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早春夜晚的风还残余几分隆冬的寒,门缝里打着卷溜进来,减缓闷热。江有盈趁机往旁挪了几步,拨开颈部贴在皮肤的湿发,换回往常清冷感觉。
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人与人之间也会互相影响,她垂睫反思,怎么老跟这人躲在黑黑又窄窄的地方做坏事呢。
“痛死了!”
沈新月跳脚抱怨,“好像被狗咬。”
一颗心还咚咚咚乱七八糟在跳,难以平静,江有盈再次被激怒,摸黑捏住面前人柔软腮帮,“你再说一遍。”
“本来就是,亲得好好的,突然跑来一条狗从后面叨我屁股。”沈新月现在才不怕她了。
纸老虎,哼。
毫不意外,话说完她又是一痛,随后盥洗台前被翻转身体,冰冰凉物什横抵在颈间,身后人冷酷威胁,“杀了你。”
沈新月腾出手摸了把,一下就摸到湿漉漉毛茸茸的牙刷头。
她陪她玩耍,“啊,女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这么快就认怂?”江有盈冷声,“真是个软蛋。”
“当然啦。”沈新月撅腚,往后轻轻一撞,“我屁股蛋从来就软,不仅软,还很Q呢。”
调皮。江有盈忍笑,“那好,你给我磕头认个错,我就放过你。”
“那不行。”沈新月骄傲昂首,“外婆说过,女子膝下有黄金,只能跪天跪地跪神仙跪祖宗。”
江有盈“嗯”一声,“说得好,那你站着磕吧。”
“好啊!”沈新月在她怀中转身,“就怕你受不住,不如我们一起?”
牙刷柄自然松开,江有盈顺手搁在盥洗台,“诱骗我。”
“哪里诱骗。”沈新月明知故问。
面对面鞠躬磕头,像什么样子。江有盈哼声,头发也不吹了,抬脚就要走。
“欸?”沈新月一把攥住她,再次将她圈抵在门扇,“说好的,妻妻对拜。”
“谁是你妻?”胆大妄为,厚颜无耻!
“不走嘛——”手臂环住她腰肢,沈新月软了嗓撒娇,“我给你吹头发,不然你湿漉漉靠在枕头上,脑袋会痛的。”
默了片刻,终究妥协,江有盈道:“把灯打开。”
“不。”寻到她嘴唇,沈新月再次偏头去吻。
那感觉是热的,软的,有茶香味,像吃果冻,又不必那么小心,可以咬,听她受不住哼出声,呼吸逐渐加快,想要更多心里又顾忌着什么,抗拒挣扎。
“满满。”沈新月唤她的乳名,重复好多遍,唇瓣短暂分离,亲密抵额,郑重告知:“我喜欢你。”
喜欢?这词儿江有盈并不陌生,老实讲她从不缺人喜欢,却也从不把那些人的话当真。包括沈新月。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站直了,江有盈双手搭在她颈侧,指腹细细摩挲脑后绒绒发际。
有点痒,沈新月笑着歪了下头,继而抿唇正色道:“喜欢,就是一种包含欣赏、崇拜,依赖的愉悦情感体验。”
“你欣赏我什么?”江有盈问道。
她当然很好,这点毋庸置疑,人该有这样的自信,但具体好在哪里,她想听她亲口说出。
“庸俗的一面,你长得好看,身材凹凸有致,头发又黑又多,有电三轮,有皮卡车,甚至还有挖掘机。”
沈新月低头飞快笑了一下,“这样说你会介意吗?”
“既然是庸俗一面,物质和容貌当然在内。”江有盈示意她继续。
沈新月轻咳,“我是个俗人,总结嘛就是有颜有钱。”
“那高尚一面?”江有盈又问。
“高尚的一面,我喜欢你温柔可亲,做事果决,行动力超群,有自己热爱的事业……”
双手反抱住她,忍不住脸颊相蹭,喜欢得不得了,沈新月头靠在她肩,“而且你对我很好,常常雪中送炭,生活中无微不至,这样讲,听起来全是我在贪图你,实在不能称为高尚,但利己慕强是生物本能,我不愿对你说谎,正是因为你足够好,我才会有所图嘛。”
“所以你崇拜我,依赖我。”种种复杂情感糅杂在一起,变作喜欢。
“我喜欢你。”沈新月再次。
“那——”她尾音拉长。
沈新月顿时警惕,猜想下一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如你所说,我那么优秀,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果然。
“你喜欢我吗?”沈新月双手握住她肩膀,“是你自己说的哦,你在提问,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我,没钱没本事还倒欠一屁股债的我。”
不给她机会反驳,沈新月继续道:“庸俗一面,我长得很好看,身材棒,屁股又圆又翘,高尚一面呢,我要说什么温柔善良都显得虚伪,既得女侠青睐,说明小女子自有过人之处啦!”
她们相处时间不算久,但在这人手上吃的亏上的当加起来,举双手双脚都不够用。
江有盈什么德行,沈新月太了解,趁人还没反应过来,她拍开吊顶灯,“来我帮你吹头发。”
灯光刺眼,江有盈本能闭上眼睛,再回神,耳边风筒嗡嗡不休,温柔指尖细细梳理她垂肩长发。
她抬头看向镜中,猝不及防,二人视线相撞,沈新月正傻乎乎冲着她笑。
上一个给她吹头发那人是妈妈。
妈妈走了十几年了。
接近零点,躺在房间大床,江有盈还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某人在镜子里跟她说的话,气到捶床。
——“没关系啊,以后我都帮你吹。”
——“你的妈妈不在了,不能帮你吹头发,确实很难过,但我的妈妈活着也没有帮我吹头发呀。”
——“欸不如这样,你认我当干妈,我以后每天都来给你吹头发。”
——“你是我姑婆,我是你干妈,一家人乐陶陶呀乐陶陶,真不错!”
也怕挨揍,说完扔了吹风,拔腿就跑。
“真是个小坏蛋。”翻身,在自己房间没什么好藏,江师傅笑着,手指挠了挠枕头。
江有盈的民宿不大,上下两层加起来只有六个房间,去年春天,听外婆说某城里人被员工拉横幅讨薪,苦不堪言,才突然决定开民宿。
老房子重新装修过,晾了半年多,直到今年一月才开始对外营业。
非年非节,民宿客人不多,也不是所有客人都需要陪玩,沈新月工作轻松,不认识路的,上村口接,完事打扫打扫房间,床单被套拆去洗,四处消毒。
日子平静而满足,沈新月工作之余最大爱好是调戏江师傅,她喜欢偷亲,学聪明,常常乘其不备,亲完就走,事先安排好退路,江有盈几次抓她不住,开始戴口罩。
口罩严严实实,全部兜住下巴,沈新月也有办法,亲额头,亲眼睛,玩一把她的头发,或是在人家举着晾衣杆晾衣服的时候,猫腰潜过去,亲一下她露出外面的半截腰肢。
小腹一热,江师傅又羞又气,晾衣杆掉地,“要死啊你!”
“略略略——”沈新月趴在院门口做鬼脸。
江有盈捡起晾衣杆就要打,沈新月慌忙逃窜,冷不防,跟路过游客相撞,捂住额头蹲到地上。
对面头铁,掌根揉揉,屁事没有,问她怎么样,她跳起转身就往院里跑,一头扎进人家怀里。
“好痛!要晕倒了!”
游客在院门前探头探脑,见她没事,摆摆手走了。
沈新月在人怀里打滚,“痛痛痛!”
“活该。”江有盈扶她去躺椅,取来红花油,在手心搓热了覆上去,“叫你调皮。”
红花油的味道初时呛鼻,沈新月嫌弃得直皱眉,经她体温发酵,渐渐,竟散发出浓郁的独特花朵芬芳。
“还有后调呢。”沈新月捏住她手,抽动鼻尖。
“狗啊你。”江有盈撤开,旋紧药油瓶盖。
“我受工伤了。”扭动身体,躺椅上挺直直,沈新月闭着眼睛,“要赔偿。”
药油余韵在暮色里发酵,玻璃瓶放倒在桌面,“嗒”一声轻响。
迟迟没有等来安抚,沈新月皱眉,仰脸把受伤的额头完全展露,像只小猫,哼哼唧唧可委屈。
江有盈手顿了顿,扶正瓶身,残留的药香化为有形,似绳索将她拉向她。
“我要赔偿——”沈新月拖长尾音,表达不满,忽觉有阴影覆下。
柔软发梢轻扫过鼻尖,晚风掀起晾晒的白色床单,光影流动如河。
第一个吻落在发际,靠近额头淤青,微微痒,像蝴蝶的触角。沈新月不由屏住呼吸,感觉到她唇瓣微凉,带一点太阳晒过的暖。
第二个吻停在眼角,那里还残留着嬉闹时的泪花,她呼吸乱了,沈新月听见她胸腔急促的鼓点。
当第三个吻即将落在唇上,呼吸相闻的距离,沈新月猛地睁开眼,扯落她的口罩,捉住人手腕往前一带,禁锢在怀。
行动间,晾衣杆滚落在地,惊飞檐下乳燕,反客为主,把这些日子偷来的每一个吻都认认真真施行一遍,沈新月亲得又凶又狠。
她指节蜷缩在身前,喉咙“呜呜”,挣扎几下,浑身骨头卸了力气,整个人软掉。
药香交缠在呼吸间,愈发浓郁,混杂她身上特有的苦苦橘子花香,沈新月缓缓睁开眼,想好好看看她口罩下的脸,远方传来游客笑闹声,江有盈猛地推开。
随之而来是不轻不重一个女人巴掌。
手捂脸,沈新月傻住。
“干嘛打我?”
“你欠打。”江有盈抓起药瓶,一阵风刮走。
沈新月横在躺椅,想起前阵子网上很流行的一段舔狗文案:其实被女人扇巴掌时,首先飘过来的是香……
香是香的,痛却没那么痛,她喜欢我怎么会舍得真打,害羞嘛!
掏出手机,切换前置摄像头,沈新月碰碰额头鼓起的青红大包,又不知联想到什么,睁大眼睛,舌顶腮。
被自己蠢样笑到,她赶紧恢复表情,手揉脸蛋。
很不好意思讲,确实有爽到。
哎呀羞死人,沈新月跳起,一口气跑回家。
摇椅晃荡,白色棉质床单被风鼓起,大树横生的枝条间缀满嫩芽,药瓶在手心攥得发烫。
江有盈倚立在二楼围栏边,看沈新月像只受惊的兔子拔足跑远,直至消失,眼前恍惚,白浪般的光影里,她模糊的影子跌撞落入心河,手指触碰嘴唇,那里还留小兽凶蛮的齿痕。
“小混蛋。”
躺椅摇晃不休,仿佛还承载着那人温热的重量。
江有盈发送到社交媒体的泥潭照片起先没什么流量,却不知是何种机缘巧合被人刷到,几个大学生专程搭车来找,说想玩。
当时沈新月正在院子里晒南瓜子,接到电话,急忙赶去隔壁院子。
江师傅不在家,两台挖掘机最近有一台开回来了,她帮村里人在山上挖路。
村里有个郑老头,这些年一直跟老伴住在山上,年前老伴走了,老头执拗不肯下山,子女劝说不得,说干脆把上山路修整一遍,夯实,免得夏天雨水多,老人行走不便,摔跤。
老板不在,自然是民宿管家招待,三女两男,沈新月麻利安排入住,带她们在村子里四处闲逛,引着去小安那喝了咖啡,直接去泥潭。
沈新月早就不是初到秀坪的都市丽人打扮了,长发随意团个丸子,宽松大花裤衩,长袖卫衣,脚踩粉红塑料拖鞋,她蹲在田坎边,跟泥潭里几个大学生闲聊天,邀请他们夏天花开的时候还来玩。
摘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她大拇指往身后一戳,牛哄哄的,“我老板挖机开回来了,过阵子我们翻塘,给藕分株,清理藻类。你们运气挺好,正赶上,再迟几天就不让玩泥巴了。”
大学生很好哄,说真开心啊,我们运气真好呀,真幸运呀。
沈新月事先打过招呼,说不参与,给她们当裁判得了,大学生是好哄,却不太老实,假装干架,嘁哩喀喳一顿打,潜伏到她身边,左右扯了她脚踝,直接给拖进泥里。
“王八蛋!”沈新月抹脸站起来,撸起袖子,加入战场。
泥浆从发梢滴落,日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点,卫衣束缚,沈新月直接脱掉,露出里面早已湿透的白色背心。
“看我不弄死你们!”她放狠话。
六人混战,这些城里来的小鸡崽子根本不是对手,除了岸上拍照那个女孩,沈新月全拉过来捶一顿。
“裁判好狠!”戴眼镜的男生话音刚落就被塞了满嘴泥。
最后泥潭大战又演变成泥塑创作,有人给同伴捏了一对可爱的猫耳朵,又有人在那对猫耳之上,插了两朵嫩黄的蒲公英。
沈新月正专心给一个女生编泥辫子,岸上两个人影由远至近,停在她身后。
墨镜遮挡大半张脸,那唇色朱红,像凝固的血,腮两侧悬挂的钻石耳坠摇晃出凌厉刀光,沈硕紧绷的唇线勾起一抹讥嘲。
“你还挺乐在其中。”
她身边的女人一身高订华丽如孔雀,戴同款墨镜,挽起她手臂轻轻摇晃,“干嘛总对嘟嘟那么苛刻。”
脑袋“嗡”一声,沈新月僵硬转身。
“上来。”沈硕命令。
真晦气,本来挺好的一天。沈新月扭头,继续给女生编头发,“要住宿的话,得提前打电话预约。”
“我让你滚上来,你是不是听不见我说话?”沈硕往前半步,摘去墨镜,眉间窜起浓浓不悦。
几个大学生看她们有点面熟,凑近小心翼翼问道:“是沈导吗?”
“哎呀你们!”旁边女明星指着自己鼻尖,“为什么不先跟我打招呼呀,难道我不如她出名?”
她轻推一把沈硕,“你看你,板着个脸凶巴巴,吓着人家,小心上热搜。”
察觉到气氛不对,女生回头轻轻握了下沈新月的手,“我们自己回民宿,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不好在生人面前发作,也不能亲自下到泥潭里去抓她,沈硕冷哼,牵起身边人离开。
沈家院门晚上睡觉都大敞着,现在闭得紧紧,沈新月一只拖鞋踩在脚底,另外一只挂在脚踝位置,屋檐底下坐着,脸上泥半干,绷得有点难受,她伸手抓了抓。
沈硕脱了外套扔在树下躺椅,双手叉腰满院子转圈,几步一回头,越看她越是冒火,走到人面前,细细长长一根手指头伸出来,直往脑门戳。
“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什么德行。”
沈新月被戳得一屁股坐地上,干脆把两条腿抻直了,“我现在没尿,你帮我尿呗。”
柳飘飘大笑,捡起沈硕外套盖在腿,摇椅上舒舒服服躺着。沈硕气得冒烟,劈手就要打,又嫌脏手,一时为难。
“来。”沈新月把脸迎上去,“别把自己憋坏了。”
江有盈中午接到沈新月电话,说民宿来了客人,她忙完山上修路的活儿,把挖机开到荷塘边,没看到人,到村口听见有人议论,大明星来了。
没听说有节目组要来,村里只有一个大明星,就是沈新月她妈沈硕。
如果还有第二个,那就是沈硕她妈女朋友,柳飘飘。当然一般人是不知道沈硕跟柳飘飘关系,网上有人磕,但她们没公开过。
“沈硕来了?”江有盈在村口大树底下找到外婆。
外婆被几个老太太按着,扒了外面那件毛线衣,发现里面花衬衫缝了十几个口袋。
她老胳膊老腿直扑腾,“哎呀别动我东西!”
江有盈探身口袋里摸出张牌,看一眼扔牌桌上,叮嘱四周,“欸我说,别弄出人命。”
几个老太太气头上,叽叽喳喳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你别走啊!”
外婆扯住她衣角,喊“救命”,江有盈根根掰开手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这次就认栽吧。”
沿石板路往家走,远远见隔壁小院门扉紧闭,人家母女团聚,江有盈本不想打扰,还没走出三步远,门内传来尖锐哭喊声。
沈新月到底还是挨了揍,她捂着脸坐在地上,哭着说“我不要你管”,沈硕捡起她拖鞋往脑袋上砸,“我不管你谁管你?你想要谁管?”
柳飘飘起身来拦,让她别动手,沈硕气得头晕,坐板凳上,“我一早怎么跟你说的,出了状况就来找我,就算公司不想做了,也不至于把房子赔进去。”
“房子是我自己买的,赔就赔了,我无所谓。”沈新月脸上泥浆被眼泪冲出两条路,她吸了下鼻子,“你为什么总看我不顺眼,总对我有那么多意见,我是自己选择留在秀坪的,我不想继续以前的生活了……”
“在泥坑里打滚就是你的生活?”
音调霎时拔高,沈硕再次起身,横臂指向她,“从小你就不听我的话,我让你学艺术,你非要去什么财经学院,学人家开公司做生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王国栋在你背后出谋划策,你听他的不听我的,你现在回我家干什么?你滚出去!”
说着就上前去扯,要把人赶出家门,柳飘飘去拦,沈新月抱着廊柱不撒手,家里两只猫吓得躲起来,沈新月扯着脖子泪眼汪汪喊“外婆”。
“这是我外婆的家,不是你的家,你没资格赶我走!”沈新月尖叫。
她哭得实在可怜,沈硕本不忍心,见她满身泥泞,又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她衣服,“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沈新月,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辛苦赚钱养你那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都是犟种,柳飘飘谁也劝不了,扶墙使劲揉着太阳穴,头疼。
沈新月双手捂脸,痛苦极了,“你放过我吧,不要再管我的事好不好……”
“你放过我吧。”沈硕说着就要给她下跪,“应该是我求你,你放过我。”
柳飘飘靠在廊柱,捂着胸口,小的没办法,大的更没办法。这对母女关系差不是一天两天了。
外婆不在,江师傅也不在,没有人可以帮她。沈硕还在数落,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心中绝望,沈新月双手抱住廊柱,脑袋一下一下往上撞,“那我去死,我去死,我死了大家都能消停。”
沈硕气到完全失去理智,一时竟没有反应,柳飘飘赶紧跑过去把人抱住。
江有盈敲门没人应,里头乱哄哄的,她垂手站立门边思索片刻,退后几步,铆足劲上前猛一脚踹开了门。
砰一声巨响,众人回头,江有盈冷着脸站在门外,喊了声“沈新月”。
“江师傅!”沈新月左右挣脱开,飞奔而去,一头扎进她怀里,放开了嗓嚎啕大哭。
满身泥也不嫌弃,江有盈死死扣住沈新月肩膀,托起她红肿的半边脸,“她们打你了?”
额头剧痛,沈新月摇头,小声说“我想洗澡”。
沉了口气,强按耐不悦,江有盈带人离开,临走朝门里看了一眼,脸色阴沉。
第32章
沈新月承认自己多少有点演的成分,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窝囊,八岁那年撒尿淋她妈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她还是个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尿急,而天气太冷……
再说,有外婆护着呢,沈硕再是恼怒又能拿她怎么样?
江师傅英雌救美,来得正是时候,尽管已沾染得满身泥泞,还是要稍注意点形象。
大鱼咬饵,轻拉慢收,以免把人吓跑。
“满满,你来救我了,呜呜——”
沈新月死死抱住她,想在她怀里狠狠撒娇,又顾忌着满身满脸的泥,表示得十分为难,十分拘谨,怯怯往后缩,“我总是那么丢脸,那么倒霉,我好脏啊呜呜……”
“跟我回家。”江有盈牵紧她手,神情肃然。
转身之际,沈新月看向门内,沈硕眉头紧锁,嘴角微嘲,一脸膈应——自己生的,什么德行她还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哼。
隔壁小院,沈新月常来,从来当自己家一样随心所欲,唯独这次,是江师傅主动牵她来的。
抬腿迈进门槛,身边人搀扶着,表情慎重关切,沈新月抬头,双目含水,盈盈流转,心间荡起涟漪——像在引新娘子过门。
院里几个大学生杵那看,有贴心的女孩上前表示关切,沈新月轻轻摇头,“我没事。”
风过,一片雪白飘扬坠落在肩膀,院里的樱桃树开花了。
“跟我去房间。”江有盈声音比花瓣还轻。
得来全不费工夫,紧闭的房门开启,沈
新月装矜持,手攀着门框不肯进,屁股直往后撅,“我身上全是泥,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耐心告罄,江有盈懒得跟她啰嗦,连拉带扯把人扔进浴室,“给我洗。”
暖水浇淋身体,驱散周身寒意,沈新月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说一点不难过是假,只是更擅长苦中作乐罢了,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为什么总裹得满身稀泥,像一块酥肉,油锅里反复炸。
浴室玻璃贴了张磨砂静电膜,阳光穿透氤氲雾气,洒落在瓷砖墙,映照出小片朦胧光晕。
泥浆顺小腿在白色地砖蜿蜒成数条交错的暗河,打着旋儿淌进下水口,沈新月想起外婆习惯用面粉来清洗排骨和葡萄,这两者之间或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指尖触碰,那股热分不清是打的还是羞的。
江有盈拽她进浴室时的力道和语气脑海中反复放映,那股不容拒绝的强势让人莫名安心。
“我好麻烦啊……”
可她从来没嫌弃过,耐心多得用不完。
水雾中视线再次模糊,思绪飘远,沈新月想起柳飘飘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在市郊豪宅比她家客厅还大的衣帽间。
——“我究竟是谁?”
女明星在荧幕上留下许多经典形象,却常因入戏太深而莫知所措。
沈新月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谁不是在演戏呢?她同样在扮演一个窝囊的、倒霉的沈新月,扮演弱者,渴望偏爱,得到怜惜。
“咔”一声,门开,混沌中抽离,沈新月迅速背身,目光警惕。
江有盈站在门口,换了件外套,怀里抱的几件衣裳挂到旁边架子上,“敲门没应,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我没听见。”沈新月抱肩。
“别洗太久,容易缺氧。”她声音依旧淡淡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沈新月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又想哭。
双肩自然下垂,放松戒备,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音色平稳,“快好了。”
意识到有人在等,没在情绪上消耗更多时间,快快洗净自己,沈新月抓起毛巾擦干身体。
动作有些迟缓,镜子里,那张红红的脸蛋需要被温柔抚摸。
睡裙白色,腰部有刺绣镂空,沈新月发现这人的居家服多种多样,风格完全不能统一。挺闷骚的。
推开门,不料门外有人双手环胸,正倚在墙边等。
沈新月一愣,“你在担心我吗?”
目光从上至下扫过,又原路返回,在她面颊停留一瞬,江有盈抬身,“过来喝点热水。”
浅棕色木地板留下的几个大泥脚印已经被清理干净,沈新月碎步跟随,接过水杯,双手捧着。
温暖如电流窜进身体,她吸吸鼻子。
“擦脸了吗?”江有盈问。
摇头,沈新月摸摸脸蛋,有点痛,还有点干。
江有盈起身,返回盥洗台挑了瓶清爽的面霜,伸手直接把人按在床边。
小受气包躬腰塌背,半死不活,几缕湿发从毛巾帽里掉出来,搭在肩膀,这件睡裙领口开得比较大,一眼望到底。
不是故意的,她随手抓了一件,今天这种情形,她怎么会呢,她不是那种人。
左右手揪起两肩布料,江有盈把睡裙往后扯了扯。
惊惶抬头,沈新月捂了下胸口。江有盈面不改色,挖一坨面霜,点按在她两腮和额头。
“嗷”一声喊痛,眼眶泪花花闪,沈新月瘪嘴又要哭。
两根手指捏住她下巴,抬起,江有盈弯腰,皱眉,“怎么弄的。”额头又肿了一大片。
“我自己撞的。”沈新月老实答。
用脑袋撞墙撞柱子,江有盈只在电视里见过。
在她身边坐下,一手控住她下巴,另一手将面霜轻柔涂抹开。
“为什么。”
没忍住,打了个哭嗝,自己都膈应到不行,再抬头看向面前这张担忧的脸,心里的委屈爆发成山洪,沈新月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沈硕骂我,我骂不过她,我想,要么撞死要么晕死,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小表情做作得很,偏有人最吃这套,江有盈眉头深皱,极为恼怒,又极力克制着不发作,目前安抚为主。
“你是不是傻?”
“我就是傻,我是一个大傻瓜。”沈新月呜咽着。
丁苗若在现场,肯定要吐,事实是丁苗不在,自然无所顾忌,沈新月再次一头扎进人家怀里。
“妈妈不爱我,我小时候,还说我是她的污点,如果没有我,她会拥有一段更完美更健康的人生……”
可能有夸大成分,也可能只是沈硕当时的气话,但沈新月记住了,牢牢记了十几年。
江有盈任由她眼泪打湿衣衫,双手虚虚环抱,指尖谨慎触落在她纤薄后背,一点一点,手臂收紧了,将她拥得更深。
“不哭了,脸会痛的。”
抱她挪去床头,扯来纸巾,江有盈托起她脸蛋,“擦擦。”
点头,沈新月接过纸来擤出巨大一泡鼻涕。
走廊上几个大学生说有人找,沈新哇地撞人胸口,“我不要回去,呜呜,不想见她们……”
“你在房间休息,冷就钻被窝。”江有盈拍拍她肩膀,“我去替你应付。”
沈硕没来,柳飘飘在院子里,江有盈下楼,大明星又怎样,她平等看不起每一个人,下巴尖往前一送,有何贵干?
女明星展露招牌甜美笑容,最擅长“与民同乐”,伪装亲和,目光担忧,语声急切,“嘟嘟没事吧?”
“真担心她,沈硕打骂她的时候怎么不拦着。”江有盈冷笑。
就刚才的情景判断,二人关系匪浅,怎么解释都是多余,柳飘飘摆摆手,“先不管,嘟嘟在哪里?我去见见她。”
江有盈两手插兜,昂首,错开两步拦在她面前。
“我是她二妈。”柳飘飘不甘示弱,脖子拉长。
“我是她老板。”江有盈回。
柳飘飘手心打手背,“那请问是老板大还是二妈大?”
“亲妈来了也得听我的。”江有盈弯腰逼近她,“大姐,麻烦搞清楚,这是我家,小心我告你私闯民宅。”
这还是给她们寄野菜寄腊肉的那个江师傅吗?变脸这么快。
“有了媳妇忘了娘。”柳飘飘控诉。
“没忘。”江有盈撩把头发,“水库那边山上埋着呢,过几天就是她祭日。”
讲不通,柳飘飘提裙直奔二楼。江有盈快走几步,堵在楼梯口,“她现在不想见你们。”
“我就看一眼。”柳飘飘执意要闯。
江有盈横臂,“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柳飘飘震惊,“我好歹也算你长辈,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说话,你太没有礼貌了。”
“再啰嗦我扭你出去。”江有盈威胁。
“好啊!”女明星撸起袖子,“你来扭我啊,我看你怎么扭。”
“是你自己要求的。”废话不多说,江有盈上前一步就要拽她衣领子。
女明星平时多是拍文戏,没什么武打功底,伸手去拦,江有盈抓了她手腕,左右反剪在身后,押犯人一样,从楼梯口押到院子,推出门去。
一点不懂尊老爱幼!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委屈,柳飘飘气得直跺脚,想骂她几句,抬头看到院里二楼几个大学生正举着手机拍。
她强行扯出个笑模样,“好好好,今天算你厉害。”
江有盈回到院子,去厨房把排骨拿出来放洗菜篮,太阳底下解冻,然后拎了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的磨刀石前,咔嚓咔嚓磨菜刀。
大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个女孩从楼下卫生间出来,江有盈抬头跟她打招呼,“吃饭没?”
女孩本能警觉,贴在围墙边,摇头。
“那我请你们吧。”江有盈拎着菜刀起身,望向二楼,开始点人头。
没一个人敢动,更没人敢搭她的话,江有盈摸出手机打电话。
“五个,三个女孩两个男孩,嗯,晚上过去吃饭,记我账上……”
她挂了电话,冲院里那女孩笑笑,“今天我请客,村口王记,你们随便吃。”
女孩聪明,瞄一眼楼上,又瞄一眼她手里的刀,“我待会儿就让他们把照片删了,回去也保证不乱说。”
“啊?”江有盈装作懵懂,看一眼手里的刀,赶紧搁地上,“误会误会,你们大老远跑过来玩,家里吵架,我很不好意思,请大家吃顿饭,赔罪而已。”
女孩“嗯嗯”点头,表示理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
她贴着墙根滑到院门口,“那我们去吃饭了,不打扰了,谢谢老板。”
一帮人土豆子似咕噜噜滚出院子。
洗净手,江有盈上楼回房,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一愣,沈新月缩手缩脚坐在电脑面前办公椅,正张着嘴发呆。
“怎么出来了?”江有盈上去摸了下她的头发,没吹太干,还润着。
沈新月捏了下鼻子,冰冰的,“你之前都不让我进房间的,我想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不好,又不想回家,就在外面等你。”
搓搓脑门,江有盈好无语地看着她。
小模样多可怜,也不好说什么,叹了口气,江有盈牵她回房,“去躺着吧,*躺着歇会儿,招待客人,来来回回的你也忙了一天。”
房间朝露台有面巨大的窗,窗外江有盈特地种了株白色三角梅,攀爬至屋顶,自然垂落,最近天气暖和,花都开了,枝枝蔓蔓像少女的裙摆。
江有盈把床摆放在靠窗一面,屋顶挂纱帐,轻盈柔软的布料被风掀动,沈新月盘腿坐在帐子里,伸手细细抚摸,“小时候外婆也给我挂蚊帐。”
但只在夏天。
“很有安全感。”她完全懂得江有盈为什么春天也挂着蚊帐,她在露台上支的那顶小帐篷是同样用意。
“小小的,黑黑的地方,会让人感觉踏实。”
“但我怕黑。”江有盈抖开张小毯子给她盖住肩膀。
沈新月裹着毯子倒下去,想起什么,眨眨眼睛,“那天在卫生间,我故意把灯关掉……”
她有些自责,“其实是害羞了,我记得你说怕黑的。”
“那时候不怕。”江有盈在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块巧克力,剥开递过去。
沈新月爬过去张嘴接了,牙齿嚼碎,浓香盈满口腔,她再次躺倒,心中郁结一扫而空,蜷起四肢翻出肚皮,像只惬意的猫咪。
“其实我很幸福,世上有太多比我可怜的人了,起码我还有外婆,还有你。”
江有盈垂着眼皮坐在床边,没接话。
人活着就活个指望,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的指望是什么,只是被周围的人和事推着,被迫做出选择。
“你能这么想,是好事,事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世上太多比你可怜的人了,知足常乐,挺好的。”
江有盈伸手摸摸她的脸,还很烫,有个红彤彤的巴掌印。
“但不能因为你不如别人惨,你的痛苦就不值得被重视,你就不能得到温暖和关爱。”
江有盈说,没有这个道理,没有这样的道理。
深吸气,沈新月眼泪又要掉,翻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毛巾毯。
“沈硕可以解决掉你的债务,她只有你一个孩子,不存在偏心的可能,她当然是为你好,只是用错了方式。”
江有盈掀起棉被,盖住沈新月睡裙下一双细长的小腿,腿肚那里也许是上山摘野菜时不小心划到,好长一道血痂。
“你告诉我,你会跟她走吗?”
“不会!”沈新月猛地抬身坐起,“不会不会不会,我说不会,为什么还不相信我,要怎么样才相信我!”
“我没有……”一下有些着急,江有盈慌慌张张把她抱在怀里,“我没有不相信你。”
沈新月委屈极了,“我都跟你签了劳动合同,也答应外婆要努力赚钱,好好生活,欠银行的慢慢还就是,限高就限高反正我不去别的地方,实在要去你开车带我好了,反正你有车……”
她挣脱江有盈怀抱,满床打滚,胡乱扑腾,“反正我不要回去了,我受够了那种日子,给我再多的钱也不要回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江有盈握住她手腕,迫使她安静下来。
“听我说,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要你句准话,替你去跟沈硕她们谈判,我之前就承诺过你的,我会保护你,你还记得吗?”
在长水镇,芳芳姐饭店门口,她说过的。
——“我会保护你。”
眼泪又糊得满脸,沈新月额头鼓得像个寿星公,她瘪瘪嘴,动了下手臂,“我要你抱我。”
顺从俯身,江有盈抱住她。
她哭得好热,香气温软,从皮肤每一个毛孔渗出,身体在怀中轻轻颤抖,像一片萧索的秋叶,脆弱而倔强。
她眼泪止不住,呼吸湿热,急促扑打在颈侧,略痒,江有盈手掌顺着她背脊来回地抚,她逐渐安静下来,乖乖闭上眼睛。
“没事的。”江有盈低声道,声音从胸腔深处传来,沉甸甸的温柔。
沈新月没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她肩窝,身体放松了戒备,软软依偎。
于是江有盈更清晰感受到她的心跳,唇瓣擦拭过脸颊时,那眼泪的咸涩驱使收紧手臂。
承诺无声,试图把她藏进身体,隔绝掉外界所有风雨。
房间很安静,只有窗外风吹过三角梅的沙沙声,纱帐被风掀起一角,柔软的布料在空中轻轻摇曳,类似某种无声的安慰。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透过纱帐,为两具交缠的身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楼下吵扰起来,沈新月已经睡着,身体不再颤抖,抽出酸麻的手臂,江有盈起身关闭门窗,下楼去了隔壁院子。
“我就问你打没打她。”
外婆回来了,她什么也没看到,但什么都能猜到,“你肯定打她了。”
“一回来就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我问问你,你想干嘛?你到底想干嘛,生怕我气不死是不是。”
沈硕这次来确实准备把沈新月带走,早些年,沈新月跟人合伙开公司也好,谈恋爱被人骗也好,起码还算体面,兜里有钱,她没怎么管。
可沈新月眼下的情况,在沈硕看来已经彻底完蛋,塞回肚子里重新生一次是不可能了,但不代表没有别的办法回炉重造。
当然,前提是沈新月乖乖听话,外婆乖乖放人。
“落你手里别想好了,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自己生的自己知道,外婆摆摆手表示没商量,“有本事把我弄死,我死了没人护着她,就随你折腾。”
“你以为你是在为她好?”沈硕一生气就转圈,院里围着大树,来来回回地转圈,“就是让你惯的,惯成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不会,什么都完蛋!”
外婆进堂屋去端了她的大茶壶,坐树下摇椅,“她确实不行,确实把公司开垮了,欠钱了,可我们嘟嘟人品是没有问题的,公司员工的工资都一分不差发下去,也没有在跟人家谈恋爱的时候跑去给人家戴绿帽子。”
柳飘飘提个小板凳,坐在屋檐底下嗑瓜子。她毕竟是个外人,这种事情不好掺和,还得提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沈硕笑了,走到亲妈跟前,提起她半边毛衣,那上面扣子被人扯掉好几颗。
“跟你就能好了?请问沈新月以后靠什么养活自己,学千数,当赌神?我说妈咪呀,您电影看多了吧。”
外婆也不生气,还“嘿嘿”笑。
“我出千确实不对,但也好过给人家戴绿帽子,虽然都是道德上有瑕疵,我承认哈,我道德上有瑕疵,但这个瑕疵也是分等级的,对感情不忠,不管你是出于什么苦衷,都不应该!”
“而且你管过她吗?”外婆质问,“学校放了假还不是往我这里扔,自己忙着谈恋爱。”
吵架永远都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翻来覆去,不嫌烦。
沈硕无所谓自己年轻时候那些破事被人听见,柳飘飘全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也没说过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是啥好玩意儿。
一把年纪,谁身上都不干净。
江有盈站外面听了会儿,外婆在家,她这次不踢门了,屈指轻敲。
外婆一个鲤鱼打挺,“嘟嘟在你屋里吧,人没事吧?”
江有盈点点头,“已经睡下了。”
外婆还是不放心,拉着她手,“打得狠不?”
“脑门肿起来了,被沈硕揪住头发往柱子上砸,我亲眼所见。”江有盈说。
外婆一听,这还了得,又喊又叫,连拍大腿,要跟沈硕拼了。
沈硕贴着墙根跑,“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跟她动手了,是她自己撞的!”
“你不逼她,她能那样?就是你,你非得把我外孙女逼死,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外婆抄起墙角扫帚,追着沈硕满院子跑。
柳飘飘腾地站起,提裙跑至门边,“我知道你跟嘟嘟关系好,护着她,可你也不能血口喷人呐!你去跟外婆解释,没有那回事。”
“你算老几?”江有盈皱眉歪着身子站门口,她很不解,“什么身份就来命令我。”
“我是你长辈!”女明星叉腰。
江有盈笑了,“你算个屁的长辈,真论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妈呢。”
第33章
太阳滑下山坡,四处灯亮起,光洒落在岁月打磨圆润的青石板,星星落落,交汇成河。
古镇黑瓦夜色中更添厚重,无数个清晨和夜晚,朝露和月色沉淀,默默守护着这片淳朴善良的土地。
偶闻遥远犬吠,近前沙沙树响,风送来更深处山林草木香,云跑得好快,月亮被遮,夜半估摸要下雨。
沈新月一直睡着,晚饭都没吃,快八点江有盈把她晃醒,她迷迷糊糊分不清身在何处,只是揉着肚子嚷嚷饿。
火苗跳跃,锅里的水开始冒泡,江有盈下了挂面,又洗把青菜扔进去,平底锅架上,米缸里摸出两个鸡蛋。
身后脚步声拖沓,她回头,沈新月手攀着门框站那,正揉眼睛。
睡一觉起来,脑袋放空,下午那场闹剧似乎发生在昨天,损失了许多细节,沈新月反应了一会儿才问:“我妈呢?”
“没走,还打算多待两天,说最近工作太累想歇会儿。”江有盈转述。
外婆嘴上不高兴,心里巴不得家里多住几个人,热闹热闹。不过丑话也说在前头,娇嘟嘟去留只能她自己说了算,谁也不能强迫她。
下午解冻的排骨做成糖醋口味,女明星吃个溜光,就差舔盘,借口说下部戏要增肥。
沈硕没吃多少,全程黑着张脸,妈不爱娃不亲的,她确实该郁闷。
外婆挺好,身体和心态各方面都好,下午被人扯烂衣服,没事人一样,吃完饭嘴一抹,直播打PK去了。
冰箱里还剩几筷子青椒炒肉,江有盈揭了保鲜膜,把面捞进去,热汤一淋,撒把小葱,喷香的。
“我真幸福。”沈新月凑个脑袋,双手握拳抵在下巴颌,眼睛笑眯了,“一睡醒就有饭吃,命真好。”
情绪价值也给得相当到位,江师傅长江师傅短,江师傅啥都会,江师傅怎么就那么厉害呢。
嫌她啰嗦,煎蛋捞起盖在面碗,江有盈赶紧递过去,“吃吃吃。”
树下小桌,挑起一箸面条吹吹凉塞进嘴巴,沈新月满足喟叹,然后喊了声“妈妈”。
她满脸纯真,两眼亮晶晶,“你真像我的妈妈。”
平地一个大跟头,江师傅手里的紫砂壶险些掉地上。
她神色复杂,“你说什么?”
“你就像妈妈一样对我好。”
这家伙半点眼力见也没有,想了想又摇头,“不,沈硕很少下厨,我小时候都跟剧组演员一起吃盒饭。”
“你比妈妈还好。”沈新月认为这是句夸奖。
牙根咯咯作响,忍了又忍,江师傅笑着点点头,“当然,女明星来了也得叫我声姑妈。”
这个家,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嗯”一声,小模样乖得不行,沈新月挺了挺背,还呲个大牙乐,“你有事就去忙吧,我会全部吃完的。”
“当心噎着。”别死了。江有盈转身上楼。
拿睡衣,准备进浴室洗澡,退一步越想越气,忍一时越想越亏,她抓起床头粉色小狗抱枕,照着脸狠狠一拳。
这样的小狗抱枕,江师傅共有三个,白的粉的蓝的,全集齐。
快走到浴室门口,她皱眉想了想,公平起见,再次转身,蓝色小狗也没有逃脱制裁。
门外脚步声再起,是半小时后。
“满满,满满?”
房间门反锁,倚在飘窗擦着湿发,江有盈冷着张脸,不想理会。
满满满满满满,也是你叫的?
某人却一点没个自觉。
“你睡觉啦?”
“还是在洗澡。”
“我来找你玩。”
“刚外婆来,给我脑袋抹药。”
“我跟外婆说不想回去……”
“外婆答应的。”
真是麻烦死,江师傅摔了毛巾。
门开,沈新月闻到房间湿漉漉热烘烘的沐浴露香气,“你果然在洗澡,我还以为你跟我生气呢,但我认真想了想,我没做错什么呀。”而且还很可怜呢!
她寻思着,江师傅反锁门,兴许是担心有人误闯,民宿来了客人。
自我感觉良好,沈新月开心合掌,也是睡饱了觉,精神头够足,“让我来帮你吹头发。”
平时张嘴“姑婆”,闭嘴“姑婆”,现在真提辈儿了又不高兴,江有盈面无表情,“给你妈吹头发吗?”
“她不需要。”没听出言外之意,沈新月自己去抽屉翻来吹风机,“她有女朋友。”
扫了眼房间,江有盈站到离插座最远的地方。
“线不够长。”沈新月招手,“你快过来呀。”
她一动不动。
终于察觉到不对,沈新月撂下吹风,蹦跶到她跟前,“你真生气了?”
“你觉得呢。”这种事情难道还要别人讲?
沈新月茫然,“我不知道啊,是你生气又不是我生气。”
江师傅脸色阴沉,沈新月抓紧复盘,到底不算笨,一下揪出关键,“因为我说你像妈妈?”
“没有给大龄女同性恋当妈的兴趣。”江师傅冷酷道。
沈新月灵机一动,“那我们来亲嘴,我刷了牙的,不信你闻。”说着凑近,双手攀在她肩膀,哈了口气。
耳根一烫,如被电,脊背酥麻,江有盈身体摇晃几下。
“欸小心!”沈新月及时伸手,稳稳托住她。
“神经病!谁要跟你亲嘴。”江师傅大为恼怒。
“亲一亲就不生气了。”
沈新月有理有据,“亲嘴的时候,我们的身体会分泌出多巴胺,多巴胺促进血液循环,使人兴奋,甚至可以减少脂肪堆积,有镇痛作用。”
“我一点也不兴奋。”她眸光渐冷。
沈新月“嗯嗯”点头,“我知道,你现在当然不兴奋,你在生我的气,但没关系,亲过以后你就兴奋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面色冻结成冰,寒霜点点蔓延,江师傅脸色阴沉得吓人,见势不妙,沈新月迅速“啵”了下她的嘴唇,中断施法。
“你!”她抬手便要打。
“哎呀——”沈新月委屈地捂住脑门。
抿唇,怒视,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江有盈擦着她肩膀走开,坐在飘窗台,闭上眼睛吹头发。
沈新月跟过去,蹲在她身前,把两只手规规矩矩搁在她膝头。
头发吹个半干,江有盈按下开关,“干什么。”
“我刚认真想了一下,或许我有恋母情结。”也许只是玩笑,但又怎么解释下意识把她跟妈妈比较,沈新月自己也说不清楚。
“所以喜欢寡妇?”她挑眉。
沈新月摇头,目光真诚,“跟你的过去无关,而且我以前交往的人,年龄相差也不大。”
“那你或许并没有那么喜欢我。”
起身把吹风放回卫生间抽屉,江有盈抬头看向镜中。
头发放下来,还是灯光的缘故,模样还怪好看的,自己都吓一跳。对镜,人大多会变得做作,再不悦也要强牵嘴角假笑一下。
她没有这个打算,她从来不屑伪装。
“你只是享受我的照顾,我的安抚,在你目前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阶段。”
回到房间,江有盈站在飘窗前,光从身后来,她的影子像一柄剑,直指向面前人,“那么轻易就喜欢上一个人吗?你的喜欢未免太廉价,还是只喜欢被保护被呵护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完全下意识的,没过脑子。或许,人在面临巨大幸福的时候,就会变得胆怯,本能把爱推远……
——我凭什么拥有幸福,我很坏,我太糟糕了,人生履历打满补丁。尤其在这个精英遍地的年代,尤其是面对沈新月这样的人。
还是一种谨慎的试探……
离奇的念头窜出来,也许,是为了收获肯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她眉间深深困惑,眼底又盛满了闪烁的星光,殷殷期盼着,“一开始你跟我说过的,我是你所在的圈子里避之不及的那种人。”
“是你说的。”江有盈提醒道:“我是直女,你们不是最忌讳跟直女产生情感链接吗?”
诘问来得突然,茫然睁大眼睛,沈新月不明所以。
她摇头,不甘被误解,赶忙坐起,紧张捏着衣角,“对不起,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
想解释,那不过是句玩笑,但又很快意识到,戏言是导火索,重点在引线燃烧后发生的巨大爆炸。
一连串的问题,需要花费时间梳理,沈新月怔怔坐在飘窗台,视线凝固在两三米外,江有盈脚下同款蓝色凉拖鞋,心里乱七八糟想——原来是情侣款。
稍花费了些时间梳理她的问题,沈新月抬头,正色道:“一开始,我确实跟你说过,不想开那种玩笑。我当时状态很差,虽然跟大胖小子她妈分手已经挺长时间,但过去的事对我打击很大,即便看开,也无法原谅。”
沈新月使劲搓了一下额头,“我对她早就没感情了,但她曾经确实狠狠伤害了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我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提醒你,也提醒我自己,在我们还不太相熟的时候。”
连说一长串的话,声音都变得沙哑,沈新月起身端起床头水杯,仰头将杯底的水一饮而尽。
那是下午江有盈专门为她准备的,担心她醒来口渴,水里加了点蜂蜜,甜而不腻。
却不知是水温变凉,还是她突然转变的冷漠态度,沈新月只尝到满嘴苦涩。
“你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认为我只是喜欢被照顾被呵护……”沈新月点点头,“我承认。”
眼底光芒变得黯淡,江有盈笑着点点头,“果然。”
被她神情变化刺到,沈新月烦躁捏了捏眉心,“果然什么?试问谁不喜欢被保护被照顾,你又好看又厉害,我为什么不能喜欢。”
相处时日虽不长,但她们几乎每天都黏在一起,沈新月自认对她还算有部分了解,“你又开始了,跟杀鸡那次一样胡言乱语试图吓退我。”
她知道她只是看起来厉害,其实纸老虎一只,脆弱得要死,也心软得要死。
不会被吓退,不要被推开,沈新月上前几步,握住她手,眼神坚定。
“我不否认你说的那些,因为你确实有在好好照顾我,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你对我好,这是正常的,完全符合逻辑的。我不喜欢你喜欢谁?对我非打即骂的?骗我钱骗我感情的?那岂不是犯贱。”
心脏剧痛,是另一颗心像流星蛮不讲理撞来。
喉咙艰涩吞咽,江有盈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哭过了,不管再苦再难,她从不示弱,这是她们本质上最大区别。
她不会像她,泪失禁,动不动就嚎啕大哭甚至满地打滚,她不会像她那样,对人毫无防备。
所以江有盈时常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当过老板,但后来想起她公司已破产,如今负债累累,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
刚才那番话,确有道理。
一时无法反驳,回想方才那副尖锐刻薄嘴脸,江有盈心虚,面色微红。
“听进去了吗?”沈新月捧起她脸,还以为她是害羞,宽厚一笑,歪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我不会生气的,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她的全部,包括缺点,不管因为什么导致你刚才那番话,想推开我,只要不是真的讨厌我,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试着推了下,没敢太用力,怕真把人推跑,江师傅心里有数。
只是天生防心重,眼神狐疑。
“我发现你真挺别扭的。”沈新月伸手抚平她的眉心,眼珠一转,又嘻嘻嘻开始笑,“小时候看电视,含香跟孟丹说想用熨斗熨平他的眉心,我不知道什么是熨斗,长大以后觉得台词好离谱,现在又好像懂了。”
话至此,再犟下去没什么意思。江有盈微微挣扎一下,缓和了语气,“你先放开我。”
沈新月摇头,“不放。其实你很喜欢我抱着你,对吧,总跟我说那些话,推开我,不就是想看到我的反应,这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
她耍赖皮,“不放不放就不放,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很好,我很喜欢你,我要一直一直抱着你,回馈你的耐心呵护和无微不至。”
好会谈。
缺乏经验,显然不是对手,江师傅哑口无言。
为了赢,开始不择手段。
“可我们还没有在一起,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眼睛登时滴溜圆,沈新月左歪头,右歪头,“我没有说你是我女朋友呀,我都没有好好追求你呢,还是你已经迫不及待啦?”
“那我们在一起吧。”她宣布。
从来算无遗策,百战不殆的江师傅也会阴沟里翻船,当即推离,“谁要跟你在一起,我又不喜欢你。”
反反复复,磨人得很,沈新月往后一个趔趄,怔怔地看着她。
知道她防心重,顾忌多,可实打实的拒绝落在耳朵,还是有点扎得慌,心里跟着一阵疼。
“不喜欢我,你带我回房间,贴着我耳根承诺会保护我。”
沈新月脾气上来,语速变快,“不要说什么姐姐妹妹,更不要拿姑婆身份来压我。”
“那是见你可怜,每次都把自己弄成只小脏狗,还被人踢来踢去。”
江有盈视线躲闪,有点慌了,嘴上依旧不饶人。
没错,事实如此,可也没必要把话讲得那么难听。
“你呢,把我捡回来,洗干净了,现在也要踢开我吗?”沈新月逼问道。
起风了,窗户大敞着,床帐飞卷,像河底的水草,无法自主随波涌动。
披散的长发遮挡视线,江有盈胡乱往脑后一抓,主动打破对峙,跑去把窗户关严。
落叶狂风被隔绝在外,房间安静下来,她回头,沈新月还没走。
“你喜欢我吗?”
受够折磨,沈新月不想再内耗,要一个准确答案。
“你问我要不要留下来,说要一个肯定答案,我给你了,那为什么你不能也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明明你心里是有我的,你说会保护我,如此郑重的承诺不正也希望我留下来,为什么不能勇敢直面自己的心。”
室外狂风大作,室内空气仿佛凝固,沉默的高墙竖起。
许久,江有盈嗫嚅着,“太快了。”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跟快慢有什么关系?”沈新月向前一步,空间上制造压力。
江有盈深吸气,双拳紧握,指甲掐陷得手心发痛,“可你了解我吗?你熟悉我的过去吗?我们才认识多久……”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的问题,现在回答我。”
沈新月罕见流露出强势,“到底喜不喜欢我。”
“其实我是直女。”江有盈撂下这句。
沈新月转身就走。
行动上,言语上,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说了,她还是油盐不进,一点道理不讲!
气得胸痛,纵然对她仍十分不舍,想在房间留宿,但人要脸树要皮,沈新月直接下楼回家。
进院门,看到沈硕晾在绳子上的西装外套,她劈手就扯下来扔地上,用力踩了几脚。
外婆正在一楼卫生间洗脸,听见院里动静,毛巾搓着脸蛋走出来看,“欸”一声,“干什么呢你。”
又问:“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在江师傅家过夜。”
沈硕没料到沈新月今天这么大反应,知道自己说话难听,只是这么多年高高在上惯了,脾气也不好,一着急一上火就顾忌不了孩子的感受。
下午被外婆打了,沈硕挺后悔的,晚上听见隔壁说话,自己拉不下面子,让外婆代表她去看望。
江有盈上楼洗澡的时候,沈新月吃着面在院里跟外婆说话,两家院子仅一墙之隔,沈硕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沈新月一句没提到她。
回房间复盘,柳飘飘劝她想开点,沈硕满脑子都是沈新月脑袋撞柱子的画面。
沈硕房间在一楼,堂屋左手边,靠楼梯也靠卫生间,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人刚进被窝里躺下,听见外婆说话,她披上衣服赶紧跑出来。
“你回来了。”
“要你管!”沈新月刚在隔壁受一肚子气,自然没好脸色。
柳飘飘跟沈硕在一个屋,总是喜欢躲人身后,狐假虎威伸个脑袋,“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沈新月没理,“噔噔噔”上楼。
外婆手里摆弄着毛巾,望望隔壁院子,又望望楼上,“咋回事呀。”
沈硕跟到楼梯口,“跟隔壁吵架了?”
外婆说不应该呀,柳飘飘趴在沈硕肩膀想了想,问外婆,“平时关系好吗?她是不是喜欢人家。”
江有盈确实很容易被人喜欢上,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这个嘛……”外婆哼笑,“我们嘟嘟的私事,你少打听。”
“哦——”柳飘飘恍然道:“那八成是表白被拒才跑出来的。”
都是过来人,她经验丰富,而且白天那幕大家都看在眼里,“人一出现,哎呦跟个什么似的,平时在剧组还是学到我一点皮毛的,那个梨花带雨,娇滴滴的样子。”
“胡言乱语什么呀,真不害臊。”外婆白她一眼,走了。
柳飘飘缩回去,沈硕在门口犹豫了会儿要不要上楼,忽然下雨了,屋瓦噼里啪啦,她想了想还是关上门。
沈新月躺被窝里给丁苗发消息。
[跟女人接吻了,找她讨要名分,但她说自己是直女,这是什么回事?]
丁苗丢来三个问号,紧接着是三排问号,强烈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怎么回事,她就是直女啊。]
[还能怎么回事,您可真幽默。]
[所以又跟直女搅和上了?]
[直女就那么香吗?]
沈新月只能回她:[你不懂。]
[直女方面,确实你比较懂。]
丁苗说。
过了半分钟:
[大胖小子喝几段奶粉更是行家。]
沈新月已读不回,懒得跟她计较。
雨下大,混响回荡在天地间,雷声隐隐像远方的鼓点,低沉有力。
春天终于来了,浩浩荡荡,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刷掉昨日的沉寂,万物在此刻苏醒。也昭示着她们的关系,彼此不能再装作浑然无知。
沈新月在入睡前想通,她或许有什么苦衷,她还没有带她去水库那边山上,看望她妈妈……
[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枕头底下翻出手机,沈新月给她发消息。
双眼死盯屏幕,一眨不眨。
[所以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我没你想的那样好。]
沈新月绝望闭上眼睛,当即决定,再也不要理她了,再也不要跟她说话了。
可脑袋里全是她的样子。
那乡道上惊鸿一瞥,风鼓起的衬衫,接吻的时候睫毛紧张兮兮扫来扫去,被咬痛会发出细细“嗯”的一声。
还有她温暖干燥的手掌,她低沉平稳的音色,许诺说“我会保护你”。
[我做不到。]
沈新月回答。
[那你加加油。]
江师傅温柔鼓励道。
第34章
昨夜好大的雨,沈新月早起喂鸡,后院芭蕉树春天刚抽的嫩叶折了一根,垂在鸡棚上头,看着可怜巴巴。她搬来木梯,找根竹竿用绳子捆了,给它弄个支架。
柳飘飘刚好在卫生间,推开窗,挥着胳膊“哎哎哎”直叫唤,“你别摔着!”
沈新月本来站得挺稳的,冷不丁被她吓一跳,回头翻个白眼,“担心我摔着还在那嗷嗷,生怕我摔不死。”
柳飘飘眼一瞪眉一竖,“清早八晨吃枪药了你,人家关心你,不识好歹的小丫头片子,看你那满脸晦气样儿,表白被拒啦?”
“跟你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
沈新月把梯子放回去,墙角竹篓抓了把老青菜,木墩子上开始剁,麻袋里舀一勺去年的苞米面,拌鸡食。
小鸡是前阵子跟江有盈去集上买的,喂了两三周,开始褪绒毛,长得丑不拉几。
回到前院,沈硕刚起,昨天下午洗了晾在院里的衣裳忘记收,被雨淋得乱七八糟,好些还掉地上。
沈新月瞄了一眼,沈硕捡起那件西装外套,正抖啊抖。
她没发现。
沈新月摸摸鼻子,也不说跟亲妈打个招呼,问个早安,扭头进了厨房。
早上吃什么呢,这一大家子人,沈新月叉腰站在灶台边,没个主意。她潜意识里自己还是个小孩,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才能让长辈们满意。
柳飘飘阴魂不散,跟进厨房,“想吃手擀面,你给我做。”
“我会做个屁的手擀面。”沈新月手里忙叨叨,把蒸锅端起又放回去,没个正事。
柳飘飘伸手勾住她脖子,“你跟二妈说句实话,你和江师傅进展到哪步了,昨天下午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夜里自己气冲冲跑回来,吵架啦?”
“瞎打听什么。”沈新月往旁边歪了下身子,让出几步,“手擀面只有外婆会做,我去看看外婆醒了没。”
“哼,你早晚露马脚。”
柳飘飘跟到院里,沈硕正撸着袖子水槽边洗衣服,拿个大盆接水,泥沙淘干净再扔洗衣机。
刚下过雨,早上还有点凉,柳飘飘只穿了件吊带连衣裙,她连打三个喷嚏,沈硕擦干手,回房间给她拿外套。
沈新月去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鼓着脸酸溜溜的样子,去敲外婆房间门。
江有盈来的时候,外婆正坐在院子里梳头,沈硕新给她买的牛角梳。
“来了。”外婆打招呼,说昨晚好大的雨,菜苗打坏不少。
“没事,雨水好还会再长的。”江有盈把门边倒地的塑料花盆扶起来,“鸡还好吧,昨晚雨大雷也大。”
鸡胆小,容易被吓死。
外婆扭身,“嘟嘟,江师傅问你鸡怎么样。”
沈新月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见面,忘了这里是农村,不是城市。
市里,从城南到城北开车得两个小时以上,所有爱恨情仇,都被压缩到那块小小的电子屏幕,人们只能通过文字和表情包传递情绪,常常词不达意,误解重重。
在秀坪,村东到西头,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百米,两间小院只一墙之隔,沈新月闻到她身上的橘子花香苦气。
据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对方也恰好有相同感受,就会被她身上独特的气味所吸引。
这是基因*的选择,无法抗拒。
沈新月站在厨房门口,门边还挂着去年夏天的艾草叶,已经干枯了。她耷拉个脑袋,左手抠右手,昏昏然想,江有盈对她应该是有好感的吧。
“带我去看看吧。”
她站得很近,身前投下小片阴影,雨后空气湿润,橘子花苦大过甜,忧郁的酸涩。
才一晚没见,感觉像过去好几个月,沈新月抬起头,有点委屈地吸吸鼻子,这人也不说哄哄她,抱抱她。
真不打算跟她好啦?
“怎么,瞌睡还没醒。”江有盈伸手在她面前晃晃。
院里两个妈看着,外婆也看着,沈新月不愿给她们看笑话,偏过脑袋,“你要看什么来着。”
明明昨晚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理她,再也不要跟她说话。
“看看鸡。”江有盈轻声说。
“哦——”沈新月领人去后院。
芭蕉树底下,外婆给圈了个小栅栏,树能挡雨,树下有鸡棚,还有很大一块活动区域,像个小鸡幼稚园。
鸡吃饱了,空地上溜达,“咯咯咯”听起来心情很好。
江有盈点了数,鸡一只不少,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养得很好。”
买鸡的钱是江有盈出的,某种程度上来说,鸡就像她们的孩子,于是没有尽到抚养义务的一方,只能用钱来弥补。
江有盈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个红包,“辛苦你了。”
她温暖的手掌覆盖在发顶,沈新月心里涌起股委屈。
这不对她挺好的,天亮雨停就立马来看望她,还给了孩子们的抚养费。
“你昨天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沈新月接过红包,先扒拉个缝大致判断下数目,才抬头眼泪汪汪看着她。
从小到大,沈新月就不是个狠心人,否则就沈硕那狗脾气,她们早断绝母女关系了。
她就这德行,除非真是被伤狠伤透,不会轻易跟人翻脸。就算有,对方在生活上事业上遇到难处了,求到她面前,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也不会置之不理。
她本质就是个善良且宽容的人。
江有盈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心里那么多的矛盾和顾忌抓拧着心,想拆解需要时间。
况且,即便拆开了也是皱巴巴一团。
难看。
“对不起。”江有盈帮她把红包揣到口袋,“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问题,你才经历过那样的事,正需要关爱,我还让你在雨夜独自跑回家。”
沈新月想说她回来的时候雨还没下,她没淋到。
但确实忍不住躲被窝里哭了,早起眼睛有点肿,睁不太开,难受。
想要人哄,可江有盈现在轻声细语说着这些,并没让她心里好受多少。
显然人家不是来找她和好,也没打算解释为什么坚持拒绝她。道歉,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在沈新月看来就是打定主意要掰了,没余地的。
心里泛起股酸,鼻头也跟着酸,眼眶热热又想哭,沈新月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没关系”,然后抬头朝她艰难地笑一下,“那我去帮外婆的忙了。”
丁苗说,也许人家根本就不喜欢你呢?
沈新月昨晚认真想了想,也许是的,江有盈只是受外婆嘱托,姐姐对妹妹的照顾。
仅此而已。
说不定人家真喜欢男的,否则李致远都残废了干嘛还跟他结婚,又不是什么亿万富翁,就一栋乡下小楼有啥好图谋。
人家真爱来的。
所以李致远死了那么多年,她也没说再找一个。
至于她们此前种种亲密行径,沈新月刻意不去想,拐了个弯进厨房,问外婆需不需要帮忙。
檐角的雨滴答、滴答,缓慢溅落在青石台,积年累月,留下数个排列整齐的小坑。
空气冷冷的,江有盈盯着那处发了很久的呆,绵长痛意自心口升起,跟随血液输送到全身。
指尖残余她发顶绒绒触感,好像被油烫了一下,隐隐灼烧感,皮肤却没有留下痕迹。
茫茫然,空洞洞。
这个冒失又敏感的家伙,总让人忍不住为她牵肠挂肚,担心她上山摔了,下水淹了,走路跌了,吃饭噎了……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江有盈讲不清楚,起初只是羡慕,通过外婆的讲述和那些照片里发生的故事。
后来她们见面,她真实感受到她的莽撞可爱,她的脆弱敏感。
她如此真诚又乐观,从不压抑情绪,悲愤席卷后,仍能抓取到生活中好的一面修补自己。
沈新月很好。
娇嘟嘟这个名字跟她很搭。
前院柳飘飘在跟沈新月说话,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如果是昨天那件事之前,沈新月会回答说好,各方面都好。一切都好极了,钱几乎没有,可她并不在乎,只要快乐。
现在嘛……
“就那样呗,好死不如赖活着。”
柳飘飘问她要不要去演戏玩,可以让沈硕安排,自己也能安排,死尸丫鬟什么的,没啥重要戏份也没有演技压力。
沈新月胡扯说想跟某某女明星来段吻戏,柳飘飘“啊”一声,“那得找你妈。”
沈硕烟瘾犯了,在家又不敢抽,怕外婆骂,从兜里摸出根棒棒糖,扯半天没扯开,沈新月看不下去,一把抢过来。
好家伙,弄半天她也没扯开,有点不好意思笑一下,她去厨房拿菜刀往包装纸上割道小口。
沈硕接过棒棒糖塞嘴里,吃到一嘴的葱花味儿,她拧着眉毛坐在那,“过不了审啊。”
竟还真开始琢磨要怎么安排。
沈新月赶紧让她打住,“饶了我吧。”
嘻嘻哈哈一通玩笑,母女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含糊几句事情就过去了。沈硕说房子的事情她去解决,沈新月没拒绝,能少背点债当然好。
“谢谢妈妈。”沈新月蚊子哼哼。
外婆一合掌,“这不完了!多好。”
江有盈双手插兜站在屋檐下,听她们一家人有说有笑,没打算硬融,扭头四处看看,准备爬墙翻回自己家院子。
她不习惯这种热闹的氛围,站那也是多余,她们讨论的内容她插不进去嘴。
说寄人篱下,话有点过了,程度还没那么深,她们只是邻居。
此刻,江有盈万分庆幸,她还有自己的家,她早就长大,不必为那些尴尬的人和事而委曲求全。
四处看看,她去墙角端个木凳。
沈新月跟家人嘻嘻哈哈一顿胡扯,心情好多了,外婆把面粉堆成个小山坡,上头挖个坑,往里打两个鸡蛋,让她把蛋壳扔院子靠墙那几棵绣球花底下。
她依言照做,直起腰四处看一圈,才发现院里好像少了个人。
着急去寻,不当心被石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沈新月跑到后院一看,屋檐底下空荡荡,哪儿还有人。
明明没看到人出去,再说都快吃饭了她还上哪儿去?
心里莫名一股坠痛,沈新月正要着急喊外婆,眼角余光扫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去。
人还在,骑墙头上,墙下一张三条腿的木板凳,没察觉到人来,正左看右看犹豫着从哪儿下。
我的天呐!
“你在做什么?”沈新月急急忙忙跑过去,“快下来危险!”
后院围墙两米多高,这边倒是有板凳支着,那边没找到地方下脚,江有盈正瞄准砖墙旁边一株年幼的小树,伸手准备借力,身后突然有人喊……
人不见了,沈新月听见“咚”一声。
她第一反应是爬到墙头去看,先确认江有盈情况,好安心,等到墙根底下,那条三条腿的板凳才刚踩上去就彻底散了架。
“不争气!”送她爬墙的时候你怎么不倒。沈新月踹一脚板凳,调头往回跑。
柳飘飘在院子里跳舞,跟沈硕一样喜欢转圈,但她是自转,沈硕喜欢围着东西转。
正转得来劲,一阵大风刮过,她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咦?刚才是不是有个人从我身边过去了。”
沈新月没去过江有盈家后院,房子应该扩建过,后面地方窄,只留了一两米的空余挖排水沟,再后面是个堡坎,连着山防滑坡,坡顶种了一大片迎春花,为装饰好看。
昨晚雨大,土松,水泥地上有排凌乱的泥脚印,还是不见人。
“满满?”沈新月喊了一嗓,自然无人应答。
她专程躲起来,就是不想见她。
沈新月一口气跑到二楼,进办公室,里面那间房已经反锁,打不开。
“你是不是摔着了。”
耳边心跳声鼓噪,沈新月很着急,“让我进去看看你好吗?”
“我没事,你回去吧。”声音很近,就贴着门缝。
沈新月怎么放心得下,连连拍门,“你让我进去,我要确定你的情况。”
“我真没事。”里头人犟。
“你肯定摔着了。”两米多高的地方怎么可能没事,沈新月使劲摇晃门把,甚至在想,要不要去楼下江有盈的工具房找电钻。
电钻怎么开门她不知道,猜想可能会有电锯啥的,直接把门锯开。
“我弄脏了衣服,我换好就出来了,你先回去吧。”里头人说。
沈新月电脑桌边转一圈,忽地想到个地方,眼睛蓦地亮起,跑出办公室。
房间窗户正对着露台呀!运气好直接就能扒开窗跳进去,运气不好,就把窗户砸了,比锯门来得简便。
老天保佑,窗户大开着,沈新月扒开三角梅密密麻麻一层花叶,探头往里看。
江有盈正靠着门坐在地上,裤腿撩起半截,膝盖一片红。
她弯腰攀着窗框直接往里钻,不想弄脏房间,还把鞋子脱了放外面窗台,光脚跑进去。
地板上“咚咚咚”一串脚步声。
江有盈发现的时候,起身想制止,脚踝一痛,她跌坐在地,再一抬头,人已经到了面前。
慌慌张张,没处躲。
“摔得这么厉害!”沈新月手伸到一半,指尖蜷缩起,“医药箱在哪里?”
什么样的开场白才是最恰当的。
——“你怎么来了。”
——“我没事,自己会处理。”
——“你走吧。”
张了张嘴,江有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或许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给予关爱的同时也渴望收获同等反馈,现在正是机会。
“算了我自己去找。”沈新月又一阵风似离开。
不会在卫生间,也不会在衣柜里,锁定靠墙的胡桃木五斗柜,沈新月拉开下层柜门,里面赫然一个白色医药箱。
简直天才!
江有盈平时没少干粗活,受伤流血是常事,药箱里碘伏棉签、止血贴、红花药油,样样齐全。
沈新月上上下下把她看一遍。
江有盈摸摸脸,弄到泥了吗?
“脱了吧。”沈新月直接上手扒。
“欸?欸!”江有盈顿时慌乱,揪紧卫衣拉链,“做什么……”
“你衣服弄脏了,得先脱下来才能上药。”沈新月解释完,直接掰开她手指,外套脱下。
里面是件背心,好像没穿内衣,但形状仍然很好。
然后是裤子。
人的皮肤那么脆弱,隔着长裤,她膝头连带小腿胫骨留下好大一片擦伤,开始没显出来,现在颜色更红了,还往外渗血。
江有盈倚门站,瘸着条腿,双手死揪裤头,又脆弱又狼狈。
沈新月蹲在她面前,已经解开她扣子和拉链,正使劲往下拽。
她腰好细,裤子挂不住,还系了条编织腰带,沈新月在考虑要不要抽出来把她手捆上。
“你脱下来!脱下来!”沈新月不明白她到底倔强什么,“已经弄脏了。”
“好好——”江有盈急得满头汗,“你先松手,让我自己来好不好。”
沈新月不要,“你的手也擦伤了,你没发现吗?”
她捏住她手腕,八成摔倒的时候拿手去撑,掌根滚出血珠。
后知后觉,身体各处的伤都开始疼,从来无所不能的江师傅愣住了。
沈新月哗一下扒了她裤子。
“抬下左脚,嗯,右边……慢点,扶着我肩站稳。”
牛仔裤布料粗硬,不慎触碰到伤处,江有盈“嘶”一声。
“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沈新月赶忙低头查看伤口。
恰在此时,耳朵“笃笃”两声。
“什么情况一个两个全跑掉。”沈硕担心她们,跟过来了。
两肩一缩,江有盈僵在那,大气不敢出。
沈新月半跪在地,保持脱裤子的姿态。
“满满?嘟嘟?”外婆也来了。
江有盈轻轻摇头,目光哀求,沈新月清了清嗓子,“我们有些事情要谈,你们先吃着吧。”
外婆说不急,面团还没发好,“我咋都没看到满满出去呢,她是在屋里吧?”
江有盈应了一声,“我在,没事。”
“你咋出去的?”外婆挠头,问左右,“你们看见没。”
沈硕摇头,柳飘飘说没看见。
咋出去的,翻墙出去的,还把自己摔成这副德行。
沈新月手指虚戳她膝盖。
江有盈双手合十,无声哀求。
沈新月没好气,“我们正吵架呢,别烦了。”
行吧,吵架总比翻墙摔跤好。
江师傅手背掖了掖额角的汗,多大年纪还翻墙,要为偷情翻墙勉强说得通,只是不想跟人打招呼,自己心里那点小别扭就导致翻墙摔得满身伤……
丢人。
柳飘飘最先来的,外面竖着耳朵听了好半天,她挤到中间,把沈硕和外婆一起牵上,“走吧,别耽误人家小情侣培养感情了。”
沈硕皱眉,“她们谈恋爱了?”
外婆也迷糊,“我咋不知道。”
“我刚都听见了。”柳飘飘“哈哈”笑两声,扯脖超大声,“在房间玩脱衣小游戏呢。”
江师傅绝望闭上眼睛。
成吧,怎么着都成,只要翻墙的事儿没败露就好。
人走光了,外面安静下来。
屋里一个站着,一个半跪着,回神,发现姿势过于暧昧了。
沈新月本来努力想忽略的,但她们实在太近,不想看也看了个精光。
江师傅内裤好花,上面全是穿小裙子的哈喽kitty,还是粉红颜色。
这人可真够闷骚的,平时装得人五人六,私下什么睡衣啦,袜子啦,内裤呀,七彩斑斓的。
沈新月搀她到床边小沙发,找来毛巾毯披在肩膀,又扒拉扒拉稍盖着点腿,才拎了药箱给她清理伤口。
她真白,大腿更是白,沈新月一边涂药心里一边乱七八糟在想,找个机会摸一把。
肯定超滑。
说起来,人生真是充满了不确定性,昨天下午在房间她们吵得那么厉害,居然还没散,今天又聚在一起。
“等一会儿上完药,我拿毛巾给你擦擦脸,再给你找条裙子穿,这几天就先别穿裤子。”
沈新月弄完膝盖,又抓来她手腕,“等面好了,我去给你抬上来,民宿的事情有我在,别的你不用操心,安心养伤就是。”
“谢谢你,嘟嘟。”语声细柔,江有盈蜷坐在小沙发,头发有些乱了,半遮挡着脸,眼眶湿红。
沈新月扔了棉签棒,“隔壁邻居的,不用说这些。”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她行事有自己的原则,不会乘人之危。
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沈新月单膝跪立在沙发,轻柔为她擦拭脸颊,有意回避了眼神接触,手腕她指尖冰冷的温度也刻意忽略。
“嘟嘟——”
直到温热的鼻息靠近,很轻的“啵”一声,毛巾毯滑落,她绵软的手臂勾缠在脖颈。
顺势倒下,手肘撑在她耳畔,彼此长发纠缠,沈新月知道自己还是赌赢了。
这是第一次,江有盈主动吻她。
第35章
被追问为什么要另辟蹊径,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偷摸翻墙跃院,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江师傅惭愧把脸转到一边。
她嘴唇被亲得有点肿,唇周泛着红,本来只是蜻蜓点水一个小小的感谢,谁知某人竟得寸进尺,反客为主强取更多。
背心肩带遭大力扯松,两边柔弱垂挂在手臂,领口完全大敞,其上遍布痕迹。
江有盈缩回被固定在头顶没受伤的那只手,理了理衣裳,又抓来一捧长发,猫盖屎徒劳做些表面功夫。
两座的小沙发被塞得满满登登,沈新月侧躺在靠里一侧,以肘撑腮饶有兴味看她,又使坏拉低她衣领,埋头轻咬。
闷哼,江有盈轻打一下她后背,“好了你。”
“不好!”沈新月又赌气去亲她唇,这方面一直表现得很强势,完全占据主导,不给人留有喘息空间。
说出来有点难为情,江师傅真心话是感觉好极了。沈新月很知道怎么对付别扭的家伙,狗皮膏药似黏定人不放。
“嘴好痛。”她细声。
好吧。不情不愿,唇瓣分离,沈新月靠倒在沙发,依偎着她,模样好乖,嘴巴还是那么厉害,“比翻墙摔跤还要痛吗?”
软绵绵的调子,让人对她发不起脾气。
江有盈失笑,“都随便你亲了,还要嘲讽我。”
“不是嘲讽。”沈新月赶紧抱住她,紧紧抱住,肢体安抚,“我真好奇,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只是因为不想见到我,才不愿跟我们一起吃饭的话,跟外婆打声招呼借口有事就好了。”
逻辑上,翻墙逃跑和甩脸走掉,收获的结果是一样的。依外婆的性子,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事情明明白白讲清楚。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耍什么小性子呢。
相比,前者实在不划算。一来嘛,是这满身伤,痛在自己,二来,外婆更迷糊更要探究根本原因。
“你不说,到时候外婆问起,我想帮都帮不了。”沈新月半是提醒半是威胁。
“你的老姐姐一把年纪还为你操不完的心,你怎么忍心,看着吧,估计过不了多久就把面送过来。”
是啊,是啊……她的老姐妹,秀兰。
该从哪里说起呢,江有盈沉思。真诚是一把双刃剑,可以杀死敌人,也可以杀死自己。她总担心说得太多以后遭反噬,人心反复,最是难测。
心中权衡,身边躺的这家伙黑历史也不少,其中“大胖小子”数年来稳居魁首,屹立不倒,要当作刀子插回去的话……
大家鱼死网破好了。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自己能不能捞到好不重要,能看到对方倒霉,可比吃蜜还甜呢。
早上七八点,太阳初升,还是个宝宝,感觉房间里有点冷,江有盈扯来毛巾毯盖住自己。
“你相信吗?我十四岁的时候,每天早上起床去上学,还得妈妈给我穿衣服。”
沈新月“啊”了一声,确认,“十四?”
江有盈笑着点点头,音色柔缓,“妈妈给我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哄我去卫生间,然后给我挤好牙膏才把牙刷递给我。我起床气要是还没散,耍赖不动,大大张着嘴巴她也不会骂我,会亲自给我刷,然后用热毛巾擦脸……像你刚才那样。”
“那是我成年之前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追忆往昔,江有盈面露向往,漆黑的眼睛像一口干枯的井奇迹涌出清泉。
“虽然爸爸总是在外面忙,没太多时间陪我们,但妈妈一直在我身边。她结婚后为家庭放弃了工作,她全身心都投入到我身上,把我照顾得很好,每天接送,准备可口的饭菜,晚上还要哄睡……”
顿起怜爱之心,沈新月伸出手,将她腮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勾去耳后,“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妈宝女呢。”
江有盈笑笑,“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了。”
那之后呢?一定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才将她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沈新月握住她的手,已经开始感到难过。
“十四岁,就是十四岁,从小我爸就特别避讳‘四’这个数字,命运也真会跟人开玩笑,他在我十四岁那年走的。”
好多年没跟人说起这些事,江有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掉眼泪。
她摸了摸脸,仍是干爽的。
“看来我真是长大了。”
沈新月秀气的一双眉像揉皱的柳叶,更紧牵住她的手,躲进毛巾毯。
“倒霉,好端端走在路上,被失控的货车撞死在人行道,跟我说马上就到家,电话都没打完……”
她闭上眼睛,喉咙翻滚几下,唇微启,呼吸变得急促。
沈新月松开手,抱住她肩膀,感觉到克制的颤抖。
“我不会哭。”江有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眼泪早就流干了,想哭也哭不出来。
“至于妈妈……”声线不稳,她还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重新闭上眼睛,翻身把头塞进沈新月的肩窝里。
“我在!我在!”沈新月用力抱紧她,胡乱摆弄着毛巾毯,将她浑身都包裹起。
摇头,吸吸鼻子把眼睛憋回去,江有盈扭头大口呼吸,手背擦了下鼻梁。
“我不想用现在的价值观去评价她当时做得对不对,但那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她不想降低我的生活品质,可她除了洗衣做饭什么也不会。”
沈新月立即聪明领悟到,“她带着你改嫁了。”
不难猜的。
也不惊讶,江有盈轻轻点头。
“他们家人口挺多的,那人好几个兄弟姐妹,下面跟我同龄的孩子也不少,三四代人住在很大一栋楼房里。那人以前是我爸的合作伙伴,有钱,一直对妈妈有好感,但人品不怎么样。”
一个寡妇带着个上初中的女儿,改嫁到那样一个大家庭,沈新月想想都替她觉得难过。钱是不用发愁,但还有很多事是钱不能解决的。
为钱,为当时那个所谓的“家”,或许还要付出更多代价。
“总之,人一多,我就犯迷糊,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想面对,只能逃跑。”江有盈解释她当时选择翻墙离开的原因。
其中省略了很多,包括妈妈最后是因为什么离开。
沈新月没有追问,靠近,亲了亲她泛红的眼眶,“可我们都是好人呀,外婆不用讲了,女明星虽然有点话痨和神经质,但心肠是很好的,沈硕嘛……”
她抿了下嘴唇,对妈妈感情复杂,“大导演,女强人,也是非常优秀的。”
肯定了沈硕的工作能力,私生活方面,不评价。
“我知道。”江有盈轻轻撞了一下她额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
该怎么跟她解释呢。
“只是都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能明白吗?”
这说法或许有些牵强,但她当时的确是那么想的。
“你们才是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闹多大矛盾,都是团结友爱的一家人。”
沈新月不太赞同她的说法,但能明白她心里当时介意的点。
“开始沈硕还不是导演,剧组的工作又多又杂,她忙不过来,我过十岁生日,她就让王国栋把我接过去了。”
那时候王国栋已经有自己新的孩子,也是个女孩,小她三四岁,长得白白净净。
“刚过暑假,我在秀坪住了两个月,人晒得特别黑,那女孩第一次见我,觉得我是农村来的,有点嫌弃我。”
小妹妹粉团可爱,沈新月非常喜欢,一直缠着她玩,被嫌弃也不在意,还老是去抱人家。
她现在回想,手指抓抓脑门,“八成是在犯贱,有意讨好她们。”
江有盈伸手去摸她刚才抓过痒的地方,竟然鼓起个蚊子包。
“等着……”江有盈起身抓来旁边小茶几上的医药箱,里面取了支药膏给她抹。
房间里红花油的药香味,无极膏凉凉的薄荷味,混在一起了。
江有盈回到小沙发躺好,沈新月重新抱住她,动动腿调整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往下讲。
“我想让人夸我懂事,姐姐照顾妹妹之类的,那时候心思单纯,没想那么多。”
但在跟妹妹玩耍的时候,她不小心把妹妹弄哭了。
沈新月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是觉得她脸粉粉的,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于是伸手摸了一把,然后她就哭了。”
江有盈眉头皱得紧紧,已经预料到之后发生了什么,开始生气。
“然后我就被打了。”沈新月说。
王国栋出去卖蛋糕,她没吃到,反倒吃了女人好几个大耳刮子。
她大声辩解,说我没有打妹妹,只是轻轻摸了一下,不明白妹妹怎么就哭了。
她生气,问你哭什么哭,小的坐在地上,张着血盆大口,嚎得撕心裂肺,大的目眦欲裂,对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
沈新月哭着跑出门,一口气跑到马路上。
“然后就被车撞了。”她说。
江有盈心里立即“咯噔”一下,死死抓住她。
明知道她没事,她平安长大,没缺胳膊少腿,智力也健全,还是免不了揪心。
“没事没事。”沈新月安抚,又解释说不是在马路上,“是在人行道,但很多电三轮电瓶车啥的,经常会在那道上开,我跑得太急,是自己撞上去的。”
说到这儿,沈新月又想起件好玩的。
“我腿可能被轮胎压了一下,压没压到呢我不记得,当时车子往后退了一下,我就爬起来了。我想回秀坪,找外婆告状,旁边一个老太太突然冲过来,又把我塞车底下,让那司机赔钱。”
“谁?”江有盈让她说迷糊了。
“不认识啊!”沈新月当时也迷糊,“从来没见过,陌生人,偏说是我奶奶,就让人赔钱。”
“我没见过奶奶,听说早就死了,老太太说是我奶奶的时候,我想可能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跟着点头。”
沈新月捂着脸笑。
“你知道什么叫祖坟冒青烟吗?”江有盈也是又替她生气,又觉得好笑。
沈新月摇头说不知道啊,“我一小孩,我知道什么。”
“那撞你的司机呢?”江有盈很好奇后面经过,“有没有赔钱。”
离奇的就在这里。
“赔了!”沈新月大声说。
先前的悲伤气氛一扫而空,江有盈掩唇笑得浑身发抖。
这也太扯了。
“更扯的还在后面。”
沈新月腾一下坐起,“然后你猜怎么着,老太太竟然把我带回家去了!”
“啊?!”江师傅眼睛瞪圆了,也跟着坐起,抓着她胳膊,“快快!继续说。”
老太太把十岁的沈新月带回家,然后从床底下一个老木头柜子里翻出个听诊器,脱了她的上衣,按在板凳上听了半分钟,又给她量了血压,浑身上下摸遍。
“她问我身子疼不疼,我说不疼,然后她让我坐着,又问我吃饭没,我说没有,她给我煮了一碗炸酱面,我吃完她就让我走了。”
那碗炸酱面的味道,沈新月至今还记得。
“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炸酱面了,好香的炸酱面,好香。”
“也是长寿面。”江有盈怜爱轻抚她发顶,“我们嘟嘟因祸得福了。”
沈新月咧着嘴笑,“你说得对,我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恍然意识到那是一碗长寿面。”
“再然后呢?”江有盈想知道沈硕的反应。
沈硕后来知道那事,当然没有轻易放过她们。
“她叫人找上门去,打了一架,家里砸得稀巴烂。”
眉心舒展,江师傅满意了。
没想到今天这场谈话能牵扯出这么多,沈新月长长叹了口气,弯腰扑倒在她怀里。
“所以你在继父那个大家庭里的感受,我多少能体会,那确实不是我们的家。我的家庭成员结构,这话说服力可能不强,远的我也不扯,近处来说,你跟秀兰,难道不是家人关系?”
沈新月直起腰,抓起她手腕晃晃,“我跟沈硕磨合了三十年,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们那么久不见,不说嘘寒问暖,张嘴就要吵。王国栋更别提,沈硕一直觉得我跟他有联系,怎么可能,我犯贱呐。”
江有盈一直在笑,那句“小别胜新婚”可太招笑了。
都什么破形容!
沈新月就是故意逗她开心,“嘿嘿”傻笑这重新贴近她,“所以嘛,血缘这个东西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朋友,恋人,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家人呀!”
她们昨天说了好多,今天又说了好多,两人在房间的小沙发上,抱在一起叽叽咕咕个没完。
沈新月觉得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被电三轮压腿的事,外婆不知道,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不然沈硕又要挨骂了。”
“你张口沈硕,闭口沈硕,还是挺关心她的嘛。”江有盈一脸慈祥,“妈妈是爱你的,别跟她别扭了。”
沈新月嘟嘴,“谁让她老说我是累赘。”
“我是妈妈的累赘。”
江有盈神色哀伤,“如果没有我,她即便再婚也不必为我考虑那么多,她可以找到一个真正爱她,怜惜她的人,她也许会有不同的人生。”
“哎呀你!”沈新月气得,握住她肩膀使劲晃,“你真是四季豆油盐不进!”
江有盈虚弱笑笑。
过了半分钟,沈新月才试探着,“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继父,他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江有盈“嗯”了声。
长出一口气,沈新月放松身体倒下,安慰的话都太空太远,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说什么都没办法落到实处。
“听起来很狗血,对吧?”她说。
什么叫狗血?
沈新月动了动身子,沙发缝里掏,屁股底下摸出手机,浏览器搜索。
网页给出答案,她照着念,“……什么叫狗血,泛指那些胡扯,夸张,不可思议,拙劣的模仿和煽情表演。”
“可那是人生啊,是残酷的现实,是血淋淋的遭遇,是无数个婚姻中的女人的真实现状。”
这几年网上类似的遭遇看得太多,多到沈新月想找出一两个举例说明,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抓。
“沈硕跟王国栋也打架,虽说沈硕当年确实是过错方,但同样的事要是换到男人身上,问题可能就没那么严重,甚至还是一种‘荣耀’。”
她苦笑一下,“男人出轨打老婆,就是威风,厉害,怎么换作女人就倒反天罡,道德上的瑕疵到女人身上被无限放大,凭什么!”
沈硕是名人,网上黑料不少,跟她有类似过去的男导演男艺人却可以美美隐身,甚至还被人夸“有本事”。
“我小时候没少在剧组混,知道那圈子有多令人恶心,以为不听沈硕的安排换个环境就好了,出社会才发现哪里都一样。”
沈新月把手机*塞回屁股底下,“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粪坑。”
话至此,江有盈笑了,肩膀撞撞她,“那我们是什么。”
沈新月想了想,“我们是荷花,从粪坑里长出来,却出淤泥而不染。”她继续往下背,“……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记忆力真好。”
说到荷花,江有盈想起件正事,“挖机开回来,该翻塘了。”
“你都受伤了还惦记这些。”
肚子咕咕开始叫,沈新月爬起,“先吃饭吧,面估计快好了,我下楼看看,然后给你端上来。”
江有盈拉着她手叮嘱:“路上慢些,小心别崴脚。”
沈新月得寸进尺,弯腰,手指戳戳脸蛋,“那你给我个平安符。”
小嘴真会说。
气氛太好,心里的顾虑暂时扔去一边,江师傅大方在她脸颊“啵”一下。
愈发贪婪,沈新月噘起嘴。
“没完了你。”江有盈没惯着她。
沈新月握拳,“等着,我早晚会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中二病。江师傅摆摆手,“去你的。”
临走,想起她之前说过的一些话,沈新月手拉着门把,回头“欸”一声,“你之前说自己蹲过号子,真的假的,你是不是把那男的杀了吧。”
屏气凝神,目不转睛,沈新月明显察觉到她眼尾抽搐一下。
心跳陡然加快,又似乎静止,手指紧扣住门把,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她紧盯着对方的脸,试图从那张平静的面容捕捉到一丝破绽。
还是抓住了,那瞬间的慌乱,像一道裂缝撕开她平日冷静自持的外表。
“你觉得呢?”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只是很久没听你说起过了。”沈新月漫不经心耸肩,“要是真的咱们恐怕没机会见面。”
垂下眼帘,江有盈缓缓放松身体倒下去。
“我去端面了!”沈新月跑走。
进厨房,面刚切好,下锅煮,一边篓子里是洗好的青菜,小葱也切段装碗。
“看来没我什么事情了。”沈新月说。
面锅沸腾,外婆往锅里倒了点凉水,“咋回事,咋一个两个全跑了,跟我说说。”
“吵架呗,还能咋。”沈新月架锅打算煎两个蛋,“不过别担心,刚才已经和好了。”
“肯定没那么简单!”柳飘飘不知什么飘进来。
她勘察过案发现场,“江师傅摔伤了,爬墙摔的,不信我们一起去看,身上肯定有伤,后院墙根底下有个板凳,已经散架,估计就是板凳害的,要么就是嘟嘟害的。”
外婆立即看向沈新月,“到底咋回事!”
刚才还夸她人好呢,真是个搅屎棍!
沈新月气得牙痒痒,扯了外婆袖子,“我十岁生日那年的事,还记得不。”
怎么又扯到十岁生日?外婆筷子狠狠一拍,“讲清楚!”
“沈硕送我去王国栋家,我被那女的扇了好几个大耳光,出来还被电三轮撞了,是路过一个老奶奶救了我,带我去家里给我煮面吃。亏得是好人,要遇见人贩子我现在娃都生了一箩筐!”
沈新月指着外面,“不信问她。”
沈硕舞着扫帚正扫院呢,外婆冲过去一把拎起她耳朵,拧个半圈,“我问你,有没有这回事儿!”
“什么什么——”
无妄之灾,沈硕莫名其妙。
柳飘飘气得直跺脚,手指着沈新月,“你你你,你这个小王八羔子。”
“那我妈就是老王八羔子。”
面锅冒了,沈新月赶紧关火,筷子锅里搅和搅和,感觉差不多,捞进碗里。她快速煎了两个鸡蛋,面拌好,肉酱和辣椒都搁得足足,端碗就跑。
沈硕满院子转圈,说那都多久的事了,还翻旧账,外婆抢了扫帚追着她打,柳飘飘在后头追。
“嘿嘿——”沈新月端碗跑出院子。
第36章
一大清早,沈新月被叫骂声吵醒。
迷迷糊糊,听见是外婆的声音,她从被窝里钻出,顶个鸡窝头趿拉上鞋出去。
还以为外婆跟村里谁谁谁又打架了,二楼围栏边探身一看,正举着扫帚半空中挥舞,嘴里骂骂咧咧的。
她们家屋檐底下也有一窝燕子,听外婆说去年还是只单身燕,今年就组上队了,两只甜甜蜜蜜整天出双入对,每天一大早蹲在她房间外面那根晾衣绳上亲嘴,拉得满地屎。
“东边那么大一块地方,不够你们玩,再不济院里还有跟晾衣绳,成天就盯我屋门前嚯嚯……”
外婆挥扫帚把燕子赶跑,敲沈硕房间门,“起来了喂,还睡着,屋门口给我打整打整。”
沈硕起床,也没什么怨言,披上衣服先去接水扫地。
柳飘飘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
外婆把扫帚递过去,站门口望着屋里那人,“哪句话,给我说清楚喽。”
柳飘飘是真不怕死,掩唇“嘻嘻”一笑,“寡妇门前是非多。”
“你活够了!”外婆撸起袖子冲进去,把她按在被窝里打。
沈新月含着牙刷在院里溜达,伸了个懒腰,也不说劝架,直接去了隔壁院子。
江师傅也起了,刚洗漱完下楼,脑袋朝一边歪,正编辫子。
今天好多事要做,她腿又还伤着,换了条棉麻材质的阔腿裤,上衣同款,襟前一排盘扣,有点像公园里老太太的太极服,但她穿着感觉完全不一样,像某个武馆的掌门人。
“早啊江师傅!”沈新月快乐奔向她,嘴里牙膏沫喷出来,“唔”一声,赶紧跑去卫生间清理。
江有盈去堂屋拿了自己的大茶壶,昨天的茶叶倒出来扔院里一棵山茶花树底下。
“一大早就鸡飞狗跳的。”她换了新的茶叶,先去厨房烧水,外出习惯带个大茶壶在身边,茶水晾到适口的温度,喝起来很舒服,提神。
沈新月漱完口出来,“还不是女明星,故意招惹外婆。”
她说了屋檐底下的燕子,然后笑着挨到人身边,撞撞肩膀,“你猜女明星说什么惹外婆那么大火。”
江有盈耳力再好,人在房间里说话她也听不见,老实摇头。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沈新月不知道自己随的谁,也是有点贱。
“那什么门前,是非多。”
江师傅翻了个白眼,“寡妇就寡妇呗,那什么那什么,怕咬了舌头?还是我这个小寡妇见不得人?”
她生气了,扭身辫子一甩,进厨房。
沈新月“哎呀哎呀”跟进去,两只手从后面揪住她衣摆,晃晃,“人家开玩笑。”
“滚开。”江有盈其实没怎么生气,但在沈新月面前,她就想使性,喜欢被人哄。
耍赖皮,沈新月从后抱住她,下巴颏垫在她肩膀,抓了她手来,“我看看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幸亏没崴脚,也没扭到手,都是些皮外伤,经过一夜休养,已经结痂。
“啾”一下,沈新月亲亲她脸,“要不今天歇着吧,翻塘什么时候都行,不差这几天。”
说着说着,脚步微错,转到她面前,歪头有一下没一下吻她的唇,呼吸变了节奏。
舌尖尝到甜丝丝冰凉凉薄荷味道,两人贴得那么近,身体里窜起股热,江有盈一下软了,细哼着退后几步,被沈新月抵在灶台边。
电热水壶“咕噜咕噜”,水烧开“嗒”一声,自动断电,沈新月缓了缓,小舌舔一下她唇瓣,吮含,手臂滑进她宽松的后衣摆。
“别……”江有盈按住她手腕,这大清早的,怎么话没说上两句就缠到一起。
“你就会跟我甩脸子。”鼻尖轻碰一下鼻尖,沿雪滑的腮一路行至她颈部,沈新月轻咬一口,闭眼平复,可以感觉到皮下血液的流动速度。
“以后我就这么对付你,敢骂我,就把你亲成一滩烂泥。”
“你才是烂泥。”江有盈推开她,跑院里跺了跺脚,抖落满身的不自在,“以后白天不许干那事!”
舔舔嘴唇,沈新月背着手跟出去,“干什么了我。”
她眨眨眼,手撑在摇椅,弯腰歪头看她红红的脸颊,“什么啊,说清楚,人家布吉岛你在说神马啦——”
白眼,懒得跟她废话,江师傅去泡茶。
早上吃馄饨,前些日子外婆包好冻在冰箱里的,江师傅吃完就去忙了,她前些日子约了村里几个老人帮着翻塘,她们记性不好,到了上工的日子,还得一家一家去喊。
沈新月习惯性收碗,想想不对啊,皱着眉,“我怎么天天洗碗,饭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
沈硕也干活,扫院洗衣什么的,沈新月瞄准柳飘飘,“你去洗碗,你不能什么也不干。”
柳飘飘这几天太放纵,脸蛋都圆一圈,她两腮填得鼓鼓,捧碗侧身躲,含糊说“我不会洗碗”。
嘴里的吃食咽下,她喝口汤,“我是女明星,不食人间烟火的女明星,洗不来。”
沈新月叉腰站着,“行,那你午饭和晚饭都别吃了,人间烟火会污染你的神性。”
“我洗。”沈硕说。
沈新月不答应,“人人都要劳动。”
女明星嘀咕,“不想劳动怎么办。”
沈新月铺垫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反正你不能白吃白喝。”
外婆看她一眼,沈硕叹了口气,柳飘飘恍然大悟,“你要收我钱呐?”
沈新月讹了两百块钱,乖乖洗碗去了。她攒的钱一分没花,放在房间抽屉小时候用的塑料文具盒里。
电子货币时代,钱在手机里只是一串串冷冰冰的数字,真钱捏着,是有形状,有味道,有温度的。
她抓起钱来,细数一遍,又凑到鼻尖闻闻,满脸陶醉,“真香,真香——”
江有盈开挖机翻了荷塘,雇来的老人们自带有防护的橡胶服,先把水面淤泥和杂草清理干净,挖出的藕根从水下取出,剪掉枯萎的,烂掉的,按品质分类后回填,这样今年的荷花才能长得好,莲子也能结得多。
秀坪有山有水,种荷的人家不少,江有盈忙完自家荷塘就开着挖机走了,去帮别家翻。
塘小的,家里人年纪大的,她不收钱,塘大的,象征性收点,至于承包给外地人的,明码标价,人工和机器费用都得算进去。
沈新月在荷塘里帮着翻藕,没跟她一起去,忙到快中午,累得不行,橡胶服里分不清是水还是汗,黏糊糊很难受,早上吃的馄饨也消化完了。沈新月上岸,回家看外婆做了什么好吃的。
从村口大树旁经过,好家伙,不看不知道,三人扎堆牌桌,玩得热火朝天。
沈新月扯袖擦了把额头的汗,叉腰在旁边站了五分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
“算了。”草帽扇扇凉风,沈新月回头找小安要两杯冰咖啡,歪在吧台给江有盈打电话。
那边还在忙,响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沈新月问她怎么样,“要不要回家吃饭。”
“不休息了,一口气弄完,下午还得去一趟镇上。”江有盈说。
沈新月说知道了,身上没带钱,咖啡先记账,去村口小饭馆炒菜。
“辣子鸡,宫保板筋,再随便来个清炒的蔬菜。”
她大手那么一挥,“记江老板账上。”
提着打包好的饭菜,沈新月直接去荷塘,家里那三个不管了。
担心被发现,她还特意绕路,拐了好大一个弯,顺着绕村的小河走了几百米,过石桥。
几场大雨下过,河水涨了些,河畔垂柳抽出嫩芽,坎坡边好大一片迎春花,开得焦焦灿灿,不知谁家鸭群,沿河戏水,悠然自在。
驻足小石桥,赏景片刻,再启程脚下轻快不少,心情飞扬,感觉生活充满希望。
远远,水塘边看见个黄色的大家伙,沈新月加快脚步,近前冲着机器大力挥手,“老婆!老婆!”
没人应,她跑到挖机旁边,踮脚伸长脖子一看,欸?怎么是个男的。
“乱喊什么,谁是你老婆。”曹光新坐在驾驶位。
“你……”沈新月挠头,“我老婆呢。”
她左右看看,老婆正盘腿坐在不远处一个瓜棚底下,捡了个缺牙豁口的大蒲扇,正懒洋洋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咋没干活呢,跑人家瓜棚里躲起来了。”沈新月提着饭盒过去,路上还挺小心的,怕踩了人家瓜苗。
“还挺贴心。”江有盈接了打包盒,顺手放旁边小桌,“外婆她们呢。”
不提还好,一说这个沈新月满肚子气。
“都让外婆带坏了,村口大树底下,都搞成规模了,回头又打起来。”
江有盈笑笑,怀里摸出包湿巾,扯她到身边坐下,“瞧瞧你满头满脸的汗,今天累坏了。”
沈新月闭着眼睛任她擦脸,“不辛苦的。”
小脸晒得红扑扑,小嘴也水润润,江师傅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快速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奖励。”
沈新月睁开眼,捂着嘴“哼哼”笑,“你好像很喜欢我哦——”
明知故问。
“嗯呢。”心情很好,江师傅难得配合。
在家挺大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一到外面就怂了。沈新月手臂捂脸,感觉自己又红又烫,含糊着:“那我刚才叫老婆你有听见吗?”
听见了。
“啥时候?”江有盈眨眨眼睛。
沈新月手指一下挖机方向,“就刚才呀。”
“没听到,你再喊一遍。”她歪过身子,理理腮边的碎头发,耳朵凑过去。
沈新月靠近,气声:“老——婆——”
呼吸热热的,嘴唇软软的,像小时候玩打火机里面的点火器,她被电了一下。
第37章
心是完全的空白。
空白就是把以前那些东西全扫出去,打个比方,网上有类爆火的旧房改造视频,开局一个荒草丛生的破烂小院,主人接手后从除旧开始,一车一车的垃圾往外倒,这个过程非常治愈,解压。
沈新月现在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她终于把心里那堆积灰发霉的破桌烂凳扛出去扔了。
然后呢,翻瓦刷墙,耕田播种,再植满新的,让时间为荒芜赋能,创造满眼蓬勃苍绿。
后窗芭蕉树,底下鸡棚,梁间飞燕,院里大树;初长嫩绿的芦苇,大片乳黄的迎春花,潺潺东流的小河水,宽阔无垠的碧蓝苍穹……
还有那个她。
大的蛮不讲理吧唧一摔,小的哼哼哈哈寻找缝隙涌入,噼里啪啦,嘁哩喀喳,咕咕嘎嘎,把空白填满。
好幸福呀——
这是曹光新家的瓜棚,他今天正好在田里干活,见江师傅开着挖机给隔壁翻塘,一时手痒,就把活儿接过去干了。
那边水塘翻个差不多,他把挖机停好,脖子上挂的毛巾擦汗,到瓜棚底下,伸脖一看,“哎呦这么多好吃的。”
可惜没有他的份,沈新月米饭只打包了两份,筷子也只有两双。
江有盈心肠好,寻思着他既然帮忙干了活儿,请他吃个午饭也在情理之中,饭盒让出去,“我跟嘟嘟吃一份就好。”
沈新月点头表示答应,嘴上却是另外一套,“小曹你没有自己的家吗?”
曹光新愣了下,“啥意思,我有家哇,我家就村东边,猫咪客栈你知道吧,就那附近。”
沈新月“哦哦”,塑料袋垫着,装菜的打包盒一个一个揭开,“那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有啊。”曹光新叉腰站一边,“我妈我爸都在,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但她现在不在,市里上学。”
沈新月对他的家庭状况毫无兴趣,“那你怎么不回家吃饭。”
话至此,再是蠢笨也该听出人家的言下之意了。
江师傅盘腿坐在小蒲团,脸埋进臂弯,笑得双肩发抖。
曹光新恍然大悟,“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他哈哈大笑,“姐你这话可真绕,一般人听不明白。”
“这话还绕?”沈新月嗤笑,“那只能说你智力还稍有欠缺。”
“好,好——”他举双手投降,倒退出瓜棚,“我走了,不当电灯泡,二位慢慢享用。”
目送小曹远去,沈新月立即换了个甜甜笑模样,夹块鸡肉喂给身边人,“老婆你先吃。”
这孩子变脸也太快了。
抿唇平复,江师傅收回表情,张嘴接。
“好吃咩?”沈新月满脸期待。
饭店大厨的手艺,自然不赖,江有盈点头,待食物咽下,“好吃,还有嘟嘟一片暖心加持,味更香。”
“嘿嘿——”沈新月顿时飘飘然。
她搁下筷子,双手把人胳膊搂着,脑袋枕上人肩膀,张嘴开始吐泡泡。
“好幸福哦,好满足哦,好快乐哦。”
江有盈反手捧了她脸,好玩地捏捏耳朵,“好乖乖哦。”
只是……
“我们还没在一起呢。”江有盈说。
“那你想跟我在一起吗?”沈新月发顶在她肩窝里蹭蹭,两眼用力往上看。
“那你想跟我在一起吗?”江有盈把话抛回去。
“我想跟你在一起。”沈新月坚定。
“是为了名正言顺跟我睡觉吗?”江师傅好奇问道。
沈新月一下把脑袋摆正,眼睛睁得大大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啊。”
“吃饭。”江有盈抓起一次性竹筷,“可以边吃边说,你辛苦拎来的,一会儿凉了不好吃。”
把人想那么坏,沈新月撇嘴,“也不怎么辛苦,反正是记你的账。”
“嗯?”江有盈皱眉。
“没啥。”沈新月捧碗,夹菜埋头大口吃饭。
“吃慢些,你一路跑过来,吃太快容易撑着,反胃。”江有盈把随身的大茶壶摆到桌面。
乖乖放缓进食速度,沈新月认真想了想,“没错,我是馋你身子,因为我喜欢你,我觉得这很正常,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光明磊落,正视自己的欲望。”
这个问题之前谈论过很多次,虽然题面不同,本质是一样的。
沈新月后来多次复盘,总结失败原因,确实是自己的问题。她畏畏缩缩,人到了秀坪,思维方式仍被困城市鸽笼,心里还想着房车票子,担心自己给不了对方未来。
事物没有好坏之分,是人心是作怪,名牌包包和粗布麻衫谁也没比谁高贵,之前谈不拢,是两人价值观存在巨大差异,她想给的,并不是对方想要的。
“想和你牵手,拥抱,想跟你接吻,睡觉。”沈新月摊牌了,不装了。
“就这么简单。”
从村东到瓜田这段路,她蹦蹦跳跳,神采飞扬,心情大好,所以自作主张大声向世界呼唤爱人。
至于是不是为了名正言顺跟她睡觉……
沈新月纸巾擦嘴,拧开茶壶盖子,帮助咽下口中食物,“再说了,不名正言顺也可以睡觉啊。”
顿了顿补充,“你情我愿就行。”
“到底是城里人。”江有盈似笑非笑,“玩得就是花。”
什么话!
沈新月不答应,“我虽然是城市户口,但我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城里人,谁家往上细数三四代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你不想确定,没关系啊,我们可以继续这样,你不想跟我亲密接触,也没关系,我会保持距离。”
“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亲的时候,感觉你也挺享受的。”
说着忽就贴去,伸手在人腰侧不轻不重捏了一把。
捏得江师傅娇滴滴“哼”一嗓子。
“还没怎么着就软成塘泥了。”沈新月一手扣住她肩膀,一手揽腰,将她虚环在怀。
这家伙,手段百出。
晌午,荷塘里瓜田里,干活的都回家吃中饭了,四下只有呼呼的风。
风落在地上,变成一个个透明的光屁股小娃娃,调皮摇动瓜苗,拍打灰尘,从瓜棚屋顶和缝隙里,扒开伸进个脑袋好奇往里看。
更有主意大的,凑到人跟前,将她们垂顺的黑发编织在一起,使其愈发密不可分。
默然对视,浓浓情谊流转,想接吻但眼下的情况不太合适。
万一牙缝里卡了辣椒皮!
手臂往回一捞,沈新月将她扶正,“吃饭吃饭,先吃饭。”
说了半天,事情还是没个结论。
江师傅想了又想,心里的疑问还是从前那一个。
“那你是下定决心要留在秀坪了?”
沈新月真是纳了闷,“我看起来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但她仍是耐性十足,“不说劳动合同,我才跟沈硕大吵一架,真反悔要走,岂不落人口实,她可不像外婆那么好说话。寄人篱下的滋味我们都体会过,即便亲妈。”
眉眼低垂,江有盈轻轻点头,不知心里又暗暗在琢磨些什么。
沈新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吃完要歇会儿吗?”
她左右看看,瓜棚里有张破烂摇椅。
“没剩多少了。”江有盈答。
沈新月想起,“哦对,你下午还得去镇上,办事吗?”
江有盈点点头,“随我一道吧。”
沈新月应好,等她吃完,把饭盒收起装袋,先放一边。
“我得歇歇,上午一直弯腰干活。”
“腰不好啊。”江有盈哀柔的调子。
“不是啦!腰很好的,是活儿太多了。”
越说越乱,她干脆躺倒,闭眼装死,“哎呀我困了先睡了。”
是真累了,荷塘里的活儿不轻松,沈新月开始经验不足,总把藕弄坏,后来逐渐找到规律,想弥补之前犯下的错误,等到雇佣的工人都散尽才缓缓爬上岸。
四肢如灌铅,她田埂边躺了好一会儿。
风吹干身上的汗,头发也重变干爽,沈新月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开始做梦,她梦见穿梭在一片巨大的花田,脚下路坑洼不平,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艰难,但风景实在太美。
那些漂亮的小花她大多见过,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名字,花田中行走,似在找寻什么,四顾却不见一个人影。
但心中安定,也不着急去寻,想着,总会出现的,一定会出现的。
平静地睡着,平静地醒来,睁开眼睛,沈新月看到一捧花束,困顿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直到她看到花束后那张沉静而美丽的脸庞。
“真是巧,我刚回到你身边,你便醒来了。”花束随话音往前递了递。
揉揉眼睛,沈新月撑身坐起,风把花的香气送来鼻端,洗刷心肺。
桃花谢了,这季节海棠开得最好,还有湿洼处的鸢尾,垂挂的迎春,野生的山茶和杜鹃也有,柳条儿和初打蕾的槐枝作为陪衬,她把春天捧来。
“送给你。”
沈新月接过花束,不可思议,“你去为我采来的?”
江有盈轻轻点头,“送你花花。”
毫不夸张讲,这是沈新月第一次收到鲜花,往常她多是订花那方。
“喜欢吗?”江有盈轻声问道。
用力点头,不吝啬表达,沈新月郑重道:“非常喜欢!”
指尖轻轻抚过每一片花瓣,海棠粉嫩、鸢尾紫蓝、迎春鹅黄,山茶和杜鹃热烈如火,还有那几枝初绽的槐花,带着淡淡的甜香。
心被突如其来的温柔色彩填满,穿过花束,是她含笑晶亮的眸。
这是表白,沈新月聪明领悟到了。
她不擅长说肉麻的话,她顾虑重重,她需要反复确定,慎之又慎。
而此刻,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深埋在心中的情谊,都藏在每一朵盛开的鲜花里。
“我愿意!”沈新大声回答。
第38章
“愿意什么?”江有盈眨眨眼,唇边含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沈新月愣了下,像被戳破心事的小孩子,低头摆弄手中花束,“就是,愿意和你在一起啊。”
刚睡醒,她脸颊皮肤格外柔软细嫩,嘴唇也粉嘟嘟,“不是在追求我吗?”
话出口,自己都想笑。疑心对面是明知故问,拿她当陀螺耍,有点生气,又担心说错话人家甩脸子。
此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还十分擅长伪装,沈新月自认不是对手,也怕会错意表错情,“对不起,是我有所误解。”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还不愿意的话,八成就是不喜欢她。
沈新月不禁陷入自我怀疑,抛开家庭和经济方面,她长相性格也许不是人家钟情的类型。
勉强扯出个笑,沈新月转移话题,“说起来,这么多年,我竟然是真的第一次收到鲜花,过去的朋友们,跟我经济条件悬殊太大的,我担心她们破费,叮嘱说不要买礼物,她们就真的不买了,花也不买。更要好的朋友,喜欢送包包首饰一类,谈恋爱的话家里鲜花倒是没缺过,但都是我自己花钱买……”
说到这里,沈新月抓头,疑惑,“我看起来是很庸俗,不像喜欢花的那类人吗?”
她真心求解,江有盈垂眼沉吟片刻,“既然你能想到给别人送花,说明你贴心又浪漫,不是你口中的那种抠搜木头。”
“至于礼物,我理解你当时心情,你不愿让朋友破费,但其实一些小东西是花不了几个钱的,哪怕只是张手工贺卡。”
所以那些人沈新月后来都删掉了,“也许她们有自己的好朋友,只是不愿跟我成为朋友,不是她们的问题。人跟人之间,还是讲究个气场和缘分。”
听得出来,在过去的几段关系中,沈新月是付出较多的那一方。
或许正因为她付出得太多,才会得不到重视,而那些未曾出口的期待,最终成为她心底的遗憾。
“老天大概是为了把这个珍贵的机会留给我。”
江有盈手掌轻抚过花束,“我也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别人。”
“啊——”原来如此吗!
沈新月低头亲了亲花瓣,再抬起脸,笑容重新绽放,“那还挺好的呢。”
傻样儿,江有盈被她逗笑,“然后呢?之前没说完的话。”
“还有什么?”沈新月疑惑。
吸了口气,江师傅有些无奈,“有来有往嘛,我送你鲜花,你既然答应,好歹给我句准话不是。”
答应?当真是才睡醒,脑子还糊涂着,沈新月张着嘴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那我们现在……是恋人关系了?”她试探着。
“你猜。”某人一如既往的难搞。
沈新月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就那么费劲。”
“那你觉得谁不费劲。”江师傅问。
沈新月更好笑了,“就开始吵架是吧。”
不给对面说话的机会,免得待会儿真吵起来,在一起还不到半小时就分手,她把鲜花暂时搁去一边,抓起她的手,贴合在脸颊。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个决定非常不容易,你一定遭遇过很多不好的事,心才充满防备,不敢轻易交付。但我敢保证,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没有掺假,我不是随便的人,不能确定自己,不会轻易许诺。请相信我,也相信你的能力,你的魅力,你的一切一切,你绝对值得被爱,好吗?”
江有盈手微微颤了一下,睫毛慌张扑簌。
几秒后,她安定下来,视线凝固在彼此交握的手掌,声音有些飘忽,“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当然!”沈新月挺背,“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村里随便拉个人出来问,肯定都是夸你的。”
江有盈笑笑,“那是必然。”
沈新月掰开她手掌,亲亲手心,“也不用因为我的优秀而感到自卑呀。”
她仍笑着,却似乎陷入某种回忆,目光变得空洞而遥远。
“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总想着去死,觉得不配活在这世上。可我同时也在努力钻研生活,学习很多技能,不肯轻易罢休,不肯向命运低头……更没想过,居然还能拥有爱情。”
心跟着揪着疼,沈新月更紧握住她手,给予力量,声音温柔而坚定,“你现在愿意把花送给我,愿意让我靠近你,是不是说明在慢慢走出来了?”
她抬头,眼底情绪复杂,“也许。”
“那你和我在一起觉得开心吗?”沈新月问道。
两个人相处久了,关系要好以及互相欣赏的前提,会不自觉模仿对方的语气动作。
江师傅孩子似用力点头,“很开心。”
这么可爱,沈新月捧起她脸,“那就说定了。不许反悔,我们在一起了,我是你的恋人,也是你相依为命的家人。”
沈新月想到个更有力的说法,“之前你老跟我说血缘,试问,天下爱侣,哪一对是有血缘关系的?”
江有盈惊奇她角度之刁钻,“那社会也不允许啊,再说生理上……”
“就是呀就是呀!”沈新月使劲点头。
“父母会老,孩子会跑,陪伴我们走到终点的,唯有爱人。”
她展臂拥抱她,“满满,满满,我会好好爱你的,满满。”
她身体完全倾来,江有盈蹲地上有点撑不住,干脆坐倒,手臂环绕在她腰肢,“打算怎么爱。”
“做你的管家,帮你挖塘,翻藕,采花,喂鸡,也种地。”沈新月承诺道。
“哦——”江有盈拖长音调,“我还以为要跟我睡觉呢,原来没这项。”
沈新月“啊”一声,“要睡的。”
“果然是为跟我睡觉。”江有盈捏她脸。
“也不全是为了睡觉吧。”
沈新月委屈,“又不是我一个人爽。”
江有盈笑得前仰后合,“说什么你呢。”
下午还得去一趟镇上,荷塘的活儿抓紧干完,两人牵手回家。
江有盈回屋里拿车钥匙,沈新月在家,去杂物房翻出个不要的酸菜坛子,洗干净接水用来插花。
她坐在树下摆弄,柳飘飘午睡起来,去冰箱拿了根冰棍,坐那边吃边看,“蛮漂亮的。”
沈新月“嗯”了声,“我也觉得漂亮。”
怎么都不问她哪儿来的。
“春天真好,到处都是鲜花。”柳飘飘嗦着冰棍说。
“你们中午吃的什么。”沈新月换了个思路。
“你妈炒了两个菜。”柳飘飘答。
“我们是在外面吃的,三个菜呢。”沈新月说。
柳飘飘根本不关心,“你们忙呗,年轻人忙着搞钱搞事情。”
“你要给我妈送一束不?”沈新月又换了个思路,“我知道哪里有。”
这次终于问到点子上,柳飘飘想了想点头说行,“让你妈去给我采。”
沈新月立马坐直*了,“那晚上江师傅来你问她吧,这些都是她给我采的。”
话说到这份上,再听不明白真是傻瓜了。
柳飘飘目光惊奇,“你娃可以啊,拐弯抹角半天,还以为真关心我呢,原来是专程秀恩爱来了。”
什么叫专程秀恩爱,人家才没有,很低调的。沈新月一根手指敲敲桌面,“我好端端坐在这里,是你主动问起的,你说蛮漂亮的,还记得吗?”
也不重要了,沈新月摇头晃脑,“反正是江师傅给我采的,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鲜花,江师傅说了,也是她的第一次,她以前没送过别人。”
“另外还有件事情。”
沈新月清了清嗓,“本是想把全家都喊过来,但也没多大事,真没多大事,不用搞得跟登基大典似的人人尽知。你去跟沈硕说一声,就说我跟江师傅在一起了,我们从今天开始谈恋爱了……”
叽里呱,叽里呱,没完没了。
柳飘飘坐她旁边听得脑瓜子嗡嗡,赶紧起身闪一边去,“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沈新月准备把酸菜坛子抱回房间,“不就是我跟江师傅在一起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切。”
柳飘飘白眼,“神经病吧这人,谈个恋爱有什么了不起的,谁问你了,真可笑真多余。”
沈新月把修剪下来的枯枝扔垃圾桶,“跟您比肯定没啥了不起,您见多识广。”
她抱着坛子走到楼梯口,“听说您上个月刚杀青,对手戏演员小七八岁,真是艳福不浅呐。”
“小丫头片子!”柳飘飘快走几步,猛跺脚,举手作势要打,“活够你了。”
沈新月飞快跑走。
酸菜坛子搭鲜花古朴自然,野趣十足,沈新月放在床左手边的书桌,离床近晚上可以闻到花香味,也不用担心手瘸打翻。
她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没配文字,表达心情的同时,保留隐私。
跟她相熟的人,自然能明白花束含义,至于不相熟的……
其实人家根本不关心,她也不需要那么多虚情假意的问候。
江师傅第一个点赞。
沈新月切换聊天框给她发消息:
[满满,你觉得我搭得好看吗?]
[嘟嘟手巧,审美超群。]
这人还不忘自夸:[我配得也好看。]
沈新月大笑,打字回复:[我马上就来。]
她想换件衣服,再擦把脸。
那边江有盈说不急,得去猫咪民宿送个东西,给她发了个定位。
[皮卡车进不来巷子,你去在村子外面的停车场等我。]
沈新月收拾好下楼,柳飘飘跟沈硕不在房间,八成采花去了。
外婆午睡醒,正坐院里梳头,沈新月清清嗓,背着手走过去,“宣布个事情。”
外婆回头看她一眼,“又干嘛。”
“隔壁那个小江。”
沈新月拍拍胸脯,“我俩好了。”
外婆起先没反应过来,“哪个小江?好啥好,啥叫好了。”
“小江!”沈新月大声:“江有盈,江满满,你干姐妹,我姑婆,沈硕姑妈。”
外婆闻言大惊,腾一下,身子打挺,“为啥?”
沈新月对她反应十分不满,“为啥,啥叫为啥,我俩好了,小江,江有盈,谈恋爱了,干啥一惊一乍的。”
外婆狐疑,“真假的你就,扯呢吧。”
沈新月气得跳脚,“你不信给她打电话呐,喊她来当面问问!”
“不是……”她真不明白了,“什么反应,还是不是我亲外婆。”
外婆表情严肃,“可不兴撒谎,败坏人家名声啊嘟嘟,咱可不能像你妈那样。”
沈新月不说话,真生气了。
外婆盯着她看半天,小脸鼓得,确实不像撒谎,搓搓脑门,“不是,满满她……咋就想不开呢。”
第39章
“你觉得咱俩配吗?”沈新月车上第八遍问。
江有盈起初以为她反悔,要闹分手,心里还“咯噔”一下,后来听说经过,一时笑得不行。
沈新月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左歪头右歪头看了半天,“不行,这玩意儿看不出我的美貌,我在镜子里明明很好看的。”
为了证实说法,她上网搜索答案。
“……什么什么自我心理暗示?眼睛的美化功能?纯属放屁!”
换个地方搜,欸!马上有了新的结论。
“镜头畸变,镜像差异,曝光效应……”
沈新月十分满意,“瞧瞧人家,这个就叫专业。”
完事刚才说什么来着,全忘了,不需要人哄,自我康复能力极强。
江有盈一边开车,一边不忘附和,“当然了,手机什么像素,人眼什么像素,我们嘟嘟就是最好看的。”
哄小孩的话术,沈新月相当受用,想了想又补充说:“其实手机里也好看,只是没肉眼那么惊艳。”
江有盈“嗯嗯”点头,眼睛笑得弯弯,嘴角就没下去过。
沈新月自己窝在副驾位琢磨,什么配不配的,秀兰就是酸!人家两情相悦,天造地设,轮得到你这个妖怪来反对?!
不赶时间不下雨,江有盈平时更喜欢开那辆小电三轮,慢吞吞晃着去,慢吞吞晃着回。
今天活儿太多了,开皮卡车快,早去早回不耽误晚上一家人吃饭。
她先开车去镇上菜市场拿了批肉,昨天上午就打电话订好的,鸡鸭货都有,还有猪排猪五花,羊腿牛腱子什么的,连着泡沫冷藏箱一齐搬到后车斗。
秀坪有菜市,但规模比较小,卖给民宿饭店价格相对也高,江有盈更喜欢去镇上拿货,一次拿够一周或半月的量。
肉店老板看起来跟她关系挺好的,非拉着她手留她吃晚饭,她笑着拒绝,“外婆还在家等呢。”
“那后面那位……”老板探头,“你妹妹呐?”
沈新月甜甜笑,装得乖,“你好。”
“女朋友。”江有盈直说。
老板是个看着五十出头的大姐,起先没明白,“好朋友一起呀,来吃晚饭,高压锅压一锅猪蹄,来啃。”
“是女朋友。”江有盈纠正,“不是女性朋友。”
“对象是不?”旁边老板她老公挨近,胳膊肘捅捅他老婆,“谈恋爱,你不懂。”
老板“哦哦”点头,满脸纯真,也不知听明白多少。
江有盈笑着挥挥手,“走了。”
沈新月有样学样,“再见,两位。”她还挺会拍马屁的,“恭喜发财哦——”
“欸欸,恭喜发财,恭喜发财。”老板送她们出门面。
小镇上,女同性恋是个挺陌生的词儿,但现在网络发达,新鲜的人和事见得多,其实也没啥稀奇的。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两个人,甭管人家什么性别,过去又什么经历,互相喜欢,觉得合适,愿意在一块过日子,没碍着任何人的事儿。
谁要来横插一杠子,说我不同意,那纯属吃饱撑的,犯贱。
管好自己裆里那兜屎尿屁比什么都强。
喜欢就在一起了,是什么身份就说什么身份,没什么忌讳,江师傅大大方方的。
沈新月上车,系好安全带,手背贴贴脸颊,“你不怕她们议论你呀。”
“议论就议论呗,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怎么说。”
江有盈把着方向盘,歪头看眼后视镜,倒车出库,“再说,有些事情就是得早早说出来,你不说别人永远不会知道。”
她回头冲沈新月笑笑,“我把话说清楚说明白了,是什么原理让她们自己琢磨。”
她开车的样子好帅,袖子挽到小臂,腕部关节有块凸起的骨头,手掌灵活快速转动方向盘,目视前方,脊背笔直。
说话的声音又那么柔,音调适中,吐字清晰,稍带了那么点磁性的沙哑。
她脸瘦瘦的,皮肤很白,眼睛不是傻牛一样那种大,单眼皮眼尾上挑,鼻梁窄秀高直,侧颜沉静而淡泊的美。
沈新月瞪着两只傻牛一样的大眼睛,呆呆看了会儿,双手把脸捧着,不说话,自己在那美。
旁边半天没发出声音,江有盈快速扭头看一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咩呀——”沈新月音色都变了。
趁着红灯,江有盈把手伸过去摸了下她额头,“好烫!是不是发烧了。”
沈新月娇滴滴“嗯”一嗓,先是点头,又摇头,“是发骚了。”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江有盈哭笑不得,轻轻弹她一个脑瓜崩儿,“傻子。”
随后她们开车去了镇上的衣禄街。衣禄是衣食福分的意思,在本地丧葬文化里又有一层特殊含义,指人死后的香烛供奉等。
衣禄街整条街都是花圈、纸钱,以及寿衣等,附近几个镇包括市里也相当出名,很多人大老远专程开车来买。
也只有长水这样的小地方,还保留着传统的丧葬习俗。
快到清明,衣禄街比菜市场还热闹,时代真是变了,房车之外,店里还有纸扎的手机和电脑,沈新月穿梭其中,看顾客手里大包小包跟老板杀价,心里酸酸的,也暖暖的。
她似乎产生幻境,看到每一个顾客脑袋上都飘了个白色小人,手指着店里那些纸做的小玩意,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底下的实体小人就跟随指引,晃进店里,这个来一捆,那个来一扎……
沈新月一点不害怕。
于是,她看到前面江师傅头顶也有一个小人,长头发温温柔柔的样子,屈膝跪坐在蒲团,穿件宽大的白衣裳,手掩唇羞答答指了个方向,江师傅就走进店里。
“给妈妈买几件花衣裳吧。”
江有盈拿起几张塑封的硬卡纸,上面花纹是清末时期的民间女子穿着,像青花瓷一样好看。
“现代的也有。”老板又递来几张,“连衣裙,皮裤,还有爆炸头。”
怪时尚的。
沈新月跟着在旁挑选,一万一张的粉钞拿了好几沓,还有传统的黄色纸钱两捆,香烛一把。
“手机电脑也拿上,别人有的,咱妈也得有。”她说。
江有盈笑,沈新月问:“妈妈的买了,爸爸呢?”
“他可以去打工。”江有盈安排道。
沈新月“哈哈”两声。
山上不能烧纸,有火灾隐患,江有盈计划先带些吃的看望,是祭拜也是郊游,回村夜里找个没风的日子,在铜盆里烧。
“我妈妈长得很漂亮,高高瘦瘦的,我真想让你看看她,可惜我没照片。”
开车回去的路上,江有盈说,那时离家太匆忙,没来得及带。
“为什么要离开家?”沈新月好奇问道。
江有盈转头看她一眼,“有不得不离开家的原因。”
说了等于没说。
沈新月也没那么不识相,“那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
她点点头,“等我们再熟悉一点。”
现在还不够熟悉吗?大概吧。沈新月头转向车窗外,看街景飞驰着倒退。
说不介意是假,可这种事怎么好追问。她防心还是太重了。
“不是你的问题。”
过了几分钟,江有盈补充。
沈新月从塑料袋翻出颗玉米软糖剥了喂给她,镇上买的,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我知道,我不急。”
嘴里老实,心里小算盘拨弄得响,算她大概什么时候离开家,来到秀坪,又什么时候跟李致远结婚……
沈新月记得她之前说过,十五六岁的时候离开过一次家,去了江城,住在江边的小旅馆,希望可以长出一双翅膀,飞……
“那,现在的你,找到你心中的那个世外桃源了吗?”沈新月下车的时候,抱着满满一塑料袋玉米糖问道。
江有盈下车,站在村口水泥停车坝,小拇指挂着车钥匙,叉腰站着,在春日暖融融的微风和傍晚橘色的天空下,眉头微皱似在思索。
下一秒,沈新月后背抵在车门,被她手掌握住咽喉,抬高脸颊,承受那突如其来的吻。
江有盈的干脆利落,以及骨子里藏的那份狠,在亲密关系里同样有所体现。
被迫承受索取,沈新月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风声和心跳声。
她的吻带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又温柔得让人心颤,沈新月手指不自觉抓紧她衣摆,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玉米糖撒了一地。
良久,江有盈缓缓松开她,额头相抵,呼吸急促,“什么感觉?”
沈新月脸颊泛红,眼睛湿漉漉,被亲得有点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都是多余。她眼神太深,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窒息。”沈新月老实回答,“你刚那样掐住我,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觉窒息,即使是在秀坪。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外婆房间,她翻照片,把你介绍给我,告诉我你的名字,说你是她的外孙女……”
第一眼,江有盈就喜欢上照片里那个女孩,她想把她拐到身边来,霸占了。
“听说,如果人在童年或少年阶段,遭受太多痛苦,长大后很容易沉溺在幻想中无法自拔,难以面对现实生活……”
江有盈音色更哑,呼吸像一把火,要把周围全部点燃。
“你知道吗?我幻想的那个人就是你,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在你还在跟别人谈恋爱的时候,我疯狂幻想过你。”
“你……”沈新月舔唇,感觉自己这次真要烧起来了,身体发抖,被她的坦白震撼到不知所措。
“那,那你都幻想些什么内容。”
四目相对,她双眸漆黑如渊。
“跟你做。爱。”
第40章
幻想世界,无所不能,她们有千百种方式相遇,只一个眼神,彼此明了,床笫间纠缠,难分难舍。
从此形影不离,相依相伴。
“我想要你回来,回到秀坪的小院,到我身边来,又不知你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需独自经历些什么才能达成条件,我只是想你,很想你……”
她的嗓音低沉柔和,屈指刮过沈新月锁骨凹陷处,来来回回,耐心而细致地摩挲。
她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只在指腹稍施加些力道,“她们怎么敢那样对你?欺骗,背叛,只一味贪婪索取,毫无感恩之心。”
她谴责她们的不忠不义,那是她曾梦寐以求的宝贝啊。
沈新月被困在车门与她的臂弯之间,橘子花香甜味愈发浓烈,混合着她的气息,酒般醇厚。
有些醉了。
不知不觉,太阳坠落山巅,混沌夜色四面八方围剿,只有停车场道闸栏杆电子屏一点猩红明明灭灭。
她冰凉的指尖顺肩线游走到腰际,“我幻想,我们在小房间接吻,你会对我说些什么,我该怎样回应,你又会以何种姿态进入我的身体……”
她的露骨表白不禁让人面红耳赤,乡道上摩托车轰鸣而过,沈新月吓了一跳,朝前轻轻推了把,掌心触碰到她纯棉衬衫下的浑满,又慌忙缩回。
“你想要吗?”她细长的手指在将沉的暮色中细微动作几下,木质衬衫纽扣解开两颗,女子柔美曲线半隐半现。
她在耳畔低语:“那些人其实根本不了解你,也不是真正的爱你,过客罢了,都不是你的正缘。”
“从那时你就开始喜欢我了吗?”沈新月被撩拨得脊椎发麻,声线颤抖。
这情形换谁来都招架不住。
“想被爱,也想奉献爱,她们跟我比,明明都差得远,你还为她们伤神流泪,命运真是不公。”
夜风横掠,道闸栏杆细微颤动,发出呜呜声响,后背抵在车门边的凉与她身体的热形成鲜明对比,过分煎熬。
偶闻乡野遥远犬吠,沈新月睫毛微颤,抿抿嘴唇,牵在她衣摆的手缓慢搭圈住她腰肢,“所以对你来说,那次其实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在她的世界,江有盈的幻想世界,她们可能早就滚过八百次床单。
“你会觉得我是很可怕的人吗?”
她软下声调,身体完全依靠过来,“是你先问我的,我的桃花源,我把心里想的都如实告诉你,你会被吓跑吗?”
山风清朗,散不去掌心潮热,她口中的桃花源,竟只存在于想象。
沈新月心软得一塌糊涂,“我很高兴,又替你感到难过,可惜我完全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包括后来到秀坪,我还以为你讨厌我,才总是故意刁难我。”
她反差实在太大,沈新月想了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有预感,那必然不是什么好话,江有盈仍是耐心十足,且充满期待。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认。”
“现实中唯唯诺诺,想象里重拳出击。”
沈新月弯腰,额头抵在她锁骨笑,“你之前拒绝我好多次,还说我是大小姐,不是来秀坪过日子的,我好生气。”
原是爱之深,恨之切。
停车坝外面是一片荒地,没有荷塘也没有瓜田,春风化雨,野草长到人小腿高,四下里蛐蛐此起彼伏。
她们靠得很近,鼻尖依恋相蹭,又一搭没一搭亲,不知不觉,两人调换了位置,沈新月翻身将她反抵在车门。
“原来是你想跟我睡觉,还信誓旦旦说什么特别洁身自好,真会倒打一耙。”
呼吸骤然收紧,她指尖掐陷在沈新月后腰布料。
有车来了,行舟般滑动至闸门前,大片光亮投来,沈新月手指封在她唇,“别发出声音。”
“怕什么?”江有盈侧头看了眼车来的方向,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老实,钻进衣摆,肌肤上划出细微的痒,“怕人知道你跟村里小寡妇搅和上了?”
那人在找地方停车,技术却不怎么样,磨来磨去,半天不能入库,笨死了。
光下,她锁骨泛起珍珠般柔润的光,面上装得稳当,颈间却起了层薄汗,随吞咽起伏,像竹叶上早春薄薄的一层雨。
沈新月惩罚性张嘴咬住她唇,犬齿来回轻碾,声音含糊不清,“说到坦诚,你跟我比实在是差远了。”
那人终于把车停好,车门“砰”一声,惊起荒草丛中不知为何的夜游生物,扑棱翅膀的声音混杂着布料摩擦的碎响,以及唇齿交战间急促的呼吸声,啾鸣声。
江有盈后腰抵在车门把手,金属的凉意刺得她浑身发抖,沈新月扯开她衬衫第三颗纽扣,突然抬膝顶进她腿间。
那人还不走,车边转来转去,不知道找什么,嘴里还嘀嘀咕咕。
喉间溢出闷哼,江有盈掌心按住沈新月膝盖,眼神警告。
天完全黑下来,月亮自东方升起,是一轮满月。
衬衫下摆掀起褶皱,沈新月抬膝,“有幻想过类似的场景吗?”
月明夜,野地,停车坝,犬吠,夜鹭。
进行到眼下这步,江有盈不得不承认,她想象力还是不够。沈新月扯住她散开的衣领,月亮背叛她,将她的狼狈一览无余。
荒草在夜风中翻涌如浪,把凌乱交错的呼吸声掩盖,那个蠢东西终于停好他的破车哼着小曲离开。
江有盈想过另外一种场景。
不能出工的日子,大多在炎热的夏季,她仰头大口呼吸,身体紧绷成一张弓弦,想过的,凉席汗湿出另外一个人的形状,火和电一路席卷着窜向后脊,她呼喊出声。
“纸上得来终觉浅。”沈新月沿路寻回她唇,轻咬,“对吧……”
没等到她的回答,手机铃声突然响,如一道旱地雷,振聋发聩。
退后,彼此拉开些距离,江有盈慌忙拿起手机接通,又快速拿远,深呼吸调整后才贴回耳朵。
沈新月看到电子屏幕光照亮她颈部小片皮肤,那里已渐渐浮现出她方才的标记。
“就来了,村口停车。”挂断电话,江有盈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是外婆。”
话音刚落,沈新月蹲到地上。
她顿时吓得一激灵,大跳几步躲开,手揪住衣领。
“我捡玉米糖……”沈新月抬头,也被吓了一跳。
她眼珠一转,眯眼邪邪笑开,“你以为我要干嘛,帮你口啊。”
“混账!”恼羞成怒,江师傅飞踢一脚。
回程路上,沈新月蹬鼻子上脸,狗皮膏药似贴在人后背,“要不要试试,嗯?”
“没兴趣。”变脸超快,江师傅又装作无欲无求。
沈新月才不信,“不是做梦都想跟我做吗?还没有得到呢,就祛魅啦。”
“早就告诉过你。”
她又来了,“我这人特别洁身自好。”
沈新月白眼,“事到如今,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口是心非的家伙,其实早就馋得流口水了吧!”
什么话!江有盈肩膀撞开她,“上一边去。”
停车坝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暧昧气氛全散个干净。
小院,最后一个大菜端上桌,柳飘飘院门前来回踱步,早就等得不耐烦,远远见两人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小跑上前一把扯来,“等你们半天,赶紧进屋吃饭,饿死老娘了。”
沈新月把玉米糖递过去,“饿了你们就先吃呗。”
“什么话,一家人当然要整整齐齐的。”
柳飘飘接过糖,挽着她胳膊,“人齐了才能开饭,是你外婆定的规矩。
江有盈默默跟在后头,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就很满足,心里有个位置酸酸胀胀的,也饱饱的。
“满满!”柳飘飘回头。
江有盈“欸”一声,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
柳飘飘左右挽着往家走,“快快快,加快脚步。”
转过脸,江有盈一直很认真看着她,还以为她有事要说,瞪着眼睛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句,终于明白,她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想挽着,手臂挽着。
路灯把人影拉得斜长,江有盈盯着路面忍不住笑了下。
饭桌上外婆痛心疾首,“满满呐,你图她啥呀,咋这么容易就答应跟她好了。”
柳飘飘还是向着沈新月,“我们嘟嘟挺好的,江师傅也挺好的,两个多般配。”
沈硕埋头吃饭,柳飘飘桌子底下给她来了一脚,“说句话,你女儿谈恋爱了!装什么哑巴。”
沈硕终于搁下碗,“那你是打定主意要留在秀坪了。”
这句话沈新月不知听了多少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
外婆问过,江有盈问过,现在妈妈也问。
她还是耐着性子,“但事先说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这个问题。”
她说:“对我来说没什么留不留的,秀坪是我的家,我住在自己家,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跟谁都没关系。就一定是非得为了谁,为干点什么吗?这是我的家,仅此而已。”
沈硕点点头,“行,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饭后沈新月自觉去洗碗,洗完出来发现家里两个卫生间都被占了,沈硕洗澡,柳飘飘也洗澡。
“你俩就不能一块洗?”沈新月隔着门问。
沈硕不搭理,沈新月去二楼卫生间又问了一遍。
柳飘飘倒是不跟她见外,“年纪大了。”
“床死了?”沈新月问。
柳飘飘让她滚,“老娘拉屎!”
沈新月下楼,外婆让她去隔壁,“你江师傅家啥都不多,就厕所多,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厕所。再说你俩不都好了,还分房睡呐。”
“唔,那好吧。”脚步一转,发尾轻灵打个旋,“既然外婆都这么说了。”
这次没提前申请,她直接去敲门,里头人慢吞吞拉开条门缝,“有何贵干。”
“姑婆晚上好。”沈新月直接给人鞠了一躬,笑眯眯的,“来借卫生间洗澡。”
江有盈上下把她一扫,满脸‘我还不知道你’那种轻蔑表情,“进来吧。”
“姑婆慈悲。”
沈新月进卫生间之前回头看了眼,江有盈正坐在小沙发上装模作样看书。
保证质量的同时,提升速度,对镜仔细清洁口腔,沈新月洗完澡出来,沙发上那人却不见了。
八成是在楼下洗澡,沈新月直接爬上床。
江有盈床是真大,真软,她也是真的高估了自己,上午翻塘,中午没怎么休息,下午跟着去市场,回来洗碗,又帮着把买来的肉收进冰柜,实在累极。
所以,等到江有盈洗完澡回到房间时,沈新月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已踏踏实实睡着了。
起先疑心她装睡,扮猪吃老虎,江有盈手机打光,弯腰凑她跟前。
好家伙,整个人完全没知觉了,呼吸绵长,睡得又香又沉,小猪似的。
长长叹了口气,江师傅回头看了眼,又叹口气,默了半晌,转过身给她掖掖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