走进来,“……什么闫氏后人?”
“凌将军你还不知道吗?”
一份不知被传阅过多少遍,已经揉得皱巴巴的小报被递了过来,“裘恕,就是那个到处做字画生意、茶叶生意的裘老板,他竟然姓闫,是闫睢那个狗贼的嫡孙!”
“……”
凌长风僵硬地伸手,接过了那张小报,低头,熟悉的字迹、熟悉的标题,正是当初被苏妙漪压下来的那一张。
“知微堂是当初第一个拿到仲将军遗稿的,没想到这次又是他们,把裘恕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
踏云军不常回京,几乎没几个人清楚京中的形势,更何况是知微堂和裘家的关系。
也有人疑惑地咦了一声,“我怎么记得,知微堂的苏老板,和裘家沾亲带故,好像是,是裘恕的继女呢?”
帐内静了一瞬,众人却是将信将疑。
“定是你记错了吧!怎么可能?”
说话那人挠挠头,也有些怀疑自己,“我应该没记错吧,不信你们问凌将军。老木他们都跟我说了,说凌将军和知微堂苏老板有婚约,凌将军你说……哎?”
众人齐刷刷朝营帐入口看去,却见帐帘微动,空无一人。
凌长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破风响起,顷刻间传遍军营。
营帐里的将士们一愣,纷纷掀开帐帘探身出去,却见一道玄黑身影骑在马上,驱霆策电似的从营帐间掠过,不顾阻拦,径直跃过辕门,一路绝尘而去,背影彻底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整个汴京城也因为今日的知微小报,哗然震动。
从城东到城西,从熙来攘往的主街到偏僻的小巷,从丰乐楼的宴厅到小吃摊的木凳,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几乎手里都拿着那写有“闫家子行善求恕”的小报。
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唾沫星子直飞,甚至比军营里的将士还要愤慨。
“姓闫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披着人皮的黑心玩意!还特意给自己改名叫裘恕!求什么恕了?大肆敛财,开几个慈幼庄,施几次粥就想求得饶恕了?”
“说到慈幼庄我就想起来了!你们还记得几年前知微堂传扬出来的一桩丑闻吗?在扶风县的一个慈幼庄,表面上救济孤儿,实际上呢?做着人贩子和逼良为娼的勾当!”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时裘家不是还派了人去各个地方自查么?我还以为扶风县是特例,裘恕是不知情的……现在想想,裘恕一定就是背后指使,被查出来了才弃卒保车!”
这么一说,整个茶摊上的谩骂声愈发鼎沸,甚至有人直接拍案而起,说要杀去裘府,找裘恕算账。
“裘府那么多护院,你进得去吗?”
茶摊的老板从他们身后经过,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把裘家搞垮了,你们平日里连口好茶都没得喝咯。一个个的,从前不是非裘氏的茶不喝,非裘氏的酒楼不去吗?”
几句话点醒了众人。
有的叫嚷着再也不喝裘家的茶,有的说再也不碰裘家经营的任何东西,更有的召集起了人,说要去裘家那些茶肆酒楼还有字画铺闹事砸店……
待到那些情绪激动、难以平复的人一窝蜂走了,才有人捧着那张小报,反应过来。
“说起来,这知微堂的苏妙漪,不是和裘恕是一家人吗?她娘还在裘府呢,她这是做什么,大义灭亲?”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其中不乏知微堂的忠实追随者,眼见着这把火又要烧向苏妙漪,当即叫了起来。
“苏老板什么性子你们不知道吗?她从来都是个仗义执言、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慈幼庄的事是她揭发的,仲将军的兵书也是被她先找到的!要我说,苏老板这两年与裘家走得近。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也说不准!还有,你们看这儿……”
那人指着小报里的话给其他人看,“小报里说了,裘恕是早就改名换姓,隐藏了身份,连裘夫人都是蒙在鼓里的。多年夫妻,枕边人忽然变成奸臣之后,裘夫人又何尝不是受害者……”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从茶摊边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劲风,险些将矮桌都给掀了。
众人一惊,骂骂咧咧地朝纵马那人望去,却连那人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知微堂一反常态,大门紧闭,里头一片漆黑,俨然一副提前打烊的架势。凌长风咬咬牙,缰绳一扯,转而策马赶去了修业坊。
修业坊亦是紧闭着门,凌长风敲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敲开,直接绕到后院墙,蹬了两脚翻进院子里,把守在里面的下人吓了一跳。
“苏妙漪人呢?”
凌长风一把扣住那差点嚷起来的仆役。
看清凌长风的脸,仆役咽下求救的话,结巴道,“娘子回了一趟修业坊,但已经走了,只嘱咐我们,关好门,什么人都不见……”
“她去哪儿了?”
凌长风追问。
仆役摇头。
凌长风僵立在原地,目光越过墙头,看向那幽邃如墨的夜空,攥着马鞭的手一点点收紧。强烈的不安铺天盖地朝他涌了过来,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轰。”
一声巨响骤然响起,似乎是门板落地的动静。
紧接着,前门便传来一群人的惊叫声。
凌长风的心跳甚至都停了一拍,反应过来后立刻穿过行廊,直奔前院。
待他赶到时,苏宅的前门已经大开,两块门板倒在地上。而快步走进来的却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
“容玠……”
凌长风攥着马鞭的手倏然一松,面容略微有些扭曲,“你是次相还是土匪?!”
容玠置若罔闻,脸色也不大好看地转向惊魂未定的苏家仆役,“苏妙漪人在哪儿?”
毫无意外,仍是一问三不知。
容玠眉心拢成了川字,与凌长风视线相对。二人都不约而同从对方脸上读到了同一种情绪。
汴京城,要变天了……
第96章
又是一夜狂风骤雨。
天光微熹, 汴京城里的花花草草蔫了大半,地上全是被吹落、又被碾进泥尘里,连最初色泽都分不清的剩蕊残花。然而一片狼藉的, 岂止是这些花草?
一夜之间,州桥下最繁闹的几条街, 竟都像是被山匪洗劫过的荒乱模样。几乎每走十来步就能看一家家铺子的门窗被打砸,有的窗户破开了一个大洞, 有的则是连门板都碎成几块,倒在地上,而铺子里面更是一塌糊涂。这些遭了秧的铺面, 都有一个共通点, 那就是招幌上无一例外, 绣着偌大一个“裘”字……
只是此刻, 那些招幌都被扯了下来,扔在地上。那裘字被利器划得看都看不清,一旁还用腥臭的鸡血抹了“闫贼”两个字。
天光越来越亮, 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掩鼻从裘氏的字画铺和茶楼前经过, 却没有丝毫畏惧、同情, 只露出痛快的神色,更有甚者,还往裘家的招幌上踩了一脚,吐了口唾沫。
“白脸狼,戴草帽!闫家郎, 裘家罩……”
随着日头逐渐升起, 童谣声又一次在汴京城的街头巷尾传唱开来。
往日权贵云集的裘府门前,此刻亦是门庭若市。只是围堵在门外的人不再点头哈腰,而是满面憎恶;他们手上拿着的也不再是见面礼和名帖, 而是一篮又一篮臭鸡蛋和烂菜叶;嘴里高声嚷嚷的称呼,也从裘老板、裘大善人变成了闫贼。
只是换了个姓氏,天下第一善人就在顷刻间沦为了天下第一恶人。
善与恶、是与非,系于一姓而已。
“还在娄县的那几年,我经常做梦,我总能梦见自己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与裘家拼争,有时输得一败涂地,有时也能大获全胜。只是斗倒裘恕的那些梦里,从没有今日这条路。”
一条街外,苏妙漪坐在马车里,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裘府,“我从没想过,扳倒一个胤朝首富,竟是这样易如反掌……”
马车内,苏妙漪的右手边侧座上,坐着虞汀兰和苏安安。虞汀兰面容憔悴、脸色发白,俨然是一夜未眠的模样,而苏安安扶着她的胳膊,眉头紧蹙着,眼神里的担心几乎都要溢出来。
苏妙漪缓缓放下了车帘。
裘府外的景象被隔绝在外,可人群的叱骂声却仍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车厢。
每多听到一句“闫贼”,虞汀兰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终于,她忍无可忍想要起身,却被旁边横出的一只手压了下来。
“别过去。”
苏妙漪无波无澜道,“你与裘府已经没有关系了。”
虞汀兰僵住,怔怔地看向苏妙漪,“……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裘夫人。”
苏妙漪从袖中拿出一页纸,递到虞汀兰面前,展开。
“放妻书”三个字骤然闯入虞汀兰的眼里,她的瞳孔猛地缩紧,一把将那放妻书从苏妙漪手中夺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一遍又一遍。
直到确认那是裘恕的字迹,虞汀兰才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我要同他当面说个清楚!”
苏妙漪攥着她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怎么也不肯松手,“你如今已是裘家的下堂妻,还有什么好说的?”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陷入僵持。
苏安安绷紧了神经,目光在苏妙漪和虞汀兰之间打了转,心跳如擂鼓。不过下一刻,她就毫不犹豫地拉住了虞汀兰,“夫人,你就听姑姑的吧,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缘由……”
虞汀兰望着苏妙漪,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尽是酸涩,“我知道。”
车内微微一静。
“小报、放妻书,这些都是他的意思,都是他早就与你商议好的……是不是?”
苏妙漪的眼眸终于浮起一丝波澜。她慢慢地松开虞汀兰的手,抿紧了唇,不言不语。
“你们是何时商量好的?是从他提前一步回京、发现京中已经冒出那首童谣的时候,还是从三年前,从他答应将凌氏家业还给凌长风的时候?他是不是告诉你,有朝一日,若是闫如芥的身份瞒不住了,知微堂便一定要抢在消息扩散之前,将他是闫氏后人的事揭发出去,以此撇清干系,不受株连……”
说着说着,虞汀兰的嗓音便有些哑了,“他也早就想好了,要用这纸放妻书让我脱身,是不是?”
半晌,苏妙漪才嗯了一声,“你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
三年前,她为了凌氏家业与裘恕签下契书时,裘恕便在落笔前添了最后一条:一旦闫如芥的身份走漏风声,知微堂必须要在第一时间发出小报,将真相昭示世人;苏妙漪也要将提前写下的放妻书转交给虞汀兰,并安顿好她。
外面的咒骂声忽然大了起来。
虞汀兰蓦地伸手将车帘掀起,只见裘府的门缓缓打开,裘恕独自一人从府里走了出来。他一身墨蓝锦袍,手里握着把伞,就像是寻常出门一般,走下台阶后朝人群施了一礼。
人群的咒骂声先是高了不少,可在真的看见裘恕时,竟又不自觉停滞了一瞬。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出门做什么?”
苏妙漪蹙眉,不自觉前倾了身子。
虞汀兰攥紧了车帘,“裘家的铺子昨晚都被砸了,他若不出去,无人收拾这个烂摊子。”
“那他也该多带些人手,怎么能一个人……”
“当年被江湖中人悬赏追杀,闫家那些护着他的奴仆,几乎没有活口,尸骨无存,只留下他一个。如今东窗事发,他怎么敢再将无辜的奴仆牵连进来?”
虞汀兰苦笑,“他说过,他出生在闫家,受祖父恩养,不论是背负骂名还是任人泄愤,都是理所应当。可旁人不该遭受这一切,更不该为他而死……”
虞汀兰再次望向车外,只见围在裘府外的人群再次哄闹起来,蜂拥着朝形单影只的裘恕拥了过去。
因裘府外聚集的人太多,衙门早就派了官差守在此处,以免生乱。官差们拦住人群,不叫他们近裘恕的身,可包围圈还是越缩越小,叫裘恕寸步难行。官差们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他们手里砸出去的烂菜叶和臭鸡蛋。
裘恕撑起了伞,在一片骂声里往前挪动着步子。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上那绘有山水墨画的油纸伞伞面,顷刻间就将那伞面毁得不堪入目。
虞汀兰远远地望着。恍惚间,好像又被拽回了数十年前,回到了在自家院墙上亲眼目睹闫家被抄家的情形。
“他们凭什么欺负如芥哥哥……”
自小病弱、连阵风都吹不得的虞汀兰,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梯子上,嘴里哭喊道,“他们那么多大人欺负如芥哥哥一个,我要去帮他……”
她不知道闫家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闫如芥做错了什么。在她眼里,闫如芥始终是那个会偷偷翻过院墙来找她,给她带吃食、给她讲外面那些逸闻趣事的邻家哥哥,是她唯一的朋友,就像那只闯进她毫无生机的荒园里,带给她所有希望和色彩的小蝴蝶……
“住嘴!他算你哪门子哥哥?你再唤一声,是想把我们全家都害死不成?!”
虞老爷气得脸色铁青,招呼身边的下人,“还不把她给我拉下来?!以后这府上绝不能再出现闫如芥的名字,不,不,连一个闫字都不能提!”
“我不!”
虞汀兰眼里盈满了泪水,一双小手死死扒着院墙不肯松开。
“都傻站着做什么?!”
虞老爷怒不可遏地,“去拿锯子,给我把这梯子锯了!”
脚下的梯子被锯断,被围追堵截的闫如芥消失在视野中,虞汀兰从墙头翩然下坠——
“我最了解他,他却还不够了解我。”
死一般寂静的马车里,虞汀兰忽然出声道。
苏妙漪一愣,抬眼就见虞汀兰站起了身。
察觉到她的意图后,苏妙漪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可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虞汀兰垂眼,神色复杂地对上她的视线。
“这汴京城里人人皆知,我与如芥情深伉俪,这绝不是一纸放妻书就能揭过去的……”
“可你不一样,你并非闫氏血脉,此次又有擿伏发奸之功。只要和我这个自私自利的娘断干净,只要避过这阵风头,应是能安然无恙。”
“苏行首,别蹚这趟浑水。就像当年的虞汀兰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吧。”
这是虞汀兰第一次唤“苏行首”。
“……”
苏妙漪眸光颤动,手掌下的力道随之一松。
虞汀兰缓缓将她的手移开,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艰难地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语毕,她便毅然决然地下了车,朝人群里撑伞而行的裘恕奔了过去。
“夫人!”
苏安安大惊失色,蓦地起身,却被苏妙漪拉住,死死按了回去。
虞汀兰最后留下的那句话,苏安安没有听见,亦没有看清。可苏妙漪却准确地辨认出了她的口型。虞汀兰说的是对不起。
“走吧。”
苏妙漪闭了闭眼,对车夫吩咐道,声音虽有些沙哑,口吻却笃定不容置疑,“回修业坊!”
马车径直离去,将被人群前遮后拥的一双患难夫妻远远地抛在了后头,消失在街头……
一如当年在码头,在苏妙漪哭喊声里驶远的那艘货船。
马车不知驶出了多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些讨伐声,苏妙漪才垂眼,将裘恕早就写好的那纸休书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撕碎的纸页飘落在柔软的地垫上。
苏妙漪有些疲惫地靠着车壁闭上了眼。
从昨日到现在,发生了太多事,她此刻只想什么都不管,好好睡一觉,清清自己的脑子。
一旁的苏安安也自觉噤声,没有打扰她小憩。
然而就在距离修业坊还有一条街的时,马车却忽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与裘府外差不多的吵嚷声。
苏安安心里一咯噔,将车帘掀开,便见一拨人群气势汹汹地将马车拦了下来,竟也人人手中都提着菜篮子。
“姑姑……”
苏安安微微变了脸色,转身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缓缓睁开了眼。
“她苏妙漪虽不姓闫,可这几年汴京城谁不知道,闫如芥就是将她视作亲生女儿,当做掌上明珠!她苏妙漪刚来汴京的时候,谁不唤她一声裘大小姐?现在她光凭一个小报就妄想和闫家撇清关系?”
乱七八糟的叱骂声里,一个煽风点火的声音格外突兀、尤为刺耳。
苏妙漪只听了几个字,就辨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她的老仇人,沈氏书铺的东家,书肆行的上一任行首,沈谦。
“她是闫如芥的继女,怎么还有脸出仲将军的兵书?”
沈谦混在人群中,高声道,“这几年她苏妙漪靠着《踏云奇略》名利兼收,赚得还少吗?一面认着闫家的爹,一面吸着仲家的血,简直天理难容!她才是比闫如芥还要卑鄙无耻的鼠辈,菩萨面孔、蛇蝎心肠,当面做人,背后做鬼!”
连苏妙漪也不得不承认,沈谦也是个做小报的好料子。
三言两语便将本就不忿的人群煽动得愈发狂躁,叫嚣着要让苏妙漪下车,别躲在里面做缩头乌龟。
突然,车身就重重一晃,紧接着车外便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出自在知微堂待了几年的老车夫。
苏妙漪瞳孔猛地缩紧,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奸商!”
“小人!”
“欺世盗名!”
“赚仲家的钱你就不怕遭报应下地狱吗?!”
车外的情形比苏妙漪预想中还要糟糕些,各种各样的骂声迎面而来,几个莽撞的男人已经拥挤到了最前面,伸手将车夫拽下了车,此刻还蠢蠢欲动地攀住车辕,一把扯住了苏妙漪的裙摆。
“把手给我……”
苏妙漪咬牙,踢开那些人的攀扯,低身想要将车夫拉回来,可一转眼的功夫,车夫却被挤到了人群后,她蓦地想要收回手,衣袖却被几个男人用力扯住,怎么都甩不开。
而此刻,她一眼就看见沈谦那厮冷笑着站在人群中。
“奸商!”
伴随着一声怒斥,有人将篮子里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径直朝苏妙漪掷了过来。
衣袖被撕扯着,苏妙漪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秽物袭向自己的面门——
突然,一阵劲风从身侧袭来。
下一刻,苏妙漪眼前一白。
就好像一场从天而降的茫茫大雪,她的视野被一片无暇的雪白填得满满当当,再也没有分毫烂菜叶和臭鸡蛋的影子,甚至还有一阵微不可察的冷冽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空气中漂浮的那些腐烂而腥臭的气味。耳畔的喧嚷声似乎也随之一静,变得含糊而遥远……
苏妙漪缓缓眨了一下眼,才看清遮挡在她面前的是一片衣袖,一片用名贵的雪色锦缎裁制、在袖口缀着银色暗纹的宽大袖袍。
又是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传来,划破了苏妙漪耳畔的迷雾,叫一切声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而传入耳里的第一句人声,便是熟悉的、愤慨的、充满了杀气。
“都给我住手!”
“撕拉——”
伴随着布帛被利器划裂的声响,苏妙漪只觉得衣袖一松,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朝后栽去。
然而一只手掌却稳稳地揽在了她的肩后,一边托住她,一边将她带回了车厢中。
苏妙漪一下跌坐回了座榻上,落进了身后那人的怀里,而眼前,车帘落下的前一刻,她看见凌长风纵身落在了车前,扬手拔出了方才掷过来、刺破自己衣袖的壑清剑,猛地朝车前那群人横扫过去,厉声道,“谁再动一下试试?!”
苏妙漪缓了缓神,转头朝自己身后的人看去。
果然,目光对上了一双温润清远、此刻却心急如焚的眉眼。
“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容玠扣紧了她的肩,“如今你是何等处境,怎么敢就这样露面?”
“容相,姑姑昨晚一直陪着裘夫人,刚刚才把夫人送回裘府……”
一旁的苏安安忍不住出声。
容玠这才注意到马车里还坐着苏安安,扣着苏妙漪的手微微一松。他垂眼望向苏妙漪,目光在她发白的脸上逡巡着,“没事吧?”
苏妙漪摇头,视线落在容玠那身雪色衣袍上,忽地想起方才拦在自己面前的那方衣袖,“……你呢?”
容玠松开苏妙漪,放下手。
右手的袖袍上已是一片狼藉,破碎的蛋壳、粘稠的蛋液、和些许烂菜叶,格格不入地挂在那银线暗纹的雪色锦缎上……
苏妙漪和苏安安都忍不住心疼地直皱眉,倒未必是心疼容玠,更多却是心疼那上好的缎子。
饶是容玠,低头望着那袖袍上的脏污后,脸上也是阴翳重重。
到底是替自己糟了这罪,苏妙漪咬咬牙拿出绢帕,强忍着恶心伸手过去,想要替容玠清理,可手还未碰上袖袍,就被容玠拦了下来。
容玠皱着眉将她的手推开,“别碰,脏。”
“那你……”
想了想,容玠摊开手,“你的妆刀呢?”
苏妙漪明白了容玠的意思,却是拿出了凌长风赠给她的匕首递过去。
容玠接过匕首,顿了顿,扬手在自己袖袍上划了道口子,随后将脏了的衣袖撕扯了下来,从车内丢了出去。
车外又是一片骂声。
苏妙漪的注意力总算从容玠身上移开,听见外头的人在质问凌长风是哪儿冒出来的,凭什么对他们动刀动剑、喊打喊杀。
凌长风才懒得同他们讲道理,横着把剑站在马车外头,一幅遇神杀神的霸道架势,剑尖险些真的戳中挤上来的人,惹得底下一阵惊呼。
“你竟敢闹市行凶?!我要报官,我们一定要报官!”
凌长风面不改色,“好啊,那就看看官府来是抓你们这群当街闹事的乌合之众,还是来抓我!”
在看到凌长风时,沈谦就已经退到了人群最后,此刻又浑水摸鱼地嚷道,“他是凌家家主,还是苏妙漪的未婚夫!凌家与闫如芥从来都是沆瀣一气、朋比为奸!今日就该将这些闫氏余孽一网打尽,为仲将军报仇雪恨!”
众人被一怂恿,竟也都嚷起了“扫清闫氏余孽”,可凌长风到底是手中拿着剑的人,众人嘴里喊着,脚下却再不敢靠近马车半步。
“闫氏余孽?”
凌长风怒极反笑,“于公,我乃踏云军的校尉,这三年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保家卫国。于私,仲氏后人与我是挚交好友,连《踏云奇略》的手稿都是我一页一页整理出来的。尔等宵小,有何资格唤我闫氏余孽,要将我一网打尽?!”
吵嚷的人群静了一瞬。
不等他们再出声,凌长风就一手将车夫提回了马车上,叱道,“不必管他们!谁若还拦着,就直接从他们身上碾过去——”
马车内,苏妙漪一听这话便有些坐不住了。
凌长风说什么狠话都无碍,但若是真的伤到了一个两个,那事情就复杂多了。
“凌……”
她微微起身,张口便要唤凌长风。
一旁的容玠却是按住了她,朝车窗外抢先唤道,“遮云。”
早就候在不远处的遮云立刻越过人群赶了过来,手里提着两个精巧的檐铃。他三下五除二将檐铃悬系在了马车一左一右两侧,随手一拨。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那檐铃转了个面,露出刻在其上的“容”字。
第97章
看清这两个“容”字, 连凌长风都明白了容玠的用意。
他再次转向人群,指向那挂上去的檐铃,“你们别忘了, 苏妙漪是扶阳县主的义女,也是容玠的义妹。你们再放肆, 那便是不将县主放在眼里,还当街冲撞相爷的车驾, 该当何罪?!”
容玠方才带着苏妙漪进马车时,动作很快,以至于几乎没人看清他的面容。直到此刻望着那刻有“容”字的檐铃, 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这苏妙漪背后不仅有裘家, 还有容家!扶阳县主远在千里之外, 不足为惧,可容玠却是刚上任的次相啊……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已没了方才不管不顾的怒色。
凌长风扫视一圈, 也眼尖地瞥见了缩在人群最后的沈谦。他突然就明白了今日这群人为何会越过裘恕来堵苏妙漪, 也明白了刚刚是谁第一个叫出了他的身份……
眼见着沈谦又要开口, 凌长风直接从马车上削下一块锐利的木片,一挥手,剑身便击中那块木片。只听得“嗖”的一声,那木片便刺向人群后的沈谦,稳准狠地擦过他的发丝, 钉在了他身后的梁柱上。
沈谦脸色骤变, 连忙转身逃了。
而其他人也吓得不轻,终于朝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路。
凌长风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 亲自驾马,扬长而去。
一行人好不容易回了修业坊。
等了一夜的江淼什么都没问,拉着苏妙漪和苏安安去沐浴休息。
院子里的女使们也被江淼一齐带走了,只剩下容玠、凌长风和遮云三人。
三人倒是没将自己当外人,径直在正厅里坐下。遮云四处转了一圈,还替容玠弄了盏茶来。
凌长风坐在椅子上,对着慢吞吞喝茶的容玠干瞪眼。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怎么会闹成这样?三年前苏妙漪就答应过裘恕,不会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甚至还为此和他签了契书,怎么昨日又突然放出那份小报?她究竟为了什么?”
容玠看了他一眼,“你我昨晚同时赶到修业坊,刚刚同时见到苏妙漪,你问我?”
凌长风没好气地,“别装了,就算她什么都没说,我猜不到,难道你还猜不到吗?”
容玠放下茶盅,低声念道,“白眼狼、戴草帽。闫家郎,裘家罩……听过吗?”
“这不就是今日满城都在唱的童谣么?”
“错。不是今日,而是昨日。在知微堂发出小报之前,这童谣就已经在街坊间开始传唱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凌长风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愣愣地坐回原位,想起了自己第一年做踏白使,被派去匪寨打探消息的时候,与他同去的踏白使暴露了首尾,引得山匪怀疑,最后,那人是握着他的手,将匕首割开了自己的脖颈……
同伴的热血,比任何人都要更烫一些,烫得凌长风至今回想起来,手指都忍不住颤抖。
苏妙漪,又该有多痛啊。
内院,苏妙漪的寝屋里。
热气蒸腾,水雾弥漫。苏安安还在沐浴,而苏妙漪已经换上了单薄的素色寝衣,披着外袍,发丝湿漉漉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江淼难得体贴地替她踢开了妆镜前的凳子,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你今日有福了,我可没给旁人绞干过头发。”
苏妙漪眼睫上还沾着水珠,脸上蒙着一层雾气,辨不清神情。她伸手,牵住了江淼的衣袖,“江淼,你得帮我。”
江淼动作一顿,“我能帮你什么?”
苏妙漪掀起眼,目光看向铜镜中的江淼,“我要见一个人。”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江淼从内院出来时,就见容玠和凌长风还像两尊大佛似的,一左一右地坐在两侧。
“她怎么样了?”
凌长风急急忙忙起身。
“没哭,但也不笑,只能看出来她很累。现在已经睡下了。”
江淼扫了一眼凌长风和容玠,“你们也回去吧,干坐在这儿有什么用?”
凌长风也回头看了一眼容玠,大有容玠不走,他也不走的意思。
容玠站起身,却在临出门时又问了一句,“她就没和你说些什么?”
江淼如实道,“她说她要见六合居的主人。”
容玠神色微顿,但却没太意外,颔首道,“我来想办法。”
江淼欲言又止,“她特意让我传信……”
容玠一愣,脸上难得露出些愕然,“你……传信?”
江淼摸摸鼻子,点头,“前段时间过中秋,我和那位王公子在湖上遇见了,后来也,也见了两三次。他给了我一个信物,让我若遇上什么事,就拿着信物去一间当铺传信……”
见容玠望过来的眼神多了些探究的意味,江淼脸颊微红,轻咳两声,“总之信我可以传,至于他愿不愿意见苏妙漪,我可不确定……”
容玠收回视线,“明白了,告辞。”
他转身离开,若有所思。
在临安时,端王便对江淼有些特殊,如今更是私下给了她能联络端王府的信物。而更重要的是,苏妙漪想要求见端王,不来找他,反而拜托江淼传信……
到了这个关头,苏妙漪这么做,绝不是想与他撇清关系,一定是在她眼里,这件事由江淼会更顺利。
如此看来,端王与江淼的关系,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那我也走了……”
看着容玠都走了,凌长风也知道自己不必再待着。
“你等等。”
江淼叫住了他,“苏妙漪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她绝不会对裘家的处境坐视不理,容玠现在指不定去找什么人帮忙了,你呢,什么都不打算做?”
凌长风似是被一下点醒了,飞快地疾走而去。
***
“凌长风!”
城郊大营里,仲少暄将那小报重重拍在了案上,第一次冲凌长风发脾气,“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为了讨苏妙漪的欢心,你竟叫我一个仲家人去为他们闫家撑腰?!”
凌长风也是头一回见仲少暄如此模样,他们相识多年,又一起出生入死了三年,哪怕是在决策相左时,也未曾用口如此口吻。
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他讷讷道,“就算闫如芥有罪,可裘夫人、苏妙漪,还有裘家那些下人、那些商铺的伙计,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
仲少暄蓦地起身,一手攥住了凌长风的衣领,死死盯着他,“他们无辜,旁人就不无辜吗?我的曾祖视闫睢为同袍好友,却被他背刺一刀,不无辜吗?那些因为闫睢枉死在涞城的踏云军 ,他们不无辜吗?还有那些没了丈夫和父亲的踏云军家眷,他们不无辜吗?!!”
“……”
“闫睢因为一己之私,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害得大胤这么年抬不起头来,如今轮到他的后世子孙,倒是有人隔岸观火地嚷起无辜来了……”
说着,仲少暄忽地想起什么,质问道,“那年我们在祠庙,听见有人寻找仲氏后人,那个人就是裘恕,对吧?你早就知道他是闫如芥了,却一直瞒着我,是不是!”
凌长风无言以对。
仲少暄狠狠推了凌长风一把,厉声道,“我告诉你凌长风,他闫如芥就算侥幸活下来,也该像阴沟里的老鼠,闷不做声地躲起来,永远活在黑暗里!既然他舍弃不了荣华富贵,非要堂而皇之地行走在阳光下,那如今被烈日炙烤、焚骨扬灰,也是他活该!”
凌长风踉跄几步,勉强站稳,他动了动唇,却发现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仲少暄胸口起伏着,半晌才略微平复了心绪。他闭了闭眼,抬手将桌案上的知微小报拾起来,揉碎在掌心,“……不去迁怒苏妙漪,不去向知微堂讨回我家祖上的兵书遗稿,已是我最后的底线。”
凌长风默然半晌,才拱手道,“多谢将军……”
语毕,他退出了营帐。
仲少暄抿唇,背过身,将手中纸屑撒入渣斗。
这头凌长风在仲少暄这儿碰了壁,另一边江淼却给苏妙漪带来了好消息。
“王炎回信了。”
寝屋里,江淼将信笺递给苏妙漪,“说是今夜可以约在此处相见。”
苏妙漪将那信笺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眼,先是一怔,随即却是扯了扯嘴角。
见她如此表情,江淼问道,“你知道这地方?”
苏妙漪抬手将信函烧了,“不能再熟悉了。”
竟是容玠三年前住的那间宅子,也就是有密室和暗道通往端王府,曾经还关过她一日一夜的那个鬼地方。
“我随你一起去?”
江淼问道。
苏妙漪看向江淼,似有所动,“多谢。”
江淼挑挑眉,“跟我还客气什么?”
从始至终,江淼都没问过苏妙漪,为何要见六合居的主人,更没问苏妙漪为何要拜托她传信。
晌午后,祝襄来了修业坊,还带来了汴京城内的消息和知微堂各地送来的急报。
“按照东家的吩咐,参商楼这几日的演出都已经停了。知微堂那边,虽然也时不时有人上门闹事,但比起裘家的产业,还是要好太多。”
苏妙漪将一个匣盒交给祝襄,“把它挂在知微堂外。”
祝襄愣了愣,掀开匣盒,发现里面盛着一副熟悉的对联,“这是……”
“是当年圣上赐给知微堂的。”
苏妙漪缓缓道,“一个月前,我刚让临安那边把对联刻在了梁柱上,将这幅真迹送来了汴京。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你将这对联挂上去,再有人闹事,便将他们扭送官府,治他们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祝襄应了一声,收下对联,继续回禀,“平日里汴京的小报,都会尽快同步给其他地方。可昨日的小报被我压了下来。所以现在只有与汴京相邻的几个州县得到了消息,临安那边暂时平安无事……”
祝襄看向苏妙漪,欲言又止,“只是,附近几个州县也闹得动静不小,茶肆酒楼字画铺就不说了,书院的状况略微好些,最让人头疼的,是慈幼庄。”
苏妙漪翻看着急报的手指一顿,蹙眉看向祝襄。
“如今人们都说扶风县的慈幼庄并非例外,说裘老爷是披着菩萨的皮,做着恶鬼的勾当,所以全都冲进了慈幼庄,要慈幼庄把那些孤儿们都放了……”
“胡闹!”
苏安安霍然起身,脸上满是怒意和不可置信,“孤儿们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若是没有慈幼庄,他们又该去向何处?!”
祝襄转向苏安安,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妙漪揉了揉眉心,沉默不语。
反倒是江淼拍了拍苏安安的肩,“先别着急,等我们今晚回来再议。”
日薄西山,夜色落幕。
悬挂着容氏檐铃的马车停在苏宅后门的小巷里,江淼和苏妙漪从后门出来,上了马车,乘着夜色赶往城郊。
“这宅子……”
江淼下车后,望着那宅院,有些意外,“是不是寒碜了些?他在临安还能住六合居呢,来了汴京就只能住这种地方了?”
苏妙漪还未想好要如何回答,江淼却是已经自说自话地,“不过也难怪,汴京是什么样的地方,哪儿能像临安一样……”
二人敲开门,一个仆役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公子,苏娘子和江娘子到了。”
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布置了桌凳,桌上布置着各种茶点,而端王,此刻应唤一声王公子,就坐在桌边,闻言才缓缓起身,转过来。
他的目光在江淼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向苏妙漪,“苏老板,江娘子,请坐。”
江淼自觉地将苏妙漪推了过去,“王公子,我还没给你这宅子看过风水,今日你愿意出手相助,我感激不尽,所以就不收你的卦金了,好好帮你看一圈。”
端王眼里带了些笑意,“那就劳烦江娘子了。”
江淼朝苏妙漪使了个眼色,随着仆役离开。
待江淼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端王脸上的笑意才逐渐敛去,转向苏妙漪。
“本王知道你为何而来,但苏妙漪,裘家如今的状况,你觉得本王还能做些什么?你知微堂小报发出去的第二日,本王就按照容玠的意思,派了汴京府的官差守在裘家门口。明面上防止动乱,实际上护卫裘恕的安全,这已是本王能做到的极限,你还要如何?”
“难不成你要本王以汴京府尹的名义下令,将那些闹事者都捉起来?你可知本王今日这么做了,明日便会尽失人心,一败涂地?”
苏妙漪默然片刻,伏身下拜。
目光落在那纤弱却直挺挺的背影上,端王眼皮跳了跳,倾身虚扶了她一下,“你这是做什么,先起来。若被有些人知晓了,怕是要为了你找本王的不痛快。”
苏妙漪的额头叩在手背上,低声道,“多谢殿下这两日的照拂。民女也知道,此局难解。今日来,不是为了让殿下替裘家出头,而是想求殿下查清一件事……”
端王顿了顿,收回手,“何事?”
苏妙漪抬起身,直直地看向端王,“民女想请殿下帮忙,查清那童谣从何而来。”
“……”
院中陷入一片死寂,就连风声都停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江淼玄玄乎乎的叫嚷声,端王似乎才回过神来。
他垂眼,神色不明地看向苏妙漪,“本王还以为,你已经猜到了。如果只是想查这童谣的来路,容玠也可以帮你,为何非要求见本王?”
苏妙漪深吸了口气,“不瞒殿下,知微堂已经查到了些许线索,可线索都指向皇宫大内。所以民女以为,此事还是交托殿下更合适……”
“你是觉得本王更合适,还是担心连累容玠?”
苏妙漪移开视线,避而不答。
“算了……”
端王摆摆手,“本王也没什么话好同你说了,你走吧。”
闻言,苏妙漪心头一沉。
这便是不肯替她查那首童谣的意思了……
“今夜叨扰殿下了。”
她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刚要退下,却又听得身后传来端王的一声叹息。
“苏妙漪。”
“本王本不该与你多言。但既然你今日是求见的王公子,那我便以王公子的身份劝你一句……”
“千金散尽还复来。”
第98章
苏妙漪身形一僵, 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端王却已经消失在一片桂影里,只留下一句“言尽于此”。
“王公子同你说了什么?他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吗?”
从垂花门出来,江淼就急切地问苏妙漪。
“……算是帮了吧。”
苏妙漪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就好那就好!”
江淼高兴起来, “没想到这个王炎还是有些用处嘛……”
苏妙漪低垂着头,以至于江淼并未能看清她苍白如纸的脸色, 和眉眼间隐隐浮动的阴翳和怒火。
回廊上,仆役提着灯替苏妙漪和江淼引路, 迎面却是撞上了另一队人,最中间那个披着斗篷,步伐迈得格外碎且缓慢。
“今日有客?”
那人不疾不徐地开口问了一句, 声音年迈, 却有些尖细。
江淼正欲分辨, 却听得她们身前引路的仆役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 扑通一声跪下,“刘公公,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刘公公……公公!
江淼一惊, 下意识抬头看向中间那人, 顿时对上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
端王的别院里, 出现个公公并不稀奇,因此苏妙漪并未太惊讶,仍沉浸在端王方才那番话里,也忽略了这位公公前还有个刘字。
“这二位娘子是……”
刘公公眯了眯眸子,看过来。
苏妙漪站在前, 江淼站在后, 一明一暗,任谁都会第一眼注意到站在亮处的苏妙漪。
跪下行礼的仆役连忙直起身,张口就要报上苏妙漪的身份, “这位是知……”
“民女江淼,拜见刘公公!”
江淼忽地从苏妙漪身后越了上来,挡在苏妙漪前面,不伦不类的行了一个大礼。
转眼间,二人位置颠倒。江淼站在了明处,而苏妙漪的面容被挡得严严实实。
刘公公的目光终于落在江淼身上,口吻有些诡异,“你说你叫什么?”
“……江淼。”
“江水的江,三水的淼?”
“正是。”
刘公公的神色愈发不对劲,“听口音,你是临安人?你是临安哪家府上的?”
江淼哪里有什么临安的口音……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什么,身形一动,想要上前,却被江淼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民女是孤儿,无父无母,平日里靠着测算占卜、看看风水的本事,糊口度日……”
回廊里静了一瞬。
“把头抬起来。”
刘公公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情绪难辨。
江淼犹豫着抬起脸,目光再次撞进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她只觉得像是有刀子在自己脸上剜肉剔骨一般,那视线冷冰冰的,叫她不寒而栗。
“江淼……呵,江淼……”
终于,就在江淼有些难以忍受时,刘公公移开了目光,一边意味不明地笑着,一边从她和苏妙漪身边行过,径直朝内院走去。
直到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江淼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快,快扶我一把。”
苏妙漪蹙眉,将她掺了起来,“你方才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江淼气笑了,“苏妙漪,你平日里的聪明劲都去哪儿了?刚刚那公公姓刘啊!我不知道皇宫里有几个刘公公,但我知道你几年前唯一得罪过的一个公公,就姓刘!”
刘公公……
苏妙漪反应了一会儿,蓦地转向那提灯的仆役,“刚刚是哪位刘公公?”
仆役从地上爬了起来,“是刘喜,刘公公。”
“!”
苏妙漪眸光微震。
仆役将苏妙漪和江淼二人送出了宅门,便躬身退了回去。
“你今日可多亏带了我!”
江淼揉着膝盖,倚靠着苏妙漪往外走,“若不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确实。”
苏妙漪扶着江淼,却是心事重重,“只是那刘公公对你的态度,也很不寻常。他似乎,早就知道你……”
江淼没说话。
那刘公公的诡异之处,她自然也有所察觉,可她实在想不出缘由……
“或许是王公子总跟他提起我?话说回来,一个皇宫里的公公,为何要来王公子的住处?”
“……”
一阵车轮滚过石板的声响打断了她们二人的交谈。
苏妙漪循声望去,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她的马车后头,而驾车的人正是遮云。
车窗的帘子被掀开,露出容玠那张朗月清风的俊容。他扫了一眼苏妙漪,便看向江淼,“劳烦你先行一步。”
江淼挑挑眉,原本还想着替凌长风捣捣乱,可被容玠那轻飘飘的眼神一瞥,到底还是缩了缩肩,转身上了苏家的马车。
苏妙漪也正憋闷着。除了容玠,似乎没有其他人可说,于是提着裙摆上车,在侧座坐下。
“脸色这么差……”
容玠垂眼打量她,“端王同你说了些什么?”
苏妙漪忍不住冷笑一声,“他同我说,千金散尽还复来。”
“……”
“说得好听,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散去哪儿,散去何处?是散进国库,散进那些权贵的钱袋里吧?!”
苏妙漪暗自咬牙,有些不甘,“这分明就是厚颜无耻,要趁火打劫……”
容玠沉默了片刻,才与苏妙漪解释道,“端王的意思,并非是让裘家把家财充入国库,而是送进皇室的私库。”
苏妙漪一愣,“皇室私库?”
“北境的局势,想必你也知晓了,此战一定要夺得先机。可朝中以楼岳为首的主和派,却怎么也不愿打这场仗。他们的说辞……便是国库空虚,钱粮不足,此战必败。”
“三年前便这么说……”
苏妙漪蹙眉,“可齐之远那桩贪墨案,不是已经罚没了不少赃银么?”
“你也说了,是三年前。莫说这三年里耗费了多少,就算国库有盈余,如今被楼岳一党把持,圣上也无力扭转朝堂上的局面。”
苏妙漪从容玠的话里品味出什么,“所以,皇帝只能向商户讨要钱财,而且越过楼岳、越过国库,才能真正地用在刀刃上?”
容玠颔首。
苏妙漪怔怔地坐着,一双桃花眸里风云变幻、瞬息万变。
起初找端王时,她只知道传谣者在宫内,却不知是哪位和裘恕结了仇的皇亲国戚。可现在,主战主和、裘家闫家、童谣、端王的“言尽于此”……
零零散散的诡异之处,在这一刻忽然被容玠的话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
苏妙漪动了动唇,声音清醒而冷冽,“我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若想知道一件事背后的推手,只要看谁受益最多。受益者,就是凶手。”
顿了顿,她抬眼看向容玠,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没有什么趁火打劫,而是纵火打劫。那首童谣,根本就是皇帝的手笔。”
“……”
容玠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
苏妙漪怒极反笑,眸子里燃起了火,原本听到那句“千金散尽还复来”时她还只是觉得荒唐和不甘,可现在却是更觉得寒心。
“他的手段怎能如此阴毒?三年前,裘恕还替他拉下了齐之远,那时你还告诉我,裘恕是皇帝的人。怎么,对自己人需要用得着这么龌龊的手段么?
他若真想用裘家的钱去打仗,难道就不能好好商议,就没有别的法子?是生怕裘家不愿意倾尽家产,所以就一点退路也不留……如此霸道,如此贪婪,这不就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说到最后一句,容玠的脸色已经变了。他蓦地挥袖,手掌覆在了苏妙漪唇上,阻止了她的口不择言,“这种话你也敢说?”
“……”
苏妙漪也回瞪向他,压抑了两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微微侧开脸,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容玠的虎口上。
容玠眉心只是轻微拢了一下,直到苏妙漪松开牙关,才慢慢收回手,虎口上已经印着一道略微沁着血迹的齿痕。
“端王也知情,你和端王是一伙的……”
话音一顿,苏妙漪忽地想起什么,眼里浮起些怀疑和试探,“是不是你……”
容玠顿住,“什么?”
“他们放出童谣的事,你事先知道吗?”
苏妙漪没有多想,将自己的疑心脱口而出。
容玠眼底先是掠过一丝讶异,紧接着便有沉怒在翻涌,起伏间还透着些复杂的情绪——似是酸楚,似是恼恨,似是受伤。
“你怀疑我?你是怀疑我将裘恕的秘密告诉了皇帝,还是怀疑我撺掇了这件事,又或是两罪并罚,这一切都是我的坏主意?”
苏妙漪心口一紧。
她好像……说错话了……
恰巧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罢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苏妙漪不知该如何补救,于是只含糊着说了一句,起身就要下车。
手腕忽地一紧。
一股力道骤然将她扯了回去,她的后背跌倒在铺着黑色毛毡的座榻上,就在后脑勺要碰上车壁时,却被一只手掌托住……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待苏妙漪再定神时,就见容玠俯身压了下来,将她卡在车厢角落的空隙里,眸光发涩地盯着她,“知道这秘密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们都是自己人,不会说出去……”
苏妙漪恼羞成怒,挣扎着想要推开容玠。
可容玠却单手扣住了她的一双手腕,另一只托在她脑后的手掌也加重了几分力道,修长的五指探入她的发间,与发丝绞缠,密不可分。
“他们都是你的自己人,而我却是心肠最黑、手段最狠的那个外人……是吗?”
“嘶。”
发根传来牵扯的疼痛,苏妙漪挣扎的动作只能停下,被迫对上容玠的眼睛。
容玠的眼眸越来越沉,越来越暗,最后漆黑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仿佛天地星辰都能寥落其中。
扣在苏妙漪后脑勺的手指就往下拂去,缓缓摩挲着她脖颈,好似带着刺的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容玠喃喃着吐出一句,声音低不可闻,“难怪那年在大相国寺,我翻遍了你亲手挂上去的福牌,怎么都寻不到我这个外人的名字……”
苏妙漪不自觉绷直了脖颈,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容玠是在说三年前她为了骗虞汀兰,在大相国寺挂的一堆福牌。
“那、是、做、戏……”
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即便是做戏……也唯独没有我。甚至连死去的郑五儿都有一枚,却唯独没有我……”
容玠低下头,面容尽数隐进了暗处,神情难辨。
下一刻,苏妙漪颈间忽地一疼。
“啊……”
她瞳孔骤然缩紧,吃痛地闷哼一声。
容玠竟是埋头在她颈侧,也狠狠咬住了她,如同蛰伏许久的野兽终于忍无可忍,亮出獠牙,想要一举咬断羊羔的喉咙,啖其肉饮其血……
可容玠到底不是野兽,在刺破肌肤,唇齿间洇开一丝腥气时,他的“獠牙”还是无声地收了回去,最后只在那留下齿印的痕迹上轻轻吻了吻。
苏妙漪脸颊气得通红,一把将人推开,捂着方才被咬的位置,没什么底气地质问,“容玠你属狗的吗?”
容玠顺势退开,坐回了马车另一侧的座榻上,眼帘半搭着看她,“彼此彼此。”
他抬起手,将手掌上带着血迹的齿印展露在苏妙漪眼前,一语双关,“不过我没你狠心。”
“……”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圣上的筹谋,我和端王一概不知,我们也是事后才猜出了端倪。”
苏妙漪一时无言,狼狈地捂着脖颈,匆匆下车。
马车外,驾车的遮云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十步开外的银杏树下,背对着车厢,面朝着院墙,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只是这姿势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苏妙漪脸上烧得更热,从他身后经过时,忍不住朝树上踢了一脚,丢下四个字,“奴才随主!”
树枝上的落叶霎时落下,哗啦啦砸了遮云一头一脸。
遮云:“……”
遮云委屈地扭过头,对着苏妙漪落荒而逃的背影嚷道,“苏娘子,我什么都没做啊……”
回应他的只有砰地一声关上的大门。
巷内寂静了片刻,遮云还杵在原地挠头,不远处的马车里便传来容玠没什么温度的嗓音,“随我是件坏事?”
遮云蓦地睁大了眼,连忙跑回去,“公子……”
“回府!”
***
这一晚与容玠不欢而散后,苏妙漪又在修业坊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窝了两日。中途只有穆兰来过一次,可她也只能劝慰苏妙漪,对裘府如今水深火热的境遇也是束手无策。
“听说裘家所有的铺子都歇业了,裘恕和你娘那日亲自去衙门报了官,料理了一些后续事宜,就没再出过裘府。裘府的护院这几日戒备森严,虽能防住一些纵火行凶的,但像在院墙外泼粪水的,砸菜叶的,用鸡血写字的,却是防不胜防了……”
顿了顿,穆兰又补充道,“不过裘恕和你娘现阶段是安全的,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苏妙漪抱着怀里的钱匣,扒拉着里头的铜板,“小道消息,江湖上又在悬赏闫如芥的项上人头了。”
穆兰倒吸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王炎给你想了办法么?办法呢?”
江淼问道。
“……”
苏妙漪闷不吭声。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对裘恕开口。
穆兰在一旁看得有些着急,拍开了苏妙漪手里的铜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数钱?”
听着铜币落下去的悦耳声响,苏妙漪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穆兰,“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娄县的时候,隔着一条街有家车马行?”
穆兰一愣,“记得,怎么了?”
“那家车马行是叫价最高的,但却是娄县生意最好的。因为离他不远的地方有条路,路上有个坑,迟迟没有修好。不少外地来的车马总是会栽在那儿,每当这个时候,这条街上唯一的车马行就成了救世主,甚至还会有人多付他们双倍的报酬……”
江淼不解,“听着不是挺正常的?只能说这车马行选的地方好,多半是看过风水。”
“呵。”
穆兰冷笑一声,“才不是。那地上的坑就是车马行自己挖的,还定期给官府送银钱,让他们修路修慢些,这样才能招揽更多生意!黑心肝的东西!”
“这不就跟山匪一样了?想从他那过,还得交买路钱。”
江淼大开眼界。
苏妙漪扯扯唇角,“打家劫舍还举着帮你、救你的旗号呢。若是我,宁愿舍弃马车,也绝不向他们妥协……”
江淼似有所悟,欲言又止,“可是,路总要继续走下去的,总不能人就卡在这儿,止步不前了吧?”
穆兰听不明白江淼和苏妙漪在说什么,口吻寻常地,“那怎么可能?人还会被一辆坏掉的车逼死么,娄县又不止这一条路,又不止这一家车马行,不过是费些时间费些精力,树挪死人挪活,要么抬着车去别处修,要么直接换个车!还有一招更狠的,若我的车一直坏在路上,把路都拦了,自然会有人来帮我……熬着就是了。”
一番话说完,屋子里静得可怕。
穆兰看看苏妙漪,又看看江淼,汗毛竖起,“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只是觉得你说得对。”
穆兰眼前一亮,“所以,你想到办法了?”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在她们期盼的眼神里直摇头。
三人正说着话,一仆役忽然领着祝襄忽然从外头匆匆进来。
祝襄没有要紧的事绝不会上门……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起身迎了上去,“祝叔,出什么事了?”
“东家,近日汴京城不太平,人心惶惶。官府召集诸位行首在骑鹤馆议事。”
祝襄神色郑重地回答。
苏妙漪一愣,“什么时候?”
晌午后,苏妙漪和祝襄赶到骑鹤馆时,议事厅内已经聚集了各个行当的行首。骑鹤馆的十一位分列成两排,坐在长桌边,其他各行的行首却只能在议事厅内站着,围了一圈。
一见她来了,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顿时噤声,望过来的眼神有的带着怜悯,有的在幸灾乐祸,还有的带着敌意……
苏妙漪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突然注意到一张熟悉而可憎的面孔。
“沈老板怎么在这儿?”
苏妙漪挑挑眉,露出笑容,“今日这场合,来的都是行首,沈老板站在这儿,那又将我置于何地啊?”
沈谦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丝毫没露出尴尬的神色。
“是我叫他来的。”
坐在第一位的酒行蔡行首朗声道,“我是怕苏行首今日来不了,所以才叫了沈老板过来。苏行首莫要介意。”
苏妙漪笑了,“那如今我都到了,是不是该把沈老板请出去了?”
“既然来都来了,就一起听听吧。”
蔡行首笑着向左右看了看,“左右咱们这议事厅够宽敞,多一个人也站得下。”
其他人纷纷附和。
这个老狐狸……
苏妙漪唇角还上扬着,眼里却没了笑意。
“东家,先坐下吧。”
祝襄在她身后低声提醒了一句。
苏妙漪这才走到蔡行首的对面坐下,一抬眼,发现蔡行首正摩挲着手指上的一个冰料飘红仙鹤扳指,那是骑鹤馆总掌事的信物,几日前还在裘家,在裘恕的手上。
“这是裘……哦,不对,是闫如芥交出来的。如今由我代管。”
见苏妙漪看着扳指,蔡行首解释了一句。
苏妙漪颔首,收回视线。
议事厅的门被再次打开,一个修长如玉的身影走了进来,“诸位久等了。”
站着的行首们还未反应过来,蔡行首却是一惊,起身行礼,“端王殿下!”
众人连忙跟着行礼,苏妙漪亦然。
所有人都在心中暗自思量,自从齐之远被革职、端王接任汴京府尹后,与骑鹤馆打交道的就成了府衙里的通判。这还是第一次,端王直接在骑鹤馆里露面,可见今日之事,朝廷格外重视。
“都免礼吧。”
端王一挥衣袖,径直越过众人,坐在了苏妙漪和蔡行首之间的上座。
端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苏妙漪,“近日汴京城里的各大商行都不太平,所以本王才请诸位来商议,看看是不是能尽快解决这乱象,稳定局势。”
众人面面相觑,议事厅内一片死寂。
“怎么,本王在此,诸位不敢畅所欲言?”
不论是站着的坐着的,都暗自看向坐在端王下首的蔡行首和苏妙漪。一个手握总掌事的信物,代管骑鹤馆,而另一个则是新起之秀,前段时日因着“免行钱”的事,更是威望大增,若没有闫如芥这回事,她恐怕才是下一任总掌事……
“殿下,小人以为群龙无首,当务之急,还是得定一位说得上话的人,统揽大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竟是沈谦。
端王也朝沈谦看去,“你的意思是……”
沈谦站了出来,朝端王行礼道,“裘家无德,需得重选一位总掌事。”
议事厅内一静。
端王神色微动,目光扫向蔡行首和他手上的总掌事扳指,绕了一圈才落在苏妙漪身上,却见她低眉敛目地端坐着,唇畔噙着一丝冷笑。
“此事本王也考虑过了。”
端王收回视线,颔首道,“骑鹤馆的确还是得有一个主心骨。蔡行首……”
他转向蔡行首。
听得端王的唤声,蔡行首脸上装得波澜不惊,可眼角眉梢的喜意却是再难压下,他直接站了起来,向端王施礼道,“蔡某定不负殿下所托……”
话音未落,端王便启唇道,“那就好,还请你将这仙鹤扳指交由苏行首吧。”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就连苏妙漪也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端王。
蔡行首脸色僵住,还有些将信将疑,“殿下说交给谁……”
“怎么,本王说得不够清楚么?”
端王也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神色郑重了些,“来之前,本王已经请示了父皇,父皇金口玉言——骑鹤馆的下一任总掌事,是苏妙漪。”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苏妙漪身上。
“这怎么可能?!”
沈谦变了脸色,失声嚷了起来。
端王的眼神陡然锐利,“你是在质疑本王,还是在质疑父皇?”
沈谦扑通一声跪下,虽冷汗涟涟,却还硬着头皮道,“草民不敢!只是,只是闫如芥一事风波未定,苏妙漪是闫如芥的继女,此刻已经自身难保,如何能做骑鹤馆的掌事人,这怕是不能服众……”
“是么?”
端王扫视了一圈,“你们不服?”
议事厅内鸦雀无声。
沈谦咬着牙,垂死挣扎,“草民说的是百姓……”
“裘恕。”
端王忽然扬声打断了他,起身对众人道,“也就是闫如芥,已将所有家财赠予皇室,包括他名下的所有产业。从今往后,裘家的所有田地就是皇家田庄,所有铺子也直接由内廷的少府管理……”
苏妙漪脑子里轰然一响,蓦地站起了身。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端王,看着他的唇瓣开开合合,却觉得那声音逐渐模糊。
“鉴于汴京城里的商行大多都与裘家有生意往来,所以未来的日子,官府和骑鹤馆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竭尽心力完成这次交接,而父皇、本王还有闫如芥,一致认为,这件事交给苏行首是最合适的……”
剩下的话,苏妙漪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直到蔡行首黑着脸,将那仙鹤扳指从自己手上硬生生摘了下来,交给祝襄,祝襄又递了过来,她才恍然回神,“……”
“苏行首,你还在等什么?”
端王强调了一遍,“这可是父皇的意思。”
苏妙漪攥了攥手,双手接过那扳指,缓缓戴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第99章
议事结束, 行首们三五成群地从骑鹤馆内离开。就在他们纷纷议论着裘恕将所有产业交给皇室的举动时,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风风火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苏妙漪!”
下一刻,端王出现在他们身后, 叫住了刚走马上任的骑鹤馆总掌事,“本王还有事要与苏行首商议, 请留步。”
“……”
祝襄守在骑鹤馆的静室外,室内, 端王和苏妙漪相对而坐。
“本王还以为,那日同你说的话,你听进去了, 也去裘家劝过了, 所以昨夜裘恕才会进宫面见父皇。”
“……我什么都没说。”
“看出来了……否则今日在议事厅, 你就不会是那样的表情。只是, 裘恕既然都做出了选择,你还有什么好替他不平的,安安分分做你的掌事人, 莫要再多生事端。”
苏妙漪掀起眼看向端王, 口吻有些冷硬, “殿下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教我做事?”
“本王是想告诉你,裘恕昨夜进宫提了三个要求,其中两个都是关于你的。一个是让你做骑鹤馆的掌事人,另一个就是慈幼庄的安置, 他提出, 慈幼庄必须由你苏妙漪和内廷一起管理。”
苏妙漪垂眼,很快明白了裘恕的用意,“我知道了。”
顿了顿, 她忍不住又追问道,“你方才说三个要求,还有一个是什么?”
端王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裘恕向父皇求了个官职。”
“官职?”
“府库司郎中,负责筹集押送军粮军饷。”
从骑鹤馆离开,苏妙漪就去了裘府。自从那日送虞汀兰回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裘府。
几日的光景,裘府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富贵显赫的模样。脏污不堪、坑坑洼洼的院墙,被人砸下来的檐瓦碎片,还有满地无人打理的枯枝和落叶,隐蔽的侧门都是如此状况,也能想到正门更是不堪入目。
苏妙漪从侧门进了裘府,仆役领着她去见裘恕。经过回廊时,她看见来来往往的下人们无不灰头土脸、心事重重的。
“容相,这边请。”
一个仆役的声音隔着花格窗,从回廊另一边传来。
苏妙漪步伐一顿,转眼就透过花格窗的缝隙窥见了一张熟悉的侧脸。
“容玠?”
她蓦地转身往回走,绕过回廊尽头将人堵住,“你怎么在这儿?”
“奉陛下之命,送裘郎中回府。”
“裘郎中……”
苏妙漪没什么滋味地笑了一声,“裘郎中。”
“裘家的危困不日便可解除,妙漪,这未必是件坏事。”
苏妙漪反问,“世叔为何会突然进宫,是不是你同他说……”
容玠静静地望着她。
怀疑的话语在苏妙漪唇齿间滚了一遭,到底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二人正沉默地僵持着。
裘恕却是忽然出现在了回廊另一头,唤了苏妙漪一声。
他朝苏妙漪笑了笑,“此事与容相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苏妙漪跟着裘恕进了书房,一踏进门,她就按捺不住性子地问道,“为何不能再多等些时日,为何偏要这么急着做决定,还是这种覆水难收的决定?你可知道他们皇室……”
“我知道。”
苏妙漪愣了愣,“什么?”
裘恕在窗边坐下,亲自动手烹茶,“从童谣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谁的手笔,知道他们的目的。之所以拖到昨日才进宫,不过是那些账目处理起来比较棘手……”
“……”
苏妙漪僵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
她在家里纠结了几日几夜,可裘恕竟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一切,并作出了决定……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逐渐沸腾的汩汩水声。
良久,苏妙漪才有些麻木地在裘恕对面坐下,低声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
裘恕将沸腾的水注入茶碗,“这本就是我成为裘恕的原因。”
苏妙漪怔住。
水雾缭绕,弥漫在二人之间,模糊了裘恕那张沧桑沉稳的面孔。
“其实我是在祖父死后,才第一次听到仲桓将军的名号。在此之前,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一个仲字……”
“直到后来,我不再是闫如芥,我成了裘恕。我阅万卷书、行万里路,从不同的人嘴里听见最真实的话,听见他们如何对仲桓将军歌功颂德、祭奠追思,又是如何对祖父恨之入骨、切齿拊心……我才慢慢明白,闫这个姓,沾着多少人的血,盈着多少罪孽……祖父他,犯了弥天大罪,死不足惜……”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该赎罪的,该替祖父赎罪,该替闫家人赎罪。我这条命能留下来,就是为了赎罪……”
窗外的日光被阴云掩去,苏妙漪心里愈发沉甸甸的。
裘恕忽地抬眼看向她,自嘲地勾勾唇,问道,“小妙漪,你若是我,又会如何赎罪?”
“……”
苏妙漪动了动唇,却没发出丝毫声音。
“我自然可以躲进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不见天日,又或是隐姓埋名,低调本分地做个普通白衣……只要我愿意活得像个阴沟里的老鼠,就很难会有人发现,我是当年大难不死的闫如芥……”
“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要如何才能赎罪?难道只能焚香祷告,乞求仲桓将军和那么多仲家军的宽恕吗?”
裘恕摇头,“这不是我要的。”
苏妙漪似有所动,终于有些明白他刚刚说的那句“成为裘恕的原因”意味着什么,“所以,你才选择经商……”
裘恕颔首,“只有站得更高,才能做更多事,更能弥补祖父犯下的过错。有朝一日,我要让因为闫家而打的败仗都赢回来,让因为闫家而送出去的疆土都回归大胤。而想要做到这一切,除了人,就是钱,除了为将,就是行商……”
停顿了片刻,他看向窗外,缓慢而坚定地,“闫如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苏妙漪怔怔地看着裘恕。
自年幼将眼前这人视为假想敌后,她没少打听他是如何发家致富的。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他经商的目的,不是为了富贵,而是真真正正的“求恕”……
裘恕看向苏妙漪,笑了起来,“如此,你心里可好受些了?”
苏妙漪攥了攥手,神色还是有些不忿,“既然没有那首童谣,您也会这么做,宫中那位何必要逼您到这步田地?!只要他开口,您就一定会答应,他却连试探、商讨都不曾有,直接戳穿了您的身份……”
裘恕苦笑,“许是因为闫氏子孙,不堪托付吧。”
苏妙漪哑然。
屋内寂静了片刻,裘恕才又叹了口气。
“走到这一步,我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向圣上求官,是为了能让这些银钱一分不少地变成粮草,送去前线;讨要慈幼庄,是因为我只能信得过你……其实,慈幼庄里最早的一批孤儿,大多都是仲家军之后。妙漪,若没有你,我怕效仿扶风县的慈幼庄只会更多……”
想了想,苏妙漪开口道,“待此间事了,慈幼庄的事,我会交给苏安安打理。”
裘恕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没有人会比她更看重慈幼庄,更关心那群孩子们了。还有……”
顿了顿,裘恕将终于烹好的茶端呈到了苏妙漪面前,“不久后,我可能会离开汴京。临走之前,我最放不下的人……是汀兰。”
从进书房以来,裘恕头一次露出恍惚的神色,“其实这些年我总是在后悔,当初在临安,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见她,更不该同她相认……哪怕是后来带她离开,也该一直以兄妹之礼相待,不该让她成为裘夫人……闫如芥出生在闫家,余生都背负着上万英灵的罪孽,可她不是,她原本有安稳的人生,有你这样好的女儿,实在不必与我一同沉沦……”
茶香四溢,萦之不散。
裘恕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可虞汀兰是裘恕唯一的私心。”
苏妙漪垂眸,望着那漂浮在茶盅里的岸芷汀兰。
良久,她郑重其事地吐出三个字,“您放心。”
***
裘恕散尽家财的消息很快在汴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尽管百姓们对他一个奸臣之后做府库司郎中的事仍颇有微词,可至少倾家竭产这个结局还是叫他们十分痛快。且裘家所有商铺尽归皇室所有,也没再有不怕死的去商铺闹事。
至于苏妙漪,不论过程如何,她终于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成了骑鹤馆的总掌事。掌事的日子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风光,尤其正值多事之秋,她忙得昏天黑地,有时连吃饭都顾不上,好在有祝襄和其他管事。
接手慈幼庄的事,苏妙漪真的交给了苏安安。而苏安安未来大半年要做的事,便是亲自去各地的慈幼庄走一遭。
是日,苏妙漪一行人就将苏安安送到了城门口。
“安安才刚及笄,你就让她长途跋涉去做这种事,是不是太狠心了……”
穆兰也来送行了,却喋喋不休地埋怨苏妙漪。
苏妙漪这几日累得很,懒得和穆兰打嘴皮子官司,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苏安安从车上走下来,小声道,“穆兰姐姐,是我自己想去的。”
“你跟你姑姑越来越像了,就是头无知无畏的倔驴!”
穆兰伸手,手指在苏安安脑门上用力戳了两下,还要戳第三下时,被苏妙漪一巴掌拍开了。
江淼望向苏安安身后的几个护卫和一个管事,“知微堂没人了,就派这么几个人跟着?”
“到了地方,会有当地的人接应。”
苏妙漪转向苏安安,神色淡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管事。”
一行人正说着话,忽而又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停在苏安安的马车后。
看见车帘上的纹路,江淼挑挑眉,“苏安安你可真有面子,连次相都来给你送行。”
话音刚落,容玠便掀开车帘走下车,他穿着一身紫色官服,头戴长翅乌纱帽,俨然是刚下朝就赶了过来。
“这是冲着苏安安来的吗,分明就是冲着她姑姑。”
穆兰在一旁小声嘀咕。
可出乎意料的是,容玠却没看苏妙漪一眼,而是径直走到了苏安安面前。
穆兰和江淼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苏妙漪也不由地怔了一下,很快才想起来,此人多半还在因之前她怀疑他的事在生气。
容玠从袖中拿出一块容氏的令牌,递给苏安安,“这一路若是遇上什么险阻,可以拿着令牌去官府。”
苏安安受宠若惊,福身道谢,“多谢容相。”
“除了令牌,我还给你找了个帮手,他会护送你上路。”
苏安安面露讶异,“这就不用了,姑姑给我带的人已经够了……”
容玠没有应答,而是转头看向马车,唤了一声,“容奚,下车。”
“!”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玉冠锦袍的绯衣少年掀开车帘,露出一张与容玠有几分相似、却更年轻的面容,五官都与容玠相像,唯独一双多情的笑眼,与他兄长大相径庭,更张扬、更轻佻,甚至还隐隐透着些恶劣。
“苏安安,本公子给你保驾护航,你竟还敢推三阻四?”
对上那双眼睛,苏安安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容奚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了自己跟前。
“容奚?!”
其他人也都傻眼了。
苏妙漪亦是满脸讶然,“你何时来的汴京?”
容奚笑盈盈地唤了一声“妙漪姐姐”,眼睛却一直望着苏安安,“昨夜刚到。听说苏安安要去做善事,我就自告奋勇,跟着兄长过来了。”
苏妙漪皱眉,转向容玠,“接手慈幼庄并不是什么大事,知微堂的人已经够了。况且容二公子自幼体弱,怎能舟车劳顿?”
容玠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袖,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而容奚更是不听劝的,“我这几年吃好喝好,身体也结实得很。妙漪姐姐就不必为我操心了。我这一路,食宿皆由自己承担,也有护卫随行,说起来,不过是搭个车同行而已,知微堂不会这般小气吧。”
语毕,容奚便长腿一迈,直接越过苏安安上了车,在车上嚷嚷起来。
“苏安安,走了!”
苏安安:“……”
她浑浑噩噩地转身,刚想上车,却被苏妙漪叫住。
苏妙漪走过来,神色复杂地盯了她片刻,才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苏安安,不论你是替知微堂做诱饵,还是替我接手慈幼庄,你与我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你明白吗?”
“……”
苏安安僵在原地。
“所以不要抱着做了这些、就能挽回一切的念头。”
苏妙漪盯着她的眼睛,“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真的愿意去接管那些慈幼庄吗?”
苏安安微微攥紧了手,一字一句,“我愿意。”
苏妙漪垂眼,难得对她露出了个笑容,“去吧。”
目送苏安安的马车驶出城,苏妙漪才转身对上了容玠。容玠仍是没看她,而是对江淼和穆兰道了声告辞,就拂袖而去。
苏妙漪杵在原地干瞪眼。
“你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容玠生气了?他这是在和你冷战?”
江淼问道。
苏妙漪板着脸嘀咕,“凭什么,他凭什么敢和我置气啊?吊着张脸等我同他道歉不成?想要和好的是他又不是我,看谁熬得过谁……”
她转身上了马车,“回骑鹤馆!”
另一边,出城的马车上。
苏安安郁郁寡欢地低着头,耳畔挥之不去的,仍是苏妙漪的那些话。
「你与我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不要抱着做了这些、就能挽回一切的念头。」
忽然间,一袋热腾腾的蒸饼被递到了她眼前。
苏安安错愕地抬眼,正对上容奚的目光。
容奚眼里的探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嫌弃,“你这几年是不吃饭吗,瘦得跟鬼一样?”
“……”
苏安安看看容奚,又看看他手里的蒸饼。
“看什么看,你知道这袋蒸饼多值钱多费工夫吗?这可是我特意从临安带来的,你最爱吃的那家甄记蒸饼铺!我一路上用冰块冻着它,早上出门之前才重新蒸了,就为了让你尝一口甄记的老味道……不信你试试,看看是不是几年前那个味道。”
苏安安怔怔地拈了一块,一大口咬下去,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容奚吓得手一抖,剩下那些蒸饼“啪嗒”一下砸在了软垫上。
***
裘家的商铺田庄交接得差不多后,那座曾经让苏妙漪艳羡眼红的裘府也被收入内库,打算过些时日由官府出面,公开竞价,转给最高应价者。不过皇帝也没让裘家人无处可去,还是给他们留了一间城郊的庄子。
在裘恕和虞汀兰带着仅剩的几个仆役从裘府里离开的那一日,汴京城里几乎是万人空巷,都围聚到了裘府外,想要一睹闫如芥倾家荡产的落拓模样。
这一次,在裘府外□□的不再是汴京府的普通官差,而是披袍擐甲的军中将士,里三层外三层,将围观的百姓们隔在了裘府五十步开外。
苏妙漪本不该凑这个热闹,可她坐立不安,最后还是带着几个护卫去了裘府外。不过她赶到时,裘府外已是人山人海,他们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后,与把守在街道另一侧的将士们站在一处。
苏妙漪今日特意戴了面纱,无人认出她。可她往那些将士们的脸上扫了一圈,却一眼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是当初与凌长风一起回京的军士!
也就是说,今日负责护卫裘恕的,偏偏是踏云军……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有两个军士在一旁窃窃私语。
“咱们是仲家军,现在被派来守着闫氏后人,真是有够晦气的。”
“听说当初那个因为追杀闫如芥拿到悬赏金的江湖门派,为了不砸招牌,又派了一拨杀手在路上了……不然你以为派这么多人来守着做什么?要只是防这些老百姓,哪里用得着我们。”
“难怪……要我说,这闫如芥就该以命偿命。若真有刺客,咱们是不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军士连忙止住了话头,“你可别再说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过。”
苏妙漪将他们的话听在耳里,秀眉忍不住蹙成了一团,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忽然,前方的人群传来一阵喧闹声。下一刻,裘府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拉开了。
裘恕和虞汀兰并肩从门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老管家、一个婢女和两个仆役。一改往日的锦袍华服,裘恕和虞汀兰穿着十分朴素的衣裳,布料上连纹饰都没有。虞汀兰更是素面朝天、除了发间的一支玉钗,周身上下再无佩戴任何首饰。
待他们走下台阶,裘府大门再次合上,两个将士走上前,将封条贴在了门上。
尽管隔着人群,苏妙漪看不清面容,可光是从腰间佩戴的金玉带上,她却认出了其中一人是凌长风,而另一人从穿着上看,比凌长风还要高一个品级,若她猜得没错,定是仲少暄。
“好!”
封条贴上裘府大门的那一刻,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声呼喝,紧接着便有更多人应和地叫好起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痛快,就仿佛这么多天积攒的怨气都随着这吼声发泄了出去。
震耳欲聋的叫好声里,虞汀兰担心地看了裘恕一眼,裘恕朝她笑了笑,伸手揽住了她的肩,护着她往台阶下早已等候的马车走去。
碍于周围把守着的踏云军,百姓们没像上次那样提着菜篮子,往他们身上砸烂菜叶和臭鸡蛋,除了叫好,他们没再有别的动作。
就在苏妙漪悬着的那颗心略微落下些时,一道寒光忽然刺入她的视野——
“嗖。”
伴随着几道利器的破空声,人群的叫好声戛然而止。
众目睽睽之下,三枚暗器径直朝裘恕刺去。
苏妙漪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那暗器刺过来,就好像多年前的场景再现……
裘恕猛地侧过身,挡在虞汀兰身前,朝旁边躲去。
下一瞬,一道剑光划过,挡在裘恕和虞汀兰身前,将其中两枚暗器拦了下来。可漏掉的一枚却是越过他们,擦伤了后头没敢动弹的老管家。
老管家呆怔地摸了摸颈间的血迹,一转眼,伤痕透着的青黑色便蔓延到了脸上,他瞪大着眼,轰然倒下。
真见到了死人,方才还看热闹的人群纷纷倒吸了口冷气,忙不迭地朝后退去,生怕被刺客的暗器误伤。
裘恕望着死不瞑目的老管家,脸上掠过一抹痛色,他步伐移动,刚想上前,却被凌长风执剑拦下来,“世叔,去车上!”
仲少暄神色复杂地在尸体边上蹲下,察看了一眼,抬头与凌长风对了一眼,沉声道,“暗器有毒,见血封喉。”
凌长风的脸色愈发难看,强行护着裘恕和虞汀兰朝马车上退去。
人群如潮水般朝后涌去,起伏间还传来推搡声和被踩踏的叫嚷声。场面一片混乱,苏妙漪也被挤得连连后退,好在身边围着护卫,才没让她被拥来的人群踩踏挤倒。
苏妙漪却顾不得脚下,她抬头,顺着方才暗器射来的方向,一眼瞥见了不远处酒楼二层开了一道缝的窗户。
“杀手在那里!”
苏妙漪一把扯住了在后头把守的军士,“先控制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再出手!”
被苏妙漪扯住的军士顺着她的视线我那个酒楼上一瞧,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将她和其他撤退的人群一同往开阔地疏散,扬声道,“都别慌,这边走,先顾好自己!”
苏妙漪不肯离开,重复道,“你听到我说的了么,杀手在楼上!”
那军士终于看了垂眼看向苏妙漪,面无表情道,“没有军令,吾等不能擅自行动。”
“……”
话语间,又是几道暗器破空而来,越过惶惶的人群,直接朝马车袭去。
裘府门口,凌长风一人护送着虞汀兰和裘恕,那头已经有些顾不上,遑论退到这里来下达什么军令,而仲少暄似乎也只顾着疏散百姓,大有不顾裘家人生死的意味。
让踏云军为了闫如芥出生入死,的确是太讽刺了些……
苏妙漪意识到不能再指望踏云军,只能转向自己身边的护卫,欲言又止,“你们……”
“但凭东家吩咐。”
为首之人应答道。
苏妙漪咬咬牙,“去阻止杀手,拖延些时间也好,不必管我!”
护卫们转身,飞快地朝她指向的酒楼而去。他们一散去,苏妙漪身边便再无防护,顿时便陷入蜂拥而至的人群中,被挤得踉踉跄跄。
“低头!”
马车内,凌长风一手按下裘恕和虞汀兰,一边拔剑将飞来的暗器挥打到一旁,扎进车壁中。
凌长风掀开车帘,想要车夫立刻赶路,却见车夫竟是已经不知所踪。无奈之下,他只能亲自一扯缰绳,朝人群散开的街巷那头驾车而去。
酒楼内,潜伏着的几个江湖杀手重新备好淬了毒的暗器,对准马车,刚要继续追杀,就听得身后的屋门被踹了开来。杀手们一愣,齐齐转身,将准备好的暗器朝屋外射去。
然而门口的人早有准备,踹开门后就立刻朝两边避开,任由那暗器袭了个空。
趁着杀手们更换暗器的空当,知微堂的护卫拔刀杀了进来。
杀手们相视一眼,只能掩护着一人重新布置暗器,破窗撤退。
酒楼的窗户轰然砸了下来,杀手们一跃而下,刚刚好落在了疏散的人群堆里,顿时引得惊呼连连、一阵兵荒马乱。
原本往前冲的人群忽然调头朝后跑,苏妙漪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挤到了最前面,一个趔趄摔了出去,跌坐在地,面纱也随之飘落,彻底暴露在杀手们的视线下。
杀手们原本没认出她,也不欲对普通百姓下手,可就在这时,追出来的护卫们看见这一幕,其中一人变了脸色,下意识喊了一句,“东家!”
一声东家,倒是叫杀手们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苏妙漪身上。
重新备好暗器的杀手甚至没有多想,猝然一抬手,一枚暗器便直朝苏妙漪袭去。
就在她几乎能感觉到暗器的寒意刺到眼前时,一股力道骤然落在她肩上,将她一把揽了起来,朝旁边闪避开。
风声擦着苏妙漪的耳畔而过,她整个人栽进一个淡雅清馥的怀抱里,与那人一同摔在了地上,身子却没直接落地,而是摔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闷哼了一声,是苏妙漪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反应过来,双眼一睁,入目就是容玠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你……”
容玠眉头紧蹙,没有给苏妙漪说话的机会,一把将她搂了起来,旋身躲入街边的一间金银铺子。而他带来的相府侍卫也拔刀朝那些杀手围堵而去。
前后皆有追兵,杀手们退无可退,一挥手,便在地上摔下一个烟雾弹。
趁着烟尘弥漫,所有人都雾里看花时,杀手最后朝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马车发出最后三枚暗器。
凌长风驾着马,余光里便瞥见三道寒光自侧面袭来,眼见着便要穿透车帘、刺入车内。他瞳孔一缩,刚要将自己的壑清剑掷过去,却又有一道更响亮的破空声传来——
下一瞬,伴随着“铛”的一声。
一柄长枪狠狠钉在了车身上,枪头系着的红缨颤动得厉害,而三枚泛着寒光的暗器直接从车辕边落了下去……
一箭三雕。
凌长风眸光一动,顺着那红缨飘起的方向望去,就对上人群后心烦意冗、欲说还休的仲少暄。
凌长风朝他颔首示意,仲少暄却是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对他身边的将士分开下令道,“你们,跟上凌将军,随他护送人离开。你们,跟我走。”
语毕,一队人便分道扬镳。
凌长风驾着马车驶远,仲少暄领着人转身朝那些被围堵的杀手而去,将那些已经被绑缚的杀手们押解离开。
一炷香前还人满为患的街巷,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
听得街上的动静小了,藏身在金银铺里的苏妙漪这才长舒一口气,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倏然一松。
劫后余生,她精疲力竭地转过身,靠着门板蹲坐下来。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起方才将自己从暗器下救出来的容玠……
苏妙漪脸色一凛,蓦地抬眼看向倚靠在一旁,始终没出声的容玠,“你没事吧?”
容玠一手扶着胳膊,一手垂着立在阴影中,辨不清神情。
他没作声,苏妙漪忽然有些不安,强撑着站了起来,“容、玠……”
清浅的雪竹香混合着一丝血腥气,钻入她的鼻间。
循着那丝血腥味,苏妙漪的目光落在他垂下的胳膊上,触及那被划破的紫色衣袖,和那划痕边已经洇开的深红血迹,她瞳孔一震,猛地凑过去,拉起容玠那只手,“你受伤了?!”
容玠一声不吭,只是在伤口被牵扯时微微蹙起了眉。
“撕拉——”
紫色的袖口被沿着划破的地方被整个撕扯开。
容玠左臂上被锐器擦破的血淋淋的伤口顿时裸露在苏妙漪的视线下。
“……”
这是方才救她时,被那见血封喉的暗器所伤。
没有第二种可能。
霎时间,苏妙漪的脑海里充斥着裘府那管家死不瞑目的惨状,紧接着,那一张张毒发身亡的脸都变成了容玠的模样……
容玠垂眸,就看见苏妙漪低着头,扣在他手腕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因为用力,手背上纤细的青筋都若隐若现,指尖更是血色尽褪。
容玠眉心舒展,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不够,还不够……
他心底那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仿佛有黑水在汩汩地往外涌,撺掇着他开口。
“妙漪……”
容玠薄唇微启,“若我为你死在这儿,你可会难过?”
第100章
话音既落, 容玠就看见苏妙漪的身子明显一颤。可她仍是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吓傻了的模样。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容玠的耐心也耗尽, 他探手过去,捏住了苏妙漪的下巴。
尚未动作, 指腹下却是传来一片濡湿的触感。
容玠一愣,顿住。
下一刻, 苏妙漪却是自己仰起了脸。
一张泪眼婆娑、泣涕如雨的面庞猝然撞进容玠的眼眸里,恰如一座倾倒的山轰然坠进深潭,将那漆黑的潭水砸得烈烈轰轰、波澜壮阔。
“走, 去找那些人解毒……”
苏妙漪喃喃道。
她其实根本没听见容玠的话,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在她的脑海里, 那一张张已经变得死白的脸孔消失后, 就只剩下一片空白。直到此刻,才勉强冒出一个念头——那些杀手既然会用毒,自然也会解毒, 现在去解毒, 或许还来得及, 还能保住容玠一命!
“走,跟我走……”
苏妙漪拉着容玠就要往外走,可她脚下虚浮,没走两步,双腿便是一软。
容玠喉头微动, 一把扶住她, 顺势将她搂进怀中。
然而苏妙漪一心要带他去解毒,拼命地挣扎起来,嘴里只重复着“解毒”两个字。
容玠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也随之收紧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楔入自己身体里。
“妙漪,妙漪……”
他有些急切地唤了两声,“没事的,我没中毒……”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一僵。
容玠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好一会儿才捧起她的脸,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缓声道,“他们还未来得及在暗器上淬毒。”
苏妙漪慢慢地眨了眨眼,眼泪止住了。她再次看向容玠受伤的小臂,将信将疑,一开口,嗓音都有些哑,“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也见到了,那毒见血封喉。若暗器真淬了毒,我此刻已然毙命,怎么还可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
苏妙漪脸色仍是有些发白,她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执意带着容玠去街上找了个最近的医馆,将医馆里的所有大夫都叫来替容玠诊脉。
直到所有大夫都诊脉说只是皮肉伤,苏妙漪似乎才放心下来,只是神色依旧有些恍惚。
与她相识这么些年,这还是容玠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模样。原本他还在为她的情难自禁而感到惊喜,可在医馆坐着坐着,那惊喜却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如今他已确认了自己在苏妙漪还占据着一席之地,可苏妙漪呢?她未必能接受这一结果。
容玠定定地望着苏妙漪,待大夫离开后,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握,他才惊觉她的手掌竟是冷得如同冰块。
苏妙漪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想要将手抽出来,“没事就好,我还有骑鹤馆的公务要忙,先走了……”
容玠却不肯放手,目光仍在她面上逡巡着,似是要将她看穿。
苏妙漪闭了闭眼,轻飘飘地,“都已经得到想要的了,你还想做什么?松手。”
容玠充耳不闻,“不可以。”
“……”
“苏妙漪,若我现在就这么放你走了,你打算躲我多久?几日,几个月,还是……再也不想见我。”
容玠问道。
苏妙漪的眼神飘忽到了一旁。
的确,她方才站起身时唯一冒出的念头就是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总之不想再见到容玠这张脸孔,也不想再回忆起自己方才暴露心迹的难堪……殊不知容玠竟如此敏锐,连她这点逃避的心思也能勘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容玠竟变得如此了解她?
苏妙漪和容玠二人僵持不下。
而一帘之隔,医馆内的病患和大夫来来往往,时不时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你先松手……”
苏妙漪暗自咬牙,一边扭动着被攥在容玠手里的手腕,一边压低声音,“当朝宰辅,在这医馆里与自己的义妹拉拉扯扯、纠缠不休,成何体统?!”
容玠朝那帘子下晃动的人影看了一眼,面无波澜。
苏妙漪无可奈何地停止挣扎,“……容九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躲着我。”
容玠低声道,“至少给我一个能挽回你的机会。”
隔间内倏然一静,被帘外的嘈杂声衬得格外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移开视线,极为迟缓地吐出一句,“……让我好好想想。”
容玠眉头一松,终于松开了手,露出笑容。
“好。”
***
从医馆离开,容玠便让遮云将苏妙漪悄悄送去了圣上赐给裘恕的庄子。
厅堂里一片愁云惨淡,众人皆是惊魂未定。
苏妙漪走进去时,就见两个仆役正郑重其事地朝坐在主位的裘恕和虞汀兰磕了几个头,随即离去。而虞汀兰身边唯一留下的一个侍婢亦是吓得脸色惨白,正在一旁悄悄拭眼泪。
“丹桂,你也走吧。”
虞汀兰拔下自己发间的唯一一支玉钗,递向丹桂,苦笑,“你我主仆这么些年,临到了,我却只有这一只钗能赠予你……”
丹桂连连摇头,虽强作镇定,可声音里的哽咽却是掩饰不了的,“丹桂不走,丹桂的性命本就是老爷夫人救下的,还给老爷夫人也是理所应当。”
“瞎说什么胡话……”
苏妙漪步伐顿了顿,走进去。
看见她,虞汀兰脸色一变,着急道,“你怎么来了?这种时候,你还过来做什么?”
苏妙漪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裘恕脸色灰败,沉默不语,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我们没事……”
虞汀兰朝苏妙漪摇摇头,忽然视线越过她,“今日多亏了凌校尉。”
苏妙漪转头,顺着虞汀兰的视线望去,只见凌长风提着剑风尘仆仆地赶来,额上沁满了汗,俨然是四处奔走的辛劳模样,“这庄子里已经有了些护院,我方才一一见过,也都叫人查过底细了,都是些解甲归田的兵士……”
还有一点,他查来查去,发现这些人是容玠的手笔。
凌长风想了想,还是私心地没说出口。
容玠若邀功,大可自己来。他凭什么帮他说这些?
“莫说是看家护院,便是上阵杀敌也是够用的,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今日之事再发生……”
凌长风本意是宽慰众人,可苏妙漪听在耳里却只觉得讽刺。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些护院再有本事,难道还能比踏云军有本事么?可今日,刺杀就发生在踏云军的眼皮子底下,而且真的没了一条性命。”
凌长风语塞,无言以对。
其余人也是神色各异。
很快,苏妙漪却回过神来,抱歉地看向凌长风,“我并非是对你有怨气,只是……”
她欲言又止,最终却是屈膝,向凌长风行了个郑重其事的谢礼,“多谢。凌长风,今日的恩情,我定会投桃报李、铭记于心。”
厅堂内诡异地静了下来。
凌长风愣住。
众人在厅堂里短暂地聚了一下首,便各自散开了。虞汀兰受了惊吓,早早地回屋歇息,而裘恕独自去了后院。
苏妙漪跟过来时,就见他用一把铁锹铲动着树下的土,而他身后,一架担架平躺在地上,盖着白布。
苏妙漪知道,白布下是今日遇害的老管家尸体。
如今整个汴京城里,怕是找不到人愿意来处理闫家的后事,所以裘恕只能自己动手。
铁锹一下一下地铲在土里,裘恕却突然像是泄了力气,蓦地将铁锹丢开。
伴随着铁锹砸落发出的“当啷”声响,裘恕在尸体边缓缓蹲下,微弯的背影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世叔。”
苏妙漪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
闻声,裘恕身形一僵,却迟迟没有转过头。
苏妙漪轻声道,“节哀。”
裘恕低着头,手指搭在那白布上,微微颤抖着,他哑着嗓音开口,声音里尽是疲惫和后怕,“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今日这种事往后恐怕还会层出不穷……我是闫如芥,死有余辜,但其他人是无辜的……今日是覃叔,明日呢?会不会轮到……”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有些忌讳地没将那个人说出口。
苏妙漪垂眼,目光在裘恕和那蒙着白布的尸体上来回逡巡,沉默良久,才问道,“世叔,你想让今日之事不再发生,不论付出任何代价么?”
裘恕抬头,怔怔地望向苏妙漪,“你有办法?”
苏妙漪在裘恕身边蹲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百姓群情激愤地围堵着闫如芥,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命。”
苏妙漪摇摇头,“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比起这条命,我倒觉得他们更想看见你狼狈、崩溃、生不如死……”
裘恕苦笑,“我如今同过街老鼠一般,难道还不够狼狈?”
苏妙漪侧过脸,静静地看向裘恕,“可过街老鼠在被人驱赶唾骂时,只会仓皇而逃,是不会撑着一把伞的。”
撑着一把挡去污秽和骂声的油纸伞……
裘恕愣住。
苏妙漪叹了口气,“世叔,你越得体、越冷静,只会让那些人越想撕碎你最后的体面。唯有面无全非、体无完肤,才有可能让他们放过你。”
“……”
裘恕似有所动,神色复杂地看了苏妙漪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看向蒙着白布的尸体,陷入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妙漪几乎都要收回自己的提议,让裘恕只当没听过。
可就在这时,裘恕却出声了
他看向苏妙漪,喉头微微一动,“……别告诉你娘。”
尽管提议被采纳,苏妙漪的一颗心却还是荡荡悠悠地落入谷底,“好。”
苏妙漪没有在庄子里久待,与裘恕说完这番话后,她就从后门乘车离开。
马车刚要驶动时,忽然有脚步声追了上来,紧接着,车身便是一沉,车帘被从外掀开,凌长风钻了进来。
“不介意捎我一程吧?”
“……自然。”
苏妙漪对外头吩咐道,“先去踏云军的大营。”
凌长风抱着剑靠在侧座,脸上难得没有笑意,一幅心事重重、怎么都坐不住的模样。
“你有话同我说?”
反倒是苏妙漪先开了口。
凌长风忍无可忍,“方才在厅上,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千恩万谢,字面上的意思。”
“你我之间,何时需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客气话?”
凌长风皱眉,不高兴地,“倒显得生疏了。”
“我是真的感激你……”
苏妙漪抬眼看向凌长风,“凌长风,便是再好的朋友,到了舍命相护这一步,也是不能忘却的恩情。”
凌长风神情一僵。
他第一次没有那么迟钝,可却又宁愿自己像以往那样迟钝,这样就不会听出苏妙漪的言外之意,还能继续乐呵呵地欺骗自己……
“再好的朋友?”
“朋友。”
苏妙漪顿了顿,“也是东家。改日你有空,记得来知微堂查账。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当年你给我的那些家业,我已经给你翻了三倍……”
凌长风眸光黯下,唇角僵硬地扯了扯,“所以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了?”
苏妙漪沉默半晌,忽然说道,“长风,男女之间,难道只要有几分情意,便一定是风月之情,只要结识交好,便一定要结为夫妇,才算修成正果么?难道断金之交就不珍贵,就比男女之情低上一等么?”
“你等等!”
凌长风蓦地抬起手,眉宇间的失落被茫然冲散。他怀疑人生地眨眨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你等一等,等一等……”
他掀开车帘,往外面扫了一圈,确认自己不是在娄县,才收回视线,“好熟悉的话术,你给我倒到哪年去了?”
苏妙漪笑了,“当年是哄你的,现在是真心的。”
“那时候是哄我的?!!”
凌长风瞬间变了音调。
“对啊,我那时候心里压根瞧不上你,纯粹是看你人傻钱多,才多给你几个笑脸……”
凌长风气得脸都歪了,“苏妙漪你个势利眼!”
“我势利眼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不然那时候在临安,你在玉川楼欠了债求我帮忙,我怎么会掉头就跑?”
苏妙漪舒了口气,“所以啊凌长风,我就是个嘴里听不到一句真话的势利眼,做朋友或许还行,做夫妻……少不得要受我的气,吃好些苦头的。”
凌长风撇撇嘴,“有些人巴不得吃这苦头。”
“……”
苏妙漪没应声,反而从袖中拿出凌长风赠给自己的匕首,递过去,“这匕首,还给你。”
凌长风盯着那匕首看了一会儿,别开脸,“这是凌长风送给朋友的,你好好收着吧。”
顿了顿,他嘟囔着补充了一句,“别又给某人扔了。”
马车在大营外停下。
直到看着凌长风的背影消失在大营中,苏妙漪才放下车帘,敛去了笑容。
她知道,今日这些话会让凌长风受挫。可她也知道,这些话迟早有一日要说。
如果说三年前曾有那么一刻,她好像因凌长风而有所悸动,含混了自己的心意,可那日在大营,与他牵着手的那一刻,她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走吧……”
苏妙漪将匕首收回袖中,轻声吩咐车夫。
***
三日后,仲桓祠庙。
一出“负荆请罪”轰动了整个汴京城。
尽管秋雨濛濛,城中四处都弥漫着雾气,竟还有一群一群的人奔走相告、撑着伞冒雨朝仲桓的祠庙涌去。
“你刚刚说,谁到仲庙下跪去了?”有人随意拦住一人,不可置信地确认。
“还能有谁!从前的裘大善人,现在的闫家后人,闫如芥!”
“快快快,再晚点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此话一出,又是吸引了不少商铺里的人夺门而出。
不多时,仲桓祠庙外的街道上已经围聚了越来越多的看客。而所有人的目光所及之处,是街道正中央,一个穿着单衣、三步一跪的身影。
“那是裘……是闫如芥?他竟然还敢出来?!”
“他怎么有脸进仲庙?疯了吧!”
“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那是荆条!没听过负荆请罪吗?”
伴随着人群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裘恕穿着一袭白色单衣,背上缚着一捆荆条,双手还捧着一支格外细长的荆条,披发跣足 、三步一跪地朝仲庙缓缓走来。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众目睽睽之下,裘恕举起荆条,扬声高喊,然后伏身叩首。
“闫睢之罪,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一跪一叩。
“为臣不忠,为将不仁、为友不义,闫氏一族,上负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再跪再叩。
雨势渐大,打湿了裘恕的衣裳、淋乱了他的发丝。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跪下,再起来,衣裳、双脚,还有脸上都沾染了地上的泥泞,被雨水冲刷得一塌糊涂——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斯文风雅的裘大善人,在这一刻才终于跌落云端,成了一只可怜而狼狈的落汤鸡。
街边茶肆的隔间里,丹桂眼睁睁地看着裘恕跪行到了楼下,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就要走。
“站住。”
苏妙漪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叫住了丹桂,“你要做什么?”
丹桂脸色发白,咬着唇,“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去给老爷撑把伞,奴婢孤身一人,不怕被牵连……”
“不可以。”
苏妙漪斩钉截铁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你若现在下去,只会让他前功尽弃。”
“……”
丹桂僵在原地。
“若是看不下去,就蒙着眼睛、堵住耳朵。”
身后没了动静。
苏妙漪眼睫一垂,视线重新飘出窗外。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裘恕终于走进了仲庙,跪在了祠庙外闫睢的塑像边。秋雨寒凉,沁在身上更是冷入骨髓,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打颤。
街道上围观的人群也跟随着他一窝蜂地涌进了大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仲桓祠庙。
当裘恕与闫睢的塑像跪在一起时,众人刻在骨子里的恨意又被激了出来。不知是谁先骂了第一声,然后是第二声,附和的骂声越来越多,如利箭般刺向裘恕——
“乱臣贼子!”
“卖国求荣!”
“罪有应得!”
“闫睢的后人就该同他一样被挫骨扬灰……死一次都不够,该拉出来死几万次,以此告慰仲家军的英灵!”
一片骂声中,裘恕缓缓直起身,将手中荆条呈给了站在他面前的住祠僧人。
僧人接过荆条,环视了一圈四周,才看向裘恕,面上虽没有波澜,眼里却掠过一丝犹疑和不忍。
这些年,到处为仲桓立祠,收留仲家军的遗孤,安置仲家军的家眷,这世上恐怕只有他知道裘恕为了替闫睢赎罪,究竟在暗处做了多少事。
可无人在意……
裘恕无声无息地做再多补救,或许还不如闫如芥这声势浩大、哗众取宠的三步一跪。
「动手吧。」
裘恕动了动唇,朝住祠僧人做了个口型。
僧人心一横,接过荆条,绕到裘恕身后,扬手,落下。
细长的荆条划出刺耳的破空声,随后“啪”一声落在了裘恕的背上。
一条血痕迅速在那湿透的衣裳上洇开。
裘恕身躯一颤,齿间溢出一声闷哼。他本想强撑着挺直脊梁,可又忽然想起什么,动作微微一滞。
在荆条第二次落下时,他不再挺直腰背,而是痛得佝偻起来,嘴里仍不住地念着,“为臣不忠,为将不仁、为友不义……闫氏一族,上负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白衣上交错的血痕越来越多。
裘恕的脸色惨白如纸,满脸的雨水、冷汗混在一起,沿着他近乎扭曲的面容流下、滴落。
祠庙外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雨声,和在风雨中格外清晰刺耳的荆条抽打声,以及越来越微弱,几乎已经听不清的请罪声……
“……”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转过身,背靠着窗棂,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今日这场请罪对裘恕而言,无疑是一场酷刑。
身体上遭受的荆笞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彻底摧毁自己的尊严、将崩溃和脆弱赤裸裸地暴露于人前,只为了博取看客深恶痛绝下的一丝怜悯和同情……
这是对闫如芥心理和精神上施加的一场酷刑。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苏妙漪低垂着眼,问丹桂。
丹桂红着眼,摇头。
“丹桂,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怕闫家这把火继续烧下去,烧到知微堂,烧到我身上,所以才会劝他这么做……”
丹桂一顿,摇头的幅度更大了些。
“那旁人呢,他自己呢,会不会这么想?”
苏妙漪低声喃喃。
丹桂哑声道,“娘子是为了老爷夫人好……”
苏妙漪沉默。
窗外的风声忽然停歇,连带着笞打的声音也没有了。
苏妙漪攥了攥手,再次转身朝仲庙里望去。
那道已经被染成血色的身影,蜷缩着倒在了地上,倒在了闫睢的塑像边。而他身边汇聚的雨水也被深红的血液染红,沿着青石板上的纹路,流向祠庙里的人群……
也不知是因为雨势越来越大,还是觉得晦气且无趣,在裘恕倒下后,祠庙内的人开始渐渐散去。
苏妙漪眸光微动,刚要阖上窗下楼,却忽然瞥见了一道似曾相识的面孔。
祠庙外,仲少暄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头,视线刚好与苏妙漪相撞。
四目相对,苏妙漪朝仲少暄点了点头,仲少暄的神色却有些复杂,下一刻,他飞快地收回视线,转身消失在了离开的人群中。
苏妙漪阖上窗,叫上丹桂,“……走吧。”
二人来到仲庙时,住祠僧人已经叫人将昏厥的裘恕扶到了僧舍里,一个从前在裘氏慈幼庄长大的年轻大夫早就候在僧舍里,及时为裘恕上药、包扎。
“苏老板……”
待料理完后,大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向苏妙漪回禀道,“裘老板受了皮外伤,又风寒入体,我再去为他熬几副驱寒的药。只是,药石可治身病,难医心病……”
苏妙漪点点头,“劳驾。”
大夫离开后,苏妙漪朝屏风后走去。
一绕过屏风,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不远处的铜盆里扔着不少染血的纱布,裘恕换下来的血衣也被丢在一旁。
此刻,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脸上洗去了泥污,侧头趴在榻上,双眼紧闭,额上尽是冷汗,鬓边也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
丹桂坐在床边,用帕子替裘恕擦拭着冷汗。见状,苏妙漪便没有再靠近。直到裘恕忽然醒来,惊魂未定地唤了一声“汀兰”。
“老爷,夫人在庄子里没出来,今日一早,奴婢给她服了安神汤,她睡下了,应当能睡大半日……”
丹桂知道裘恕在担心什么,于是轻声安抚。
闻言,裘恕脸色略微好转了些,可心口仍剧烈地起伏着,良久才稍稍平息,眼神也落到了实处。他忽然问道,“……妙漪呢?”
苏妙漪这才走了过去,“我在这儿。”
丹桂将位置让给苏妙漪,识眼色地退了出去。
“世叔,接下来几日,你就在此安心养伤,娘亲那里由我应对。今日之事,绝不会有一个字传进她的耳朵里……”
不让虞汀兰耳闻目睹,是裘恕的底线。
“妙漪……”
裘恕的神色有些恍惚,哑着嗓音唤了她一声,“世叔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真的死在了仲庙,死在了方才那场雨里……而你娘就站在祠庙外,什么都看见了……”
他顿住,仿佛还在后怕,剩下的话在齿间碾磨了几次才艰难地说出口,“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拦住她,所以她……一头撞向了祖父的塑像,随我而去……”
苏妙漪的心像是被狠攥了一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世叔,梦都是反的,不作数的。”
裘恕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眉宇间的失措已经不见踪影,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
他看向苏妙漪,目光里带着一丝恳求,“你能不能,拉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