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季节晚上睡觉还不用开空调,蚕丝被柔软蓬松,像云朵团团簇簇把她包裹。

    好比个玩积木的孩子,游戏进行一半,抵不住困倦,昏沉倒下,沈新月跪姿卧趴在床,脸颊深陷枕头,被子里缩得小小。

    江有盈伸手抚摸她披散了满枕的长发,微微泛着潮,那缠绕在指尖的,是她身上独有的清雅木质香气。

    像一把雕刻精美,保养得当的檀香小扇。

    月光斜照,为她镀上一层柔软的珠光,江有盈想起去年翻修旧屋时,后院倒塌的老房里两只娇怜无助的猫崽。

    喂些水和粮,轻柔几句哄,它们就毫无防备躺倒在地,袒露肚皮,细软绒毛随心跳和呼吸微微起伏。

    后来两只猫咪被外婆收养。

    果然是装模作样五分钟,荣华富贵一辈子。

    床垫细微震颤,江有盈缩回手指,平躺自己位置,闭上眼睛。

    沈新月在梦里嘟囔着翻了个身,温热的鼻息溅落在颈侧,江师傅顿时僵成簸箕里的咸鱼干。

    趴着到底不舒服,还是她一直在装睡?

    等了半分钟,也是煎熬得不行,江师傅忍无可忍睁开眼睛。

    她睫毛好长,鼻子好小,往下,嘴唇粉粉嘟嘟,模样好乖。

    江有盈看过她小时候的照片,跟现在差别不大,尤其嘴唇,特质鲜明,有个翘起的小小唇珠。

    看起来很好亲欸,要不要趁机偷亲一下?

    月色中,衣料窸窣声响,江师傅心神一震来不及伪装,沈新月嘴里叽里咕噜听不清说的什么,抬腿压住她小腹。

    “呼——”

    不太适应啊,江师傅从来没跟人同床共枕过,四肢规规矩矩,僵硬如石。

    早些年睡大通铺不算,妈妈也不算。

    难以入眠,江师傅盯着天花板数羊,数到第五百二十只时,她心里憋的那股气快要把自己撑爆。

    讲不清楚在气什么,想一脚踹飞她,又十分不舍,着迷这份依恋。

    许久,她终于承认,幻想到底是如她所愿走进现实,咬牙切齿的是她,扭捏不安的也是她。

    乡野空旷,太过安静,她初来乍到也难以适应,常常在夜间眺望那没有一丝光亮的原野,心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好像这世界只剩了自己,怕到不行。

    于是在另一个无拘无束的平行世界,她想象的那个人,踏踏实实躺在枕头边。

    那眼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小心调整动作,尽量不发出声音,如果被发现就假装睡着,江有盈侧脸亲吻过她的嘴唇,感到十分欢喜。

    晨光漫过窗棂,沈新月是被热醒的,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脚试着蹬了下被子,惊觉手脚被缚,睁开眼,顿时慌乱。

    江有盈沉静睡颜近在咫尺,那双摄人心魄的眼如某种兽类栖息在幽暗山洞,睫毛是虚掩的草木,误入的旅人经过,不由屏住呼吸,把脚步放轻,也借机把她完整拓印在脑海。

    “看够没?”带着鼻音的沙哑呢喃。

    沈新月浑身一抖,这家伙眼睛都没睁,却像拎小猫手指精准提起她后脖颈。

    “欸?”沈新月动身往后挣了挣,“你咋在我床上。”

    江有盈睁开眼,“麻烦看清楚,是谁在谁的床上。”

    沈新月当然没有失忆,她狡黠一笑,“哎呀原来是我在你床上,那该说是我自投罗网,还是江师傅扫榻以待呢?”

    下一秒,她眼前一花,被反剪了双手脸朝下扣押在床垫。

    “哎呀!”沈新月挣了几下挣不开,“快松,胳膊痛痛痛——”

    江有盈俯身,长发依次垂落,像柳枝在河面上扫,几缕调皮钻进她衣领,“说是借卫生间洗澡,洗完直接钻了人家被窝。”

    她学习能力真是强,屈膝顶,“还说不想跟我睡觉。”

    沈新月不由得“呜”一声,浑身血跟着往上涌,整张脸连着脖子红透。

    她不甘被钳制,奋力抗争,“才不是!我不是那种人。”

    羞恼到极点,她甚至口不择言,模仿古早影视剧里的霸道人设,“否则昨天晚上在停车坝,我就把你狠狠地办了!”

    “办了?”江有盈惊奇地睁大眼睛,险些以为自己聋了。

    她手臂持续发力,像骑只小马驹,腾出一只手朝后,在马屁股狠狠一巴掌,“你再跟我说一遍,谁把谁办了?”

    “哎呦疼——”

    沈新月立即缴械投降,“姐姐我错了。”

    误打误撞,这声“姐姐”真是喊到人心坎里,江有盈松开手,将她翻转。

    沈新月虚弱横躺在榻,“这招擒拿手你不会是在号子里学的吧。”

    脸色微变,江有盈迅速起身离床,沈新月回头,视线只抓捕到她白色睡裙下一双细瘦雪白的小腿。

    说起来,江师傅确实很久没开过那个玩笑了。

    沈新月独自在床上躺了会儿,看她前前后后忙,抱着衣服去卫生间,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洗漱穿戴好。

    “对我还这么防备啊。”沈新月从床上坐起来,“连换衣服都躲卫生间,还把门反锁。”

    “我起了,你随意。”江师傅潇洒离去。

    沈新月气得捶床,嘴上说想跟她睡觉,想得快疯了,做梦是她,还拿她当X幻想对象,其实防她跟防贼似的。

    “再也不跟你好了。”沈新月发誓。

    “还是因为我睡着啦?”

    不甘心,沈新月洗漱完,追到楼下。

    江有盈弯腰往洗衣机里丢了颗凝珠,合拢门,选择模式,启动。

    沈新月解释,“昨天真的太累了,本来我都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结果中午在瓜棚说眯眼歇会儿,歇着歇着就睡着,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江有盈理解,沈新月还没完全适应每天劳作不休的乡村生活,久坐办公室,需要时间调整。

    可那又怎么样,不耽误她生气。

    “你别跟我计较,明天,要不今晚,我现在很有精神*,已经休息好了。”沈新月三指并拢,指天发誓。

    江有盈伸出根手指拨开她,去了工具房。

    沈新月黏着她小碎步跟上。

    拿起扳手,皱眉研究,放下;拿起铁钳,皱眉研究,放下;打孔的电钻,拿起研究,放下。

    江师傅满脸严肃,装作好忙。

    沈新月再不懂这些铁坨坨,也看出她是在摸鱼。

    “啥意思呀,别瞎捣鼓了,给句准话。”

    好吧。

    江师傅挺背站直,面无表情道:“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性冷淡。”

    沈新月嘴巴张得大大,“性冷淡你成天幻想跟我颠鸾倒凤,一亲就软,还哼哼。”

    傲然昂首,江师傅理直气壮,“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自给自足。”

    沈新月满脸痴呆。

    “怎么?对我有意见。”

    她一撩头发,“我只接受柏拉图,不愿意的话,那你自便好了。”

    好一个柏拉图。

    沈新月点点头,气笑了,“那就柏拉图呗。”谁怕谁。

    说完,立即退后三步,举手,“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不会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如果实在情难自禁,我会向你学习,在幻想世界寻找安慰。至于您,自便好了。”

    “慰”和“自”,她咬得特别重。

    说完就走,回家去喂鸡,拿菜叶撒气,木头墩子剁得笃笃响,拌好鸡食,铁盆往地下一摔,“吃!给我使劲吃!”

    小鸡们不懂,撒丫奔向食盆,没心没肺吃嘛嘛香。

    柳飘飘提裙跑来,胳膊肘撞撞,八卦得要死,“咋样咋样,昨晚情况。”

    都是成年人,言下之意,无需挑明。

    不提还好,沈新月挫败,“我睡着了。”

    “你睡着了?”

    柳飘飘听不懂,“什么叫睡着了。”

    沈新月细细解释一番劳动的艰辛,而此劳动非彼劳动,是踏踏实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

    “我也不想,但实在是累,又累又困。”

    只能怪江师傅床垫太软。

    “你不行啊。”柳飘飘总结。

    沈新月表情裂开,“别这么龌龊。”

    “我说你体力不行。”柳飘飘拍拍她肩膀,“不过也没事,多锻炼锻炼,加油吧。”

    她今天说话还挺客气的,沈新月饭桌上知道为什么,她们要走了。

    “歇了好几天,工作的电话一直在催,虽然对你还有很多的放心不下。”

    沈硕难得温和,“这几天我看出来了,秀坪的生活你挺适应的,既然你喜欢就留在这儿好好过日子吧。至于将来的变数,等真的到了那天再说。”

    沈新月愣住,好多年没听过妈妈这么心平气和讲话。

    她搁下筷子跑去她面前,展开双臂,嘟着嘴要抱。

    沈硕受不了这种黏糊,表情很难受,可柳飘飘一直在旁边踢她。

    她黑着张脸起身,手臂快速在沈新月后背拍了两下。

    “不过你那堆烂事儿,尤其是房子……”

    沈硕永远是解决问题为主,“你最好还是跟我回去一趟,手续文件什么,可能需要你亲自核对。”

    “回江城?”沈新月问。

    默默围观的江师傅手腕一抖,咬了半口的馄饨摔进汤碗,油星溅落在手背,心口也随之一烫。

    沈硕向来注重效率,“吃完饭就走吧,早去早回,行李我们都收拾好了。”

    扯来纸巾,缓慢而用力擦拭,江有盈拳心收紧,努力克制颤抖的声线,“要不再迟两天吧。”

    江有盈目光看向沈硕,努力忽略她身边那个耀眼的存在,语气却不自觉多了些弱弱哀求。

    “明天是我母亲祭日,我今天准备做一锅卤味,到时候带去山上……是祭拜,也是郊游踏青,两位长辈平日工作繁忙,难得有休息日,都说‘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这大好春光,辜负岂不可惜。”

    沈新月狐疑歪头,咋莫名其妙开始背诗。

    第42章

    外婆一拍脑门,“是啊,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最擅长洞察人心,柳飘飘歪个身子,“都做些什么卤味?”

    “鸡鸭手,鸡肝,牛肉,还有鹌鹑蛋什么的。”江有盈老实答。

    顿了顿,急切补充,“再做些凉面,你还有什么喜欢吃的?我都能做。”

    “这么丰盛!”

    柳飘飘举目望向沈硕,“我想吃。”

    沈硕叹了口气,“祭拜确实是大事。”

    一桌人忽地没了声响。

    人家把亡母搬出来,再犟着说要走就太不仁义了。再说,江师傅多好一人,平时没少给她们寄肉寄菜,出钱又出力,现在身边正需要人。

    最后是外婆站出来替她们拍板,“那就多留两天呗,反正事情都耽搁了。”

    沈新月坐回位置,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偷乐。江师傅舍不得她呢。

    荷塘里的活儿剩得不多,不用再雇人,沈新月吃完早饭,自己拿了橡胶衣出门。

    藕埋好,还需要施肥,江有盈把三轮车开到荷塘边,车上一麻袋一麻袋的肥料搬下来。

    沈新月刚穿好橡胶衣,没急着下水,是专程等她来,“其实你不说我也会提醒妈妈的,我答应要陪你去,不会失约。”

    “跟你没多大关系,我只是想人多热闹热闹,让妈妈看看我现在的生活,以及我认识的朋友,告诉她我过得挺好的,让她放心。”江有盈从裤兜里摸出把蝴蝶刀,成心炫技,指尖灵活一绕,弯腰割开麻袋。

    欲盖弥彰过于明显。

    沈新月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江有盈不满,抬头皱眉盯着她,“你笑什么?”

    “我开心啊!”沈新月晃晃脑袋,“我开心笑还不行了,管得真宽。”

    说不接触就不接触,江有盈把麻袋一个一个割了,腐熟的肥料倒在地上,沈新月蹲旁边看,也不说帮忙,等她弄完才提着锄头去薅。

    她没技巧,穿着橡胶衣下水,怀里抱个装满肥料的塑料桶,一把一把往外刨。

    不说话,江有盈站岸边看着。

    荷塘有左右两大片,中间一条土路,沈新月一上午都没弄完一片。

    累,实在太累了,穿着橡胶衣本就行动不便,淤泥更增加阻力,她一手抱桶,一手撒肥,中午上岸,浑身都要散架,躺土路上跟死了一样,半天不动弹。

    “你得给我涨工资。”她虚弱得要命,想把柳飘飘喊过来,好好睁眼看看,农活儿到底有多累。

    “才不是我不行,我很行的!”沈新月对着天空大声说道。

    回家吃饭,碗都端不起,沈新月连板凳也不坐,就蹲地上,下巴颏垫桌,拿勺往嘴塞。

    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外婆和沈硕都不说什么,随她去。

    柳飘飘负责给她夹菜,“你这双手啊,去大学食堂打饭正好。”

    江有盈小口吃菜,看得出情绪不高,脸上没什么表情。

    大家伙儿寻思着,快到她母亲祭日,也没多问。

    吃完饭,继续下午的活儿,沈新月仰天哀嚎,跟个橡皮人似把自己拖去荷塘边,看到还有那么大一片塘的活儿,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淹死。

    江有盈抱来十几米长的塑料水管,“你休息吧。”

    沈新月摇头,“我不要休息,这是我的工作。”

    “你工作效率太低了。”

    江有盈从电三轮后车斗又取下个人力的小型手摇水泵。

    她把水管一头接荷塘,另一头拖着去了河边,水泵架在岸上,接上管子,使劲摇几下,不多时管子另一头水流出来。

    沈新月迷糊,“水越多阻力越大,我还怎么施肥。”

    江有盈不搭理,塑料桶倒扣,坐在岸边玩消消乐。

    牛气什么呀!沈新月哼哼两嗓,也不下去干活了,“我倒要看你怎么办。”

    水还不需要太深,天上会下雨,蓄个差不多,江有盈起身去岸上鸭棚,一块蓝色塑料布底下竟翻出艘小船!

    船下还有一柄桨,她单手拖着小船到荷塘边,轻松把它掉个,船推下水,肥料堆上去,人跳到船上。

    沈新月终于看明白了,一瘸一拐追到岸边,“有船不早说!你成心看我笑话!”

    “你也没问。”江有盈划船远去。

    沈新月掐人中,抻着腿坐地上,摸出手机给丁苗发消息。

    [这恋爱谈得可太憋屈。]

    [直女嘛,你选的,耶稣也救不了。]

    丁苗说。

    沈新月再次掐人中。

    荷塘的事情忙完,就没什么别的活儿,下午接待了两个客人,沈新月问过,人家不需要陪玩,她乐得轻松,树下摇椅躺着。

    江有盈明显比她精力旺盛得多,回来就开始准备明天要带去山上的吃食。

    卤菜简单,调好酱汁,洗干净的肉直接下锅煮,煮烂糊了锅里泡一晚上,明天吃着正好。

    一天天开始热了,听见树上有蝉叫,断断续续,裹着春天的潮气往人衣领里钻,沈新月把外套拉链拉开,敞着怀纳凉。

    厨房里八角桂皮的辛香混着豆瓣酱的咸鲜飘来鼻端,沈新月横在摇椅半眯着眼,看厨房里江有盈鲨鱼夹上翘起的发尾一晃一晃,正在给鹌鹑蛋剥壳。

    葱白指尖沾着酱色汁水,手背凸显的骨骼轮廓若隐若现。

    “吧嗒——”

    一颗带壳鹌鹑蛋滚到沈新月脚边。

    “喂狗了。”里头那人依旧背对着她。

    沈新月瞬间弹起,“骂谁呢?”

    “没骂谁,吆喝狗。”

    江有盈回头,又一颗圆滚滚的鹌鹑蛋飞出来。

    一会儿的功夫,弹了四五颗。

    “行了行了。”沈新月皱眉爬起来,“浪费粮食。”

    她没骨气弯腰去把蛋一颗一颗捡了,拿水冲一下外壳染的泥,蹲在垃圾桶边,自己剥了吃。

    小鹌鹑蛋一个一口,别说,味道还不错。

    吃完她晃晃悠悠去厨房,下巴直接往人肩膀上一戳,垂着手半死不活。

    蝉声止,灶台上,砂锅里,卤汁咕嘟。

    像一只蝴蝶莫名的亲近,江有盈呼吸一凝,担心惊扰了她。

    “真累啊。”沈新月嘟囔着抱怨。

    “还要不要?”江有盈垂下眼帘,偏头看她,手腕同时举高,两根手指捏着颗刚剥好的蛋。

    沈新月掀起半拉眼皮,懒懒一扫,张口咬住她手腕。

    鹌鹑蛋掉地,江有盈痛嘶一声,反手捏住她下颌两边,拇指正按在唇角,“说你是狗还不承认。”

    “错,是狐狸”头往前一伸,沈新月启唇含住她拇指,舌尖横扫过指腹,随即啵唧一吮。

    “专治装模作样!”

    江有盈触电般收回手,心跳全乱,手肘碰翻晾在竹匾里刚焯过水的鸡鸭手。

    沈新月才不帮忙,“哼”一声,傲然离去。

    蹲下身,捡起翻倒的食材,包括那颗雪白的鹌鹑蛋,流水冲洗后,江有盈最终把它送入自己口中。

    晚饭的饭桌上,两人全程无交流,直到饭后,沈新月才再次来到隔壁小院,手里端个玻璃杯,是外婆做的酸梅汤,去年梅子熬的酱。

    江有盈还在厨房忙活,做凉面,给卤好的牛肉切片。

    “冰镇的。”沈新月玻璃杯喂到她嘴边。

    江有盈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皱眉,“太甜了。”

    “不应该。”沈新月尝过的,“就是怕甜我还让外婆多放水……”

    话没说完,江有盈骤然逼近,她感到眼前一黑,唇一凉,酸梅汁顺着两人贴合的嘴角滑落,滴滴答答,微敞的领口洇染出小片深色痕迹。

    “如何?”江有盈退开半步,敛目紧盯她几秒,竟再度俯身,舌舐去她唇周痕迹。

    握杯的手不稳,酸梅汤洒出一些,沈新月还来不及反应,对面第三次靠近,玻璃杯接走,一把攥住她手腕,弯腰,舌滚过她的虎口,快速舔过手指。

    就你会?江有盈眼神挑衅。

    沈新月完全丧失意识,耳边只有自己强烈到快要爆炸的心跳声。

    作恶的家伙没事人一样,筷子捞起锅里煮七分熟的面条过凉水,篮子沥沥干,倒油开始拌。

    “唔”一声,沈新月捂脸跑掉。

    蹲在两间小院之间,路边砖墙底下,她双手疯狂给自己扇风。

    过了五分钟,江有盈凉面做好,罩上保鲜膜刚要搁冰箱,沈新月又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门口对手指,“那个,你妈妈喜欢吃什么……”

    江有盈回头看了眼,合拢冰箱门,“酒酿圆子,少糖冰镇。”

    “我让外婆做。”沈新月细声:“不能什么都让你准备。”

    “站住。”江有盈扬声。

    沈新月跑出两步回头,乖乖定在那。

    “别麻烦外婆了。”江有盈再次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罐甜酒出来。

    “那我来!”沈新月迈进厨房。

    她觉得自己有点太好拿捏了,心里不大服气,可一到这人面前就自动变成小鸡崽。

    不愿承认自己是狗,可江有盈明显技高一筹……

    她是狐狸精!沈新月想到了,暗暗点头。

    大碗里盛些糯米粉,依照她的吩咐,逐步添加温水,最后揉搓成光滑的面团,沈新月发现自己跟泥巴打了那么久的交道,还有点效果的。

    埋头专心致志手搓圆子的时候,旁边江有盈咳嗽一声,“晚上去我房间。”

    努力憋笑,窃喜没藏住,沈新月学她咳嗽两声,手背擦擦鼻梁,“去干嘛。”

    “你说干嘛?”明知故问。

    “不知道呀。”沈新月脸快笑烂了。

    酒酿圆子煮好晾凉,沈新月回了趟家,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当然更多是炫耀。

    “不回来睡了,不用等我。”

    “没人等你。”柳飘飘借了江有盈的投影仪,在院子里看电影。

    沈新月瞄一眼,是沈硕年轻时候拍的文艺片。

    “什么烂片都看,审美低级。”沈新月真没胡说,某瓣评分四点零,真的很烂,她大学时候看过,全宿舍都看睡着了。

    当然文艺片也有好处,因为人们根本不知道导演想表达什么,想骂都找不到地方下嘴。沈硕看得津津有味,也就她自己能看得懂了。

    “你对我妈是真爱。”沈新月说。

    “滚!”柳飘飘拿吃完的开心果壳扔她。

    蹦蹦跳跳上楼,见房间门大敞,沈新月直接走进去。江有盈坐在小沙发,膝盖上架了本书,头也没抬,沈新月直接去她柜子找衣服,进卫生间。

    洗完澡,她爬上床规规矩矩躺着,江有盈合拢书本。

    等待期间,无聊伸腿勾着床帐玩,没扑腾两下,沈新月揉揉眼睛,开始困了。

    她发誓真不是故意的,平时在自己房间也这样,洗完澡裹上被子倒头就睡,连手机也不想玩,勉强拿出来戳几下,眼皮直打架,屏幕上字都看不清楚。

    强撑着,沈新月爬起去把窗户开大些,让风灌进房间。回床上躺着,等人出来,玩一会儿又觉得冷,被子裹得更紧。

    于是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心里有事,睡也睡不踏实,感觉身边位置添了些重量,有朦胧的人影在晃,她闭着眼摸到旁边人的手,睡得软乎乎热烘烘的身体贴过去。

    这人打半斤麻药似的,亲也没个章法,嘴唇贴着脸蛋,左一下,右一下,刚来点兴致想跟她好好相处相处,她脑袋又拱进肩窝,贴着皮肤发出小鸟的“啾啾”声。

    江有盈忍无可忍,抬手捏住她下颌,“你除了弄得我一脸口水还会干什么?”

    “……那你也是活该,谁叫你整我……人家累坏。”趁机装疯,沈新月把头拱进她衣领。

    刚洗完澡,皮肤温度被水汽带走,冷不丁被烫,江有盈呼吸骤然乱了。

    温软的唇蹭过锁骨,犬牙叼起雪顶的蜜饯樱桃,感觉到她攀附在肩膀的手,她的胆怯瑟缩,沈新月在黑暗中眨眨眼,困意全化成狡黠,迅速滚到一边,“不行,我不能坏了你的规矩,说好柏拉图的。”

    纱帐摇摆,风散去颈间湿热,江有盈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显然是气得不轻。

    “理解,没有我,你怎么睡得着。”沈新月以肘撑腮,“要不给你讲个故事听。”

    “讲什么。”江有盈瞥她一眼,“农夫与蛇?”

    沈新月噗嗤笑出声,纠正,“是农妇与蛇啦!”

    挪挪挨近她,滑溜溜的大腿去蹭,“农妇在雪地里捡到一条蛇,担心它冻死,捡回家塞进被窝,用身体为她取暖,俗话说被盖千层厚,不如肉贴肉嘛……岂料小蛇苏醒,竟变作一绝世大美人,缠着农妇要报恩,欲与她行欢好之事,农妇大惊……”

    说着,沈新月一个鹞子翻身,爬起盘膝而坐,双手合十,竟演上了。

    “阿米豆腐,善哉善哉,老妇我清心寡欲数十年,不日便将飞升成仙,女蛇你莫要坏了我的修行哇!”

    她睁开半只眼,勾勾手指,“你快来呀,来盘我呀——”

    江有盈一动不动。沈新月调换位置,重新扮演女蛇,双臂紧贴在身侧不动,贴着人扭呀扭。

    江有盈冷冷觑着她,“你不是已经变成人了,还蛄蛹什么,又变成蛆了?”

    天呐,好刻薄一女的。

    沈新月被噎,彻底演不下去。

    “你才是蛆。”

    折腾半天,是真累了,沈新月躺倒滚进她怀里,不记仇,鼻尖抵在她心口,默默数她的心跳。

    刚洗过澡,她身上多出股淡淡艾皂香,沈新月膝盖蹭蹭她小腿,敞了衣领,“奴家好热。”

    “热就滚回自己屋。”这个老尼姑当真坐怀不乱。

    沈新月不滚,腿抬高,搭在她小腹,“你屋里凉快。”

    嫌重,江有盈把她推一边,“那你盖被别冻着。”

    沈新月横七竖八歪在那,“后天一大早我可就走了。”

    “能走得掉的,就不是我的。”江有盈淡淡道。

    沈新月“哼”了声,一下没能领会到那句话的具体含义,心想反正还有一晚,看谁先沉不住气。

    然而,在午夜梦回时分,她能感觉到手心那份沉甸甸的爱,以及她落在额头和脸颊的吻。

    口是心非的女人。

    头天说好要去水库那边山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起晚了,早上十点才陆续有了响动。正好,早午饭连着吃。

    沈新月醒来,枕边空空,江有盈没喊她,在楼下忙活,昨晚卤好的肉再热一道,装保温盒。

    还有酒酿圆子,一次性手套,垃圾袋,以及野餐垫……

    她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到,难免多操心。

    沈新月含着牙刷下楼,江有盈正准备把东西拿去隔壁院子。

    “我马上。”沈新月含糊着。

    江有盈抱着饭盒出去,“不赶时间,你慢慢来。”

    院子里一棵山茶花特别漂亮,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十八学士,粉色重瓣,每一片花瓣又布满不规则红色斑纹,十分特别。

    沈新月记得江有盈以前提起过,说小时候家里也养了一株,她妈妈喜欢。

    沈新月挑挑拣拣,选了开得最大最好的一朵,装进衣兜。

    刚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漱口,她眼角余光扫到什么,院子里竟然多了口水桶!

    沈新月吓一跳,险些叫出声,回头看,原来不是水桶,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但跟水桶也没差了,长得高高大大的,胖乎乎的,笑眯眯搓手看她,“早啊。”

    “你谁?”沈新月顿时警惕。

    “刘武。”这人倒也老实,见她害怕,往后退了两步,“你以前没见过我吧,但我记得我是见过你,照片上。”

    在说什么呢?沈新月倒退着往门边走,不搭他的话。

    冷不丁,后背撞到个人,她回头,见是江有盈去而复返,赶忙抓了她袖子,“家里进贼了!”

    江有盈手背擦了把脸上的牙膏沫,抬头看一眼,点点头,“你来了。”

    她这才跟沈新月解释,“刘武,我哥。”

    刘武专门开车来的,到水库走大路有五六公里,江有盈的皮卡是单排,坐不下,都安排在货仓不现实,把人塞进挖机的挖斗里也不现实。

    车在停车坝,沈新月漱完口,直接跟着刘武跑过去,率先抢占副驾位,“你为什么是她哥?”

    刘武看着魁,也许是因为胖,样子倒挺和气,“我年纪比她大呗,我都四十多了。”

    “亲哥?还是表的。”

    沈新月觉得都不像,“她好看。”

    “意思就是我难看呗。”刘武笑笑,“没有血缘,干哥。”

    “为啥认你当干哥,你认识李致远?”沈新月又问。

    “我认识李致远,但我跟他不熟。”

    刘武不上车,开着车门,就站外面跟她说话,“你俩是不是谈恋爱了。”

    沈新月想了想,以江有盈的靠谱程度,这人应该没啥大问题,点点头。

    刘武也跟着点头,“果然,我就觉得她该喜欢女孩。”

    沈新月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刘武补充说:“男的都配不上她。”

    这一点沈新月赞同,且不忘自夸,“我很好的,勤劳又美丽。”

    刘武“哈哈”两声。

    跟江有盈在一起久了,沈新月变得疑神疑鬼,总觉得被嘲讽,看他样子又不像。

    “那李致远呢,就配得上她了?”

    “李致远那是特殊情况。”

    刘武摆摆手,“满满跟他没啥感情,他要不是个残废,我们还不答应呢。”

    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圆圆,盯着他。

    刘武回头瞟了眼,大概意识到说漏嘴,抓抓后脑勺,“在一起没多久吧。”

    “李致远为什么是特殊情况?”沈新月追问。

    刘武四处看看,弯腰,脑袋伸进车门,神神秘秘道:“以前也有男的追她,就在你们村,缠得紧,后来被我揍了一顿。”

    小寡妇肯定是不缺人追的,这点沈新月并不惊讶。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外地的也有,来旅游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弦,爱得死去活来。”

    刘武继续自说自话,“她厉害,亲自上手揍,多揍几次,周围人就老实了。”

    “那怎么跟李致远结婚了?”沈新月伸手要扯,这家伙胖归胖,还挺灵活,像条大鲶鱼一下滑溜走。

    沈新月什么也没打听到,刘武上一边溜达去了,显然是为避开她。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刘武明显不是本地口音,他跟江有盈是一个地方的人,两人极有可能是同一时间来到秀坪,且决定在此定居。

    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只能是原来的地方待不下去。

    沈新月不甘心,跳下车,“那你结婚了吗?”

    这个刘武倒是答了,说没有。

    “你人挺好的,穿得也干净,不像找不到对象的。”沈新月打算从侧面入手,先跟他熟络熟络。

    只要张嘴说话,必然有所暴露。

    刘武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小把戏,摸摸鼻子,乐了,“你咋知道我没对象。”

    沈新月又来了精神,“那嫂子今天怎么没来,按理说你们关系应该不差,说是祭拜其实主要是郊游,我们做好多吃的呢。”

    刘武笑容更大,像是一早就酝酿好,话没出口自己先憋不住乐,“你啥根据就确定是嫂子。”

    东拉西扯,胡言乱语。

    沈新月站在水泥坝子中间,瞪双牛眼,太阳晒得脑壳有点发晕。

    “你神经病!”

    她说完就跑,边跑边回头指,“我要去告诉满满,看你怎么办!”

    巷子里,正遇见江有盈提着打包盒往这边走,沈新月跑去她身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刘武呢?”江有盈淡声,心中已明了。

    “停车坝。”沈新月回答,顺势接过她手里的饭盒,“我帮你拿。”

    手递过去,却不肯松,江有盈静静看着她,“嘟嘟。”

    “他嘴挺严的,还有点讨厌。”沈新月使了点力气,把饭盒接过去,独自往前走。

    “嘟嘟!”江有盈快走几步跟上。

    “没事,我们还不熟嘛。”沈新月腾出手拨弄了下头发,笑一笑,表示谅解。

    “你连觉都不愿意跟我睡,多余的话当然也不需得讲。”

    “是我不愿意吗?”

    江有盈也来了脾气,“明明你不行。”

    “我不行?”沈新月指着自己鼻尖。

    柳飘飘从旁经过,“早说了你不行。”

    第43章

    暮春行路,两辆皮卡沿之字形山路盘旋而上,田里的禾苗已经长得老高,毛茸茸像小兽柔软的肚皮。

    天空高远,白云逐风,远方群山上投射出大片阴翳,如匍匐巨兽,近前,野杜鹃从峭壁裂隙间斜刺出娇艳的玫红,花瓣随风滚落,跌进河道,随水奔向远方。

    车开到大坝底下,前面有个废弃的水文监测站,已被落叶和荒草淹没,旁边一条两人宽水泥小道斜出去,皮卡塞不下,需步行上山。

    还不到丰水季,坝上只放出可怜巴巴一小股,好在前阵子下过雨,河水看起来还算清澈,对岸新发了大片芦苇,茎秆细长而柔韧。

    沈新月搀扶外婆下车,老太太指着路边一丛低矮灌木,“刺泡。”

    这是乡下常见的野果,浑身多刺,果实鲜红呈泡状而得名,江有盈跟刘武去摘了一把回来,分给大家吃。

    柳飘飘表情慎重,“没毒吧?”

    “没毒。”沈硕拿水壶出来给她淘了几颗。

    “女明星就是讲究。”

    沈新月直接往嘴里一拍,“你看我!”

    味道酸酸甜甜,不是特别浓郁,野果嘛尝个新鲜。

    柳飘飘笑了,“能耐,为证明你很行吗?本事用错地方了,小妹妹。”

    “我本来就很行。”沈新月没什么底气说道,回车上帮着拿东西。

    刘武准备了一个登山包,吃的喝的都装里头,胳膊肘把人往外推,“我来背。”

    沈新月有心帮他分担,又实在找不到用武之处,看得出来他经常干这事儿,“你是不是每年都跟江师傅一起上山祭拜。”

    “嗯呢。”包里塞不下了,刘武把野餐垫捆包外面,扶正头顶渔夫帽,率先走到前头,“去玩儿喽——”

    沈新月正要去追,身后“哎呦”一嗓,她回头,柳飘飘高跟鞋卡石头缝里了。

    两者权衡,刘武奸诈,真赶上了,从他嘴里也难撬出什么。

    沈新月跑回去,“谁家好人出来爬山还穿高跟鞋!你演什么乡村玛丽莲梦露呢。”

    沈硕弯腰把鞋跟拔出来,甩掉上面颤巍巍的泥坨子,一个装酒的无纺布袋子里取出双平底鞋,“来。”

    柳飘飘扶着沈硕肩膀站那,沈硕蹲下身帮她把鞋换了。

    “如何?”柳飘飘骄傲挺胸。

    好,你赢了。

    沈新月灰溜溜走开。

    外婆跟着刘武到老前面去了,江有盈紧随其后,沈新月自己落单,身后是牵着手慢悠悠晃荡的沈硕和柳飘飘。

    明明早上起床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儿走在风景如画的山野小道,却莫名感到情绪低落。

    沈新月敲了敲脑袋,一时想不明白。

    野杜鹃花瓣落在肩头,她没心思去拂,垂头走出一小段路,身边多出道人影,是江有盈停在那等。

    下一秒,手被牵住,指缝填满她的温度。

    沈新月噘噘嘴巴,赌气往回缩,被她握得更紧。她手心有些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却温暖得让人心安。

    “走这么慢,是想等野猪来背你吗?”

    江有盈目视前方,语气淡淡的,装模作样的境界出神入化。

    “野猪没看到,等来只狐狸精。”

    沈新月小幅度晃晃脑袋,又得意上,很简单一个人,心里想什么根本不用猜。

    江有盈浅白一眼,“贫嘴。”

    她还是挺宠我的嘛!沈新月踮踮脚尖,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山风带来野杜鹃的清香,她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江有盈手指修长有力,只是指节处似乎有几道细小的疤痕,像是被刀具划伤。

    “怎么弄的?”沈新月把她手举到面前。

    “切肉。”江有盈轻描淡写带过,下意识要把手缩回去。

    沈新月反扣住她手指,“昨天?”

    “小问题。”江有盈把头转去一边。

    “想妈妈了,还是因为我。”沈新月贴着她肩膀,脸凑过去。

    分不清是热气还是碎头发呼在脸上,有点痒,江有盈左右动动脑袋,“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沈新月忽略她的刀子嘴,“虽然妈妈不在了,但你还有我和刘武,还有外婆,如果你愿意,我的妈妈也可以是你的妈妈,我有两个妈妈呢。”

    江有盈不说话,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她发顶、鼻梁,在两人交握的手投下斑驳光影。

    过了几分钟,在沈新月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江有盈清清嗓,“那我辈分岂不跌了。”

    沈新月抓抓脑门,“咱们家这个辈分确实挺乱的。”

    前面刘武停下脚步,指着半山上红艳艳一片刺泡丛,“看!”

    外婆小碎步已经到了跟前,兜里摸出个塑料袋抖开,“这个好,比刚才那树好,一看就甜,泡酒最好。”

    沈新月晃晃手臂,“我们也去。”

    刺泡丛长在一片向阳的坡地,晒够了晒足了,颗颗红艳饱满,她伸手去摘,不当心被刺了下,“哎呦”喊出声。

    “我看看。”江有盈把她手捉来面前,皱眉低头看一阵,张嘴吮去血珠。

    “嗯——”沈新月不由得一声娇喘。

    “哎呦我去。”

    柳飘飘嫌弃得直皱眉,“辣眼睛。”

    沈新月抓紧机会,拳头轻轻打一下,嗓子捏细了,“老婆,还有人在呢。”

    偏脸“呸”一口,江有盈受不了,扔开她手,帮外婆摘刺泡。

    沈硕笑两声,刘武也笑。

    “痊愈了。”沈新月低头看,“原来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神经。”柳飘飘骂。

    还没到山顶,远远看见一棵大树,这不是座坟山,沈新月也没看到墓碑,江有盈知道她在奇怪什么。

    “没立碑,就把骨灰埋树底下,都没用坛子装,直接埋的。”

    沈新月扬起脸,望向前方,“那这棵大树就是你的妈妈了。”

    江有盈跟随视线投去目光,眼神变得温柔而遥远。

    这是棵槐树,据说槐树可以通灵,她走到树下,双手贴合在树干,闭上眼睛,茂密枝叶间撒漏斑驳光点,风过,母亲绵软的手掌抚过发梢。

    刘武放下登山包,按照往年的习惯,先把野餐垫铺上,吃的一盒一盒摆出来。

    外婆也带了东西,塑料袋里掏出几个小酒杯,自家酿的杨梅酒倒上,“满满妈,来看你了。”

    江有盈端起酒杯,浇淋在树根处,回头,“吃吧,开吃。”

    沈新月瞪大眼睛,“就完了?”

    江有盈拍拍她肩膀,“没必要把气氛搞得那么沉重,她离开我已经快二十年*了。”

    再浓烈的悲伤也被时间冲淡得差不多。

    沈新月倒了杯酒,碰碰树干,仰脖一口干了。

    就在刚刚,眼角余光扫到什么,她攥着酒杯蹲下身,看到树皮上刻了几个正字。

    快二十年,那不是十八就是十九,而江有盈曾说过她十五岁离开家……

    沈新月掰着手指算了算,“三十三,三十四。”差不多是江有盈现在实际年龄。

    再数一数树皮上隆起的疤,只有十二道。

    “二十一,二十二。”沈新月算她来秀坪的时间,也是跟李致远结婚的时间。

    这些都对得上,可中间还有六七年呢,她在哪里?她干嘛去了?

    “让你发现了呀——”

    江有盈挨近,喂来一颗卤好的鹌鹑蛋。

    沈新月张嘴接了,“比昨天那个好吃。”

    “既然你发现了我的秘密,那我今天必须灭口。”江有盈眯起眼,邪恶道:“实不相瞒,刚才那颗蛋被下剧毒,你马上就要毒发身亡了。”

    沈新月手掐住脖子,“呃”一声倒在她怀里,酒杯掉地。

    背后柳飘飘呼啊喊啊,说饿死了,让沈硕赶紧给她盛面,马上就要走了,吃一顿少一顿。

    沈新月紧闭着眼睛,还在装死,江有盈盯她看了几秒,手指托住她下颌,抬起脸俯身轻吻过嘴唇。

    “哈哈,我又活啦!”沈新月睁开眼睛。

    江师傅来之前说过,就是玩儿,这么多人在大树底下吃吃喝喝,没刻意避讳,气氛也很难沉重。

    她以前的事情,现场估计就外婆和刘武知道,两人嘴都严,沈硕和柳飘飘也不打算问,平常状态。

    沈新月倒是想知道,问了这么多次问不出来,也不着急了。

    柳飘飘带了平板,架在野餐垫,给大家播她之前拍的剧,犯罪悬疑题材,她在里面扮演一位极有魅力的女性反派角色。

    沈新月看了半集,“比昨晚那部好看。”

    柳飘飘端着碗吃凉面,说你懂个屁,“都不是一个题材。”

    “我只知道好看和难看。”沈新月说。

    “不是一个导演吗?”江有盈站那给沈新月拌面条,“片头我看到导演名字了。”

    手伸长,沈新月隔着外婆和柳飘飘拍拍沈硕肩膀,“妈你进步了。”

    外婆薅开她爪子,“别挡我看电视。”

    接过拌好的面,沈新月懒洋洋靠在江有盈肩膀,鸡肝越嚼越香,剧里柳飘飘饰演的女反一出场就干掉三条人命,相当霸气。

    “演得还怪好。”沈新月评价。

    柳飘飘得意,“那当然,我可是……”

    “可是什么?”沈硕突然插话,“可是NG了二十多条才过。”

    “沈硕!”柳飘飘瞪她,“我那是对自己要求严格!”

    刘武想喝酒,但回去还得开车,他举着酒杯闻闻,夹一片牛肉塞进嘴巴,满脸深沉咀嚼一阵,长出口气,看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眉心又舒展开,“咱们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江有盈回头,风吹,满树的嫩叶都跟着摇。

    临走,沈新月把朵山茶花献给大树。

    它扎根土地,触摸天空,孑然屹立,却并不寂寞,与朝露和晚霞为伴,无惧浩瀚雷霆,风雨中抖擞枝叶,婆娑横逸。

    她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人间。

    第44章

    力量、稳固、坚韧、庇护,大树不止是大树。

    一步一回头,看那树桀桀独立,自洽如风,高岗之上,阒然无声相送,沈新月好像明白江有盈为什么把妈妈葬在树下了。

    “她叫什么名字。”沈新月问大树,也是问妈妈。

    “说来你可能不信,你们是本家……让我来考考你吧!”

    江有盈忽然起了兴致,“三次机会,看你能不能根据目前已有的线索猜出。”

    她没忘了这人蹲在大树底下掰着手指头算她年纪,“你不是最会算了,小半仙。”

    踢飞脚下碎石,沈新月想了想,“既然是本家,沈树?”

    江有盈霎时变脸。

    沈新月“哈哈”一笑,“那……沈茶?”

    她记得她说过,小时候妈妈养了好些茶花。

    “还有一次机会。”江有盈提醒。

    沈新月摇头,“猜不……欸等等。”她竖起一指,“我知道了,叫沈弦?还是沈弦月?总之大概率是跟月亮有关,妈妈是弦月,你是满月。”

    江有盈脸色变了。

    沈新月一把握住她手,“天呐,不会是真的吧?月亮,果真是月亮,所以你才会对我一见钟情,且深爱到无法自拔。”

    仅一字之差,沈新月恍悟,“合着您才是恋母情结啊!”

    柳飘飘真厉害,耳朵是真灵,专捡有用的听,提裙跑来,“谁?谁有恋母情结?”

    沈新月双手环胸,“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有。”江有盈手指一下旁边。

    好好好,恩将仇报!沈新月大声,“她也有!”

    “那不正好。”

    柳飘飘一拍巴掌,“抱一块互相喂奶。”

    沈硕大步朝前走,没听见,不参与。

    江有盈手扶额把脸转到一边。

    沈新月脸瞬间红温,死咬唇。

    柳飘飘抚掌大笑,为老不尊,以取闹小辈为乐。

    刘武陪着外婆,老太太腿脚是真不错,领着她们小路上七拐八拐,不知还打算上哪儿去。

    沈新月倒是蛮喜欢,即便绕远,为新奇的美景再累也值得。

    前面路口急转直下,拐个弯,野蔷薇浓郁花香扑鼻而来,众人不由惊叹。

    外婆回头冲大家呵呵笑着,“怎么样,漂亮吧。”

    那花从一侧崖壁瀑般垂下,千朵万朵,红如烈火,赤如绛玉,不要命地开。

    选中其中一朵,沈新月小心捻起刺藤,借机偷看旁边人。江有盈目不斜视,那个玩笑后两人之间再无交流。

    大力扯拽花藤,沈新月“啊呀”痛叫一声。

    江有盈迅速转身望来,一把抓住她。

    沈新月手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江有盈抬头望,正皱眉不解,沈新月趁机将躲藏身后的红蔷薇簪在她发间。

    一阵山风掠过,扬起鬓边碎发,江有盈微微偏过脸,惊讶之余,流露懵懂羞赧,下意识抬手触碰。

    “别动。”沈新月按住她手腕,稍往前一带,拉进两人之间距离,重新把花固定。

    “给妈妈送了花,还没给你送花呢。”

    沈新月笑嘻嘻拉着她手转圈,“好像新娘子。”

    柳飘飘正举着手机拍,旁边又有热闹,她镜头怼来,“真是娇俏,原地结婚吧。”

    “好了!”江有盈迅速背过身,音色可疑发颤,“一个两个都戏耍我。”

    沈新月展臂保护姿态,“不要拍,我们满满害羞了。”

    柳飘飘收手,“感谢我吧,年轻人。”

    再启程,两只手重新牵到一起,沈新月晃晃,不满足地把她手臂完全抱在怀里。

    “所以,就是因为我的名字,你才注意到我。”

    江有盈不置可否。

    “沈弦月,沈新月,听起来好像双胞胎姐妹……”

    沈新月噗呲乐,“你是我姑婆,我是你姨妈,咱俩真挺配的。”

    耳边红花随风微动,送来幽香,江有盈终于笑了。

    午后云脚压低,天边黑了一大块,刘武担心要下雨,外婆说春天雨不大,带着她们去了山脚一片竹林。

    春季夜间多雨,枯败的竹叶底下,新笋悄悄地冒出许多,裹着灰褐的壳,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来。

    外婆偷笋有绝招,不脏手不费力,捡根树枝扒拉扒拉底下竹叶,朝着笋根用力一脚踢去,相当歹毒。

    “小武上。”她吩咐。

    刘武答应一声,弯腰去掰,不费力装进口袋。

    教学完毕,外婆挥挥胳膊,“去吧,分头行动。”

    像个女匪头子,竹林中闲庭信步,欲将此地财宝全部搜刮干净。

    众人得令,立即散开。

    沈新月眨眼功夫,江师傅已有收获,她上前帮忙,“很有经验啊。”

    “每年祭拜结束都要来的。”江有盈让她别上手,“毛刺扎人,你看我偷就行。”

    “偷?”沈新月皱眉,四处看,“这片竹林是有主人的?”

    “不知道,也许吧。”

    手背擦脸,江有盈笑笑,“这么多笋,过些日子老了就吃不成了,再说竹林也是需要维护的,外围不清理的话,里头老竹会死掉的。”

    “偷人竹笋也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沈新月环顾,一家人各自忙碌,她怎么生在个贼窝里。

    一下午收获颇丰,口袋不够,刘武外套都脱下来兜笋子。

    傍晚归家,前脚刚进小院,后脚大雨噼里啪啦就跟着落下来。

    江有盈倚着廊柱剥春笋,有技巧,一手掐尾一手逮壳,左旋右拧,轻松剥离,白白胖胖的笋娃娃落进竹筐里。

    沈新月蹲在旁边看,怎么学都搞不清楚里头门道,有些挫败。

    “放着我来就行。”江有盈低头说,额角垂落的碎发被飘飞的雨露所湿,冷空气让皮肤更白,唇愈鲜艳。

    “我再试试。”

    沈新月重新挑了颗笋子,“明天上午就走了,能帮你多干点就多干点,一去还不知道耽误多久。”

    檐下铁马叮铃摇晃,橘子花苦味更多,江有盈停了动作,抬头。

    沈新月正跟顽固的笋衣较劲,指甲缝里渗出血。

    “松手。”江有盈扣住她手腕,蛮力往回扯了一把。

    不跟她犟,随她去抢,沈新月挺背长出一口气,垂着眼,“装得倒是挺关心我,没看出你有半点舍不得的样子,还一路都跟我闹别扭,像头驴,扯一下才动一下。”

    两肘搭膝,隔着满地凌乱笋壳,沈新月猛一下弯腰,脸逼近她,“总这样我心里也会多想,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还是假装深情?什么照片,什么月亮,鬼知道是不是你编出来的。”

    沈新月嘴上一直说着没关系,关于她的过去,她的内心,不愿讲就算了,会有她开口的时候。

    “可我也需要感受你的肯定,我对你有过隐瞒吗?”

    雨丝顺着屋檐淌成珠帘,呼吸骤凉。

    隔壁小院传来外婆高昂呼喊声,嚷嚷说什么什么菜苗,江有盈腾地起身,抄起墙上斗笠往外冲,行动间碰翻竹筐,笋子咕噜噜滚落檐下积水。

    沈新月快速弯腰捡回,想也不想就一头扎进雨里。

    巷子尽头有一小片菜地,江有盈正给前几天刚栽的辣椒苗盖塑料布,风斜雨大,斗笠形同虚设,她半身湿透。

    沈新月默不作声,顶雨帮忙。

    “你跟着来干什么?”江有盈快步走到她身边,斗笠给她扣在脑袋上。

    沈新月赌气掀翻,“我妈说了,明早五点就走!不用你送!”

    “胡说,五点柳飘飘根本起不来。”江有盈捡起斗笠重新给她戴上,把人拉到菜地旁边一个小棚子躲着。

    古镇苍山在雨幕中洇成青灰色,四处一片水烟,沈新月抹了把脸,“随便你信不信,走着瞧呗。”

    一脚踩进菜畦泥淖,江有盈回头,“那晚上去我房间,给你践行。”

    “干嘛,引诱我?怕我回去就把你忘了?再也不回来了?”

    沈新月冷笑,“犯不着,我这人从不勉强,再说你不是老嫌我不行。”

    泥地里艰难拔出脚,江有盈淋雨大步走到她面前,沉默对视。

    雨珠在塑料棚顶砸出密集鼓点,沈新月刻意偏过脸不看,忽被攥住后颈,潮湿冷意覆上嘴唇。

    她尝到雨水微涩的土腥气,还有对方唇齿间橘子花的清苦。

    耳边一道炸雷,沈新月奋力挣开她,倒退着踉跄撞上棚架。

    “那就听你的。”步步紧逼,江有盈一双眼冷得像冰,又烫得像火,层层叠叠,情感复杂。

    她一颗颗解开衬衫纽扣,“你来不来。”

    惊雷碾过山脊,湿透的衬衫脱下,扔去一边,她准备开始脱里面那件背心,沈新月忍无可忍,手臂抱住她,身体贴向她。

    “犯不着这样,搞得我跟你在一起像只为了睡觉。”

    “是我——”

    她冷得发抖,也热得发抖,“是我想跟你睡觉,想得快疯了。”

    第45章

    石棉瓦顶棚被暴雨敲砸出千万鼓点,棚子外面一棵樱桃树花瓣凋零得满地,菜畦飞溅的泥水像蚂蟥爬满小腿。

    她瑟缩着,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肩膀,在锁骨那积蓄了浅浅一洼,顺着蝴蝶骨滑进早已湿透的棉质背心。

    沈新月手掌贴在她冰凉的肌肤,感觉到她在发抖。

    雨太大了,天地一片混响,千万丝线交织成网,整个世界好像只剩她们两个。

    她低头,开始解牛仔裤的铜扣,手却不听使唤开始哆嗦,半天没有进展。

    沈新月握住她手腕制止,她力气倒是大得惊人,一把甩开。

    “干什么!”沈新月喊了声,自己都听不清。

    “来做……”她嘴唇颤抖,雨湿透的皮肤白得像石膏。

    “别发疯了。”沈新月再次去擒,握紧她手腕,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用残存的体温融化她的执拗。

    “为什么非得这样,我说了不会走就是不会走,说了好多遍,真要走就是睡一百遍也留不住的,你明不明白?”

    她抬起头,只有眼泪还是热的,大颗灼痛手背,“我都快要脱光了,为什么不肯亲我,不喜欢我了吗?”

    果然是四季豆,细细长长,油盐不进,心里认定的事任由你说破嘴巴,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算了,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逼你。”

    沈新月放弃跟她沟通,弯腰捡起地上的衬衫。

    衣裳被泥水泡透,裹着枯黄的稻草,没法穿,沈新月扔去一边,脱下外套搭在她肩膀,“先回去再说。”

    扯了一把,她还不动。

    沈新月无可奈何,“到底怎样?”

    她唇瓣翕动,听不清说了什么,沈新月捧起她脸,额头、睫毛、鼻梁,两边脸颊最后是嘴唇。

    再去扯,她乖乖地跟着往前走了。

    石板路积水没过脚掌,沈新月环住她肩膀往小院方向走,一步一个水花,没有雨伞遮挡,斗笠不知扔哪儿去,沈新月频频侧脸看,她睫毛都在下雨。

    刘武跟外婆在一块,沈硕和柳飘飘早回房歇着了,雨大淋湿她们,也亏得雨大没让长辈发现她们。

    沈新月万万没想到还有角色互换这天,她反过来照顾这只狡猾的落汤狐狸。

    把人带到屋檐下,站会儿沥沥水,上楼回房间,浴室里腾起白雾,暖风再呼呼吹一阵,她终于不发抖。

    沈新月皱眉,莲蓬头下很严肃看她,这人也会心虚,缩着肩膀背过身去。

    如此狼狈,却还是那么漂亮,紧贴在身侧的两条手臂细瘦但不觉孱弱,只是身前蜷缩起的手指根根用力过度,颜色惨白。

    视线随之往上,湿发散乱蜿蜒如水草爬满身体,像故事里的水妖。

    “先洗着,我去给你拿衣服。”沈新月打算离开。

    转身之际,意料之内,脚步被突然袭来的体温阻截。

    不想在这种时候,沈新月按住她手,偏头躲开颈侧密集的吻。

    “外婆会担心的,有什么事晚饭后再说好不好,我不会立即走掉,天黑以后还得跟你去河边给妈妈烧纸不是?”

    她乖乖松了手。

    心里一声叹,明明是自己要求的,怎还会失落。但彼此确实都需要空间和时间静下来思考,沈新月回头,在她柔软的唇瓣落下轻轻一吻,额头相抵,“没事的。”

    在楼下卫生间洗澡,沈新月收拾好自己吹干头发出来,外面雨停了,天像刚起床时候那么亮。

    玻璃罐里的红糖有点受潮,影响不大,沈新月削了块老姜一起煮进锅里,用一个没沾过油腥的大搪瓷缸装着端去二楼。

    江有盈洗完澡了,在自己床上躺着,蚕丝被盖住鼻梁以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模样还挺乖。

    沈新月打开台灯坐到她身边,搪瓷缸放在床头柜,去被子里摸她的手。

    “还行,温温热。”

    江有盈刚才雨里还神叨叨的,这会儿脑子里的水雾烘干了,老实了,让坐起来就坐起来,让喝姜汤就喝姜汤。

    只是那双眼睛还一瞬不瞬把人盯着,冒着股贼光。

    沈新月冷不丁对上,忍不住笑,“早知道全给你录下来,露天坝里脱了上衣还打算脱裤子。”

    说完自己坐在那琢磨会儿,“脑子进水这句话真没错,老祖宗的智慧。”

    为了进一步证实,她拿出手机搜索。

    “……体温下降,毛孔收缩,血液大量流向皮肤导致心率加快……产生肾上腺素刺激大脑,人就会变得兴奋。”

    完了把手机举到江有盈面前,“没事,有科学依据,正常现象,我小时候听说有人专门趁着下雨去洗头,自己也试过。”

    像她干得出来的事儿,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好玩呗。

    江有盈轻轻咳嗽两下,“然后呢。”

    声音细细的,很虚弱。

    “然后就发烧了。”沈新月说,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大口。

    江有盈不爱吃糖,所以红糖放得不多,汤水口感偏辣。

    今天刘武下厨,看得出江有盈比往常更放松,不用惦记着去厨房帮忙,招呼一大家人吃喝。

    沈新月看刘武把自己喂得白白胖胖的,对他的厨艺也没啥好担心,就在房间里陪着病号。

    说是病号,及时洗了澡,喝了汤,江有盈看起来状态还可以。

    但沈新月就是放心不下,或者说她的病不在身体。

    感觉到爱,是因为她今天的失控。

    “其实我们本质上都是神经病,只是平时都压抑着,面具伪装自己。”

    沈新月掀开被子躺到她身边,“区别是阈值的高低,三个月一发疯,半年甚至更久才发疯,或者需要特定事件触发,像下雨天的老寒腿。”

    “不过你今天确实让我有点意外。”沈新月抓了她手来玩,捧在怀里一根一根捏手指头,“是不是想妈妈了。”

    耳边有长长的吸气声,沈新月转过头看向她的脸,在她垂睫躲闪之际,还是捕捉到眼底大片晶亮。

    江有盈翻身躲进被子里,沈新月趴在她肩膀,亲了亲她红烫的耳朵。

    直到手机响,刘武打电话过来,让她们下楼去隔壁院子吃饭。

    挂断电话,沈新月带着江有盈去浴室,洗脸巾打湿擦擦泪,像她曾经安抚她,面霜擦脸,又“呼呼”吹几下。

    “雨停了,在院子里吃饭,灯黑黑应该不大看得出来。”

    江有盈“嗯”一声。

    镜子里看,两人差不多高,沈新月晃晃肩膀,亲亲她的脸,说“你好香”,抱住她蹭,“我的小宝宝,姨妈疼你,不哭了嗷嗷,姨妈疼你。”

    这家伙终于笑了,然后让她“滚开”。

    刘武手艺是真不错,四荤三素一汤,六个人吃得饱饱,外婆很高兴,说比过年还热闹。

    “家里好久没聚这么多人了。”

    “那我们以后都回来过年呗。”柳飘飘说。

    沈硕点头答应,尽管时间还早,脑子里开始计划年尾的工作安排。

    “你爸呢?”外婆问柳飘飘。

    “死三个月了,一直忘了说。”柳飘飘给自己盛了碗酥肉汤,外婆菜地里掐的豌豆尖嫩得要命。

    外婆举起酒杯,“死了挺好。”

    “挺好。”柳飘飘跟她碰杯,“老头病了好几年,死了倒解脱。”

    这句结束,一桌子人都不讲话,感觉气氛有些沉重,柳飘飘手伸出去摸摸旁边沈新月额头,“发烧没?”

    “什么。”沈新月心里奇怪。

    “淋雨啊。”柳飘飘又探身摸了摸江有盈额头,“有点烫,还是喝酒喝的?”

    沈新月眼睛一下瞪圆了,“什么淋雨?”

    “你俩跑出去淋雨啊。”柳飘飘说她当时去二楼房间关窗户,“然后看见你俩一前一后跑出去,像是吵架,伞都没带,担心出事还让刘武专门去看。”

    平地一道炸雷,沈新月脑子嗡一声。

    “然后呢?”

    柳飘飘看向刘武。

    刘武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抿一口杨梅酒,“正抱一块亲。”

    柳飘飘摊手,“就这样。”

    一桌子人看着她们,包括外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们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沈新月想起自己拉着江有盈进小院的时候,屋里所有人都走出来看她们。

    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

    江有盈仰头一口喝干杯底暗红酒液,牵了沈新月起身便走。

    因为那句“正抱在一块亲”,刘武被她们排挤了,去河边烧纸的时候,江有盈冷着脸说“上一边去”。

    刘武叹了口气,“那我该说啥呀,我还寻思送伞,都没敢。”

    江有盈把纸钱纸衣服什么的搬到电三轮后车斗,让他滚。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刘武摆摆手,“我跟外婆去打牌。”

    “好的不学。”沈新月站电三轮旁边说。

    雨后空气湿冷,出发之前,江有盈说上楼拿两件外套,河边会冷。

    沈新月站院门口给丁苗打了个电话,两三句交待完,电话挂断,江有盈刚好下楼。

    她们开着小三轮去河边,找了片清静人少又不至于太黑的地方烧纸。

    这是一户人家房子倒塌后留下的地基,很古老的水磨石地面,裂开的缝隙里新长出嫩绿青草,沈新月特意避开,对半切的土豆上插了两根蜡烛。

    火苗跃起的一瞬间,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温温柔柔冲她笑,还有点好奇,像在跟她打招呼。

    江有盈用金元宝在地面垒出一座小塔,点燃一张纸钱从塔顶扔进去,然后是买的纸衣服,几百万一张的巨额粉钞。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吗?”江有盈又拆了一把香,点燃一根一根插在土豆上。”

    土豆千疮百孔,她吃的时候不觉得土豆可怜,油锅里炸的时候也不觉得,现在心里竟然有点过意不去。

    “小时候看《隋唐英雄传》,罗成被埋伏万箭穿心而死,就跟这个土豆一样。”

    沈新月说她喜欢李元霸那对锤子,小时候喜欢拿棒棒糖假装,在班上跟同学们打来打去。

    她盯着火焰看了半天,才回答江有盈上一个问题。

    “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也只有善良的灵魂才能停留在世间,飘去双腿没有抵达的地方,看看美丽的风景,在特定节日才回到亲人身边与她们团聚,直到看到亲人彻底释怀,才开启下一段生命。”

    “那坏的灵魂呢?”江有盈问。

    “当然是被关在十八层地狱干苦力!”沈新月说。

    “那你觉得,妈妈有开启下一段生命了吗?”江有盈又问。

    沈新月闭眼,大拇指轮流在几根手指点几个来回,“变成大树了。”

    “前世是人,今生是大树。”江有盈很满意这个结果,“不做人好,做人太累。”

    真奇妙,她们什么话题都能聊。

    “我经常觉得,我前世是只河豚。”沈新月嘟嘴鼓腮,两根手指点点,“外婆说我小时候两个腮帮子一戳就是一汪口水。”

    江有盈隔着跳跃的火苗看她,问:“那我呢。”

    “驴吧。”沈新月毫不犹豫,“犟得要死。”

    江有盈“呵呵”,“那你就是狗,什么河豚不河豚的,别装可爱了。”

    沈新月没生气,歪头,“什么狗,你的舔狗吗?”

    这个回答显然在预料之外,摆好架势实在不行打算武力制服的江有盈松懈下来,无奈笑了下。

    沈新月挑眉。

    最后一个金元宝投入火堆,河面突来一阵疾风,燃烧的灰烬像黑蝴蝶腾空而起,江有盈仰头,目光追随,小块没烧完的金箔纸轻飘飘落在她鼻尖。

    “妈妈在笑你。”沈新月伸手去摘,灰烬在指腹捻开,发现她脸有点红,大概是火烤的。

    她眼底火光明明灭灭,“妈妈释怀了吗?可以安心了吗?”

    蛙鸣在芦苇荡里此起彼伏,对岸河边几户人家灯火摇晃成跳动的金箔。

    沈新月捡了根树枝,把纸灰扒开,确保里面烧透,等待冷却消除火灾隐患。

    忽然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江有盈正把外套往她肩上挂。

    “我不冷。”沈新月推回去,惊觉对方掌心烫得吓人,“你发烧了?”

    她摇头,结果马上转身打了个喷嚏。

    “快回去。”沈新月用外套裹住她,“生病不说,还故意脱衣服……”

    话没说完就被扑了满怀,江有盈滚烫的额头抵在她锁骨,“别走好不好。”

    “我不走。”沈新月抱住她,脸颊挨蹭在她冰凉的发顶。

    “骗人!”她带着浓浓鼻音的指控随呼吸喷在颈窝,“看见你收拾行李箱了。”

    沈新月确实有收拾过行李箱,等饭的时候,在沈硕房间。

    她抚摸着怀中人发烫的后颈,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多余。

    对岸亮起手电光柱,刘武不放心她们,还是找来了。

    “走吧。”

    刘武接她们回小院,前座塞不下,两人蹲在后车斗,相依偎着,一路摇摇晃晃。

    雨后潮湿的风散不去面颊温度,沈新月几次去摸她额头,让刘武快点。

    到地方,沈新月率先跳下车,伸手把她接过来,横臂一抄,直接抱上楼。

    “挺厉害。”还没烧糊涂,江有盈搂着人脖子笑。

    小院这两天没客人,房门没锁,沈新月抬膝一压,门把猛地往下一弹,门开,她还有力气停在那换了鞋才进屋。

    把人抱上床,盖好被子,沈新月弯腰给她换了拖鞋整个塞进去,又拧来毛巾给她擦脸擦手,翻箱倒柜找退烧药。

    一回头,这人不知道什么坐起来了,靠在床头,手里挂个小酒壶,正仰着脖往嘴里倒。

    “干什么呢!”沈新月冲过去。

    “欸?”江有盈笑嘻嘻一躲,指尖勾着酒壶在人眼前晃。

    纱帐随风翻卷,沈新月先去把窗户关了。

    杨梅酒在陶瓷小杯里漾开艳丽胭脂色,浮沉的果肉像颗糜烂的心脏,江有盈举杯递来,“陪我。”

    沈新月床畔盯她几秒,到底伸手接了。

    喝酒不能吃退烧药,沈新月不勉强她了,一口干,“喝完这壶酒你乖乖睡觉。”

    “你先过来。”江有盈招招手,拍拍身边位置。

    沈新月挨过去,由她勾着脖子,半趴在怀里斟酒。

    “喝。”她眼尾烧得通红,拇指刮蹭过杯沿,“你喝完,我放你走。”

    沈新月就着她手低头张嘴去饮,她手腕微动,却将酒液尽数浇洒在人领口。

    “你……”

    这是故意的,还是撑不住要晕?沈新月伸手去探她额温的瞬间,她翻身爬上,趴在人身前,伸出小舌细细去舔。

    烫,好烫,沈新月一时僵住,呼吸暂停。

    “不是说当我的狗?”她神色迷离,半醉半醒,手指一下一下点在人锁骨,“叫声主人听听。”

    “我不是……”沈新月辩解。

    “那这是什么?”江有盈拉下衣领,心口一片青紫咬痕,“你不是狗,谁是狗。”

    左右拉扯衣摆,两条手臂举高,菜畦边那幕再次上演,她除去最后一片遮挡,雪兔跳跃间,沈新月慌慌张张别开头。

    “装什么?”她捏住沈新月下巴,不许躲,欲往人嘴边送。

    “烧那么烫还有力气发疯。”沈新月将人一把捞起,迅速调换了攻守,把她抵在床榻。

    烫,着实烫。她小腿勾来,挂在沈新月扑打间露出的一小截腰肢,叼着人耳垂含糊呢喃,“里面更烫,要不要试试?”

    起风了,花枝竹影隔窗剧烈摇晃,大雨毫无征兆,倾盆而下。

    滚滚闷雷自远方而来,江有盈在雷声中剧烈颤抖,烧得糊涂,许是错把雨声当作行李箱滚轮响动,惊惶之下,忙不迭挺腰献上自己。

    “嗯——”沈新月跪坐,控住她腰肢把人往下拽了拽,手心朝上,已盛了一汪。

    “我是不是你的好主人?”她还有空张嘴说话。

    一道炸雷在头顶劈开,台灯熄灭,伴随她喉间放肆狂喊,拖长的尾音如檐下雨珠时断时续。

    闪电打来的片片白光里,是沈新月汗湿的鬓角和发皱的指腹,抵在她唇边,迫使她尝到自己的咸涩味道。

    她们像两株绞杀的藤,在雷雨中绽放出带刺的花。

    雨歇已接近后半夜,沈新月拿出手机看了眼,身后人拨开她满背披散的长发,手指细点在肩胛位置猩红的血痕。

    “疼吗?”唇轻贴,江有盈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

    “不知道谁才是狗。”又是抓又是咬。沈新月没好气,“你说疼不疼?”

    时间差不多,沈新月掀开蚕丝被一角,把水银温度计拿出来,凑到灯下去看。

    差不多快结束的时候电恢复,倒挺懂事。

    “多少。”江有盈问,状态明显比刚才好很多。

    “三十七。”沈新月把温度计放回塑料小盒子里。

    这家伙还真是强悍,睡一觉就退烧了。

    “好狗,好狗。”她忽又翻身爬上,冰凉的发尾在沈新月心口扫来扫去,左右拍打人脸颊,“好狗,好狗。”

    杯底还剩一口酒,沈新月抄起,含住渡过去。

    酒误事,也成事,至少让沈新月看到了女强人柔软的一面。她会紧张,会求饶,会哭,那双生活中精通一切的手,也有茫然无措的时候,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指骨缠绕着她的长发。

    入睡前,手指抚开她面颊碎发,沈新月灯下久久凝视已陷入昏睡的她,脸颊贴合确定她再没有发烧,才放心倒下。

    没定闹钟,某乡下大姐的生物钟却比鸡都准,早上五点准时睁开眼睛,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楼。

    隔壁小院果然有了动静,沈硕和柳飘飘已经起床,正收拾东西,刘武昨晚听说,答应今天开车送她们去市里赶飞机。

    “那个……”江有盈紧了紧外衫,轻敲房门,“这么早啊。”

    柳飘飘正梳头,“嗯”一声,“年纪大觉少,工作也耽误不得了。”

    “嘟嘟还没起床。”

    江有盈满脸忧愁,“昨晚发烧了。”

    “严重吗?”沈硕抬头,有些紧张。

    “没事,已经退烧。”江有盈眉目间忧色更深,“只是我担心她身体不能赶路。”

    “赶路?赶什么路。”沈硕把昨晚沈新月装箱子里的泡菜拿出来,担心弄脏衣服重新找个塑料袋放手提包。

    “她没跟你说吗?房子的事情都委托给丁苗了,哦你认识丁苗吗?她朋友,也是她的律师。”

    江有盈“啊”了一声,表情呆傻。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还是前天,就那天吃完饭。”沈硕收拾好箱子,站起身,“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柳飘飘走到门边,笑着拍拍她肩膀,“你被耍了。”

    刘武把电三轮开到院门口,打算帮她们把行李拉过去,下雨路面全是水。

    他“欸”一声,“你起这么早……”话没说完,江有盈一阵风似刮过。

    “哎呀,有人要倒霉啦!”柳飘飘幸灾乐祸。

    第46章

    天还没亮透,远山浸泡在晨雾里,空气湿冷冷,檐角坠下的水珠在青石板绽开透明花朵,江有盈跑出几步,回头。

    “我送送你们。”

    “刘武送就行了。”沈硕让她回屋,“昨晚不是还在发烧?河边吹半天风。”

    刘武也说没必要,“电三轮我开到停车坝送完行李再给你开回来。”

    “几步路,不用送了。”沈硕把最后一个手提包放车上,拉着江有盈手进院,在楼下小声说话。

    “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嘟嘟,看样子以后也得麻烦你,你们在家有什么需求,尽管给我打电话,不管是钱方面还是别的。”

    “不缺钱。”江有盈说。

    她虽不至于富可敌国,但一家人吃喝拉撒还是供得起。

    “乡下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沈硕摸到她手上那些新新旧旧的疤,叹了口气,“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没人帮忙什么事情都靠自己,嘟嘟嘛有时候可能麻烦些,娇气,但她人品是没有问题的,相信你也能看得出来,你们在一块我挺开心挺赞成的,彼此都有个伴儿。”

    “怎么会。”江有盈笑着摇摇头,“外婆和嘟嘟也好,刘武也好,她们都是我自己选择成为亲人的亲人,我不是一个人。”

    这话还是沈新月说给她听的,她学得很快也运用得很快。

    沈硕点点头,“对,你说得对,你虽然是我的小辈,但我一直挺佩服你。”

    “什么小辈?”

    江有盈满脸‘你搞错了吧’,“我跟秀兰拜把子的。”

    沈硕笑着把她往院里推,“行吧行吧,回屋去,外头冷。”

    “早就痊愈了。”柳飘飘听她们温情了半天才插嘴,手虚虚一指,“脖子下面全是痧,嘟大夫妙手回春。”

    还是柳飘飘有办法,江有盈不啰嗦了,挥挥手转身上楼。

    梁上住的两只燕子也醒了,叽喳一阵,低头梳理羽毛,准备外出觅食。

    江有盈站在二楼围栏边目送她们远去,直至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长出一口气,才转身回房。

    出来得太急,忘了关房间门,纱帐随风飘摆,帐子里那人大概是觉得冷,被里团成个圆圆的鼓包。

    晨光朦胧,照见床头柜搪瓷缸里半凝结的红糖水,酒壶翻倒,白瓷杯掉在床下短毛地毯,房间气味复杂,汤酒的甜混合了女人身上暗昧难言的香……

    回忆翻涌,身体没由来一阵软,江有盈后知后觉,腰肢酸痛,腿心发胀。

    时间还早,今天也没什么要紧事,还能再眯上一两个钟头,江有盈把被子掀开个小角,轻手轻脚摸进去。

    她出去一趟,手脚都冰冰凉,冷热交替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新月被子里蛄蛹两下,伸出手在旁边胡乱摸一阵,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哼唧声,将身边人平展开,整个贴上去。

    “醒了?”江有盈声音还是沙沙的,不清楚是昨晚发烧还是别的什么。

    沈新月闷在她肩窝里笑两声,“你出门的时候我就醒了。”

    从被子里探出头,沈新月鼻尖蹭蹭她同样冰冰凉的脸蛋,“怎么着,没骗你吧,说五点就是五点,小瞧女明星了不是,人家平时在剧组可没少熬大夜。”

    “那你怎么不走。”江有盈想揍她一顿出出气,身上软绵绵热烘烘好舒服,不太想把手伸出去。

    “你希望我走吗?”沈新月缩回,被子里拱起腰肢,隔着棉布睡裙咬。

    没防备,江有盈“嗯”了一声。

    沈新月脑袋又冒出来,鼻尖抵在她修长脆弱的颈,“你昨晚嗓子都快喊哑,我以前没想过,原来平日里越是会装的女人,床上反应越是大。”

    “你给我闭嘴!”兴许是热,江有盈满脸通红。

    沈新月应好,“那我们来玩个游戏,从现在开始谁也不准发出声音。”

    这有什么难的?江有盈心中不屑,却不料沈新月鼹鼠似缩回被子,下一秒,她身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觉占据。入侵者**烧,无所不为,她竟没骨气选择投敌,奉上甘美泉水。

    难以忍受,大力款摆一下,江有盈腰间抓扯她长发,掌心贴在她发顶狠揉,还是输了,喉咙泄露呜咽。

    脱离黑暗的闷热环境,沈新月撑起,往上撩了把头发,两片唇吃得亮晶晶。

    “忘了说,输家是要接受惩罚的。”

    还要怎么罚?江有盈少见流露惶恐。

    酒后高烧时的混沌与此刻完全不同,太清晰,太强烈,余韵久久不灭,似春潮涨落的湖畔,水流绵绵拍打堤岸。

    发了狠,江有盈牙关抵在她肩头欲咬,尝到血腥气,昨夜被惊雷劈碎的回忆至此逐渐拼凑完整。

    她把她咬出了血,抓出了痕,像只没轻没重的野猫。于是甘愿接受惩罚,随她翻来覆去,颠倒乾坤,直至金色晨光透过褐色窗棂,在锁骨斜拉出线谱,其上遍布的青紫是跳动的音符。

    竹扫帚刮过古朴青石砖,檐角未尽的雨滴答、滴答,晚起的公鸡才扯着脖打鸣,晨雾漫进半开的窗……

    天亮了,意识却坠入更深的黑暗,彼此呼吸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结界罩,护一场好眠。

    这一觉睡得够足,直到日上三竿,连外婆也没能叫醒她们。

    沈新月醒来下楼回了趟家,水槽里只看见外婆留下的空碗,刘武昨晚做的菜还剩得有,她洗锅重新烧水,下了两碗挂面。

    端碗回房间,江有盈已经洗漱完毕,只是身子懒懒没什么力气,又回床躺着。

    “吃吧!”沈新月把碗端到她面前。

    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沈新月隔着被子按住她大腿,“就在床上吃吧,吃完我全部拆换了洗,房间打扫一下。”

    也好。江有盈乖乖接过碗,小口吃面。

    倒不是害羞矜持,她嘴唇被亲得红肿,嘴角有些张不开。

    “嘶——”沈新月也不太好。

    抬头对视,两人闷声发笑,江有盈轻轻踢她一脚。

    沈新月蹲坐在小沙发,面碗搁床头柜,咬了口鸡蛋,内里溏心流出来糊满嘴角,她伸舌舔,忽然察觉到一股灼热视线,没憋住,手掩唇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纸巾擦擦嘴,被盯得久了,有些着恼,沈新月伸腿,脚趾去夹她小腿肚。

    “欸——”江有盈痛叫。

    “讨厌你!”沈新月大声。

    “明明是赞赏的目光。”江有盈辩解,嘴角戏谑笑意却出卖内心。

    沈新月端碗背过身去,“不许看我。”

    “被舔的明明是我,你有什么好害羞的。”江有盈很擅长面无表情讲骚话。

    “哎呀——”沈新月光脚跑出房间,去外面办公桌上吃。

    乡下日子还是挺锻炼人的,沈新月从一开始进房间倒头就睡,进化到每晚伺候老板到凌晨,第二天早起喂鸡仍干劲十足,手臂肌肉线条逐渐紧实。

    她收拾房间,把洗好的床单被罩晾在院子里,江师傅安顿在摇椅,前前后后忙,准备茶点吃食,服务意识床上床下都相当到位。

    沈新月每天精神抖擞,像只没心没肺的小麻雀,倒是从来不知疲倦,把自己行程安排得满满的江师傅倒下了,连着咳嗽好几天,吃药也不管用。

    外婆又是喜又是忧,喜她现在有人分享心情,分担生活,精神突然放松才会遭风寒侵体。忧嘛,自然是担心她身体健康。

    下午,外婆找村里的老中医抓了些药,回来给她熬制枇杷膏,沈新月端个小板凳在外面打下手,给枇杷剥皮去籽。

    枇杷是小曹送来的,他家院子前后有两棵树,每年都结好多。

    沈新月一半剥进盆里,一半剥进嘴里,小筐枇杷剥完,也吃饱了。

    “怎么没给我留几个。”

    江有盈从外面打电话回来,迎接她的只有垃圾桶里的果皮。

    沈新月回头看了眼厨房,盆里偷偷给她抓了一块喂,“外婆不让你吃凉的。”

    说着又嘟嘟嘴,对她不满,“什么电话是我不能听的,还专程到外面去打。”

    江有盈默默咀嚼,没应。

    厨房里外婆喊,问枇杷剥好没,沈新月把盆送过去,出来一看,人躺在树下闭着眼睛休息,也不好再问。

    江有盈挺多事情瞒着她的,沈新月一早就知道,可她们现在都那么亲密了,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她病着,沈新月暂时按耐下心中疑惑,拿小勺给她喂枇杷膏,叮嘱说不准咽,嘴里含一会儿,慢慢地吞,连茶杯也收走。

    “不能喝水,得在你嗓子里挂着。”

    “太甜……”江有盈眉头紧锁,嘴里黏黏话都说不清楚,想找水。

    沈新月按住她不许动,“等五分钟。”

    有人管着,就会忍不住想撒撒娇,江有盈晃晃她手臂,“嗯嗯”两声,不算嗲,但已经非常难得。

    这人下床以后就会自动切换模式,变得严肃,在外面跟她开玩笑根本不配合,直接扭头走。

    沈新月一笔一笔心里都记着,不理,随她晃。

    江有盈四下看看,没人,外婆也回房午睡,细细喊了声“老婆”。

    沈新月左顾右盼,“谁叫我。”

    “我呀,满满。”江有盈手撑着摇椅坐起身,下巴垫在她肩膀,轻轻“啵”一下她的脸,“想喝水。”

    沈新月咳嗽一声,尽量保持严肃,“谁想喝水?”

    “我想喝水。”她乖乖答。

    “你是谁?”沈新月皱眉。

    “我是满满。”她耐着性子。

    沈新月得寸进尺,“满满想干嘛?”

    “满满想喝水。”到这里江有盈声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满满想喝水,那该怎么做呢?”沈新月手指点点嘴巴,

    “我给你一脚。”她说。

    沈新月随话音滚落在地。

    “哎呦——”

    不过每天这么精心伺候着,管控着,半月后,江有盈的咳症总算是痊愈了。

    春夏交替,雨水变多,几乎每晚都要淅淅沥沥下一场。

    沈新月每天都待在江有盈的小房间,她们阅读书籍,欣赏电影,互相喂水果,玩手机游戏,日子松弛慵懒,潮湿而漫长的梅雨季也不觉烦闷。

    外婆看不下去,说要带她们采茶,“偶尔也出来活动活动。”

    “有活动的呀——”沈新月饭桌上说。

    出门沿小河散步,查看荷花长势,偶尔接待来小院住宿的客人,明明全是活动。

    外婆夹了箸笋片,瞟她一眼,“床上活动呐?”

    沈新月把脸埋进饭碗。

    江有盈刚巧去厨房端汤,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早起去茶山,挎上小竹篓,这季节还是掐的春茶,山上很多野茶树,说不上来什么品种,反正鞣把鞣把,喝就完事,江有盈和外婆每年喝的茶叶都是自己做的。

    晨露浸得草叶发亮,野茶树生长在向阳坡地,山尖还笼罩在薄雾里。

    雨水充沛的季节,野草快要淹没小腿,沈新月深一脚浅一脚跟在江有盈身后,外婆嫌她们慢,独自走出老远,前面开阔处发现一片野莓地,招手大声呼唤。

    野白莓,草莓和蛇莓叶形极为相似,都是一个属,纤匍枝,贴地而生,口感方面沈新月认为野白莓最佳,草莓激素多,蛇莓最次,狗都不吃。

    只是野白莓终究是野地里长,天时地利人和,还需要许多运气加持,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来了!我来了!”

    沈新月兴奋不已,掰着手指头细细数一数,十几年没吃过这玩意儿了。

    刚下过雨的坡地,野白莓还是湿漉漉,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沈新月直接往嘴里塞。

    野白莓外面的小籽嚼起来很香,内里又十分柔软甜美,她在手心里堆一小捧,凑到江有盈面前,吩咐说:“你把嘴张开。”

    让张嘴就乖乖张嘴,跟沈新月在一起时间久了,江有盈严重怀疑自己智商被拉低。

    沈新月本是打算一巴掌给她拍进去,担心小果子卡了她的喉咙,还是挺慎重两三颗两三颗放进去。

    “可以嚼了,嚼吧。”

    手掩唇,江有盈笑倒在青草地,水露打湿她的肩头后背,马尾上串串晶亮。

    好野蛮的吃法,但确实过瘾,口腔内充满野果酸甜,味蕾的极致享受,整个世界都变通透了。

    “喜欢吃多采,别的季节可吃不上。”

    外婆务实,身上总带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这时正好派上用场,依旧是土匪作风,全部搜刮干净。

    一路吃玩赏景,行至茶山,外婆传授采技艺,只是沈新月十根手指头剪得秃秃,效率低下,她教了一会儿就没耐心。

    扭头,江有盈掐尖的动作如蝴蝶点水,又像小鱼跳出水面,优雅而灵敏,两指一合衔住嫩芽,手腕轻旋,动作飞快。

    “我不行。”沈新月总结道。

    “又说不行。”江有盈不喜欢她这样。

    沈新月眼珠一转,凑到人耳边,“我的手很金贵的!”

    所以这次是真不行。

    “贫嘴。”江有盈掐了两片老叶子扔她。

    沈新月心安理得偷懒,从口袋里抓了把野白莓塞进嘴巴。

    赶在晌午太阳出来之前下山,满身的露珠和汗都被风吹干,草木香醇厚,路遇一树盛开的大叶栀子,折几枝带回家,能在房间里香上整整一周。

    村里好多人家都制茶,午后的晒场架满圆簸箕,沈新月蹲在堡坎上,看外婆烧热铁锅,最后一把野白莓吃完,牙都酸倒。

    “来试试。”江有盈招手。

    沈新月拍拍巴掌,跳下堡坎,女人柔软馨香的身体贴在后背,控制她右手,锅中翻搅,传授口诀。

    什么也听不清,沈新月耳朵里被她滚烫的呼吸声填满,贴合的手部皮肤烫得快要冒烟,满脑子都是昨晚她架在肩膀的小腿。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江有盈屈指从前面敲一下她脑门。

    “啊!”沈新月回神,“想来,炒茶和炒菜应该是差不多的。”

    此炒菜非彼炒菜,乡下大姐最近网上恶补了很多专业术语,又敲了一下她脑门。

    “小混蛋。”

    外婆受不了她们磨叽,挥挥胳膊,“都给我闪一边去。”

    晚风送来炊烟与蛙鸣,新茶的苦涩里勾着股栀子若有似无的甜。

    江有盈春天送的第一束花一直在沈新月二楼的小房间,沈新月有次回去拿衣服的时候晃一眼看到,花瓣掉光,坛子里的水也干了。

    枯掉的树枝同样很美,她清理过残花败叶,调整好树枝形状,酸菜坛子还是摆在那里。

    沈新月知道,江有盈还是有好多事情瞒着她,经常跑去院子外不知跟谁打电话,却不再打算刨根问底,也不再耍小脾气。

    她一向是个简单的人,心里装那么多事情怪累的,人家不说就算了。

    直到有一次,沈新月模糊听见江有盈在电话里跟人吵架,等她回房,两人打算亲近的时候,沈新月按住她,“你在外面不会还有个老婆或者老公什么的吧?”

    江有盈愣住,随即笑开,刮一下她鼻梁。

    “说什么呢你。”

    这种事以前不是没遇到过,沈新月有时候都怀疑自己八字带绿,手按在她心口,人工测谎。

    江有盈静静地看着她,心跳平稳,面色如常。

    “你发誓。”沈新月说。

    默然对视许久,江有盈轻轻摇头,“沈新月,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沈新月茫然。

    夜已深,月光像流水漫过窗台,江有盈抓来被冷落许久的小狗抱枕,“以为我还蛮多朋友的,天南海北哪里的人都有,闲来无事,大家聚在一起唠家常。那时候我们没什么娱乐,聊天是最解闷的,我听了好多故事,也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她们听。”

    “也许是那时候讲得太多了。”她垂下眼帘,视线回避沈新月的专注,“现在怎么都提不起兴致。”

    又下雨了,这季节总是下不完的雨,但沈新月从来没觉得讨厌。

    在灯火绒绒温暖的小房间,听雨声敲打屋瓦窗棂,使她感到安全,如果喜欢的人刚好在身边,她会忍不住拥抱她。

    只是……

    刚才的对话好像不太愉快,沈新月不确定江有盈会不会拒绝。

    “我床位靠墙,你知道我那时候最喜欢做什么吗?”江有盈忽又道。

    吸了口气,似乎得到了一点鼓励,沈新月抬头看向她,眼神充满好奇。

    “你不想抱抱我吗?”她眼尾耷拉下来。

    啊!沈新月跪在床垫,立即朝她爬去,钻进被窝,手臂环住她肩膀。

    “你最喜欢做什么呀。”

    “抠墙皮。”江有盈回答。

    “嗯?”沈新月小幅度歪头,以为自己听错,“抠什么?”

    “抠墙皮。”江有盈伸出根手指头,虚空中挠几下,“就这样,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对着墙抠,指甲细细地刮,然后把落在床单上的石灰粉捻起来吃到嘴巴里。”

    沈新月惊讶极了,立即去检查她嘴角是否还挂有白色的石灰粉。

    “为什么?”

    江有盈起先回答说“不知道哇”,想了想又改口,“无聊?还是异食癖。”

    沈新月这人还是很好拿捏,完全进入她的世界,“那有感觉不舒服吗?”

    “后来组织体检,查出结石,跟这个有关系吗?”江有盈问道。

    “有可能。”沈新月严肃脸,又很为她高兴,“我听你的描述,你以前待的地方像工厂宿舍,很多人住在一起。不过你们单位福利还挺好的,给你们体检。”

    大概是工厂的劳动太辛苦了。

    江有盈忍不住笑出声,“是,福利确实蛮好的,比一般工厂好太多了。”

    她伸出手,多年习惯成自然,只是不再抠墙皮,改抠毛茸小狗挂在脸上的蓝色刺绣小鼻涕。

    沈新月发现了,这人嘴严归严,也不是铁打的,多多少少能撬出来一些。

    她不打算追问,江有盈倒来了兴致,“我认识一个大姐,比我大个十来岁,她喜欢吃牙膏,每月吃四五盒已是节省的,吃完自己的,就偷吃我们的,比我吃墙皮要严重得多。”

    “咋回事呀?”沈新月挠头,不禁为大姐担忧,“后来呢?”

    “胃穿孔了。”江有盈平静道。

    意料之内,必然结果,沈新月先是叹了口气,又庆幸,“还好你吃得不多……等等,你的结石,后来有手术吗?”

    “多喝水就好了。”她说。

    沈新月立即去给她接水,满满一杯盯着她喝下去。随后俯身,含住她湿湿软软的嘴巴,重新掀开被子躺到她身边,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叮嘱说:“以后不要再抠墙皮吃。”

    “好多年没吃过了。”江有盈抠抠沈新月的手掌心。

    蹭蹭脑袋,沈新月又是一声叹,“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什么也不说总好过欺骗我。”

    对吧?

    第47章

    风的气味变了,不再是春天里清清冷冷的枯疏,夏日热烈而丰盛,树上哀弱的蝉鸣一声大过一声,雨势也迅猛,来得快去得快,绝不拖沓黏糊。

    沈新月喜欢秀坪的夏天,小时候常回来过暑假,跟村里同龄小孩四处疯玩,上山摘果,下山偷瓜,说坏事做绝有点夸张,调皮捣蛋确实没少被人咒。

    “往长水方向,那边山上有好多果林,桃子树尤其多,我们最爱去偷了,每次都吃得肚皮圆溜溜!”

    沈新月说起来非常得意,戴一顶集市上买的宽檐草帽,走在小河边,头发被风吹起的感觉分外怡然。

    她展开双臂,“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呀!”

    江有盈现在看着厉害,肩膀扛着电锯,裤腰别着斧头,却是个十四岁吃饭还要人喂的顶级妈宝女。

    她小时候很乖的,不免忧心,“被人抓住怎么办。”

    “跑呗,争取不被抓住就好,反正我没被抓住过,再说就外婆在村里的威望,即便被抓也不会受到惩罚。”

    沈新月挥挥胳膊,“于秀兰自己也不是啥好东西!”

    江有盈点点头,说看出来了,“土匪作风是遗传。”

    沈新月怀念,“那时候的果子长得奇形怪状但味道特别好,不像现在,根本没有水果味儿……不过我喜欢吃软桃,果林里偷大多是硬桃。”

    她掰着手指头数,“面条要软的,米饭要软的,太硬的东西嚼起来很累,我的胃也消化不了。”

    “所以现在吃软饭。”江有盈跟在她身后淡淡道。

    沈新月回头,娇嗔一声,轻跺脚,“满满真是的。”

    路过上次她们烧纸那片塌陷的地基,江有盈忽问道:“你房子的事情解决了吗?”

    沈新月昨天跟丁苗通过电话,不像江有盈那样刻意避讳,专门走到院外,挂断电话却没主动提及。这人也在暗处细心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呢。

    沈新月窃喜,到底还是等来她的好奇心。

    “房子的事情已经处理好,我问怎么处理的,丁苗说我妈找了个冤大头,具体什么情况不了解,我猜想应该是她们行业内人士,让她导戏,或者安排角色,就卖人情那种。”

    沈新月一点不为妈妈担心,“反正烂片那么多,不差这一部两部的。”

    沈硕年轻时确实有些高尚理想,行业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悟出个道理,既然同样是拍烂片,为什么跟钱过不去?

    什么情怀什么信仰,总不缺愤慨激昂的新生代。

    房子可以填补沈新月很大一部分债务,剩下的不着急,慢慢打工还。

    “那些事一开始确实给我很大打击,但我现在想通了……”

    河坎边,沈新月蹦蹦跳跳,弯腰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人际的断舍离,环境的断舍离,其实也是我们人生中的一项重要功课,有时失去未尝不是好事。”

    她说,亲人也好,爱人也罢,所有的关系都是阶段性的,总有人要离开,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永恒,即便是顽固的山石。

    “而且!而且!”她回头竖起一指,“两个人能不能走到最后,光靠一个人的努力是完全不够的。爱是相互的,懂吗?”

    “这是在点我吗?”江有盈淡笑。

    哈!你知道就好!

    沈新月晃晃脑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啦。”

    “多谢沈师傅指点。”江有盈配合道。

    阳光灿烂,像把蜜糖撒进了荷塘,浮萍星点,红蜻蜓低掠过水镜,掀起圈圈细涟。

    沈新月馋了,塑料袋里摸出个今早在长水集市上买的青团,凑近弯腰往水里看,几尾黑鲤游过,她十分惊奇,“你什么时候放的鱼苗呀!”

    鱼尾剪碎了水面墨绿荷叶,江有盈耐心为她解惑,“你忘了,塘水是从小河里抽上来的,鱼卵冬眠,天气暖和起来自然就会孵化,包括一些小螺小蟹,荷塘有自己的生态。”

    “哇,这么厉害。”

    沈新月还是第一次听说,“生命无穷伟大!”

    荷花是非常喜光的植物,连着一个月的艳阳天,叶子已经拔得老高,估摸再过半个月就能看到花开。

    远离鸭棚的地方,江有盈上个月喊刘武用防腐木搭建了一个小凉亭,准备在亭子里卖凉茶,冬天也方便赏雪。

    “以前,我没在秀坪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项目。”

    沈新月坐在亭里休息,剩下小半口青团不想吃了,噎得慌,干脆扔荷塘里喂鱼。

    凉茶卖不了几个钱,就卖那几个月,不知多少年月才够买木头的本,这人就是为好玩。

    江有盈倚坐在贵妃靠,手搭栏,忍不住回头笑了,“想听我说什么。”

    “说实话。”沈新月坐对面,嘴没闲着又摸出一袋无瓜果干。

    “为此刻。”江有盈转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音色低沉柔缓,“为与你。”

    下一秒,沈新月蹦跳扑向她,亲密揽住她脖颈,脸蛋“啵啵”几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塘中荷下阴凉处,白色水鸟单足而立,不时弯腰低头啄食鱼虾,岸上垂柳依依,一派丰美初夏盛景。

    “去捞些鱼虾回去喂吧。”江有盈在集上买了水桶和小网。

    沈新月用力点头“嗯”一声,随后又跺脚大叫,“你早提醒我,刚才那个青团就不扔了,留着打窝。”

    “还有别的办法。”江有盈牵起她,沿着荷塘慢慢走,来到积水较浅之处,举网快速将岸边堆积的浮萍打捞起。

    她捡了根树枝在浮萍堆里扒拉,沈新月蹲身凑近一看,不由惊呼,“好多小虾!”

    桶中打水,捞上岸的小鱼小虾丢进去,再扔把浮萍给它们遮太阳,江有盈道:“回去换一口大缸,网上买几株碗莲,咱们造个景,给你养在露台上。”

    “你真宠我!”沈新月再一次抱住她,啵啵亲个不停。

    “我老婆真厉害,什么都懂,假如我们有小孩的话,你一定是位很好的老师,可以带孩子玩耍,指导孩子学习。”

    手顿了一下,指尖小鱼滑脱,裹了满身泥日光下虚弱挣扎。

    缓缓沉了口气,江有盈连鱼带土一把扔回荷塘。

    “你喜欢小孩吗?”

    “乖的喜欢,淘气的不喜欢,但如果是像我这样又乖又淘气的女孩子,我觉得没问题。”

    沈新月仰天笑,今天很快乐,“其实我是自恋。”

    “那怎么会突然提到小孩?”江有盈换个地方继续下网捞鱼,刚才那处鱼都被惊跑了。

    沈新月真不是刻意,“只是想起以前逛公园的时候,夏天看到很多家长带着小孩在水边捞鱼玩。”

    “但我是不可能生小孩的。”她补充说明后提议,“你也不要生,太痛苦了,我妈生我难产,外婆说好危险,大出血,所以有时候她跟我吵架,我想到她为我受的那些苦,就懒得跟她计较,她经常说那样的话让我愧疚。”

    江有盈默默捞鱼,不说话。她今天外出穿了条米白颜色的棉布裙子,长发用木簪盘起,其上花纹精致细密,水边沉思,脖颈细长,侧脸完美,似由花变来的美人。

    沈新月盯她半晌,手扶着草帽往后推了一下,忍不住凑近亲了亲她的脸。

    “满满,你好好看。”

    橘子花气味到了夏天愈发甜蜜,但那点苦又起到很好的中和作用,不至于腻,还混合少许驱蚊的艾香。

    调和在一起是如此令人着迷,沈新月以草帽遮挡亲吻她唇,鼻尖相抵,呼吸逐渐变热,哑声请求:“我们回家吧。”

    本以为会被拒绝,江有盈拎起水桶,“那走吧。”

    窗帘紧闭,柔软的棉质床单换成草席,落地扇买了十来年,底座和支撑杆早已老旧发黄,扇叶的瓦蓝也蒙尘,但江有盈极为钟爱这复古款式,老物件确实也争气,到现在一次也没维修过。

    房间并不是纯粹的黑,有耀眼的光条穿过窗帘缝隙,正好落在她的脚趾,沈新月低头亲吻她挂在肩膀的小腿,一手握住她的脚踝,一手控住她腰,两唇贴合紧密,凉席上洇出小片痕迹。

    木床榫卯结构足够牢固了,却也架不住这样剧烈摇晃,驱蚊的艾草烟穿过光柱,被晃动的人影搅乱。

    蝉叫一声比一声急,人也顶不住这夏日火般的灼,后背烫得快要烧起来,江有盈忍不住高喊一声,抬腰配合,耳根以下被汗水湿透,黑发紧贴着,颈拉扯出天鹅般优雅的弧线。

    木簪始终安静,她长发泼洒如墨,沈新月倒下,两颗心剧烈跳动不已,脊背光下轮廓泛金。春雪融化成溪流。

    安静平复,懒懒掀起眼皮,江有盈手指在她光洁脊背行走,老电扇带走些许闷热,她亲吻她微咸的鬓角,外面窗台上,水桶里的小虾正啄食浮萍。

    暮色染红窗棂,沈新月弯腰细数膝盖上凉席压痕,手指拨弄,“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江有盈披衣掀开窗帘,查看窗台上的小水桶,忽然招手,“嘟嘟,快来看。”

    沈新月扔下琵琶,与她额头相抵,长发垂落水中又捞起,“什么什么!”

    江有盈指着其中一只小虾,“抱崽了。”

    那小虾腹部果然跟寻常虾米不同,沈新月十分惊奇。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预示着什么。

    五一节前,民宿开始忙碌起来,网上接到许多订单,江有盈想再雇个村里的大姐当保洁,负责换洗床单之类的杂项,饭桌上征求管家意见。

    沈新月夹了箸小炒肉盖在米饭,“那你打算开人家多少钱。”

    民宿不会一直这么忙,每年就那么几个长假,江有盈想了想,“兼职吧,按天支付劳务报酬。”

    沈新月追问多少钱,江有盈表情变得意味深长,“五十块。”

    “啊?这么少。”沈新月不太满意,“打扫房间很累的,还要拆换洗,八十块行不行?”

    外婆一眼看穿,“你想干呐?”

    沈新月“嘿嘿”两声,“外面那些人你也不知道是真勤快假勤快,我都干了那么长时间,知根知底的,干嘛不问我呢。”

    江有盈看着她,“马上荷花开了,你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摘花,开车送到长水去寄,暑假客流高峰,你忙得过来吗?”

    “我可以!”沈新月撸起袖子,拍拍她的年幼的肱二头肌,“绝对可以!”

    “你让她干。”外婆下巴往前戳,“每天吃那么多饭,不能白吃。”

    沈新月嘲讽歪嘴,“真服了,我可是老沈家的独苗苗,吃你两碗饭咋啦?咋啦?”

    “你不是独苗苗。”外婆却说。

    沈新月搁下饭碗,生气了,“不能因为我是外孙女就说我不是独苗苗,而且我一直觉得这个‘外’字有很大问题,怎么女儿家的就是‘外’。如果只是为了区分是谁家的孩子,那么多文字可以选择,为什么非得是‘外’。”

    她双手叉腰,“我不同意。”

    外婆抬头看了眼桌对面的江有盈,咳嗽一声*。

    沈新月左右扭腰,“说呀,你们说话,我怎么不是独苗苗了。”

    “好吧。”江有盈赶紧给她夹肉,“以后我们都叫你内孙子,可以吗?”

    “怎么骂人!”沈新月倒还不算笨,轻轻打她一下,“叫内孙女。”

    江有盈微笑,“好的内孙女,遵命内孙女。”

    在沈新月还是一个有钱人的时候,每逢长假,看到新闻里景点处比蚂蚁还多的人脑袋,她心里一直有个疑惑: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有钱,还有那么多的假期。

    现在她仍然不懂,还没到法定节假日小院房间就住满了。

    “世界上那么多有钱人,为什么就不能算我一个?”中午一批客人刚退完房,她拆换了床品,洗晾,又打扫房间,实在累得不行。

    江有盈不在家,沈新月后来才知道她跟刘武合伙开了个门窗店,经常外出是有些安装的活儿要干,虽然雇有工人,老板必须在现场盯着。

    现在不流行那种铝合金门窗了,都是双层加厚的大玻璃,高楼悬吊得特别注意安全问题,今天一早就她就开着皮卡出去了。

    树下休息半小时,电话响,沈新月戴上草帽去村口接客人,办理入住,又忙活一个小时,终于找到喘息的机会,冲了个澡回楼上凉席躺着。

    电风扇风声较大,伴随机械自然衰老的轻微噪响,沈新月开始不习惯,后来发现,电风扇跟后院不知道躲哪条沟里的青蛙,以及树上扯着喉叫得跟末日前一天的蝉相比,已经非常温和了。

    时间久,耳边没点动静竟然睡不着!

    这个季节除了青蛙和蝉,还有野地里的蝈蝈、蟋蟀、夜枭,以及早上五六点的大公鸡、麻雀、燕子、黄鹂。

    话虽如此,沈新月来到秀坪后,失眠症不治而愈,褪黑素再也没吃过。她终于还是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只是今天有些心神不宁。

    身体感觉非常疲惫,翻来覆去,却久久不能入睡,电风扇一直对着吹觉得冷,不吹又觉得热。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酝酿睡眠,好不容易睡着,心里没有来一阵紧,总觉得有客人在喊她,挣扎欲起身,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喂!喂——”

    谁?江有盈回来了吗?

    那双手帮助她撑开眼皮,还贴心弄了点水溅在她脸上。

    沈新月醒来,隔着睫毛上挂的水珠,看到面前一张稚嫩的少女脸庞。

    “谁?”她的头又昏又涨,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少女巴掌大一张脸,眼睛却灯泡那么大得吓人,睫毛飞长。

    “你问我是谁,我还问你是谁呢。你是谁?怎么在我妈房里?你们什么关系?”

    撑坐起,沈新月靠在床头,使劲甩了甩脑袋,一开始真觉得是做梦,以为是外星人侵略地球来了。

    因为只有外星人才有那么大的一双眼睛。

    她抓来床头纸巾,擦了把脸,看清面前的女孩,还好,眼睛确实比一般人大,但不至于像外星人那么夸张。

    她头很圆,扎个马尾,歪头坐在床边把人瞅着,目光充满好奇。

    “你谁?咋进来的。”沈新月记得自己锁门了。

    “你谁?你咋进来的。”她晃了下腿,把问题丢回去。

    沈新月一直是个老实人,人家问,就乖乖自报家门。

    少女意味深长“哦”一声,“那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太婆家的姐姐,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

    什么叫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沈新月暂时不去计较,“你谁家小孩。”

    “你是不是在跟我妈搞对象,怪不得我妈不让我回来,说忙忙忙,原来是忙着搞对象!”她爬上床,凑近仔细去看沈新月的脸,“你长大了,长开了,比小时候长得好看。”

    沈新月轻轻推了她一把,“我问你谁?”

    “我是江启明,启明星的启明,你知道启明星吗?那是最靠近月亮的一颗星,也是夜空中最亮的行星。”

    江启明清清嗓,突然开始唱歌,“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稍等一下。”沈新月扶额,“你说你姓江,刚才又问我,为什么在你妈床上,那你妈不会是……”

    “江有盈。”江启明说。

    沈新月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用来确认江启明的身份,以及缓解头痛。

    最后是江启明给她倒了一杯水,扶她下床,“出去走走吧,你估计在房间里闷太久了。”

    沈新月点点头,由她搀扶着下楼,走到村口小超市才明白她的居心。

    “我要吃雪糕。”江启明笑嘻嘻,“我搭车过来钱花完了。”

    沈新月很遗憾告诉她,“我没带钱。”

    “你用手机。”江启明整个身体都快趴到冰柜上。

    沈新月把手机拿出来给她看,各种支付软件还是冻结状态,丁苗在帮她处理了,但还需要时间走流程。

    “你是老赖?”江启明震惊。

    “也不老吧。”沈新月摸摸脸蛋。

    江启明不情不愿松开冰柜,沈新月看她嘟个小嘴,跟自己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笑笑,“你拿吧,记账,记你妈账上,我平时都那么干。”

    “小白脸。”江启明总结。

    沈新月想了想,“可以这么说,现在我给你妈打工,她开我工资。”

    江启明问“你要吃什么味道”,沈新月说随便,她就老老实实拿了个随便,自己吃一块钱一根的玉米雪糕。

    沈新月摸摸她头,还挺喜欢她的。

    “其实你妈没必要瞒着我,我既然已经接受她的恶毒小寡妇设定,又怎么会在乎这些,而且你是她的孩子。”

    如果是十年前的沈新月,女朋友突然蹦出来一个上初中的女儿,她指定得疯。但经历过‘大胖小子’事件,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没经历过的呢?

    就像丁苗说的,大胖小子喝几段奶粉她熟记于心,凭什么不能接受江启明?

    再说,江启明还是女孩,眼睛那么大的女孩。

    “她自卑。”江启明很了解妈妈,“这么多年就谈了你一个,当然珍惜你。”

    沈新月叹了口气,“怪不得总感觉她有事情瞒着我,原来是因为你。”

    江启明嘴里嚼着玉米雪糕外面那层皮,抬头瞅她一眼,没说话。

    沈新月觉得她样子跟江有盈很像,心里藏很多事儿,很有心机的样子,“就你一个吧,没什么姐姐哥哥,妹妹弟弟啥的。”

    “没。”江启明摇头。

    “那不就完了。”沈新月拉起她小手,前后晃晃,也是个讨好的意思,“你长得很漂亮,也很可爱。”

    说完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只是脸型不太像她,你像爸爸吧?可是……”沈新月弯腰,纳了闷,“可我记得,李致远也是个瘦长脸,你像奶奶?”

    “我不是亲生的。”天热雪糕化得快,江启明眼神示意,“快滴你手上了。”

    她把玉米雪糕外面那层皮全吃完,“我是我妈在河边芦苇荡里捡的,她说捡我的时候我身上全是虫子咬的包,甚至脐带都没塞回去。”

    “她看到生我那个女的了,就在不远处蹲着,但她没喊。”江启明很平静讲述这些,一点不伤心,“我妈只问了一句,问那个女的,你还要不要,那女的摇头,她就把我抱回家了。”

    雪糕融化的奶油裹着巧克力碎片,滴得沈新月满手。

    “我连李致远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太奶恨他,他自杀以后就把他照片全烧了,我的亲人只有太奶,妈妈,还有太婆。”江启明把沈新月手里的雪糕接过来,说“你不吃我吃”。

    沈新月站路边顶着大太阳看她,想象当时那个场景,那个满身是血,脐带挂在外面的小婴儿。

    一晃十几年过去,长这么大了,黑亮柔顺的长发,一双会说话的,狡黠的,漂亮的大眼睛,正专心致志舔着手里的雪糕。

    沈新月横臂擦了把眼泪。

    江启明“哎呀”一声,“你怎么哭了,我都没哭。”

    她穿白色连衣裙,斜挎个彩虹颜色的毛线小包,像是家里太奶给织的。她从包里翻出纸巾,抿着嘴小大人模样,给沈新月擦眼泪,又牵她去了一户人家院子里借水洗手。

    回到小院,沈新月眼睛还红红的,江启明把她按在板凳上坐,拍拍她肩膀,“我说这个,也是担心你嫌弃我妈,但我确实是捡的,李致远是个残废,咋生啊,而且就是因为我来了,他才下定决心去死的。他大半夜推着轮椅出去,把只剩半截的自己横在铁轨上。”

    江启明鼓起腮帮给沈新月吹了吹眼睛。

    “你要是真心跟我妈好,我的亲人可以再多算你一个。”

    手机响,沈新月吸吸鼻子,拿出来看。

    江有盈给她发消息了。

    [分手吧。]

    第48章

    十六楼,八十多平的小户型,定制的阳台落地玻璃客户说让拆两块,中间加个横梁好免去高楼吊装的人工和机械费用。

    安装难度不高,江有盈这次带了三个学徒过来。两个出师了,一个还在观摩阶段。

    安装大家很熟练,这次的难度在于把开发商原有的护栏拆除,东弟扛着电锯忙活一上午,说护栏质量挺好的,问业主房子买成多少钱一平,他也想买,以后结婚用。

    结婚、结婚……

    江有盈坐一边塑料板凳,手机摸出来,屏保是沈新月低头在小河边踩水的照片。

    她不怎么会拍照,为了拍出沈新月要求的那种肆意张扬的“生命力”,数不清被骂了多少次,手都举酸也没能让人满意。

    最后是沈新月自己找了视角,说“你啥也别管,就疯狂按快门,总不能连快门也不会按吧”?

    说话很不客气。

    一百多张照片里就选出这么一张,挑剔得很。

    那时候江有盈真觉得烦透了,以后都得这么拍照吗?苍天呐——

    但她没想过跟沈新月分手。

    铝合金窗框在水泥墙上磕出一声闷响,东弟“欸”一声,看向帮忙的学徒,那小孩才十七八岁的样子,脸瞬间爆红,缩手缩脚自己到墙根底下罚站。

    江有盈手机揣兜,赶紧跑过去看。

    “还好墙没事。”她松了口气,回头看向业主。对方是个戴眼镜看着三十出头的温柔女性,没计较太多,“小心点,别砸到手了。”

    江有盈拍拍小学徒肩膀,“沉住气,抬不动就喊一嗓子,大家都会配合你的,不用硬撑。”

    东弟是他们这几个人的老大,免不了训斥几句,江有盈没管,他有自己的规矩。

    “这房子质量真不错。”江有盈也学到沈新月身上那股小不正经的哈哈劲儿。

    对方点点头,“就是看中开发商以往的口碑才买的这套房子。”

    “挺好。”江有盈原地转了圈,又回到塑料板凳上坐着。

    还有一次,那天外婆不在,天气闷热得不像话,到午饭的点,床上炒完菜都不想去厨房炒菜,吃馆子怕麻烦,懒得穿衣服下楼,叫外送又说打包来味道就不好了,总之人有时候是这样,一堆借口宁愿饿着。

    “还说不是城里大小姐,根本不是来跟我过日子的,以后我老了病了,估计也是躺在床上生褥疮的命。”她当时埋怨说。

    沈新月巴巴适适躺着,“手酸。”

    “我还腰酸呢!”她说。

    你一言我一语,吵了半小时,沈新月终于下楼煮了碗面条回来。

    不上心,纯敷衍,就几筷子清水面,连盐都没放,她当然不高兴,把人骂一通。

    沈新月摇头晃脑再端着面碗回来,这次有味道了,盐搁半包,味精搁半包,糖也搁了半包。

    “好吃吗?”她还敢问。

    坏东西,坏死了!

    那时候江有盈也没想过跟沈新月分手。

    直到今天上午,她接到江启明她太奶的电话,说孩子跑了。

    “我上个厕所的功夫,出来就不见了,肯定是去找你了。”

    “你怎么不看着点?”江有盈问。

    “你自己小孩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

    老太太一如既往难相处,“跟你一样胆子大,主意大,上星期老师还打电话跟我说呢,装病逃了节数学课,说肚子疼结果在公园里看见她玩滑轮。”

    江有盈掏掏耳朵,“我小时候乖得很,从来不逃课。”

    “嗯嗯,你乖,你最乖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老太太电话里呛。

    江有盈懒得跟她废话,直接挂断。

    手机有定位,江有盈不担心孩子跑丢,看屏幕里那个小红点花费了一整天时间,沿主城大路,搭地铁转高铁上大巴,最后坐上乡村公交终于挪到秀坪。

    不想让沈新月稀里糊涂被分手,江有盈掐着点,确定她跟江启明碰面后才把消息发过去。

    安装任务接近尾声,东弟正给窗户打防水胶,江有盈发完电话关静音,帮业主回收了旧门窗,开着皮卡回店里。

    她今天没什么事儿了,东弟还有得忙,玻璃扔了,铁围栏拉去仓库,攒着卖废品收购站。

    下车的时候,不当心碰掉卡车门边加油送的洗车卡,她弯腰去捡,后脊蓦地生出股电击似的酸麻,屈膝半跪,她头磕在车门边。

    “咋了咋了?”东弟赶紧来扶。

    刘武屋里听见动静也赶紧跑出来,把她安顿在办公室靠墙那张小沙发。

    “腰疼。”江有盈手撑额,小沙发装不下她,两条长腿挂在扶手外,眉头紧锁。

    刘武让东弟先去忙,给她倒了杯刚泡好的热茶,“累着了。”

    不好说是跟女人滚床单滚的,江有盈含糊着“嗯”了声。

    “民宿的事情,不是嘟嘟在忙嘛,你有啥可累的。”

    刘武从桌上拿了包湿巾给她擦脸,“安装也都是东弟在做,你就当个监工。”

    两人分工明确,一个监工一个看店,刘武口才不说有多好,反正比她强,尤其在赔笑脸这方面。

    江有盈早些年脾气不好,情商低还容易没耐心,讲话冲,就适合闷头干活。最近两三年幸好有东弟帮忙,她轻松很多。

    江有盈眯着眼睛缓了半天,长吸一口气。

    “老太婆说,星星自己跑去秀坪了。”

    刘武一点也不意外,“清明学校假少,你不让她来就算了,五一还不让来,说不过去,她心里肯定有怨言,孩子想妈妈。”

    “现在肯定跟沈新月碰上了。”江有盈说。

    刘武回到茶桌边,“碰上就碰上呗,早晚得知道。”

    “我跟沈新月分手了。”江有盈又说。

    “啊?”刘武终于有了点明显的反应,“啥时候?”

    “半个小时前。”江有盈蹬了鞋子,屈腿侧躺在皮沙发,缓解腰痛,“手机上。”

    “然后呢?”刘武急迫道。

    “没然后了。”江有盈把脸埋进臂弯,她至今没敢看手机。

    刘武满脸恨铁不成钢,“你什么毛病?”

    “不要你管。”江有盈翻个身,脸朝向沙发背,“起太早了,我睡会儿。”

    刘武抬头看了眼钟表,“都快五点了你不回去呐,睡什么睡,我可不管饭。”

    她不应声,刘武推了下她肩膀,她早些年那倔脾气又上来了,在刘武面前说话没遮没拦的,“再废话宰了你。”

    刘武气得,“平时装得人五人六,哎呦好姐姐,温柔姐姐形象,你就会跟我横!”

    江有盈爬起来,用力捶了下沙发,“你懂个屁!”

    刘武端了张板凳过来,坐那打算好好跟她讲讲道理,“你还能瞒一辈子?当时那么大个事情你都去自首了,怎么现在谈个恋爱还畏手畏脚的。”

    不说还好,一提这事儿江有盈更心烦。

    “那不一样!”

    “事情就是存在,你能怎么办。”刘武皱着眉,“我们这样的人,过去确实是十分不堪回首,可就是存在,就是发生过,你还能穿越过去改变历史?不可能。”

    “那我现在谈恋爱,我不愿意让她知道不行吗?”江有盈忍不住喊出声,眼眶泛起红,“万一她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谈恋爱就是得坦诚,你实话实说,她接不接受是她的事情,如果不接受只能说明她不是你的良人,但你不能骗人。”

    这方面刘武觉得自己就挺有原则,“我也担心人家不能接受我,我直接不谈,镇东菜市场那个卖卤肉的女人,五块以下都给我抹零,指定是喜欢我呀,可我咋样?你看我是咋办的,我直接不去了!”

    “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什么德行长得跟个猪头似的,人家就看上你了。”

    她讲话是真难听,“她卖猪头,看你个猪头脑袋觉得亲切还差不多。”

    刘武仰靠椅背,皱着张脸使劲搓脑门。

    “你这种人都能找到对象,你说说,老天真是不长眼。”

    “可她现在不喜欢我了!”

    江有盈双手抱膝蜷坐在沙发,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沈新月没破产根本不可能回到秀坪,我们更不可能开始,她以前谈的那些女孩,个个条件都比我好,我要实话实说,她肯定嫌弃我。”

    刘武叹了口气,“那是你们的缘分呀,你怎么就不能往好处想。而且你咋知道她不喜欢孩子,星星那么可爱,当初芦苇荡里那个半死不活的小肉疙瘩,现在养得多好白白嫩嫩的,这是积功德!大福报!”

    “不单单是孩子的事,你没明白事情的逻辑链。”决定亲手斩断缘分,江有盈吧唧往沙发一摔,“今晚不回去了,我在这儿睡。”

    刘武后来又说了好多,她两手捂着耳朵不听,趴在那装死。

    六点多,该闭店,她不走刘武也不好把她丢在这儿不管,打电话喊了两份小龙虾。

    长水之所以叫长水,就是因为镇边上那条河,叫长水河,跟秀坪是一脉的。

    秀坪种荷花,长水养龙虾,本地龙虾肉质肥美,夜市口味丰富,刘武觉得自己这些年吹气球一样胖起来,跟卤肉店老板和龙虾脱不了干系。

    “享受呐,真是享受——”

    他坐在办公室,戴着手套,嘴里故意嗦出响儿,沙发上那人果然绷不住,爬起来揉揉眼睛,“我要吃。”

    刘武隔壁肘把人往外怼,“回你自己家吃,没给你点。”

    江有盈手指着,“明明有两个打包盒。”

    “都是我的。”刘武一般四盒才够饱,最近在减肥只点了两盒。

    江有盈说她不走了,“我要住在这里,我要吃饭。”

    刘武把剥好的虾放回去沾够汤水才重新塞进嘴巴,“你不回去她们肯定出来找,你不想见面,没问题,出门右拐自己去住酒店。你赖店里,不就是等着人家找过来想试人家的态度?”

    很简单的道理,刘武说用大脚趾都能想得到,“我也跑过,真不想让人找到和假不想让人找到,这区别可太大了。”

    “人心呐——”

    刘武满脸感慨,“人心曲折。”

    他说得一点没错。

    天黑透,后院的青蛙,前院的蝈蝈和蟋蟀组织起来开大会,好热闹,饭桌边却冷冷清清,沈新月坐在大树底下捧着手机,眼泪掉了一轮又一轮。

    最近都是江有盈做饭,秀兰进家门第一眼看到江启明,啥都明白了,不等孩子妈回来,撸起袖子直接进厨房。

    江启明陪着秀兰吃晚饭,沈新月自己坐在一边哭着打电话,手机打没电就回去房间充上电继续打。

    一百多个,没人接。

    江启明搂着秀兰胳膊,“太婆呀,我跟嘟嘟可咋办。”

    “这是她家,她不可能永远不回来。”

    秀兰吃完饭嘴一抹走了,“而且这都不算什么,沈硕年轻时候更夸张,没触及原则的小问题,多沟通就好。”

    老太太从沈硕身上学来的经验就是少管闲事——内孙女自有内孙女福。

    沈新月两只眼睛哭成核桃,还在坚持不懈打电话,江启明进房间,蹲地上把脑袋搁在她膝头,下巴一点一点的,“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我想等她回来。”沈新月手背擦脸,吸吸鼻涕,“可能还在忙,前阵子下雨好多事情攒着。”

    江启明难过瘪嘴,“都赖我,早知道我不回来了。”

    沈新月不知道该怨谁,仔细想想,站在各自的立场思考问题,孩子想妈妈没错,江有盈是真忙也好,逃避也好,她的所作所为也都能站住脚。

    她只能怪自己。

    “是我没给够她安全感,我们在一起,从认识开始,就是她在照顾我,她不信任我是我表现不够好。”

    江启明拿纸擦了擦沈新月快要掉下来的清鼻涕,沈新月说了声“谢谢”,暂时放下手机。

    “可我猜她今晚不打算回来了,你一直饿肚子……”想起太婆说的“沟通”,江启明竖起一指,眼睛大大圆圆,充满智慧光芒。

    “要不我们去长水找妈妈吧,她如果忙完还不走,那肯定在店里,要么就是在武舅舅家,这两个地方的地址我都知道。”

    肿泡的小眼燃起一丝希望火苗,沈新月吸吸鼻子,“真的吗?”

    江启明抓起床头柜电三轮车钥匙,“我们开车去。”

    沈新月最后抹了把眼泪,“我们去找她要个说法。”

    “要个说法!”江启明绷个小脸,“太过分了,要分手起码当着人家面说啊,手机里算怎么回事,真没素质。”

    “我不想分手。”

    沈新月跟在后头拉着小孩姐袖子,“你能替我做主吗?”

    江启明回头晃晃车钥匙,拍着胸脯保证,“我肯定给你做主。”

    走到楼下,沈新月改拉住她胳膊,“你等等我上楼给你拿件外套,晚上冷。”

    江启明停在楼下等,“你真贴心,我今天必须帮你讨个说法。”她双手叉腰。

    沈新月拿了件江有盈的卫衣,那款式本来就宽宽大大,江启明今年上初一但个头不高,衣服能直接盖住她膝盖。

    沈新月蹲地上给她拉拉链,她甩着两个大袖子,“你觉得我矮吗?”

    是有点,她不说初一,沈新月以为她才五年级。

    “等你上高中就好了。”沈新月说自己也是高中时候突然一下长高的。

    江启明摇头,“太奶说我早产,又在芦苇荡里挨了冻,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发烧,妈也说好几次差点死翘翘。”

    她骨架是小,沈新月摸摸她脸蛋,“身高不重要,我们虽然人小,但志气高,本事也大,而且我打赌你肯定会长,再说现在有很多科学的增高方法,你先别着急。”

    江启明咧嘴笑开,紧接着皱眉一肃,“我们出发。”小模样,跟她妈身上那股子决绝真挺像的。

    沈新月有驾照,但从来没开过电三轮,担心把孩子带沟里去,江启明直接往驾驶位一坐,拍拍身边位置,“我会开,我带你去,我六岁就开过了。”

    电三轮出村,右拐上大路,沈新月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孩身上找安全感。

    沈新月好依赖她,想紧紧拥抱她,又怕耽误她开车,一脸窝囊相缩着脖子坐在那。

    江启明不愧是江有盈教养出的孩子,她们各方面极像,沈新月想起跟江有盈第一次见面,那女人给她心灵带来的巨大震撼。

    江有盈警告说“你不要喜欢上我”,她没很没出息一眼就喜欢上,还胡言乱语说什么洁身自好。

    远方城镇灯火横卧山脊与天空交界处,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是夏夜独有的蛙鸣虫啁,沈新月还没想好见了面要跟她说些什么,只是想她。

    夏夜晚风裹缠着稻香撞开玻璃店门,小电三轮一个急刹,停在星星门窗店前面水泥坝。

    江启明率先跳下三轮,围车绕了半圈,来到沈新月身边,大袖子底下伸出一对细白腕子。

    “我还好。”

    沈新月使劲搓了搓眼睛,她真不至于虚弱到走路还得小孩来扶。

    “妈——”脆嫩童音穿透满室龙虾香气。

    刘武吃得专注,剥虾的手顿在半空,油汤顺着塑料手套滴在功夫茶桌。

    黑色皮沙发深处传来布料摩擦声,江有盈像只受惊的兔子又往阴影里缩了缩,搭在后颈的一截手腕子扯来毛巾毯盖住脑袋。

    “我说什么来着。”刘武不慌不忙剥了最后一只虾。

    “妈!”江启明冲进店里。

    刘武站起身收拾桌,朝沈新月远远地点点下巴,“嘟嘟来了,星星也来了。”

    “人呢?”江启明捏着两个拳头,“躲到哪里去了。”

    刘武朝墙角沙发努努嘴。

    沈新月没见过这样的她。

    遇见什么事儿总是第一个站出来,说“没事有我”的那个江师傅不见了,她尽力把自己盘缩到最小,她也有不够勇敢和坦然的时候,她单薄的双肩微微发抖。

    刘武收拾完桌,提着垃圾袋给江启明使了个眼色。

    江启明有自己想法,上前跑两步,又喊了声“妈”。

    刘武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胳膊,推着她往门边走,“你任务完成了,走跟我丢垃圾去。”

    屋里还飘着股浓郁的龙虾味儿,沈新月走到沙发边坐下,两人背靠背抵着。

    一下午提心吊胆,一晚上担惊受怕,沈新月因她受够折磨,还以为这人有多牛气多威风呢,见面怕吵起来,事情走向变得更坏,心理建设一大堆。

    没想到,她更胆小,竟然缩在毯子里不敢冒头。

    沈新月对她真没辙了,坐在沙发边很久没动,在想该从哪里说起。

    过了很久,她长长吸了口气,挺起背。

    “我决定回秀坪之前,也想开民宿,但我在事业上经历过那么大一次失败,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手摸摸眼睛,吹了一路的风还是没消肿。

    “老房子外婆住了一辈子,肯定舍不得改得乱七八糟,拿去给别人住,但如果是为支持我的事业,她一定选择牺牲。”

    她摇摇头。

    “我不想让外婆受委屈,所以开民宿的事情从头到尾没提过,而且我发现你已经把民宿开起来了,那我不如加入,愿望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店里好多好多窗户,不同的材质和颜色展示给顾客,沈新月抬头看到对面一扇玻璃窗里,她们模模糊糊的影子,没急着把江有盈从洞里挖出来。

    “所以我想表达的是,我不会着急去探寻你的秘密,因为我早就下定决心要永远留在秀坪,我有很多时间。”

    长水比秀坪热闹得多,有浓郁的烧烤香飘进店,沈新月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今天我确实非常意外,下午接待了几位客人,我冲凉回房睡觉,然后就开始做噩梦,梦到你离开我,我在梦里一直苦苦哀求。而我醒来的时候,启明出现了,她唤醒我……”

    沈新月低头给手背上一个蚊子包掐十字。

    “你给她起的这个名字特别好,在芦苇荡里捡小孩回家养这事也特别酷。”

    毛巾毯下面那个鼓包动了动。

    沈新月没有回头。

    “她很可怜,却又那么幸运,遇到你。完全不被期待和祝福的一条小生命,你花费那么多时间和心血养育,这很伟大,是不是你亲生的根本不重要,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而我也知道,你一定不止是为孩子的事情躲我。”

    江有盈选择逃避的或许不是跟江启明的关系,这只是事件其中一环,但这根断线足以把隐藏更深的另一个线头扯出来。

    “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什么吗?人活几十年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也没有人可以做到完美,故事要跌宕起伏才好看,正是差异造就世界的精彩。这些道理,你说得头头是道,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灵验了呢?”

    沈新月把整片的自己压上去,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橘子花香气,一颗心终于踏踏实实落了地。

    “老婆,我好饿,也好想你,我一直在等你回家吃饭。”

    感觉到她身体脆弱的震颤,沈新月小心翼翼掀开毛巾毯,亲吻她早已泪湿的脸颊。

    “可是我很坏。”她哽咽着,滂沱爱意化作眼泪,想触碰的手隔着毛巾毯,迟迟不敢有一下步。

    “那要怎么样才算好。”沈新月真不想提的,“你起码没让我去买奶粉。”

    江有盈破涕为笑。

    沈新月亲吻她咸涩的腮,“如果你是指道德层面,星星的存在,足以说明一切,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气魄。”

    她蹭蹭她的额头,“星星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星星,她跟你很像,也很像小时候的我,相遇秀坪,是多大的一场缘分。”

    就在沈新月以为自己快要说服她时,冷不丁,对上她比雪地上的月光还要冷的一双眼。

    “我说出的话不会收回。”

    第49章

    “想吃啥。”刘武带着江启明在店外水泥坝晃悠,盘算着店里俩人和好以后去夜市吃东西。

    “小龙虾,烧烤,还有烤猪蹄,咋样。”

    “你不是刚吃过小龙虾。”

    江启明爬到电三轮后车斗站着,隔着好几扇断桥铝门窗,伸长脖子往店里看,“她们好像抱在一起了!”

    “我吃过你们没吃过呀,而且就两盒,我根本没吃饱……”

    刘武也跟着爬上去,“欸我来看看!”

    小沙发对面是张功夫茶桌,中间有个样品窗用来隔断,茶桌外面是门店的大落地玻璃,远远只看见两人互相捧着对方的脸说话。

    刘武抓抓后脑勺,“这是快和好了吧?”

    江启明又蹦又跳,小手高兴拍,“今天多亏了我,多亏了我!”

    “两份小龙虾,五十串铁签烤肉,烤茄子和猪蹄各来一份,脑花你吃不吃?俗话说吃啥补啥,最近学习累了吧……”刘武想想就开心,苍蝇搓手。

    初夏时节,晴朗怡人的夜,店中气氛却陡然降至冰点。

    “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沈新月还没有彻底放弃,轻柔拂过她面颊乱发,痛与爱交织着,“你心里到底有什么顾虑,直说好不好,别让我猜。”

    “你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距离那么近,呼吸相融,毛巾毯透来她滚烫体温,她字字句句,化作绵针根根刺进心脏,伤口渗出细密血珠。江有盈闭了闭眼,再开口,音色变得更冷。

    “我们相处这段日子,我终于*搞清楚一件事情,我对女孩原来是没感觉的,我们做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爽。我想我大概是喜欢男人。”

    沈新月盯着她,眼尾不受控制跳了下,心脏紧跟着一缩,嘴唇细微颤抖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松开手,沈新月像是失忆了突然想不起面前这人是谁,背往后靠,眯眼细细审视片刻,再次朝前倾身。

    “不爽吗?”她摇头,“既然不爽你叫什么,喊什么,一面求饶说不,一面又央着我快点。”

    沈新月认为自己今天态度够明确了,说得也够多了,结果人家怎么样?说跟她做的时候不爽。

    不爽?

    “我不相信,真不爽吗?”沈新月手从毛巾毯下面伸进去,隔着手感微粝的工装裤布料按住她,手指弯曲。

    江有盈立即有了反应,不受控制,喉间溢出颤抖哼声。

    在床上她起初是有些放不开,沈新月很有手段,求着哄着,说你可以喊出来,大声喊出来,这是人之常情。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雷大雨也大,只能我能听见。”

    ——“我喜欢看你哭,你好漂亮。”

    ——“你好美味。”

    身体是诚实的,沈新月摸到一点潮湿,指腹用力碾压过,送到她鼻端,“你来闻闻自己的味道。”

    江有盈迅速偏过脸,试图把自己重新埋回沙发缝。

    “跑什么!”沈新月单膝跪撑沙发,手捏住她下巴抬高,“心虚?不是不爽吗?”

    一辆电瓶车从店门口开过去,江启明手搭凉棚,“我咋觉得又吵架了。”

    刘武跟着往里瞟了一眼,二话不说赶紧把孩子抱下车,“她俩还有得谈,咱先去附近逛逛。”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玻璃门左手边,抬手掀开外面电表箱盖子,直接拉闸。

    “妈妈——”江启明喊了一嗓,被刘武夹在咯吱窝底下带走。

    房中骤然陷入黑暗,店内各类电子设备齐发出“嗒”一声响,江有盈本能狠狠缩了下。

    可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十五岁那年就没了亲人没了家,秀坪和长水是她生命第二故乡,苦心经营数十年才有了现在的一切。

    昏黄街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钢化玻璃,像她那颗充满防备的心,再是冰凉坚硬,还是让人一眼就望到底。

    “你明明那么喜欢我。”沈新月回到熟悉的那片温巢,呼吸随身体节奏和心脏的激跳逐渐升温。

    她双眸死盯住她,小片晶亮中倒映出她交错的理智和沉沦。

    如溺水之人,起起伏伏,可岸上风光未必就好。迷茫间她跌进她眼底那片深渊,半启唇抬高脖颈,大脑一片混沌,沈新月那双眼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沈新月再不像从前那样,细致而温柔地亲吻她,只是居高临下欣赏她的失控和狼狈。

    “不是说不爽吗?”

    布料的阻挡适当缓和了粗暴,然而隔靴搔痒,更觉欲壑难填。魂不附体,心中强烈不甘,左右拉扯她几乎要被撕裂。

    “求你了——”江有盈手指攀上她肩头。

    “这句话该换我来说。”力道不减,沈新月声音冷而低,“而且我在帮你,帮你验证你的心,看看跟我在一起到底有没有感觉。我这人一向大方,即便分手也能当朋友处,既然是朋友,不过举手之劳。”

    沈新月重重碾了一下。

    她现在很生气,最开始的迷茫和痛苦如狂风席卷,绵绵春雨滋养的新嫩被毁,一颗心完全被愤怒占据。

    掌中人如雨中湿透的濒死小鸟,发出细弱啾啾声,长发紧贴在汗湿的颈,胸腔快速跌动,筛滤氧气。

    沈新月手指按在他唇角,那气味腥中带甜,“然后呢?还有什么可说的。”

    夜色是湿透的黑绒布裹住呼吸,她的气味久久不散,江有盈蜷缩在小沙发,彻底无话可说。

    刘武远远看见门店重新亮起灯火,牵着江启明走过去。

    他推开玻璃门,猜想应该是和好了,朝屋里两人点点下巴,“走吧吃宵夜去,你俩都没吃晚饭,再生气也不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对吧。”

    江有盈刚从卫生间出来,手还湿着,沈新月仰靠在沙发背,百无聊赖刷手机。

    刘武说话没人应,他推了下江启明,孩子蹦蹦跳跳朝妈妈跑过去,仰起小脸,“你们和好了吗?”

    “分手了。”沈新月抢先道。

    刘武“啊”一声,“为啥呀!”刚才外头看着还好好的。

    “她说喜欢男的,跟女的睡觉没感觉。”

    沈新月破罐破摔了,当着小孩的面也没个避讳。

    江启明抱住妈妈的腰,“因为我吗?”

    “跟你没关系。”小孩头发有些乱,江有盈摘了她的发圈重新给她扎头发。

    刘武这次真生气了,给小孩买的糖蛮力塞过去,“你什么毛病,又喜欢谁了。”

    “喜欢你。”江有盈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灵活绕几个圈,给小孩头发扎好,再轻轻往外拉一下,免得拽头皮不舒服。

    “啥?”刘武满头问号。

    沈新月耷拉着眼皮,手指在屏幕漫无目的划来划去,“江有盈说她喜欢你,暗恋多年不敢表白,只能以兄妹的身份留在你身边,长情得很呢。”

    刘武先是骂她们有病,“神经病你们,真是脑子有病,吃撑了”,说完,想起两个冤家还饿着肚子,这种情形必须得有个给她们拿主意的人,强压下满肚子火。

    “不管怎么样,吃饭要紧,什么都别说了先跟我吃饭去,长水我的地盘,今天都听我安排行不行。”

    “我也饿了。”江启明拉着妈妈的手晃。

    一大一小齐发力,终于把人弄到夜市摊。

    江有盈在长水的时候,都会管控着刘武的吃喝,今天她明显不在状态,刘武悄咪咪把想吃的全点了,单子上确认一遍说“不够再加”,去拿了几瓶冰镇豆奶回来,心情好转很多。

    “两口子在一起,就没有不吵架的,俗话说床头打架床位和嘛。”

    江启明叼着豆奶吸管,“为啥到床尾就和了。”

    刘武咳嗽一声,江有盈视线警告,刘武假装没看见,“床头到床尾距离很短,是一个空间上的概念,只要还共处一室就不至于一拍两散。好比你妈跟嘟嘟姐,隔壁邻居住着,即便分手也免不了日常往来,赌气怨恨,为难的终究是自己。”

    他两手搭在白色塑料椅,感慨道:“吃咸点,看淡点,少些庸人自扰,一切顺其自然吧。”

    江启明似懂非懂点头。

    小龙虾最先端上来,沈新月慢条斯理戴上手套,“我不是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我所在的地方跟你们虽然不是一个环境,但这世上的人和事儿大抵就那几类,这些道理不用跟我讲。”

    “那你真错了。”江有盈看向她,“环境跟环境之间的差别真挺大的,有些人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金钥匙,富二代官二代,不愁吃不愁喝。有些人长到十七八,在垃圾桶里捡别人扔掉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卫生巾垫,你有听说过吗?”

    沈新月倏地抬脸,剥虾的手僵在那。

    “你经历过什么?开公司,负债几个百你觉得要死要活了,可你至少富过,现在也没过得多差,你妈动动嘴皮子就帮你摆平了大半的债务。”

    江有盈手指点在心口,“你问问自己,环境真的不重要吗?这话说出来你信吗?在你曾经的圈子里,比你们家条件好的肯定大有人在,你觉得自己跟她们是一个环境吗?”

    “你别东拉西扯!”沈新月摔了虾壳,一拍桌站起来,“人真正的财富并不局限物质,你说我曾经的圈子,比我有钱的确实大把,可她们也有自己的烦恼,心灵空虚无法自洽,私生子不受宠,没有家人或被家人抛弃,跳楼自杀,莫名其妙背上大笔债务,甚至被弄进去,难道就不能称之为苦难了吗?你未免太肤浅。”

    江启明傻傻半张嘴,听不懂。附近几张桌子的客人忍不住扭头看她们,刘武牙疼似的吸气,苦恼抓头。

    沉默对峙片刻。

    沈新月怒视,“你说话!”

    铁签烤肉好了,送菜的小哥把餐盘放在不锈钢桌面。

    江有盈点头,那双眼恢复了她们初见时的冷漠。

    “你说的这些,我确实没听说过。”

    沈新月以为她是在服软,心尖一疼,表情才有了些微的松动,江有盈下一句像飞刀刺来。

    “那说明我们根本不合适,你眼中的疾苦和我过去经历的苦难,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我们是生活在同一空间却不同维度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同频。”

    沈新月脸色灰败。

    “够了,没完了你们。”

    刘武忍无可忍打断,“吃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孩子还在这儿呢。”

    是了,江启明还在。

    如果不是顾忌着孩子,沈新月真恨不得连夜扛着火车跑。真是受够了,受够她的冷漠、讥诮和重重防备。

    积攒的愤怒彻底爆发,在胸口翻腾,可沈新月从来不是个激烈又刻薄的人,她最终选择焚毁自己,心血化作眼泪,痛苦地流淌。

    “那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对你来说算什么,你送我鲜花,说喜欢我,又对我翻脸无情。是我错了吗?是我的问题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过去,你最知道。可你还是选择靠近我,把我从乡道上接回家。如果你一早就知道结局,或者盘算好将来要抛弃我,为什么招惹我……”

    双手掩面,沈新月肩膀无助颤抖。

    “你是不是忘了,你说看过我从小到大的照片,你幻想我,喜欢我,你说她们都不是我的正缘,配不上我。”

    承诺、誓言竟如此脆弱不堪,说的话下一秒就推翻。

    沈新月摇头,眼泪溢出指缝,“我至今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被你捡来,又被你丢弃,我也是这么大一个人却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你有什么权利摆布我……”

    彻底哽住,沈新月再也发不出声音。

    可是当肩膀传来熟悉的力道,鼻端嗅到她清冽香气,仍窃喜,庆幸示弱和眼泪能暂时把她拉回身边。

    “对不起,你没有错,是我的问题。”江有盈双手握住她肩膀,扶正身体,动作轻而缓将她纳入怀中。

    双臂垂落,沈新月抵在她肩头,低低啜泣。

    江启明双手托腮,看得目不转睛,只觉比电视机还精彩。

    刘武给她剥了只虾,沾满汤水搁在塑料小碗,“吃,边看边吃。”

    这满大街的人都把她们当热闹看呢。

    “来点酒吧。”刘武要了几瓶啤的给她们,“没说完的话,都在酒里了。”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让人看清自己,也让人糊涂。

    吃完饭,刘武开车送她们回去,时间接近零点。

    江启明靠在后座二人中间睡熟,刘武把车窗打开,偷偷点了根烟醒瞌睡,江有盈迷迷糊糊闻到呛鼻味道,动了动手指刚想坐直骂人,手腕传来力道。

    她偏过脸,沈新月眉头紧锁,梦魇纠缠如经历剜心裂胆之痛。

    车停在村口水泥坝,刘武拉开后车门,江有盈下车,他把孩子抱在肩头,江有盈回车上把沈新月喊醒。

    “能不能走?”江新月拍拍她脸蛋。

    她睁开眼,半醉半醒,之前吵架的事儿全忘了,还以为在家呢,刚睡完午觉,身上懒洋洋没力气,伸直两条胳膊要抱。

    江有盈把人往车门边拽了拽,二话不说一把捞起。

    小孩睡眠深,江启明趴在刘武肩头,半张着嘴口水滴了他满背。

    沈新月确实醉了,她几瓶啤的下肚,觉得不过瘾,后来又喝了半瓶白的。但她真不至于像小孩睡那么死,闭着眼睛躺在人怀里,开始还挺舒服,走出半条巷子,风吹身上觉得有点冷,手脚动动,听见耳边有人低声警告说“别动”,浑身一个激灵,像条搁浅的大鲤鱼开始猛扑腾。

    “欸——”江有盈松手把她放地上,手还托着背。

    沈新月两条胳膊死死挂在人脖子,睁开眼看到面前人,记忆错乱,想起不久前两人在夜市摊吵架,一声“我去”,双膝噗通跪地,面对面行了个大礼。

    刘武回头,“哈哈”乐了。

    “行,原谅你了。”江有盈两手卡在她咯吱窝,把人提起来。

    老槐树,发新叶,夜风中簌簌响,外婆还没睡,院里亮着灯等,不时从摇椅起身走出大门往外看,两边刚巧碰上。

    “欸——”外婆喊了声。

    刘武转身,抱着熟睡的江启明走过去。

    “还没睡呢。”

    家里两只猫陪着外婆等,听见人声爬起来拱背伸了个懒腰。

    外婆要把孩子接过去,刘武没松手,“放哪儿呀。”

    “我屋吧。”外婆摆了下手,推开房间门之前回头看了眼院门,“你今晚睡沈硕那屋吧,别开夜车了。”

    刘武把孩子抱床上,外婆问他喝没喝,还凑近闻了下。

    “哪儿能,要开车呢,滴酒不沾。”刘武弯腰给江启明脱鞋脱袜子。

    外婆让他歇着,去拧了热毛巾回来给江启明擦手擦脸,门边两个大的没管,爱死死爱活活。

    刘武也懒得管了,扭头直接进屋睡觉。

    沈新月以为外婆是来救她的,结果刘武抱着孩子进去以后里头就没声儿了,她低头揉膝盖,江有盈蹲在她面前,手直接撩她裤腿,“我看看。”

    “不用。”沈新月往后退了几步,又没站稳,后背撞在对面人家户的院墙。

    这次江有盈没伸手。

    沈新月低头盯着运动鞋的脚尖,以及她马丁靴的黑色鞋头。

    她往后退了几步,沈新月抬头,树影爬上眉骨,一点一点,最终完全遮挡她的脸。

    “酒醒之前别洗澡,可能会死。”

    话落转身离去,大阔步,背影一如既往瘦削挺拔。

    沈新月后背倚墙,看她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拐角,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整个胸腔都好像被人打瘪了。

    她缓缓滑坐在地,撩起裤腿,露出青紫的膝盖,看了一圈周围,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

    那么丢脸,那么狼狈。

    酒醉后,人格外伤感,沈新月回到自家小院,外婆带着江启明睡下了,刘武也睡下了。

    不过半天时间,她被全世界抛弃,说“不用”那人就真不帮她揉膝盖了。

    像条死狗趴在走廊,不声不响哭了五六分钟,沈新月拿上换洗衣服,进卫生间洗澡。

    江有盈之前的叮嘱她全忘了,热水淋头淋身,开始有点头晕,感觉呼吸不畅,以为是空气太闷,把窗户打开。

    症状没有缓解,她蹲下缓了缓,感觉好些了继续往身上涂沐浴露。

    重复三次,胃里开始翻腾,她顶着满头泡沫,把脸塞进马桶狂吐,在想是不是夜市卖的烧烤还是小龙虾不干净……

    至此,沈新月仍不罢休,返回莲蓬头冲干净满身泡沫,洗面奶糊脸。

    眼前白光乍现,身体摇晃几下,沈新月看到遥远的天边降下一座白梯,有长翅膀的大胖小子围着她转圈。

    完全丧失意识之前,江有盈那张布满惊惧的焦急的脸出现在眼前。

    “嗒——”

    世界拉闸。

    沈新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仍觉五感模糊,听不见看不见,睁着眼睛缓了十几分钟,辨认出这是江有盈的房间。

    头顶挂有纱帐,还有淡淡栀子花香。

    一只手伸到面前晃了晃,沈新月眼珠跟着动,身上找回了点力气,手撑床从被子里爬起来,靠坐在床头。

    她身上什么也没穿,头发应该是有人帮她吹过,完全干透,暖暖滑滑还很香。

    “我走的时候怎么说的。”说话的人眼角眉梢尽是冷意,像挂在屋檐下的冰凌。

    真好,又回来了,一切似乎没发生过。

    沈新月挠挠腮帮,“咋说的。”

    “你再装。”江有盈手指细细长长,指着她鼻尖。

    沈新月半张嘴,歪个脑袋,“我装啥。”

    话音刚落,脸上挨了一巴掌。

    她本能捂住脸,双眸剧烈震颤,下一秒眼泪大颗滚出,“你干嘛打我!”

    “我走的时候提醒过你,喝酒之后别急着洗澡,会死人,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是估计跟我作对?”

    很生气,江有盈叉腰站在床边,戳着她脑门训。

    她忘了,确实也没当一回事,还狡辩,“我以前经常这样。”

    “那是你以前命大!”

    江有盈严肃起来的时候真挺吓人,沈新月小鹌鹑似缩在床上,脸痛,额头也痛,嘟囔了句“以前命大,现在命小”。

    没听见,江有盈皱眉,“你再说一遍。”

    “我说以前命大,现在命小!”沈新月大声吼出来,“呜”一声扎她怀里,“那你丢下我一个人,惹我伤心,我大晚上饿着肚子去找你,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你跟我扯什么不是一个维度的人。”

    泪眼朦胧抬起脸,沈新月揪住她衣领子使劲儿晃,“不是一个维度的人,咋在床上做我就问你,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吗我请问,爽完就跑你没良心!良心被狗吃了你!”

    说完头抵在她胸口慢慢滑下去,重重砸在人大腿,手擦擦眼泪,扯来她睡裙故意擤了两管大鼻涕。

    “你去死。”

    这是沈新月昏睡前耳边最后一句。

    第50章

    昨晚下雨了吗?沈新月通过窗台上小片深色痕迹,以及三角梅花瓣上点缀的晶亮得出结论。

    夜雨总在梦影沉沉时降临,像那人悄无声息的关心,只能在房间残余的一缕安神香中寻找存在过的证据。

    枕边空空,伸手摸一把,那人体温早散个干净,又去忙了。

    沈新月枕头底下摸手机,没摸到,茫然盯着了会儿蚊帐顶,眨眨眼,从夜市摊到秀坪,从巷口到小院,脑海中模糊的片段串联起来。

    杏仁核努力工作整晚,所有负面情绪独自消化,沈新月搂着凉被床上翻个身,该说不说,真觉得自己有点贱,那个巴掌扇在脸上竟然还挺爽。

    洗完澡不能喝酒,呃不对,是喝完酒不能洗澡。

    江师傅怎么会发现她晕倒呢,沈新月脑补出薄情女人独坐黑暗中沉思忧伤画面。

    挣扎、痛苦、愧疚,以及内心强压抑却翻涌不歇的爱。

    她很担心她,舍不得她,那句叮咛牵引脚步,没有看到她安然入睡,内心无法获得平静,于是她们又见面了,尽管分开还不到半小时。

    江师傅爱得深沉。

    沈新月继而一声长叹,“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呐。”

    她含着牙刷站在二楼围栏边,昨晚那件用来擤鼻涕的白色睡裙挂在院里晾衣绳,飘飞的裙摆如蝶,轻盈又脆弱。

    院里的樱桃树绿叶间缀满红果,有个小姑娘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伸了个懒腰,“这果子结得真好。”

    沈新月扭头冲她笑笑,含糊着:“等我空下来摘给大家吃。”

    “老板你人真好!”她开心合掌。

    “没事。”沈新月回房间漱口。

    本想跟小姑娘解释,说她不是老板,后来转念一想,老板娘跟老板之间区别不大。

    洗漱完下楼,沈新摸摸裙布,应该是早上洗的,半干状态,翻看昨晚擤过大鼻涕那块,没痕迹。

    “哼!活该。”人不在,沈新月跟她裙子赌气,手指戳戳,“谁让你对我不好。”

    门口江启明端个大碗,两片小嘴糊满辣椒油,“你终于起床了。”

    说着把筷子插面里,腾出手来,“你弯腰给我摸摸你的额头。”

    “面还有吗?”沈新月顺从屈膝。

    江启明绷个小脸挺严肃的样子,摸完继续吃面,“早上太婆问你咋没下来吃饭,我妈说你昨晚上洗澡差点把自己洗死,我本来想去看你,又怕打扰你。”

    沈新月刚起床那会儿确实还有点头疼,“现在好多了。”

    外婆出门玩耍,江有盈跟刘武一大早就开车走了,店里有活儿要干。

    江启明领着沈新月进厨房,“面还有,我给你煮,你自己弄调料,因为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

    沈新月说不用,江启明让她别客气,“煮面很简单,水开下锅就是。”

    小碎步跟在后头,沈新月轻轻捏一下她的马尾辫,“你比你妈和气得多,她三句话里面有一句不刺人,就好像那刺会倒着长,扎进她肉里去。”

    “其实我妈这些年进步挺大的。”

    江启明把碗搁一边,案板上有外婆早上擀的面条,锅里水开,她抓起一把,“这些够了吧。”

    沈新月点点头,消毒柜里拿个空碗出来。

    “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启明抓着筷子锅里搅和搅和,端碗继续吃面,“我有记忆是四五岁吧,因为她是是妈妈,所以我觉得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我的话可能无法作为参考,而且我是个十分开朗大度的人的。”

    “那我跟你一样,我也开朗大度。”

    沈新月架锅准备给自己煎两个鸡蛋,问她吃不吃,江启明先摇头又点头,“一个煎蛋的话还是吃得下的。”

    江启明说,江有盈年轻时候不能说笨,但肯定没现在这么厉害。

    “她不会做饭,不懂人情世故,说话容易得罪人,自己还意识不到,太婆说她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武舅舅的评价还好,说必然的必然的,也不知道啥是必然,必然的前因是什么。”

    如果是刚认识那会儿,这话沈新月是不太相信的——江有盈给她的第一印象简直完美,又漂亮又能干,年龄跟她也相配。

    不过现在嘛……

    沈新月端着面碗走到院子里,想起江有盈说自己十四岁还要妈妈喂饭挤牙膏,起床气发作得求着哄着去上学,“你妈小时候确实娇气。”

    “她现在也是。”江启明咬了口煎蛋咽下去,继续说道:“妈妈现在看起来很厉害了,会赚钱会开车会修很多东西,但她脾气还是娇,你能理解我说的意思吗?”

    沈新月先点头表示肯定,脾气这方面她说不好,床上确实挺娇的。

    她眼珠一转,“那你肯定知道江有盈以前不少事情,说给我听听呗。”

    江启明脸上露出一种很聪明的笑,“你那么喜欢她自己去了解呗。”

    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不好对付。

    沈新月朝她挤眼睛,“不是正在找你了解呢。”

    江启明十分诡诈,“我的说法太主观,再说万一你了解后就不喜欢她了呢?如果你真的喜欢就应该自己去挖掘,让她亲口告诉你,也是你们提升感情的好机会。”

    现在小孩聪明,嘴巴又会讲,沈新月想起自己像江启明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山上偷桃子。

    “她倒是没白养你。”沈新月说。

    江启明挑眉,“那当然,我跟妈妈关系很好的,是母女,但更多时候像姐妹,虽然太奶经常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觉得我们挺正的呀。”

    “你太奶是李致远他奶吧?”沈新月问。

    这个江启明倒是没瞒她,“对的,因为我来的时候,我妈跟李致远已经成为合法夫妻,有结婚证,我跟妈就直接上在李致远的户口本。”

    “结婚也不用非得迁户口吧。”沈新月好像拽到那根线头了。

    “而且没有出生证明也能上户口吗?”

    江启明搁了碗筷,拿出纸巾擦嘴巴,“去村委会闹一场就好了。”

    沈新月笑开,“谁去闹,你妈呀?”

    江启明摇头,“太奶和太婆呀,端个小板凳坐在书记家院坝里嗑几斤瓜子,再跑一趟卫生所,证明不就到手。后来我们家在江城买房子,我就去市里上学了。”

    江有盈对这个捡来的小孩,真真比太多亲生的好出千万倍。

    “我们星星还是命好。”沈新月拉拉她小手。

    她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沈新月越看越喜欢,自然免不了为她担忧。

    “那,把你丢在芦苇荡那人,应该就是村里的吧,这么多年,找过吗?”

    不是亲生小孩这件事,江有盈从一开始就没瞒着她,这孩子脑瓜非常聪明,讲话也很有逻辑,所以沈新月才能毫无避讳跟她谈论她的身世。

    江启明说,一开始不能确定是哪家,上户口的时候突然跑来打听,人一出现等于是不打自招。

    她说起亲生母亲,用“那女的”指代。

    “生我那女的早就离开秀坪,那家人来看过以后,怕我被抢走,太奶就把市里的门面卖了买房子,带我住市里去。本来我们家还开饭馆的,为了带我饭馆也关了。”

    “你妈可以继续开饭馆呀。”

    沈新月奇怪,“她为什么非待在秀坪,以她的本事,再开十个饭馆也没问题,秀坪到底是小地方,屈才了。”

    “那你要去问她喽!”

    江启明又是那种看透一切的笑,“再说秀坪怎么会是小地方呢,你这个曾经的大老板不也回来了。”

    沈新月意味深长“哦”一声。

    这家伙,狡诈狡诈,十分狡诈。

    沈新月不再多问,问也问不出结果。关于江有盈的过去,刘武一定了解最深,其次是两位老太太,最后才是江启明。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嘴都焊死了,怎么撬也撬不开。

    可她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江有盈还是不是原原本本告诉她们了。

    时间,还需要时间。沈新月一下就醒悟过来。

    也许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她想。从她们见面开始,她扮演的,都是被照顾被呵护的妹妹角色,连杯咖啡钱都付不起,动不动就跌进泥塘裹得满身脏。

    沈新月换位思考,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家伙,确实很难让人放心托付啊。

    既然早就下定决心要留在秀坪,也答应要多给她些时间,沈新月对着一池子洗洁精泡沫发誓,要更用力更加倍去体贴她,爱护她!

    洗干净碗,再用洗手液把每根手指都搓得香香,她回房找手机,想给江有盈打个电话,问问她晚上要吃什么,丁苗正好发来消息,让试试支付软件能不能正常使用。

    [你给我发个红包试试。]

    沈新月说。

    丁苗果然发了,沈新月喜滋滋点开,笑容消失。

    [一毛钱?你也拿得出手!]

    丁苗发来抠鼻屎表情,询问她近况,沈新月可算找到个说话的人。

    [被女人甩啦!说跟我做不爽,其实还是喜欢男的。]

    她可没冤枉人,这话江有盈自己说的。但以免朋友误会,还是找补一句,说女人口是心非,回避型人格。

    [昨晚救了我一命,是真正的救命之恩,我不打算跟她计较了。]

    丁苗恨铁不成钢。

    [直女就那么香吗?拜托你清醒一点!]

    [再说报恩也用不着以身相许。]

    [所以你怎么了,没事吧。]

    [直女直女直女,翻来覆去都是这句,能不能整点新鲜的。]

    [挺好的,没死,能吃能睡。]

    沈新月谢谢她排在直女之后的关心。

    [直女就那么香吗?]

    [直女就那么香吗?]

    [直女就那么香吗?]

    ……

    丁苗开始刷屏。

    沈新月眯眼回味片刻,自言自语,“确实还怪、怪香的。”

    [如果我告诉你,她还有个女儿呢?]

    沈新月丢去重磅炸弹。

    [好好好。]

    [好极了!]

    丁苗恨不得给她点串挂炮。

    [儿女双全,无痛当妈。]

    [姐妹恭喜你,要我出份子钱吗?]

    沈新月笑得前仰后合。

    [你出多少。]

    [我出不了,你带一朵格桑花走吧。]

    丁苗说。

    沈新月让她抽空来玩儿,看荷花。丁苗嘴上歪歪叨叨的,心里还是希望朋友能开心快乐。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你喜欢就好了,如果结果都一样,那就珍惜这个过程吧。就像人活着都会死,不能因为将来的事现在就开始忧虑,那太蠢也太不值。]

    [我爱你。]

    沈新月只有三字可以表达心情。

    [我也爱你。]

    [等我忙完这阵子。]

    丁苗说。

    跟朋友聊完,沈新月心情很好,按原计划给江有盈打电话。

    那边没接,甚至还给她挂断了,沈新月小孩脾气上来,先是有点生气,静下来想想万一她在忙呢。

    刚想发短信问,那边拍了张照片过来。

    点开放大一看,是吊装设备正拉玻璃,确实在忙。

    [想问问你晚上要吃什么,忙完记得回复我哟。]

    沈新月发了个猫咪表情卖萌。

    [你会做饭吗?]

    [我说了你就能做吗?]

    她立马就回复了。

    虽说事实如此,但也用不着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吧!

    [我可以让外婆做。]

    [放过你外婆吧。]

    江有盈秒回。

    [您忙。]

    生气,沈新月不想跟她说话了。

    [等我回来。]

    [我做。]

    她说。

    [嗯呢——]

    沈新月又高兴了。

    下午爬树摘樱桃,江启明在旁边帮忙,用旧报纸叠了许多小碗,樱桃分装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送。

    人在屋里的,直接敲门,不在屋里的,放门边窗台上,回来就能看见。

    樱桃树沈新月小时候就在了,那时候树龄就有十几岁,现在四五十,应该跟沈硕差不多。

    沈新月洗了一篮提在手里,下午没啥事带着江启明去荷塘玩,边走边吃,两人比赛看谁能把籽吐得更远。

    江启明拿出手机拍视频,对着镜头挥手热情打招呼,“哈啰!大朋友们小朋友们节日快乐呀,学校放假我回老家啦,今天跟新认识的姐姐出来玩,偷偷告诉大家,她是我妈妈的女朋友哦——”

    沈新月看得一愣一愣的,江启明翻转镜头,她跟着傻笑,“你是网红呐。”

    “还好吧。”江启明说不算,“只是分享日常,偶尔接些小广告。”

    “你还接广告?”沈新月瞪着两个大眼睛。

    江启明点点头,“学习不忙的时候,但我也不是什么广告都接。”

    沈新月赶紧给她喂樱桃,“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做。”

    江启明很大方,说“当然没问题”,等你建了号我们合拍,我帮你带流量。”

    连外婆都知道开直播跟邻村老太太打PK,互联网零成本,有手就能做,沈新月懊悔,她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一下午,沈新月陪着江启明满村逛,拍素材,学技巧,如何若无旁人对着镜头自说自话。

    在村口小卖店*,沈新月买了纸笔把她说的全记下来,回到小院,两人趴在桌上研究拍什么东西合适,对于新手来说难度没那么高,又是适合自己的赛道。

    江启明给沈新月想了个ID,叫“破产回村赚够一百个”,内容以乡村日常为主。

    “接待客人啦,喂鸡啦,上山挖野菜,摘樱桃,维护荷塘什么的都可以拍……反正就是把你的生活完全展示出来。”

    然后是剪辑,两人加了联系方式,江启明给她发了几个专业的教学视频,“你跟着学就是,超简单的。”

    整个过程江启明手机全部记录下来,“这些都是素材,带你上道就够剪一期的,小孩出起号教程,这叫反差,我打包票这条会火。”

    “你妈跟太奶同意你这么干吗?会不会影响学习。”沈新月本不想这么扫兴,实在是没憋住,她现在也变成讨厌的大人了。

    “我期中考,是年级前十。”

    江启明在市重点初级中学上学,“我想玩这个的话,学习当然要很好,这样才能让老师和家长闭嘴,你是过来人,你应该能懂。”她耸肩。

    天呐!

    沈新月星星眼,“你是我的偶像!”

    她“嗯”一声,“我是很多人的偶像。”

    沈新月佩服得五体投地。

    江启明甚至出主意让她带彩虹标签,视频穿插恋爱日常。

    “现在大家都爱看这些,别说是真的,那种一眼假的剧本和套路模板,他们都看得津津有味。

    提到江有盈,沈新月有点没底气。

    “这个以后再说。”她握了握拳头,“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那就拍求复合日常。”

    手机快没电了,江启明结束拍摄,“感情线丰富内容,可以让你在差不多的题材中瞬间脱颖而出,是你的天然优势。不过我建议你从回村开始拍起,明确你的成长线路,爱情锦上添花,立意和价值观能抬得更高。”

    “小孩姐,我悟了!”

    快到晚饭的点,沈新月才想起去厨房拿肉解冻,她心里震撼,小孩姐不得了啊真不得了,灵心慧性,百伶百俐,她的亲生母亲怎么舍得丢弃她呢。

    后来转念一想,一个人长成什么样子,基因其实只占据很小部分,更多是环境,是她所受的教育,她所在家庭。

    那江有盈的,是什么把她变成现在这样的?

    暮色将小院白墙泼染成琥珀色,江有盈终于回来了。

    沈新月举着手机从院门口新搭的葡萄架后窜出来,镜头对准她脸,“老板好!”

    江有盈手套摔打膝盖灰尘,冷不丁被吓一跳,往后退两步,撞上墙角晾晒干花的竹簸箕。

    她反应很快,及时转身扶住,里头是前阵子她们上山摘的野茉莉。

    “干什么?”江有盈皱眉。

    “星星姐教我搞自媒体,我正在给我的vlog拍素材呢。”

    沈新月兴高采烈,举着手机围着她转圈,“你别动我先拍几个特写……”

    “我不喜欢。”江有盈下一秒直接抢来她手机,掐断拍摄。

    “你别!”沈新月伸手去夺,江有盈抬高手臂,相册选择删除。

    一切快得来不及反应。

    “我警告你。”江有盈拿手机指着她,同时还有那根戳惯了人的手指,“随便你拍什么,不关我的事,但我绝对不允许你把镜头对准我,不信就把你手机砸了。”

    江启明正趴在二楼玩沈新月给她买的泡泡机,这时赶紧跑下来喊了声“妈”,“是我给嘟嘟出的主意,我们拍视频不单为好玩,也想创收。”

    江有盈绕过她们走开,“我好话不说二遍。”

    明明手机里聊天还好好的,一见面就给人甩脸子。

    沈新月一肚子火从昨天下午烧到现在,压了又压,实在憋不住,捏着手机冲上楼从她身边挤过去,镜头怼脸,“江师傅最近好大的脾气,对我有什么不满直接说出来好吗?别让人猜。”

    她眉间攒起不悦,口吻疏离,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我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你说什么?”沈新月眼眶迅速涨红,气得发懵,她是说了很多但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

    江有盈眼神幽暗如井,“我再说一遍,手机别对着我拍。”

    “我就拍!”沈新月猛一下,手机贴到她鼻尖,“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的你一句也不听……”

    话音还没落地,江有盈挥臂打在沈新月手腕。

    手机飞出去,穿过二楼围栏缝隙,打在墙滚落到楼梯,又从缝隙里穿回去,掉在一楼的水泥地面。

    手机屏幕完全碎裂。

    突来一阵疾风,脱水的野茉莉飘飘洒洒如落雪。

    “你发什么疯!”沈新月大吼出声,眼泪瞬间模糊视线。

    江启明飞跑把手机捡起,按了好几下没反应,蹲地上抬头,“好像坏了。”

    “我刚才警告过你了。”江有盈始终冷漠,“是你不听我的话。”

    “是讨厌镜头还是讨厌我?”

    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心脏,持续用力挤压,指缝里鲜血如泉涌,沈新月克制不住浑身发抖,“我到底还要怎么做,你又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她双手揪住自己衣领,又好像被人卡住脖子不能呼吸,泪跟着心里的血一起流。

    深吸一口气,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江有盈无可挑剔道:“昨天晚上,在长水,星星门窗店,我说过了,我们已经分手。”

    “是你先送给我花的……”沈新月泣不成声,“是你把我从乡,乡道上接回来,你好多次救我,给我穿你的睡衣,带我逛大集,给我买好多东西。”

    她头又开始痛,快要爆炸,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是你先招惹我的,你还说什么让我不要喜欢上你。”

    “对啊,我一早就告诉你了,不要喜欢上我。”

    江有盈声音又变得好轻,好空,“我无情无义,不配不值得,也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