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从仲庙离开后, 仲少暄回了军营。他缓了缓,便郁郁寡欢地拎了一坛酒,径直去了避人的树林里, 飞身往树上一跃,坐在树杈上饮酒。
不知过了多久, 脚下传来窸窸窣窣声。
他一低头,就见有人竟与他一样, 跑到树林里借酒消愁。而此人正是他的好兄弟,凌长风。
凌长风往树下一坐,将酒坛上的封口撕开, 刚要狂饮, 脑袋上却是忽然被树上落下的东西砸中。
他“嘶”了一声, 本以为是什么鼳鼠之类的在树上摘果子, 谁料一仰头,就看见仲少暄一只腿屈着、一只腿吊着,同样拎着一坛酒坐在树杈上, 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凌长风, 你可真像一条没人要的狗啊。”
仲少暄似笑非笑。
“……”
自从那日因为裘恕的事发生争执后, 二人已经有段时间没说过话了。没想到仲少暄张口就是嘲讽。
凌长风没力气和他计较,闷闷地收回视线,拎起酒坛饮了一口。
“啧。”
仲少暄又往他脑袋上砸了一颗果子,随即从树上纵身跳下,在凌长风身后坐了下来, 与他背对背倚靠着树干。
“苏妙漪不要你了?你拼了一条命为她救闫如芥, 她还是不喜欢你,是不是?”
凌长风咽下酒水,不甘心地反驳道, “……怎么就是为她救的?就算没有她,我也会救人。于公,那日护卫裘家人安全离开是我得到的军令,于私,裘恕与我爹娘是世交,不论他是不是闫如芥,他都是我的世叔,我必须救他。”
仲少暄扯扯嘴角,“你倒是仗义。”
“……”
凌长风语塞,转头朝仲少暄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他怀中的酒坛上,又移开,“那日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若没有你,最后那发暗器,他们怕是躲不过去。”
此话一出,仲少暄唇角的弧度压平,也愁眉不展地举起酒坛,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喝了半坛后,他才用袖口擦了擦唇角,硬邦邦地吐出四个字,“有愧先祖。”
凌长风想了想,“若换成仲桓将军本人,怕是也会这么做。”
仲少暄不置可否。
“你今日去了何处?”
凌长风问。
“……”
“裘恕在仲庙请罪,你去看了?”
仲少暄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他是你的世叔,你为何不去?”
“正因为他是我的世叔,我才不去。”
“……”
二人各有各的心事,都没再说话,最后不约而同举起酒坛,与对方碰了一杯。
待他们借酒浇愁从树林里回来时,已是天色将晚。这二人都不是酒量好的人,一人饮了一坛酒,脚下已经有些虚浮,却还互相呛声说自己没醉。
忽然间,仲少暄似是看见了什么,脚步一顿,一把扯住凌长风,迷迷糊糊道,“我恐怕是真醉了。怎么到哪儿都能看见闫如芥……”
“这下不嘴硬了。”
凌长风嗤笑一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也看见裘恕站在人群中。
他一怔,揉揉眼睛,“我好像也看见了。”
“将军!”
不远处的将士们转头看见仲少暄和凌长风,连忙叫了起来。而被围在其间,被误以为是幻觉的裘恕也脸色微白、步伐虚浮地朝他们走来。
“世叔?你怎么来了?”
终于意识到不是幻觉,凌长风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心里一咯噔,“你身上还有伤……”
“北境,出事了。”
裘恕沉声道。
“将军……北境急报!”
一个将士径直跑过裘恕,冲到了仲少暄跟前,双手奉上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北狄突袭,围困湘阳,圣上有旨,让咱们营押送粮草去前线,救应增援!”
仲少暄一怔,眼底霎时恢复清明。
***
变故来得突然,一夜之间,仲少暄和凌长风就率领众将赶赴湘阳,而随军的,还有新任的府库司郎中,闫如芥。
大部队走得匆忙,天还未亮,便已经朝湘阳行军。苏妙漪带着虞汀兰急匆匆追上大军时,已经距汴京城行了十里地。
好在还是让虞汀兰见到了裘恕,送了他最后一程。
看见虞汀兰时,裘恕第一时间愣住了,随即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知道,他是生怕自己身上的伤被发现,由此捅破祠庙请罪一事。可事发突然,她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冒着虞汀兰有可能看出端倪的风险,将人带了过来。
“……一定要去吗?”
虞汀兰忧心着湘阳城的局势,并未留意到裘恕的不对劲,“你又不是武将,去了有什么用?”
裘恕替她拢紧披风,缓声道,“处其位则谋其职、尽其力……”
虞汀兰欲言又止。
“我会照顾好世叔。”
凌长风及时出现在裘恕身后,看似轻松地对虞汀兰保证道,“待湘阳一战结束,定将世叔毫发无损地交还给您。”
虞汀兰眉头微微舒展,终于松开了裘恕。
凌长风握住裘恕的胳膊,看似拉扯,实则搀扶地要带他离开。
“凌长风……”
苏妙漪唤了一声。
凌长风步伐一顿,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望着他,郑重道,“早日凯旋。”
凌长风笑了,笑得还是那么意气风发,“苏妙漪,等我再回来,恐怕你就得叫我一声凌将军咯。”
语毕,他便头也不回地携着裘恕离开,与踏云军的其他人一起,慢慢地消失在了晨雾中。
这一日,汴京歌舞升平、繁闹依旧。
尽管苏妙漪在小报上也特意空出一块提及了湘阳之困,深夜拔营的踏云军,可仅仅像是一粒小石子投落进深潭中,悄无声息、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裘恕离开后,苏妙漪在一个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虞汀兰接来了修业坊,让她暂时与自己和江淼同住。
听说虞汀兰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江淼当即从包袱里拎出了自己的罗盘,“伯母,不要担心,没准是这宅子不干净,待我调整一二,你今夜一定能睡个踏踏实实的觉……”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往四周扫了一眼,叫起来,“你这么说谁能睡得好啊?我都不敢住了!”
“有我在呢,你怕什么?”
“你是算命的还是法师?况且你连个风水都看不好,还驱鬼……”
二人吵吵嚷嚷着,倒是将虞汀兰眉眼间覆罩了多时的阴霾略微驱散了些。她露出这几日难得的笑容,当真带着江淼去了自己的屋子看风水。
转眼间,三人在修业坊里同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之间,苏妙漪差遣了不少知微堂的探子关注湘阳城的消息,可得到的消息却屈指可数。
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找容玠,可碍于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在后来前线传回来了一封家书,才让她们略微安心了些。
而汴京城的百姓似乎也将闫如芥的事抛诸脑后,不仅没再议论闫家裘家,也不再对着知微堂抵制叫嚣了。生活像是恢复了平静,可苏妙漪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近日京中有一桩密室杀人案,案件比较曲折,值得做做文章,东家您看看。”
知微堂议事厅,苏妙漪正在搜集今日从各方探听来的新闻。衙探将一份写好的文章呈到了她的书案上。
苏妙漪翻了几页,点了点头,“跟着官府继续查。内廷那边呢?”
内探上前道,“宫里近日议论最多的,是端王殿下的婚事。”
苏妙漪动作一顿,诧异地抬起头来,“你说谁要成婚?”
“是端王殿下。”
内探又重复了一遍,“差不多的年纪,梁王殿下的后院都有了一个王妃两个侧妃,两个美妾和一位小皇孙,可咱们端王殿下呢,至今仍未娶妻。所以听宫里的公公说,圣上已经有意要为端王遴选王妃,已经命人在绘制名册画像了……”
其余人顿时来了兴致,议论纷纷,“这回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能选上王妃。想进那候选的名册,想必家世一定不俗吧?”
“这还用说?端王殿下龙姿凤采,又是圣上如今最看重的皇子,难道还能随意挑个平民女子为妃吗?”
“是也。当初便是那好色的梁王,为了拉拢朝臣,也是娶了兵部尚书家姿色平平的魏娘子。他能看得入眼、但身份又微贱的丽人么,抬进府里做妾就是了……”
说话的内探只觉得身上一凉,顺着那冷飕飕的视线瞧去,就对上了脸色难看的苏妙漪,“东,东家,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苏妙漪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将手里的一沓纸往桌上摔去,“你们最近的胆子是不是越来越大了,连王爷们的后院都敢议论,还对着那些女子评头论足!”
见她反应有些不寻常,几个探子面面相觑,纷纷噤声。
片刻后,内探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那这一条还登报吗?”
苏妙漪瞪了他一眼,提笔在他写好的新闻上修修改改,“自然要登。”
最后一个上来汇报的是省探。有了前车之鉴,他说话也谨小慎微了不少,“这几日最大的新闻,必须得是容相了。”
苏妙漪头也没抬,“他又怎么了?”
“东家不知道吗?再过两日,就是容相的生辰了。这半个月,因湘阳被围困,朝堂上的党争愈发激烈,楼相主和,容相主战,双方斗得如火如荼……这个关头,容相过生辰,还要办生辰宴,那朝中一些中立者如何摇摆,怕是就能在这件事上看出端倪了……”
说着,省探便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东家,你与容相是结拜兄妹,想必容相的生辰,你一定会去相府的,是不是?那把小的带上吧,小的只要去了现场,一定能找到好的点子,大做文章!”
半晌没听到苏妙漪的回应,省探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地,“……东家?”
苏妙漪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掀起眼,“再过两日,是容玠的生辰?”
一听这话,省探的心顿时凉了大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东家连容相的生辰都不知道啊?那你们是如何结拜的……”
“……”
“所以东家,容相的生辰宴……”
“不许做。”
苏妙漪斩钉截铁地否决,“都跟你们说了多少次,涉及朝中权臣,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写一写,像这种党争,万不可卷入!”
“那东家你还针对楼相呢,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省探悻悻地,有些不甘心,“实在不行,小的就进相府看看,写一些生辰宴的奢靡排场也行。”
苏妙漪只觉得头疼,揉揉眉心,朝他们挥手,“此事之后再议,你们先下去。”
待探子们离开后,苏妙漪才放下手头搜集来的一沓新闻,双眉不展。
容玠,要过生辰了,而且还要操办生辰宴……
她竟全然不知。
自从那日在裘府外遇刺,二人竟没再见过面。说起来苏妙漪就觉得有些可笑,那日他容玠死拽着她不放,非要她保证,绝对不会躲着他、不见她。结果到头来,不还是大半个月没相见?
审阅完今日的小报内容后,苏妙漪就又去了骑鹤馆,料理一些与官府对接的公务。谁知这一忙就忙到了深夜,苏妙漪才乘车回了修业坊。
尽管夜已经深了,宅子里却还灯火通明。
苏妙漪走进正厅,困意涌上来,她用帕子掩着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道,“这么晚了,都还没休息?”
虞汀兰迎了上来,“妙漪,相府来送请柬了。”
苏妙漪动作顿了顿,眉眼有些惺忪,“来就来了,收下便是,您又何必特意等在这儿告诉我?此刻都过了您平日歇息的时辰了……”
“今日是晚辈唐突了。”
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自虞汀兰身后传来。
苏妙漪一怔,只见虞汀兰侧过身,露出了一身月白常服、坐在正厅里的容玠。
容玠站起身,恭而有礼地对虞汀兰说道,“晚辈白日里无空,只能晚上前来送请柬,连累裘夫人在这儿作陪,实在是抱歉。”
语毕,他才看向苏妙漪,笑了笑。
苏妙漪眉眼间的困意不翼而飞,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绢帕,抿唇不语。
虞汀兰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轻咳一声,“倒也不怪容相,我今日下午喝了茶,困意来得晚。现下才想睡了……”
说完,她便带着丹桂离开了正厅。
正厅里剩下容玠和苏妙漪独处,苏妙漪低垂着眼,只觉得这厅里的灯烛点得太过明亮,炙烤得她脸上发烫,一切幽黯都无所遁形……
她率先转身,丢下一句,“出来说。”
容玠顿了顿,顺从地跟了出来。
二人踱步到院墙下,总算没了灯烛辉映,只剩下月色皎洁。
“送请柬让下人来便好,怎么还劳动容相大驾,亲自送过来。”
“当然是为表诚意。”
苏妙漪背对着容玠,心不在焉地应和道,“既然是诚意,那这生辰宴上的所有宾客,你可都要一个一个送去……”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苏妙漪愣了愣,转过来,“开什么玩笑,那么多宾客,你送得过来么?”
容玠反问,“谁同你说我要大宴宾客?不过是几个亲朋至交相聚而已。除了你,便是李徵和穆兰。”
苏妙漪一怔。
这才意识到所谓的大宴宾客,约莫是知微堂省探添油加醋、擅自揣测的结果。也是,依照容玠的性子,怎么会大张旗鼓地过生辰、摆宴席……
她正低头想着,就见容玠走近了一步,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重叠在了一处。
“想得如何了?”
容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苏妙漪有一下没一下地抖着手里的帕子,敷衍道,“知道了,我会去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
苏妙漪诧异地掀起眼,撞入那双含笑的眼眸。
“我问的是,那日在医馆你说要好好想一想的事。”
容玠垂眸望她,“现在想得如何了?”
“……”
过了半个月,还是上门来讨要一个答案了,果然是躲不过去的。
苏妙漪转了转眼,“想好了。”
容玠眸光闪过一丝亮色,静静地等着。
“机会,我可以给你。”
眼见容玠惊喜地走上来,苏妙漪蓦地后退一步,话锋一转,“不过我们要事先说好,究竟是哪门子机会。要是男婚女嫁、明媒正娶的机会,那你就想都不要想了。”
“……”
有那么一刻,容玠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毕竟从前是你逃婚在先,我不愿再同你成第二次婚,这很过分吗?不能接受就算了。”
苏妙漪扭头就走。
“等等。”
容玠回神,伸手拦下她,“把话说完。没有婚配的机会,那还有什么机会?”
“这些年我在汴京做生意,成日里同那些行首商贾们打交道。除了世叔洁身自好,其他人在外面都或多或少有几个相好,藏头露尾,暗度陈仓。既然他们能有,那我也可以有……”
女子清泠泠的嗓音,在月夜凉风、婆娑树影下显得愈发空灵,“看在你勉强能讨我开心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院中静了好一会儿。
“所以,连妾都做不上,我就是个外室。”
容玠言简意赅地总结。
“准确的说,连外室也算不上,顶多算个姘头……”
“……”
苏妙漪忽然有些心虚,移开视线,咄咄逼人道,“总而言之,就算你我以后真的在一起了,你也无名无分、见不得光。一旦我有更喜欢的人,动了嫁娶之念,你就得自觉消失。毕竟,我可不是个会脚踩两条船的人。”
“……”
容玠眼眸微垂,神色不明。
苏妙漪眨眨眼,盯着树梢上晃动的叶片,漫不经心地絮絮叨叨。
“我知道,这些条件对兄长来说,实在是有些太荒唐了。毕竟兄长是一国之相嘛,要什么女子没有,何需纡尊降贵,来我这儿做个上不得台面的姘头?所以今日也就是随口说说,兄长听过就当忘了。反正这偌大的汴京城里,向我自荐枕席的郎君也有不少,不缺兄长一个……”
“我答应你。”
容玠猝不及防地开口,打断了苏妙漪。
这一次,轮到苏妙漪的表情僵住了。
她迟缓地转了转眼,目光重新落回容玠的面上,有些不可置信,“……你答应了?”
容玠的面容隐在树影中,声音倒还算平静,“我答应。”
“……答应得这么快,一看就没过脑子。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先把我敷衍搪塞过去,以后万事都好商量?”
苏妙漪冷笑,“容九安,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
万籁俱寂的夜色里,容玠幽幽地叹了口气。
恰逢云开月出,皎白的月光落下来,将那双清寂的眉宇映照得彻亮。而他此刻的眼神,有无奈、有不安、有委屈,但唯独没有侥幸。
苏妙漪一怔。
“我知道你苏妙漪说到做到,我也相信,你若真遇见了更合心意的郎君,就会将我一脚踢开。”
容玠掀了掀唇角,抬起手,“我容九安对月起誓,从今往后,愿做苏妙漪无名无分、上不了台面的……姘头。只要你不改口,就绝不提婚嫁之事,不动求娶妄念。如有违誓……”
“行了行了。”
苏妙漪唇角一垮,堵住耳朵,“男欢女爱又不是什么大事,别动不动就说那些生啊死啊的话吓唬我,不至于。”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簌簌的夜风声,吹得落叶纷纷,连人心都像是被春天的莠草挠了几下似的,酥酥痒痒,怦然而动。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笑了一声,“好。”
语毕,他忽地弯了弯腰,低俯下头来。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雪竹香扑面而来——
苏妙漪眼皮一跳,蓦地抬手,手掌抵住了容玠的下巴,“你做什么?!”
容玠望进她眼里,眸光闪了一下,如星子落湖,“不是说,汴京城里有太多人向苏行首自荐枕席么?如今我身为苏行首钦定的姘头,自然也是要荐上一荐的……试试?”
他说得不急不缓,尾音在唇齿间碾过一遭,像是带了钩子,一下勾住了苏妙漪的三魂七魄。
而那薄唇也有意无意地从她掌心擦过,微热的吐息如突然溅起的一点火星,直叫她的脸颊腾地燃了起来,一下烧到了脖颈。
“谁说是钦定……”
苏妙漪手掌下一用力,想要将容玠推开,“我现在只是给你一个机会,你是待定,还得继续努力……”
容玠伸手揽在她的腰后,阻止了她的退避,然后得寸进尺地贴近,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困住,“嗯,这不是正在努力么?”
“……”
容玠慢吞吞地说道,“所谓姘头,无名有实才叫姘头。总得让苏行首先尝到些滋味,才好决断。”
苏妙漪耳朵都被烫红了,却忽然反客为主,抬手捏住了容玠的下巴,当真做出一副浪荡子调戏美人的架势。
她仰颈,微微启合的唇瓣刚好对着容玠的喉结,“……改日再尝。”
呵气如兰,暗藏机锋。
容玠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眸底的两池幽潭也被彻底搅浑。
第102章
待容玠好不容易压下心里翻腾的那点恶念, 诱引他的罪魁祸首已经一只手指抵着他的肩,将他硬生生杵开。
一双桃花眸弯得如同狐狸眼,妩媚且狡黠, “乖啦。”
容玠盯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
两个字说得有些惋惜, 又有些期待。
苏妙漪扳回一城,有些得意, 于是颐指气使道,“今夜的事,还有我和你说的话, 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容玠颔首, 刚要应答, 却忽然察觉到什么, “好像……已经有第三人知道了。”
顺着他的目光,苏妙漪将信将疑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的树下竟是露出了一片衣角。
苏妙漪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什么人在那儿?”
地上那道人影一动不动地僵持着。
“出来!”
地上的人影终于动了。
江淼从树后走了出来, 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挤眉弄眼地同她和容玠挥手打招呼,“实在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个第三人。”
***
翌日,楼外楼。
穆兰一边看着掌柜拿出来的字画,一边没心没肺地问苏妙漪。
“听说你跟容玠和好了, 是不是?”
“……”
苏妙漪幽幽地瞪了江淼一眼。
果然, 她知道了,就等于全天下都知道了。
江淼举起衣袖,遮住自己的侧脸, 挡住了苏妙漪的视线。
“没、有。”
苏妙漪口吻冷硬地吐出两字,“难道你没听说更多细节吗,理解能力就这么差。”
穆兰噎住,看了她一眼,“你火气这么大做什么?快,我不懂字画,你帮我看看,我打算拿去容府做贺礼。”
苏妙漪扫了一圈,随手指了一幅游春图,“就它吧。”
字画这方面,穆兰对苏妙漪的品味深信不疑,当即让店小二取了下来,找个精致的匣盒呈装。
江淼忍不住放下衣袖,“既然你们都去,那我也要去。妙漪,看在我之前还帮你约王公子的份上,你带我一起吧?”
她靠过来,扯着苏妙漪不松手。
苏妙漪被她缠得不行,“你管好自己的嘴巴,我就带你去。”
江淼高兴起来,往一旁的笔墨纸砚走过去,“那我也要选个贺礼。”
不一会儿,江淼就选中了一支笔,和穆兰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匣盒。她们刚要离开,就听得苏妙漪对店小二吩咐道,“帮我把这个扇坠包起来。”
二人一愣,齐刷刷看向苏妙漪,和她手中一枚刻成荼蘼花样的扇坠。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苏妙漪问。
“你买这个扇坠做什么?”
“不会是要送给容玠做生辰贺礼吧?”
两人不可思议地质问苏妙漪,仿佛她拿在手中的不是个扇坠,而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苏妙漪不动声色地斜了她们一眼,“这扇坠有何不妥?”
好歹也是她一眼就相中的扇坠。
穆兰欲言又止,“倒也没什么不妥,就是觉得……”
她歪歪脑袋,说不出个理所当然。
还是江淼接过话茬,“就是太普通了。我们两个送送还可以。若是你……就显得分量不太够。”
苏妙漪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就在江淼和穆兰都以为她被劝动时,她又转向店小二,斩钉截铁地重复道,“帮我包起来。”
“……”
“……”
三人从字画铺出来,苏妙漪才说道,“我为何不能同你们送的一样?如今我只是松了口,给他献媚的机会。是他要讨好我,不是我讨好他。若是这个程度就送些暧昧的贺礼,岂不是太叫他得意了?”
语毕,她便捧着匣盒上了马车。
江淼和穆兰在她身后窃窃私语。
“苏妙漪从前到底同多少男子谈情说爱过?”
江淼语出惊人,把穆兰吓了一跳,“你瞎说什么,追在苏妙漪身后跑的人确实不少,但她只同一个人好过,那个人就是容玠!”
“哦……”
江淼感慨道,“那她可真是无师自通、天赋异禀啊……”
两日后,便是容玠的生辰。
天边仅剩一丝霞光时,知微堂的马车停在了容府外。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先是一袭蓝裙的江淼,紧接着便是穿了一身杏黄色缠枝纹湘裙、梳着随云髻的苏妙漪。
她从马车上走下来,裙裾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晃荡着,恰如被秋风扫落的大片落叶,轻飘飘的,黄澄澄的,在霞光的映照下格外好看。
下车时,苏妙漪不自在地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她往常为图方便,几乎都是编发为主,甚少梳这样繁复的发髻。
今日还是江淼,趁她一边梳妆一边看账簿时,直接先斩后奏地叫女使替她梳了这个随云髻。
待她反应过来时,都已经梳完了,若执意拆下来,不仅耽误工夫,也白费了人家的精力。
“都怪你……”
苏妙漪蹙眉,“我总觉得这头发要掉下来,难受死了。”
“习惯了就好。走吧走吧。”
江淼搀着她走进容府。
来迎她们的是上次与苏妙漪相谈甚欢的老刘头,“苏娘子,这边请。”
苏妙漪顿了顿,有些好笑地问了一句,“怎么不唤二娘子了?”
老刘头“哎”了一声,一幅十分悔恨的模样,“苏娘子可别打趣老奴了,老奴眼又拙嘴又笨,竟真将娘子当自家小姐看待,谁知道问了遮云才知晓……”
他一时说漏了嘴,连忙停下,拍拍自己的脸,“瞧我这种嘴,说话没个把门的……”
苏妙漪笑了笑,也不再难为他了,“好了,带路吧。”
宴厅里,李徵和穆兰已经到了,正肩并着肩、如胶似漆地站在跨水的廊桥上喂鱼。
“看来今日没吵架。”
苏妙漪同江淼揶揄了一句。
江淼神秘莫测地朝她使了个眼色,“我替他们算过了,这两人每逢双数的日子,就容易吵架,单数的日子呢,就安然无恙、恩恩爱爱。”
苏妙漪嗤笑了一声,“你说给他们听了?”
“说了啊。”
“他们信了?”
“信了。”
顿了顿,江淼又补充道,“反正穆兰信了,她说自己以后双数的日子就躲着些李徵……”
苏妙漪沉默了。
依照李徵那个脾性,双数的日子要是看见穆兰躲着自己,不吵架就怪了!然后每逢双数吵起来,回头还会觉得江淼是个神算子……
“你们这些江湖骗子,真够缺德的。”
苏妙漪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
江淼不以为意,往四周一扫,又神神叨叨地说道,“江湖骗子还要预言一句了,这宅子有些克我,搞不好我会有一场劫难……”
“车夫应该还没走,我现在就叫他送你回去。”
“别啊,来都来了。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大难。只要死不了,通通都是小事儿……”
江淼赖在原地不肯走,正和苏妙漪嬉皮笑脸时,视线忽然落在她身后,唇畔的笑意一顿,紧接着眼里便闪过一丝惊喜,“王公子?”
苏妙漪一愣,转过身,只见容玠竟是和端王一起,从廊桥那头走了过来。
看见江淼,端王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又露出笑容,走到近前,“只知道苏娘子会来容府,倒是没想到江娘子也在……”
“其实是我不请自来。”
江淼有些不好意思,看向容玠,“不过我也带了份贺礼,容相不会介意吧?”
“自然。”
容玠看了一眼苏妙漪,却发现她直勾勾地盯着端王,眼神里却带着些莫名的敌意。
“原来王公子还有时间来给义兄过生辰啊。”
苏妙漪意味深长地说道。
端王摸不着头脑,“我,我不该有空吗?”
“我可是听说,王公子家里正在为你张罗婚事啊……”
此话一出,江淼脸上的羞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妙漪最后是被容玠拉到了远离廊桥的凉亭里。
“你也帮他?”
苏妙漪咬咬牙,质问容玠,“他都要选妃了,还到处拈花惹草做什么?想让江淼做他的外室还是妾室啊?”
“……”
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苏妙漪一抬头,就见容玠眼眸微垂,正不错眼地望着她。目光先是落在她的发髻上,然后是她的衣裙,最后则定在了她傅粉施朱、精致明艳的妆容上,迟迟没有移开……
苏妙漪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身,避开了容玠的视线,“哪家兄长这么看妹妹,你能不能收敛些?”
容玠的眼睫微微一动,似是如梦初醒,却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第一,他是王爷,我将你拉走,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不得不听命于他。第二,他今日来,是替我过生辰,也并非是特意来招惹江淼。”
苏妙漪被说得没了脾气,方才还竖起来的刺顿时又尽数收了回去,只是那双秀眉仍拧着,“选妃一事,他是怎么想的?他是王爷,未来还有可能是皇帝,他是不是觉得三妻四妾、三宫六院很正常?那他真是想错了,江淼和我一样,绝对不能忍受这种事……”
“他如何想的,我不知晓。我只知道我不会。”
苏妙漪心里仅剩的那点小火苗被彻底浇熄了,她撇撇嘴,“谁问你了……”
“毕竟我这辈子只能做妹妹的姘头。”
“……”
苏妙漪被噎住,转头看向容玠。就见他神色正经、眼里却含着笑,仿佛姘头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词。
看来凌长风说对了,有些人真是巴不得吃她给的苦头……
她严重怀疑自己现在扇一巴掌过去,面前这人都能把嘴笑歪。
苏妙漪眨眨眼,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径直从容玠身边越过,“……人是不是都到齐了?”
天际的霞光消失,夜色彻底暗沉了下来。容府各处点起了灯烛,尤其是宴厅附近,更是张灯结彩、精心布置了一番,看着总算有些过生辰的样子。
众人围坐在长桌边,端王身份尊贵,原本应当坐在主座,可他还瞒着江淼自己的身份,于是便抢先坐了左边的次座,将主位让给了容玠。
右边的次座则轮到苏妙漪,江淼坐在穆兰和苏妙漪中间,也不知和端王私下里说了些什么,心情显然没有往常那样轻快,有些心事重重的。
「她怎么了?」
穆兰后仰了身子,无声地对着苏妙漪做了个口型。
苏妙漪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诸位都是我在汴京的至交好友,今日能来府上为我庆生,容玠感激不尽,在此敬诸位一杯。”
容玠率先起身,举起酒盏。
众人纷纷跟着站起来举杯,唯有李徵,伸手盖住了穆兰的酒盏,如同在自己家一般,吩咐下人,“换杯水来。”
下人连忙上前来,给穆兰换了杯温水。
“她如今的身子不宜饮酒,所以今日便以水代酒了。”
李徵对容玠解释。
苏妙漪戏谑地看向穆兰,重复了一遍,“不能饮酒?”
当谁不知道她从前是个酒坛子似的……
出乎意料,穆兰这次竟是没露出什么心虚的表情,反而一声不吭,笑容里甚至带着些羞赧。
苏妙漪心中觉得奇怪,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没再追问。
众人觥筹交错,一一向容玠道了声贺。
“公,公子!”
宴厅里正其乐融融,老刘头忽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脸色十分难看,“有贵客闯了进来,非要亲自来给您送贺礼……”
端王心情不大好,抢在容玠前头说道,“打出去就是了,容府的护院都是吃干饭的么?”
“老夫不请自来,他们可不敢拦阻。”
一苍老却抖擞的声音自老刘头身后传来。
听得来人的声音,在场的男人们无不变了脸色,而女子们则是一头雾水。
下一刻,老刘头退到一边。来人大步流星地登堂入室,现身于灯烛下,竟是个尨眉皓发的老者。尽管年事已高,可老者脚下的步伐却既稳又重,看不出丝毫蹒跚,身上的织金华服也透着一股常居高位的威仪和凌人盛气。
看见那老者身上的穿着,苏妙漪心中已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面上亦是一凛。
紧接着,率先站起来的李徵便确认了她的猜测。
“楼相。”
李徵面无表情地冲孤身前来的楼岳行了个礼。
这一声“楼相”直叫满座皆惊,众人都坐不住了,相视一眼,纷纷起身行礼。
“拜见楼相。”
“都起来吧。”
楼岳摆摆手,“诸位都是容相的至交好友,不必多礼。”
众人直起身,见李徵还站着,便都不敢坐下。一个个你望我、我望你,垂手而立。
苏妙漪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容玠一眼,就见在场只有他和端王还坐着,端王眉头紧锁,而他则是低眉敛目,神情难辨。
楼岳望向容玠,“老夫不请自来,想必容相应是不会介意吧。”
容玠终于站了起来,淡声道,“来者是客。只是没想到楼相如此心急,竟都等不及下人通报,便闯了进来。”
楼岳仿佛没听到他话中带的刺,目光落至一旁,看向仍坐在座位上的端王,他微微一顿,面上刻意露出些错愕,“殿下,殿下今日竟也在容府?老臣参见端王殿下——”
江淼蓦地抬起头,看向对面脸色难看的端王。
“……”
端王搭在膝上的手猝然收紧,先是与江淼对了一眼,却又像是被烫了一下,有些匆促地收回视线。
眼见着楼岳装模作样地低身就要行礼,端王只能硬着头皮冷声阻拦,“楼相免礼。”
“多谢殿下。”
楼岳稳稳地站着,从始至终连膝盖都未曾弯曲一下。
他扫视了一圈四周,视线又停在了苏妙漪身上,浑浊的眸光微微一闪,“这位,想必就是扶阳县主的义女,如今骑鹤馆的总掌事,苏行首。”
面前这人很有可能就是派出刺客,在汴京城外对她赶尽杀绝的主使……
苏妙漪的手脚隐隐有些发凉,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不卑不亢,“民女苏妙漪,见过楼相。”
“苏妙漪……好得很,好得很啊。你的小报,办得很好……”
楼岳的口吻似是赞许,似是感慨,“常常叫老夫想起当年的梦溪斋,它倒是远远不及你这间知微堂啊……对了,苏行首年纪小,从小又生在穷乡僻壤里,应当是没听说过梦溪斋的名号。
当年啊,梦溪斋也做小报,虽不像知微堂这么红火,但也还算有声有色。可好景不长,就因为说了些不该说的、写了些不该写的,不仅整个书肆被查抄,掌柜被流放,还连累了旁人家破人亡……”
容玠的眼神霎时间变得极为阴鸷,面容也随之绷紧,好似被骤然拉满的弓弦,剑拔弩张。
就在一触即发之时,他那只青筋微突的手掌却忽然被另一只纤细柔软的手握住了。
“……”
容玠眉宇间翻涌的戾气凝滞了一瞬,侧目看向拉住自己的苏妙漪。
苏妙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虽什么都没说,可容玠还是从她的神情姿态里得到了安抚,绷紧的那根弦也慢慢地松弛下来。
“楼相。”
另一边,端王沉着脸出声,“今天这种日子,说这些陈年旧事,是不是有些太晦气了?”
“殿下责怪得是,竟是老夫不分场合、多嘴多舌了……”
楼岳看向容玠,笑得眼角多了几层褶皱,暗藏机锋,“老夫差点忘了,这些往事其实也用不着我来说。容相对这些事,恐怕记得比我还清楚,想必早就对苏行首提起过。”
宴厅里陷入一片死寂,最后却被苏妙漪的一声轻笑打破。
“不瞒楼相,兄长的确常同我谈起当年的梦溪斋,并叫我务必引以为戒、时刻警醒。”
“哦?”
楼岳饶有兴趣地转向苏妙漪,“既如此,怎么不见知微堂有所忌惮、谨言慎行?”
“楼相误会了。兄长将梦溪斋当作前车之鉴,却不是叫我反躬自省,而是让我辟邪防鬼……”
苏妙漪笑道,“尤其是那些半人半鬼、不人不鬼的魑魅魍魉。”
似是为了配合她这番话,一阵阴风恰逢其时地穿堂而过,使得宴厅里的温度骤降,众人不寒而栗。
“……”
楼岳眯了眯眼。
这一次,他打量苏妙漪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森冷和锐利。
那眼神犹如毒蛇的信子,怨毒而阴湿地落在脸上,苏妙漪浑身不适、只觉得恶心,好在容玠及时挡在了她身前,隔绝了楼岳的视线。
楼岳对上容玠的目光,似笑非笑。
一旁的李徵开口道,“楼相与容相在朝堂上一贯政见不合,今日怎么有这样的好兴致,竟特意来容府一趟 ,给容相送生辰礼?”
“朝堂上的事归朝堂上的事。朝堂下,老夫也是从小看着九安长大的长辈,算起来,上一次九安在汴京过生辰,还是容兄和云铮在世的时候……想起他们,老夫总是觉得伤怀,所以今日给九安带来了一份大礼。”
楼岳抬抬手,一个楼家仆役便双手捧着一个长约四五尺的匣盒走上前来。
楼岳看了容玠一眼,掀开匣盖,里头赫然呈放着那柄他寻常用的龙头杖。
看清那龙头杖的一瞬,苏妙漪明显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又微微颤抖起来。她连忙转眼去看容玠,却见他神色冰冷,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似是在强行忍耐。
“九安,还记得这龙头杖吗?”
楼岳问道。
容玠眼底席卷着风云,再启唇时,声音都有些不稳,“怎么可能不记得。”
“这是你祖父的遗物。今日,老夫便将它赠予你了。”
云淡风轻地丢下这么一句后,楼岳便扬长而去,留下敢怒不敢言的众人和一桌被搅得地覆天翻、风云变色的生辰席面。
夜风潇潇,容府的生辰宴以寿星的提前离席而告终。剩余人坐在桌边,面面相觑。
端王沉着脸,咬牙道,“好个楼岳。那龙头杖是御赐之物,他竟据为私有,随意转赠,这将皇室的颜面置于何地,将父皇置于何地?!本王明日定在父皇跟前好好参他一本!”
话虽如此说,可在场谁心里都清楚,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楼岳,包括宫里的皇帝。
二十年前不可以,二十年后同样也不行。
端王离开时还想和江淼说些什么,可江淼却低垂着眼没看她,他便只能作罢。
然后走的,便是李徵和穆兰。
“他最近在朝堂上与楼岳斗得很凶,伤到了楼氏一党的根本。所以楼岳才会按捺不住,特意在今日折腾这么一出……”
李徵素来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此刻却迟疑了一下,“他怕是被戳中了痛处,你能不能留下陪着他?”
苏妙漪没应声,穆兰便将李徵带走了。
宴厅里只剩下江淼和苏妙漪,两人的头顶上仿佛都覆压着黑沉沉的阴云。
苏妙漪坐了片刻,到底还是起身,转向江淼,“你等我一会儿。”
江淼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苏妙漪走出宴厅,向老刘头打听容玠的去处。
老刘头唉声叹气,一脸愁云惨淡,“公子拿着那龙头杖就走了,没让人跟着,老奴也不知他去了哪儿……”
“遮云呢?你把他找来。”
老刘头刚要转身去找,又被苏妙漪唤住,“等等,你再帮我去传句话……”
老刘头很快找来了遮云,遮云虽也不知容玠去了哪儿,却揣测道,“我觉得,公子可能去了藏书楼。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就时常将公子带到那儿,让他陪着一起读书……”
苏妙漪一手提着盏灯,一手提着方食盒,孤身去了藏书楼。
与临安容府的藏书楼相比,汴京容府的藏书楼建得更巍峨、更雄峻,矗立在浓沉的夜色中,在水面上投下浅影。
苏妙漪推开藏书楼的门,一股书香气便扑面而来,隐隐还掺杂一丝熟悉的雪竹香。她确认了容玠就在此处,于是提着灯、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容玠?”
直到走到了最高处,雪竹香的气味明显比之前浓郁,苏妙漪才循着香气找过去,果然在楼外的扶栏边看见了靠坐在门框上的容玠。
月光清幽,映照在他身上。
与平日里衣冠整肃的容相不同,和永远清冷自持的容大公子也不一样,此刻的容玠双眼微阖,发丝是有些散乱的,衣摆逶迤在地上也是褶皱的,身边甚至还有几壶已经饮尽的佳酿,随意地倒在地上。而他手里一下一下轻抚着的,正是楼岳“赠”给他的生辰礼——那根龙头杖。
“……你还好吗?”
苏妙漪抿唇,挪着步子靠过去,轻声问了一句。
闻言,容玠缓缓睁开眼,眼帘半搭着看过来,懒散中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和郁郁。
他静静地盯着苏妙漪看了一会儿,似乎才辨认出她是谁,旋即眉梢一低,竟是露出些孩子气似的委屈和可怜模样。
“不好。”
容玠幽幽地叹了一声,“一点也不好……”
苏妙漪哑然,将手里的提灯和食盒放下,在他身边屈着膝席地而坐,看向他身后的龙头杖,“这是你祖父的遗物?”
容玠“嗯”了一声,眼睫微垂,缓缓道,“这是先帝赐给祖父的龙头杖,祖父视若珍宝,数十年如一日的拿在手中。我还小的时候,祖父常常将我带到这藏书楼来,让我坐在他身边读书。可我那时年纪尚幼,有些书太过晦涩,便难以读进去。读着读着,竟就挨着这龙头杖睡着了……”
苏妙漪有些惊奇,“你不是神童么,竟也有读书读睡着的时候?”
容玠笑了笑,将那龙头杖竖起来靠在门边,靠在了他和苏妙漪之间,额头轻轻抵在了那杖身上,“就像这样……”
龙头杖没能承受住他的重量,很快就往门板下一滑,“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容玠的身子也随之失了支撑,微微摇晃起来,苏妙漪连忙朝他的方向又挪近了些,让他靠着自己不至于滑倒。
容玠即便是坐着也比她高出一个头,靠过来后,一侧头,下巴便落在了苏妙漪的头顶上。
发丝柔软的触感让他惬意地眯了眯眼,可那繁复的发髻和上头的簪钗却有些碍事,于是他一抬手,便将那些首饰都给拆了下来。
金光闪闪的步摇被丢至一旁,与滚落在地的酒壶碰在一起。
伴随着“叮”的一声脆响,苏妙漪一头乌润的长发散落而下,披垂在了肩上和容玠的衣袍上。
“……”
苏妙漪此刻终于确信,容玠的确是醉了。
她挣扎了一下,刚想将他推开扶稳,却被容玠揽住了肩。
“祖父拿着这龙头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这龙头杖是赐给容家的殊荣,是要他上打不肖王孙公子、下打弄权奸臣,身为容氏子孙,便不能辜负这份殊荣……”
停顿了一会儿,容玠收紧了揽着苏妙漪的手臂,声音却很平静,“可最后,祖父没能除奸臣诛妖邪,反倒被魑魅魍魉所害。而讽刺的是,诛邪的龙头杖也落到了奸邪手中。”
苏妙漪咬咬唇,原本要推开容玠的手落下来,却是安抚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其实直到今日,我心中仍然没底……”
容玠声音轻飘飘地,和苏妙漪的发丝一样被夜风吹起,又落下,“连祖父都做不到的事,难道我就可以吗?”
苏妙漪默然片刻,忽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容玠,你相信天命和气运吗?”
头顶久久没有回音。
“你或许不信……”
苏妙漪自顾自地说道,“楼岳今日将这龙头杖当作赠礼送于你,虽然他是为了羞辱你、激怒你,可我却觉得未必是坏事。”
“……”
“从前他能赢过你祖父,未必是他真的有多厉害,不过是时也命也。可今日,他将这龙头杖交还给容家,交还给你,便是拱手将气运送给了你。”
苏妙漪目视前方,望着远处汴京城的阑珊灯火,笃定道,“容玠,如今天命在你,谋事在你。”
云开雾散,月光皎皎。
容玠眸光闪动,眉宇间的犹疑和阴霾也不自觉淡去。
苏妙漪说话,总是有种莫名的力量。不论说什么,不论是说神还是道鬼,竟都能让人觉得前路昭昭、充满希望。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做什么都无有不成、无往不克的人……
他笑了一声,贴在苏妙漪耳畔的胸口都微微震动。
“你与江淼待在一处,也学会未卜先知了?”
听出他话语里的调侃之意,苏妙漪暗自舒了口气,知道她过来这一趟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过还有一样……
“生辰宴被搅黄了,你晚上都没用几口。所以我让厨房做了吃食,你现在若心情好些了,就用了吧。”
苏妙漪伸手,将放在一旁的食盒拖了过来。她掀开盒盖,将里头的长寿面端了出来。来之前她特意吩咐了老刘头,将面与面汤分开装,此刻端出来混在一起,撒上些葱花,虽简单,香气却格外诱人。
“长寿面,一定得吃。”
苏妙漪推开了容玠,将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不想吃这些……”
容玠望着她,既轻又缓地说了一句。
“那你想吃什么,我叫遮云去吩咐。”
苏妙漪拍拍裙摆,想要站起来。
可刚一动作,手腕却被拉住。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顺着容玠的力道又坐了下来,“怎么了?”
容玠低垂着眼,目光沿着她的眉眼、鼻梁下落,随后停在了她的唇上。
苏妙漪今日用了从前没用过的翘红色口脂,格外艳丽,如同大雪天盛放的红梅,诱人采撷……
还没等苏妙漪反应过来,容玠已经伸手扶住了她的侧脸,低俯下头,含住了她的唇瓣。
第103章
“!”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
她僵在原地, 感受着容玠那双微凉的薄唇在自己唇上轻吻厮磨,许是被他身上那股桂花酿的香气熏得也有些醉了,她竟没有像惊弓之鸟一般将人推开。
认真算起来, 她与容玠唇齿相碰也有两三次了。可一次是浅尝辄止,一次是占有欲发作, 都与这次的氛围、情致完全不一样……
唇珠被不轻不重地含吮了一下,苏妙漪忍不住打了个颤, 后背窜起一阵酥麻。她目光一定,就与容玠垂眼望过来的视线纠缠在一起,如同二人被凉风吹到一起的发丝, 一碰上便难舍难分, 不分彼此。
容玠一边吻着她, 一边盯着她, 眼眸里的情意和yu念几乎要将她吞没。
苏妙漪不受控制地陷了进去,手指攀在容玠的肩上,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些。
可下一刻, 容玠却像是会错了意似的, 忽而移开了唇, 往后微微撤了些距离。
“……?”
苏妙漪面颊微红,眼眸湿润地看向他,眼里满是疑惑。
“滋味如何?”
容玠低声问道,“能做妹妹的姘头么?”
这种时候喊妹妹了……
苏妙漪心头砰砰跳,却还嘴硬道, “……一般。”
容玠望着她水光潋滟的唇, 似乎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模样,可一开口,却又冷淡得扫人兴致, “姘头这个名分都不给,那不给你尝了。走开。”
苏妙漪:“……”
苏妙漪气得牙痒痒,她抬手揪住了容玠的衣领,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跟前,问道,“容玠,你醉酒后是会断片的,对吧?”
容玠蹙眉,反应有些迟钝,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在娄县的时候,有一次我灌你酒,把你灌醉了,结果你第二天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苏妙漪低声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反正你醉酒后都是会断片的,那今晚的事也不会记得,对吧?”
话音未落,她便一仰头,主动吻上了容玠那双线条好看的薄唇。
男色惑人,偶尔上头一次又怎么了?
而且还是个扭头就忘的醉鬼。
可醉鬼不听话,竟还赌气挣扎。苏妙漪恨恨地咬了他一口,摁着他的肩,将他扑倒在了地上。
苏妙漪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包括亲人。
醉鬼轻易就被制服了,闭着眼躺在地上,一副任人为所欲为的模样。
苏妙漪捧着他的脸,青丝散落,将二人紧贴的身体笼罩其中。容玠方才饮了酒,浑身都燃着火,隔着单薄的衣料,炽热的体温也烧向她,在发丝缠裹的天地间升腾着热气。
苏妙漪热得发懵,脑子里的那点矜持犹豫全都被烧没了,只剩下了一丝蛮横霸道的胆气。
于是她眼睛一闭,咬开容玠的那双唇瓣,将舌尖探了进去。
她闭着眼,沉浸在唇舌相抵的感觉里,全然不知她身下的醉鬼已经缓缓睁开了眼,含着几分醉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落在她微颤的长睫上。
苏妙漪的吻是好奇的、散漫的、而且毫无章法。那柔软的舌尖扫到哪儿是哪儿,却偏偏不愿停留,只肯点到为止、一触即分。
就好像她这个人,永远可以漫不经心地说着撩拨的话,甩着撩拨的眼神,把人撩拨得浑身是火却浑然不知,最后仍能当断则断、清醒抽离,毫不犹豫地抛下满身污浊、一塌糊涂的他……
容玠眼里的醉意越来越浑,越来越浓,甚至平白生出了几分怨气。
就在苏妙漪心满意足、手掌撑着他的肩,想要鸣金收兵时,容玠忽地拽住她的手腕,猛地翻过身,也报复性地一口咬在了她的唇上。
“唔。”
苏妙漪吃痛地闷哼一声,不乐意了,用手推拒容玠的肩,却被他强硬地扣住,压在头顶。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险些都以为容玠是在装醉!可睁眼对上那双萦着雾气的醉眼,她便知道自己想多了……
一改方才的被动,容玠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精准地捉住了那四处作乱却不负责任的舌头,肆无忌惮地掠夺。直到将那东躲西藏的舌头吮得麻了、不能动弹了,直到苏妙漪的嗓子里发出几声可怜的呜咽,他心中的那股火气才逐渐压下,放轻了动作,温柔地给她渡气……
怒火被浇熄,却有另一簇火燃了起来。
夜凉如水,清风朗月。
藏书楼下,疾步匆匆的遮云却打破了这静谧夜色。
此刻他若是一抬头,便能隐约看见最高处的扶栏边,有两道人影交叠着紧紧挨在一起——
二人的衣裳颜色一个黄一个青,如银杏叶和竹叶混杂在一起,几乎都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女子的青丝在风中颤动着,将那在衣裳间作乱的手也遮掩得严严实实。
可惜他心急如焚、步履如飞,压根顾不上观察楼里的动向,便闯进了藏书楼里,从第一层便开始唤,“公子!苏娘子!”
快到顶层时,一道人影才出现在了楼梯口,“怎么了?”
遮云蓦地顿住。
听声音是苏妙漪的声音,只是语气和音调有些不同寻常,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他抬头望去,藏书楼里没有点灯、光线一片昏黑,唯有少许月色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半空中浮动着。
而苏妙漪站在楼梯口,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能看见她散了发髻、珠钗尽卸,那杏黄色的裙裾不知在哪儿揉得有些皱巴巴的……
“你家公子饮多了酒,现下昏睡过去了……”
见遮云傻愣着,苏妙漪心虚地抬起手,借着衣袖的遮掩,干脆将唇上凌乱不堪的口脂全都擦拭干净了,“出什么事了?”
遮云恍然回神,“是江娘子!江娘子她,她落水了!”
苏妙漪一愣,蓦地抬脚往藏书楼下飞奔。
从遮云身边擦肩而过时,遮云嗅到了一股混合着桂花酿的雪竹香。那雪竹香的浓郁程度,几乎和公子屋里刚熏染出来的衣裳不相上下。
他来不及细想,朝楼上匆匆瞥了一眼,就紧随在苏妙漪身后,飞快离开。
客房里,江淼裹着厚实的披风坐在床榻上,发丝还湿淋淋地淌着水,有些惊魂未定地盯着摇曳的烛火。
苏妙漪赶到时,就见一个婢女正端着碗姜汤递给江淼,给她驱寒。
“怎么回事?”
苏妙漪风风火火地走过去,“怎么好端端的,还能掉进水里?”
江淼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婢女和遮云。
苏妙漪会意,转身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遮云不明所以,但离开时还是顺手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江淼就脸色发白地对苏妙漪说道,“有人要杀我!”
苏妙漪一惊,不可思议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谁要杀你?”
江淼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刚一个人在廊桥上发呆,忽然就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我一下,我这才掉进了水里……”
苏妙漪惊得回不过神来,半晌才将信将疑地,“可这是容府,容府怎么可能有人要害你呢?退一万步说,想杀我也就算了,怎么可能会杀到你头上……江大师,你不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卜卦灵验,同我开这种玩笑吧?”
江淼怒了,将擦拭头发的巾布径直砸过来,“苏妙漪,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我江淼的招牌没那么值钱,还不至于把自己折腾成一个落汤鸡来抬高身价!
“……我错了。”
苏妙漪有些懊恼地把巾布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揉了揉,“我饮了些酒,有些昏头了。”
江淼紧紧裹着被子,将姜汤一饮而尽,缓了缓才继续道,“未必就是容府的人,许是外面的人混进来了。容府虽铁壁森严,可今日办生辰宴,宾客里要是有包藏祸心的……”
今日拢共就那么些宾客,江淼这话唯一指向的就是楼岳。可是楼岳,没有理由动江淼啊……
苏妙漪眉头紧锁,怎么都想不通。
“还有可能也不是针对我,而是认错了人?”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江淼眼睛一亮,忽地将药碗放下,似是恍然大悟,“那人是不是将我认成了你?我是替你落的这趟水,对不对?”
苏妙漪迟疑了片刻,“暂时好像只有这个原因能说得通了……”
江淼咬咬牙,“眼神差成这样,还做什么杀手!连要杀的对象都搞错了!”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夜已经深了,今晚是我陪你待在容府休养,还是现在就回家?”
“当然是现在就走!”
江淼毅然决然地,“再在这儿待上一夜,万一砍你的刀子又落在我身上怎么办?”
“……”
江淼换了身干净衣裳,又裹了件厚实的斗篷,才跟着苏妙漪出了门。
遮云没见着容玠,只能将她们送出了府,临走时还向他们保证,等明日天一亮,便会将今晚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他家公子,势必会查清江淼落水的事,给她们一个交代。
“遮云。”
苏妙漪都已经坐上马车了,却又掀开车帘,“你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么?”
遮云:“?”
“江娘子落水的事,务必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家公子。至于我去了藏书楼这种小事,就没必要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遮云张了张唇,不明所以地,“可是……为什么?”
苏妙漪低垂着眼,云淡风轻地说道,“你家公子酒品不好,举止失态,在我面前出了洋相。你若明日告诉他,叫他回想起来,岂不是叫他尴尬难堪?当然,你若不怕触他霉头,那就说吧。”
语毕,还不等遮云反应,她便放下了车帘。
马车从容府门前驶离,江淼终于从死里逃生里彻底缓过了神,于是之前未曾留意到的细节,现在才被她抓住。
“怎么我落个水的功夫,你的头发也变了,口脂也没了?你也落水了?”
江淼的眼神有些犀利,“你去找容玠的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
苏妙漪心口一跳,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道容府能不能把今夜害你的人给捉出来……”
“苏妙漪!”
她越是如此,江淼越是确信她和容玠发生了什么,当即怒道,“我在水里替你渡劫,你在那儿风花雪月搞男人?”
“……”
“现在还遮遮掩掩不告诉我,简直罪大恶极!”
江淼今夜才得知了端王的身份,本就心里堵得慌,此刻更是眼热。她恶狠狠地吩咐道,“看在我替你落水的份上,回去将今晚发生的事一字不差地写给我,明日交来!”
“……”
二人回到修业坊时已经很晚了,虞汀兰早就歇下。苏妙漪将江淼安顿好后,才回到自己的屋子。
鬼使神差的,她坐到了书案前,耳畔还回响着江淼软磨硬泡叫她写些风月细节,好用在话本里的无理要求。
看在江淼今日有些可怜的份上,苏妙漪打算随意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敷衍她。
可蘸了墨的笔一提起来,今夜在藏书楼上的记忆就一股脑地全涌回了脑海里——
究竟哪些是无关紧要的呢?
是容玠身上令人迷醉的雪竹香,还是他凉薄却柔软的双唇、亦或是唇齿间弥漫的桂花酿,还有他紧紧搂着她的手臂、炽热到发烫的胸膛,以及胸膛下砰砰直跳的心脏……
这些描述和形容,苏妙漪并非没在江淼的风月话本中见过,可那时她只觉得不过如此。直到那些苍白的字句都代入了容玠的脸,代入了那张如高山寒雪、不可亵渎的脸孔……
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苏妙漪忍不住想起,从一开始,她对容玠就是见色起意,就是想瞧见他身上的利刺寒锋为自己而化,那双清冷的眉眼因自己而炙热,还有素来端重自持的君子因自己而失态……
的确肤浅了些。
一滴墨汁啪嗒一声落下,在白纸上迅速洇开。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双颊又热了起来,叹了一句,“真是疯了……我为何要听她的……”
苏妙漪揉皱了墨迹斑斑的白宣,抛进渣斗中,随后头也不回地将自己丢进了床帐中,不欲再回想一丝一毫。
***
江淼落水一事既然交给了容府查探,苏妙漪便没再顾得上。在真相和罪魁祸首尚未送到知微堂之前,有一桩喜讯却是抢先送来了。
“你遇喜了?!”
苏妙漪蹭地站起身,一脸惊愕地从书案后走了出来,伸手就去摸穆兰的小腹,“什么时候的事?”
“才两个多月,又不显怀,你摸什么呢?”
穆兰拍开苏妙漪的手,“其实容玠生辰那日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没饮酒。”
“那你怎么拖到现在才说!李徵也是,在筵席上只说你不能饮酒,也不说为什么不能饮酒……”
“那天是什么日子,给容相大人过生辰更重要,若李徵说了,岂不是喧宾夺主?”
倒是也有道理。
苏妙漪复又露出笑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似的,乐呵呵地盯着穆兰的肚子,被拍开的手掌蠢蠢欲动,趁穆兰不注意,还是伸手戳了两下。
“这孩子生下来,我就是干娘吧。”
穆兰挑挑眉,“那不一定。”
苏妙漪抬眼瞪向穆兰,“你想想清楚,若有我这么个腰缠万贯、富贵多金的干娘,这孩子往后必定丰衣美食、肥马轻裘!”
“苏妙漪你真肤浅。”
穆兰习惯性地挖苦她,“比起你这个财大气粗的干娘,我还是宁愿孩子有个博学多闻的干娘!”
“你说的是……”
“顾玉映啊。”
苏妙漪不在临安的时候,穆兰和顾玉映倒是玩到了一处,穆兰做讼师时,有什么不懂的,便全都去请教顾玉映。二人的关系也突飞猛进,好得很。穆兰若真叫顾玉映做干娘,她一定会答应。
苏妙漪沉默了。
穆兰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头,将人惹生气。
刚想找补,就见苏妙漪撇撇嘴,大度地摆摆手,“好吧好吧,那你就去找顾玉映吧。不过话说回来,谁说一个孩子只能有一个干娘?我和顾玉映都可以嘛!大不了她做大,我做小……”
穆兰被逗乐了,伸手挽住苏妙漪,亲昵地晃了晃,“傻子,跟你开玩笑的,怎么能委屈你做小。我当然还是同你最好啊。”
“……快把你撒娇的话收回去!!”
苏妙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自己的手从穆兰怀里抽出来,“我发现你自从嫁给李徵,说话肉麻多了。”
“啧。”
穆兰顿时收起笑,面无表情地松开了苏妙漪,“不识好歹。”
她环视了一圈,忽然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问道,“江淼呢?那日她从容府回去,心情还好吗?”
苏妙漪想了想,“不好,但也不坏,只说过两日等《孽海镜花》的签售结束了之后,就收拾东西回临安去。”
“她要回临安?”
穆兰一怔,“她之前不是说想留在汴京么?”
“那是王公子还是王公子的时候,现在王公子成端王了,情势可不就不同了么。”
穆兰不解地,“其实我有点不明白,她不是早就猜到王炎的身份不一般,应该有心理准备才对啊。”
“她未必介意端王隐瞒自己的王爷身份,可你要知道,最近端王选妃的消息可是传得满城风雨……”
苏妙漪叹了口气,“她在意的一直是端王的态度。”
穆兰听明白了。
原本以为心上人会不顾千难万险地与自己在一起,谁料他竟背着自己挑选三千佳丽,而自己多半只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
“……可她就不能为了我们留下来?”
苏妙漪迟疑道,“你可能还不知道,那晚在容府,江淼被人推到水里去了。”
穆兰大惊,“什么?!”
苏妙漪便将那晚的事从头至尾与穆兰说了,穆兰听得隐隐后怕,但也百思不得其解。
“她在汴京城都没怎么抛头露面,不可能有仇敌啊……难道真是冲你去的?”
苏妙漪揉着眉心,“别问我,我已经想了好几日了,只能等容玠那边审问的结果……”
说曹操到曹操到,二人正在楼上聊及此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下一刻,祝襄亲自将来人引了过来。
“容相,我们东家正在与李夫人说话……”
苏妙漪一愣,抬眼就对上了跟在祝襄身后的容玠。
今日休沐,他穿了一身月白色常服,又是一副衣冠整肃、清冷矜贵的模样,和生辰那晚判若两人……
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什么,苏妙漪心口一跳,飞快地移开视线,毫无意义地整理自己书案上的公文。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显得很忙。
“那,你们聊吧,我今日要说的话也说完了,就先走了。”
穆兰的视线在容玠和苏妙漪之间打了个转,识趣地告辞离开。
走到门口时,容玠侧头对她道,“听李徵说你有了身孕,恭喜,我已命人往你们府上送了份大礼。”
穆兰喜笑颜开,“太客气了。”
语毕,她跨出门,喜滋滋地将隔间的门带上,留下苏妙漪和容玠二人独处。
“是不是江淼落水的事查清楚了?”
苏妙漪抢在容玠之前问道。
容玠走过来,在她书案对面坐下,“已经查到了是何人所为,可暂时还不知此人针对江淼的缘由。”
苏妙漪睁大了眼,“那继续审啊!你们若审不出来,那就交给官府,官府总不能也审不出来吧?”
“此人不能交给官府。”
“为何?”
容玠停顿了片刻,望向苏妙漪,“推江淼落水的人,是端王带进容府的随行婢女。”
苏妙漪僵住,眼底浮起一丝不可置信。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幽幽地问道,“是端王主使的?”
容玠拧眉,“……应当不是。”
“那是因为妒忌所致?”
“不清楚。”
见容玠一问三不住,苏妙漪按捺不住地站起身,“你不敢审,我去审!”
容玠在她从书案后走出来时伸手拉住了她,“人已经送回端王府了。”
苏妙漪蓦地转头看过来,“凭什么?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端王府的婢女难道还审不得了?”
“端王执意要带回王府审,不许容府插手。”
容玠并非没有坚持过,只是端王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竟还拿出王爷的身份压他,说什么也不让容府继续查明缘由,以及有无幕后主使。
他眼睫微垂,有些无奈,“妙漪,他是君,而我是臣。”
“……”
苏妙漪哑然,到底还是打消了要去端王府讨个说法的念头。
半晌,她才又问道,“那婢女生得如何?”
容玠不明所以。
“端王如此护着她,会不会……”
苏妙漪人在知微堂,脑筋已经转到了参商楼,“她其实才是端王的心上人?”
容玠先是错愕,随即头一低,失笑出声。
苏妙漪瞪他,“你笑什么?”
“在我看来,那婢女与端王绝无暧昧之事。端王将她带走,也绝不是因为私情。”
“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
“这么高……”
苏妙漪将信将疑,但还是暂时打消了这狗血的猜测。随即她又头疼起来,苦着脸,喃喃自语,“端王真的会审那个婢女吗?审出来的结果会告诉你么?你们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我要怎么跟江淼交代……”
隔间内静了下来。
苏妙漪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头绪后便放弃了,一低头,就见容玠正盯着她。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苏妙漪抽回自己的手,过河拆桥地下起了逐客令,“若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回去。”
“来了这儿,连杯茶都喝不上,苏行首便如此小气?”
苏妙漪转身去给容玠倒了杯茶,又端了回来,递给他,“喝完茶就能走了?”
“还有一件事。”
容玠低眉顺眼地接过茶盏,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我生辰那晚,有个胆大妄为的女贼趁我酒醉轻薄了我,所以我来讨个说法。”
第104章
苏妙漪正要坐回圈椅中, 听了这话,险些一个屁股墩坐地上去。不过很快,她就平复了心绪, 不动声色地搭着扶手坐稳,“什么女贼, 还能近得了你的身?”
“只能是内贼。”
容玠抿了口茶,瞥了苏妙漪一眼, “她如今还不肯承认。”
“……你不会是在说我吧?!”
苏妙漪故作震惊地,“我怎么可能做什么女贼,还轻薄你?”
容玠不作声。
苏妙漪又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是不是喝多了, 把梦当真了?好啊容九安, 你脑子里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龌龊东西,所以才会做这种梦……”
容玠笑了一声,“确实, 也不是第一次了。”
“……”
苏妙漪被噎得脸都有些泛红。
人不要脸, 果真无敌。
好在容玠也有公务在身, 没打算在知微堂与苏妙漪继续耗着。
只是临走前,此人招手将苏妙漪唤道近前,眼睛弯了一下,低身对她耳语道,“究竟是谁同你说, 我宿醉后什么都不记得?”
苏妙漪瞳孔微缩, “当年在娄县……”
“娄县那次是装的。”
“……”
苏妙漪瞳孔震颤。
下一刻,容玠掰过她的下巴,俯脸吻住她的唇。
直到将那双桃花眸亲得有些迷蒙了, 他才松开手,在她唇间喃喃道,“妙漪,尝过了便要认账……从此,容某可就是你苏行首的姘头了。”
语毕,容玠直起身,笑着用手指在苏妙漪呆若木鸡的脸上刮了一下,随即离开。
知微堂楼下,进进出出正在结账的客人就看见年轻的次相大人从二楼走了下来,行步如风,甚至还带着一丝与他秉性不合的轻快。
紧接着,一道咬牙切齿的尖叫声就像是追杀他的猛兽般,从楼上扑了下来,响彻整个知微堂。
“容、九、安!”
接下来这一日,苏妙漪都没下过楼,甚至没离开自己的隔间。
直到晚上知微堂打烊,她才总算宽慰好了自己。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她脸皮比容玠厚,那尴尬的就会是容玠而不是她。
回了修业坊后,江淼正在为明日的签售会做准备。她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的面容,所以早就让苏妙漪在现场为她准备了遮掩的纱帘,连面具都精心地打造了几个。
此刻她正一个个地往脸上试戴,对着妆镜问苏妙漪,“哪个好看?”
“……”
苏妙漪还在想着心事,没回答。
江淼撩开自己面具上的碎珠流苏,转头看过来,“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天推我落水的人抓到了?”
苏妙漪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该说不说,江淼这个江湖骗子有时候直觉简直准得可怕……
“抓是抓住,就是个寻常婢女,什么都没审出来。”
她到底还是没告诉江淼,这事和端王有关。
“审不出结果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个寻常婢女?不肯交代的人才最可怕。”
江淼一语中的,不过她一门心思在面具上,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无所谓地继续把玩自己的面具,“反正等明日书一卖完,我就收拾包裹滚回临安了。不过你自己要小心些,往后那些明枪暗箭的,可没人替你扛了……”
她说得懒懒散散,仿佛已经将落水那日的惊心动魄给忘了。
苏妙漪心里酸酸麻麻的,伸手拿起另一个面具,递给江淼,“……这个好看。”
江淼看了一眼,露出嫌弃的表情,“你审美有问题。”
“……”
翌日,丰乐楼里。
知微堂包下了一楼的几个宴厅,将中间隔断的门通通打开,串成了一个开阔宽敞的大厅。大厅最中央布置了一个略高于地面的圆台,四周悬垂了纱幔,而戴着半边流苏面具的江淼就坐在其中,心不在焉地转着毛笔。
《孽海镜花》的五册全部写完后,大胤几乎所有能识字的女子都成了“蒹葭客”的追随者和拥戴者,几乎每个月知微堂都能收到她们写给江淼的信,信上有的是表达喜爱,有的是感慨书中人物的命运,还有的则是也想写话本,请教江淼如何才能像她一样。
读者的热情太高涨,江淼每个月回信都回不过来。所以苏妙漪才会怂恿江淼办这么一个签售会。
果然,丰乐楼的门一开,守在外头的女子们就蜂拥而入,手里无一不提着印有知微堂和孽海镜花字样的书箱。她们在知微堂杂役的指引下朝大厅里奔去,想要一睹江淼的真容,却在靠近圆台时,被拦了下来,排成长队抽取签号,一个一个进去。
苏妙漪今日在骑鹤馆抽不开身,于是将看管现场的重任交给了祝襄,还将知微堂的护卫全都调来了此处。
江淼还以为她是故意弄出这种排场唬人,殊不知苏妙漪是担心那日落水的意外再发生……
江淼坐在纱幔中,在一册册《孽海镜花》上写下“蒹葭客”三字,听着女子们毫不遮掩的羡慕和赞誉,这几日的阴晦心情终于一扫而空。
“六十六号——”
圆台外的杂役叫着号。
趁着人还没进来的间隙,江淼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眼前一暗,一道身影已经站在了她的书案前。
江淼笑着仰起头,却在看清来人的模样时,笑意僵住。
站在她面前的竟是端王,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今日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展开,挡去了下半张脸。直到江淼抬头看过来,他才放下了折扇,神色有些复杂地,“江娘子。”
一瞬的怔忪后,江淼回过神来,歪了歪头,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位公子,你要我在何处留下花押?”
“阿淼……”
端王低声唤她,“你是不打算理我了么?”
江淼飞快地朝纱幔外扫了一眼,伸手去取端王手中的折扇,“留在这里是吧。不过……”
停顿片刻,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讥嘲道,“该写给王炎,还是宋琰呢?”
端王任由她将折扇取走,将那扇面涂画得乱七八糟,也不阻拦,“今日来得匆忙,也不是与你解释的好场合。可我必须先来同你说一句。我如今的处境,有些事不得不做,望你能体谅……”
“……”
语毕,他便抽走了那一片狼藉的折扇,匆匆离开。
江淼怔怔地坐在原位,反应过来后怒极反笑,险些将手里的紫毫笔都给折断了。
什么叫有些事不得不做……
何必拐弯抹角的,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是皇子,未来还有可能继承大统,所以不可能娶她,更不可能只娶她一个,三宫六院是必不可少的?
竟还敢叫她体谅!
“我体谅他个头!关我屁事!”
苏宅里,江淼累得瘫在躺椅上,不顾形象的骂骂咧咧。
上午戴了一整日的面具和孽海镜花被丢在一旁,苏妙漪搬着个凳子坐在她身边,殷勤地替她揉捏着手腕,“莫生气,为这种人气出病来不值当,不值当……”
“我没生气,我就当自己踩了坨狗屎!”
她是没生气,她只是说话粗俗了些。
苏妙漪悻悻地闭上了嘴。
发泄了一通后,江淼总算平复下来,她闭了闭眼,拂开苏妙漪的手,声音也恢复如常,“……你不是还要回骑鹤馆么,去忙吧,我自己静静。再帮我准备好车马,我明日就回临安。”
苏妙漪知道她这时候想静一静,于是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江淼一人。
她长舒一口气,将被丢在一旁的孽海镜花拿起来盖在脸上,胸口略微起伏着,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咒。
“那丫头在念什么呢?”
一个上了年纪的陌生声音传来。
江淼却不关心他是谁,仍旧用书盖着脸,回答道,“清心咒!”
院内倏然一静,紧接着,江淼就听见一个女使的声音,“那是我家娘子的好友,江娘子。”
江淼只能摘下脸上盖着的书,闻声看去,只见女使领着两个中年男人从院门口走进来,其中一个负着手、气度不凡,另一个则跟在他身后,长相有些阴柔。
女使对江淼介绍道,“江娘子,这是户籍司的王大人,来例行核验户籍产簿的。”
又来一个姓王的!
江淼如今一听到“王”这个字就心烦,敷衍地起身行了个礼,就又打算躺回去念自己的清心咒。
“江娘子……”
女使小声喊江淼。
江淼掀起眼,和那女使对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苏妙漪不在,这群女使便没了主心骨,竟然指望上她了。
想着现在还是虞汀兰午休的时辰,江淼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吩咐道,“还不先给王大人上茶?”
女使反应过来,连忙退下了。
江淼领着户籍司的王大人往正厅走。
“江娘子不是汴京人?”
这位王大人虽看着威严,可倒是没什么架子,竟然主动找江淼攀谈。
江淼原本是有些嫌烦的,可这王大人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不好对人太过刻薄。
再说了,万一给虞汀兰和苏妙漪惹麻烦,就不大好了。
于是她乖乖答道,“我生在临安。”
“临安啊……”
王大人叹了一声,“我过世的夫人从前也是临安人。临安是个好地方,钟灵毓秀。”
“的确比汴京好些。”
“哦?你不喜欢汴京?”
江淼闷哼一声,有些惆怅地接下一片落叶,随手插进院墙缝隙里,“不喜欢。汴京这个地方,会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欲望。”
对钱财,对名望,还有对人的。
“……”
身后忽然没了声响。
江淼步伐一顿,狐疑地转头看去,就见那王大人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王大人?”
江淼不觉得他是在看自己,又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书画,“大人,可是这字画有什么不妥?”
王大人还没说话,他身后的人却是惜字如金地开口了,“劳烦取些纸笔。”
江淼应了一声,离开去取纸笔。
待她离开后,留在原地的两个人才相视一眼。
“大人是想起故人了。”
“她不说方才那话倒还不觉得,可说着相同的话,竟觉得她与商霏生得都有些像了……”
“要么是巧合,要么便是殿下同她说起过。”
“大概吧。”
随行那人望向江淼离开的方向,“这位娘子的容貌是好的,秉性似乎也不错,只是脾气差了些,说话也有些……粗俗。”
王大人默然片刻,似乎也有些不得其解,“可为何朕瞧见她第一面,便觉得亲近?”
随行之人面露错愕。
***
翌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
江淼背着包裹从修业坊里走出来时,苏妙漪已经站在马车边等了她许久。虞汀兰不便在修业坊露面,所以没来门外送行。
“江大小姐,你昨日说了卯时出发,现在可都辰时三刻了。”
苏妙漪接过她的包袱,递到车上,“东西都带齐了?”
江淼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苏妙漪问她,“你是不是睡过头了?”
江淼掐指一算,“其实我刚刚算过了,此刻才是良辰吉时。”
苏妙漪显然不信。
江淼不喜欢离别的场面,没再逗留,直接上了马车,“走了。”
“路上小心。”
苏妙漪从一旁退开。
车夫坐上马车,刚要启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马蹄声。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马蹄扬起的尘烟里,一队披盔戴甲的将士骑着马疾驰而来,而将士身后,竟还有几位穿着宫装的內侍。
苏妙漪一愣,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转眼间,那队人马已经行到了近前。带头的內侍从马上跳了下来,手里竟拿着一个龙封卷轴,不疾不徐地朝她们走了过来。
待人走近了,苏妙漪才一眼认出来,那拿着卷轴的內侍正是上次在容玠旧居里撞见的刘喜刘公公!
“江淼人在何处?出来接旨。”
刘喜扬声道。
此话一出,众人都被吓得不轻。
车帘被掀开,江淼探出半个身子,不可置信地,“谁?接什么?”
刘喜还未发话,旁边的随行內侍却是拉长了声音,尖刻道,“大胆!”
苏妙漪心口一紧,连忙提醒江淼,“还不快下来接旨?”
江淼连忙跳下车,在空地上跪下,苏妙漪和其他下人们也纷纷跪在她身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临安江氏,名曰江淼,品性端庄、蕙质兰心,实乃皇家之良配,特赐婚于端王,封端王妃,择吉日完婚。钦此——”
一道封妃圣旨,倏然砸下来,将众人都给砸蒙了。
可这落下来的究竟是晴天霹雳,还是馅饼,人人心中恐怕各有答案。
江淼直挺挺地跪在最前面,俨然一幅懵了的模样,又是苏妙漪率先反应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是圣旨……”
苏妙漪低垂着头,声音轻不可闻,“你若抗旨,命就没了。”
江淼如梦初醒,僵硬地伏身叩拜,“……民女,接旨。”
传旨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马蹄扬尘,再散开时只剩下面面相觑的送行人群。
“恭喜江娘子!贺喜江娘子!”
一个女使率先叫起来,其余人也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此起彼伏的道贺声,和一张张惊喜若狂的脸孔,竟是将方才送行的惨淡尽数冲散。
“……”
江淼愣愣地低头,望着手里沉甸甸的镶着金玉的圣旨,魂不附体。
苏妙漪抿唇,朝下人们挥挥手,“都散了吧。”
“娘子,那马车上这些行李……”
“这还用说吗?通通搬回去。”
重新回到苏宅,苏妙漪将屋门一合,便快步走向江淼,神色郑重地,“你现在是如何想的?究竟是想嫁,还是不想嫁?”
江淼缓慢地眨了眨眼,“……你刚刚不是说,拒婚会没命?”
“呆子!光明正大拒婚当然会没命,可你若真的不想嫁,咱们可以寻些别的法子!”
江淼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昨日他去知微堂,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这问题苏妙漪就问了一次,江淼也说过了,可她现在觉得,是不是江淼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每个人上台的时间就那么一会儿,他只说了两三句,我全都同你说过了……”
苏妙漪若有所思,“那会不会是我们理解错了?有没有可能他说不得不做的事,是要让你成为端王妃,但又怕你不肯?”
江淼不知该说什么,怔怔地发着呆。
见她不说话,苏妙漪直接坐到了江淼平常写话本的地方,提笔开始写小报。而内容就是端王选妃的消息,她奋笔疾书了一整页后,便打开门唤来一个下人,让他立刻送去知微堂。
“告诉他们,一个时辰后,务必将小报印出来。”
那下人领命而去。
江淼在苏妙漪身后阴恻恻地望着她,“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忘拿我的事迹去赚银子,苏妙漪你有没有心啊……”
苏妙漪好整以暇地转头看她,“端王选妃这么大的事,知微堂已经追了许久了。如今有了个如此精彩的收尾,就算小报上不说,也迟早会有人知道,那不如叫我赚一笔……王妃娘娘,你说呢?”
话音未落,一个绣枕就兜头砸了过来,还伴随着江淼咬牙切齿的怒斥。
“奸商!”
在知微堂的推波助澜下,也就半日的功夫,端王选了一位平民女子为正妃的喜讯就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街头巷尾,众人拿着知微小报,差点没惊掉下巴。
他们虽不关心朝政,可对端王和梁王的太子之争还是略知一二。尽管端王在三年前拿下了汴京府尹一职,胜了一筹。可如今娶个毫无家世的正妃,岂不是又将好不容赢得的局面拱手让了出去?
“难不成是只爱美人,不爱江山?没想到端王殿下还是个痴情种啊。”
“痴情种就不该生在帝王家,往后怕是会因情误事……”
“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百年前的文帝,后宫就只有淑贤皇后一人,二人伉俪情深,不是依旧开创盛世?”
“文帝那时本就海晏河清,自然能如此。但现下北边可不太平。别到时候内忧外患,遭殃得还是咱们普通老百姓……”
物议沸腾,处处都比修业坊热闹。
是日夜里,容玠便来了修业坊,只不过这次却不是来找苏妙漪,而是来寻江淼。
“端王想见你,让我来接你过去。”
江淼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苏妙漪。
苏妙漪立刻会意,主动上前,“那我陪她同去。”
容玠没有阻拦,侧身让二人上了马车。
马车驶了许久,久到苏妙漪都有些坐不住。她掀开车帘往外头扫了一眼,竟然不是去容玠旧居的路。
下一刻,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江淼和苏妙漪下了车,这才发现眼前的府邸竟是端王府!
苏妙漪下意识看了容玠一眼,容玠明白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圣旨已下,江淼是未来的端王妃,自然可以登堂入室,不必再掩人耳目去旁的地方。”
“……”
江淼有些恍惚地迈进王府门槛。
王府里的婢女似乎已经都将江淼看作了未来的女主人,恭恭敬敬地提着灯上前来行礼,“见过江娘子。”
这还是江淼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行礼。
她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也不知道叫人起身。
还是容玠开口替她解了围,“都起来吧。”
为首的婢女低眉垂眼对江淼道,“江娘子,殿下在园中等你。请娘子随奴婢们移步。”
江淼迟疑了片刻,往前走去,苏妙漪还想跟上去,却被容玠拉去,“他们说话,你去做什么?”
苏妙漪看了一眼江淼快要走远的背影,着急地压低声音,“若是江淼再落一次水呢?谁知道这王府里还有没有人藏着要害她!”
闻言,容玠松了力道。
苏妙漪立刻追了过去,容玠停顿片刻,也无奈地跟上。
端王在园中的凉亭里等着江淼,苏妙漪和容玠像两个守护神似的,跟在江淼身后,将她护送到了端王面前。
“你们这是……”
端王看向容玠。
苏妙漪似笑非笑,“殿下自己心里清楚。”
“……”
端王猜到了什么,脸色有些不大好,郑重其事地对苏妙漪强调,“本王绝不可能伤害江淼,更不可能让旁人动她分毫。”
凉亭内静了一会儿,江淼转身看了苏妙漪一眼,“去吧。”
苏妙漪这才与容玠退到了凉亭外,却也没走远,只等在了水岸边,刚好能清楚看见凉亭中的情形。
端王府的婢女还贴心地为他们搬来了两把座椅,让二人坐着等。
容玠靠坐在圈椅中,姿态闲适。而苏妙漪却是坐得笔直,恨不得将脖子伸长,耳朵也拉长,仔细分辨亭子里的对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
容玠忍不住笑话她,“像一只护着幼崽的雌鹰。”
下一秒仿佛就要冲上去啄人了。
“嘘!”
苏妙漪警告地朝容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影响我。”
容玠侧头望着她,忽然说道,“隔这么远,听是听不清的,倒不如看口型。”
“说得轻巧,分辨口型难道是什么手到擒来的事么?”
“我可以。”
容玠神色淡淡。
苏妙漪眼眸顿时亮了起来,搬着自己的椅子往容玠跟前靠近了些,附耳过去,“那你说给我听。”
容玠垂眸,目光落在苏妙漪认真的侧脸和莹润的耳垂上,不动声色道,“有条件。”
苏妙漪眼里的光灭了,警惕地转头看他。
容玠启唇,“我生辰那日……”
苏妙漪一听便以为他又要提起那晚在藏书楼的事,于是自暴自弃道,“是我做的,是我轻薄了你,行了吧?但那也是你自找的,而且你对我上下其手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容玠笑了,“我只是想说,你在我生辰时送我的那枚扇坠,还缺个璎珞。你若答应亲手给我做一条,我便帮你这个忙。”
苏妙漪咬牙切齿,“我给你扎个草人你要不要。容九安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就是个无名无分的姘头!别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容玠不置可否。
眼见着亭子里端王拉近了与江淼的距离,不知说到什么,江淼双眼蓦地睁大,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苏妙漪愈发急得抓心挠肝,一把扯住容玠的衣袖,“给你打璎珞,你说!”
容玠唇畔的笑意漾深,“他们在说,圣上已经去过裘家,见过江淼了。”
苏妙漪一惊,“什么时候?”
“估计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端王说,圣上也很喜欢江淼,所以才松口,答应了这门婚事。”
“……”
苏妙漪怀疑地看了一眼亭中两人,见江淼的神色从惊讶便成了触动,忍不住又问道,“端王现在又在说什么?”
“我会护你一世周全,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往后我有什么,你便有什么。万里山河,与尔共享。”
苏妙漪一愣,看向容玠。
容玠也垂眼看过来,“端王的话。”
“……”
待苏妙漪再看向亭中时,端王已经将江淼拥入怀中,江淼也没有推拒。二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倒也十分般配缱绻。
苏妙漪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现在可以放心地走了?”
容玠问她。
“走吧。”
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将两把圈椅留在了岸边。
沿着回廊朝前院走时,容玠察觉到苏妙漪似乎还有心事,“端王对江淼,看起来是真心的。你还有什么顾虑?”
苏妙漪微微蹙眉,“你有没有觉得,端王方才说的话,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
“什么叫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这算什么,江与宋,共天下?”
苏妙漪忍不住小声嘀咕,“不像是在许诺共白首,倒像是让合伙的东家放心呢。哪有人这样追求姑娘,表露心迹的……”
“你在这种事上倒是经验丰富。”
“那是自然,从小到大我收到过的情诗信笺,堆起来都有一箩筐,还有当面听过的话……”
说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
苏妙漪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站着的是容玠,果断闭上了嘴,轻咳两声,才又道,“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她的本意是,容玠也是自幼就受人追捧的神童才子,给他写情诗的娘子们也不少。可容玠似乎是领会岔了她的意思——
“你的本领,我确实是早有见识。”
苏妙漪眼皮一跳,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得容玠清冷的声音。
“光是我在娄县那几个月,你就拢共收到了四封情信,两件定情信物,还有三个书院里的学子,私下向你求爱。”
在苏妙漪震愕的眼神里,容玠如数家珍地报起了那些人的姓氏,口吻平淡,“一位写酸诗都用错典故的鲁公子,一位是采了一堆野花给你编了个奇丑无比花环赠给你的蔡公子,最后一个是集贤书院唯一能去会试,却名落孙山的高公子。”
“……”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望着容玠,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
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暂且不提距离娄县的那段日子已经过了多少年,就连当初在娄县时,她也从来不知道,容玠将这些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她一直以为,容玠是不在乎的。
第105章
“我在乎。”
容玠转向她, 神色还算平静,眼眸里却闪动着什么,“在娄县的时候, 我就痛恨那群人成天往书肆跑,厌恶他们用爱慕的眼神望着你, 嫉妒你与他们说笑。”
苏妙漪心脏砰砰直跳,却又有些不解, “为什么?我分明也对你说话,也对你笑……”
“正是因为没有区别。”
“……所以在你眼里,我待你, 与待那些书院学子, 竟是没有分别的吗?”
苏妙漪此刻的心情复杂得难以概括, 既有些生气, 又觉得荒唐,荒唐中竟还品味出了一丝隐秘的欣喜和痛快,“那我是有病吗?为何非要死缠烂打地嫁给你, 而不是去找那些什么高公子、矮公子?他们至少还会给我一个笑脸呢, 哪像你?”
容玠抿唇不语, 似是自知理亏,他又转移了话题,“方才那些定情信物里,还少算了一样。”
“还有?”
“凌长风送给你的琉璃笔架。”
苏妙漪一怔,“什么?”
“那日我们约好了去试嫁衣。去绣坊的路上, 我被一群地痞无赖拦了路。他们替凌长风鸣不平, 叫骂着往我身上泼了污水,我只能回去换衣裳,耽搁了些时间……再赶到绣坊时, 刚好看见你和凌长风谈笑风生……”
苏妙漪僵住,面上有些不可思议,也不知是惊讶于容玠被人糟践更多,还是他那日去了绣坊更多。
“你说,他是你的知己,还收下了那琉璃笔架做信物……我酸得不行,才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绣坊……”
这些话,从前的容玠是不愿说出口的,好像说了,就显得自己卑微、窝囊、摇尾乞怜。可现在他不介意了,现在的他只恨不能将尾巴摇得更可怜些。
苏妙漪僵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谁告诉你,那琉璃笔架是凌长风赠给我的定情信物?若是定情信物,我怎么可能转赠给你?!”
容玠愣了愣,“一物两用,是你一贯的做派。”
苏妙漪气笑了,笑得容玠难得有些慌了,“不是么?”
“那个琉璃笔架,是我特意拜托凌长风买回来,原本就是要送给你的!”
苏妙漪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容玠呆住。
二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僵持在原地。
好一会儿,苏妙漪才平复了怒气,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轻飘飘地,“所以你当初说那笔架廉价,不是指桑骂槐在说我?”
“怎么可能是在说你?!”
容玠矢口否认,停顿片刻,又迟疑道,“我当时只是觉得,我在你心中,只值得上一座二手笔架。可见你对我的情意,廉价如斯……”
苏妙漪无语,“砸我的笔架是因为吃醋,逃婚是因为听到我和穆兰说的话……彩云易散琉璃脆……容玠,你对我的情意难道就不廉价么?”
“……”
容玠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低眉垂眼,老实挨训。
苏妙漪还不肯就这么放过他。她忽地想起什么,从袖中亮出那把凌长风赠给自己的匕首。
两手一分,寒光出鞘,挑衅地横在了容玠眼前。
“笔架不是凌长风的定情信物,但这把匕首嘛,倒还真算是。”
“……”
容玠盯着那匕首看了片刻,忽地抬起手。
“做什么?是想砸了还是扔了?”
容玠不说话,只是握住苏妙漪的手,将那出鞘的匕首缓缓合上,“好好收着。”
他低头,将那匕首堂而皇之地挂在了她的腰链上。
苏妙漪挑着眉瞧他,“现在不吃醋了?”
容玠一边替她整理着腰链,一边掀起眼看她,“我就是个无名无分的姘头,有什么资格争风吃醋?”
苏妙漪被他那双眼看得心尖发麻,怒意已经没了,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欣悦和得意。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院子里遇到一只傲慢而凶狠的野狸,那野狸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会对所有靠近的人哈气。可在她坚持不懈地亲近和喂养后,有一天,那野狸终于靠到她脚边,蹭着她的裙摆翻身打滚,以示亲昵……
她此刻的心情,竟与看见那野狸第一次向自己翻肚皮时有些相似。
不过她不愿让人看出这份得意,所以掩饰地转开眼,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
苏妙漪背着手,转身离开。
她自以为毫无破绽,殊不知裙摆上垂系的流苏却随着她略显轻快的步伐,忽上忽下地晃动着,宛如一只流连在草丛中翩飞的蝴蝶。
容玠望着那流苏,也笑了笑,迈步跟了上来。
从端王府离开时,江淼和苏妙漪坐在马车上,面上都不自觉挂着笑,她们各笑各的,直到一转眼,对上彼此的视线,脸上的笑意才倏然敛去。
“你笑什么?”
“那你又在笑什么?”
两人互相质问完,又都三缄其口。
到底还是苏妙漪更胜一筹,她挑挑眉,“你不说我也知道,王妃娘娘。”
江淼诧异地,“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口型啊,看得一清二楚。”
江淼目瞪口呆,“你,你真是天生做暗探的料子吧苏妙漪?”
苏妙漪笑而不语。
既然都知道了,江淼也就没藏着掖着,有些激动地拉着苏妙漪分享,“你知道吗?那天户籍司来的王大人,是当今圣上!我好像还当着他的面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呢,他竟然挺喜欢我,所以才同意了宋琰和我的婚事……”
“其实我没想过自己能做什么王妃,毕竟我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但宋琰说,我比任何一个世家女子都要尊贵,绝不要因为孤女的出身就看轻自己。”
江淼还沉浸在端王的“情话”里,可苏妙漪听了这话,心里却又是一咯噔。也不知是她太过敏感,还是旁的什么,端王的一言一行在她看来,都有些奇怪,或者说……不纯粹。
“江淼……”
苏妙漪欲言又止,不愿随意泼冷水,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般说你比任何人都要好,最多说个珍贵吧。为什么端王会用尊贵这个词呢?你有没有想过?”
江淼顿了顿,却没往心里去,“许是一时嘴瓢,说岔了吧。你不知道,他同我说话时总是有些紧张,还小心翼翼的,也不止一次说错话了……”
闻言,苏妙漪的疑虑又打消了些。
恐怕真的是她想多了。
是日过后,江淼就正式成了待嫁的准王妃。
苏妙漪原本还担心她无父无母,身世存疑,想上皇室玉牒会有些麻烦。可谁成想,没过多久,端王那边竟就替江淼查到了生身父母,二人竟是汴京的农户,不过早就过世了,只留下坟冢一座。
端王还亲自陪江淼去上了坟。
“一不留神,知微堂竟然出了个端王妃……”
穆兰躺在临水的靠椅上,双手交叠罩着自己的小腹,“苏妙漪,你身边真是卧虎藏龙啊啊。又有大胤首富,又有当朝宰相,现在还多了个王妃娘娘。”
“可不止啊。”
苏妙漪埋头捣鼓着手里的璎珞,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身后可还有大胤第一才女和第一女讼师,往后说不定还会有个统领三军的大将军。”
穆兰噗嗤一声笑了,“嘴真甜。”
“这么想想,如今我最不缺的就是靠山,感觉自己能横行霸道且全身而退……啧。”
手里的珠子忽然掉了一粒,苏妙漪躬身去拾,然后耐心缺缺地皱眉,将打了一半的璎珞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扔,“真是浪费时间,太麻烦了。”
穆兰的目光顺势落在那璎珞上,随手拿起来,接替苏妙漪继续串珠子,“这倒是适合我,就因为大夫说我现在胎还未稳,所以李徵不让我接案子,也不许我出去乱跑。我无聊的时候,用这个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苏妙漪往她那儿瞥了一眼,只见穆兰的手指果然比她灵巧,打起璎珞的速度是她的两倍,当即动起了脑筋,“不如你帮我?”
“没问题啊。”
穆兰头也不抬,“不过好端端的,你怎么有闲情逸致打这种东西?”
苏妙漪靠回躺椅上,吐出二字,“送人。”
“……”
穆兰像是被烫了手似的,立刻将璎珞塞回了苏妙漪怀里,“那我可不敢帮你,你自己做吧。”
苏妙漪撇撇嘴,不动弹。
“送给容玠的?”
穆兰自问自答起来,“也没有其他人了。可怜的凌长风,出京送个粮草的功夫,家就被偷了……”
“他离开之前,我就同他说清楚了。”
穆兰有些意外,转向苏妙漪,“你真想好了?”
苏妙漪闭着眼,嗯了一声。
穆兰摸摸肚子,转移话题,“凌长风最近没有家书回来么?湘阳那边究竟如何了?”
苏妙漪摇头,“鄂州的知微堂传来消息,说是凌长风他们已经成功将粮草运进了湘阳城,城里有了足够的粮草,撑到援军抵达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现在还没收到凌长风报平安的家书,或许已经在路上了?湘阳和汴京毕竟离得远,就算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也得跑上几天……”
二人正说着,忽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头传来。
苏妙漪和穆兰不约而同回头,就见朝她们跌跌撞撞、飞奔而来的竟然是祝襄!
苏妙漪脸色骤变,“蹭”地一下站起了身,怀里打了一半的璎珞砸在地上,大珠小珠瞬间散得零落满地,发出嘈嘈急雨声。
若是旁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祝襄,是素来沉稳、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祝襄!
能让他如此失态的,定是发生了天大的大事!
转眼间,祝襄已经脸色煞白地冲到了苏妙漪跟前,颤抖着将一封已经展开的信函递给苏妙漪,“东家,湘阳城的战报……”
“……”
见他如此模样,苏妙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看了一眼祝襄递来的信函,伸出去的手却犹豫了,迟迟不敢接过来,更不敢细看上面的字句。
“你等什么呢?”
穆兰着急了,一把将那信函夺了过来,飞快地扫了几眼。
下一刻,她的脸色便僵住了,手一松,那单薄的信纸就轻飘飘往地上落去。
见她也是如此,苏妙漪心头一沉,愈发不敢去看那信函。
“怎么可能……”
穆兰难以置信地喃喃着,忽而吃痛地嘶了一声,只觉得小腹坠痛、动了胎气,连忙扶着扶手缓缓坐回了躺椅上。
“东家……”
祝襄唤了苏妙漪一声,却已经哽咽地说不出更多话。
苏妙漪攥了攥手,终于还是低下身,将那战报拾了起来。一目十行看完了战报,她脑子里轰然一响,紧接着便是一片空白,视野里只剩下信纸上最要紧的八个字——
「城破人亡、全军覆没」
与此同时,皇城内。
一名小黄门手捧匣盒,慌慌张张地在甬道上飞奔,径直闯入正在早朝的大殿,扬声打断了主战与主和两派的交锋。
“陛下,前线战报!”
此话一出,大殿内倏然一静。
原本还在面红耳赤、争执不休的文武百官们齐刷刷转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双手呈上的匣盒上。
站在大殿最前面的端王不自觉上前了一步,容玠掩在袖中的手亦是微微收紧。不仅是他们,还有其他主战一派的官员,甚至是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前线战况。
这对于僵持不下的党争来说,无疑是生死攸关的一个消息……
刘喜疾步从台阶上走下来,接过匣盒,又飞快地小跑回了皇帝身边,将战报呈上,“陛下。”
皇帝迫不及待地展开,可只看了一眼,神色便陡然变了,霍然起身,将那战报揉成了一团,狠狠攥进手中。
“父皇……”
端王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眸光瞬间沉了下去。
容玠抿唇不语,眉峰缓缓拧起。
而大殿另一侧,楼岳双手拢在袖中,从太师椅上缓缓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陛下,湘阳战况如何了?这天下首富的裘家倾尽家财,筹措到了足够的粮草,又有神勇无比的仲家军援救,想必定是重创北狄、出师大捷吧?”
“……”
皇帝脸色难看,将手里的战报攥得更紧,半晌才平复心绪,闭了闭眼,缓缓开口,“援军未至、湘阳城破。”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怎会如此?!”
端王率先沉不住气追问道,“驻京的踏云军明明已经押送粮草赶去支援,怎么还会等不到大部队就被北狄人破了城?!”
皇帝支着额,头疼难忍,“粮草的确送入了湘阳城,可湘阳守将甘靖在这战报上请罪自白,说城内出了北狄细作,里应外合,这才助得北狄破城,百姓死伤无数,前去支援的踏云军也全军覆没……”
语毕,阶下终于传来一片唏嘘之声。
百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与端王并排而立的梁王马后炮地感叹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与北狄和谈,续上此前的盟约,也好过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最后还落了个城破人亡,颜面尽失的下场……”
此话一出,就像是破开了什么口子,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
“是啊,若拿上那些粮草军饷去与北狄和谈,这湘阳城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便不会遭此一劫了。”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字字清晰地传入前排的端王和容玠耳里。
端王几乎按捺不住要开口,容玠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
紧接着,容玠才转身,微冷的目光在方才说话的那些人面上扫了一圈,缓缓道,“陛下的话,你们是没听清么?城内出了细作,才致使北狄趁虚而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当务之急,应是调查北狄细作,调查还有多少蛇虫鼠蚁已经无声无息地潜入大胤,正侵蛀着我朝根基,而非迫不及待地就弃甲投戈,向北狄跪下。诸位以为呢?”
“……”
众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一番话总算是暂时止住了朝堂上的窃语私议。
楼岳转向容玠,却露出一抹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容相所言,的确有理。这与北狄勾结的细作,是该好好查一查。”
“陛下……”
传信的小黄门又回禀道,“传信的将士还带回了一样东西,要当面呈给陛下。”
皇帝已然有些精疲力尽,摆摆手,“传。”
片刻后,一穿盔带甲的将士便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盒子走到殿中,在阶前跪下,“回禀陛下,甘将军从湘阳撤离后,已经查清与北狄勾结、泄露军情机密的人是何身份。为定军心,此人已被甘将军当众斩杀,并将首级取下,要卑职献于君前!”
话音刚落,楼岳便接了一句,“好!甚好!陛下,这种卖国求荣、不仁不义之辈,定要将他的首级悬于城楼之上,警示众人!”
顿了顿,他转向容玠,“容相以为呢?”
容玠蹙眉,没有应声,而是看向将士手中捧着的匣盒。
就在两个內侍端着匣盒往皇帝面前呈时,他才忽然开口问道,“细作是何人?”
随着刘喜当着众人的面掀开盒盖,那将士也低垂着头,掷地有声地答道。
“府库司郎中,闫如芥。”
容玠眸光骤缩。
***
“裘老爷绝不可能是北狄的细作,他将一生心血都已经献给了大胤,怎么可能反过头来去串通北狄……”
苏宅里,祝襄眼眶通红,情绪有些失控地嚷起来,“这世上就算是所有人都背叛了大胤,也不会是他!”
苏妙漪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半晌才张了张唇,“栽赃,陷害……这一定是旁人的阴谋……”
她声音一顿,头疼欲裂,难以接受地扶住了额,“就算是捉住了真的细作,事关重大,他们怎么敢随意处置?!”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祝襄闭了闭眼,“就因为这一句,他们便可先斩后奏。”
穆兰怔怔地坐在躺椅上,“这战报上还说,湘阳城失守,踏云军全军覆没……那凌长风是不是也……”
“不会的!”
苏妙漪攥紧了手里的战报,蓦地扬声打断了穆兰,然后像是在安抚她,又像是在安抚自己,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不会的……他不会死,世叔也不会死……”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变了脸色,一把抓住祝襄,“这件事先别告诉我娘……”
“纸包不住火,怕是……瞒不了多久。”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苏妙漪死死咬着牙,想起了那日在仲庙,裘恕噩梦醒来对她说的那些谶语,“把她锁在家里也好,给她灌下安神汤昏睡几日也好,什么法子都好!总之绝不能让这件事传进她的耳朵里!”
一正在洒扫的下人惊过,被苏妙漪的吼声吓了一跳。下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完她的话便呆呆地回禀道,“娘子,夫人今日一早就出门去大相国寺了,到现在还未回来……”
苏妙漪瞳孔震颤,一把松开祝襄,提着裙摆径直朝院外冲去,将祝襄和穆兰的唤声都远远甩在了身后。
“东家!”
“苏妙漪!苏妙漪……”
穆兰腹部愈发疼痛,再次弯下腰,覆在腰腹间的手掌不自觉攥紧了衣裳。
祝襄原本也要追随苏妙漪而去,见了穆兰如此模样,又硬生生止住,扬声对下人吼道,“快去请大夫!”
苏妙漪冲出宅门后,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外头。她甚至都没听清车夫说什么,便抽出马车边佩着的刀,一刀砍断了系在车身上的牵绳,随即翻身上马,朝大相国寺疾驰而去。
时近初冬,迎面吹来的劲风已经有些刺骨,刺得她遍体生寒,扯着缰绳的手都在微微打颤。
耳边只剩下呼啦啦的风声,吹得她脑子里嗡嗡直响,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神思恍惚,全靠本能在策马。
临近早市,正是汴京城最热闹的时候。离州桥附近越近,车马越多,到了最后,苏妙漪的马已经再难跑起来。
她一咬牙,猛地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纵身跳下,弃马朝大相国寺的方向跑了起来。
“南薰门出大事了!”
主街上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句,“快去看看!”
早市的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朝南薰门的方向涌了过去,苏妙漪逆着人群艰难地跑了几步,被行人的肩膀连连冲撞。
她似是忽而被撞醒了一般,步伐倏然一顿,也蓦地调转方向,顺着人群朝南薰门而去。
南薰门下,已经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不明状况、却都赶来看热闹的百姓。苏妙漪姗姗来迟,只占了后面些的位置,能远远地看见城墙。
“你们看那儿!”
前排有人指着城楼台阶喊了起来。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个披坚执锐的将士捧着个匣盒正在往城楼上走。
“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啊。你们听说了吗,湘阳城好像失守了,北狄人杀了进来,死了不少人呢……”
“真的假的?你从哪儿听来的?”
“不信你就看今日的知微小报吧,千真万确!”
众人正议论着,那几个将士已经走到了城楼正上方。其余几人蹲下身,不知在城楼后头做什么,而为首之人则扬声对底下宣告——
“奉陛下旨意,湘阳城破,皆因细作与北狄勾结所致,今将里通外国的贼子枭首示众,首级悬于城楼上七日七夜,任何人不得靠近。胆敢摘下首级者,与贼子同罪,格杀勿论!”
话音既落,几个将士便将首级从城楼上悬坠了下来。
苏妙漪蓦地抬眼,震愕地朝城楼上看去。
一阵阴风吹过,将遮掩的黑布掀落,那颗头颅暴露在众人视线下,引得人群中一阵惊呼。
“那,那是不是裘恕,不对,闫如芥!那是闫如芥!叛国投敌的细作是闫如芥!!”
一石惊起千层浪。
人群后,苏妙漪僵硬地抬着头,目光定在那被悬以示众的头颅上。
理智告诉她,不要看,不要看,快走……
可她整个人却像是被一根巨钉牢牢钉在了原地,怎么都动弹不得,视线也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怎么都移不开半分。
在这一刻之前,她心中甚至还抱着一丝侥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传信之人未窥全豹,说不定裘恕还活着,只是个误会,或是迷惑人的手段……
然而此刻,所有的侥幸和揣测尽数湮灭——
裘恕真的死了。
那个亲自教她打马球教她钓鱼、如师如父的裘恕;那个会因为她脸上的磕伤在医馆里急得团团转的裘恕;那个信誓旦旦告诉她,与其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且偷生,不如站得更高、做得更多,弥补罪过的裘恕,就这样死了……
背负着叛国的罪名,耻辱地死了。
第106章
“闫如芥!又是闫家人!”
认出那是裘恕的项上人头后人群中愤慨的叱骂声顿时一浪掀过一浪, 沸反盈天。
“闫家贼子究竟要何时才能不祸害大胤!”
“我就说闫家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是黑心肝的东西,祖坟得挖在什么鬼地方才会尽出这些枭蛇鬼怪?!”
“那闫如芥之前还到仲庙里去负荆请罪,亏我那时候还觉得他与闫睢老贼不是一类人!没想到他这么能装, 人面兽心的狗东西!”
众人挥着手臂,一边骂着一边将手头能砸的东西都朝南薰门砸了过去。在群情激愤的百姓中, 眼眶通红、一动不动的苏妙漪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她终于不忍再听再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魂不守舍地转过身。
可这一转身,她才看见人群之后十来步的距离,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人惊恐而悲痛得捂着嘴, 泪如泉涌, 而另一人却是神色怔忡地望着城楼的方向,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丹桂和虞汀兰。
“娘亲……”
顾不上再悲恸, 苏妙漪几步冲到了虞汀兰身边,同丹桂一起搀着她,想要带她走, “我们回家……”
虞汀兰却是僵在原地, 纹丝不动。
“城楼上挂着的是谁?”
她的声音都空了。
苏妙漪用力地拉着她, 口吻镇定,带着一丝安抚、又像是哀求的意味,“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我们先回去……”
丹桂也想开口劝解一二,可一启唇, 却是泣不成声。
在她的哭声里, 虞汀兰终于不堪重负,双腿一软,在苏妙漪慌张的唤声里彻底昏厥过去……
***
尽管知微堂这一日并未贩售小报, 但有了悬挂在城楼上的首级,闫如芥沦为叛贼的消息在汴京城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上至达官权贵,下至走卒乞儿,还有老弱妇孺,都蹒跚着步子来到南薰门下痛斥叛国贼的劣迹败行。其中甚至还有曾经在慈幼庄长大、成年后被送出慈幼庄自力更生的孤儿,竟在城楼下撞墙自尽,以自己受过“闫家”的恩惠为耻……
四溅的人血,驱邪的狗血,混合着乱七八糟的剩菜残羹、破烂秽土。才大半日过去,南薰门悬首的城楼下,已是一片狼藉。
原本赐给裘家的皇庄更是围满了官兵,说是要查抄裘恕通敌的罪证。许是看在容玠、又或是端王和准王妃的面子上,那些官兵胡乱在庄子里查抄了一通,便离开了,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虞汀兰。
夜色已深,一整日乌烟瘴气、麋沸蚁动的汴京城终于短暂地恢复了寂静。
修业坊的苏宅里,灯烛昏昏。
虞汀兰在屋内睡着。从城门口昏迷到现在,她中间只醒来过一次,却是怆然泪下、呕心抽肠,喝进去的所有汤药都吐了出来。最后迫不得已,苏妙漪让大夫给她施了针,才叫她勉强平静下来,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丹桂在屋子里守着,苏妙漪觉得屋内闷得慌,便背靠着梁柱坐在廊檐下的阴影里守着。夜风寒凉,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素衣,被吹得寒毛耸立,忍不住屈起双膝,双手环着膝头将自己蜷了起来。
下一刻,一件白狐围领的氅袍兜头罩了下来。
江淼出现在她身边,欲言又止地垂眼看她,“你也一整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了,厨房里的下人一直没睡,灶上还热着吃食,我给你端些过来……”
苏妙漪摇头,嗓音有些沙哑,“我用不下……我也有些犯恶心……”
江淼默然片刻,“那样触目惊心的场景,任何人见了都会如此。”
苏妙漪仍是摇头。
不是的,不是因为看见了死人,更不是因为看见了那颗青白的头颅,而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投错胎的好人被从神坛上撕扯下来,被误解、被唾骂、最后被碾碎,踩进泥泞里……
裘恕这辈子,前十年是尊贵风光的“闫氏嫡孙”,享受着闫氏门楣的光耀,而后的几十年,都在为这十年的养尊处优付出代价、乞求饶恕。
他分明有豁出一切赎罪的决心,又有那样舍身为国的抱负,可到头来,竟还是落得一个与他祖父如出一辙的下场,身败名裂、千古罪人……
“为什么?”
苏妙漪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她转头看向江淼,想要说很多话,可在喉口打了个转,却只剩下一句“为什么”,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江淼面露不忍,别开脸,极尽可能地平复心绪,“苏妙漪,我师父说过,人各有命……”
“我不服。”
苏妙漪喃喃道。
“……苏妙漪,你得振作起来。只有你振作了,才能给伯母带去希望。她如今只有你了。”
“没有用的……”
苏妙漪低垂着眼,眼睫在脸上投下两片扇形阴影,“今日在城楼下,她看见世叔的第一眼,恐怕就已经存了死志。江淼,她若真想为世叔殉情,我怕我拦不住她……”
话音未落,丹桂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忽然从屋内传了出来。
“夫人?夫人!”
苏妙漪脸色骤变,蓦地起身,冲进屋内,“怎么了?”
丹桂的声音带着哭腔,“奴婢方才只是在床榻边打了个盹,醒来一睁开眼,夫人竟不见了……”
苏妙漪朝床榻上看去。
果然,空空如也,只剩下被掀开的被褥。
一阵冷风嗖然闯入,她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后窗敞开了一半,正随着寒彻骨髓的夜风开开合合,发出撞击的声响。
丹桂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都怪奴婢,奴婢不该打盹!夫人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要寻短见?”
“多半是从后窗翻出去了……”
江淼转身便要叫下人,“快让下人们都出去找!”
“不必了……”
江淼和丹桂皆是一愣,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披着大氅站在烛影中,神色难辨,“我知道她去了哪儿。”
夜影憧憧、北风呼号。
汴京城主街的灯火都已熄灭,唯有南薰门城楼上高挂着灯笼。值夜的将士们大多都在城门口,唯有两人在城楼上悬挂首级的地方守着,却被那混杂在一起的各种气味呛得不行。
“这有什么好守的?难道还会有人过来给这种叛国贼收尸?圣旨都说了,若敢有人收尸,格杀勿论!”
“你忘了,这闫如芥在汴京城里不是还有亲眷吗?他那位夫人和他可是十分恩爱,从前人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说得好听罢了。他那夫人不是个二嫁妇么?听说当初就是为了富贵抛夫弃女,跟他跑了。现在大难临头,还不是能飞多远飞多远了?”
“也是……啧,太难闻了。”
二人用手掩着鼻,怨气冲天。
城墙下的巷道里,虞汀兰披着一身黑色斗篷,怔怔地望着那墙头上悬挂的首级。夜风猎猎,将她的斗篷吹得簌簌作响,里面纤瘦得仿佛只剩了一把骨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攥了攥手,似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脚就要往城楼的方向走。
突然间,两道人影出现在巷口,拦住了她的去路。
“……妙漪。”
虞汀兰低不可闻地唤了一声。
苏妙漪神色莫测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容玠,“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圣旨已下,若有人收尸,格杀勿论……”
面对苏妙漪的质问,虞汀兰只是低垂着眼,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他爱干净,不喜登高……我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苏妙漪一时失语,不再与虞汀兰多说什么,抬手就拉过她,“你跟我回去!”
虞汀兰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不肯挪步。
眼见着母女二人陷入僵持,容玠上前一步,低声道,“裘夫人,今日在朝堂上,是楼岳亲自在御前求的圣令。这是有心人为您设下的陷阱,等着您自投罗网。若您执意窃取首级,不仅会让有心人抓住您的把柄……”
停顿了一下,他看向苏妙漪,眸光沉沉,“还有苏妙漪的把柄。”
巷道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虞汀兰眼睫一颤,“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我今日来,并非是想要……”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欲言又止,最后突然伸出手,一下拥住了苏妙漪,不堪重负地轻声唤她,“妙漪……”
苏妙漪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紧绷着的那根弦慢慢松了下来,她拍了拍虞汀兰的后背,笨拙地安抚着,“……我们走吧。”
可就在她如释重负的时候,虞汀兰拥着她的手忽然滑落,竟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从她腰间拔出了那把仲家军的匕首——
苏妙漪只听得“铮”的一声,随即就被虞汀兰一把推开。
她踉跄着退了一步,下一瞬,虞汀兰挥着匕首毅然决然往自己脖子上抹去的画面就撞入她的眼中。
“不要!”
苏妙漪脑子里轰然一响。
说时迟那时快,她飞快地扑回去,想要徒手拦下那削铁如泥、吹发可断的利刃。
可就在她的手快要捉住那道寒光时,却有一人动作更快、更决然地抢在她之前,死死攥住了那把即将割破虞汀兰脖颈的匕首!
苏妙漪的手掌扑了个空,惊得一抬眼,就见容玠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虞汀兰身边,攥着匕首的玉白手掌已经被划破,正有刺目的鲜血沿着指缝缓缓滴落……
苏妙漪瞳孔骤然缩紧。
而虞汀兰此刻却还不肯放下匕首,她看向容玠,眉眼间遍布霜雪,透着一丝平静的疯狂。
“松手。”
“我知道我不能连累妙漪,也不能带走他……那就将我的头颅也割下来,送去城楼上陪他。”
眼底映着鲜红的血色,耳畔回荡着虞汀兰近乎痴狂的话语,苏妙漪的所有冷静和理智都岌岌可危,几欲崩陷坍塌。
她蓦地扬声,直呼其名,“虞汀兰!”
虞汀兰转眼看向她。
“你不是说你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么?难道你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吗?!他若在天有灵,难道会想看见你抹脖子殉情,被一起挂在城楼上遭人唾骂、任人羞辱?!”
“……”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活着的时候,想要的无非只有两样,一个是你能过得好,另一个就是赎清他身为闫氏子孙的罪孽!你现在这样殉情有什么用?!不仅叫他死不瞑目,也丝毫不能挽救他的身后名!”
虞汀兰的脸色惨白如纸,握着匕首的手颤抖起来。
“虞汀兰……”
苏妙漪眸光闪动,放轻了声音,“你若真为他好,就莫要让他一辈子的指望都落了空。”
“……”
虞汀兰手一松。
容玠也随之松开了手,缓缓垂下。
沾血的匕首“铛琅”一声砸落在地上。
苏妙漪垂眸,望向容玠滴血的指尖,眼睫颤动了两下,随即扶住他,“我带你去找大夫……”
容玠拦住了她,“这点皮肉伤,遮云会处理。”
“……”
触及苏妙漪脸上的愧疚和担心,容玠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可一伸手,才发现手掌上还沾着血,于是又只能作罢。
“你和裘夫人先上车,送你们回修业坊。”
马车从南薰门下驶离,没入夜色。
直到看着容玠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苏妙漪才放下车帘、收回视线,虞汀兰的情绪已经略微平复了些,可还是双眼无神,空空洞洞地坐在座榻上,仿佛只剩下了一个躯壳。
苏妙漪缓了片刻,才倾身过去,握住了虞汀兰搭在膝上的冰冷双手。
“世叔绝不会通敌卖国,你要振作起来,你还要看着他的冤屈被洗刷干净,看着世人还他一个正直忠良的身后名……”
虞汀兰似是被说动,眼里终于起了波澜,可很快又消失不见。她苦笑,“洗刷冤屈,还他身后名,这说得何其容易……妙漪,我有自知之明,就算我今日苟活下来,明日也绝无能力帮他达成心愿。我能做的,也只有陪着他,让他在黄泉路上不孤苦寂寞……”
苏妙漪咬了咬下唇,忽地抬起眼,定定地望着虞汀兰的双眼,“我可以。”
虞汀兰一怔,眼里浮起一丝不可置信,“什么?”
苏妙漪缓缓开口,“我要去北境,去湘阳,我会查清真相,还闫如芥一个公道。”
在虞汀兰震愕又触动的目光下,她口吻坚定地说道,“这些事,交给我做就好。你只要等着云开雾散那一日,亲眼见证柳暗花明那一幕……就足够了。”
***
入了冬,天本就亮得晚些。加之阴天的缘故,紫宸殿内早朝开始时,外头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
如浓墨般化不开的夜色,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黑网,覆罩在汴京城、皇城和紫宸殿的上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殿内,皇帝脸色灰败地坐在龙椅上,就连脊背都佝偻了下去,似是被湘阳城破的消息给打垮了。
阶下,主战派不发一言,只剩下主和派在不断进言。一夜之间,朝堂上竟又成了楼岳的一言堂。
“陛下?陛下。”
楼岳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唤了两声皇帝。
皇帝回过神,“楼相还有何话要说?”
“北狄人攻破湘阳,以湘阳城剩下的军民为质。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派一位身份贵重、足以证明我大胤诚意的使臣,前往湘阳城外,与北狄和谈,以免战火继续蔓延,连累更多百姓。”
大殿内静了片刻,紧接着便响起众人的应和声。
还不等皇帝发话,已经有官员商议起了和谈人选。
“身份贵重的使臣,该贵重到何等地步呢?不论文武,官阶恐怕都得是二品以上,最好还有个爵位什么的。”
待众人商议得差不多了,楼岳才拍了拍手,转向大殿另一侧不发一言、眉头紧锁的端王,“老夫以为,和谈使臣最好的人选,就是殿下您了。”
语惊四座。
连皇帝都坐不住了,忍不住出声道,“楼相,就算要和谈,哪有派皇子去的道理?”
“陛下,原本是不用派皇子去的。可这次是我们大胤开战的意图被北狄察觉,先撕破了脸,才引得北狄出兵。所以老臣觉得,需得皇子去和谈,方能彰显诚意。”
楼岳转向文武百官,“诸位大人以为呢?”
殿内只寂静了一瞬,便如滚开的沸水般热闹起来。
众人因端王身为皇子究竟能不能和谈一事争执起来,眼见着楼岳的党羽逐渐占了上风,就要将端王送上和谈使臣的位置时,忽而有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
“陛下。”
容玠从端王身后走上前来,拱手行礼,右手的手掌上还缠裹着白色纱布,“微臣愿替殿下前去湘阳,与北狄和谈。”
此话一出,殿中再次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主动请缨的容玠身上,连楼岳也眯了眯眸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容玠。
“你……”
皇帝蹙眉,难以做出抉择。
容玠转向楼岳,平静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挑衅,“我这个和谈使臣,楼相可还满意?”
楼岳眸光闪了闪,一抚须,忽地笑了,“再好不过。”
待和谈的具体事宜商讨完毕,天光也逐渐亮了起来,只不过依旧阴云密布、不见太阳。
容玠下朝回府时,苏妙漪已经坐在前厅里等着他了。一见他进来,她便起身迎了上去,“我要同你一起去湘阳。”
容玠垂眸,并不看她,“知微堂的消息如今越发灵通了。”
“……我要同你一起去湘阳。”
见容玠与她擦身而过,苏妙漪不甘心地转身跟上,拦在他身前,又重复了一遍。
容玠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缓缓描摹着,“你知不知道这一去可能凶多吉少。”
“我知道。”
“知道还要去?”
苏妙漪掀起眼,定定地看他,“如果真的有去无回,你我死在一处不是更好?”
容玠的薄唇微不可察地弯起一个弧度,忽而伸手握住了苏妙漪的后颈,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唇瓣倾覆而下。
光天化日之下,厅外甚至还有来来往往的下人……
苏妙漪身形一僵,想要将他推开,可察觉到那扶在她脸侧、缠裹着纱布的手,便没再动作。
预想中柔情缠绵的亲吻只维持了一瞬。
唇上一痛,苏妙漪蓦地抬起眼,就见容玠深深地望进他的眼里,毫不留情地在她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不轻不重,但二人分开时,苏妙漪唇上还是沁出了一滴血珠。
苏妙漪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挨这一口,皱眉望向容玠。
“骗子。”
容玠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着,冷笑,“明明是想让我带你去湘阳找凌长风,去查闫如芥的死因,还偏要说出什么死在一处的话来哄我?嗯?”
“……”
“苏妙漪,你真是可恶。”
容玠低低地吐出一句,随即又俯头,温柔地吮去了她唇上的血珠,声音轻哑,“从前我的确生过这种念头,若有朝一日我活不成了,定要拖着我钟爱之人一起,一起离开这个腌臜荒唐的世界,死也要死在一处。省得她离开我、背叛我、忘了我……”
尽管已经知道容玠是这种人,可真的听到他如此直白地说出口时,苏妙漪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别开脸,往后缩了缩。
容玠将她的脸转了回来,又道,“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
苏妙漪一怔。
“如今我就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
容玠喃喃,“希望你能独活。”
语毕,还不等苏妙漪反应,他便又吻了下来,更深更缱绻地撬开那哄骗他的唇舌。
苏妙漪眼睫微颤,神色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闭眼迎上了这一深吻。
***
闫如芥的首级在城楼上悬挂了七天七夜后,才被撤了下来。容玠讨回了首级,在一个夜晚避人耳目地送回了修业坊。
苏宅里早就布置好了一个简单的灵堂,取回首级后,虞汀兰和苏妙漪身穿素衣,在灵前守了一整夜。
到了下半夜时,虞汀兰流干了眼泪,靠在梁柱边昏昏沉沉。
苏妙漪却还清醒地跪在灵前,怔怔地发着呆。
一阵穿堂风吹动了灵堂里的烛火,扬起了四周垂系的白纱。
苏妙漪似有所察地循着风起处望去,就见一只黑凤蝶绕着梁柱飞了几圈,最后轻轻落在双眼微阖、满脸泪痕的虞汀兰肩上。
虞汀兰似乎是有所感应,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片刻后,那黑凤蝶才恋恋不舍地从她肩头盘旋离开,径直朝苏妙漪飞来。
苏妙漪忽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只蝴蝶惊走。那蝴蝶也绕着她飞了几圈,最后翩然落在了她的发顶。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甚至觉得落在自己头顶的并非是一只蝴蝶,而是一只温暖而熟悉的手掌……
苏妙漪不知为何眼眶一酸。
就在她几欲落泪时,那蝴蝶却是离开了她的头顶,头也不回地朝灵堂外飞去。
苏妙漪转身,望着那蝴蝶消失的方向,神色怔忪。
“你真的要去湘阳?”
和谈使团临行的前一夜,江淼和穆兰望着已经收拾完行李的苏妙漪,无不担忧。
“那是前线,在打仗!你这个时候过去凑什么热闹?”
穆兰气不打一处来,“苏妙漪,我说句难听的话,不论是为了谁,为了裘恕,还是为了凌长风,甚至是为了你娘,都不值当!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去湘阳搭上自己的性命!”
苏妙漪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当心动了胎气。”
“你……”
“江淼给我算过卦了,否极泰来。”
穆兰倏地瞪向江淼。
江淼讪讪地摸着鼻子,“她让我算卦之前也没说自己要去湘阳啊……”
苏妙漪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的行李,“我已经想好了,你们不用劝我了。”
穆兰犹有不甘,还想说什么,江淼却忽然轻咳两声,扯了扯她的袖口。
穆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一袭白衣、脸色苍白的虞汀兰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伯母。”
穆兰不自在地唤了一声。
对于虞汀兰,穆兰还是有几分怨气的,总觉得就是因为她对裘恕的情意,才会害得苏妙漪到今日的境地。
虞汀兰扶着墙壁缓缓走过来,低声道,“……我有些话想同妙漪单独说。”
江淼和穆兰会意,转身离开,将屋门阖上。
“怎么了?”
苏妙漪问道。
虞汀兰伸手拉住她,咬紧牙关、吐出一句,“妙漪……你不要去湘阳了。”
苏妙漪动作一顿,看向虞汀兰。
虞汀兰死死攥紧了她的手,“前途未卜……而逝者已矣。”
她的女儿此去前途未卜,而她的夫婿是逝者已矣……
这句话说出口后,剩下的话,便没有那么艰难了。
“我知道,你决定去湘阳,是为了我,是为了给我留一个念想,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可是妙漪,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实在不必为了一个自私的虞汀兰,做到这种地步……”
顿了顿,虞汀兰喃喃出声,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苏妙漪听,“我不会再做傻事,我会好好活着……就算你不去湘阳,就算真相永远不能大白,我也会活下去……你……放心。”
苏妙漪静静地望着虞汀兰,眸光闪动,情绪纷杂。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苏妙漪才张开手,拥抱住了虞汀兰,虞汀兰也伸手回抱住她。
苏妙漪的脸颊贴着虞汀兰散落的发丝,微微一侧眼,就能窥见其间掺杂的丝丝缕缕的白发。
她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有万般滋味,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又或是怅惘。
“娘亲,总算有一次,我成了您的首选。”
苏妙漪轻声说道。
虞汀兰眉眼间的愁绪凝滞了一瞬,很快便被歉疚掩没。她僵硬地抬起手,想要在苏妙漪背上轻拍两下,可还未落下,就又听得苏妙漪的后话。
“可是现在的苏妙漪,已经不需要您的选择了。”
虞汀兰的手悬停在了半空中。
“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不会再为了讨得您的疼爱而去做任何事。”
苏妙漪伏在虞汀兰耳畔,缓声道,“我去湘阳,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人,而是为了一个真相,一个公道。”
“……”
“闫如芥永远姓闫,这一点不会变。但他绝对不是第二个闫睢。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人愿意替他平反,能替他平反,那恐怕只会是我。我若不站出来,他这一辈子、两辈子,哪怕是千百年后都只能与闫睢跪在一起……我看不过去。”
虞汀兰眼睫一眨,泪珠便砸落在了苏妙漪肩上,浸湿了她的衣裳。
苏妙漪松开虞汀兰,伸手拭去她的眼泪,“您应当知道,我爹虽没什么本事,但却喜欢将大道理挂在嘴边。他说过太多空言虚语,其中有一句,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什么?”
虞汀兰问道。
“富贵也好、权势也罢,百年后终是过眼云烟。可这世间若有哪件事是非你不可,唯有你一人能做成的,那才要挺身而出、知死不避。”
第107章
半个月后, 汴京派去与北狄交涉的使团终于到达了与湘阳临近的鄂州。
到达那一日,鄂州城里刚好飘起了入冬后的初雪。雪不算大,却被狂风席卷着在满目萧瑟里起起伏伏, 透着刺骨的寒意。
鄂州城内戒备森严,湘阳都统甘靖和他的副将, 以及鄂州的大小官员已经早早地等在了城门口。见使团的车马和随军从官道上缓缓行来,甘靖亲自率领众人迎了上去。
“湘阳都统甘靖, 参见容相。”
车帘掀开,身披玄黑氅袍的青年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而一个容貌不俗、却着婢女衣裙的的女子紧随其后, 低眉垂眼地站定在他的后侧方。
“甘将军。”
容玠不动声色地颔首, 随即朝身侧伸出手。
婢女恭敬地将一枚符节双手奉上。青年接过符节, 转交给甘靖。
甘靖看了几眼符节, 确认无误后,才交给一旁的副将,对容玠拱手道, “容相舟车劳顿, 实在辛苦, 不如先去驿馆歇息一日。今晚下官已经安排好了,在都统府设宴,为容相接风洗尘……”
“歇息就不必了。”
容玠的口吻十分冷淡,“待使团在驿馆安置下来后,就请甘将军将湘阳城破一事, 再与本相细说一遍。”
闻言, 甘靖眸光一闪,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湘阳是如何失守的, 下官已经奏报给了陛下……”
“细说。”
容玠重复了一遍,“而非奏报上的只言片语。”
“……是。”
目送使团的车马朝驿馆行去,甘靖沉下脸来,而他的副将尚武压着腰间的佩刀,走到他身边,有些不忿,“都到这儿来了,还摆什么丞相的臭架子?改明见了北狄人,看他还敢不敢这么说话!”
甘靖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不置可否。
“这容家大公子自小有才名,这外界将他夸得跟个什么似的,说他家世清贵、端方如玉,可将军你方才瞧见了么?”
尚武忽然转了话锋,“他来这边陲之地与北狄和谈,竟还带了个貌美如花的婢女随行……都泥菩萨过河生死难料了,他竟还有心思风花雪月、寻欢行乐……看来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甘靖冷笑一声,压低声音,“且叫他再乐几日吧。地牢里的死囚上路前,可还有一顿断头饭呢。”
缓缓驶远的马车内。
方才在车下还毕恭毕敬的婢女已经怀抱着暖手炉,披着那件刚刚还在次相身上的玄黑氅袍,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坐在铺着厚实毛毡的主座上,而她名义上的“主子”却坐在一旁的侧座,甚至还纡尊降贵地替她捶了捶腰。
“现在可好些了?”
苏妙漪裹紧了身上的氅袍,眉心微蹙,“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车坐得我骨头都快散了……”
“早就就说了,让你不要跟来。方才也跟你说了,下车前披上氅袍。”
目光落在她冻得有些红的鼻尖上,容玠抿唇,“你一句都不肯听。”
苏妙漪略微有些心虚,悻悻地坐直了身,“放心,之后一定都听大人你的。”
车外静得可怕,只有车轮滚动的声响。
苏妙漪忍不住将车帘掀开一道缝,朝外看去。
城中的街巷上除了巡逻的将士,几乎看不见多少平民百姓,唯有一些衣食住行的店铺还开着门,却也冷冷清清。成群结队的将士们手持兵械在空荡无人的巷道间挨家挨户巡查,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架势。
苏妙漪若有所思,将车帘放下,看向容玠,“外面有许多官兵……”
“鄂州临近湘阳,湘阳城破,鄂州人心惶惶,应当是避免生乱。”
若是为了安定民心,何需挨家挨户敲开门?倒像是在搜查什么人。
苏妙漪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暂时按下不表。
使团很快到达了驿馆,随行的官员和护卫都被安排了住所,驿馆内最大的一间屋子留给了容玠。苏妙漪如今扮作容玠的婢女,自是不好单独一间,遮云便将她的行李也搬进了容玠的屋里。
苏妙漪只能眼睁睁看着。
好在这屋子用屏风隔开了内外两间,还不至于让她立刻跳脚。
待容玠进屋时,苏妙漪已经坐在了屏风外的木榻上。
“我晚上就睡这里。”
苏妙漪像是刻意同他强调似的。
容玠瞥了一眼那硬邦邦的榻板和薄薄一层铺垫和盖被,没应声,转而道,“湘阳都统要同我说湘阳城的事,你可要去?”
苏妙漪蹭地站起来,正色,“去。”
因容玠一句话,甘靖跟来了驿馆,在驿馆的议事厅里向容玠禀报湘阳失守的细节。
“押送粮草的那支踏云军在入城前,便遭到了北狄的伏击,最后来到湘阳的只剩下残兵败将和少许军粮,何以抵挡北狄、拖延时间?所以下官百般无奈,只能下令弃城撤离,可时间紧迫,只撤出了这么些人……”
“踏云军押送粮草的路线,为何会有北狄人?”
“当时我们便怀疑,随军之人里定是出了北狄的细作,将行军图牢记在心,暗自绘下,交给了北狄……而在我们的盘查下,这个人就是府库司郎中,闫如芥。”
闻言,苏妙漪忍不住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才止住了想要上前质问的冲动。
“证据呢?”
容玠替她问出了口。
甘靖拿出一沓信件,“这是从闫如芥身上找到的与北狄通敌的书信。”
容玠接过书信,只翻看了一眼,便随手递给一旁的苏妙漪。
苏妙漪垂眸,目光飞快地在那书信上扫了几眼。字迹的确像是裘恕的字迹,可信上对北狄的谄媚巴结,对大胤的怨毒憎恨,无论如何都不会出自裘恕之口!
“字迹可以模仿,书信可以仿造,只凭这些,将军就能将人定罪斩首?”
即便知道不合规矩,可这一次,苏妙漪还是出声了。
甘靖皱眉望向苏妙漪,还未开口,一旁的尚武却怒叱道,“相府的婢女都如此不守规矩么?一个奴婢而已,哪儿来的胆子质问将军……”
“我给的。”
容玠掀起眼,打断了他。
尚武被噎得瞪大了眼,“你……”
甘靖接过话,对苏妙漪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但除了书信,还有人证。”
“谁?”
“踏云军的主将,邵轩。”
苏妙漪僵住。
甘靖转向容玠,“邵将军入城后不止一次同我提起军中有细作的事,也发现了蛛丝马迹,指向闫如芥。只可惜,邵将军没能来得及撤出湘阳,此刻怕是已经……”
死无对证。
苏妙漪暗自咬牙,掐着自己的手指加重了几分力道。
似是觉察出什么,那尚武竟还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出声道,“闫如芥那个贼子的头颅,还是我亲手割下来的!”
苏妙漪蓦地攥紧了手。
“你先下去吧。”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
“……是。”
苏妙漪屈了一下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位湘阳都统一定有问题,问是问不出什么,不如她自己去查!
从屋子里出来,苏妙漪便径直往驿馆外走,遮云忽然从一旁冒了出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苏妙漪顿住,转头看他。
“公子早就吩咐过了,只要到了鄂州,无论娘子去哪儿,小的必须随行。”
“……走吧。”
苏妙漪带着遮云出了驿馆,循着祝襄给她的一处地址找到了知微堂在鄂州的分店。
边关局势紧张,在此处开分店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可前两年祝襄告诉苏妙漪,竟然有人在鄂州兜售仿造的知微小报,且一报难求,苏妙漪便拍板在鄂州也落了家分店。
此前,湘阳城破、裘恕被当成细作的消息,就是鄂州知微堂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消息,几乎是与军报同时抵达汴京。
说来也巧,与北狄交界的十来个城池里,鄂州是最早、也是唯一有知微堂分店的,而此次与北狄和谈,使团也偏偏是在鄂州落脚,这倒是为苏妙漪行事添了不少便利。
苏妙漪和遮云走街串巷,途中又遇到了正在巡逻盘查的官兵,揪着路人索要户籍,若遇到对不上的,便也不听辩解地直接押走。
苏妙漪在一旁驻足了一会儿,看得微微蹙眉,也因此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力。
为首那人走过来,粗声粗气道,“你们二人,从哪儿来的?路引、或是户籍,拿出来看看。”
遮云当即上前一步,亮出了使团的令牌。
“原来汴京来的使臣。”
那官兵收起兵械,当即转身要走。
苏妙漪开口叫住了他,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城中如今是在盘查什么人?”
那官兵瞥了苏妙漪一眼,丢下一句“盘查北狄细作”便扬长而去。
“北狄细作……”
苏妙漪低声重复了一遍。
遮云在一旁提醒她,“娘子,到了。”
苏妙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官兵们走开后,露出了街边“知微堂”的招牌。
鄂州的知微堂与汴京和临安自然不能比,规模与娄县的苏家书铺差不多,里头也只有一个年轻管事,是祝襄的侄儿,也是他最看好的徒弟,叫祝坚。
当时苏妙漪还不明白,为何祝襄放着临安府、金陵府的知微堂不要,偏要将祝坚赶到边陲之地……
如今看来,除了有历练之意,也是有深见远虑。
鄂州现下的局势,若换成旁人,是万万待不住的。
“二位想要些什么?书都在书架上,可以自取,昨日的小报在这里,今日的还没……”
祝坚一边拨着算盘,一边抬起头,看见走进来的苏妙漪,话音忽地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揉揉眼,“东,东家?”
祝坚在汴京知微堂做过学徒,所以一眼就认出了苏妙漪。
他睁圆了眼,赶紧从柜台后绕了出来,“东家怎么来了鄂州?何时来的?怎么也不事先传个信过来?”
还不等苏妙漪回答,他脑子已经转得飞快,恍然大悟,“今日容相刚带着使团入城,东家是跟着容相一同来的!可正值多事之秋,这鄂州城里的人跑都来不及,东家怎么还特意千里迢迢地来这儿?”
苏妙漪张了张唇,刚要出声,又被祝坚再次打断。
“啊,想必定是为了裘老板的死!为了湘阳城破的真相!”
祝坚皱眉,“但正值战乱,您来这一趟实在是太冒险了……”
“……”
祝坚顿了顿,忽然疑惑地看向苏妙漪,“东家,您怎么不说话?”
苏妙漪舒了口气,微笑,“你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祝坚一愣,顿时尴尬地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瞧我这张嘴!东家,您楼上请。”
祝坚直接领着苏妙漪往楼上走,自来熟地对遮云招招手,“兄弟,你帮我看一下店。”
遮云:“……”
到了楼上,苏妙漪刚坐下,祝坚便翻箱倒柜将自己搜集到的破破烂烂的东西全都堆到了苏妙漪面前。
甚至又没等到苏妙漪开口询问,祝坚便将自己查到的和没查清楚的都一箩筐倒了出来。
“湘阳都统甘靖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就算是抵挡不了北狄,要从湘阳城撤离,也该先疏散百姓才是。可我仔细打听过了,他带回鄂州的,全是他的部将、亲信,而里头为数不多的妇孺也都是他甘靖和那些部将的家眷!一个平民百姓都没有……”
“而且自从甘靖来了鄂州后,便在鄂州城里大肆搜捕所谓的北狄细作。说是北狄细作,可我观察了几日,那些官兵盘问搜查的都是没有户籍的流民,而且一个劲地核验,他们究竟是不是从湘阳城里逃出来的。”
苏妙漪一怔,看向祝坚,“也就是说,在甘靖眼里,湘阳城的人等同于北狄细作?”
祝坚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甘靖在打着肃清细作的旗号,在抓捕湘阳城逃难的百姓。”
换了个说法,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苏妙漪蹙眉,若有所思。
“依我所见,湘阳城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是甘靖不希望旁人知晓的事。”
祝坚欲言又止,“东家,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隐隐的猜测……”
“你说。”
“我怀疑,投敌叛国的就是他甘靖本人!而裘老板是他找到的最好的替罪羊!”
祝坚语出惊人。
苏妙漪神色绷紧,转身将二楼的门窗通通关上,才转回来坐下,“你这个念头,我也有过。只是有一点说不通,若甘靖想要投敌叛国,直接打开湘阳城的城门,归降了北狄就是,为何还要撤出来、伪造证据找人替罪,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祝坚哑然。
“不过你说的对,甘靖搜捕湘阳城的难民,一定有原因……或许他要捉的难民里,就有人知道真相!”
苏妙漪对祝坚道,“这两日你一定要盯紧了那些官兵,看看他们捉了什么人,也看看有没有人在躲着他们……我们要在甘靖之前,先找到那些人。”
“好。”
从知微堂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苏妙漪回到驿馆,想将今日打听到的事告诉容玠,与容玠商议,却发现他并不在房中。
“容相现下在正堂用膳……”
驿馆的仆役话刚说了一半,后半句“甘将军设宴为容相接风洗尘”还没说出口,就见苏妙漪已经翩然转身,径直朝正堂而去。
外头冰天雪地,正堂里却暖意融融,甚至炭火烧得还有些热。
苏妙漪匆匆闯进正堂时,就见一群霞裙月帔、穿着清凉的舞女正在堂中央献舞,还有三个打扮格外好看的,两个坐在次座的甘靖和尚武身边,还有一个站在主座的容玠跟前,正低身劝酒。
“……”
苏妙漪步伐一顿,将已经埋进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想要离开。
然而隔着满堂娉娉袅袅、花团锦簇的人影,容玠还是从缝隙中一眼窥见了她那道格外显眼的白色披风。
容玠蹙眉,用衣袖拂开了那递过来的酒盅,目光落在苏妙漪要离开的背影上,“站住。”
随着他这一声,堂中的歌舞戛然而止。甘靖和尚武一愣,顺着容玠的视线看过来,这才发现了在门口踟蹰的苏妙漪。
舞女们也面面相觑,一边朝两边散开了些,一边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抿唇,心中暗骂了容玠一声,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冒冒失失地去哪儿?还不过来伺候。”
容玠道。
“……是。”
苏妙漪屈膝行了一礼,才顶着众人的目光走进堂内,低眉顺眼地站到了容玠身边。
“都愣着做什么,本将军请你们来,是为了让容相高兴的,难不成是让你们傻站在这儿看热闹不成?”
甘靖呵斥了一声,又看向那站在容玠案前手足无措的侍酒女,“笨手笨脚的,连侍个酒都不会,也不知你们主家平日是如何调教的。今日你若不能哄得容相高兴,让他饮下这杯酒,那便送回去,将这双败兴的手剁了吧。”
看似在骂侍酒女,怒气却是冲着容玠。
眼见着那侍酒女颤抖着手、脸色都白了,苏妙漪到底还是不忍,朝她伸出手去。
那女子一愣,呆呆地将酒盅交到了苏妙漪手上。苏妙漪手腕一转,递到了容玠唇边,眸光微闪。
“大人只能喝奴婢手里的酒。”
她笑道。
为了替侍酒女解围,苏妙漪已经尽力做出了些刁蛮不讲理、恃宠而骄的姿态。
只是她并不擅此道,声音既不婉转,口吻也不算娇柔。甚至站在容玠身边就连腰背都不曾弯下半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执着酒盅的手横在容玠唇边,一时竟都分不出她和容玠究竟谁是主子谁是奴婢。
偏偏是这幅将劝酒变成赏酒的笑脸,反倒勾得人心痒……
尚武掀起眼看过来,随后目光便没有挪开,连侍酒女再将酒喂到他唇边时,都觉得没了滋味,不耐地推开。
容玠侧目,深深地看了苏妙漪一眼,低头抿了一口那杯酒。
“原来容相不是不近女色,而是有佳人在怀啊。”
甘靖笑了,摆摆手将那侍酒女屏退,又示意候在堂中央的舞女们继续。
接风宴上的小插曲结束后,苏妙漪就退回了容玠身后,安分得仿佛刚刚那杯酒并非是她灌给容玠的。
“什么酒都敢往我面前递?”
借着舞乐声的遮掩,容玠面不改色地质问苏妙漪。
“莫想诓我。那酒我闻了,没什么问题,毒不死你。”
“……”
见他不说话,苏妙漪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忍不住微微倾身,趁人不注意又将那酒盅拿了起来,闻了闻,“这酒里真的加了东西?加了什么?”
容玠偏头看了她一样,神色平静,目光却烫得有些吓人,“不如你也浅尝一杯。”
“……”
苏妙漪头皮忽然有些发麻,僵硬地一转手,把酒盅里剩的酒全泼在了地上。
她的目光在酒壶和堂下的舞女身上扫了一圈,陷入沉思。容玠这反应,难道是被人下了chun药不成?
可她方才也辨认过了,应是没有的。
这些年她在外应酬,动辄就要宴饮。自从有次被人下了不干净的药险些出事后,她就特意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女医教自己凭气味辨认那些常见的毒药、迷药还有chun药。
这也是方才她敢将酒喂给容玠的原因。
如此一想,苏妙漪觉得容玠多半又是在吓唬她。借着桌案的遮掩,她将酒盅往容玠身上一砸,重新直起身,脸色恢复如常。
容玠不动声色地将酒盅拾了起来,暗自苦笑。
这酒里,的确没有额外掺什么药物。
可这鄂州的酒一直都是出了名的助兴之酒,酿造之时便已添了各种药草……
好在他只饮了一小口。
“容相大人……”
酒过三巡,那尚武喝得上了头,竟是推开了身边侍酒的舞女,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容玠案前。
他双手往案上一撑,眯着眸子盯着苏妙漪,“容相大人……你身边这个婢子,生得好看是好看,可这善妒的脾性却得改改……你是一国之相,难道还能为了一介卑贱婢女守身如玉么?”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苏妙漪不适地皱眉,往容玠身后藏躲了一下。
容玠侧过身,看向尚武,“尚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尚武仍是盯着苏妙漪,咧嘴一笑,“末将府上有位番邦美妾,虽生得不如容相的婢女貌美,但却别有滋味……末将想与容相做个交换,用末将那美妾,换容相这个婢女……”
苏妙漪脸色微变。
她倒不是担心容玠将自己交出去,而是被那尚武的眼神盯得十分恶心。
容玠望着尚武,忽然也轻笑了一声,眼里却是一片森冷。
若是了解他的人,此刻便会寒毛耸立、避之不及。可这醉了酒的尚武,却偏偏是个无知无畏、色胆包天的。他竟还以为容玠这是许可的意思,心头一喜,一抬手,就想越过容玠去碰苏妙漪……
“啊!”
伴随着一道闪过的寒光,尚武的惨叫声猝然响起。
堂内的舞乐声骤止,紧接着,舞女们朝堂上一看,顿时也吓得惊叫连连,纷纷朝堂外退去。
酒案上,容玠手起刀落。
一把匕首狠狠扎穿了尚武的手掌。
第108章
尚武嚎叫不止, 彻底醒了酒,“容玠!”
甘靖也蓦地瞪大眼,霍然起身, “容相,你怎么能……”
“本相如何不能?”
容玠神色冷淡, 朝身侧还在发怔的苏妙漪伸出手,“帕子。”
苏妙漪恍然回神, 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递给容玠。
尚武握着自己的手,连着匕首一起从酒案上拔了起来, 恨得咬牙切齿、撕心裂肺, “我要杀了你, 我定会杀了你!”
容玠低眉敛目, 缓缓拭去自己手掌上沾染的血珠,直到十根手指都擦拭干净了,才开口道, “你不将我放在眼里, 是小事。可我是圣上亲封的使臣, 你若敢杀了我,便是犯上作乱、形同谋逆。”
语毕,他便将帕子丢开,起身拉着苏妙漪朝堂外走。
尚武被激怒,一把将那匕首从自己手掌上拔了出来, 不管不顾地就要从后头朝容玠袭去——
“尚武!”
甘靖厉声呵斥, “还不给我住手!”
尚武的身形一滞,不甘心地僵在原地,目眦欲裂地瞪着容玠和苏妙漪离去的背影, 最终还是将那沾满血的匕首一把掷在了地上。
另一边,容玠拉着苏妙漪大步流星地回了屋,氅袍在夜色里兜出猎猎风声,紧接着便是“砰”的摔门声。
“……你弄疼我了。”
进屋后,苏妙漪才挣脱了容玠的手。
容玠冷着脸看过来,似乎是余怒未消。
尽管知道这怒意并不是冲自己,可那只被钉穿在酒案上的手掌,无端勾起了一些陈年往事,叫苏妙漪想起容玠从前审讯山匪、嘴里念叨着将人生剐了的狠厉模样……
她还是有些不寒而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容玠眉宇间的怒意凝滞了一瞬,“……你怕我?”
苏妙漪没看他眼睛,回到屏风前的木榻上坐下,缓了缓神才捂着心口道,“你方才的刀落得太快太狠了些,我都没反应过来……我怕血。”
容玠在阴影中站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挨着苏妙漪在木榻上坐下,沉默片刻,问出一句,“你在可怜他?”
苏妙漪果断摇头,“怎么可能?他下午才说,是他亲手割下了世叔的头颅……”
顿了顿,她侧头看了容玠一眼,“只是,往后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动刀?你这个人,这双手,实在不适合做这些。”
容玠眼眸微垂,摊开自己那双手,“你只想见这双手写字作画、对弈折花,不愿见它杀生害命……”
他扯了扯唇角,“可是苏妙漪,你早就该知道,我并非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良善之人。更何况他觊觎你……”
苏妙漪神色微动,没有作声。
容玠掀起眼看她,伸手过去,将苏妙漪鬓边垂落的发丝撩至耳后,手指流连在她颊边,迟迟没有放下,“你为何总是如此招人,能叫那些人像闻风而来的苍蝇似的围着你……”
闻言,苏妙漪忍不住蹙眉,有些不甘心地,“他们是苍蝇,那我是什么,你又什么?再说了,今日是你非要叫我进去的,我原本也不想凑这个热闹。”
容玠哑然,手指移向苏妙漪的耳垂,捏了捏,才不舍地垂下,喃喃自语道,“……真想剜了他的眼睛。”
苏妙漪听得心里又是一跳,抬手捂住了容玠的嘴,“这种吓人的话,下次也别说给我听!”
容玠笑了,忽地站起身。
苏妙漪还以为他要走了,谁料他一低身,竟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在她有些惊慌的叫嚷声里,径直绕过屏风,走向床榻。
苏妙漪挣扎,“你干什么……”
容玠照做了,将她放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你我如今的关系,连同床共枕都不行?”
容玠居高临下,幽幽地盯着她,“敢情做你苏行首的姘头,是既无名也无实?”
苏妙漪迟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有些矫情,于是默默往旁边挪了挪,空出点位置,然后看向容玠,“……事先说好,你只能做我的暖炉。不许动,不许说话。”
“……”
容玠没想到苏妙漪真的会答应。他喉结微动,只觉得今晚的那杯酒还是多饮了。
“逗你的,我睡外面那张又冷又硬的榻。”
今夜就算苏妙漪敢与他同床共枕,他却不敢。
容玠起身要走,袖袍却忽然被牵住。
苏妙漪坐起身来,却是一脸郑重,“对了,我今日出去打听到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告诉你!去正堂找你,就是为了这个。险些忘了正事!”
“……”
“你这幅表情做什么?”
“……”
容玠叹了口气,起身将屋内的烛火点亮,随即才在榻边坐下,静静地听苏妙漪说完了甘靖在满城搜捕湘阳难民的事。
听着听着,容玠一开始的漫不经心便没了,脸上的神色沉凝了几分。
见状,苏妙漪便知道他有了自己的判断,忍不住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容玠沉吟片刻,“你同祝坚说,甘靖若想投敌叛国,大可直接打开城门向北狄投诚,不必费如此周折。可如果他既不想投敌,也不愿这场仗打赢呢?”
苏妙漪蹙眉,面露不解,“这不矛盾么……”
忽地想起什么,她顿住。
容玠静静地看着她。
苏妙漪眼里逐渐浮起了一丝不可置信,“甘靖是楼岳的人?他与楼岳是一条心,楼岳一直不赞成与北狄开战,所以宁可付出一座湘阳城的代价,也要达成和谈的目的?!”
在她震愕的目光下,容玠纠正道,“付出一座湘阳城的代价,不止是为了和谈,更是为了排除异己。他知道,只要湘阳城一破,主战一派这十数年的心血和抗争便会尽数付诸东流,端王也会受到重创、声誉扫地,朝堂会再次回到他楼岳的掌控中……”
“混账!”
苏妙漪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在容玠面前来回转了两圈,“为了排除异己,就可以将一座城池拱手让给敌军,可以与敌军勾结、伏击本国押送粮草的将士,可以将数万百姓抛弃在城中,只为了加重手中的砝码?!!”
见她情绪有些不受控,容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道,“当心隔墙有耳。”
苏妙漪压下的心头的滔天怒意,重新回到榻边,颓然坐下。
容玠嗓音冷沉,口吻讥嘲,“他们从来只在意自己的高官厚禄,不在意千里之外的百姓生死,所以顾小利而残大利。若我猜得没错,凌长风他们多半也是发现了甘靖与北狄有勾结,才会被甘靖留在湘阳城中。甘靖想要借北狄的手,灭了全湘阳城的口。”
苏妙漪听得遍体生寒。
见她脸色白得有些吓人,容玠敛去眉宇间的冷意,缓声道,“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或许真相没有我们想得如此不堪……”
苏妙漪知道容玠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但愿如此。”
是夜,苏妙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屏风外,容玠的呼吸声也时而清浅时而深重,并无入睡后的平稳,大抵也是没怎么合眼。
翌日天亮后,二人起身时,形容都有些疲累憔悴。
见苏妙漪匆匆绾了发,又披上了氅袍,一幅要出门的架势,容玠问道,“今日还要去知微堂?”
“我已让祝坚盯着那些官兵,或许会有湘阳的消息……”
容玠微微蹙眉,走过来,替苏妙漪系上氅袍上的衣带,“我还有公务在身,今日不能陪你。城中如今不太平,虽有遮云和护卫跟着你,但你自己也要务必当心。”
苏妙漪心事重重,没怎么听进容玠的话,囫囵应了一声,“……好。”
一夜过去,外面的风雪停了,地上的雪水结成了冰,稍有不慎脚下便容易打滑。
苏妙漪裹着氅袍,带着遮云和几个护卫出了驿馆,去了知微堂。
祝坚不愧是祝襄最看重的徒弟,有了苏妙漪的指令后,他只用了一晚便发现了蛛丝马迹。
“我派知微堂探子暗中跟着官兵,不看官兵在找什么人,只看那些人躲着官兵,果然很快就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孩童……”
“孩童?”
苏妙漪一愣。
“是,好像最大的那个年纪好像也就十二三岁,剩下跟着他的好像都是七八岁的。”
“……”
苏妙漪若有所思,“可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
祝坚点头,又摇头,“那几个孩子还挺警惕,探子追到城南的观音庙就跟丢了。那观音庙里多半是有什么暗道,或是密室,现在只知能知道,他们一定藏身在观音庙附近。”
苏妙漪想了想,起身,“现在带我去看看。”
祝坚领着苏妙漪、遮云和几个容府的护卫去了观音庙。谁料刚一到观音庙,竟是正好撞见尚武领着一队官兵也搜查到了观音庙。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尚武手掌上还缠裹着厚厚一层纱布,盯着苏妙漪的眼神就犹如毒蛇吐出的信子,阴毒而怨恨。
遮云眼皮一跳,当即挡在了苏妙漪身前。
尚武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问道,“你们来这儿做什么?来求子?怎么,容相不如菩萨好使?”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将士们都没憋住笑。
遮云勃然大怒,“你……”
生怕节外生枝,苏妙漪拦住了他,没让他与尚武起口舌之争。
好在尚武似乎也有要紧的事,没过多纠缠他们,领着一队人就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观音庙。
直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苏妙漪的脸色才倏然变了,转向遮云,“他们多半也是查到了什么,一定得把他们引出观音庙,不能让那些孩子落到甘靖手中!”
遮云面露难色,“可是……”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放火也好,闹市寻衅也好,现在就去!快去!”
遮云咬咬牙,领着几个护卫离开,只留下一人护卫苏妙漪和祝坚的安全。
苏妙漪看了祝坚一眼,祝坚会意,在前面带路,领着他们往昨夜那群孩童消失的地方摸索过去,到了观音庙外的院墙下。
一墙之隔,她听见庙里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里头掺杂着尚武的盘问声,和将士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苏妙漪在院墙外仔细观察着,忽然瞧见一处不对劲,其他落在地上的茅草枯枝上都落了雪、结了霜,可唯有那一处盖着的茅草却丝毫没有,像是被人抖干净了似的……
她屏住呼吸,朝那处走过去。
祝坚跟了过去,也发现了异样,眼眸一亮,“东家……”
苏妙漪却拦住了他要掀开茅草的手,嘘了一声,朝院墙内使了个眼色。
祝坚会意,收回了手。
听着尚武等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甚至已经到了院墙的另一边,苏妙漪衣袖下的手忍不住攥紧。
然而下一刻,一道声音忽然从院墙内传来,打断了尚武等人的靠近。
“将军!都统府走水了!”
“什么?!”
紧接着便响起尚武的声音,“都随我去都统府!”
“是!”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骤然远去,随之而来的是观音庙外马蹄扬起的尘烟。
苏妙漪略微松了口气,与祝坚相视一眼,将那茅草掀开,果然露出一个狭仄阴暗的洞口。
苏妙漪观察了片刻,当即就蹲下身想要进去,祝坚连忙拦住了她,“东家,这底下还不知是何情形,我们俩先下去看看,您就在上面候着吧。”
“也好。”
苏妙漪退开,看着祝坚和那护卫艰难地跳进了洞口,消失在暗影中。
怕尚武等人去而复返,苏妙漪将茅草又盖回去遮挡了洞口,躲在避人处静静地等着。可这一等,竟是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迟迟不见祝坚他们出来,苏妙漪终于按捺不住,重新回到洞口,将茅草掀开。盯着那黑黢黢的地道望了一会儿,她一咬牙,低身跳了进去。
地道里狭窄逼仄,伸手不见五指。苏妙漪甚至还得低着些头,才不至于被碰到头顶,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朝观音庙的方向行去。
走了约莫有百步,才总算行到一处开阔些的地界,甚至不远处还出现了分岔的路口。
苏妙漪举起火折子,转了一圈,正纠结着要往哪里走,步伐往前一迈,只听得“咔哒”一声,竟不知踩中了什么。
她一惊,蓦地低头,还未看清脚下踩中的究竟是什么,一张巨大的网便从天而降,将她死死罩在了里头。
苏妙漪脸色霎时一白,拼命挣扎起来直到听见一阵孩童欢呼雀跃的叫声,才动作顿住,定了定神。
“抓到了!抓到了!”
“嘘——小点声。”
一道青涩却有些威严的声音呵止了其他人的欢呼。
地道里忽然亮堂起来,一个身材瘦弱、灰头土脸的少年举着个火把朝苏妙漪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拍手叫好的孩童。
借着火把的亮光,苏妙漪才留意到祝坚和容玠派来的护卫竟是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一群孩子,竟设下陷阱将两个成年男人给伏击了……
苏妙漪正惊异着,为首的少年已经走到她面前,灰扑扑的脸上,一双清亮的眼眸却没有丝毫稚气,反而充满了果毅和杀气。
“你们都是一伙的……”
少年冷冷地启唇,声音带着些北地的口音。
直到听见这一句,苏妙漪才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并非是少年,而是一个女孩,只是她穿着短打、脸上沾着脏污,眉眼又有些英气,才叫自己第一眼误认成了男儿郎。
“妹妹,我与他们不是一伙的……”
苏妙漪撑着头顶的渔网,想要解释,又发现不对,改口道,“我与那边躺着的两个是一伙的,可和那些要捉你们的不是……”
“闭嘴!”
女孩置若罔闻,直接从腰间拿出一把削得十分锋利的木剑,朝苏妙漪逼近过来,又转头对其他孩童下令,“都背过身去。”
孩童们纷纷听话地转身。
女孩将苏妙漪一把拉下来,苏妙漪顺势坐在了地上,望着那已经抵到自己喉间的木剑,“杀过人么?”
女孩攥着木剑的手紧了紧,面上分明有一闪而过的紧张,却不服输地咬牙道,“凡事都有第一次……”
“你这木剑可以伤人,但未必杀得了人。”
苏妙漪低头,从袖中抖出凌长风赠给她的那把匕首,“我借你一把匕首,下手更快,我也少受些折磨,如何?”
“……”
女孩惊疑不定地盯着苏妙漪。
苏妙漪静静地看她,“别看我,看匕首。”
女孩的目光这才落至苏妙漪裙摆边的匕首上,忽地一滞,她拿着火把凑得更近了些,看清那匕首上的纹路,她蓦地抬眼看向苏妙漪,有些不确定地,“你怎么会有这匕首……”
“这是踏云军随身携带的兵器。”
苏妙漪知道自己赌对了,“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是踏云军的校尉。出征前,他将这把匕首赠给我防身。我这次来鄂州,也是想打听他的下落。”
女孩眸光不定、神色难辨,“你那朋友叫什么?”
“凌长风。”
闻言,那些背过身的孩童们纷纷转了回来,七嘴八舌地叫起来,“长风哥哥!她认识长风哥哥!”
颈边抵着的木剑终于移开,女孩却仍是警惕地盯着苏妙漪,“你当真是凌大哥的朋友,不是那狗贼将军的手下?”
“狗贼……”
一听到这有些似曾相识的称呼,苏妙漪笑了,“你们是在骂姓甘的、还是姓武的?方才若不是我替你们引开官兵,他们现在说不定已经发现你们的藏身之所了……再说了,他们长得那样凶恶丑陋,我怎么可能跟他们是一伙的?”
女孩盯着苏妙漪看了半晌,将木剑插回身后,手指不知在渔网上怎么解了一下,紧紧缠绕着苏妙漪、叫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的渔网顿时松开。
在女孩的帮助下,苏妙漪将身上的渔网掀开,随后走过去,将祝坚和那容氏的护卫唤醒。
二人捂着后脑勺,一脸懵地醒过来,只记得他们刚走到这儿就踩中机关,被砸昏了过去。
苏妙漪打发那容氏护卫去暗道口守着,然后便与祝坚在一众孩童面前坐下,望向为首的女孩,“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们为何会藏身在这里,外头的那狗贼将军为何又要到处搜捕你们了吗?”
“因为他怕我们将他做的好事抖落出去!”
女孩恨得直咬牙,将她知道的有关湘阳城的事和甘靖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苏妙漪。
女孩叫关山,爹娘都已经成了北狄人的刀下亡魂,与湘阳城里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混在一处。踏云军好不容易将粮草送进湘阳后,她悄悄进军营里偷过吃的,谁料就被凌长风给逮着了。
凌长风让关山带着几个年纪略微大些的在军营里做杂活换吃食,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熟稔地唤凌长风。
“湘阳城内原本也有条密道通往城外!”
关山说道,“凌大哥他们就是借助那条密道,将粮草从北狄人眼皮子底下送进湘阳城的!可那个狗贼将军贪生怕死、不愿与北狄死战,不仅带着自己的部将和他们的家眷从那个密道撤出了城,走之后竟然还丧尽天良地将密道给炸毁了,让剩下的人无路可走,想撤都撤不了……”
苏妙漪听得眉头紧锁,“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关山看了一眼身后,其中一个男孩从衣裳底下抽出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关山解开系绳,从里面翻找出一截从衣裳上撕下来的布片,“那密道被炸毁后,只留下一个很小的洞口,除了我们这些小孩能钻出来,其他人都过不来。所以凌大哥送我们出来时,交给了我这个……”
关山将那布片递给苏妙漪。
苏妙漪展开,就见上头竟是用血写了寥寥数语——
「甘靖通敌,拒守湘阳,封城灭口」。
苏妙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把将那血书揉成团,收进了衣袖中。
果然……
果然与昨夜容玠的猜想八九不离十。
“你打算把这个血书交给谁?”
关山问。
苏妙漪回过神,安抚关山,“京城里来了一个大官,我会把它交给那个大官,让他传回京城。过不了多久,这封血书就会被呈到皇帝面前。”
关山仍是不放心,“你确定他是个好官吗?凌大哥将这血书托付给我,我不能把它交到坏人手里……”
“放心,我以我的性命担保。”
苏妙漪摸摸她的头,目光又落在那布袋上头,“这里面剩下的,是什么?”
“凌大哥他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湘阳城,所以人人都写了遗书,托我们带出来。”
苏妙漪愣住。
关山抬头看向她,“凌大哥说了,这些要送去知微堂。你知道知微堂在哪儿吗?”
从观音庙外的暗道出来,苏妙漪便匆匆回了驿馆。
她关上门,将从关山那里带出来的布带摊在桌上,翻看着里面一沓沓的遗书。信封上不是留着爹娘亲启,就是妻儿亲启,而右下角留着每个踏云军将士的名姓。
苏妙漪没有翻找到凌长风的,却忽然被压在最底下的一封遗信吸引了注意力。那遗信右下角,赫然写着“闫如芥”三个字。
苏妙漪心中一喜,蓦地抽出信封。抽出来时却发现底下竟还有两封,也写着闫如芥。
三封遗信,一封上写着“汀兰亲启”,一封写着“积玉兄亲启”,而最后一封,写着“妙漪亲启”。
苏妙漪怔住。
裘恕给她和虞汀兰留下遗信,这并不稀奇,可竟然连苏积玉都留有一封……
她压下那股窥探的冲动,将它与虞汀兰的那一封一同收了起来。随后,才拆开了留给自己的那一封。
「妙漪吾女……」
开头四字,便叫苏妙漪有些猝不及防。
「如是唤汝,望无冒渎。及汝启函览信之际,吾或已身亡命殒、魂归故土。纵汝不欲视吾为父,然与逝者,想亦不复计较矣……」
裘恕的字迹刚劲有风骨,力透纸背,可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他话语里的温柔和小心。
「吾乃闫氏之后,若再续闫氏血脉,恐亦蹈吾覆辙。故与汀兰成婚之日,吾已诺之,将汝视如己出,且吾之一生,唯汝一女。然彼时,此诺只因汀兰而起,与汝无关。」
「而后,吾观汝开书肆、创小报,离娄县、出临安,步步艰险,至于吾前。而今,吾已真心视汝为女,承袭吾志、诸事托付,与汀兰无关。」
「有女如斯,吾此生无憾矣。」
苏妙漪眼眶一热,心头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蓦地移开眼,缓了片刻,才吸吸鼻子,将遗信翻到最后一页。
「妙漪,吾闻汝自幼矢志,欲于二十年间,夺吾位而登商户榜之首。今,汝愿已遂。故有一言,望汝牢记——」
「国弱则民不安,国亡则家不存。兵戈扰攘,商无以立。故商之大者,兴社稷、惠黎民,乃国家司命。」
「愿吾女妙漪,富而不贪、贵而不矜,福履齐长,永永其祥。」
第109章
将这封遗信从头看到尾, 苏妙漪缓缓抬眼,有些失神地望着远处。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像是身处在一个日丽风和的午后, 鼻尖萦绕着浅淡的草木气息,叫人既温暖宁谧, 却又没来由地怅然若失……
容玠回来时,就见苏妙漪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
看见她的第一眼, 容玠的脸色便倏地变了。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扶住苏妙漪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苏妙漪一愣, 顺着容玠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去, 这才发现因在暗道里钻进钻出的缘故, 她鬓发乱了, 白色氅袍上也是一片狼藉、脏污不堪,瞧着不像是去拜了观音,更像是被山匪劫了道。
“我没事……”
苏妙漪将裘恕留下来的遗信重新叠起来, 万般珍视地装进信函。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了凌长风写在衣裳上的血书, 递给容玠。
“这是……”
“凌长风传出来的。”
苏妙漪将今日找到关山的消息告诉了容玠。
容玠攥着凌长风的血书, 神色沉沉,“果真如我所料。”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苏妙漪问道,“是不是该将这消息传回汴京,让圣上下令,彻查甘靖和尚武, 将他们绳之以法?”
容玠将凌长风的血书叠起来, 却是收进了衣柜里的匣盒中,竟是丝毫没有要将它传回京城的打算。
苏妙漪一怔,跟过去, “你不将这物证一起送回汴京?”
容玠转头看她,“从鄂州到汴京,千里之遥。传信回去,时间太长。就算能呈到殿前,若被楼岳知晓,也极有可能生出变故。”
“话虽如此,可难道要拖到我们回京再将这些证据呈给圣上么?”
苏妙漪蹙眉,“甘靖如今在鄂州几乎可以说是只手遮天,若任由他继续与北狄勾结,对你、对那些躲藏在地洞里的孩子,都会非常危险……”
容玠“嗯”了一声,“所以事不宜迟,要先下手为强。”
苏妙漪愣住,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又说事不宜迟,又不传信回京,难不成他还想在甘靖的地盘上直接动手将人都杀了不成?
忽地意识到什么,苏妙漪蓦地抬眼看向容玠,“你……”
容玠垂眸,定定地望着苏妙漪,吐出一句,“非常时期,当用雷霆手段。”
是夜,鄂州城里的风声格外劲急凄厉,如鬼哭神嚎般。
熄了烛火的屋里,苏妙漪躺在床榻上,一双眼无比清醒地盯着帐顶,时而侧过脸,忧心忡忡地望向屏风那头。
屋内没点灯,唯有冷冰冰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恰恰是这点月光,将容玠坐在窗边与自己弈棋的身影映照在了屏风上。
风声起了又歇,停了又起,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风声的间歇里才终于传来笃笃两声敲门,以及遮云的唤声。
“公子。”
苏妙漪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见屏风外,容玠也落下棋子,走过去拉开了门。
冷风“嗖”地一下灌了进来,与之相随的,是气喘吁吁、如释重负的遮云。
苏妙漪披着衣匆匆走出来时,就听见遮云对容玠说了一声“成了”。霎时间,她脑子里绷了一整晚的那根弦才倏然松了下来。
遮云看了一眼苏妙漪,面上露出些迟疑。
容玠却冲他颔首,“但说无妨。”
遮云这才开口,“按照公子的吩咐,给那甘靖和尚武下了药,且挑去了他们二人的手筋脚筋,捆得结结实实关进了驿馆后的柴房里,派了人把守着……”
“嘶。”
苏妙漪倒吸了口冷气。
遮云顿时噤声。他就知道,若让苏妙漪听到这些,多半又要觉得公子心狠手辣……
“怎么能就将人关在驿馆的柴房里呢?”
苏妙漪眉头紧锁,“若明日闹大了,官兵们来寻人,他们叫喊怎么办?有没有哑药,给他们喂些哑药!”
遮云:“……啊?”
还是容玠开口阻拦,“他们如果哑了,到了御前如何供出楼岳?”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但还是觉得不妥,“那至少得将他们关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驿馆的柴房……也太草率了!”
遮云看向容玠,见容玠没有出声,便欲言又止。
其实这鄂州城里,甘靖若失踪,主事的人便轮到了鄂州的知州。而这位知州大人,其实也是端王殿下的人,所以他只会对公子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妙漪想了想,眼眸忽然一亮,拉住容玠的衣袖,“我有个好地方!”
容玠侧过头,洗耳恭听。
第二日天还未亮,关山等人就被遮云从观音庙的地道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驿馆中。而替代关山她们,被塞进那暗无天日地道里的,变成了甘靖和尚武这两个阶下囚。
甘靖和尚武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鄂州,一时间,整个城里都乱了套,随甘靖和尚武从湘阳城里逃出来的部将们想要大肆搜查,却被鄂州知州暂时压了下来。
一群人最后只能蜂拥来了驿馆,让容玠做主。
苏妙漪站在廊檐下,朝闹哄哄的议事厅里看了一眼,就见容玠坐在上座,气定神闲地对众人道,“你们也莫要着急,甘将军和尚将军不告而别、弃城而逃,也不是头一次了。许是这次,他们不愿带上你们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可偏偏容玠那张脸孔波澜不惊,愣是看不出丝毫羞辱的意味,叫他们连脾气都发不出来,最终只能无力地嚷出一句,“都什么时候了,容相还有心情说笑?!”
容玠不动声色地垂眼,“若这二位将军不是逃了,那多半就是糟了歹人的毒手。至于是什么歹人,想必就是你们这段时日在鄂州城里大肆搜捕的北狄细作了。”
“……”
众人再次被噎得哑口无言。
议事厅内静了片刻,才有人不甘心地说道,“容相,既然这北狄细作如此胆大妄为,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对两位将军动手,那我们更该将整个鄂州城翻过来,找到这个细作!”
容玠应了一声,却道,“此事,你们还是去同知州大人商议。这两日本相还要筹备与北狄交涉一事,实在无空再顾及其他。”
三言两语,便将这些人又打发给了鄂州知州。
待所有人都走光了,苏妙漪才走了进去。
“只要稳住了他们,是不是就没事了?”
“嗯。”
容玠放下手中的文书,淡声道,“他们对我一定有疑虑,但没有证据,也不会为了那两人贸然与我撕破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些有己无人的鼠辈。”
苏妙漪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他们也一定想不到,你容玠看上去如此刚正不阿,行事竟然这般邪门……”
容玠唇角掀了掀,看了她一眼,“你清楚就好。”
苏妙漪噎了噎,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攘外必先安内,如今你将这二人料理了,与北狄交涉是不是会安全些?”
“……”
破天荒的,容玠没应声。
不仅没应声,甚至还避开了苏妙漪的视线。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察觉出什么,抬手扯住容玠的衣袖,“怎么了?两日后,北狄人会在湘阳城外与使团商讨赎人一事,难道出了什么变故么?”
容玠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北狄飞箭穿书,说若想保湘阳城百姓无恙,便要使臣进城赎人,且只能去一个人。”
苏妙漪一惊,似是预料到什么,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容玠望向她,“他们要的人是我。”
“咚——”
苏妙漪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凳子,“这分明就是鸿门宴!”
容玠不置可否,低身将那凳子扶了起来。
从楼岳在朝堂上提出让端王来鄂州时,他就已经猜到楼岳想要借刀杀人、此行必当凶险。北狄如今提出这种要求,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苏妙漪脱口而出,“我同你一起去!”
话音未落,不仅是容玠,就连苏妙漪自己,都惊了一瞬。
她在说什么……
明明知道那是一出要人性命的鸿门宴,她竟要陪着容玠一起去?!这和想要殉情的虞汀兰有何区别!
她明明知道这种行为是不够理智、不够聪明,也是愚蠢的……
看着苏妙漪脸上挣扎而困惑的表情,容玠眼里的波澜顷刻间平复。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你放心,裘恕的死因,我只要进了湘阳城,便一定会查清楚。不论我最后是什么下场、能否回来,都不会让真相就此埋没……”
“容玠!”
苏妙漪被他的话刺中,蓦地扬声打断。可唤了他一声后,剩下的话却又都堵在了喉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容玠抬眼,就对上她惊惶恼恨、还憋闷到有些泛红的双眸。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心头就像是被晨钟重重地撞了一下,驱散了那层冥冥薄雾,半晌才朝苏妙漪笑了起来,“还真想与我同生共死?”
十分欣悦的口吻,仿佛下一秒不是去送死,而是要去洞房花烛了。
疯子……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没有否认,但也没有点头。
容玠缓缓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道,“总之你绝对不能进湘阳城,否则会影响大局。”
“为什么?”
“北狄人若是捉了你,以你胁迫我送死、投敌,你觉得我该如何?”
“……”
“你会影响我的选择,而我的选择就是大局。”
二人陷入僵持。
最终还是容玠率先打破僵局,伸手将苏妙漪拉到近前,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腕,缓声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你诓我。”
苏妙漪没好气地打断了他,“那遮云呢?”
“我相信他会为我出生入死。但湘阳之局,情势复杂,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更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于你。”
“……遮云知道你嫌他蠢么?”
容玠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将话题扯回来,正色道,“听我说,你在鄂州,比在湘阳更有用处。妙漪,如今我不想与你共死,只想与你同生。”
苏妙漪到底还是被容玠说服了。
两日后,鄂州城外。
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使团等人护送容玠出了城,往凶多吉少的湘阳城而去。
送行的队伍看着浩浩荡荡,可苏妙漪知道,等到了湘阳城外,他们便都会停下,只留容玠一个人深入虎穴。
关山站在苏妙漪身侧,有些心灰意冷地问道,“他只有一个人,怎么可能抵挡得了北狄的铁骑,怎么可能救的出那些被困在城中的百姓?”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看向关山,“你可曾听过一句话?一贤可作万里城,一人可当百万兵。”
关山懵然摇头。
苏妙漪叹了口气,拉着她转身,“走吧,回去再跟你细细说。”
***
汴京,参商楼。
夜色沉沉,灯火阑珊。
戏台上翊官等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孽海镜花,戏台下,最前排中央竟坐着最不应当出现在此处的楼岳和梁王。
祝襄站在不远处,眉头紧蹙地望着楼岳祖孙二人,秦管事在他身后也急得直搓手,压低声音问道。
“祝管事,你说这楼相是什么用意啊?”
“来看戏。还能是什么用意。”
“可咱们东家和容相关系匪浅,楼相、梁王与容相在朝堂上又势同水火,楼相来咱们这儿听戏……恐怕不止是听戏这么简单吧……”
祝襄神色沉沉,嘴上却安抚秦管事,“朝堂上的事,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楼相与容相就算不睦,也不会自降身价来为难咱们……更何况,就算他想伺机报复,首当其冲的也该是知微堂,还轮不到你先慌……”
秦管事这才略微定了定神。
与此同时,台下看戏的楼岳和梁王也在叙话。
也不知是这参商楼的炭火燃得太旺,还是心里藏着事忐忑焦灼,梁王在这凛凛冬夜里都觉得热,忍不住动手扯开自己身上的氅袍系带,脱下来丢到一旁。
“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有心情看戏,还是看这种时兴玩意?”
楼岳盯着台上,却是气定神闲,看得津津有味,“今日良辰吉时,就该看出好戏。”
梁王扫了一眼四周,欲言又止。
借着台上的鼓乐声遮掩,他向楼岳凑近,附耳密语,“今日是那容玠去跟北狄赎人的日子,北狄那群人真的会如外祖父所愿,将容玠杀了?”
楼岳的手指在几案上合着节拍轻叩,“今日见到大胤使臣,北狄领主便会开出极为荒唐的赎人条件,要大胤北境的十三座城池。凭容玠那个性子,他断然不会应允,北狄便可借此机会除去容玠,佯怒发兵……到了无法收场之时,我自会向圣上进言,让你去与北狄和谈,届时,你便将早已答应北狄的六座城池让与他。”
梁王豁然开朗,“如此一来,既除去了我们的眼中钉,还能与北狄交好,又能借和谈立下赫赫之功,尽得民心……一箭三雕!”
楼岳笑而不语。
梁王也放松下来,笑着靠回了圈椅中,笑容里掺了一丝阴毒,“只是有些可惜。若今日去的不是容玠,而是我的那个好弟弟,便更痛快了……”
楼岳眯了眯眸子,笑意更甚,“没了容玠,端王又有何惧?只要没有容家,这朝堂,这汴京城,便又会回到我们的掌控之中。”
梁王转念一想,“甚是。”
“所以现在,便好好看看这出戏吧。”
楼岳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地,“过了今日,汴京城里还有没有这参商楼,都不一定了……”
***
夜空漆黑、无星无月。
被北狄据为己有的湘阳城楼上悬着大喜的红灯笼,灯烛被红纸映成了血红色,照着城楼,在城外的荒地上投落了大片大片的狰狞暗影。
容玠的车马停在了湘阳城外。
遮云持着符节去城墙下通传,可刚说出大胤,便听得嗖嗖几道破空声,他敏捷地侧身避开,几支羽箭便擦着他的袍角钉在了地上。
紧接着,城楼上便传来北狄口音的喊话——“领主有令,只许容玠一人进城!”
遮云攥紧了手中符节,面露不忿,而容玠不知何时已经走下马车,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伸手将符节接了过来。
“我去了。”
“公子……”
遮云忧心如焚。
容玠拍拍他的肩,“回去后,万事都听苏妙漪的。除非……”
除非她想不开、自寻死路。
顿了顿,容玠却还是将这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尽管苏妙漪说了要同他一起入城,可就凭这些,他便觉得她会为了自己豁出去,做些万死一生的事,恐怕还是有些高估了自己……
“罢了。”
容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拿着符节独自朝已经半开的湘阳城城门走去。
遮云守在城门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玠的背影走进湘阳城,城门在他身后轰隆一声落下。
他咬咬牙,转身对随行之人道,“撤!”
湘阳城内。
城门在身后落下的一瞬间,便有几道寒光从容玠眼前闪过。待他回过神垂眼时,就见北狄将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手里执着的弯刀齐刷刷架在了他的颈间。
容玠波澜不惊,掀起眼,视线落在众人身后、城门下的阴影中,“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领主这是想做什么?”
一头戴尖顶毡帽、身披貂裘的中年男人迈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正是北狄的领主拔都。拔都双手揣在袖中,缓步走来,围着容玠打了个转,才用并不太流利的中原话说道,“你就是容玠,大胤的丞相。”
“正是。”
“那便没错了。”
拔都抬抬手,似是懒得再与他多费唇舌,一边转身离开,一边用胡语吩咐道,“就在这儿砍了吧,省得脏了城里的地。”
“领主。”
容玠启唇,也用胡语唤了一声。
拔都一愣,转过身来,“你会说我们的话?”
“随祖父学过一些。”
“你祖父……”
“祖父从前也是大胤的丞相,做过正旦使,出使北狄。”
出使北狄的大胤丞相,也姓容……
拔都脑子里隐约闪过一张脸孔,“你祖父是容胥?”
容玠颔首。
拔都眯了眯眸子,重新认真地打量起容玠来,“我见过你祖父,这么一瞧,你与他是有几分相似。都有股刀枪不入、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的犟劲……”
说着,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容玠也笑了,“这话不少人说过,说我与祖父如出一辙。”
拔都的笑声止住,“你祖父在北狄做正旦使时,教过我一些中原文化。看在他曾做过我师父的份上,我便留你一个全尸。”
容玠眸光微动,“领主以湘阳城军民为质子,是为了与大胤谈条件,难道只是为了杀一个容玠?”
“……”
拔都挑起眉看他,“是,是要谈条件。听好了,我的条件是,这湘阳城里的百姓,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一百金一条命。除此以外,若想让我们止战,不再继续往你们的汴京老巢打,那还得将这湘阳附近的十三座城池,双手奉上!”
容玠抿唇。
见他一言不发,拔都便又笑了,“如何?这要求容相能不能应允?”
他虽如此问,却并不是真的要听到容玠的答案。一问完,他便朝那些拔刀架在容玠脖子上的部将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动手。
众将会意。
可就在他们握紧了手中弯刀,刚要动手时,容玠却又开口了。
“可以。”
拔都身形一顿,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容玠字字清晰了重复了一遍,“我说,一百金一人,十三座城池,并无不可。”
第110章
“……”
拔都眸光微缩, 仍是难以置信地瞪着容玠。
“领主对大胤的实力是有什么误解么?”
容玠笑道,“湘阳城中的军民不过万数,一百金一人, 也不过区区百万金。我大胤若想赎人,甚至无需动用国库, 由富商们捐资便可填上这一窟窿。至于十三座城池,这的确难办了些, 可为了换回湘阳城这么多百姓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商议……只是得劳烦领主与在下敲定,究竟是哪十三座城池, 如此, 在下才能传信回汴京。”
容玠看向拔都, 意味深长地, “领主,若你斩了我,怕是不会再有人能替你讨到这百万金和十三座城了。”
“……”
拔都将信将疑地盯了他半晌, 才一扬手。
那横在容玠颈间的弯刀齐刷刷撤下。
拔都侧过身, 给容玠让出进城的路, “容相,请吧。”
容玠拱手施礼,迈步朝城内走去。
拔都却定在原地未动,副将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 “领主, 咱们是不是被那个姓楼的小人骗了?大胤分明有如此实力,他竟只肯许诺我们六座城,五十金一人?”
拔都咬牙切齿, “大胤这群官员,个个刁滑奸诈!”
“可咱们要是反悔不动手了,恐怕不好跟那个姓楼的交代……”
“可笑。如今是我北狄打了胜仗,还要担心没法给一个战败国的丞相交代?!”
拔都冷笑一声,眉头紧锁地负着手跟了上去,“且先谈谈看吧。”
拔都破城后,将甘靖原先在湘阳城的府邸据为己有,如今便也押着容玠去甘府安置。从城门口去甘府的路上,容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湘阳城内一片狼藉,大街小巷里仍到处都是激战过后尘沙折戟、无人修整,任其自生自灭的景象。
从街头巷尾的断壁残垣和那些成堆的踏云军尸体也能看出,尽管甘靖等人当了逃兵,可剩下的踏云军和整个湘阳城的百姓,还是死战到了最后城破的那一刻……
快到甘府时,经过一集市。借着四周燃着的火把,容玠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一个摊贩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整条街的大胤俘虏!
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或是受了重伤的踏云军,他们三五成群地被捆在一起,在这寒冷冬夜就坐在北狄人丢给他们的一卷草席上,冻得瑟瑟发抖、面若死灰,虽还有一口气,眼里却没了魂,就好似被牵到集市上待宰的牲畜。
容玠眸光沉了沉,掩在鹤氅下的手不自觉攥紧。
这些年,胤人的软弱、畏缩、怯战,不仅刻在了胤人骨子里,也刻在了北狄人的脑子里。就像是料定了胤人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他们甚至没有派多少人看管这些俘虏,只是将他们丢在那儿……
容玠的目光在那些人脸上飞快地逡巡了一圈,没有看见他眼熟的脸孔。
他放下车帘,收回视线。
这些人里,似乎都是成年男子,而没有妇孺……
据关山所说,凌长风等人原本想护送城里的老弱妇孺离开湘阳,可却因甘靖炸毁密道,使得只有关山这些身量小、又能照顾自己的从密道口子里钻出来。
如今这些俘虏里既然没有妇孺,那是不是意味着,拔都他们还并未发现这些妇孺的藏身之所。若妇孺们未被发现,凌长风和仲少暄是不是也有可能还活着?否则他们身为守城将领,在城破后,尸体定然会被展示在显眼处示众。
正想着,马车已经在甘府外停下。
容玠被十来个北狄将士请了甘府。这些人干着“押送”的活,可却并未将容玠看在眼里,甚至连个镣铐也没给他戴上,就懒懒散散、不远不近地走在他周围。
从甘府的后花园经过时,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北狄将士竟是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直接冲到了容玠跟前,叽里呱啦地说起了胡语。
两个醉鬼说话有些含糊,容玠并未能听懂,只听出来押送他的北狄将士回了句“他就是大胤的丞相容玠”。
“容……玠……”
其中一个长满络腮胡的跌跌撞撞绕回来,想要仔细打量容玠,却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狠狠撞了他一下。
容玠被撞得往后趔趄了一步,蹙眉。
而撞他的那人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张口竟是一嘴不大流利的中原话,“大胤的丞相……这么,这么弱啊……”
周围一群人也不知听没听懂,也跟着大笑出声,笑声里尽是嘲讽和轻蔑。
那络腮胡愈发肆无忌惮,抬手重重地按着容玠的肩,盯着他道,“听说你们中原从前有个男人,也,也叫什么玠的,走路上被一群娘们吓死了……你这个丞相大人不会也被我撞一下,就撞出什么毛病吧?”
容玠的神色忽地有了变化,定定地望进那络腮胡的眼底。
二人的视线刚一碰上,那络腮胡就变了脸色,一下弯了腰。还不等容玠避开,就哇地一口,吐在了容玠的氅袍上……
甘府宴厅。
拔都设宴款待大胤使臣,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手里执着酒盏,似笑非笑地望着坐在一旁脸色难看的容玠。
“听说今日孤的两个部下冒犯了容相,叫容相出了糗……”
拔都笑道,“我们北狄男子不拘小节,容相应当不会介意吧?”
容玠已经脱下了那身被弄脏的氅袍,穿着有些单薄的锦袍,在穿堂而过的寒风里咳嗽了两声,问道,“若我介意,领主可愿将那二人交给我处置?”
拔都眉梢微挑,对容玠的要求有些意外,又隐隐不悦,“不过一件氅袍,那二人也并非故意为之。一国之相,竟要同两个醉鬼计较?”
“容某乃大胤使臣,就连领主都不得不对容某敬如上宾,而那二人身为领主的部下,却白日饮酒、玩忽职守,且对领主的宾客出言不逊。他们此举,不止是让容某出糗,更是让领主和大胤都失了脸面。”
拔都蹙眉,有些想要发作,可又惦记着容玠说的十三座城池,所以还是按捺了下来,无意与容玠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不过两个无名小卒。”
拔都摆摆手道,“你既非要处置他们,晚上孤便吩咐人将他们押去你那儿,随你处置。”
容玠起身,朝拔都拱手,“多谢领主。”
拔都放下酒盏,眯着眸子望向他,“容相,孤已表明诚意,接下来,也该轮到你了。”
容玠会意,从袖中拿出一方卷轴。
“这是何物?”
“大胤疆域图。”
拔都瞬间坐直了身,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容玠说到做到,真的让拔都在疆域图上划出了想要的十三座城池。只是这十三座城池里,哪个可以留下,哪个要被替换,便是一番长久的拉锯战,而不是一日之功。
待结束了第一日的博弈,容玠回到甘府西南角的偏院,就见白日里冲撞他的那两个醉鬼站在廊檐下。
容玠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径直推门进屋。四下无人,那两个北狄将士也相视一眼,紧跟在容玠身后进了屋。
屋内烛火燃起,容玠秉烛转身,对上那个吐了他一身的络腮胡,口吻不明,“祸害遗千年。凌长风,你果然没死。”
若非凌长风,不会有北狄人在听到容玠的第一时间便会想到卫玠……
烛影下,对面二人将脸上的胡子和疤痕一齐揭了下来,赫然是生死不明的凌长风和仲少暄。
***
容玠在湘阳杳无音信的这些日子,苏妙漪在鄂州城里亦是寝食难安,夜间便是听到落雪压断树枝的窸窣声,都会蓦地惊醒,冲出屋子,生怕是从湘阳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就这么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几日,终于,三日后,鄂州城外的守将在夜深人静时收到了北狄的飞箭传书。
得到消息后,苏妙漪立即披衣起身,匆匆从驿馆去了鄂州府衙。
府衙里灯火通明,鄂州知州当着众人的面将那绑在箭上的传书拆下,只看了一眼,脸色却是倏然变了。
见状,苏妙漪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心跳都停了一拍。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也顾不得什么尊卑,她冲上前,一把将传书从那鄂州知州手中夺了下来。
遮云也没有阻拦,脸色发白地跟过去,与苏妙漪一起看向那传书。
看清传书下方署名的“容玠”二字,两人屏住的那口气才终于舒了出来。
“容相无事……”
知州大人后知后觉地宽慰他们,可随即又脸色古怪地说道,“只是这北狄人当真狮子大开口……”
确认容玠无事后,苏妙漪才赶紧向知州告罪了一声,又仔细看起了容玠书信中的内容。
“一百金一人,十三座城池……”
遮云倒吸了一口冷气,咬咬牙,“他们还真敢说出口!”
知州欲言又止,“的确离谱。可……容相竟答应了,还替那北狄领主划出了十三座城池……”
遮云哑然片刻,才蹙眉道,“公子如今的处境凶险至极,这定是受北狄逼迫所写!”
知州这才应和道,“也是。当务之急,还是要将这份传书快马加鞭送回汴京,交给圣上和文武百官裁夺……”
语毕,他便伸手想去接苏妙漪还在看的传书,可谁料竟接了个空。
一直没说话的苏妙漪终于从传书上移开视线,出声道,“大人,这传书我想再看看,能不能明日一早再传回汴京?”
知州面露难色,“这……”
遮云虽不明白苏妙漪有何用意,可却记得容玠临走时说的话,让他凡事都听苏妙漪的,于是对知州道,“现在离天亮也就不过两个时辰了,可否请大人通融通融,让我们将这传书带回去再仔细看看?待天一亮,一定物归原主!”
鄂州知州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答应了。
苏妙漪和遮云带着容玠的传书回了驿馆。一进屋子,苏妙漪便拿着那几张信纸快步走向了烛台,遮云紧随其后。
“苏娘子,这传书是有什么不妥么?小的方才确认过了,是公子的字迹无误。”
“字是容玠写的没错,但却不止这些。”
苏妙漪借着烛光将那传书仔细地看了好几遍,甚至还贴到鼻子跟前嗅了嗅,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信纸凑向烛火。
“苏娘子!”
遮云大惊,慌忙伸手去拦,“这可不能烧了!”
“……我并非是要烧了它。”
苏妙漪拂开遮云的手,一边解释,一边将信纸悬在灯烛上方烘烤,“这纸上有一股香橼的气味。我爹曾告诉我一种写密信的方式,就是用笔蘸取香橼水,在纸上写字。待笔迹干了后,就会消失不见,直至火烤……”
遮云其实也知道这种方式,只是并未留意到纸上的香橼气味。被苏妙漪这么一说,他才隐隐嗅到那被烛火炙烤出的香气,再朝信纸上一看,他喜出望外地,“有了!有字了!”
苏妙漪蓦地收回那张信纸,果然看见了容玠用香橼水在传书中间一页写下的隐藏字句——
「城内空虚,藏有孤军。里应外合,可与北狄一战。」
苏妙漪的一颗心忽地砰砰直跳。
尽管容玠只提了孤军二字,可她莫名有种直觉,觉得这孤军里一定有凌长风!
“我就说我家公子绝不可能向北狄妥协,原来真的另有计划!什么十三座城池,一百金一条命,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遮云松了口气,高兴地对苏妙漪道,“苏娘子,现在可以将这封传书完完整整地送回汴京了,是不是?”
苏妙漪思忖片刻,却是抬手,将那页藏有暗语的书信直接撕碎了。
遮云大惊失色,甚至没来得及阻拦,“这……”
苏妙漪没有理睬遮云,直接走到书案边,拿起纸笔。她先是仿照着容玠的字迹,将被撕毁的那一页,除了用香橼水写的暗语以外,其它内容照抄了一遍,又拿出另一张纸,单独在上面写下了暗语。
遮云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苏妙漪为何能将容玠的字迹仿写得如此惟妙惟肖?
“并非是我自作主张,而是你家公子要我这么做。”
待写完这两张字,苏妙漪将它们放置一旁晾干,才对遮云道,“若我记得没错,容玠会用至少五种书体,这手楷草是他寻常最少用的一种,可他这次却偏偏用从前教过我的楷草来传信,只因知道我能模仿出一模一样的字迹。而且这暗语,不写在头,不写在尾,偏偏写在中间,写在没有印鉴的中间,也是为了方便我们撕毁仿造……”
遮云愣住,“可是,公子为何要这么做?”
苏妙漪垂眸,想起了容玠之前说过的话。
“从鄂州到汴京,山高水远,千里迢迢,路上难免会出差错。”
这封信上的暗语若不处理了,怕是还没送到京城,就先到了楼岳手里,到时反而会坏了大事……
苏妙漪将晾干的纸页夹回北狄送来的传书中,又将重新誊写了暗语的信纸收进一封信函中,“北狄的传书,还给知州,走明路。另一封,交给祝坚,走暗路。我会让他立刻差人送回汴京知微堂,交到江淼手里,由江淼递进宫……”
遮云恍然大悟,将那两封信函接了过来,“我这就去。”
待遮云离开后,苏妙漪才微微放松下来,往书案后的圈椅中一坐,只是一双秀眉仍微微蹙着。
里应外合,与北狄一战……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想要得到朝廷的应允,恐怕是难如登天。
主战一党争斗了数年,好不容易才压过主和派一头,筹措到粮草要与北狄一战。可湘阳城破,给所有人,包括皇帝都浇了盆冷水。而今湘阳城中还有百姓为质,朝堂上没了容玠,端王独木难支,楼岳独揽大权,皇帝一旦动摇,这“里应外合”的“外合”就无法做到……
到了那时,只会让城里的内应输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对容玠来说,这根本就是一盘赌局……
想明白这些后,苏妙漪心里愈发沉重,她靠回圈椅中,不安地垂着眼。
往京城传信,再得到回信,来来回回再快也要有半个多月的时间。难道这半个月里,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么?
窗外风声凄厉,吹得苏妙漪瑟缩了一下肩。
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自己,神色惘然。
***
七日后,北狄的传书八百里加急送进了汴京,送到了皇帝手中。然而知微堂的书信甚至比官家驿差还早了一个时辰,传到了汴京,送到了端王手中。
端王拿着知微堂的传书,刚要进宫回禀,宫里却已经传来消息,皇帝也看完了鄂州传信,召王公大臣立刻进宫议事。端王便将知微堂的传书带在身上,匆匆进了宫。
“一百金一人,十三座城池……他们北狄人是失心疯了不成?!”
“北狄是仗着我们不敢与他们开战?我们的踏云军难道是摆设不成?!他凭什么觉得我们不敢打?”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若是能答应,改明儿他们是不是就能直接要我们把汴京皇城都拱手送上?!”
北狄的无理要求犹如一石惊起千层浪。
原本那些在议和与起兵之间摇摆的朝臣们,顿时又被这十三城和百万金推向了起兵。
眼见着叫嚷着要开战的声浪又大了起来,梁王脸色有些难看,忍不住转头看向楼岳。楼岳坐在一旁,却仍是神色自若、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直到朝堂上争执得不可开交,他才施施然起身,目光扫视了一圈气得面红耳赤的武官们,“气血之怒不可有。若为了颜面同北狄人撕破脸,你们又将湘阳城那些无辜百姓置于何地?”
一句话,霎时堵住了众人的口,让御书房再次静了下来。
“北狄能轻轻松松夺下湘阳,足以证明我们的踏云军不能阻挡他们的铁骑,大胤此时此刻还能与北狄相抗衡,唯有休养生息、以和为贵……”
端王忍不住站了出来,“依楼相的意思,割让十三座城池给北狄,再送于他们百万两黄金,便能为大胤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时机?纵使能拖延一年半载,可财匮少,失其民,谈何休养生息?不过是苟延残喘!”
“殿下,千金散尽还复来。”
千金散尽还复来……
当初端王对苏妙漪说过的话,如今竟又落回了自己头上。
端王气极反笑,“钱财可散,名辱不复、士气不复!”
楼岳却是一口咬死了湘阳城中的人质,俨然一幅大义凛然、恤民之患的姿态,像是全然忘了湘阳城百姓的劫难皆是由自己所造。
“湘阳城中的数万条性命,比什么都重要。若今日不顾他们的生死安危,执意与北狄开战,怕是会让大胤百姓寒心,自此,民心尽失!”
皇帝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见状,端王心中咯噔了一下。
楼岳趁势上前道,“十三城、百万金的要求的确有些荒唐,想来是老臣之前想岔了,容相虽博学多识,可于谈判一事上却不得要领。不如换成梁王殿下去湘阳,或许能威慑北狄人,谈下更合适的条件。”
“……”
眼看着皇帝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端王蓦地上前,从袖中拿出了知微堂送来的另一封书信,“父皇!此乃容玠送回来的另一封信报,半个时辰前才由知微堂递到儿臣手中,让儿臣呈给父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楼岳的神色也是随之顿滞,与梁王相视了一眼。
皇帝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扬手,让刘喜取来了知微堂的传书,展开一看,便看见了容玠简短的暗语。
端王继续道,“容相人在湘阳,眼见为实!湘阳城中的北狄军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不可战胜。相反,今年北狄亦有萧墙之患,拔都又一直小觑大胤,于是只留了一小部分亲兵在湘阳城中,其余兵马都镇守在后方。况且北狄只会攻不会守,又长于骑兵,在开阔的草原上或许会胜我们一筹,可像城中巷战,他们经验甚少,远远不如我们!”
听了这番话,官员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大有认可之意。
端王越说底气越足,“容相在信中说,城中还有踏云军的余部藏身,未被北狄发现,只要里应外合,不仅能夺回湘阳、救下那些百姓,还有可能生擒拔都!”
一句生擒拔都,叫众人听着都有些激动起来。
湘阳城破,本是败局。可谁想到峰回路转,如今竟又看到了反败为胜的契机!
这一回,不止是梁王,就连楼岳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就在皇帝下定决心要开口时,楼岳冷不丁出声道,“等等,有一事老臣不明,容相为何要将这书函一分为二,一封交给驿差,一封交给知微堂?”
端王冷笑,“容相如今身在湘阳,城中情形乃是他冒死传出。若送信回京的路途中,被北狄细作想方设法得知,恐怕消息还未传回京中,北狄那边就已经知晓,将容相就地处置了!知微堂苏妙漪与容相是生死之交、结义兄妹,他自然更能信得过苏妙漪,让知微堂暗地里传信有何不妥?”
“自然不妥!”
梁王走上前,与端王针锋相对,“四弟既然已提到北狄细作,那就该知道,苏妙漪的继父,正是那通敌卖国、被斩首示众的闫如芥!闫如芥叛国,他的那些家眷本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下狱治罪,是父皇仁慈,才并未牵连妇人。可如今,四弟你竟要我们在这个关头去相信一个叛臣家眷,相信她送来的书函,再搭上所有在边关的踏云军?这难道不荒谬,不儿戏吗?!”
端王脸色骤变,“你……”
没有知微堂,这封传书恐怕都进不了京城。
可恰恰因为知微堂,却也让楼岳和梁王抓住了把柄……
端王咬咬牙,蓦地转身朝皇帝跪下,“父皇,儿臣愿用性命担保,苏妙漪与北狄绝无勾连……”
梁王亦是在殿前跪下,直接打断了端王的话,“父皇,起兵一事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搭上的便不止一个湘阳了!”
“够了!”
皇帝忍无可忍地吼出了声,紧接着便死死按着太阳穴,俨然一副头疾发作的模样,片刻后才哑着声音,百般痛苦地,“此事容后再议。传,传太医……”
刘喜当即搀着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蹒跚着离开了御书房。
梁王率先起身,轻蔑地看了端王一眼,拂袖而去。楼岳紧随其后,神色沉沉。
殿内很快只剩下端王一派。
众人朝端王围了过去,气压极低。几个老臣相视一眼,率先出声,苦口婆心。
“殿下,此时万万不可冒进啊……”
“生擒拔都,乍一听的确叫人振奋。可容相毕竟是文臣,从未带过兵打过仗,他说能战,又有几分把握呢?”
“是啊,湘阳一战失利,已叫殿下失了民心。若再战再败……”
“倒不如此刻先往后退一退,明哲保身,就让梁王殿下去湘阳城赎人。纵使这次算他们赢了一局,咱们也还有翻身的机会。”
宋琰怔怔地收回视线,目光在那一张张脸孔上扫过,只觉得荒谬至极。在他们眼里,战或不战,胜或是败,都只不过是夺嫡与党争的砝码……
越来越多同样的声音在宋琰周围环绕着——
往后退吧,退一步,就暂时地退那么一步……
「有些事若退了,退到底线之外,便永堕深渊。」
「九安也在赌,赌殿下与我一样,是忍辱怀真、无愧于天地的同路人。」
“够了!”
宋琰忍无可忍地叱了一声。
所有劝诫声戛然而止,众人错愕地看向宋琰。
“本王相信容玠。”
宋琰咬着牙,斩钉截铁地,“他说能打,这一仗就必须打!此刻我们若是退一步,便是置他于死地,置大胤于死地!就连湘阳城的那些俘虏,你们以为二哥真能救得了他们?!”
“……”
“本王会继续上奏,誓死请战,一日不成就两日,两日不成就三日!”
宋琰定定地扫视了一圈众人,眉宇间锋芒毕露,“本王不退,尔等也绝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