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沈新月站在楼梯拐角处,双手还死死揪住自己衣领,指骨用力到发白,浑身紧绷艰难维持现状,似乎稍有松懈,下一秒就会碎裂成块掉落得满地。
从始至终,江有盈冷心冷面,完全无动于衷。
擦身之际,沈新月控制不住去牵她手。
“对不起,我不拍了,是我错了,在你明确表达不愿意面对镜头的时候,我不应该那样为难你。”
她可以服软,完全没问题的。
江有盈没有立即甩开。她微偏过脸,台阶上比沈新月高出大半个头,长直的睫完全遮挡眼睛。
“你没错,是我的问题,我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对自己缺乏基本的认知,你换个人喜欢吧,你值得更好的。”
话落,擦肩而过。
指尖温度流失,沈新月心脏猛烈一抽,她被风吹起的碎发像刀片割过眼皮,泪水难以抑制地流淌。
浑身血凉透,沈新月身体一软,险些从围栏跌落,幸而江启明快跑上楼及时拉住她袖子。
“嘟嘟姐。”江启明抱住她腰。
二楼走廊尽头传来用力摔门声,带得整栋楼房都跟着一颤。
“我没事。”沈新月扶着围栏坐在台阶上,“缓缓就好了。”
江启明把手机在大腿上擦擦灰才递过去。
沈新月按了好几下开关键,没反应,吸吸鼻子,摇头表示算了,“反正也没什么人联系我。”
可偏偏在丁苗告诉她,支付软件解冻可以重新使用的这一天,她准备开启生活新副本学习新技能的这一天,她决定再多给江有盈一些时间和爱的这一天……
“可能真是我自作多情。”沈新月手背胡乱抹脸,没什么事情好做,只能一遍遍尝试重新开机。
江启明坐在她身边位置,随身小包里摸出纸巾,给她擦脸擦手。
她双手握住冰凌,试图将其暖化,或许还是有些效果的,分不清是谁的眼泪顺着手腕滴湿了毛衣袖口。
躲在楼梯拐角等她们吵完架的客人终于敢冒头,说“不好意思”,要下楼去外面吃晚饭。
江启明率先起身让道,是上午在走廊跟沈新月打过照面的女孩,她走出几步回头关切道:“你没事吧?”
沈新月脑袋往怀里藏了下,摇头,江启明挡她面前,“谢谢你的关心,她没事。”
不好在这种时候多留,女生点点头,“那我先走了,拜拜。”
等人走出院门,沈新月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回去了,让客人看到,隔天说不定发在网上吐槽,说住民宿遇见女同性恋吵架,到时候害她被八卦……”
她不喜欢镜头,应该也不喜欢被议论。
江启明牵起她手,“我陪你。”
她们一起去了沈新月的小房间,沈新月坐在床边上个月江有盈给她买的短毛地毯。
回到熟悉的小窝,心安不少,沈新月记得更早之前,她跟江有盈讨论房间布置,她夸她审美独特,江有盈立即在网上下单如台灯地毯之类,说软装才是家的灵魂。
——“你也布置一下自己的小房间。”
现在好,她给她布置好了,然后把她扫地出门。
“手机好像真的坏了。”江启明自责,想给她买部新的,但道理上来说,应该是谁摔坏谁负责。
沈新月把电脑抱出来,“没事,我还有这个可以玩,你想玩游戏吗?”
江启明摇头说“不玩”,“那你还想建号拍视频吗?”
“拍——”沈新月不哭了,用力点头。
“这世上可拍的东西那么多,又不是只有她,而且我妈是导演,我觉得这方面我应该是有点天赋的。”
键盘上敲敲打打,触摸板滑来滑去,结果建号第一步卡在登陆验证码。
手机坏了,没办法接收短信。
沈新月忍不住笑出声,江启明拿出自己的手机,“先把卡换下来,你登录,买新手机之前先看教程学习剪辑吧。”
她说得有道理,沈新月“嗯”一声,又忍不住抽搭一下。
“小孩姐,你真的冷静又聪明,你以后肯定超厉害的。”
“我现在就超厉害的,不用等以后。”江启明小大人似摸摸她头,“你也不要对自己这么苛刻,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如果是我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也会犯傻犯迷糊,揪住人家问个不停。”
“那你觉得她迷糊吗?”沈新月把卡换进小孩姐手机,验证码登录网页。
“指定迷糊,只是比你会装罢了。”
江启明忧愁叹气,“但我管不了她,她没你那么好相处。”
身边有人陪着说话,沈新月状态没有继续恶化,“我就是因为太好相处,才人人都欺负我。”
“如果是有良心的人,这样欺负你一定非常愧疚。”江启明说。
顿了顿补充,“而且正是因为你人好,我才会来安抚你,因为你值得。再看江有盈那张臭脸,谁敢靠近她。”
“她愧疚吗?”沈新月手悬在键盘,目光穿透屏幕。
独坐在房间小沙发,江有盈说不太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能采取排除法。
生气?当然不;怨恨?她心中无恨。
那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或许来源一种心灵深处的自我厌弃。
她表面看起来干脆又爽利,腰杆挺直,走路大步生风,用很多技能武装自己,可以不再为钱发愁。
可骨子里,驱动力并非对幸福的向往,而是恐惧。
烟烫的疤,刀切的口,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留下的满身淤青从未痊愈,皮下早就生疮流脓。
再近,就要暴露了。
独坐在房间小沙发,目光环视,沈新月不在,又无处不在。
门口有她进房间要换的拖鞋,墙上挂有她大红颜色粗线针织外衣,床头是她喝水的杯子,手边是她最近在看的书……
还有气味,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法忽略的气味。
那是一种踏实稳妥的木质香,像用了几十年的老檀木柜子,她穿过的衣服,躺过的床都会沾染到。
随空气进入口鼻,吸入肺腑,剧毒无比,点点腐蚀血肉。
江有盈不敢保证今天这场闹剧没有一丁点试探的成分,但不完全是。
如果沈新月早晚知道她恶贯满盈,劣迹斑斑,到时说什么“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那不如她主动揭开自己丑陋刻薄的一面。
至少不会被伤,也不会再次成为被抛弃的那个。
——“是你把我想得太好,这种落差是你自己脑补过多造成的。”
——“你心中那些高尚品格其实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个烂人,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我一直这样。”
很长一段时间的半军事化管理,让她没有在这些问题上花费太多时间,她的自律规范常常使她心虚,也确实在无形中减少许多消耗。
十分钟后,江有盈调整好情绪,去隔壁院子,进厨房把还没解冻的肉扔微波炉。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结结实实挨过饿,她从不在这方面委屈自己。
江启明下楼,站厨房门口,手抠着门框看她,喊了声“妈”。
菜刀拍蒜,江有盈置若罔闻。
晚饭沈新月没下楼,江启明拿个大碗菜饭各装一半,外婆什么也没问,却什么都知道,朝前努努下巴,“你妈厨房冰箱里有可乐,给你嘟嘟姐拿一罐。”
江启明把可乐和饭一起端上楼,沈新月又不免想到跟江有盈见面第一天,被人家整蛊,可乐喷得满头满脸。
“你喝吧。”她兴致不高,尝出饭菜是江有盈的手艺。外婆年纪大了,炒菜盐味比较重。
江有盈还跟没事人一样跑来做饭呢,这心理素质,她自愧不如,连跟人同桌吃饭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新月发现自己习惯以逃避解决问题,要么就装傻充愣。
大概是十岁生日那年,她真真切切体会到逃跑带来的好处,她逃离了那个陌生女人和曾经称作父亲的男人的家。
逃避确实有用,而且这世上大部分的问题其实都没法解决,逃离暂时让心灵获得安定,让翻滚的情绪平息,不是坏事。
沈新月一勺接一勺往嘴里填食,直到碗底空空,她发现自己胃口还挺好,接过江启明递来的剩下半听可乐,慢慢喝完。
“今天我陪你睡觉吧。”江启明说。
沈新月应了声“好”,倒在地毯,江启明伺候她吃完饭把碗收走,甚至在晚上洗完澡以后,把她脱下来的脏衣服拿到楼下塞洗衣机。
“你人好好。”沈新月开始有点过意不去,后来转念一想——母债女偿,天经地义。
“我一个人也无聊。”江启明把手机语音助手喊出来,定闹钟,一会儿下楼去晾衣服。
“太婆喜欢打牌,虽然很好玩,偶尔我也需要安静。”
她真是滴水不漏。
“那……”沈新月一歪头,乐了,“你妈肯定更无聊。”
她声音哭得有点哑,但不耽误幸灾乐祸。
无聊吗?不知道,但落差感必然存在。
房间很空,少了个人在耳边叽叽喳喳,江有盈确实不太习惯。
由奢入俭难是必然,但也算不了什么,以前比现在更惨的时候不是没有,她人生中最不缺的就是失去。
小狗抱枕重获恩宠。
她探身取来小沙发上那本书,不当心,纸页中有蝴蝶般的花瓣翩然落地。
江有盈下床弯腰捡起。
山茶和栀子,书页中失水褪色,红褐像旧衣服上一块干掉的血印,茧黄更多是植物本来的苦涩。
脱离枝干,没有养分供给,花朵不复曾经的芬芳美丽。
没心思看书了,书签放回去,江有盈关闭台灯倒在床,脸埋进枕头。
起初,那人的气味还十分浓烈,足够平缓心乱,欺骗大脑,渐渐气味变淡,目所不能及的黑暗中,地面凝结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持刀悄无声息靠近……
“谁?!”江有盈立即翻身坐起,抱枕抵挡身前,单膝触地,跪姿防备。
她明知道什么也没有,眼前那黑影却愈来愈近,刀刃闪动着锋利的光。
从墙壁和床铺生长出无数手臂,握住她的脚踝,压在她肩膀,将她双手反剪身后。
甚至扯拽了她的头发,迫使她身体后仰把脖子亮出来,便于利器切割。
不服,不愿,从心脏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她挣脱束缚。
“啪——”
台灯打开。
魑魅魍魉皆退散。
小房间明亮温馨,四周是她熟悉的床、沙发,大大小小的柜子,风格清新的挂画和复古样式的碎花墙布。
如经历一场恶战,江有盈脱力躺倒,大口呼吸。
她不能再关灯睡觉了,没人保护她了。
在这个本该失眠的夜,因为手机摔坏,也不好一直抱着电脑影响小孩,沈新月被迫早早进入梦乡。
可她头还是很痛,睡着也痛,醒来披衣走出房间,看到隔壁楼小露台上一片绒绒的暖光,有些意外,甚至是窃喜。
她很愿意看到江有盈哪怕只有丁点的不良反应,那失去的痛苦就不是她独自承担。
说是报复的快感并不准确,沈新月自认是个善良的人,她希望她好,但别太好。
晚安吻没有了,睡觉只能夹住抱枕,醒来枕边摸空,没人送没人等,也没人隔一个小时打一个电话,说“我好想你”。
下一秒,她听见夜色中响起极细微的脚步声,心里正暗暗紧张,那人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
款式肥大的粗针织外衫,也遮挡不住的高挑瘦削。
沈新月定住,她也刚巧转头望来。
平静的心再起波澜,沈新月很没出息想,如果江有盈动打招呼,她会回应。
不单回应,可能还要抓紧机会多说几句。
但幸好没有。
星星灯组成一条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银河。
片刻失神,她已经消失不见,像一场短暂而美丽的梦。
杏仁核不语,只是默默消化垃圾情绪,沈新月早起感觉神清气爽,前天发生的事情完全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忘记了一半。
直到看见床头柜上摔坏的手机。
心无端抽痛一下,一种强烈的迷茫将她包裹,世界空荡荡好像只剩她一个,她好无助,好难过,像舞台聚光灯下的演员不能没有观众,她迫切需要江有盈,想要她温柔含笑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柜子里翻出一件很久不穿的连衣裙,洗漱后对镜细细描画脸蛋,沈新月下楼,直奔隔壁小院。
她提裙上楼,穿过走廊,进入办公室,抬手敲响里间那扇房门。
“笃笃笃——”
一秒、两秒、三秒……
半分钟过去了。
无人回应。
没关系,沈新月离开办公室,走廊尽头拐个弯,去后面小露台。
拨开三角梅繁茂枝叶,她看到房间窗户大开着,内里却空无一人。
沈新月直起腰,清冽的晨风中慢慢冷静下来。
回房间,她换回往常工作喜穿的T恤和肥短裤,江启明刚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
“你去找我妈了。”
沈新月点头。
“她走了吗?”江启明打了个哈欠。
沈新月再次点头。
江启明下床开始穿衣服。
沈新月回头,“我是不是很贱呐?”她还化了全妆。
“你好漂亮。”江启明答非所问。
突然失去所有力气,沈新月倒在床上。
没躺太久,她快速起床喂鸡,拆换床单整理房间,赶在下一批游客入住前,小院里外打扫干净。
中午外婆做饭,江有盈没回来,沈新月吃完立马接待客人,爬树摘樱桃,余下的果子洗干净给外婆熬果酱。
剩下的时间,她把自己放逐在荷塘边那座小亭。
于是,不免想起跟江有盈在荷塘边发生的很多。
想起她软软亮亮的眼睛。
——“为此刻,为与你。”
这座小亭子是江有盈专门为她建的,虽然那女人嘴上借口说什么卖凉茶,秀坪这样的小地方,又不是国家5A,恐怕白送都没几个人光顾。
沈新月没有自夸,起因是她有次趁着下雨跑来荷塘,说想看雨打荷叶,没过几天江有盈就买来木料找工人搭建。
所以,即便挨过她两次巴掌,还常常被她指着鼻子骂,沈新月从来没跟她较真。
塘里的荷叶长了一米多高,花苞也窜起好多,再过两三天就能摘花去卖。
江启明手里捏一柄吃冰淇淋剩的小勺,靠岸她伸手能够到的地方,把粉红色福寿螺的卵挖到水桶里。
她还带了网,渔网能打捞的成螺也捞起装桶。
“别伤感啦!”江启明回头大声喊:“来捡螺,然后弄死,超爽的。”
她正拿手机拍,说这也是素材。
沈新月让她别拍了,“你把我素材拍走到时候我拍什么。”
“恋爱日常。”江启明头也不抬说。
“搞笑呢,到时候又得买新手机。”
沈新月没好气,“而且人家都跟我分手了。”
“谁让你非跟她拍了。”
江启明挤眼,“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我偏偏独宠她一人。”沈新月接下句。
鸭子是放养在荷塘里的,吃害螺,可害螺学精,爬到荷叶杆高处产卵,不能放药只好人工干预。
沈新月把岸边那艘小船拖下去,带上江启明,一个掌舵,一个清卵,到接近晚饭的点,水桶装满。
“本是打算休息。”沈新月浑身汗把衣裳湿透,草帽戴久了,脑门上一圈印子。
“哈哈——”
江启明伸手去摸,“好像紧箍咒。”
沈新月撩起衣服擦汗,内衣露出来也无所谓,她如今随性得很。
江启明伸手给她揉揉,“其实我是不想让你一直难过,找点事情做嘛,等我去上学你只能独自面对了。”
“那等你上学我也康复了。”沈新月拖着小船上岸,放回鸭棚,用油帆布盖着。
至于桶里的福寿螺,她们在村里打听,谁家正装修房子,讨些生石灰,在荷塘附近挖个土坑,丢进去烧。
江启明为了拍视频赚流量,准备十八般兵器,什么花露水啦,风油精啦,盐啦,甚至还从小安那要了些咖啡渣。
“这一期,我已经想好标题,叫杀死福寿螺的一百种方法。”
江启明挑了几只大螺出来,准备采取不同的办法弄死。
沈新月指指点点,“这也没有一百呐。”
江启明“嗯”一声,“有些杠精观众会产生跟你同样的疑问,这样我的评论就会变多。而且有没有一百种根本不重要,标题本来就是为了吸睛。”
还能这样!
沈新月拱手,“受教了。”
想想不对,“我才不是杠精呢,我那是严谨!”
“杠精都这样美化自己。”江启明说。
暮色渐晚,小河水潺潺如洒金,踩着夕阳蹦蹦跳跳回家,小院里已经有人在等。
沈新月笑容僵在脸上,接过江启明手里的水桶和渔网,要放去杂物间,江有盈从桌边站起,“等一下。”
“我来。”江启明进杂物间放了东西,立即跑去楼上。
手指有点黏,回来路上沈新月又买了根雪糕吃。她低头不敢看,洞洞鞋两边蹭得有点脏,满头汗干了湿,湿了干,头发都变涩,脸上妆全花,小腿上还有一道不知道在哪儿划的细长口子,已经结疤。
相比,江有盈有时即便刚从工地回来,也不过肩头和鞋面一点灰,干净又体面。
“赔你的手机。”她伸长手臂,递来牛皮纸袋。
熟悉的音色,沈新月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对她保持平静,手指揪紧两边裤缝,“我没有让你赔。”
“对不起。”她说。
“你没做错什么。”沈新月抬脸快速冲她笑一下,“是我,不识好歹,明知道你不高兴还非往上凑。”
视线短暂交汇,她眼中的平静又让人心头一阵痛。
偏有人不怕痛,把手指上的倒欠皮一条条撕下来,沈新月眼珠机灵灵,如果有镜子她会发现自己现在笑得特别不值钱。
“其实今天早上,想跟你道歉的,但我起床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拿着吧。”江有盈手往前递了递。
沈新月接过纸袋,是她喜欢的牌子,去年九月的新款,另有几个手机壳。
“这么多!”她语调拔高,“镇上有专卖店吗?”
“去了趟市里。”大概是受到感染,江有盈浅弯一下嘴角,“多几个壳你换着用,也是不确定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开车要很久。”沈新月把牛皮纸袋抱在怀里,心里酸酸胀胀,“你好好。”
她不记仇,忘性大,心想吵架闹分手是情侣日常,差不多得了,别死揪着不放,江有盈一大早开车出去给她买手机,好辛苦的,她还跟她置什么气呢。
“谢谢你。”沈新月上前搂住她胳膊,没通知任何人,决定跟她和好。
第52章
樱桃果酱灶台上熬煮半日,咕嘟着密集的绛红色小泡,酸甜香飘出窗棂,小院空气甜蜜。
江启明从二楼“蹬蹬”跑下,冲进厨房踮脚往锅里看。
外婆关火,小锅端起放到一边,“晾凉装进玻璃罐子里,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做饮料也行,抹面包片洋人吃法也行。”
“好!”江启明用力点头。
她两只大眼睛同时往窗外斜,“她们应该是和好了吧?”
外婆哼声:“管她们的,小年轻一天天都吃饱没事干,闹来闹去不知道珍惜,等着看吧,会有她们后悔的时候。”
江启明抓抓脸蛋,“那我咋办呢,想办法帮帮她们。”
外婆说没事,“都得闹,不闹好不了,必经之路。”
沈新月亲亲密密搂着江有盈胳膊,本来还打算亲她一口好好感谢感谢,下午在荷塘弄得满身脏,没好意思,怕被嫌弃。
她洗完手坐到大树底下拆手机,脸上笑藏不住,也不想去藏,欢喜得不得了。
开机一系列流程结束,她率先打开相机举着满院子拍,镜头晃过那道细长人影,飞快捂住,“我还没开始,只是听说这个型号拍摄质感特别好,在试。”
江有盈扫她一眼,“你想拍就拍吧。”
“我不。”沈新月狂摇头,捧着手机赶紧跑回来套上壳。
“这个型号换我自己肯定舍不得买,我买普通的就行,再摔真会心疼。”
她两只手摸来摸去,“贵个几千块手感真不一样吼!”
她发现她跟江有盈都是花钱方面对别人比对自己大方。这几天她请江启明吃了好多零食,还去小安店里喝咖啡,平时对自己从来没舍得呢。
江有盈手机也挺旧了,有次搬货,不留神手滑,落地玻璃尖尖角戳在她大腿根,要不是手机刚好揣在那挡着,她肯定受伤。
手机被戳弯,坏虽是没坏,音量键不太灵敏,这次去市里,顺道的功夫她也没给自己换。
沈新月说“谢谢”,数不清多少遍,“手机我很喜欢。”
虽然本来就该她赔。
可怎么说呢,也用不着买这么好的。
有三轮,有皮卡,有挖机,有店铺,有民宿小楼,听江启明说,市里还有全款买的房子和两三间门面。
这女的富得流油啊。
沈新月自己歪个脑袋在那琢磨,就冲她兜里那些钱,也该和好!而且她人还长得那么漂亮,脾气差点怎么了?谁没个脾气。
“昨天是我不对。”江有盈小桌上放了车钥匙,沈新月对面坐下。
沈新月摇头,笑容灿烂,“没事,我没放在心上。”
江有盈默默盯她几秒,目光探究,眉间少许困惑,言语上没有表露。
许久,她轻点头,“那你能想通最好。”
“想通了呀!”沈新月声音脆脆的,“我昨天晚上就想通了,半夜睡不着爬起来看见你在走廊,还想跟你说话呢,后来你回屋,我想今天再说也不迟。”
沈新月后来想起,当时江有盈身上好像穿着她的红色针织衫,那必然是晚上睡不着睹物思人呐。
嘴上不好意思说,闷骚女人是这样。
沈新月这人一向大方,摆摆手,“你不用愧疚,我没放在心上。”
行吧。
江有盈点点头,“那你好好生活。”
“我一直在好好生活,我今天下午还跟星星去荷塘里抓福寿螺。”沈新月低头继续摆弄手机。
“这份工作……”江有盈想过她可能会辞职,“看来你很喜欢。”
“喜欢呀,累是累了点,比坐办公室有意思多了,还能锻炼身体。”沈新月对着手机包装壳拍了张照片,准备到时候发给丁苗看,叫她羡慕死。
桌上有茶具,江有盈持杯浅抿,心里说不上为什么,有点酸酸的。
这么容易就放下了,还是她们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没那么深。
江启明趴在窗户那看,挠头,“太婆,我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有了感兴趣的事,即便和好,沈新月也没像从前那样,连体婴似整天挂在江有盈脖子上。
江启明在,她不用刷碗,洗完澡拿着手机回房间,先下几个游戏来耍耍。
江启明干完活上楼,换了鞋进屋,“你不找我妈呀。”
“陪你呐。”沈新月正玩赛车,盘腿坐在床上跟着扭来扭去,“你妈又不会跑,你过几天就得回去上学了。”
江启明想想也是,爬上床把脑袋搁在她大腿,“那我们说定,当一辈子好朋友,就算以后真和我妈分手,也别跟我断联。”
“没问题。”沈新月保证。
喜新厌旧是人之本能,江有盈想明白这点,心里并没松快多少。
有些生活上的小习惯短时间无法纠正,午夜梦回时,她手臂还会下意识往回缩,只是身边并没有人枕着她胳膊睡觉,她不会感到酸麻。
臂弯霎时一轻,失重感来袭,她惊醒,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很快,有耳鸣感。
台灯光亮透过纱帐,稍缓解恐慌,她望向四周,那个持刀的黑影并没有出现,也并不应该出现。
他凭什么来索她的命?他本就该死,那把刀早就割断了他的脖子。
按开手机,凌晨三点,料定自己难以入睡,也不想再睡,江有盈起床洗涮。
她换好衣服拿上车钥匙准备离开时,寂静的夜色中忽然听见哪里有人在喊,不太确定,暂停脚步等待。
不是她的错觉,沈新月散着头发从隔壁小院跑出来。
“大半夜你去哪儿?”
“你怎么*还没睡。”江有盈皱眉,新手机就那么好玩。
睡前江启明嚷嚷饿,她们去村口吃了些烤串,“太饱太咸,一直睡不踏实,刚从卫生间出来,正好看到你。”
乡下的晚上还有点冷,她抱着胳膊,“你不会现在就出去干活吧?天都没亮。”
是打算这么敷衍,但怎么想都不合理,倒显得她拐弯抹角不坦诚。
江有盈只能实话实说,“去看我妈。”
“现在?”沈新月怀疑目光,低头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
她是真的很喜欢她的新手机,半夜上卫生间也带着。
江有盈闭眼,点头。
“那你等我,我回去穿件衣服。”沈新月转身往回跑,“我陪你一起。”
凉拖鞋吧嗒吧嗒来,又吧嗒吧嗒走,小巷寂静,一轮完美的满月悬挂苍穹。
江有盈犹豫要不要趁机偷溜,长影在青石板小路徘徊数次,直到沈新月重新出现在面前。
她穿了条长裤,睡裙没脱,外面套一件连帽卫衣,“回到秀坪以后,我很少这么晚出来了,凌晨三点去爬山,感觉还怪有意思的。”
“好吧。”江有盈双手插兜,率先几步在前领路,“你不觉得无聊就行。”
是的,应该是这样,没错。
分手后继续做朋友,当然没问题,两家离得那么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翻脸对大家都没好处。
秀兰,启明,还有启明太奶,包括沈硕和柳飘飘,这么多人难道以后都不联系了?
江有盈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不愧是当过大老板的人,心理素质就是好。
沈新月奇怪摸摸脸蛋,“有东西吗?”
“有。”江有盈回答,充满了虚伪。
沈新月赶紧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扒着脸路灯下细看,“没啊。”
“美貌与智慧。”江有盈淡声。
沈新月笑,终于舍得把手机揣回兜,上前挽了她胳膊,“你这张嘴,倒是难得说几句好听的。”
分手以后,她们似乎比以前更亲密了,江有盈两手插兜酷酷地走在路上,心想。
月光像融化的银箔铺满山路,轮胎碾压过山石,发出细微咯吱声,江有盈把皮卡停在半山腰,车门“砰”一声,惊飞林中夜鸮,它们扑簌着翅膀飞远。
“多少年没见这么好的月亮了。”
沈新月跟着下车,不觉困倦,甚至还有点兴奋,“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起床上厕所,看到院里一片白,把全家都喊出来,说‘下雪了下雪了’。”
“你不都在房间里上厕所吗?”江有盈奇怪,“直接尿的。”
“才不!”沈新月轻轻打她一下,“我那次没有啦——”
“反正,我始终记得那天,月亮白得像下雪,我怎么都不肯相信,院子里跑来跑去不肯睡觉,做梦一样。”
江有盈从后备箱翻出一盏露营灯,试了试发现没电,只能放弃。
沈新月晃晃手机,“有电筒,林子里照明应该够了吧。”
看得出她真的很喜欢她的新手机,江有盈笑笑,“走大路,绕点,月亮足够。”
树梢残影掠过她高直的鼻梁,沈新月牵起她手。
江有盈身体僵硬,欲挣,又释然,“你怕黑?”
“谁怕黑?”沈新月反问。
她笑容狡黠,“看得出来,你这两天睡眠很差哦。”
离了我,谁还把你当孩子宠呢,哼哼。
不敢动了,乖乖给她牵,再说,朋友之间拉拉小手不算越界吧?
“我睡眠还好。”江有盈狡辩。
“那你凌晨三点跑出来干什么?”
沈新月弯腰去看她脸,“没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吧。”
“吃撑了。”江有盈胡扯。
沈新月晃晃手臂,没戳穿。
还能为什么,肯定是想她想的呗,孤枕难眠,寂寞空虚。
她打定主意多晾她几天,长长记性。
山上的大路,其实就是村民上山采茶和摘蘑菇走出的土路,比林子里的小路稍宽敞些,一路没什么遮挡,只是多绕个四五百米。
月亮好,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她们一路并肩而行,别人坟头上走过,也不觉得害怕。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沈新月晃晃手臂,看到墓碑上久远的刻字,不由产生联想。
这是她们第二次谈论起这个话题,江有盈跟之前在河边的态度截然不同。
“如果有,也是人心里的鬼。”
“你心里有什么鬼?”沈新月随口。
外公走的时候她还小,这种事她心里一点概念也没有。
“索命鬼。”江有盈弯腰捡了块石头握在手里,掂量几下,扔到林子里。
“谁会来索你的命?”沈新月皱眉。
江有盈没有回答。
槐花开了,枝头如覆雪,风中满是香。来到树下,江有盈松开手,双臂展开,环抱大树。
沈新月学她动作,从另一面抱住大树,摸到她手,紧紧牵住。
江有盈挣了一下,沈新月没松。
“干嘛。”江有盈脸贴着树干说话,声音散在风里。
“好好玩!”沈新月大叫。
好玩是吧,江有盈反握住她手腕。
于是,等到沈新月玩够想松手的时候,挣不开了。
“你干嘛呀——”她笑着问。
“好玩。”江有盈学她。
行,沈新月心说你行,重新牵住,“那我们就一直捆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好啊!”她高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说话算数吗?”沈新月问。
她果然爱我。
“不算。”江有盈立马翻脸。
沈新月“呵呵”,口是心非,爱惨了。
结束玩闹,她们并肩坐在树下,沈新月卫衣帽子被夜风吹得鼓起,闻到她身上苦苦的橘子花香,还有青草的涩,槐花的甜。
江有盈侧脸在月下呈现出冷玉质地,长睫投下的阴影神秘又温柔。
“我以前在农贸市场打工,杀鸡。”她忽然说起过去。
噪鹃啼叫,像婴儿的呜咽,沈新月连呼吸都紧绷,生怕打扰她。
“初中最后一个学期,准备升学,我不打算读了,离开学校,满街乱逛想给自己找个活儿干。”她继续道。
“家里没钱了吗?”这是沈新月唯一能想到的。
江有盈摇头,“有钱,但我不想用他们家的钱,我想赚钱带我妈走。”
沈新月明白了,那时她妈妈已经改嫁,她不愿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江有盈低头揪了片酢浆草叶子,在指尖揉碎,酸涩汁液染绿指甲。
“她不听我的,她宁愿受罪。”
沈新月轻轻握住她的手,月光在交叠的掌纹间流淌。江有盈转过脸,“她当初听我的不就好了,我现在很厉害对吧,不上学照样赚很多钱。”
“你很厉害。”沈新月一直觉得她很厉害。
“她不听我的。”江有盈重复。
她终于开始讲述过去,这非常难得,沈新月回家,把她那天说的话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好多东西,越要用越是找不到,不需要的时候,它倒是自己冒出来了。
时间,耐心。她心情愉悦,终于等到了不是。
假期最后一天,清早就有半数客人退房离开,学生倒是轻松,赶上周日江启明还能多留一天,明早刘武来接,下午送她回江城。
沈新月忙完坐院里休息,有个主意在心里绕来绕去,绕了好几天,今天终于下定决定——她想准备一场正式的表白。
“好啊好啊!”江启明躺床上举双手双脚赞成。
午后阳光泼得满世界亮堂堂,江启明拉着沈新月跳上电三轮,后车斗蒲团上打盹的野猫吓得一激灵,正惊恐扭头四望,车子“咻”地弹出去,胖狸花四条腿倒腾飞快,翻过车围栏,空投进不知道谁家晒辣椒的竹簸箕。
“鲜花,蛋糕,气球,再点上几根红蜡烛,还要啥?”沈新月掰着手指头数,又担心太俗。
江启明忙着开车,脸朝向沈新月,眼睛看路,“年纪越大越喜欢俗的,你看我妈柜子里那些花睡衣。”
沈新月一拍脑门想起来,“她还有好多花内裤。”
江启明大笑,“她闷骚得很!”
是的,没错,是这样,她闷骚得很,心口不一,瞒天昧地。
一大一小,密谋串通,鲜花装点餐桌,树上挂彩绸,小院里扔得满地粉红气球。外婆打完牌回家,疑心走错,傻傻挠头,门口直转圈。
江启明赶紧把外婆拉回来,院门关上,“嘟嘟今天要表白。”
外婆“嗷嗷”点头,“我说呢,弄得花里胡哨的。”
暮色将最后一缕霞光吞没,彩灯在树梢亮起,江启明耳朵贴着门缝,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连连招手,“来了来了!”
沈新月躲在角落,捧花的手汗涔涔,膝头蹭了又蹭。
江有盈推开院门的刹那,气球瀑布倾泻而下,江启明蹲在门口,拉响礼花炮,五彩纸屑纷扬如落雪,落得她满头满肩。
“满满!”沈新月从葡萄藤架后跳出,短裙俏皮,妆容精致美丽,双颊飞红。
江有盈视线定格在她的脸,随后横扫过小院,桌上未启封的蛋糕盒停留几秒,眸子迸发出短暂光彩,似那晚的明月,却又立即被乌云遮蔽。
她好像没什么反应,沈新月有点失望,还是坚持把花束递向她。
“送给你,满满。”
江有盈平静对望,没有接过,“这是做什么。”
“送给你。”红玫瑰热烈纯臻,代表爱情,沈新月嘴角的笑凝滞半秒,已经懂得。
这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了,再看不懂人家脸色,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但她还是决定把过程走完。
深吸一口气,保持笑容,沈新月调整好音色。
“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开始不够正式,所以特意准备了今天这些,想让你开心,也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尤其那天,我们在山坡上,你告诉了我过去的一些事,我很高兴得到你的信任,所以想再加深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加深?”江有盈狐疑挑眉。
沈新月保持捧花姿势,不动。
“起初我对你确实更多是依赖和崇拜,但爱不正来源于此吗?我想了解你并不单纯是因为好奇,因为我爱你,我喜欢你,我也渴望能回馈你的关心体贴,想跟你长长久久在一起,给你温暖。”
她完完全全表达了自己的心,整个胸膛却被苦涩占据,声音也失去了勉力维持的最后一丝故作轻快和甜美。
江有盈神态愈发沉静,甚至是冷漠,“沈新月,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我们已经分手了。”
手臂发酸,沈新月有些握不住花了。
“我没有搞错。”
她只是自欺欺人,单方面跟她和好,大概是嫌自己死得不够透,休息几天攒够力气搓了个狠的。
很奇怪,沈新月还不太伤心。
意料之中,她买花的时候就想到了,等待老板包扎花束时也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就是想问个清楚,“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我为你准备的这些,你的心一点波澜也没有吗?”
“很无聊。”江有盈答得干脆。
天色完全暗下来,树梢彩绸随风飘动,黑影遮挡,她的脸半明半暗,情绪难辨。
手臂脱力,沈新月泄气后退,手指仍倔强不肯松,指腹扎进花刺,细微痛感也在某种程度让她保持清醒。
“那我们之前算什么呢?我知道你心里有苦衷,我说过我可以等,你一次又一次推开我,但我知道那都不是你的真心,所以还在……”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江有盈打断。
她周身散发出强烈寒意,尖锐话语和疏离态度竖起防备的高墙。
沈新月头破血流,撞不开一丝缝隙。
“如果你不愿意让我了解,那我永远也不会了解。”
“我不需要谁来了解我,我不是没满月的小孩张嘴只会要奶喝,我现在有能力抓住我想要的一切!”
江有盈音调骤然拔高,愤懑到极点,旁人口中的“爱”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羞辱。
江启明弱弱喊了一声“妈”。
她胸口剧烈起伏,双拳紧握,克制着。
花束掉地,沈新月摇头,明白了,“我的爱对你来说,或许是一种负担。”
“没错。”江有盈转过脸,逼近她,目光淬毒,“你的爱如果只是这满地气球和纸片,那我只能将其归类为垃圾,廉价又可笑,你们城里人玩的那套我根本看不上也不需要。”
沈新月确实想不到更有创意的点子了,她认为她们之间最重要的是坦白和沟通,气球、鲜花和礼炮,是为了活跃气氛,引导她打开心扉。
脸蛋因羞愤而极速涨红,沈新月咬唇,双眼茫然睁大,无从辩驳。
眼泪无知无觉,布得满脸,她还在尝试最后的努力,“那么,那天晚上,你为什么答应让我跟你去看妈妈。”
“不是你死皮赖脸缠着我的吗?”江有盈满脸奇怪。
“我对你好,不过看你可怜罢了,你那时候样子有多糟糕自己没忘吧。”
小院寂静,如同死去。
“对不起。”手心胡乱抹脸,顾不得睫毛糊掉,粉底脱落,心痛到难以呼吸,沈新月连续后退,直到抵墙,终于找到一个支撑点,不至于倒下。
她缓缓滑坐在地,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第53章
“不合适。”江有盈说。
然后撂下满桌鲜花蛋糕,潇洒走人。
她还说,你是新月,代表希望、纯洁和新生,新月在天,满月在渠,你我本就云泥之别。不合适。
沈新月很想问问她,凭什么满月在渠,谁告诉你,谁规定的满月在渠。
但都不重要了,她说在哪儿就在哪儿。
沈新月蹲坐在葡萄藤架和东厢房之间的夹角,眼泪怎么抹也抹不尽。
她本就情感丰富,心思敏锐,短视频刷到伤感的BGM搭配矫情文案,都能莫名其妙红了眼眶。
沈硕说,她天生该吃演员饭,但她没有选择那条路。
又一次人生的至暗时刻,沈新月想,如果当时乖乖听从妈妈的安排,她或许就不会经历这些,她的眼泪可以发挥出更大的价值,而不是此时此刻,自哀自怨。
不过就刚才那番对话分析,江有盈明显比她更适合当演员。
多会演!
是了,事到如今,沈新月还是没办法真正去恨,也不会轻易相信她嘴里那些刀子样的话。
回顾她们过去的点点滴滴,江有盈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把她从乡道上接过来,带她洗澡,给她买咖啡,提供事业和金钱支持,帮助她度过那段最为黑暗的时期。
是满月,皎白的月光,记忆深处童年那雪般纯洁的月光,许多年后奇迹再临,浩浩洒满心田。
沈新月始终记得她的好,所以才会几次三番不管不顾迎头往上撞。
“嘟嘟姐——”江启明两只小手搭在沈新月膝盖,“对不起,今天没有帮到你。”
深吸气,让大脑充氧,沈新月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太不自量力,还麻烦你跟我一下午在镇上跑来跑去。”
“我陪你,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虽然我们认识才几天,还有就是,我也希望妈妈能好好谈一场恋爱。”
江启明拿纸巾给她掖掖下巴挂的泪,试图安慰,“而且我妈这人……欸,以前也不少人跟她表白,她还动手呢。”
沈新月听刘武说过,“那我还得感谢她手下留情了。”
江启明晃晃她腿,说“不是啊”,“她就是别扭。”
“不重要了。”沈新月无力道。
江有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兴趣再探究,都不重要了。
外婆房间里还藏了捆仙女棒,如果一切顺利,她会用打火机点燃,双手挥舞着走到她们面前,说几句吉祥话。
现在显然是不需要。
外婆打开门走出来,去厨房把烧好的啤酒鸭热热端上桌,“先吃饭吧。”
啤酒鸭是沈新月做的,网上搜的教程,因缺乏经验,前后忙活快两个小时,每一个步骤都不敢落下。
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江有盈,她很聪明也很勤快,不懂的都可以学,别嫌弃她。
擦干脸上的泪,沈新月回到饭桌,再伤心再难过,饭总是要吃,蛋糕也照切不误。
还有,她其实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
只是情绪低落,状态颓萎,难以自控,眼泪滴落在蛋糕上的红色玫瑰裱花,血一样流。
她一勺接一勺往嘴里塞,没有浪费一口食物,回到房间,肚子撑得要爆炸。
五分钟后,她跑进卫生间,抱着马桶把胃吐得干干净净。就像她跟江有盈的这段感情,眼睛看到了,嘴巴尝到了,最后却什么也没剩,水一冲“哗啦”就瞧不见,流进下水道。
正对应江有盈口中的“垃圾”。
“砰——”
“砰——”
江启明把气球扎爆,小院满地纸屑打扫干净,沈新月站在二楼,看树梢上挂的彩绸被风吹落,一切惨淡收场。
这天晚上,江启明陪在身边,沈新月状况还好,只是不时埋怨说“你都不帮我”。
小孩姐很无奈,“她是我妈嘛,我怎么管得了她。”
沈新月说,你骂她呀,你说,江有盈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江启明说你咋不骂,沈新月说当时太难过忘记了。
江启明说她不敢骂,又问:“你敢这么跟你妈说话?”
沈新月想了想,“我都是用头撞墙。”
江启明嘴角抽搐,“你还不是跟我一样窝囊。”
眼泪润湿鬓角,沈新月翻身抱住枕头。
“我是窝囊废。”
江启明第二天上午走了,不想跟那人碰面,沈新月没去送,手机上说“再见”。
[还有一个多月我就放暑假了。]
[乖乖在家等我!]
江启明叮嘱。
沈新月又哭又笑,咋跟小孩姐谈上似的。
[等你。]
之后几天,沈新月每天躺在房间,除了喂鸡扫院,连楼都不下。
外婆给她送饭,她根本没胃口,不想让老人家担心,强忍着不适吃完,几分钟后冲进卫生间吐掉。
她就是难受,在家不需要非逼着自己坚强面对,一个星期下来,脸都尖了。
无聊,但什么也不想做,刷手机,孤独无助时疯狂在网上给自己算命,生活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对未来充满惶恐,只能求助玄学,寻找心理安慰。
要等多久运势才会上升,关于爱情那个人会不会回心转意?
那人做错了事,伤害了别人感情,她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吗?
大数据捕捉到偏向,不得了,大众塔罗占卜铺天盖地,塔罗师口中的每句话都准确无误对应到自己身上,那叫一个灵验。
她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她不爱我……
反反复复。
还有星座,上升,月亮,太阳,包括传统的八字和生肖。
沈新月甚至听信谗言,蹲直播间给自己买了好几串开运水晶,主播说在某某寺庙开过光的,保证灵验。
中西结合,如虎添翼。
她的状态也时好时坏,早上起床,精神抖擞,蹦蹦跳跳,口中胡乱哼唱“不爱我就拉倒”。
夜深人静,在不开灯的房间,哭到眼皮刺痛,呼吸不畅。
为什么呢?沈新月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前所未有的经历。
归根结底,江有盈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只是不爱。
——“她不爱我。”
既然不爱,为什么要送她鲜花,选择跟她在一起,说幻想,说思念,说渴望,说那些女人都不是她的正缘,配不上她。
大概,也是为了验证自己。起初不过是同情心作祟,或者她喜欢的只是自己幻想里的那个沈新月。
真人来到面前发现差距过大,感到失望。
沈新月瘦了十斤。
“是不是有啥大病?”
外婆捏着她手腕,想带她去村里老中医那看看。
沈新月只能坦白,并承诺以后每天都好好吃饭。
外婆唉声叹气,拿她没办法。
“去把江有盈打一顿。”沈新月半开玩笑。
外婆说你咋不自己去。
是啊,她为什么不自己去,她又没犯错没对不起谁,有什么不敢见人。
试着走出房间,沈新月站在院子里,阳光灿烂得叫人心里发恨。
离开屋檐下阴影处,手脚晒晒,阳光又让人幸福得直发抖。
手机提示音响,沈新月手搭凉棚眯眼看。
[你的账号至今没有发布一条视频。]
江启明说。
沈新月走出小院,粉红凉拖这段时间风里来雨里去,有些褪色,但很贴近她现在心情,淡淡的,刚刚好。
过刚易折这个道理她现在知道不算晚,她们全家的赌运都被外婆拿走了,她每次都赔得血本无归。
——“以后不许这样了。”
沈新月告诉自己,真诚要留给同样真诚的人。
她沿着河坎一直走,走过她们曾漫步的石桥,远远,看到荷花全都开好了。
蝉还是死命在叫,沈新月去鸭棚把船拖出来,跳上船挑了片大大圆圆的荷叶顶在脑袋上遮阳。船桨拍打水波,惊起芦苇荡里瞌睡的水鸟,浮萍顺着水流打旋,荷香流淌在鼻尖。
小亭一角飞檐碧叶深处半隐半现,沈新月双臂枕头,仰面望天,荷塘里的小鱼长大了不少,水中跃起啄食花瓣,沁凉的水滴飞溅在她的脸颊。
蜻蜓飞过,身形轻捷优雅,鸭群列队无声滑行,柳枝儿风中摆,如少女浣衣,热风裹挟着草木蒸腾的辛辣气息拂过,将最后一点执念晒成轻烟。
她迷迷糊糊睡过去,直到小船靠岸,将她晃醒,伴随天边遥远滚滚闷雷。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沈新月把船拖回鸭棚,头顶黑压压一片。
豆大雨珠砸下,狂风乱舞,满池碧玉摇晃不休,沈新月急奔向小亭避雨。
福至心灵,眼角余光扫到什么,她迟疑着走向其中一根亭柱。
——“新月亭,谷雨江有盈立”。
亭中静坐,直至雨停,沈新月踩水回家。
跟外婆在巷口相遇,老太太还以为认错人,眯着眼半天不敢认。
“外婆!”沈新月招手大声喊。
“欸,你……”外婆快步走向她,两只手把她上上下下盘一遍,确定没哪里受伤也没淋雨,“啥时候出来的。”
沈新月笑得不行,“我啥时候进去的我咋不知道。”
继而正色,“江有盈回来了吗?”
“你还想干嘛。”
外婆扯着她要回家,“算了吧嘟嘟。”
沈新月不打算干嘛,“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她去隔壁小院等,太阳又出来了,才几天没来,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瓦盆里的蓝雪花枝条疯长,三角梅开成海,茶花亮亮的,叶子上好像抹了层油……
院门虚掩着。
推开时合页发出苍老的“吱扭”声,没想到她会来,江有盈脚步一顿,僵在原地。
沈新月正弯腰给月季修剪枝叶,手腕一大串珠子,五颜六色,日光下折射出细碎虹光。
心脏一阵紧缩,江有盈明显察觉到她瘦了很多,裙下小腿细直,腰间空荡荡。
她们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听外婆说她连门都不出,整天躺着。那她应该不怎么吃东西,往常她最是爱吃,饿极的时候还有点急性子,狼吞虎咽。
江有盈很想见她,哪怕只有一面,想看看她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虽然心里很清楚答案。
沈新月房间窗户始终紧闭,不留一丝窥探机会,下楼活动,也刻意避开两人可能会碰面的时间。
原来缘分并非纯然天意,也是另一个人的想方设法。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
那天之后,说不后悔是假,然后悔无用。江有盈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空白在沈新月封闭自己的时间持续扩张,她的世界失去所有颜色。
如果早知道她反应那么大……
是幻觉吗?江有盈不太确定,沈新月不可能主动来找她。
她瘦了,是的,但她一直很瘦。
不,是更瘦了。
夕阳从她耳后切来,她的睫毛和头发是温暖的金棕色,江有盈下意识屏住呼吸,想起掉落在青石砖上被践踏成泥的真心,沟壑中蜿蜒出血色,那个团缩在墙角哭到快要窒息的沈新月,此刻正从容切断她亲手栽植的花木。
过去,江有盈时常在想,为什么会喜欢上沈新月,她从来目标清晰,以解决问题为主,那个照片上的女孩能让她得到什么?
吃饭睡觉是为了活着,赚钱同样,走进自然,心情舒畅,逃离黑暗同样。
是她太孤单了,她幻想出一个完美爱人不离不弃陪伴在身边,共情她所有创伤,奉献亲吻和拥抱。
可当那个人真正出现在面前,像画上的仙女落入凡尘,她却退缩。
那怎么会是真的,那明明只是她的妄想!
没有人会爱你皮囊之下早就腐坏发臭的残躯,所以江有盈推开她,在被抛弃之前。
不合适是真的,她们并非同类,太阳底下站久了,皮肤会发烫受伤。
可为什么,像花盆底下的蛐蛐意外暴露在天光下,急忙忙躲回老巢,却一点没觉得安稳。
“你回来了。”沈新月听见门响的瞬间回头,晃晃手里的剪刀,“月季花长好多红蜘蛛,为避免虫害扩大,我把它剪了。”
她想起在网上学的口诀,“东不留低,西不留高,上不留枝,下不留根,哈哈——”
月季盆里只剩一根桩,被她剪秃了。
“你……”江有盈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车钥匙的凹槽,设想过千万次重逢的场景。
红肿的眼眶,颤抖的质问,或是歇斯底里的控诉,她想过的,该如何安抚她。
都没有,沈新月平静告诉她,蓝雪花该换盆了。
“加点羊粪和骨粉进去,否则今年就没花看了,你看几月了还没打蕾。”
“哦,好。”江有盈应下。
想了想,沈新月又说没事,“到时候我来弄吧。”
飞快逃走,去端茶,江有盈记得上次她也是差不多的反应,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们和好如初。
是真的吗?沈新月没跟她计较,又回到她身边。
手指飞快缩回,被烫到,江有盈低呼一声。
沈新月赶紧跑过来,“没事吧,我刚泡的茶,还很烫的忘了跟你说。”
她低头查看,没伸手,转身跑去冰箱拿根冰棍出来,“你稍微缓解下。”
“谢谢。”江有盈接过。
从极热到极寒,瞬息之间。
“没关系,隔壁邻居的,别这么客气,再说你还是我老板呢。”
沈新月这次回来,是想告诉江有盈,她要继续上班。
想去采荷,想接待一位又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跟她们天南海北胡侃,她觉得很有趣。
“没跟你请假,旷了一个多星期,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专程过来道歉,晚上去我家吃饭吧。”
沈新月站在树荫下,房间里闷了太久,脸色苍白,笑容却明媚灿烂,“我下厨,做啤酒鸭。”
她这次一定比上次做得更好。
她不再小心翼翼,即便失手也绝不责备自己,轻松是最好的调味料。
一片落叶不知从哪里来,擦着江有盈手背落下。
“我看荷花都开了,但没有采摘痕迹,你没雇别的工人吗?”沈新月问道。
江有盈又闻到熟悉的木质香,这味道曾浸透她每个失眠的夜,此刻却让她倍感陌生。
她低头看沈新月小腿,疤痕消失,她痊愈了。
“太忙。”舌尖尝到铁锈味,江有盈嗓音干哑,“最近都忙。”
沈新月合掌轻笑,手腕一大串珠子跟着哗啦啦响,“那不用雇人了,我来,晚饭后你把地址给我,明天我早起去采。”
江有盈抬头的瞬间,发现她耳垂多了枚银钉,月牙形状,随着转头动作晃出泠泠清光。
“好啊,好。”江有盈再次低头,冰棍塑料包装纸捏得稀哗响,手心一片冰凉。
“其实还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铺垫半天,沈新月手指勾过耳边碎发,怪不好意思的。
倏地抬头,江有盈双目迸发出晶润光亮。
“你说。”
沈新月笑嘻嘻搓手指,“我记得今天是发薪日,嘿嘿——”
蝉声戛然而止。
心跳狂乱,尔后骤停。江有盈抿唇,轻点头,克制颤抖的呼吸,冰棍放在茶桌,转身上楼。
“跟我来吧,一早就为你准备好了。”
沈新月面露犹豫,似乎不太情愿,继而想到什么,眉眼舒展开,沉了口气,点点头跟上她脚步。
江有盈从一开始就是给她发现金,这次也不例外,钱装在红色封包,其上四个烫金大字——日进斗金。
沈新月笑得合不拢嘴,启开红包点数。
“不会少你的。”江有盈温和道。
“江师傅误会了。”沈新月抽出几张粉钞归还,“我就知道你会多给,休息那么久啥活儿没干,这钱我不好意思拿。”
她伸长手臂,江有盈沉默着,不接,她干脆把钱搁桌上。
“另外还有件事。”沈新月把钱揣进连衣裙侧兜,隔着裙布轻拍两下,“我想进你房间收拾东西。”
终于。
房间门其实一直没锁,即便外出。
好多次,忙完从外面回来,江有盈从踏入小院开始,就在四处搜寻她可能光临的痕迹。
遗忘在晾衣绳上的睡裙,厨房门口的瓷勺碎片,垂头丧气的绣球花……
她每天期待着,期待也每天落空。没有人给她收衣服,打扫庭院,浇花。
从楼梯上走过,每一次,她脚步不由自主变得沉重。总不免想起那天的对峙,幻听手机摔砸地面发出的砰响,以及沈新月悲痛的哭喊声。
——“是你先送我花的。”
行至走廊,还不算彻底绝望。
房门没关,一直给她留着,盼着她来,江有盈幻想她正靠坐在床头摆弄新手机,看有人推门而进,气鼓鼓“哼”声,倒下翻身背对人。
——“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每天在家守着你,小媳妇一样。”
——“真有那么多事情可忙?”
是她说过的话,有阵子确实忙。
门窗都开着,大风穿堂而过,误入的蜻蜓累死在窗台,最靠近出口的地方。
四处都没有她的影子,她伤透心,不会再来了。
江有盈从来没这么后悔过。
不,准确说,这是她人生初次尝到悔意。
往前走,走下去。
风雪*无阻,生死不论。
她的人生字典从来没有“后悔”二字。
可总是要经历的。
她试图抵抗,用工作,在劳动中,然而疗效甚微,失去爱的滋养,她本就残缺的身体开始真正的腐烂。
总有空闲的时候,喝水,吃饭,等待工人就位,业主开门,痛意悄无声息蔓延,她难以保持专注。
跟着搬货,又一次失手,几百斤重的大落地玻璃险些砸到脚,刘武破口大骂,不许她再跟去现场。
为什么,明明说分手的是她。
此刻,最终审判终于来临,沈新月说,要进房间拿东西。
说分手的是她,江有盈没问,当然也没资格挽留。
她错开半步。
“那我进去喽?”沈新月手往前指了下。
难道我还不准你进吗?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张口,却无言,江有盈想起十五岁升高中那年,她某天忽然决定不再上学,要自力更生,担心妈妈发现,特意选在离家很远的菜市场。
老板说,杀只鸡来看看,她抓起鸡脖,将匕首横握,血溅了一手,那么热,打湿校服袖口和里面那件毛衣,又那么冷。
现在角色互换,她变成当年自己手里提的那只鸡,她不能放过自己。
“我收好了。”沈新月重新站到她面前。
神色恍惚,江有盈迟钝点头。
沈新月伸手晃晃,“你怎么了。”
江有盈目光锁定了那只手,跟随她手腕珠串晃动。如果、如果她还肯回来的话,这次一定不会推开。
“没事。”
闭眼,吸气,江有盈转身,“你走吧。”
茶杯、外套、拖鞋,明明没几样东西,房间却空了大半,连她的气味也被风带走。
那些鲜亮美丽的点缀不见,纱帘飞卷,像芒草翻滚的荒原,她的世界只余一片枯萎的衰黄。
第54章
沈新月离去时脚步轻快,刚发了工资,心情很好,一路哼着小曲“蹬蹬”下楼。
江有盈从房间门口追至二楼围栏边,手指紧扣在坚硬木料,手背浮现条条清晰的骨脉纹路。
回头看看我好吗?哪怕只一眼。
一步、两步,屋檐下,大树旁,盛开的花丛边,她就要走了……
似有所感,院门前,沈新月回头招手。
“欸!收拾好记得过来吃饭。”
喜悦升腾,江有盈急忙抬高手臂回应,“好啊——”
裙摆轻灵打了个旋,沈新月在她话出口的瞬间抬步迈出院门。
多一秒的停留都没有,不需要回应,话带到就好,被拒也无所谓,何必执着?
唇半启,手臂僵在半空,许久,才慢慢将牵挂和不舍的触手收回,突然间失去所有力气,江有盈退后几步,背抵墙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于是,再一次不可避免回想起那场盛会。
应该可以称之为盛会吧,屠戮、虐杀的盛会。红黄纸片如断肢碎肉铺得满地,血跟眼泪的温度相同,痛苦的哀嚎和濒死前的
悲鸣本质上没有区别,是身体在发出求救信号。
那满目狼藉不正如她所愿吗?现在装什么深情可怜。
房门关闭,“砰——”,江有盈听见胸腔传来轰然崩裂声。
僵硬挪步,她伸手抓握住飘飞的纱帐,微凉触感从指缝溜走,掌心空空,是握不住的月光。
床笠边角扯拽留下的褶皱,是风暴席卷后唯一能证明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沈新月最后一次为她整理房间。
蝉鸣陡然变得尖锐,江有盈踉跄跌坐在床沿,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一个真正爱她的人,毫无保留,即使被掌掴,被推离,仍哭喊着奔向她。一颗热烈而纯真的心。
沈新月并非铜浇铁铸,无坚不摧,那油煎火烤的痛,她终于能共情。
可惜一切太迟。
此后,与她的每一次相见,目光无意识的追随,都折返为刀。
一场浩大而漫长的凌迟开始。
啤酒鸭好吃吗?江有盈尝不出来,她口中满是苦涩。
整夜,她翻来覆去想,假若她也学人跪地哭喊求和,沈新月是否会回心转意。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
江有盈一遍遍问自己,眼下的局面不正是你心中所求。
她以为是解脱,却被困更窄的囚笼,沉没更深的沼泽。
痛苦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沈新月毫无所知,她只看到江有盈始终一贯的漠然孤傲。
沈新月承认自己还没完全放下,她没那本事,桌面文件鼠标右键删除还能在回收站找回,何况她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但她不会再试图靠近,无关自尊,她丢脸的事还少了?
是累了,倦了,也是真的意识到,江有盈并没那么喜欢她。爱是相互的,她死缠烂打没有意义,招人烦。
她从来不会让喜欢的人伤心痛苦,她不忍心拒绝任何人,“大胖小子”事件被朋友们调侃至今,可那又怎样,沈新月无愧于心,她没对不起任何人。
至于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是否在往后漫长岁月中偶然一个瞬间想起她,心中有些微的自责和懊悔,都跟她没关系。
小时候看《西游记》,沈新月不懂为啥师徒四人非要取经,到底啥是经啊!现在她懂了,人活着就是不停在闯关渡劫,精彩剧集并不是他们最后取得真经,而是一路那些奇形怪状的妖魔,还有美女。
我爱过她,爱是真,我们互相陪伴的日子是真,这就够了。
所以,当她们再次见面,沈新月反倒比从前更加豁达,平和。
只是不想再跟江有盈同桌吃饭了,啤酒鸭多好吃啊,她面无表情,搞得人家毫无成就感。
这种提供不了一点情绪价值的恋人,跑就跑呗,没啥损失。
沈新月早起喂鸡,顺道摘了几根小葱洗净切段,昨晚剩的啤酒鸭拌面条吃。
这季节天亮得早,还不到六点,外婆没起,沈新月昨晚跟她打过招呼,留了两人份的小葱在案板,吃完嘴一抹,拿上塑胶衣准备出门。
她昨天去荷塘看过,最近老下雨,水还挺深,现在不确定是划船方便还是下水更方便,反正两手准备,免得到时候来回跑。
刚出院门,青石巷冷不丁撞上个人,手里拿块抹布,正弯腰擦拭电三轮车身。
沈新月哑了半秒才开口打招呼。
“早……”
江有盈直起身,“你也早。”
车身已擦拭干净,说明她很早就起床开始忙活,那得多早,五点?四点?
沈新月下意识张嘴要问,又自顾摇头,手往身后指一下,“厨房里我切了葱,你要吃面的话就直接……”
她想起昨晚,饭桌边,江有盈面无表情好像在嚼土。
“反正我是剩菜拌面,我觉得挺好吃,你喜欢吃什么自己弄吧。”
“啤酒鸭很好吃。”江有盈手抚在车后斗挡板,缓撑起酸麻的腰,近来严重缺乏睡眠,面色憔悴,眉间隐隐痛楚。
沈新月看她表情,扯了下嘴角,“一点没看出来。”
她不愿多留,“我要摘花,先走了。”
“我跟……”
江有盈攥着抹布小跑几步,“我跟你一起去吧。”
沈新月回头。
她指向电三轮,“我开车送你过去。”
车上还放了几个塑料框,应该也是往年装荷花用的,沈新月想了想点头,返回车边把塑胶衣和剪刀放进后车斗。
江有盈快速坐到驾驶位,紧盯后视镜。很快,她看到镜中,自己一张脸迅速由红转白。
车身一沉,摇晃几下。
沈新月爬到后车斗,坐在给荷花遮阴的帆布垫子上,“我好了。”
江有盈不免想起她们初次见面,是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她记得是立春那天,沈新月第一次坐她的电三轮,她曾经告诫说“保持距离,不要喜欢上我”。
跟上次一样,沈新月乖乖遵守。
不,不一样了,这次沈新月主动选择远离她。
“你可以坐到前面来。”微偏过脸,江有盈强力克制着颤抖的声线。
“不用了,我喜欢坐在后面。”沈新月拒绝得干脆。
没补充,比如我喜欢看天,看风景在两边倒退,很有趣。
解释那么多干嘛,江有盈都无所谓她是否伤心难过,她为什么要在乎她的感受。
——“我就是不想跟你靠那么近,是的,随便你怎么想。”
沈新月拿出手机,早上拍了吃的面条,现在准备拍摄家外面这条小巷,以及去荷塘的那条路。
不再多言,江有盈启动车子。
她以前总嫌弃沈新月黏人,一米缩短到半米,半米缩短至肌肤相贴,非得靠着,挽着,牵着,还发愁说夏天怎么办,好热。
夏天到了,她们却分开了,沈新月没让她心烦,主动躲得远远,拒绝她的帮助,自己去鸭棚把小船拖出来。
“我要拍摄,想想还是坐船比较方便,采来的荷花放在船上,拍全景也漂亮。”
江有盈手伸到一半,停在半空,讪讪收回,揣进裤兜,在她身边沉默。
杜绝所有肢体接触,免得人家误会她死缠烂打,目光也不再为其停留,一点小事就二傻子似的故意停在那,挤眉弄眼等人来看笑话。
沈新月推船入水,很简单的事情,她可以做好的。
还很开心,她正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一颗心真正为自己跳动,感到喜悦,前所未有的丰满和畅。
现在回想,从前的自己可真是个小丑,还学狗叫,喊姐姐。
贱死了,怎么说得出口。
人在经历重大挫折或失败时,会下意识为自己寻找一个心灵的依托,如果此时恰好有人出现在身边,提供帮助,而对方本身也足够优秀,爱情自然而然发生。
不绝对,大概率吧,是她自己的体会。
自卑,不安,担心江有盈觉得她是个只会索取的软饭女,沈新月坦白过,这份爱包含了崇拜和敬仰,慕强是生物本能。
但爱是相互的,沈新月也说过很多次,愿意了解她,回馈她,渴望彼此做到真正的敞开心扉。
爱不就这回事,你爱我,我爱你。
你不爱我,就拉倒。
或许,是她身上并不具备对方迷恋的优秀品质。
所以被甩,伤人的话像飞镖乱扔,才不管扎哪儿。
然后呢?经历过这些,沈新月想明白一个道理——谁也靠不住。
真正能帮助自己走出困境的,只有自己。
她现在很好,内心富足安宁,做到了真正的自洽,她不再把生的希望寄托到任何人身上。
感谢外婆,感谢妈妈,感谢江启明,这期间向她提供的种种帮助。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江有盈,沈新月同样感激她,只是不再爱她。
最后一捆荷花码齐,油帆布覆盖,沈新月走到前面电三轮驾驶位。
江有盈立即挪让出更多位置。
沈新月摇头,“今天麻烦你最后一次,下午回来,我去停车坝练练,以后就自己开车去镇上了。”
三轮简单,油门一拧就走了,小孩姐都能开。
沈新月是以前完全没开过,有点胆小,也没啥独自出门的机会才一拖再拖。
江有盈不置可否,一脸面瘫脸情绪难辨。
沈新月也懒得去猜,返回后车斗。
车上那个小蒲团不见了,油帆布用来盖荷花,她屁股直贴车底铁皮,这一路,也不知江有盈是存心报复,还是真因为没了缓冲,到镇上快递站,屁股快颠点八瓣。
沈新月一瘸一拐下车,扶着车栏揉屁股,想到回去还得经历这么一遭,后悔了。
荷花发冷链,订单上的数量不能少,包邮的不包损,包损的不包邮,买方有花店老板,制香师,还有高档餐厅经理等。荷花有很多用处。
任务简单,手机填写地址,拍照留存,监督快递员打包,刷新单号就可以离开。
全过程沈新月用手机记录下来,素材不嫌多,回去慢慢挑选合适的剪辑。
回到车边,沈新月再次揉屁股,忍不住长长叹气。
“坐前面来吧。”江有盈翘着二郎腿,手搭在车把,看起来很不爽。
沈新月伸手拽来油帆布,理理叠成方块准备垫屁股坐,还是摇头,说“不了”。
江有盈半边身子拧过来,一双秀气的远山眉不悦蹙拢,“怎么,连跟我同乘一席都不敢,余情未了,担心重蹈覆辙?”
很明显,她不高兴了。
沈新月心里一跳,发现自己还是会担心她不高兴。
一惊,一惧,再是一怒,沈新月脾气也上来,大跨步往她身边一坐。
“余情未了?真好笑,我天生贱骨头怎么着,一天不犯贱难受,人家骂我是垃圾我还腆着脸往上送,我没自尊的吗?”
快晌午,太阳挂得高高,车顶棚围圈出小片舒适阴凉,她口中诘问比烈日更毒。
江有盈默了半晌,从兜里摸出一盒烟,低头从烟盒里用嘴叼了根,紧接着又摸出打火机,双手拢着点燃。
细长女士烟,抽烟姿势一看就是老手,烟夹在靠近手掌第一个指节,吸的时候,无名指和小拇指弯曲,整个手掌把下半张脸完全盖住。
因此显得鼻梁愈发高直,青烟笼罩的眉眼愈发深邃。
沈新月恨自己观察得这么仔细,谁叫这女人实在漂亮,抽烟也漂亮。
所以才把她勾得五迷三道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沈新月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果然,江有盈嗤笑一声,“跟你有关系吗?”
说得好,有鸡毛关系,又不跟她亲嘴。
“我讨厌烟味。”沈新月只能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下一句紧跟,手伸出去掸掸烟灰。
什么人?!
沈新月无话可说。
是,她是讨厌烟味,可烟从江有盈身上来似乎又没那么讨厌。
公司出状况以后,她也戒烟了。
“给我一根。”沈新月面无表情说。
“你不是讨厌烟味?”江有盈不解地看着她。
沈新月平静回望,“我是讨厌你。”
“那我凭什么分你烟?”
她一双眼被烟熏得眯起,沈新月闻到橘子花味道好苦,苦得有点呛鼻。
爱给不给,沈新月不想纠缠,准备下车躲去一边等她抽完,她又单手拨开烟盒递到面前。
默然对峙两秒,沈新月泄气,抽出一根。
“火呢?”
有烟没火,难成正果。
江有盈吸了口烟,手半遮着脸,眉眼弯起,似笑非笑。
沈新月捏着烟看过去,她单手抱胸,另一手肘撑在腕,烟雾袅袅,眼神蛊惑。
“不抽了。”沈新月把烟递回去。
江有盈眼皮上下一撩,没接,朝她微微倾身,撑在车靠背,烟叼进嘴里,快速往前勾了勾手指,含糊着说“来”。
好像被鬼拍了后脑勺,沈新月垂着眼皮没犹豫太久,三根手指捏烟,竟乖乖把脑袋凑过去。
对接完成,沈新月没来得及往后撤退,眼前一花烟被顺走,她唇覆来,吻得又凶又狠。
沈新月完全呆住,被她紧紧箍着,那么大的力道,她气味裹着烟又凶又霸道,直往肺里钻。
她手掌扣在后脑,五六月的天气,指腹却冰凉,唇又那么烫,那么软,小舌灵活勾缠不休。
分离时,烟散尽了,沈新月捂着胸口,嘴唇酥麻,满心疑惑,又有种、有种……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爽。
抬头,对面没事人一样,坐直身体把烟递回来。
一个面朝人行道,一个面朝大街,两人背对着抽完自己那根烟。
江有盈下车,跺跺脚站直,熄灭烟蒂,烟盒也扔进垃圾桶。
“打火机干嘛不扔?”沈新月怀疑分手这段时间她没少抽,现在不过装样子,怕她跟外婆告状。
“留着放仙女棒。”江有盈口气淡淡。
她皮肤很白,神色晦暗,最近应该没怎么休息,日光下憔悴不减。
但因为刚才接过吻,唇色艳丽,好似吃人的女妖。
取经路上,难免。
沈新月盯她几秒,没蠢兮兮说什么“干嘛亲我”。
亲就亲了,不会少块肉,追着撵着显得她斤斤计较,还会被人家骂死缠烂打。
“仙女棒还在吗?”江有盈又道。
她说“仙女棒”,当然是指表白日那天没机会点燃的仙女棒。话里什么意思,沈新月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心里清楚得很,没接茬,说了声“口渴”,起来去便利店买水。
不至于吝啬到这种地步,拿了瓶她喜欢的无糖绿茶,沈新月递过去,听她道谢,也没应,回到位置上坐着。
“走吧,下午我还得去坝子里练车。”
一路无话,江有盈驱车返回秀坪,直接把车给她开去停车坝。
坝子村委会修的,给村里人停车,也方便外地游客。
节日刚过,这个时辰不早不晚的,坝子里空空,正方便练车。
江有盈下了车没走,路边大树底下叉腰站着。
沈新月没忘她们大半夜躲在这儿亲嘴,但现在是白天,环境大不同,再说那早就是过去的事儿。
她愿意盯就盯,沈新月没怵,拧油门,发动,车子慢吞吞开出去。
多跑两圈熟悉就好了,倒车,转弯这些都不难,沈新月虽然有段时间没开车,技术还在。
“差不多了。”拐个弯,沈新月车停她面前,下巴尖往前一划,示意她上车。
主副位置颠倒,久违掌控的感觉,沈新月挺了挺背,心想果然权利才是女人最好的补品,哪怕是在电三轮上。
怪不得江有盈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好好的电三轮,愣是给她坐成龙椅。
到家,小三轮停在墙根底下,沈新月留下车钥匙,“走了。”
这是一天当中气温最高,日头最毒的时候,电三轮车顶棚烫得能煎蛋,空气闷热,窒塞。
江有盈独自在位置上坐了很久很久。
在她跟沈新月过去的感情中,她明显处于上位,轻轻一招手,像逗狗那样打个响舌,沈新月就屁颠屁颠过来了。
有时甚至什么也不用做,只一个眼神,一个笑,就勾得人神魂颠倒。
狗不是最忠诚的吗?
江有盈发现自己并不擅长示弱,她用傲慢来掩饰心灵的空虚和卑怯,回想当时种种行径,自己都觉得恶心。
那个吻之后,她敏锐捕捉到对方眼底的松动,但很快就熄灭了。沈新月恨极她,只是个人基本素养作用,没伸手出来扇她两巴掌。
四周空气变得沉重,呼吸困难,她张大嘴巴如溺水之人本能寻救,仍无济于事,胸口憋闷,心脏针刺感的痛跟随血液流遍全身。
身体摇晃几下,她歪倒在电三轮黑色皮质座椅,像贴在一块烧红的铁板,浑身滋啦啦响,恍惚闻到腐肉烧焦的臭味。
“江有盈!”
沈新月把人抱回树下摇椅,塑料盆扔进水槽,水龙头里的水都是热的,她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管道里晒热的水流干净,用凉水浸透毛巾,给人擦脸擦手,进行物理降温。
脱掉她的鞋子,衬衫解开,沈新月从盆里蘸水洒得她浑身都是,外婆的大蒲扇抓来对着呼呼扇。
几分钟后,江有盈悠悠转醒,左右看看,发现自己被挪了位置,她很奇怪,眼睛睁得大大,一眨不眨把人盯着。
“看我干嘛?”沈新月没好气,“你中暑我还能见死不救吗?”
她开了瓶藿香正气水递过去,“喝。”
闻到辛辣刺鼻的药味,江有盈立即把脸转到一边。
随即,她发现自己手臂和领口小片挂满水珠,又歪个脑袋,“你怎么把我弄湿了。”
“别说这么奇怪的话。”沈新月准备了可乐,藿香正气水往前递递,单手抠开锡罐拉环,“喝了药给你喝可乐。”
不接,江有盈手掌将水珠细细抹开。
她拉长了颈,素白的脸扬起,闭上眼,风带走皮肤表面温度,果然舒适许多。
那两条横支的锁骨像玉,质地通透,沈新月无声凝视许久,等待她重新睁开眼,药瓶喂到她嘴边。
她面露厌烦。
沈新月没了耐性,手捏住她下颌,扳正她脸。
“清醒一点好吗,作死给谁看,你以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求着你哄着你吗?连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还指望谁来爱你。”
不自爱吗?她是不自爱的人,江有盈从来没收到过的评价。
她瞳孔微缩,眼底布满赤红血丝,目光惊疑,又十分委屈,手指嵌进藤椅边缝,用力到沁出血来。
“我对你只是出于人道,因为我们两家是邻居,你是外婆认定的无血缘亲友,而你曾经确实也向我提供很多帮助,我对你的遭遇无法视而不见。”
沈新月将药瓶重重掷回桌面,“你真的奇怪,我爱你的时候,你拼命将我推开,甚至极尽羞辱。我如你所愿不缠着你了,你又一天天使不完的小把戏。”
大颗眼泪从她面颊滚落,滴在手背,沈新月如被烫到,松手飞快在衣上蹭了下。
转身冲进外婆房间,抱来仙女棒,沈新月扬手把塑料盆的水泼到院子当中,盆摔地,仙女棒扔进去,又弯腰摸来她兜里那只打火机,点燃其中一根,丢回盆。
火势初弱,几秒后扩散,盆中发出“荜拨”爆响,青紫烟雾腾起,火药味弥漫。
“你不是要看仙女棒,现在看到了。”
沈新月站在她面前,双拳紧握,口鼻被呛,堵塞着,眼眶也熏热。
她不想再为她流泪,是烟雾,是生理本能,“我不爱你了,你对我说过那样的话,怎么还指望我会爱你呢。”
镁粉燃烧的刺目白光比太阳还耀眼,手脚无力,逃跑不能,江有盈只能怔怔看着。
她喉咙哽住,眼泪模糊视线,光亮炽热闪耀,双目近盲,周身痛不可抑。
第55章
“我好好一个洗脸盆让你烧得稀巴烂!”
外婆傍晚打牌回家,沈新月刚把江有盈送回房,还没来得及处理,被逮个正着。
“你烧我洗脸盆干啥?”外婆戳着她脑门训,非要她说出个一二三。
“不要戳到太阳穴了,很危险的。”沈新月握住她手指,稍挪个地方,点在额头正中央,“这里吧。”
外婆抬腿朝她屁股踢一脚,“死孩子,败家孩子,天天不干好事。”
沈新月今天够郁闷了,老太太还叨叨个没完,她不服气,“我咋不干好事,我上午采荷花卖荷花,下午练车,全是好事。”
“回来就烧我洗脸盆?”外婆气呼呼往摇椅一坐,瞥见桌上药瓶,拿起来看,“谁中暑了?”
“我也是个人,站你面前老大一只你都不关心。”
沈新月脚尖把盆拨去一边,打算吃完饭出去遛弯的时候扔。
桌子还有听开过的可乐,老太太“嘿嘿”一笑,刚要伸手,沈新月眼疾手快一把抢过,“训我半天,也让我逮住你了,风水轮流转。”
“切——”秀兰不屑挥臂,“放半天早没气了,我还不乐意喝呢。”
没气的可乐,江有盈爱喝,沈新月把可乐拿回冰箱冻着,后来连带着晚饭一起送到隔壁。
房间门大敞,过堂风吹得纱帘乱舞,那人侧躺在床,长发如墨铺散了满榻,腰臀起落成浪。
白瓷碗在厚实的胡桃木柜面上磕出一声闷响,沈新月在床沿坐下,说“吃饭了”。
长直的睫毛盖住哭红的眼睛,情绪剧烈起伏后,身心陷入茫茫一片死寂。床上那人没什么动静。
“外婆知道你中暑了,很担心,让我好好照顾你。”沈新月回头轻轻推了下她肩。
类似的话,江有盈以前说过很多。
——“你外婆托我照顾你。”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别让老人家为你担心。”
如今也算有来有往了。
唯一的不同,江有盈是头倔驴,谁的话也不听。
两家这些年攒下来的情分,还有她之前几次救命之恩,沈新月不能扔她不管,又耐着性子喊了几声。
她不理,沈新月伸手去扳她肩,感受到阻力,“没睡着啊。”
吸吸鼻子,江有盈团成只熟虾米。
强喂肯定是不行的,她力气大,真要较劲沈新月担心自己不是对手,再挨她两巴掌。
“你先起来把饭吃了,吃完我跟你说。”
“说什么。”江有盈果然立即有了反应。
沈新月把碗端到沙发对面的小茶几,“你先下来,到这边。”
这人平时看着拽得二五八万,牛哄哄全世界在她眼里都是垃圾,其实可脆弱了,心里一堆弯弯绕。
像刚挨过揍的小孩,面上不情不愿,又实在抵不住奖励的诱惑,一路走一路抽抽着把自己安顿在小桌边,瞪眼把人盯着。
沈新月饭碗推她面前,“先吃,吃完我告诉你。”
不说什么事儿,态度表现得挺柔和,江有盈皱着眉自己在那琢磨,半分钟后,想清楚了端碗开始吃。
“还有药。”沈新月重新给她开了瓶,可乐放旁边漱口用。
“你会跟我和好吗?”她嘴里嚼着饭,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含糊问。
“先按照我说的做。”沈新月仰靠在沙发背,双手环胸。
爽,比在点烟的时候被强吻还爽。怪不得江有盈总喜欢板个脸训她。
碗底最后一勺米饭舀进嘴里,江有盈把碗朝着沈新月斜了下,示意吃好了,不需得人吩咐,扒开药瓶最里头那个小活塞,仰脖直接往嘴里倒。
药水辛辣呛鼻,她眉头皱得更深,强忍着恶心咽下,连灌了大半听可乐才勉强压下嗓眼里那股火。
这药是真难喝。
沈新月默了几分钟,等她缓了缓,才慢悠悠开口道:“你是想跟我复合吗?”
想,当然想。可有句老话怎么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江有盈垂着眼一声不吭。
沈新月探身屈指敲击桌面,“说话。”
脖子里好像支了根钢筋,江有盈那颗脑袋就是低不下来,僵僵杵在那。
沈新月双手撑膝,起身便要走。
“我想,我想。”她急了,地毯小蒲团上跪坐着,膝行半步。
沈新月站那没动,“那你当初为什么非得跟我分手,几次分不掉,说的话越来越难听,终于分掉了又觍个脸巴巴往上凑。”
这些话想对她说很久了。
“我没给你机会吗?我给太多机会了,我说要沟通,要坦白,我的话你有一句听进去了吗?表现得自己多可怜巴巴,心里多委屈,人家问,却只会摇头,说别打听。既然你不想说那就藏好了,藏严实点,谁也不知道,故意露个线头出来等人拽,真伸手又捂得严严实实的。”
“欲拒还迎一次两次就够了,反反复复真的很折磨人,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一直猜,猜错我也很无助。你但凡回头看一眼呢,看看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既然选择进入一段关系就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你捡个小孩都知道给她泡奶粉换尿布,我也是个人,我也需要体贴呵护。”
“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对我不好,在物质和金钱方面,你确实没对不起我什么,但我们是情侣,除了钱,我们之间还有感情的,在床上你会问我感觉好不好,怎么下了床就不认识我一样。”
闭眼,吸气,沈新月扶额缓了几秒。
“以上全部抛开,分手是你提的,我尽力挽留了,你执意要分开,那我尊重你的意愿。可你为什么在我好不容易调节好情绪问题,决定重新开启一段生活的时候又跑出来,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大半夜睡不觉,饭不吃,把自己热到中暑,到底想干嘛?要我可怜你吗?我告诉你江有盈,我不会,我只觉得可笑。”
“早干嘛去了,分手了你知道后悔了,那我杀了人再道个歉说对不起,受害者家人和法律就会放过我吗?况且你连句对不起都没有,你还在继续你的别扭,你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对别人造成多大伤害。”
江有盈脸色刷一下惨白。
“你但凡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换位思考下就知道自己有多恶劣了。从一开始我们见面,常常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挂在嘴边,我姑且当作调情吧,那上床之后呢?知道我恶心什么,还一遍又一遍说跟我没感觉,其实喜欢男人。你是不是有病,你自己品品,这是个正常人说得出来的话吗?”
“怎么样呢,我替你证实了,跟女人还是会爽,会高潮,又跟我谈什么阶级,什么环境。这些我全都不计较,心想或许是我们的开始不够正式,想给你个惊喜,也是想坐下来好好聊聊的意思,可你呢?”
这些问题翻来翻去,沈新月说得都有点不耐烦了。
她身体摔回沙发,使劲抓了一把头发,手臂扔开,绒面布料上轻弹几下。
“想复合,什么态度,道歉一句没有,吃饭还得我来哄,感情是相互的,只靠一个人维系走不长远,你没谈过恋爱我可以教你,做你的引导性恋人,可你至少应该配合我一下吧。”
说得差不多了,沈新月收起碗筷。
“就守着你的秘密一辈子这么过活吧,继续沉浸在你的小世界里,你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有人会因此而伤害到你,真的。因为能伤害你的,从来只有自己。”
沈新月端碗走到门口,回头,最后一句。
“不过也谢谢你的敲打,这段关系里我从中学到不少。真诚仍然是感情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真诚我无惧我坦荡,谁隐瞒谁活该受煎熬。别指望任何人能拯救你,大家都很忙,连照顾自己都照顾不过来,爱情可以是锦上添花也可以是雪中送炭,前提你先够取暖!那点可怜稀薄的爱,你自己留着吧。”
就这样。
沈新月转身大步离去。
太阳落山了,房间暗下来,风没停过,吹在身上有点冷,手臂皮肤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江有盈始终呆坐着,直到双腿发麻,完全失去知觉。
她整个人像是暴雨中翻滚的荷塘,沈新月口中字字句句是从天而降的雨箭,急促而猛烈,把水下沉淀已久的芜秽重新翻搅在岸。
难以忽略,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难免想起妈妈,怀念妈妈温暖而粗糙的手掌,想扎进妈妈怀里好好哭一场。
几分钟后,她艰难翻身爬坐起,换了身衣裳,洗了*把脸,然后去后面露台把帐篷收起,拎着登山包出门。
沈新月一直靠在围栏边等,方便观察她情况,这时给江启明发了条消息,让她给刘武打电话,说江有盈背着包出门不知道打算去哪儿。
[不会又吵架了吧。]
江启明问。
沈新月没说什么,只问为什么现在才回复消息。
[我视频剪好了,你看没。]
[我很自律。]
[作业不写完不会碰手机。]
这两条消息之后,江启明应该是给刘武打电话了,几分钟后才回复说没事。
[妈妈不会想不开的。]
[她还有我。]
沈新月回房间,坐在地毯上,盯着江启明最后两句话看了很久。
一个没有妈妈的女人在成为妈妈之后,是不会想不开的。
那江有盈的妈妈呢?为什么想不开。
骂人的是她,噼里啪啦骂了一大堆,哭的也是她,稀里哗啦哭得满脸泪。
沈新月抖着手拨电话,泪模糊视线眼前一阵阵花什么也看不清。
她手臂垂打在大腿,江有盈关机了。
[视频我看了。]
江启明发消息过来,给她提了些建议,说哪里太长需要删,哪里又可以适当增加时长,还有节奏,BGM和字幕啥的。
沈新月脑子掰成两半用,暗暗记下她的叮嘱,袖子抹泪,已经没办法打字,发了段语音过去。
“我话可能说重了,我明知道她很难。”
[没事,她当时骂得也挺狠。]
[你不能光想着你骂的时候。]
[她说你是垃圾,廉价又可笑,你忘啦?]
江启明如此安慰道。
沈新月探身把床头柜上抽纸抓来,擤鼻涕。
[你情绪好稳定。]
[想谈。]
[说明我们之间纯友谊,没有爱情。]
[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江启明丢来一串红心。
[小孩姐,我悟了。]
沈新月抱着电脑,把前几天下雨她站在窗口拍的芭蕉树上传,搭配伤感音乐,标题为——“为什么爱一定要互相伤害。”
十五分钟后,按照江启明建议修改好的第二条视频发出去——“破产回村赚够一百个之与老板之失恋三十三天。”
江启明丢来三个问号。
[什么东西?]
沈新月让她别管。
成为自媒体达人的第二天,沈新月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早上醒来对着窗外的芭蕉树发呆,直到江启明发来消息。
[你要火了。]
沈新月才想起自己干了什么,打开手机,后台一串红。
出人意料,那条乡村日常视频只有十八个点赞,芭蕉树伤感视频一夜之间竟积攒两千多!
沈新月戳开评论:
[我想她了。]
[我想他了。]
[我想它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放手。]
[你不知道,故作轻松的我啊,背地里偷偷哭过多少次。]
……
[同是天涯沦落人。]
沈新月回复江启明。
江启明说这确实是她没有想到的。
[也行,这种视频你以后都在晚上发。]
[人晚上比较容易emo,流量大。]
[或者试着融合。]
好现实一女的。
起床,沈新月洗漱后喂鸡,扎起头发戴上草帽,对着镜头打招呼。
江有盈没回来,她给小院里的花浇水,晾在绳子上的衣服收起,清扫落叶,电脑登录管理系统,查看订单,确定旅客入住时间,安排整日工作。
这次,沈新月试着把伤感部分和日常相结合,视频开头和结束都是芭蕉树,区别在时间和天气的变化。
清晨的芭蕉树叶片上还挂着露珠,日暮时分光线移动,那抹绿意变得深沉厚重,字幕是“她还没回来”。
江有盈是真没回来,外婆起初以为她镇上事情多,忙,连续三天没看到人影,有点着急。
“你给她打电话。”
沈新月不敢说是自己把人骂跑了,抓抓后脑勺,嗫嚅着,“忙啊,最近确实忙。”
“我让你打电话,我问问她。”外婆说你要不愿意把手机拿来,“我自己打。”
万一还是关机怎么办?沈新月满心忐忑尝试拨打电话。
“嘟”声响起的瞬间,她大松一口气,后背甚至起了层薄汗。
“您请接听。”沈新月赶紧把手机递过去。
听说手里这破玩意几片铁皮加玻璃就要小一万块钱,外婆宝贝得很,怕摔了两手紧抓着。
“歪?满满呐!是不是满满呐?”
江有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沈新月一个字不知道,只听见外婆不时“啊哦嗯”,小学生念拼音似的。
挂了电话,沈新月接过手机,“她有没有说啥时候回来。”
外婆重重“哼”一声,“她肯定是不想见到你,一天天吃人家喝人家,没有感恩之心,不干好事。”
沈新月真服了,“还有没有王法,她骂我的时候您也在场吧,骂得多难听,我说她几句能咋。”
“欸?”外婆手指着,“承认了是吧,你承认你欺负她了。”
老太太原地转圈,满院子找笤帚,“我就知道是你,不打自招,好,看我今天不抽你个屁股开花。”
沈新月意外发现,她妈喜欢转圈原来是遗传外婆!
老太太偏心得很,没等她找到笤帚,沈新月蹦跶跑走。
她的视频号每天都更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就拍拍剪剪,新号平台有扶持还有很多激励计划,流量不错,几天下来后台竟然也有一百多块钱了。
沈新月不指望这个暴富,就是玩,说是转移注意力也好,兴趣也好,都行。
不过迄今为止,播放量最高的还是最初那条伤感视频。
江启明说她运气好,类似的伤感视频很多人在发,但流量完全是玄学。
于是沈新月另创了个号,专门拍这种。
芭蕉树、荷花、屋檐下的雨,晾衣绳上随风飘摆的白裙子,潺潺的小河水,每天回家那条开满野花的小路……
都是她生活中很常见的东西,但场景固定放大再搭配音乐,就具备一种神奇魔力,让偶然刷到视频的观者们心灵奇异安静下来。
只是江有盈还没回来。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小院里的客人来了又走,雨下过几场,瓜田里的瓜也熟透……
沈新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让江启明问了刘武,刘武反问“没在秀坪”?
八成是装的。
好几次,沈新月去镇上寄荷花,想偷偷跑去星星门窗店,看能不能遇到她,可见面以后该说些什么呢。
闹得太难看了。
这天下午,沈新月又去了荷塘,她闲来无事喜欢到亭子里躺着,亭是有名字的,但只有为数不少的人知道。
左数第三根柱子最上面有行小字。
——“新月亭,谷雨江有盈立。”
沈新月也买了云台固定手机,这样可以保证画面更稳,塘里开出了一朵并蒂莲,她舍不得采,每天都来看,用荷叶挡着,担心被人发现偷摘去。
“我的并蒂莲今天也还在呢!”沈新月嘀嘀咕咕,拍的时候就想好字幕了——直接把这句打上去。
评论区好多人对着并蒂莲许愿:
[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
[希望我爱的人能回到我身边。]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与你像两瓣芙蕖并绽枝头,并蒂莲蓬。]
……
每次刷到这样的评论,她心里毛绒绒热烘烘,好像有只小猫在咕噜踩奶。
不知道那个逃跑的家伙有没有在偷偷刷她视频。
那么大一片天,装进小小的手机屏幕,仔细可以看到风追赶云朵奔跑。
近前,绿的艳,红的娇,夏日盎然,日光欢喜。
猝不及防,镜头捕捉到一片淡蓝衣角,女人长发柔顺披散双肩,静立在藕荷深处。
沈新月呼吸骤停。
风过,满池碧叶簌簌摇晃,水波漾漾,也吹乱她头发。
她伸手拂了一下,想了想,大概也觉得麻烦,随身的大包里摸出个鲨鱼夹,三下五除二,利落将长发盘起。
如此,沈新月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出现幻觉。
她的蓝色上衣是轻盈的绵绸质地,裙裤宽宽大大,布鞋刺绣精美,风格舒适随性很适合她。
她也瘦了,瘦好多,细长骨架支撑衣物,像盏风里的绛纱灯笼,轻逸婀娜。
她缓缓走来,由远至近,沈新月垂下发酸的手臂。
有多久没见了,五天,十天,不止。
整整十五天,半个月。
默然对视,久久不语,心中万般思念,涌至喉头却哽咽,沈新月侧身擦了下眼睛。
“好久不见。”江有盈轻轻笑了两声,“娇嘟嘟大小姐。”
不想在特别的重逢时刻没出息哭鼻子,沈新月睁大眼让风吹干泪,深吸气,调整呼吸。
“你回来了。”
风掀起荷叶背面青白色经络,涟漪撞碎水面倒映的白云,她鬓边碎发扫拂面颊,垂眼轻轻“嗯”了声,“在拍视频吗?”
沈新月点头,“两个号加起来,连着打赏有七八百块钱了。”不知该说是高产还是无聊,她发了三十多条视频。
“真厉害。”江有盈笑道。
沈新月自己也觉得,用力点头,忽然就想到要对她说的话了。
“你离开这段时间外婆每天都在想你,一直念叨着,盼望你回来。我也一直在好好干活,浇花扫地,接待客人,洗晒床单,还学了好多新菜,尝试过……”
“嘟嘟。”江有盈打断她。
沈新月抿唇,低头,荷影在脚尖摇晃。
“我一直在想你那天说的话。”
她声音很轻,音调平和缓慢,有淡淡的砂砾感,听在耳朵里酥酥的,痒。
沈新月一下害怕地揪住了裤腿。
“我想了好多,想啊想,每天都在想,我觉得……”
顿了几秒,再开口,江有盈声气变得平稳且坚定,“你说得对。”
沈新月猛地抬头,目光惊诧。
她黝黑的瞳仁陷入回忆。
“有一次,我把露营地选择在高山上的一片缓坡,结果半夜突然下起大雨,我的帐篷被山洪卷走,我抱着大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脑袋里走马灯一样闪现了过去全部人生经历,还有什么遗憾的话……”
沈新月心揪紧了,开始痛。
上前一步,江有盈握住她手,“嘟嘟,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为我过去的任性,鲁莽和狂妄。”
掀眼,沈新月看到她晒伤的鼻尖,颧骨处新增的小块斑点。
那不是瑕疵,是岁月走过,白云和树梢在她面颊留下的阴影,她还是那么美。
握紧她手指,沈新月心碎成一片一片,“其实我还没说完。”
“还要骂我吗?”江有盈笑,睫毛如颤抖的蝶翼,“没关系,你大胆说吧,我洗耳恭听。”
“不是。”沈新月摇头,到底没忍住,眼泪大颗掉。
“我想说,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是爱你的,我,外婆,星星和刘武甚至包括我妈还有女明星。你离开的每一个白天黑夜,我们都在深深思念着你,盼望着你的归来。”
“别哭。”她指腹温柔像清晨落在纱帘上那束清丽的阳光。
沈新月背身横臂抹了把眼泪,“没啦,其实是外婆每天骂我。”
“这样。”她笑笑,手缩回,指尖收进拳头,“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第56章
那声“朋友”落地,沈新月愣住。
有一秒,半秒,她想把面前这人推进荷塘里,像涮毛肚那样七上八下好好涮涮。
她们有半个月没见了,听起来江有盈像是去外面散心,露营徒步什么的,还遭遇了自然灾害。
沈新月脑补她在生死一线之间,那滔滔滚滚的山洪冲开她的脑栓,她想通了,大彻大悟了,再见时她们终于可以坦诚相待。
然后呢?然后。
只能说明沈新月这人想象力蛮丰富。
短暂怔愣后,她爽朗笑开,“其实我还挺欣慰你能想通的。”
然后开始唱歌:“朋友,我当你鸭苗朋友,朋友,我当你鸭塞朋友……”
不拍了,沈新月收起手机,“这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不管从哪个关系层面讲,她们都没办法完全撕破脸,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没到那地步。
江有盈是她老板,邻居,也是前女友,现在当朋友处,挺好。
外婆,星星,刘武,甚至包括妈妈和女明星,开咖啡店的小安……
她们之间的共同好友太多了,沈新月不能因为跟她分手这些人全都不要了。
在秀坪,她们还会有很多需要共同出席的场合,这里不是城市的鸽子笼,门一关谁也不认识谁。
朋友确实是最优解题思路。
想通这点,沈新月什么感觉呢,好像洗完澡堵在耳朵里的那汪水终于弄出来了,她听力恢复正常,世界去雾。
“那我们回去吧。”沈新月摆了下手,语调轻快,“外婆要知道你回来,肯定特别高兴,她老想你了。”
“那你呢?”你有想我吗?江有盈下意识脱口而出,朝前半步。
对方此刻表现出的这份豁达坦荡,显然不是她想要的,说“分手”的是她,“做朋友”也是她,人家都答应了,她却还是不满意。
两片荷塘中间的土路仅限一人通行,沈新月让出半步,示意她走前面。
“你还没有回答我。”
逃跑把问题搁置,十五天,在想开了和没想开之间来回走,江有盈发现自己变得更加斤斤计较。
“你说外婆想我了,那你想我了吗?”这完全不是她的语言风格,但如果心中压抑的情感已满溢,甚至沸腾。
江有盈再次逼近,攥住她手腕,眉眼轮廓在阴影中更添浓重深邃。
“你有想我吗?”
回望,沈新月不可避免被她眼中压抑的情感所震慑,几乎要妥协。
本想装傻把那句糊弄过去,她非要问。
沈新月很无奈。
是无奈,没有愤怒,没有丝毫因对方追悔莫及的快意,或是恨恨、不屑等。
很纯粹的无奈。
“你想听实话吗?”沈新月勇敢对视。
江有盈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们在彼此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一个深陷自责悔恨,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一个坚毅果决,平静到近乎残忍。
沈新月没挣,任由她拉着手。
“我正在拍摄,你突然闯入我的镜头,坦白讲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感动,是惊喜。你回来了,看起来像是想通了很多问题的样子,我由衷替你感到高兴。然后你跟我道歉,我回忆起你离开之前,我们在房间那番对话……”
对话不准确,沈新月想了想,纠正:“应该是单方面的辱骂。我那天太生气,话说得有点重,伤害了你,内心非常自责,但我没觉得自己哪句说错。你问我这些天有没有想你,我的回答是有,我很想你也很担心你,如果你因为我之前那番话,有任何想不开,产生伤害自己的举动,我会内疚一辈子。”
沈新月想,或许是自己刚才的表现让人误会了。
失望吗?当然,她心里始终给江有盈留了份位置,但任何感情都是双向的,有来有往是人情社会基本法则。
那就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如果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我这人其实一直挺看得开的,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我不是反复的性格。而且不是你说的做朋友吗?我以为你想开了。”
沈新月试着挣了挣。
“我没想开。”江有盈立即道,目光急迫,手握得更紧。
“可我想开了。”沈新月只能说抱歉。
风停了,空气凝滞。
江有盈脸色灰败。从小到大,她没有停止过逃跑,从老家跑到江城,又从江城跑到秀坪。
可她从来没跑掉过,人生有一半的时间都用来走回头路,恐惧的雪球越滚越大,她终于被撞翻在地。
为什么沈新月就可以逃掉?原来逃跑也因人而异。
手腕禁锢的力道减弱,沈新月挣脱,“成年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她来到秀坪好几个月才尝试着自己开电三轮上路,下厨,网上找视频学习拆换床罩技巧。
在生活方面,江有盈当然强过她许多,会修家里的一切东西,开挖掘机,搞测量搞安装,等等。
但就“想开”这点,或者一种更为宏观的说法——心智的成熟。江有盈不如她。
人各有所长。
不多停留,沈新月转身朝前走。逃跑和前进之间的微妙差别,或许在于路上所携带的包袱数量。
钱、房子、车子,一切物质上的,或是心灵上的。甩不掉,就会被拖垮。
没走多远,沈新月小路尽头等,她始终是内心宽厚的,善良的人。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没等到,沈新月忍不住回头——那家伙不会掉荷塘里去了吧。
小路尽头,空空荡荡,唯见碧叶摇晃,荷香浮动。沈新月挠头,人呢?
心中正纳闷,柴油皮卡身后疾驰而过,沈新月追到大路边,眯眼细瞧车牌号,一时哭笑不得。
这人,两句话不对又跑了,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算了,摇摇头,沈新月懒得跟她计较,沿着田坎间的小路慢慢走回家。
期间给丁苗打了个电话,“再不来放暑假没房间给你住。”
“给我留一间呗,我还想多住几天呢。”
丁苗问荷花开没,沈新月说早开了,卖都卖了好几批。
丁苗叹气,又跟她抱怨几句工作上遇到的奇葩人事,沈新月让她打起精神,快快处理掉,腾出时间好好休息。
“我把竹子也喊来,到时候我们在院子里搞烧烤。”
竹子是沈新月以前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在车行搞策展,不过后来转行,自己开了个手作店,还交往了新女友。
也是竹子的故事让沈新月明白,有时放弃反而是种解脱。竹子感情经历炸裂,跟前任从小就认识,在一起十几年分手,现任是前任堂妹。
丁苗说尽量尽量,手边还有事情没做,匆匆挂了电话。
丁苗,竹子,还有竹子的女朋友,这就三个了,所以几分钟后接到程意电话,沈新月半点没犹豫。
“你来啊,人多热闹。”
沈新月一直记着程意的好,年初她走的时候,程意专门上银行柜台取了两千块钱给她当路费。虽然一下火车就发现被偷。
程意挺好的,两人分手是性格不合,三观不合,各方面都玩不到一起,那时丁苗出差办案,沈新月突然决定要走,实在找不到人才管她借钱。
分手还能做朋友,是感情上真的一点牵挂也没有,否则沈新月张不开那嘴。
程意痛快,收到消息,立马开车去楼下接人,取了钱,送佛送到西,给她捎去火车站。
“网上刷到你拍的视频了,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失恋了?”程意问。
沈新月苦笑,弯腰摘了朵小花又狠心在指腹碾碎,“这么明显。”
程意声音听起来也有点郁闷,“外面转了一大圈,回来发现还是你最好,要不咱俩复合吧。”
“你想蹭房间住呐?”沈新月哈哈几声,“我不是老板,做不了主哦。”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程意没坚持,“那到时间见吧。”
回家,江有盈正坐院里跟外婆说话,她带了好多东西,外面买的土特产,还有景区里卖的小玩意等。
沈新月从旁经过,好奇瞄了一眼,外婆冲她招手,“你过来。”
“干啥。”沈新月站在楼梯口。
“快点。”外婆催促。
沈新月不情不愿晃过去。
外婆起身,把她按在板凳,“别吵架,有话好好说,我回屋睡个午觉。”
沈新月想说不好意思,刚吵完。不过嘛她确实有事要说,等外婆回屋,才摸摸鼻子挺难为情笑一下。
“我有几个朋友过阵子来找我玩,我想把她们安排在民宿,她们大老远来一趟挺不容易的,我想跟你商量,房费能不能从我工资里扣。”
通讯录清空后,主动重新添加好友的就这么几个,沈新月感激朋友们对她的耐心和包容,想主动包揽部分开销。
其实荷塘边那番话说完她就后悔了,还得求人呢,干嘛把话说得那么狠。
“刚才,对不起。”江有盈却道。
“嗯?”沈新月下意识抬头,头顶枝叶间撒下的小块光斑落在她眉眼,她的样子比在荷塘边增添了几分柔和。
“又一次不辞而别。”或者说落荒而逃更为准确。
江有盈视线从茶杯转移到院中铺地的青石砖,“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以为我把那些东西搁下了,可一回头,还是背后灵一样趴在我肩上。第一次离开家,也是我第一次逃跑,或许我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就奠定基调,我只能跑。”
她声音很轻,像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她口中的命运亦然。
“人的命有时真的很轻很轻,无论飘到哪里都不能扎根。有时却那么重,落地就摔得稀碎。”
沈新月心尖一缩,感到疼,幻听“砰”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摔碎。
江有盈弯腰,随身的那个大口袋里取出个暗红的绒布小袋,推到她面前,“送给你的礼物。”
绒布袋子里是只雕刻精美的银镯,颇具民族风情,而且一看就是老东西,没有丝毫粗劣的现代工业,岁月留下的细小磨损更添韵味。
沈新月拿在手中把玩,银导热很好,她的体温极快扩散开,什么东西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
“你刚才是不是拿手机拍我了。”
沈新月还没来得及道谢,江有盈忽又道。
以为是兴师问罪,沈新月赶紧把镯子放回去。
“你发吧。”江有盈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我不介意,而且以后都随便你拍。”
转变太快,沈新月一时反应不及。
“还有你的朋友们,请她们来吧。”她端起茶杯浅抿一口,“我负责她们在秀坪全部开销。”
第57章
她很失望,对自己失望。
站在二楼围栏边往下看,长久地看着,看庭院中生长旺盛的花卉,得到两棵大树浓荫的庇护,不至于在盛夏灼辣的日头下凋萎。
——“什么东西过浓都不好。”江有盈想起妈妈说的话。
太阳和雨水,过浓泛滥都不好,所以妈妈给她起名“有盈”,满月的意思。可月亮并非总是圆满。
这么多年,她还是无法为自己栽种一片浓荫,成为自己的庇护。
身体朝前微倾,江有盈撑在那,总无意识地搓手指,觉得手心空空,应该抓住点什么。
可她毫无技巧,像握一把沙,越是使力越是流失得快。
摊开手心,什么也没剩。
沈新月送饭来的那个下午,气势汹汹把她臭骂一顿,她当晚便收拾起行李和帐篷离开。完全出于本能,按照以往的经验,先跑了再说。
其实没跑多远,就在妈妈安息的大树下。
只喝水,不吃饭,伴着风声、树声,鸟叫虫鸣,不分白天黑夜躺着。三天后,她还是觉得不够,于是离开大树跑去更远的地方,流浪。
逃跑是她惯用的自我疗愈方式。可这么多年,好像没什么效果。
有一种说法,人遇事根据过去经验,照常处置,是命;改变习惯,停止依赖,尝试新的方法,是运。
她都试过,认命有时不完全是坏事,运也未必是好运。
可认命久了,也会乏味,再试试吧,这次万一转运了呢。
江有盈打开手机,沈新月有乖乖听话把视频发出去,剪辑配乐后,还真有几分旧人重逢的唯美电影感。
不到一周,收获点赞近万。
那些想找到她的人,视频会成为线索,她不敢说的话,会有人替她说出口。
那条视频江有盈来回看了好多遍,她不是第一次从别人的镜头里见到自己。
她拍过纪录片,很多年前,拍她的人说她长得漂亮,应该多笑笑,又说孩子你还年轻,路还长,振作起来。
江有盈讨厌镜头是从那时候开始,不过后来,她有躲在房间里偷偷看过那片子。她哭了很久。
沈新月镜头里的她大不同,像一朵云从天边降落,是蓝色的。
蓝色的云朵。
评论有人说,能感受到博主浓浓快溢出屏幕的思念和爱慕。
江有盈又欢喜,又忐忑,想当面问问是不是真的,不敢,于是对自己愈发失望。
正出神,小院来了客人,院里招手,“哈喽!哈喽!”
江有盈收起手机,下楼接待,“你好,住宿吗?”
是个女孩,二十七八?不确定,反正看着比她小,短裙搭配防晒衫,戴墨镜,给人的感觉精致,却说自己是来应聘的。
“应聘?”江有盈皱眉,沈新月还是决定离开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
“小院似乎没有张贴招工启事,你应聘什么?”
“应聘老板。”那女孩说,然后背着手在院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摸着下巴不时点头,“我看中了你这块地,决定买下来盖个度假村,你开个价钱吧。”
江有盈狐疑,返回屋檐下阴凉处。
她自顾自继续,“当然不止你一家啦,附近几家我都看过了,挺满意的,我要全部买下来。”
“还有外面那片荷塘。”她舒舒服服往摇椅上一躺,自顾继续道:“我要填了种向日葵,我喜欢向日葵,因为向日葵的花朵跟我的笑容一样灿烂,嘻——”
江有盈观察得出结论后道:“你哪家医院出来的,主治医生是谁?”
她歪头思索片刻,摘了墨镜,“啥?”
话音刚落,又有人小跑着进院,自报家门道“我我我”,“主治医生是我!”
穿白裙,这位是长发垂肩的温柔样子,几步上前,江有盈面前伸出手,“你好江老板,我们是嘟嘟的朋友。”
哦!江有盈恍然。
老实讲,她其实不太擅长跟同龄的陌生女人打交道。
出去干活,男的一律当牛马差使,小镇上的人,相熟了日常打招呼没什么问题,沈新月照片里见过,并不陌生。
至于这些跟沈新月差不多气质城里来的漂亮妞……
没跟白裙子握手,江有盈抿唇,满脸严肃手撑围栏倒退几步,在孟新竹充满期待又好奇的目光中转身逃跑。
孟新竹愣愣眨眼,反应几息,怒而望向周醒,“是不是你又发神经胡言乱语,把人吓跑了。”
“我没啊。”周醒从摇椅上站起,摊着巴掌,“我是说要收购这片盖度假村,可都是胡扯的呀!”
“盖你个头啊盖!”孟新竹一个爆栗。
周醒捂着脑门,“人家玩嘛!”
“玩你个头!”孟新竹好像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温柔。
江有盈藏在二楼房间,门反锁,给沈新月打电话。
“喂,你朋友来了。”
丁苗也是自己开车来的,说找不到地方。沈新月怕她丢了,开着三轮在路边等,接起电话,“那麻烦你帮我招待下。”
“招待不了。”江有盈拒绝得干脆。
丁苗电话进来,估计是到了,沈新月下车左右看,鬼影没一个,“怎么会招待不了呢。”
“我怕生。”江有盈说。
沈新月不太明白。
电话催得急,天又热,她满头满身汗,手腕敲敲脑门,“等一下,等下我先找到丁苗再打给你。”
挂了这个接那个,丁苗说她到了,在瀑布边上。
沈新月感觉今天脑子有点不够用,“什么瀑布,哪里来的瀑布?”
“就是一个大瀑布,很高的地方,水流下来。”丁苗啊地大叫,“好壮观!”
沈新月挂了电话让她直接发定位,发现这家伙竟把车开到水库边上。
叮嘱丁苗别再乱跑,她现在去接,沈新月赶紧给江有盈回电话。
“你快点回来!”
江有盈躲进卫生间,“她爬我窗户,进来了!”
沈新月彻底懵圈,“谁?谁爬你窗户?”
孟新竹真担心周醒把人吓着了,押着她上楼道歉,周醒说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蠢的人。
孟新竹说当然,“她只是觉得你有病。”
总之,孟新竹决定把人找到,事情解释清楚好好跟人家赔礼道歉。
周醒发现门反锁,顺着走廊绕了半圈摸到后面露台,说“欸竹子你看窗户开着”,猫腰就往里钻。
沈新月只听见电话里周醒的声音说“抓到了抓到了”,通话中断。
“抓到什么?”沈新月混乱。
忘了反锁卫生间门,江有盈被周醒从门背后揪出来。
孟新月上前安抚,环抱她双肩,“嗷嗷不怕不怕,没事了。”
江有盈起初确实是尴尬又害羞,但事情从周醒翻窗户那里变了,她开始感到害怕。
沈新月交的一帮什么朋友?
江有盈被这两人左右拉着下楼,孟新竹反客为主,又是倒水又是打扇,周醒拍着胸脯保证,“我真没病,开玩笑的。”
江有盈起初没觉得她有病,玩笑而已她当然听得出来,但就周醒刚才的表现……
嗯,说不好。
沈新月去接丁苗的路上,听孟新竹打电话描述完经过,本来还不太相信,后来想起某人爬墙把自己摔得满身伤。
“你们别欺负她。”沈新月跺着脚,“她其实很胆小的。”
又生气,“能不能管好你家暴暴。”
孟新竹应好,“我再去打她两拳。”
丁苗举着手机拍照,沈新月三轮停她面前,嫌她误事,“快点走!”
“照张相。”丁苗一身职业套装,戴黑框眼镜,沈新月不免吐槽,“穿的什么跟我姑妈一样。”
“你懂屁。”丁苗收起手机,“我上午还在开庭,为了赴约,开一百多公里车。”
沈新月电三轮在前面引路,丁苗在后头跟,下山回村,把车放停车坝,火急火燎往回赶。
丁苗跟她一起坐在电三轮上,胳膊肘捅捅,“不是分手了吗?”
“那她也是我老板呐!”
沈新月没好气,“现在竹子也被周醒带得不正常了。”
丁苗“呵呵”,“我看最不正常的就是你!”
电三轮停在墙根底下,沈新月满头汗来不及擦,火急火燎进了院。
事情倒没她想的那样严重,江有盈已经把人安排进房间,问她们晚上想吃什么,好安排。
“满满!”沈新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这么叫过她。
“在。”厨房门口,江有盈端着盛酸梅酱的粗陶罐子回头。
满院暖金摇灿,四目相对,气*氛微妙难言。
丁苗院门口探个脑袋,“哈喽,江师傅。”
至此,四个齐了三个。
江有盈率先移开视线,看向丁苗,礼貌弯弯嘴角。
“还有一个呢。”
话音刚落,小院门前,一道倩影闪过,蛇般凉滑的手臂勾缠沈新月肩膀,红唇香软,烙在她脸颊。
“亲爱的,好久不见。”
第58章
来者不善。
外出游玩,收拾打扮打扮,烫个头发化个全妆,没啥可说的。
可这人穿得……
十厘米大高跟,白色滑面的绸缎料够显身材了,前襟还有大片的镂空蕾丝拼接,散着头发,行李箱没见拿一个,上来嘴就往人脸上贴。
怎么着,乡村大舞台走秀来了。江有盈侧身往门框里站站,让墙角那株三角梅多少遮挡些视线,眼不见为净。
“嘟嘟,我好想你,我们多久没见了,你有没有掰着手指头仔细算算——”
乡村大舞台一个调子拐出三十八道弯。
手背擦脸,沈新月笑着往旁边躲,“你吓我一跳。”
她不住抬眼偷瞟,江有盈还端着酸梅酱罐子站在厨房门口,冲丁苗浅浅柔柔那一笑过去,面色恢复往常平寂,又被花枝遮挡大半,看不出深浅。
“嘟嘟。”程意还树袋熊一样挂在沈新月脖子上,十根手指头刚把谁心掏出来那么红,扳过她脸,“怎么都不跟我说话。”
江有盈转身进厨房。
周醒和孟新竹刚回房放行李,现在并肩趴在二楼围栏边看热闹。丁苗走进小院,箱子先放一边,抬手跟她们打过招呼,院里自己找个板凳坐着看热闹。
“欸,嘟嘟,你不跟江师傅介绍一下。”
“谁啊?”程意手指厨房,目光问询。
沈新月只好领着人过去,站门外头,“满满,这是程意。”
“也可以叫我橙子。”程意伸手。
江有盈快速扫了一眼,表示看过,点点头说“你好”。
竹筷在大茶壶里搅,酸梅汤甜香气缠绕在发间,她低头忙碌,又敲了些冰块进去。
讪讪收手,程意撇嘴,“你老板好像不欢迎我,要不我还是住你家去吧。”
“我家……”沈新月犯难,家里倒是还有空房,沈硕平时回来住的那间,刘武偶尔也住。
换作丁苗或竹子她们,当然没问题,前任的话就得注意避嫌了。
“她性格就这样,清清冷冷的。”沈新月笑着打圆场,把人往外拉,“走吧,你房间就在苗儿隔壁。”
“我没不欢迎你。”
酸梅汤兑好,江有盈端着茶壶跟出去。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
她回厨房又拿了几个一次性纸杯,“喝点东西吧,自家熬的酸梅酱,消热解暑。”
周醒欢呼一声,楼上小鸟一样飞下来,孟新竹紧随其后。
程意又把手伸出去,要握,不知在执着个什么。
这手一看就很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有盈不情不愿捏住她最长的三根手指头。
仪式完成,江有盈手往回缩,程意却突然发力,勾住她指尖迅速往回一扣,握住她整个手掌。
“你手好硬。”程意说。
旁边几个眼睛一下就瞪圆了。
江有盈顿时就不高兴,一把要甩开。乡村大舞台说她手糙!
她从早到晚干不完的活儿,哪像这帮养尊处优的臭大小姐,死富二代,当然没她们手软了。
谁料想,这一把竟没能甩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那个意思。”程意解释说。
“到底什么意思!”周醒像只大鹅,脖子伸个老长。
程意指腹在江有盈小拇指与手掌连接处轻轻蹭了下,“就是一种力量感。”
江有盈猛地抽回,又羞又气,脸涨红。她被调戏了?岂有此理,从来只有她调戏别人的份!
程意目光欣赏,“真没别的意思,不要误会。”
“本来是没有误会,你说‘误会’,大家再不误会点什么,那就真成误会了。”
丁苗在旁“哈哈”拍着巴掌笑。
周醒迷茫,“说的什么?”
孟新竹怜爱抚摸她发顶,“回去解释给你听。”
程意笑眯眯,用刚跟人牵过的那只手撩了把头发。
沈新月拽她胳膊,“走,上楼放东西。”
“我没带东西。”程意懒洋洋的调子。
沈新月左右看看,“欸?还真是,你出来竟然不带行李。”
“你不是说你家什么都有。”
程意一步三回头,还往厨房方向看,“带了一次性内裤,睡衣换洗什么的,穿你的吧。”
“哐哐——”
江有盈操起砍刀,羊排一分为二。
二楼办公室隔壁就是程意的房间,她晚上比较安静,往左是丁苗的,她工作忙,电话多,沈新月担心她打扰老板休息。
再往左,是小情侣暴竹的房间,晚上要做事的话,跟丁苗又可以组成一个互相伤害格局。
程意从办公室窗户往里瞄了眼,“里面就是你老板的房间吗?”
沈新月说“是”,刷卡推开门,把她拽进去,竖指警告,“别给我乱来。”
赶路半天,也累了,程意倒在床面,冲着天花板笑了会儿,撑起脑袋看她,“真分假分,哪种程度。”
“骗你干嘛。”沈新月进卫生间,检查她洗漱这些够不够用,“人家提的嘛,前前后后加起来都快一个月了。”
程意坐起来,把指甲一根一根掰了,残余的果冻胶撕下来。
她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短短,戴不戴甲都好看。
沈新月坐在床尾巾,“那你行李是真没带假没带?”
“我听你说,她们今天都来了,我想凑热闹,拍摄结束也跟着来了。”程意是模特。
她指甲掰完扔在被面,沈新月问她还要不要,不要扔了。
“你帮我扔吧,谢谢。”程意低头专注扣指甲上果冻胶。
门窗都开着,走廊上有人经过,细长的影像一片叶子在头顶飘游。
沈新月回头,江有盈也恰好看来。
触及她幽邃的眼,沈新月手中零碎的甲片红得像炭,连带心脏都被烫了下。
“欸!”沈新月追出去,站在办公室门口。
江有盈垂眼捡起其中一片,在自己手指甲上比划两下,“这样吗?”
沈新月点头,“用胶粘。”
“哦。”江有盈放回去,转身要走。
沈新月弯腰把甲片扔进办公桌旁边垃圾桶。
江有盈站房间门口,回头,“还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有。
本人如此美艳一位前任,怎么你一点不吃醋?沈新月想给她递话筒。
“晚上吃啥。”沈新月没胆。
“烧烤,不是你安排的吗?肉我都腌上了。”江有盈手按在门把,往下压了压,又收回力道,“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沈新月连连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况且,她怎么好一直麻烦人家,免费食宿已经是很大的恩情了。
“晚上你们自己烤吧。”江有盈终于还是把门打开,“我要休息了。”
“砰——”
门扇把两人隔绝。
沈新月隔着门默默捏了会儿自己的手指头,回到程意房间坐着。
程意光脚踩在地板,“我不喜欢穿那种一次性拖鞋。”
沈新月只好回家给她找。
外婆床底下翻出来一双,老式硬塑料,半透明那种黄,窄窄的鞋头,走起来“哒哒哒”。
程意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这款式只见我妈穿过。”
她猜得不错,沈新月说:“就是我妈年轻时候穿的。”
“衣服呢?”程意又问。
沈新月快被她烦死了,“你不早说。”
程意好笑,“早跟你说了什么都没带,是你心不在焉。”
她贴近些,在人耳边讲话,“怎么,她没反应啊,所以你不开心。”
沈新月“切”一声,“她根本不会这么想,我也不会,很无聊知道吗?”
说完走了,把里里外外要穿的回房间搜罗几套扔给她。
距离晚饭还有一两个钟头,暴竹喝完酸梅汤就出去溜达了,丁苗叉腰在院子里打电话,对面应该是当事人,沟通不畅,讲话噼里啪啦像放炮。
程意换了拖鞋去卫生间冲脚,半躺着床上晾着,枕头垫背,看窗外的大树,感受夏天的风丝丝吹拂在脸上。
“真漂亮啊这地方,怪不得你一来了就不想走,再谈个恋爱,更是美满。真让人羡慕。”
沈新月坐在床尾的位置,不时抬头看一眼门口。
隔壁静悄悄的,江有盈真睡下了?
来秀坪以后她穿着打扮都很随意,入夏常常是短袖配裤衩,一双粉红塑料凉拖走天下,头发大多时候扎起来,黑亮一捆。
她骑坐在床尾那尖尖角,小腿斜支着,手撑在膝,四肢细细长长,嘟个嘴,身体前后那么晃。
程意伸腿踹了她一脚,“干什么你,望妻石啊,不用打工的吗?”
“现在就在打工。”沈新月头也没回。
“你这个老板,按照我过往经验分析,不是会跟女人抢女人的那种女人。”程橙床上翻了个身,说道。
沈新月回头,“你现在说话怎么跟丁苗一样曲里拐弯的。”
想想又辩解,“我没那个意思,而且是你自己说要来的,你先给我打电话的。”
“有一种人,眼前所见的一切辉煌,在她看来其实都与她无关,她如诗歌般优美月亮一样沉默,她心里那个想要又拿不到的东西,其实呢,本是想伸手够一够的,但如果这时候,突然有人跟她抢,你猜怎么着?”
程意又踹了沈新月一脚。
“她就不要了?”沈新月将信将疑。
程意闭眼,点头,“是的,我一眼就看穿了,我们其实是同类。”
“你的意思是,你像诗歌一样优美,像月亮一样沉默,对吗?重点其实是这句。”
沈新月手机响了,她从裤兜里掏出来,没急着看,先回头,“你像不像诗歌我不知道,但你一点也不像月亮。”
程意还在抠指甲,“那我像什么?”
沈新月陈恳道:“我不知道你像什么,没研究过。但月亮另有其人了。”
她解锁屏幕,双眼蓦地亮起。
月亮姐姐给她发消息了。
[你来我房间一下。]
“她找我了。”
指尖悬停在门把上三秒,光从身后来,手腕大串水晶在门扇折射出七彩光斑。
还没进房间,沈新月已经闻到她身上橘子花味道,混合着檀香的厚和艾叶的轻。
“笃笃笃——”
三声,沈新月礼貌敲门。
“请进。”倒是难得客气。
沈新月压下门把走进去,令她感到惊奇,江有盈竟就在两步开外静静等待。
“你找我有事情吗?”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
门扇合拢,她逆光而立,身后尘埃飞舞。
沈新月正乖巧等待下一句,忽然,江有盈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腕,指腹按压在她脉搏跳动处。
“你不要跟那个女的复合。”
半分钟前,沈新月还在程意房间听她分析,说江有盈是不会跟女人抢女人的那种女人。
半分钟后,江有盈将她唤来,“因为我要跟你复合,既然都是前任,怎么也该分个先来后到。”
沈新月傻傻张嘴。
江有盈担心她听不懂,捏着她手指,“一二三四五”这么数,“要是倒回去,就得五四三二一这么个顺序,能听明白吗?她是四,我是五,所以我在前。”
“加上你,我也只谈过三个。”沈新月纠正。
两人好像都有些不在重点。
“反正我是五。”江有盈坚定道。
第59章
江有盈回房间照镜子,灯打开,镜中细细审视自己,忽地逼近,又忽地退后,时而瞠目,又时而蹙眉……
摇头,讨厌这样的自己,她低头将双手细细搓洗干净,涂上护手霜。
坐到小沙发,左右手交握,前后搓,挠挠手心,捏捏手指,不肯相信那人说的话。
哪里糙了。
那条裙子很显身材,布料也好,江有盈起身拉开衣柜,多是衬衫长裤一类,即便睡裙也没有那种贴身光滑的材质。
小时候妈妈喜欢给她买睡裙,每晚洗干净身体,换不同的穿。后来都没有了。
长大,她到处搜罗来许多相似的,感到熟悉又安全,就一直没变过。
很多事,江有盈不懂,以前看人家做指甲觉得新奇,又怕麻烦,直到今天才知道有穿戴甲这种东西——刚在手机上搜的。
沈新月带来的女孩一个个都发着光,她站在她们身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那句“你不要跟那个女的复合”脱口而出,她没力了,眼眶忽而盈满泪水。
把人推开,江有盈迅速背过身去,克制着颤抖的呼吸,双手捂住脸。护手霜的香气变得湿湿热热,她愈发窘迫,连空气都带针,扎得她满身血。修不好的,她的手不会变软变细。
她们个个精致体面,从小养尊处优,蜜罐里泡大,浑身香软,她拿什么跟人家比又有什么资格说那种话。
“你走吧。”
人喊来,话说了一半,又推开,把自己丢在角落。
沈新月惘然。
明明上一秒还在开开心心玩手指,半是玩笑半是警告说“反正我是五”,即便复合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
下一秒,她面色骤然由晴转雨,慌忙摇头后退,怯怯把自己藏在五斗柜跟墙壁之间的夹角,缩成蘑菇。
沈新月迟疑着上前,手轻轻搭在她肩,“你怎么了?”
“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真的,我……”
说不下去,江有盈双手抱头,情绪翻滚难以自持,被深深的自卑和自责裹缠,恨不得立即从这世上消失。
反反复复,变来变去,她也恨极这样的自己。
“你走吧,我就是个烂人,你别管我了让我自己安静……”
想起沈新月跟沈硕对峙时用头撞墙,于是也尝试着那么做,用力“咚咚”两下。
沈新月不防,险些惊得跳起,迟疑间又让她“咚”去撞了一下。
“别犯傻啊!”沈新月赶紧扑上去抱住她,手覆盖在她额头。
她还保留几分清醒,哭红的一张脸抬起,“你恨我吧。”
手掌抚去她面颊乱发,沈新月被她这一番折腾弄得,真是又伤心又糊涂。
“你到底怎么了。”
“我恨我自己。”她绝望闭上双眼。
靠近你,是因为爱你,远离你,是还不够爱自己。
请客吃饭,提供食宿,想表现想认错,也怕人家瞧她不起。
心底知道,她们温柔善良,跟沈新月是同一类人,没人会那么想,可就是不能放过自己。
好不容易迈出一步,从漆黑洞里爬出,像小孩,双手合十絮絮聒聒,求求你不要跟她和好,来跟我和好吧一二三四五……
洞穴深处,一只大手伸来,又把她猛地拽回,连扇几个耳光,指着她鼻尖,质问道——你配吗?你觉得自己配吗?
“我不配。”她回答。
沈新月一遍遍给她擦眼泪,“你要把我折磨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于是又开始道歉,恨不得跪下来给人磕头。
沈新月只能死死握住她手,眉心不解攒聚成痛。
等待她平复,沈新月把她扶去小沙发,她紧紧握住人手,哽咽着:“我去给你们烧炭,然后烤肉,伺候你们吃喝。我会好好表现,你别跟那人和好,求求你。”
她身体慢慢往下滑,跪坐在短绒地毯,头脸埋进沈新月大腿,“求求你了,我真的错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沈新月感到茫然。
欢欢喜喜进房间,灰头土脸出来,程意走廊上探头探脑,勾手指让她过去。
沈新月沉着张脸,情绪不高,程意一看便知大事不妙,“骂你了?”
骂她倒好了,沈新月情愿自己挨骂。
“没法说。”沈新月真没法说。
天色渐晚,暴竹从外面溜达回来,沈新月跟程意下楼,孟新竹自己寻摸到厨房,吩咐周醒把烧烤架搬到院子里。
丁苗抱着电脑在树下写文书,沈新月凑近看了眼,敲她脑袋,“你是来度假的还是来上班的。”
不说还好,一说丁苗满肚子气要找人放,“我跟你讲,这个当事人……”
沈新月摆摆手,不想听她说这些污七八糟的,一楼房间里把投影仪抱出来。
“你老板呢?”周醒安置好烧烤架,“下来一起吃东西呀。”
“要不我去叫。”程意探头。
沈新月没同意,“你去村口大树喊外婆吧,我去叫她。”
程意问村口大树在哪里,周醒举手,“我知道,我去我去。”
“让暴暴去,暴暴知道,我们刚从那回来。”孟新月也说。
沈新月担心程意迷路,只能同意。
“那我去叫她。”程意坚持。
丁苗噼里啪啦敲键盘,“啥情况啊,感觉背着我聊了挺多呢。”
程意踢她屁股,“你上班有瘾啊。”
“嗯呢!”丁苗挺背,“跟你们在一起我工作更有劲儿了。”
“真贱。”沈新月忍不住骂她。
“辣椒放哪儿了。”孟新竹出来问。
沈新月让她别操劳了,“怎么走哪儿都给人当老妈子,你当老妈子有瘾啊,做了十几年饭被人嫌弃黄脸婆还不知悔改。”
“我哪儿能跟您比。”
孟新竹笑盈盈满脸好脾气的样子,“孩子上学没找你了?你那房子不如送她,出门右拐就是省重点,将来保管考清华,认你当干妈。”
沈新月大呼晦气。
一帮人楼下叽叽喳喳,得亏小院没别的客人,不然连夜卷铺盖跑。
“欸。”程意胳膊肘捅了下身边人。
不用提醒,早就等在那了,沈新月倏地回头。
江有盈出现在楼梯口,已经不哭了,似乎还用冷水洗过脸,发际一圈湿湿的。
她看到院里已经架上烧烤桌,挽起衬衫袖子急忙忙走来,“这些事我来做就好。”
回想刚才房中那幕,沈新月抢在她前面大步迈进厨房,找辣椒。
刚瞧见柜上摆的玻璃罐子,另一手从耳后伸来,沈新月回头,江有盈衬衫袖子扫过她后颈,袖口一圈泛着潮,凉凉的。
孟新竹识趣退出。
“好像不是这个。”江有盈嘟囔,鼻音还厚厚的,“吃烧烤的不是这个。”
她抽回手臂,手肘不当心撞在冰箱,本能痛嘶皱了下眉,“我想起来了。”
沈新月忍无可忍,一把攥住她手臂,“你别忙了行不行。”
不敢对视,江有盈睫毛虚弱垂盖眼睛。
沈新月叹气,将她扯来面前,缓慢揉肘,“别这样对自己。”
起风了,吹乱她头发,她像一片单薄的落叶,微风中颤抖着,把手抽回去。那么脆弱,又那么倔强。
再抬头,泪意干涸,“你的朋友们都在看着。”
沈新月不愿让她难堪,也不愿违背她本来意愿,随她忙去。
天一分一分暗下来,小厨房还没开灯,她离去时背影更显瘦削,摇摇欲坠。
她忙着做事的时候不爱讲话,身边人同她闲聊,她只是摇头笑笑,把自己位置放得很低,不肯融入,默默奉献。
沈新月在黑暗中久久凝视,这跟她初见时的江有盈简直判若两人,她忽然理解了她一次又一次的退缩。
爱让人卑微。
第60章
小院星星灯亮起,火炭暗暗红光映照在她鼻尖晒蜕新长出的皮肤,像撒了层金粉。
她眉眼低垂着,面色无悲无喜,如庙堂神明座下提灯少女,那么近又那么远。
凡人庸俗的祈愿从来跟她毫无关系,她虽有仙身却无神性。伸手触碰,那质感粗糙冰冷,身边人来来往往,千年万载,活人气更没沾到半点。
她不在天上,也不在人间。
沈新月想伸手拂去她身上挂的那些毛毛灰吊子,可她要是自己不愿动弹,时间一长还是会重新长出来。
她在动,翻炭,烤肉,给鸡翅刷油,长长的一对竹筷捏在手里,灵巧好看。
她又一动不动,似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偶尔好奇睁大眼睛,歪头细细辨听一阵,随即困惑,失望垂睫。不懂。
从此闭目塞听。
周醒把外婆找回来了,进院搬板凳,咋咋呼呼,厨房门口经过,“嗯”一声凑到近前,“你发什么呆呢。”
回神,长长吸了口气,沈新月装作被烟熏迷眼睛的样子,手搓脸,“我拿碗筷。”
周醒没走,倒钻进厨房里来,“那个酸梅汤还有吗?好好喝。”
沈新月趁机背身去拿酸梅酱的罐子,“你把外面那个大茶壶端过来,我给你冲。”
依言照办,周醒出去拿了茶壶,回来却不走,下巴颏垫在她肩膀,“听竹子姐说你们吵架了。”
也不奇怪,这一个两个都是大舌头,再说朋友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没吵架。”沈新月挖了两坨酸梅酱在小杯里用热水化,筷子搅。
周醒把茶壶随便冲洗了下,外头水擦干净递过去,“胡扯,吵没吵架我没长眼看不出来?别当我傻。”
“没人当你傻,是你本来就傻。”沈新月没藏着掖着,“不是吵架,是分手,彻底分了。”
周醒翻了两盒冰块出来敲在罐子里,“分手也能和好啊,吵吵闹闹很正常。”
“你不懂。”沈新月唯有叹息,那些话她没法对人说,小孩姐一天作业也多。
周醒确实不懂,“但你别灰心,我会帮忙的。”
“欸——”沈新月回身一把拉住她,“你可别乱来,她不是周凌,不是你的玩具。”
周醒一把甩开,“去你的,什么破玩具我才不要玩呢。”
外婆给她们安置在正中最好的位置,笑眯眯看着院里这一大帮漂亮姑娘,“今天可真够热闹了,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沈新月端着冲好的酸梅汤出来,“上次我妈来你也这么说。”
“过年确实没这么热闹。”程意平时拍摄多,过年难得回家。
“我今年都不算回去了,一回去就催着我结婚,吃饱撑的,我看他们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
丁苗终于忙完,合上电脑,“别说这些晦气话了,好不容易能休息。”
暴竹组合倒还好,家里死的死,跑的跑,奶奶那边早就踹了柜门。
“不过我们家过年可热闹。”周醒说。
“你家亲戚很多吗?”江有盈小声问。
今天小院来的这帮人里,周醒看起来是最好相处的,她话多,爱笑,可爱活泼,江有盈蛮喜欢她,只找她说话。
周醒“哈哈”笑,“亲戚嘛,数量上不算多,但一个顶十个。”
江有盈给五花肉翻面,“什么意思啊。”
“这好了吗?”程意在旁边问。
江有盈看她一眼,没接话,沈新月过来把程意拉开,占了江有盈身边位置,“她们家每年过年都要打架,老刺激,周醒你快点说给江满满听!”
孟新竹往烤盘上丢了几片土豆,“你们烦不烦啊。”
丁苗说没事没事,“热闹热闹嘛,缓解气氛。”
孟新竹说怎么不拿你家里那些破事来活跃气氛,丁苗说家里没有,工作上的倒是不少,胳膊肘撞她,“我跟你讲我前段时间那个当事人,我跟你讲这人奇葩到什么程度……”
又来了又来了,孟新竹夹了根烤好的羊排递给她,“先把这个啃完再说。”
周醒那边热闹,说得挥胳膊打腿的。
“我大伯,还有大伯母,哎呦喂,那嘴巴厉害,因为我跟竹子的事情,逢年过节回去可没少挖苦我们,但我也不是吃素的,以一敌百,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江有盈听得迷糊,“有什么矛盾?”
“她挖了堂姐的墙角,还有家里财产分配问题,她爸跟大伯之间的矛盾。”沈新月凑她耳朵边嘀咕,“她刚回国那阵就住堂姐家,当人面挖!相当恶劣了。”
江有盈惊奇地睁大眼睛。
“反正是世仇。”周醒总结。
“你堂姐不生气?”江有盈问。
周醒摊手,“能挖走的就不是她的。”
“你讲够了没。”孟新竹冷着张脸。
周醒给嘴巴拉上拉链,“不说了。”
“给我滚过来!”孟新竹瞪她。
周醒灰溜溜走了。
沈新月把江有盈手里的长竹筷接过来,“没事,我跟你说,我都知道。”
那边周醒被人拎着耳朵训,丁苗专心致志啃羊排,程意在研究投影仪,外婆回家抱了一坛杨梅酒出来,请大家喝。
“对了。”沈新月手机拿出来,架一边拍,“很好的素材呢。”
树影摇晃,拓印在粉墙,柔亮星灯坠挂在树梢,似乎下一秒就会乘风而起,飞去天上。
江有盈夹了块烤好的牛肉,蘸满辣椒送进嘴巴,浓香在口舌间传递、爆发,她细细咀嚼,心生满足。
“其实一切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糟。”沈新月回到她身边继续烤肉,“对吧。”
江有盈视线定格在她腕间摇晃的银镯。
“也许。”是的。
酒足饭饱,程意找了部周星驰的喜剧片当背景音,大家闲聊天,周醒揉揉肚皮,提议来玩游戏。
她两个拳头伸出来,“一人说一件自己做过你觉得最厉害的事,别人要刚好也做过,就伸出一根手指,手指最多的是赢家,输家收拾小院,洗碗,咋样?”
丁苗没听懂规则,“什么什么,再讲一遍。”
周醒举着拳头,“比如说,你吃过屎,你伸出一根手指,别人也吃过,就跟,没吃过的不跟,就是比人的阅历,懂不?”
“我去你的。”丁苗听懂了,“你才吃屎。”
周醒耸肩,“谁知道你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
众人笑开。
游戏开始,外婆也参与进来,以周醒为起始,她满脸自得,大拇指翘得高高,“我挖了我堂姐的墙角,咋样?在座各位。”
程意白眼,“就知道你会这样。”
周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们比的是人生经历,好坏都算,而且我是凭本事挖的墙角!有啥不好意思说的。”
行行行,懒得跟她计较,沈新月摆手,“算你过,下一位。”
周醒看向孟新竹。
这家伙长得温温柔柔,笑起来像朵小茉莉甜软无害,其实满肚子坏水。
“那我被前任的堂妹挖了墙角,算吗?”
丁苗双手砸膝,“真无语,我真无语!”
“欸?”周醒指着她,“刚才嘟嘟说了算的,我是我,竹子是竹子,这分别是我们各自的经历嘛!”
程意探身,“那周凌来,是不是也可以说被自己堂妹挖墙角,女朋友跟着堂妹跑了。”
“当然。”周醒说当然当然,“也是一种很宝贵的人生经历啊。”
“宝贵,相当宝贵了。”丁苗阴阳怪气。
江有盈看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吵架,好玩死了,刚才一直忙着烤肉,没怎么吃,这会儿才有了些胃口。
周醒说少废话,“跟上。”
丁苗说那我要放大招了,周醒让她赶紧放,丁苗清了清嗓子,“我吃过屎。”
沈新月嘴里小半口杨梅酒险些喷出去。
程意站起来指着她,“你敢撒谎,我现在就给你一泡新鲜的。”
丁苗说她没撒谎,真没撒谎。
外婆拉住她,“我说孩子,可不能为了赢就不择手段啊。”
孟新竹筷子敲了敲铁板,“吃饭呢还,我真服了,什么人呐。”
江有盈喝了口酸梅汤,帮着把嘴里的肉咽下去。
丁苗坐在露营椅,大腿触地,两只手摸着自己的脚踝,“上小学时候,大家不都喜欢开那种屎尿屁的玩笑吗?你们敢说自己从来没有?”
江有盈摇头,她没有。
沈新月讥笑,“又开始你即世界,你吃屎全世界都吃屎是吧。”
丁苗说不至于到全世界吃屎这个地步,但肯定有人试过。
“反正我也是好奇,有一天我在家上厕所,我就好奇,这屎到底是啥味道呢?”
担心大家误会,她补充说只吃了一小点。“而且没咽下去,尝过就吐掉了。”
孟新竹手撑额,无法再直视朋友,丁苗一边说一边扯着周醒晃,周醒举着筷子笑出鹅叫,顺道给了她两拳。
“我就知道你吃过屎!”
丁苗旁边坐的外婆,轮到外婆,她说那可太多了,“毕竟我一把年纪。”
顿了两秒补充,“但吃屎没有,我们再是饥荒的年代,也不吃那玩意。”
众人再次笑开。
“来点炸裂的,刺激的。”沈新月说:“最好连我都不知道的。”
外婆扫一眼院里这窝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想起了谁,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身边也有一位像那个……”她看向孟新竹,面露茫然,一时想不起名字。
“竹子,竹子。”沈新月还是了解老太太。
外婆“哦哦”,“反正,我一见竹子,就觉得跟小小姐特别像,芦苇花一样柔柔白白的娴静样子。”
“竹子娴静?”程意怀疑。
周醒让她闭嘴。外婆说起她的小小姐,双眸泛起晶亮,“我在她身边伺候,跟她嫁到秀坪,又在她身边陪了七八年,她走了以后,我也不想去别的地方,就一直留在这里了。”
“她去哪里了?”丁苗傻傻问。
外婆抿了一小口酒,“生老二的时候,难产走掉了,那时候我才十几岁。”
众人哗然,好像被冷水泼了脸,小院一时寂静。
“后来她们家人呢?”丁苗忍不住问。
“都搬走了,也有出国的。”外婆摇摇头,不肯多说了,“你们继续。”
沈新月接过话头,“那该我。”
江有盈这才继续吃肉,眼珠一错不错,对她的一切都很关心。
沈新月就四个字:“我是老赖。”
众人大呼无趣,沈新月说急什么,才第一轮呢。
也是。到江有盈,大家纷纷投来好奇视线,她被人看得脸红,急匆匆把肉咽下,沈新月端水,“别急慢慢说。”
江有盈一早就想好了,细细声,很保守。
“我会开挖掘机。”
“哇,真的!”周醒跳起,“明天可以带我吗?”
江有盈轻点头。还是不熟,她有点放不开,大家也没怎么起哄。
到程意,她想了想说:“我有一米七八。”
她是模特,她确实很高。
但周醒说自己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你还不如吃屎,无聊死了。”
程意摇头晃脑,“我有一米七八,我有一米七八……”
四五轮走下来,孟新竹率先淘汰,外婆说她一看就乖,平时很少干出格的事。
然后是丁苗,工作狂除了吃屎,真没啥可说的。
沈新月和程意前后脚,*有些经历,但确实都称不上曲折。
外婆不参与了,说把机会留给她们,最后就剩周醒和江有盈。
至此,周醒也是强弩之末、暮景残光,抓耳挠腮了半天,想出个“我英语考过八分”。
沈新月“切”一声,“我化学还考过六分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外婆对她们彻底感到绝望,“能不能比点好的。”
“江满满!弄她!”沈新月振臂。
拂拂微风,是夏夜自然万物的呼吸,树影间,星星灯忽明忽暗,江有盈双手搁置膝头,出了很久的神,才缓缓抬起头。
她轻声道:“我杀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