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话说完后,谢攸久久未开口,他嘴唇动了动,颤了几下,最后说:“和离之事牵连众多,我以为,应该多考虑考虑。”

    手指捏得发白,宁沉抬眸,只说:“我已经考虑了几月了,从你去北疆的那一刻起,我就时时在想。”

    他抿了下唇,“既然成婚非你所愿,我希望我们可以废除这婚约。”

    谢攸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不愿意,我……”他声音落低,“我并不想废除这婚事。”

    他不愿和离,意识到这个可能的宁沉心里有些烦,以至于开口就有些咄咄逼人,“你不肯和离,那要怎么办呢?”

    他贴心地为谢攸找好了理由,“若是觉得和离让你丢了面,那你给我写封休书。”

    谢攸明显很抗拒这个话题,他往前靠了些,挽留一样捉住了宁沉的手,宁沉的手不似以前那样冰凉,不需要他帮忙暖手了。

    宁沉挣扎两下,没挣开,愠怒道:“松手!”

    谢攸环着他的手,轻声道:“我从未说过想和离,成婚前的话都做不得数,为何总要计较这些?”

    宁沉用了点力,终于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他用很难过的眼睛看着谢攸,带了些微的抱怨一样说:“事到如今,你是还是这样,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何要执意和离?”

    谢攸蹙眉,很不理解地看着他。

    宁沉偏开头,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想和你解释了,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回心转意的。”

    他眼睛有些红,却很固执地说,“你给我一封休书,我不想和你过了。”

    谢攸愣住了,他很难理解为什么宁沉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他,说要和离就是要和离,竟然还说出了这么狠的话。

    宁沉这是头一回这么倔,谢攸下意识想把这个话题揭过,他想起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慌乱地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长命锁。

    那锁是用翡翠做的,纹路清晰,小小的锁上混了三色,正面锁扣下方刻了几个雕刻精细的小字“长命富贵”。

    他手里捧着长命锁,手轻轻磨了一下,低声道:“这锁是原先就要送你的,原想做你的生辰贺礼,只是我没能陪你过,现在补送给你,你……一定要收下。”

    他有些紧张地捏着锁,见宁沉不接,于是站起身说:“我替你戴上。”

    手刚碰到宁沉,宁沉猛然回神,下意识闪身躲开,谢攸的手停在半空,很局促地落在原地。

    宁沉这反应太大,他缓了一下说:“抱歉。”

    他也站起身,隔着不远的距离仰头看谢攸,朝他摇了一下头:“你的礼我不能收,况且,我的生辰早就过了。”

    他的生辰是在半月前过的,那时何遥和宝才去山下买了很多宁沉爱吃的吃食,回来以后亲手给他下了一碗长寿面。

    一向严厉寡言的师父送给了宁沉一本医书,那医书他写了很久,厚厚一本书,里面写了他从医几十年来的心得。

    那是所有医书里都没有的,神医自己的体悟。

    院里攒的鸡蛋鸭蛋被煮了一锅,宁沉当时吃了两个就吃不下了,而后的十日里,他们顿顿都吃鸡蛋,以至于他现在看见鸡蛋就想吐。

    宁沉从前心心念念要谢攸来给他过生,但真到那一日,那想法反而没那么强烈了。

    他有师父,有两个好友,这就已经足够了,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虽然没有谢攸,确实有那么一刻有些失落,可生辰早就过去了,他总该向前看。

    宁沉回头,浅浅地朝谢攸笑了笑:“我的生辰已过,再送我贺礼就没必要了,如果非要送的话,不如早些和我和离。”

    说完,他往外走了几步,声音越来越远,一声声砸在谢攸耳边,“还是尽早给我休书吧。”

    他忙着逃离谢攸,匆忙地往外跑,像谢攸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跑得飞快。

    谢攸情不自禁往前追了几步,可他知道,宁沉定然不肯和他走,他追上去也无济于事。

    雍州城疫病严重,左右他还要在这里待很久,也不急于一时。

    可即便再怎么安慰自己,心里还是像埋了石头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

    谢攸低下头,望着自己手心中的长命锁出了神。

    这把锁是谢攸离京前差人打的,原想着就算他不在京城,到宁沉生辰时让下人送过去,谁知宁沉跑了。

    后来这锁被随信送到北疆,谢攸日日捂在胸口,恨不得当时就回去。

    那是他最混乱的几个月,军中的下属都说他是被凶神附体,杀敌时眼都不眨,受伤了也像是感觉不到疼,日日绷着根弦,随时都可能情绪失控。

    谢攸盯着那锁看了很久,最后手一紧,把长命锁又揣回了怀里。

    一路上没人阻拦,宁沉安全走到城外,何遥和宝才正靠在一棵万年青下,两人歪着头打盹,宁沉走近些,脚下踩了落叶咔咔响,何遥听见声音,倏地睁开眼。

    他推了推熟睡的宝才,宝才睁眼,惊喜地喊:“你竟然回来了,我以为你……”

    何遥猛敲了一下他的头,宝才自知说错话,忙捂住了嘴。

    何遥拍了拍衣裳,淡定地瞧着宁沉,半晌还是忍着笑说:“回来就好,走吧。”

    宁沉一言不发跟在后面,他想事情的时候不太看路,脚下打滑差点摔倒,何遥扶他起来,拧眉道:“这还未下雨你就摔了,想什么呢?”

    宁沉撑着他站稳,摇了摇头,又一言不发地跟上。

    诚然,他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开谢攸的,可是再次见到谢攸,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心硬,还是会忍不住心疼他。

    会想谢攸在北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是怎么来的雍州。

    但他不能问,既然他已经决定要和离,就不能给自己乱想的机会。

    与他相同的是,谢攸也想问问他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当天晚上,谢攸召了前些日子跟着宁沉的侍卫,事无巨细地听过宁沉这几个月以来的事。

    侍卫无法进瘴气林,每次只能等宁沉出山才能暗中跟着,宁沉出山的次数少,寥寥几日,谢攸听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谢攸顶着困意吩咐了几道命令,骑着马出了城。

    青城山对谢攸来说并不难爬,他没用多久就爬到半山,山腰的瘴气层遮蔽了视线,他无法看见山上的情形,只能守在外头。

    太阳缓缓升起,露水被晒得快要干涸,瘴气林中有了些声响。

    谢攸站直了身子。

    宁沉跟在最后面,如今不在城内,他还未围上巾帕,他手里拿了一个饼子,正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

    嘴里的饼还没嚼完,手肘被狠撞了一下,宁沉不愿搭理,又低头咬了一口。

    接着是后背被敲了一拳,宁沉忍无可忍地抬头,含糊道:“吵我做什么,方才叫你拿一个饼你不拿,现在想来抢我的?”

    何遥无奈扶额,咬牙指了下远处的梨树,“你眼瞎?自己看看谁来了?”

    宁沉抬眼,看见远处站着的谢攸。

    梨花前几日才掉的,如今树上抽了嫩芽,满树嫩绿,风一吹便微微晃动,阳光有些刺眼,宁沉看不清谢攸的脸。

    这一眼,宁沉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侯府,侯府也有这样一棵梨树,人也还是那个人。

    那身影动了,宁沉恍神间已经走到近前,他愣愣地看着谢攸,手中的饼还散发着面香,他很想低头咬一口,不管是掩饰还是真的想吃。

    竟是宝才先开口,他结结巴巴地喊:“侯,侯爷,您怎么来了?”

    这么多年的威压怎么能一朝散去,即便是已经拿回身契,再见到谢攸,宝才还是很紧张。

    他这么一喊,谢攸终于把视线挪向他,并未怪罪他离开侯府还跟着宁沉跑了,谢攸朝他点了一下头,温和道,“多谢你这些天日子照顾宁沉。”

    宝才没想到他竟然会道谢,一时不知道改怎么回话,竟说:“不必谢。”

    说完差点想抽自己一巴掌,侯爷道谢他竟敢应下,于是后退一步,求救地看向宁沉,生怕谢攸会怪罪。

    可谢攸并没有注意他,只是回头问何遥:“药方呢?”

    何遥没想到还有他的份,从怀中摸出药方,却没第一时间递给谢攸,迟疑着问:“侯爷要这药方做什么?”

    谢攸摊开手,解释道:“以后你们不必入城了,入城路远,太费时,每日我会派人来拿药方,你们把药材和药方给我就好。”

    虽说私心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但毕竟是侯爷,如今知府都要听他的,他们能有什么理由拒绝。

    况且他这个提议确实省时间。

    何遥把药方递过去,又拍了下还在发愣的宝才,又把药材给递了过去。

    谢攸接过后,何遥又犹豫了:“可我们还要去给城内百姓送药,这……”

    谢攸把药方打开看了一眼,折好放入怀中,闻言道:“你们是医师,多钻研药方为好,不必去干那些费时的活,我会派人去分药,不必担心。”

    何遥点点头,指指山上,“那我们就回去了?”

    然后谢攸朝他笑了一下,很礼貌地问:“可否让宁沉留一下,我同他说几句话。”

    何遥表情一滞,瞥了眼宁沉,下意识拒绝:“不了吧,您还是尽快下山……”

    “不会耽搁太长时间,好吗?”谢攸垂头,分明是商量的语气,那双黑眸却让何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说了答应的话。

    说出的话哪里好意思收回,何遥气笑了,捂着脸走开,临走前嘱咐宁沉:“你可别被花言巧语给迷惑了。”

    宁沉不知点没点头,何遥觉得牙疼,拉着宝才走远了些。

    昨日宁沉遮了面,没能好好看他,现在距离很近,谢攸能看见宁沉脸上的肉又养回来了些,泛着健康的粉,在雍州的这些日子,他不仅没养瘦,反而胖了一点点。

    嘴唇樱红,唇边还沾了一点点面渣,谢攸抬手把那面渣抹去。

    他出手太快,以至于宁沉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被他碰了才想起来避让。

    他警惕地看着谢攸,谢攸也没解释。

    他捻着手指,温声交代,“我带来的人手可以帮忙,这几日我会留在城内,有什么事尽可来寻我。”

    他还觉得不行,又说:“待我回了城,我会派人守在山下,到时若是有事,你下山即可。”

    宁沉闷着头一言不发,好久也才嘟囔着说:“不用。”

    谢攸就很快说:“要的,如若你们出了新药方,交给我的人是不是会快一些。”

    好似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宁沉只好点点头。

    谢攸又继续道:“要好好照顾自己,这几日城内太乱,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切记不要擅自下山,找侍卫带话就好。”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宁沉突然打断了:“你明日还来吗?”

    谢攸话音一顿,有些惊喜地道:“你希望我来?”

    可宁沉却摇了摇头,他声音很软,但扎得谢攸心凉,他说:“只是来拿药方的话,派侍卫来就好,你还是不要来了吧。”

    第52章

    谢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过了好久才说:“你这么不想见我?”

    宁沉手捏得纸包咔咔响,那饼还带着温热,谢攸看着他的手,声音有些飘忽:“既然不想让我来,那我就不来了吧。”

    他走得利落,等缓过神时,宁沉只能看见一个玄色的衣角。

    宁沉停在原地,手指握得发酸,他无知无觉地低头咬了一口饼,分明还没吃饱,但也没那么想吃了。

    他想起谢攸眼底的红血丝,他赶来雍州的路上是不是没休息好,怎么看起来那么憔悴呢。

    肩头突然被拍了下,何遥搭上他的肩,“愣什么神?”

    宁沉摇摇头,又低头咬了一口饼,他嘟囔道:“这饼吃腻了,改日做菜饼吧。”

    何遥挑眉:“怎么就腻了,你刚才都吃了三个?”

    宁沉含糊地说:“反正就是腻了。”

    第二日是何遥来送的药方,山下的侍卫是谢攸的亲信,何遥把药方递到对方手中,道:“情况如何?”

    侍卫摇了摇头,又说:“侯爷把毗邻郡县的医师都召集过来了,下令说谁要是解出药方,赐良田,黄金百两。”

    何遥惊了一下,侍卫又继续道:“如今几位医师已经到了,昨日交流了一番,再过两日京中的太医也会到。”

    何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劳烦你了。”

    他们住得实在远,以前来回都要两个时辰,就算骑马也需要一个时辰,何遥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那纸包里是今早宁沉说要吃的菜饼。

    他将纸包递给侍卫,礼貌地说:“来回路上费时,吃点东西再走吧。”

    侍卫惊讶了一瞬,接过菜饼后有些受宠若惊地问:“是你做的?”

    何遥摆摆手,“我哪儿做得出,宁沉做的,他平日就爱研究这些,这是他做的……呃萝卜饼。”

    等侍卫谢过后拿着饼下山,何遥往山下望,确定人走了以后才拍了拍胸口,沾沾自喜道:“可算有人吃了,萝卜这么难吃的食物,怎么会有人喜欢呢?”

    他今日是一个人下来的,宁沉和宝才跟着师父在看医书,何遥在膳房转了一圈,找不到别的吃食,不得不给自己热了个白水蛋,这才转悠到书房。

    才进书房,宁沉眼睛亮了亮,指着桌上的一盘子饼朝他示意道:“快吃,特意留给你的。”

    何遥:……

    他面带微笑地坐下:“不了,我已经饱了。”

    这饼最终大部分进了宁沉的肚子里,师父和宝才也没吃多少,宁沉苦恼道:“那明日吃什么,我蒸几个包子?”

    何遥不动声色地说:“可以,不过不要萝卜馅。”

    “好吧。”宁沉脑子里想着吃的,头就被重重敲了下,师父严厉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整日想着吃,还不赶快看医书。”

    宁沉捂着头,指了下何遥,“他也整日想着吃。”

    何遥震惊地指了指自己,被敲得“哎呦”一声,捂着头坐下了。

    宝才见状“噗嗤”一笑,也被敲了一脑袋,怨念地看了眼何遥。

    被打老实了,宁沉想笑不敢笑,一把捞起圆圆,让他遮住自己的脸。

    眼看着师父又要敲他一下,他连忙撒开手,装作认真地看书,这一看就入了神,再也没有玩闹的心思了。

    侍卫拿着冷透的饼赶到府衙时,谢攸正在长街发药送吃食。

    城内如今紧缺药材,也早已派人去城外收药,有钦差令在,前些日子哄抬药价的都偃旗息鼓,只需等今夜,新一批药材就能送到。

    他开了粮仓,每家都分到些粮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侍卫去药铺送过药方,这才转回长街帮着分药。

    分完这一圈后,侍卫拿出那已然凉透的饼,双手捧着送到谢攸面前。

    谢攸打眼一扫,“这是什么?”

    侍卫答道:“这是我去拿药时何公子给我的,说是宁公子做的。”

    谢攸一顿,视线落在那包得严严实实的饼上面,有些惊喜:“这是他特意送我的?”

    侍卫迟疑了一瞬,“这……”

    不用他说谢攸就已经明白,他这是自作多情了。

    他接过那饼,视若珍宝一样捧在手心,自言自语道:“不是给我的也无事,是他做的就好。”

    虽说这饼是送给侍卫的,可侍卫一听是宁沉亲手做的,自然不敢吃。

    明明是抢了别人的,谢攸倒是心安理得地咬下一口,这饼虽凉了,但隐约能吃出焦焦的味道,像是宁沉做的。

    谢攸抬手,拍了下侍卫的肩,夸他:“你做得很好。”

    侯爷往日不苟言笑,如今难得夸人,侍卫都惊了惊。

    而后谢攸又道:“明日若是……”

    侍卫连忙点头,“属下明白。”

    昨夜翻了一夜的书,宁沉醒来时都觉得头晕脑胀,肚中空荡荡的,他脚步虚浮地走下榻,捞起圆圆走到膳房。

    他把昨夜揉好的面团和肉馅拿出,手下翻动几下就捏出一个包子。

    昨日何遥说不准他再做萝卜,他只好改了想法,做几个肉包子。

    圆圆探着头想偷肉吃,宁沉用手肘把它拦开,努了努嘴,“蒸好再吃。”

    他这几日睡不太安稳,起得也早,所以做早膳的任务就到了他头上,左右他也喜欢,这几日就自动揽了这个活。

    昨夜烧的火还留着,燃了一会儿烧起来后,他将包子蒸上,这才到院中洗漱。

    水有些凉,他冻得直哆嗦,自己洗好后拿帕子给圆圆擦过脸,守在院中等太阳出来。

    阳光将将照到前面的枣树顶,何遥宝才也醒了。

    远远地就看见何遥打了个哈欠,他一歪一扭地走到院中,打了一盆水。

    宁沉见他起了,跑回膳房掀开锅盖。

    香气扑鼻,宁沉拿筷子戳起一个包子,掰成两半给圆圆吃。

    然后他守在锅边大快朵颐,在何遥来之前偷吃了一个。

    偷吃完,他端起包子走出院中,将热包子放在桌上后,他扬声道:“我蒸了十七个,我们一人四个,圆圆一个。”

    何遥怀疑地仰起脸:“你刚才是不是又偷吃了,师父说你要多吃,但早膳不宜吃太多。”

    宁沉连连摇头,还倒打一耙地嘟囔:“你又污蔑人。”

    何遥翻了个白眼:“你偷没偷我能不知道?嘴角都还有面屑。”

    宁沉自知没理,小声嘀咕:“吃都吃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何遥笑了下,走过去拿纸包包走五个,笑眯眯地说:“扣你一个。”

    宁沉:“……”

    他指着何遥的背影怒道:“有没有做师兄的样子?”

    何遥背着身子朝他挥挥手:“我下山了。”

    到这个时候,师父的药方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他们如今守在山上,无法得知山下的情况,唯一的消息来源就只有谢攸的侍卫。

    何遥礼貌地分出两个包子,才问:“山下情况如何?”

    侍卫收下包子,飞快道:“还是不太好,几个医师商量了一夜,还是没想出一个好方子。”

    何遥点点头,见侍卫不吃,于是热情道:“吃啊,趁热吃才好吃。”

    侍卫手往下放了些,“我一会儿再吃。”

    “没事,这会儿还热乎着才好吃,你快吃。”何遥抬了抬下巴。

    最终,顶着何遥殷切的目光,侍卫沉重又无助地咬了一口。

    何遥一边打听消息,一边看着侍卫吃完包子,高兴地自夸:“好吃吧,我们小宁沉亲手做的,要不是你,我能吃五个。”

    侍卫痛苦地闭上眼,流泪道:“好吃。”

    “真这么好吃?”何遥笑容灿烂,“好吃明日再给你带。”

    “对了。”何遥从怀中摸出一封药方,说:“这个给侯爷看,记住,不要拿去药铺,先给侯爷过目,看他能不能接受这个方子,若是能行,今日午时来山下等我。”

    侍卫一头雾水地接过药方,没敢展开看,匆忙跑下了山。

    一路疾驰到长街,侍卫翻身下马,恭敬地举着那药方给谢攸。

    谢攸展开看了一眼,面上看不清情绪,侍卫谨慎道:“何公子说,若是你能接受这方子,今日午时到山下等他。”

    侯爷心里想什么岂是他们能猜出来的,侍卫又继续小心翼翼地道:“他还说,先前把这方子给过知府,但知府没同意。”

    谢攸面无表情地收好药方,并没有把药方还回去,只说:“药方还用昨日的,先不要换。”

    侍卫领了令要下午,谢攸突然道:“慢。”

    他微眯着眼,抬着下颌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侍卫额头沁出一点冷汗,心里发虚地道:“侯爷,今日何公子并未给我送吃的。”

    “嗯?”谢攸挑眉,“没有?”

    侍卫擦了擦汗,一咬牙闭眼道:“侯爷,我…那吃的被我吃了。”

    谢攸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凝固了,他甚少把情绪写在脸上,以至于头一回这样挂脸,侍卫竟觉得有些新奇。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谢攸,谢攸浅笑了一下,淡淡地毫不在意地道:“无事,吃了便吃了吧,本来就是给你的。”

    侍卫如蒙大赦,还好心给谢攸出主意:“侯爷若是想吃,不若明日你去山下等药方?”

    谁料,刚刚还很好说话的谢攸竟踢了他一脚。

    侍卫无辜极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直到他听见谢攸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不想去?”

    侍卫疑惑地抬头,继续猜测道:“侯爷担心城内?”

    他还想再听听谢攸要说什么,谢攸一斜眼,“还不滚?”

    侍卫不解,拱拱手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谢攸停在原地,又打开药方瞧了一眼,这才咬牙道:“我若是能去,早就去了。”

    声音散在空中,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可怜劲,“若是他肯让我去,我怎会不去?”

    第53章

    分明只需上个山,侍卫也不明白谢攸为何不能去,顶着一脑袋疑问去了药铺。

    午时,谢攸守在山下,等到了何遥。

    何遥说午时让他来,是一点多余的时间都没给他,谢攸打城中赶来,一刻也不停就上了山。

    何遥一抹汗,开门见山问道:“侯爷,那药方你觉得如何?”

    谢攸将怀中的药方拿出,当着何遥的面打开,念道:“能知以物制气,一病只有一药之到病已。这是何意?”

    何遥呵呵笑了笑:“侯爷既已明白,怎的还要问我呢?”

    谢攸抬眉,“那走吧。”

    何遥一怔,“侯爷?”

    谢攸不耐地转头:“你不会还未收拾好?巳时你就叫人给我送了药方,这都过去近两个时辰了,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何遥连忙抬手:“等等,我是怕侯爷不允,所以我还没叫上其他人。”

    谢攸越越觉得这人不靠谱,催促地比了个“快滚”的手势,“山下马车已经备好,我准你半个时辰。”

    来之前他吩咐过,所以他才刚出城门,马车也跟着往青城山来,再加上他爬山的时间,如今马车定然已经等在山下,时间紧急,实在拖不得。

    谢攸席地而坐,百无聊赖地靠在那棵梨树下等人。

    满山染上了绿,谢攸手闲地揪着地上的草,从山下只能隐约看见山顶的一个角,山顶被云雾遮得严实,只偶尔能看见一抹深绿。

    这山太高,宁沉总要爬这样高的山,会不会很累。

    他还记得原先侍卫告诉他,第一次来青城山时,宁沉被何遥背得摔出八丈远。

    一想到这谢攸就没法对何遥有什么好脸色,自己都不行还去背别人,背就算了,还把人给摔了。

    谢攸换了几个姿势,没等到何遥,越发不耐烦。

    直到他听见几声隐约的说话声,谢攸抬眸望去,看见一片靛蓝衣角,那是何遥的衣裳。

    他抬起下颌,想催促何遥快些,却看见他身后又跟着出来了一个人。

    那衣裳是灰色的,一身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住那张绝色的脸,唇红齿白,脸上泛着肉粉,许是别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他一边脸颊鼓了鼓。

    谢攸“唰”地从地上坐起,他站直身子,仓促地拍拍身上的灰,几步走到近前,先瞥了一眼宁沉,见宁沉不搭理他,又问何遥:“你带他来做什么?”

    何遥落井下石地笑了下:“他非要跟着来。”

    何遥这一回可不止带了一个人,连带着自家师父和宁沉都带来了。

    山上留了个宝才,宝才识不得多少字,加之山上还有鸡鸭和圆圆要养,这才留在了山上。

    一旁还有个年逾花甲的齐恕,他不便说其他话,拧着眉把宁沉拽到了一旁。

    宁沉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还在愣神就被他拽走了,只顾得上伸手抓了谢攸两下,像挠痒痒一样,根本没什么威慑力。

    他分明已经养好了很多,可一遇上谢攸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谢攸往山下的方向指了指,扭头对何遥说:“你们先下山,山下已经备好马车,马车会送你们到城中,我已经下过令,所有医师都听你们差遣。”

    看得出何遥也不想让宁沉下山,应都没应下就拉着自家师父往山下走。

    宁沉急了,他侧身想去看看何遥,但是谢攸拦得严严实实,他连一片衣角都看不到。

    宁沉气得炸毛,伸手去推谢攸:“你别拦我,我也要去。”

    可谢攸丝毫不动,反而伸手环住他,他低头用很柔和的语气同宁沉商量:“山下太危险了,你若是身体还好,我自然让你去。”

    “可你……”他摸了摸宁沉的头,顺毛一样,“你这身子若是也染了时疫,那就是九死一生,我必然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宁沉“啪”一下打开了他的手,他用的力气很大,谢攸的手背被他打得红了一片,自己的手心也疼得发麻,他瞪着谢攸,有些烦一样,“我早就养好了,你看不出来吗?”

    他确实比以前好了很多,皮肤不像从前那样惨白,能爬这么高的山也不怎么气喘,吃也能吃下比以前多很多的食物,连打人的力气都大了很多。

    谢攸错愕了一瞬,可很快,他又继续道:“养好了也不行,你这身子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养好的,病根还未除干净,我便不能让你去。”

    谁知他现在根本拿捏不住宁沉了,宁沉仰着头,一副很倔的样子,“你不让我去我就自己去,入城的路我走过无数遍,你不带我,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谢攸转身,决心要做一个不留情面的人,他狠心地说:“你大可以去,我会把你的画像布满全城,你连城门都踏不进去,你能如何?”

    他背着身子,看不见宁沉的表情,只知道他说出这话时,身后的人突然沉默了。

    他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回头,这一眼,原先所有的防御都轰然倒塌,碎石子咕噜噜滚了一地,满面的灰尘让他双目刺痛,忍不住呛咳出来。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拍宁沉的背,哄人的话脱口而出,“怎么委屈成这样,我……”

    谢攸很无奈地叹道:“我也……很为难,我真的不想让你去,你若是伤了病了,我会很心疼。”

    他希望宁沉听了他的话后会回心转意,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剖开给宁沉看了,就算是不为了自己,起码也为了谢攸,他能稍微对自己好一点。

    可宁沉只是红着眼睛,像赌气一样说:“你要是不许我进城,那我就日日守在城外,饿了啃树皮,渴了喝河水,只要让我找到机会,我一定会进去的。”

    他这话说得自己可怜极了,自己说得泄愤了,却是扎在了谢攸心上。

    且不说他会不会让宁沉这样,单是想想就已经舍不得到心都揪着痛,他怎么舍得让宁沉这样呢?

    可宁沉真的能做得出来,他一定会委屈自己,最后等谢攸心疼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就如同现在,他只是单说出口就让谢攸无法忍耐,他不达目的不罢休,谢攸最后只能听他的。

    两相对峙,谢攸先败。

    他叹道:“说什么气话。”

    宁沉就撇着嘴,“我说的不是气话!”

    “好好好。”谢攸投降了,“既然你非要下山,那我就带你去,但是,我要和你约法三章。”

    宁沉抬着水盈盈的眼看过去,谢攸不似说笑,那双黑眸墨色浓重,深得宁沉只看了一眼就慌乱地避开。

    他唇角绷得很直,仿佛退一步就是吃了多大的亏,直勾勾地望着宁沉,眼中隐约有宁沉的影子。

    宁沉吸了吸鼻子,“你先说,若是可以我再同意。”

    谢攸没在乎他的蹬鼻子上脸,竖起三根手指道:“你和我保证,只要出现一丝一毫的不对劲,我一定要送你出城。”

    宁沉眼珠一转,没来得及想应对的方法,谢攸一掌捏住他的下颌,咬牙切齿地说:“说。”

    宁沉苦着脸,声音还有些闷:“我答应你,你松手。”

    谢攸这才松开手,宁沉揉了揉下颌,吐槽他,“捏我像审犯人。”

    说完就听身旁的人“嗤”了一声,宁沉不知道谢攸审犯人是什么样,若真是犯人,早跪在地上哭爹喊娘了。

    哪里像现在,谢攸一退再退,就差把他供起来了,他对宁沉是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碎了,偶尔对他严肃一些,宁沉竟觉得他在审犯人。

    宁沉肩上还提了一袋包裹,是这几日下山的换洗衣物,谢攸轻轻一勾,将那包裹放在自己肘间,“走吧。”

    宁沉这包裹很轻,小小一包,谢攸走在后面,嘱咐说:“若是缺什么就来找我,别委屈了自己。”

    宁沉没应声,山林间有松针,偶尔踩到会滑,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下走,手腕突然被牵住了。

    谢攸的手灵活地钻到他掌心牵起他的手,“下山路滑,我背你。”

    宁沉挣一下没挣开,嘟囔道:“不用。”

    “那我牵你。”谢攸当机立断道。

    虽说小心些就不会摔了,但是谢攸牵着,不得不说,宁沉的心也跟着放下来了。

    他也不知道怎的,只要谢攸在,总是会安心一些,基于此,他没有拒绝。

    他握着谢攸干燥粗糙的掌心,步子稳稳当当地走下了山。

    原先派来接他们的马车已经载了何遥和师父,停在原地的只有一匹高大的骏马。

    这马通体黑色,矫健有力的四肢在地上踢踏几下,那双大如灯笼的眼睛看向宁沉时,宁沉忽地腿一软。

    他还记得先前骑马结果差点把小命给丢了的事,下意识后退一步,手抓住谢攸的胳膊才能不跪倒在地,他声音哆嗦:“你骑马去就好,我走路。”

    他说着还真的要走,还给自己找理由:“师父要教他们的已经教过我了,我去晚些也无事的。”

    说话都颤,要哭不哭的样子,谢攸揽着他的腰把人拖回来,声音洒在宁沉耳边:“我在,你怕什么?”

    不管谢攸在不在都怕,宁沉腿肚子发抖,听见谢攸又问:“可以吗?”

    宁沉咬着唇,艰难点头。

    他眼睛都不敢闭,紧张地被谢攸扶着坐上马,手抓着谢攸的手不肯放,谢攸轻声道:“你先松手,数三个数我就上来了。”

    宁沉闭着眼松开手,他听见衣袍翻飞的簌簌声,没用三个数,身后已经稳稳地坐了一个人。

    他靠着谢攸的胸膛,很安心地往后凑了些,身体贴得很近,他甚至能很清晰地感知到那触感,鼻间萦绕着谢攸的气息,周身被牢牢包裹,他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好像没那么怕了。

    说话的震动都能清楚地传递过来,太近了,近到半个身子都跟着麻了。

    谢攸低声道:“别怕,我会让这马慢一些。”

    宁沉摇头:“无事,我不怕。”

    明明刚才还在说怕,上了马就不怕了,他胆大心也大,若不是之前吃过亏,只怕刚才都不用谢攸牵着,自己爬也要爬上马。

    心里敢笑他,嘴上不敢说出来。

    谢攸策马前行,起初他速度不快,后来看宁沉适应了些才敢让马加快速度。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宁沉双脸颊被吹得发冷,眼睛被吹得生疼,他原本是很怕的,可身后有谢攸,他的心出奇地平静了。

    宁沉想,若是一开始谢攸不是把这婚事当儿戏,那该多好。

    何遥前脚刚到,后脚宁沉也到了。

    何遥站在门外等宁沉,看见两人共骑一匹马,又看见谢攸抱着宁沉下了马,牙疼地咬了咬后槽牙。

    宁沉看见何遥,心头一紧张,拂开谢攸就要走,谢攸扯了他衣袖,附耳嘱咐:“要注意……”

    宁沉忙拦开他,敷衍道:“知道。”

    见宁沉没理谢攸,何遥松了口气,还好,没被谢攸三言两语就哄好。

    第54章

    宁沉小跑几步要跑进铺子,擦肩而过时,何遥伸手拽住他。

    他打量着宁沉,怀疑地问:“你和侯爷……”

    宁沉的态度先不说,方才他和谢攸同乘一匹马可是亲眼见了的。

    他抓着宁沉从上看到下,眉头一皱,“不会是……”

    宁沉“啪”一下将他的手拍走,像是生气了,“你这是何意?方才分明是你把我推给他的,你们坐上马车就走了,哪里想过我?”

    虽说知晓何遥是不想他下山,可他走得这样干脆,宁沉心里吃味,想也不想就呛了他两句。

    何遥“哎呦”一声,“你看你,说两句就气,好好好,我不说了。”

    他拍拍宁沉的背,示意宁沉别走,而后视线一转,看向了谢攸。

    谢攸站在马前,丝丝金光映在他发丝上,随着风轻轻晃动,因为背光,何遥看不清他的表情。

    谢攸动了一下,他几步走到宁沉面前,宁沉低头不看他,于是视线就落在他的靴上。

    眼前一暗,谢攸伸手把一个小包袱递给宁沉,手指碰到那一刻,宁沉蜷了下手。

    他接过自己的包袱牢牢抱在怀中,谢攸抬了下手,手刚要碰到宁沉的脸,宁沉猛地扭开了。

    谢攸倒不觉得丢面,他笑了下,索性转向何遥:“今夜我还有事,需要药材或是人手都可以和我要,我会派人守在铺子外,一切听你吩咐。”

    倒是没想到侯爷如此客气,何遥愣了下,这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谢攸又不经意扫了宁沉一眼,叹息一样:“明日我不能时时都在,若是他莽撞行事,还请你拦着一些。”

    才刚说出这话,宁沉突然推他一下,因为要推他,那小包袱落在地上,轱辘滚了几圈,倒是谢攸步子稳当,连退都没退一步。

    宁沉推完以后,不耐地偏开头:“怎么这样啰嗦。”

    谢攸错愕一瞬,脸上的表情有些僵,他只是迟钝地弯下腰把地上的包袱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递给何遥。

    他不再触宁沉的霉头,只朝何遥点了下头,“麻烦你了。”

    宁沉从何遥怀里捞回自己的包袱,闷闷地低着头,他只看见谢攸的半片袍角,他喜好玄色衣裳,但这衣裳明显不是侯府做的,针脚有些粗糙。

    绣得难看死了,也不知是谁给他绣的。

    马蹄声远去,何遥惊奇地打量宁沉,宁沉烦得紧,一掌拍在他脸上,不重,像玩闹的拍,手掌盖着何遥的脸,他故作凶狠:“再看就把你眼睛挖了!”

    何遥把他的手挪开,嘀咕道:“谁教你这些凶巴巴的话的?”

    宁沉一挑下巴,抱着自己的包袱走进药铺了。

    城中的医师三十余人,几个医师坐在药铺里听师父讲学。

    宁沉把包袱随处找了个地方放下,问何遥:“是不是该去城外看看?”

    城外是早一批染上时疫的几批病人,如今全被关在城外,他们人数稍微少些,但却是最危险的一处。

    既然宁沉都已经来了,何遥也不拦他了,点头道:“是该去,你去同侯府的侍卫说说,备一辆马车,我们赶过去。”

    这会还将将快到未时,城中百姓召集起来需要些时间,但城外还好,只用他们过去就成。

    侍卫做事很利索,马车很快就候着了,两人上了马车,急速赶往城外。

    马车停在一排屋子外,两人捂着面站在屋外,抬手将门给打开,这一眼,宁沉不忍地偏开头。

    满屋的人透着股死气,见到他们过来也不稀得抬头看一眼。

    何遥扬声喊:“我会一个个为你们诊治,每个人都药方都不一样,待会儿发药的时候,一定不要拿错,否则这药就会无效。”

    许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屋内的人面上皆是麻木,闻言也只没精打采地不应声。

    何遥就笑了笑:“你们知道我们的师父是谁吗?回春圣手!我们师兄弟早已经得到他老人家的真传,你们的病,只要好好听我们师兄弟二人的话,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这话一出,屋内的人终于给了些反应。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宁沉听见有人干哑着嗓子问:“当真?”

    随后有人呜呜哭了起来,又有人说:“我不想死。”

    有人挣扎着滚下床,踉跄地跪在地上磕头:“求神医救救我吧,我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

    何遥比了个手势,“我们会救你们的,还能走的,跟着我出来。”

    躺着的人很缓慢地爬起来,接连跟着站到院中,排成了队。

    一个个看过去,把每人的名写上后,接着的是药方。

    城外的病人有上百个,两人整理出药方摞成一团,何遥扬声道:“晚膳时会给你们送药,切记不能拿错。”

    将药方给了侍卫,何遥这才松了口气,他活动着筋骨,见宁沉闷闷不乐,抬着下巴问他:“怎么了?”

    宁沉摇头,他说:“若是能早些发现……”

    “别。”何遥开口打断:“你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如今有了法子,你还担忧什么呢?”

    虽说是这个道理,可宁沉还是有些难受。

    衣裳换下就地烧了,宁沉只带了两身衣裳,这就烧了一身,他有些心疼,明日再烧一身,就真的没衣裳穿了。

    他愁得唉声叹气,心想明日要去弄身衣裳,可如今城中处处戒严,哪里能有衣裳可买。

    他愁,何遥也愁,他“啧”一声,搭着宁沉的肩道:“不如,赶明儿让侯爷送几身衣裳来,一天一身衣裳,哪里够用。”

    宁沉挪开他的手,嘀咕道:“那你自己去要,别跟我要。”

    正说着,马车突地停下了,宁沉掀开帘子,看见谢攸骑着马等在外头,这距离有些远,所以他只能看见谢攸的半张脸。

    只看到谢攸绷直的唇,透露着十分的不悦。

    宁沉掀开帷裳,他和谢攸对视着,深吸了一口气,说:“侯爷,你整日跟着我做什么?”

    谢攸下了马,他缓步走向马车,站在帷裳外看着宁沉,道:“城内都已经安排妥当,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知道他是关心,可宁沉却觉得这密不透风的关心压得自己有些沉闷,他只掀开了一个缝,他能看清楚谢攸,谢攸却无法看清他,只能听他的语气来判断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宁沉语气凉丝丝的,有些烦一样:“侯爷若是实在闲得没事做,不如去给医师们找几身衣裳,这衣裳日日都要烧,总会烧完的。”

    谢攸“嗯”了一声,他站在马车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想看看你。”

    早上还见过,这才隔了几个时辰,又要看。

    宁沉“唰”地放下了帷裳,这放得如手被蛰了一样,处处都在表明他的抗拒。

    他躲在马车上不给看,谢攸也不强求,仿佛只是这么一问就好,宁沉同不同意都好。

    他就看着马车往前走了些,才恍然回神一样朝马车喊:“你要的衣裳我今夜会叫人送来。”

    明明他听不见,宁沉却还是嘀咕:“又不是我要的,我是给大家要的。”

    何遥差点被他逗笑,乐不可支地抵着窗沿,笑道:“那衣裳送来了,你就不穿,让给我?”

    宁沉斜他一眼,“我的衣裳你能穿得?”

    他打趣宁沉倒被宁沉嘲笑了,气急败坏地“呸”了一声。

    话说宁沉原先可能是身体不好,所以个子比同龄人矮了一些,但自打他见了师父,师父起初各种补药给他灌了一通,加之他最近吃得也多,这几个月个子竟然拔高了些。

    也长胖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样皮包骨,所以如今身材也匀称了许多,倒是越看越顺眼了。

    到底是年纪还小,还能再长长,不像何遥,如今就算吃什么也长不了了。

    原先两人的衣裳都差不多大,现在何遥再穿他的衣裳,已经显得有些大了。

    他抬手比了比宁沉的头,笑着说:“若是你先前没受那些罪,说不定能长得侯爷那般高。”

    宁沉眼睛一亮,“真的?”

    也就他信,何遥扭过头笑话他,脑袋被宁沉一记爆栗,他愤愤道:“你又笑话我。”

    说笑间已经回了城,几位医师已经散去,预备着明日就要去给百姓看病,所以他们这些医师的房间安排在附近的客栈。

    谢攸下了令,用过晚膳后宁沉就收到了几身衣裳,那衣裳是他素来喜欢的鲜亮的颜色,宁沉瞧了一眼,刚要丢到桌边,看见了衣袖上绣的花。

    那针脚和谢攸衣摆的一样,宁沉烦燥地丢到一旁。

    今日见他衣裳的针脚粗糙,以为他是找了哪位相好绣的,不成想误会了他。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宁沉趴在榻上看那月光,这客栈位置好,白日能看见雍州澄湖,夜里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格外好看。

    趴在榻上有些看不清,宁沉坐起身子,突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正逼近他的屋子。

    他也不知怎么,总之就是连忙躺回榻上开始装睡,他紧紧闭着眼,听见“嘎吱”一声,他的门被推开了。

    那脚步声很轻,带着凛冽的寒气站在他床头。

    一只手轻轻放在他额头摸了一下,像是在探他的体温,那手有些粗糙,骨节的每一处茧宁沉都记得,因为那是他牵过很多次的手。

    宁沉闭着眼,看不清谢攸的表情,但想也知道,他一定紧绷着脸。

    今日在城外没给他看,所以就算夜里偷摸进来也要看一眼。

    分明做的是鬼鬼祟祟的事,却没有丝毫慌乱,好似进自己的房间那样。

    那手摸了摸宁沉的额头和脸蛋,确定温度正常后,终于收手。

    夜里偷偷进他屋子,只是为了探一探他的体温,确保他还安然无恙。

    第55章

    宁沉僵着身子没动,他不知是该睁眼给谢攸一个猝不及防,还是说该继续装睡。

    没等他想好,覆在脸上的那只手突然离开了。

    月光下宁趁紧闭着眼的样子格外乖,谢攸站在榻边,没忍住多看了一会儿。

    看他扇子似的睫毛,看他有些泛红的脸蛋,又看了看他裸露在外的锁骨。

    夜里风大,他这样不好好盖被,恐怕要受冻。

    谢攸拉着衾被,把宁沉盖得严严实实,他又没忍住摸了摸宁沉的发丝,很软,有些滑。

    榻上的宁沉忽然动了动,谢攸飞快收手,好在宁沉只是翻了个身,他不敢再碰,余光看了眼还在往里飘风的窗,走过去很轻地关上了窗。

    再转身时,宁沉已经趴在榻上,他下颌抵着枕头,正仰头看着谢攸。

    被这样抓包,谢攸想避也避不开,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才说:“窗还未关,我替你关了,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宁沉却在这时候开口了,“你是侯爷,怎么也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谢攸脚步定住,他脚下像没了力气,只是很缓慢地转身看着宁沉,他问:“我和你是夫妻,来看你也是理所应当。”

    他不说还好,一说倒提醒了宁沉,宁沉埋在枕上,很轻地笑了下,“侯爷莫不是忘了,我早就把和离书写好了,我们早就不是夫妻了。”

    他存心要扎谢攸的心,以为这样说了谢攸就会气急败坏,然后同意和离。

    但是他想岔了,谢攸只是垂眸看着他,很轻地说:“早些睡吧。”

    然后他像是很想逃离一样,脚下匆忙地走了,没给宁沉一句说话的机会。

    关门声“嘎吱”一响,又重新归于平静。

    宁沉躺在榻上,实在不明白他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分明以前避他如蛇蝎,现在却一次又一次凑上来。

    本就只需要一纸和离书,因为他这样,变得越发麻烦了。

    宁沉烦躁地翻了个身,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隔日一早,几十个医师分散几处,连着诊治了几百个病人,城中的锅炉火都未停过,一直咕噜咕噜煮着药,满城飘着药香。

    药材昨日谢攸派人连夜送来,满满几车药材堆满了库房。

    宁沉闷得满脸都是汗,不敢摘开布条,只能任由汗水流了满脸。

    午膳时得了空,宁沉躲在客栈,和何遥挤在一块儿用膳,这膳食是请来的厨娘做的,好吃谈不上,勉强能填肚子。

    何遥眼睛都发直了,幽幽道:“我想吃你做的炸肉丸。”

    宁沉也幽幽道:“我也想吃。”

    两人唉声叹气,很快用完膳,又回到长街上。

    宁沉低着头写方子,其实这药方大致都是一样的,只是有几味药不同,倒也不算太麻烦。

    终于看完,已经日暮西沉。

    宁沉累得瘫在座椅上,何遥拖了几下没把他拖起来,他仰着脸,眼睛定定地看着何遥:“我饿。”

    何遥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听他这么一说,只能妥协道:“我去给你找吃的。”

    宁沉摇摇头,方才差役送饭来的时候他太忙没顾得上吃,现在饿了又开始找。

    宁沉往一旁翻了两下,翻出已经冷掉的饭菜,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

    已经冷了的饭菜,他倒是吃得香,还抽空抬头朝何遥笑了笑:“我吃这个就好。”

    冷透的饭菜简直难以入口,何遥嫌弃地想伸手拿开,宁沉手一偏,没让他拿到。

    何遥气道:“你这……好歹拿回客栈热一下。”

    宁沉摇头:“我太饿了,撑不到回客栈了。”

    他想就在药铺吃了,吃完再回客栈,何遥站在一旁叹了口气,刚要说话,门被轻轻敲了敲。

    谢攸手里提着食盒,见宁沉还在吃冷饭,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

    他快步走到桌前,抬手就把宁沉手里的饭推开了。

    宁沉拿着筷子,愣愣地抬眼,有些生气。

    可下一刻,谢攸从食盒里拿出几样小菜,连带着两碗米饭一起放在桌上。

    这米饭分量足,他们吃已是足够,谢攸将饭菜摆好,开口道:“知道你们没吃,我给你们留了,吃这个吧。”

    何遥没骨气地凑过去了,端起一碗米饭就开始吃,一边吃还一边捣两下宁沉,催他:“快吃啊,你不是饿了?”

    宁沉低着头,很缓地眨眨眼,这几日谢攸和他们吃的也一样,所以这菜也只是寻常的菜色。

    但是还是热乎的。

    宁沉僵硬地拿起筷子,往嘴里扒饭的间隙仰头偷瞄了一眼谢攸,谢攸怕他们不自在,找了个椅子坐在一旁,许是太累了,他坐下椅子上就开始打盹。

    他忙得转不开身,如今能得一会儿空隙,竟就这么睡了。

    这几日城中大小事都要他决策,他只能抽一会儿空来看看宁沉。

    今日下午他也是来过的,当时宁沉背对着他在写药方,分明看不见,他却觉得身后的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他差点笔都握不住。

    谢攸只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宁沉过了很久才回过头,这才发现谢攸已经走了。

    兴许只是放心不下来看看,宁沉思忖着,就像昨夜那样。

    他吃得有些慢,许是在想事情,所以只木木地往嘴里送,何遥看不下去,低声道:“快吃,方才不是还饿,现在又不吃了?”

    他声音不大不小,但坐在一旁打盹的谢攸还是听见了,他半睁开眼,浑身都带着股懒意,就连声音也有些透着丝低哑地问:“不好吃?”

    他稍稍坐直了些,揉着眉心道:“再过几日就好了,这几日人手不够,所以……”

    宁沉打断了他,“我没说不好吃。”

    说完,他埋着头又开始扒饭,一眼都没看谢攸。

    余光能看见谢攸,他没再打盹,只是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久,等宁沉两人吃完,他才站起身。

    他将桌上的食盒收好,问:“我送你们回客栈?”

    他们这儿离客栈不算很远,只用走路回去就好,宁沉摇摇头,“不用。”

    他一边说一边拽着何遥往外走,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两边街道只偶尔几间屋子亮着灯,两边热闹的铺子冷清下来,静得如一座空城。

    长街很黑,脚下看不清,所以宁沉走得很谨慎。

    身后的脚步声一直牢牢跟着他们,谢攸牵着马跟在他们身后,步子始终落后他们一些,说了要送,即便被拒绝了也要跟着他。

    宁沉烦不胜烦,步伐加快了些,谢攸也跟着加快。

    就这样一直走回客栈,宁沉回头瞪他一眼,见他站在客栈外没跟着进,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又是兵荒马乱的几日,喝了几回药,原先症状较轻的病人已经有要好的趋势,连城外的病人也能站起来走几步了。

    药材没了添,添了没,源源不断的药材往城中送,吃食也送了很多,谢攸连跑了几趟城外,似乎人都累瘦了些。

    有几位医师也病倒了,所以谢攸有些杯弓蛇影,这几日总要半夜偷偷进宁沉的屋子,或是探一下他的额头,或是给他端一碗药。

    骂也骂了赶也赶了,可在件事上,谢攸格外强硬。

    宁沉一个还没病的倒天天喝药,他抬眼瞪谢攸:“若是城中药材不够,那必定是你的错。”

    谢攸站在榻边看着他喝药,闻言也只是将药往上推了稍许,示意宁沉快喝。

    他声音淡淡的:“你一个人能喝多少。”

    说得怪有道理,宁沉气急,一口气喝完药,把药碗往谢攸手里放,放完就往榻上缩,他滚到里侧,不耐地摆摆手,谢攸就拿着药碗出去了。

    城中状况终于转好,已经过了十余日。

    需要喝药的只剩下一小部分,药材还剩下许多,谢攸派人给还未好的几户人家送了些药,这才把医师们召来。

    他做主给了高额的报酬,医师们累了许多日子,拿到银钱也是眉开眼笑,连连告谢。

    就连宁沉等人都收到了银钱,钱袋子沉甸甸的,宁沉掂量了一下,兴许得有十两。

    召来做事的差役小厮等也各分到了不少钱,白花花的银子分下去好多,谢攸眼都未眨。

    何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侯爷出手大方,原先已经给过一次银钱,这次还给。”

    宁沉愣了下,“原先给过?”

    何遥笑容一顿,从怀里摸出约摸一两给宁沉:“忘了给你了。”

    宁沉:“……”

    知道他想吞自己的钱,宁沉木着脸从他钱袋里又抢了一些。

    两人闹起来,没注到谢攸擦着他们出了门,要送几位朝廷的医官们回京。

    他一路送到城外,其中资历最深的那位医官大着胆子问:“侯爷不同我们一同回京?”

    谢攸笑了下,一瞬即逝,他说:“我已派人将奏折递上,你们先回吧,我兴许还得留一些时间。”

    医官们只当他是尽职尽责,行了个礼,坐上马车走了。

    谢攸停在原地看了看,回去的路上只觉得头疼。

    这几日还能勉强见上宁沉两面,再过几日一切都好了,宁沉也要回山。

    到那时,他不知要怎样让宁沉留下。

    这长街上也还是没什么人,谢攸一路畅通无阻,到客栈时只看见楼上那往外开着的窗,连宁沉的半个影子都看不见。

    他站在客栈外,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看一眼宁沉,而后,他听见了几道脚步声。

    宁沉和何遥两人一人扶着齐恕的一边,何遥肩上有一个包裹,三人正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宁沉低着头没看见他,倒是何遥先看见了,可他没提醒宁沉,一直等到走出门了,宁沉才看见那匹马以及站在马前的人。

    他微微愣了一下,下一刻,谢攸疾步朝他走来,抬手便抓了他的胳膊:“你要走?”

    第56章

    他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在场几人都懵了,宁沉后知后觉该甩开他,但谢攸的手捏得太紧,他无法挣开,手腕被捏得很疼,因为吃痛紧蹙着眉。

    何遥干巴巴地笑了笑:“侯爷,你这……”

    许是看宁沉疼了,谢攸迟缓地松了些力气,他又重复问道:“你要走?”

    没等宁沉回答,他又继续道:“城内还有些病人,你怎么现在就要走?”

    说得像宁沉是什么很不负责的人一样,宁沉动了下自己的手腕,谢攸礼貌地朝齐老爷子点了下头:“我和宁沉说几句话。”

    他说着就把宁沉给拉走了,两人站在客栈的柜台旁,宁沉举着自己被捏红的手腕,有些来气:“你发什么疯?”

    谢攸揉揉他的手腕,声音低低的:“你就这样一声不吭就走了,连说都不愿意和我说一声,还偏就趁我不在的时候走,你就真这么不想见我?”

    他这通气发得没道理,宁沉也来了气,他仰头气呼呼地看着谢攸:“是,我就是不想见你,你不是已经知晓了,既如此,不如早些写和离书,也免得总在我面前晃。”

    他这话说得太狠,谢攸怔了下,突然垂下了眼,他低头看着宁沉被他捏红的手腕,哑声说:“对不起。”

    宁沉以为这样说就能让他难受,事实是他做到了,谢攸果然被他两句话就说得丢盔卸甲,完全没有了抵抗的力气。

    他伸手环住宁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放在宁沉身上了,抱得很紧地说:“你别这样。”

    他哽了一下,说:“你就算要走,也好歹和我说一声,我也好……”声音越来越低,“也好送送你。”

    他用要把宁沉嵌进去一样的姿势紧紧拥着宁沉,好像宁沉再说一句狠心的话就太没同理心了,宁沉眨眨眼,很缓慢地闭上眼。

    鼻尖充斥着对方的气息,谢攸抱着宁沉,终于妥协道:“我送你上山。”

    他自以为做了极大的让步了,宁沉却在他怀中挣了挣。

    谢攸惶惶问他:“这样也不肯?”

    他正要再说,侧方突然传来一声有些突兀的声音,何遥指了指外面:“那什么,来接师父的马车已经等到门外了,你不去送一下?”

    谢攸忽地怔住,他从宁沉肩头抬起头来,脸上的错愕还未消失,愣愣地望着何遥:“你方才说什么?”

    何遥忍着没骂,微笑道:“侯爷,我和小宁沉还要在山下留几日,他没告诉你?”

    谢攸忽地扭头回去看宁沉,宁沉避开他的目光,嘟囔道:“你又没问,不分青红皂白就来寻我麻烦,你还好意思说这个?”

    说完,他一把推开谢攸,擦着他的肩撞了一下,小跑着跑向外头。

    长街上的马车还停在原处,宁沉站在马侧和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他抬着手挥了挥,而后后退几步退回台阶上。

    他目光追着那马车离开,这才往回走。

    谢攸还发懵一样站在柜台旁,宁沉斜他一眼,抬着下颌去楼上了。

    等人走了谢攸才恍然回神,他仓促地往前追了几步,只看见宁沉的后背,他往前蹦了一下,跳到上一个台阶,而后不经意地低下头看楼下的谢攸。

    对视的那一刻,宁沉勾唇笑了下,仿佛在嘲笑他今日出了丑。

    明明是被他嘲笑,谢攸却被他的笑弄得恍了神,只木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飘过去一个人,何遥干巴巴地笑了笑:“侯爷,我回去了。”

    说着,他逃命一样往上蹿了几个台阶,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

    至于救什么命,谢攸并不想理会。

    他脚步沉重地走上楼,一步一个台阶,这短短几级台阶,他走了很久很久。

    谢攸停在屋外,抬手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何遥。

    何遥勾着头往外望了望,指指一旁的房间:“侯爷走错了?宁沉住另一间。”

    谢攸摇头,“我找你。”

    何遥又摆起和善的笑:“侯爷找我何事?”

    谢攸问:“你们何时回山?”

    何遥顿时警铃大作,明白是宁沉不想见侯爷,侯爷只能另辟蹊径找他,他僵硬地笑笑:“侯爷既然想知道,不如去问宁沉?”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作揖,“侯爷你问我,实在是让我里外不是人,若是告诉了您,改日宁沉要找我的不是,那我是不是太冤了。”

    谢攸撩起眼皮,神情淡漠地瞧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何遥全身都炸了毛,这种生理心理的压制让他情不自禁想逃,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再逃离这个可怕的人。

    到底是侯爷,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两股战战。

    幸好,侯爷只是这么看了一眼他,低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既然这样,那我改日自己问宁沉就好。”

    终于送走这瘟神,何遥靠着门差点要瘫倒在地,他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远了,连滚带爬地跑到窗旁往下看。

    这一看,刚好和正从宁沉窗边收回视线的谢攸对上。

    隔得那么远的距离,他看见谢攸朝他笑了一下,光打在侯爷半张脸上,一半隐在暗处,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深不见底,唇角勾着,但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这笑无半点真诚,反而带着无尽的疯感,仿佛在说,你完了。

    原先何遥就怕他,偏偏一边是宁沉,无法顺着侯爷,和他作对的下场是……

    何遥一个哆嗦,他跑出自己的房间,连门都未敲就撞开了宁沉的门,宁沉正靠在轩窗旁的矮几上发呆,听见这声撞,脸色不太好地回头骂:“做什么这么莽撞?”

    何遥语无伦次地说了,末了,拉着宁沉的手说:“我不能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我现在就要上山,我要去追师父的马车,你快和我走。”

    他说着就要去床头捞宁沉的行李,转头却看见宁沉一动不动,他脸上带着丝无奈的笑意:“哪有这么可怕,你恐怕是想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了两步,“这儿离下面有这么高,怎么能看见他的脸呢?”

    “况且,侯爷也没那么可怕啊。”宁沉温温柔柔地笑着,安慰何遥说,“而且你这几日都和我在一起,他怎么可能对你下手。”

    这提醒了何遥,何遥突然隔空一点,勾着唇笑了,“我知道了。”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宁沉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冲出门,没过多久,木门又被撞开。

    何遥怀里抱着枕头和被褥,兴冲冲地往榻边走。

    宁沉眉心一跳,他快步走过去,手落在何遥腕间,不解地问他:“你要做什么?”

    何遥哼着歌把自己的被褥放在里侧,兴冲冲地说:“我怕侯爷半夜对我痛下杀手,我只能和你挤一挤了。”

    一边说一边朝宁沉挤了挤眼睛,“有你在,侯爷必然不想让你见到这血腥的一幕,想杀我自然得考虑考虑。”

    宁沉沉默了,他眉头紧锁,毫不留情地说:“回你自己房里去。”

    何遥一把抱住他,装可怜一样,“小宁沉,你就收留我几日吧,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只有这么一点儿大。”

    他比了比自己腰间:”你还记得吧,你还是个小豆丁,我天天抱着你睡呢,你做噩梦了不肯自己睡,也是我夜夜哄你的。”

    宁沉眉间化开,想起从前的事,他自然是无法拒绝何遥。

    只是问题是,谢攸这些日子夜里总要来看他,到时若是看见了何遥,恐怕又要吃飞醋。

    虽说已经打定主意要与他和离,但现在也还没真正和离,若是被他看见了,后果不堪设想。

    谢攸这人,平日任他说狠话都可以,在这种事情上就像狼一样,认定的东西谁也不能抢走,谁若是要抢,他指定要发疯。

    何遥已经将铺盖铺好,乐颠颠地在屋里转了几圈,宁沉也不好再赶他走,只能由着他留下了。

    夜里,何遥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他抱着自己的被褥翻到了里侧,宁沉胡思乱想地睡不着,倚在窗边出神。

    原想着把窗关了,谢攸爬不进来就好了,可刚想动手,又忽地想到,若是因为他关了窗,谢攸不仅不能进来,还掉下去了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到底是没有关窗。

    这一等就等到了子时,谢攸还没来。

    宁沉思忖着他是不是今日不来了,正想转身回榻上缩一会儿,窗外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动静。

    宁沉探出头,正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正顺着往上爬。

    怕惊了他,宁沉没开口,但那人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仰头朝他笑了下。

    宁沉心惊胆战地看着人一直爬到他窗边,一只手扒着窗沿,似乎是想进来。

    宁沉轻声道:“你回去吧,既然已经看过我,就快些走吧。”

    谢攸没想到才来就吃了闭门羹,开口欲要和他讨价还价,“我只进去一会儿,我看看你就走。”

    宁沉没耐心了,催他,“快走,我今日不想见你。”

    窗边的人突然静了下,他伸出微凉的手碰了砰宁沉额头,默默道:“那我走了。”

    眼看着人正要回去,宁沉松了一口气,可就是下一刻,窗边的人突然扭过头。

    谢攸若有所思地说:“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对劲。”

    宁沉一怔,刚想说自己没有,谢攸浅浅笑了一下,“若是往日,你早就把我骂一通让我滚了,不会这样脾气好。”

    宁沉哑了口,干巴巴地道:“我对你脾气好些你还不乐意了?那我骂你几句?”

    谢攸却摇了摇头,他抬起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看着宁沉,突然轻佻地笑了笑:“你今日不对劲。”

    眼见着宁沉肉眼可见地变紧张,谢攸不紧不慢地说:“你像是瞒了我什么。”

    说着,他偏头往屋里望了一眼,果真看见宁沉眼睛颤了一下,谢攸缓缓道:“我知道了,你房里,似乎藏了什么。”

    说着,他朝宁沉歪了一下头,一翻身就飞身越过窗轻盈地落了地。

    随后,他转身朝宁沉挑眉:“我就来看看,小宁沉到底在屋里藏了什么?”

    一边说一边环视了一圈,他正要往里走,宁沉突然拽住了他的手。

    谢攸转头,他就很生气地说:“你这样无理取闹,我明日就回山,再也不下来了!”

    这话说得威胁的意味很足,谢攸果然迟疑地顿了顿。

    可是下一刻,他转身用拇指轻轻抹了一下宁沉的唇边,笑盈盈地说:“你说谎的时候,嘴唇会紧紧抿着。”

    宁沉被他这么一摸,不留神就松开了手,没注意到身前的人突然往前,拉开了床帷。

    宁沉一声“别”堵在嗓子眼,这么都说不出了。

    空气的流速仿佛都变慢了,宁沉手脚僵直,这夜太静,静得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地跳,再跳快些就要从胸腔中炸开跳出来了一样。

    谢攸手半拉着床帷,面色阴沉地回头,冷声道:“解释一下?”

    第57章

    宁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无奈地闭了闭眼,放轻了脚步走上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抓住了谢攸的衣袖。

    他用气声说:“我们出去说。”

    他仓促抬眼,呼吸也跟着一滞,谢攸的表情像是要把他吃了一样,宁沉条件反射地炸了毛。

    谢攸冷脸时有些吓人,眉眼下压,唇角绷直,满面都写在山雨欲来,那双黑眸明晃晃地盯着宁沉,直把宁沉瞧得心都跟着跳。

    宁沉抿着唇很小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手往下滑动握住谢攸的手腕。

    谢攸的手腕比他粗了很多,宁沉无法圈住,只能示意地拽了他两下。

    谢攸喉中发出一声冷嗤,到底是没和他就在屋里吵起来,只是脸上依然不太好看,一甩袖子就开门出去了。

    他开门的动静不小,往日来的时候还会故意放轻动作,但这次兴许是故意想吵醒何遥,动作大手大脚的。

    宁沉忙跑过去扶住门,他轻轻关上门,这才敢大口呼气。

    宁沉抬眸,倒打一耙说:“不准你来,你还偏要来?”

    谢攸拉着脸,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道:“你就希望我不来是吧,免得撞破了你偷情。”

    谢攸上前一步,以一个俯视的姿态看着宁沉:“你背着我藏了别人,被发现了还不肯承认。”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你好得很。”

    大抵是自己也心虚,宁沉难得没呛他,反倒是好言好语地解释:“我没有,何遥夜里害怕,所以才来和我一起睡的。”

    谢攸俯下身,距离不过微毫,只要往前一丝就能碰到宁沉的脸,他冷笑道:“他害怕?那以前没有你,他又是怎么睡的?”

    谢攸气笑了,竟口不择言地说:“难不成以前在侯府,你夜夜都要偷摸出门与他厮混?”

    这话说得太不留情面,宁沉垂下眸不和他对视,说话声低低的,“你分明知道我每日都守在侯府,可还要用这样的话扎我。”

    他睫毛颤了颤,咬着下唇说:“既然你这样说,那不如趁早写封休书。”

    谢攸蹙眉,他原先故意让自己不看宁沉,目的就是别被他三言两语给迷惑了,可宁沉这话一出,他忽然有些慌。

    谢攸斜也一眼,看宁沉垂着头缩着,整个人都像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谢攸心一软,到底是没忍住继续对他凶,手犹豫了下,最后落在宁沉肩头。

    掌心下是宁沉薄薄的肩,谢攸捏紧了他,“你分明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沉身形晃了晃,他用自己素白的手指把谢攸握着他的手掰开,声音低落,“我连理由都给你想好了,你就说……”

    他吸了吸鼻子,“就说,宁氏犯了七出,一无子,二淫,所以要休妻。”他仰头看着谢攸,眼睛一眨也不眨,“你去说啊。”

    他狠推了谢攸一把,侧过头抹了一下脸。

    方才还说得好好的,这会儿又生气了,谢攸轻叹,不打算和他计较了。

    虽说是在哄,但看起来也不大情愿,他巴巴地上前说:“我从未说过要与你和离。”

    宁沉扭头,他搭着宁沉一侧的灯柱,微弯着腰说:“你既不想说,那我便不问了。”

    廊道两侧的灯笼挂在宁沉上方,烛火倒映得他脸也有些红,他颓然地垂眼,仰头时眼里有烛光跳动,他眼睛圆睁着时,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意味。

    宁沉冷哼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闷声道:“说不说都随你,我能拿你怎么办?”

    谢攸实在拿他没办法,示弱道:“我原也不想说,只是你夜里让别的人同你一起睡,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他给自己找补了两句,见宁沉并未辩驳,又接着道:“你我都是断袖,你让他睡你榻上,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宁沉转头用手扣着木墙,嘟囔道:“谁和你是断袖……”

    “嗯?”谢攸没听清,附耳过去问他,“你说什么?”

    宁沉摇头,这个点已经很晚,他瞧着远处的烛火,打了个哈欠。

    困意上涌,宁沉擦擦方才打哈欠涌出的泪水,没什么精神地说:“我要睡了,你走吧。”

    他说着就要回屋,谢攸倏地抓住他的手,他蹙眉问:“你还要回去同他一起睡?”

    宁沉无辜地眨眼,“怎么?”

    谢攸想也不想就道:“不可。”

    宁沉挥袖想从他手中挣出来,试了几次没能挣开,有些恼,“你要做什么?”

    谢攸拧眉:“客栈还有余房,你非要和他一起?”

    宁沉回头朝他笑了下,昏黄的烛光衬得他这笑有些单纯,说出的话倒是字字扎心,“你今日威胁何遥,他怕你夜里叫人把他给了结了,只能和我一起睡。”

    宁沉无辜地摊手:“侯爷这么威胁人,也不怪他怕你。”

    谢攸怔了怔,刚想辩驳自己从未如此,心念一转突然想到,确有其事。

    白日因为他不肯透露宁沉的消息,谢攸虽未怪罪,但当时却是没有给他好脸色。

    谢攸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何遥说的怕能有几分真,只怕是对宁沉图谋不轨。

    现在这个关头,宁沉闹着要和离,可正顺了他的意,方便他趁虚而入。

    越想脸色越沉,谢攸一凛神,在宁沉仰着头和他置气的空隙,手一伸就把人抱了起来,衣袍翻飞,宁沉袍角半拖在空中,仓促地扶着谢攸坐稳。

    谢攸一手扶着宁沉的臀不让他掉下去,另一手牢牢搂着他的腰让他无法动弹。

    他抱着宁沉飞快往楼下走,语速也很快,“我带你回衙门睡,今夜不睡客栈了。”

    宁沉双脚悬空,惊吓之余只能伸手抓住了谢攸肩头的衣裳。

    他低头看着眼前飞速闪过的台阶,觉得有些晃眼,晕头转向间,只顾得上抓住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牢牢抓着谢攸,看谢攸大步走出客栈,还欲要把他往马上送,终于有些慌了。

    他在谢攸怀里挣扎几下,气急了拍他打他,可都没有用。

    环着他的那手硬如铁,宁沉手指都拍红了,可对他来说就只像挠痒痒。

    宁沉气急:“你不准这样,你若是真把我带走,我定不会再理你了。”

    谢攸手一顿,冷着脸说:“让我放你回去和别人一起睡?我还没这么大度。”

    这醋劲要把宁沉溺死,他不配合,谢攸还真没办法把他放上马背,怕他折腾着把自己摔了。

    宁沉坐在谢攸怀中,瞪着眼和他对视,半晌,谢攸先投降。

    他把宁沉往回抱,又冷着脸往楼上走,这几日小二只有固定的时候在,所以谢攸就随意找了一间空房。

    他把宁沉放在长椅上,转头从柜中找出被褥铺好,随后朝宁沉抬了抬下巴:“你就在这儿睡。”

    折腾到这个时候,宁沉已经很困了,也无力再和他吵,听话地往榻边走了几步,一骨碌就往上躺。

    他睡到里侧,披散的长发散落在榻间,沾了床就困,宁沉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没睡熟。

    他睡觉喜欢蜷成一团,所以背对着外侧,只面着墙睡,没睡多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激灵,醒了。

    眼睛还有些睁不开,所以他只露了一条缝,困倦地问对着外面的人问:“你怎的还没走?”

    眼前只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宁沉强撑着睁开眼,对眼前的身影辨认了一会儿。

    他看见谢攸只穿了亵衣,束起的发披散在肩,将他往日的凌厉驱散了些,显得没那么冷冽了。

    他半睁着眼,纳闷道:“你怎么还不走?”

    紧接着,他看见谢攸坐在了榻上,还很理直气壮地说:“今夜我和你一起睡。”

    宁沉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然后才后知后觉该推开他。

    他伸手去推谢攸,不防这一推手就落在谢攸胸口,手下是谢攸硬硬的肌肉,带着细微的弹性,宁沉甚至能摸到起伏的纹路。

    宁沉猛然收手,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只能干巴巴地说:“你下去。”

    谢攸自在一躺,竟耍起赖不肯下去了。

    以前宁沉拿他没办法,现在还是拿他没办法,只能坐在里侧生起闷气,他“咚”地躺回榻上,气极了只是背对着谢攸。

    头发都气乱了,几根翘在发顶,看起来可爱得紧。

    谢攸唇角勾起一抹笑,说话都藏不住的笑意:“我们本就是夫妻,睡一张床上也是情有可原,你生什么气。”

    说得这么有道理,宁沉扭头,发丝跟着蹿起来,愤愤道:“你还好意思说,以前分明是你不肯和我同房,现在这样又是何意?”

    他说完又倒回去,背影都写满了抗拒,以前是真的把人欺负狠了,再想弥补已经晚了。

    谢攸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着宁沉凸起的蝴蝶骨,冷不丁开口说:“抱歉。”

    只说完这句,他看见背对着他的人手指动了一下,随后更加往床榻里缩。

    他只占了一小块地方,这么一卷,被褥只盖了一半,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

    谢攸翻身下床,将被褥往宁沉身上披,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你既然不肯一起睡,那我睡地上吧。”

    宁沉在榻上翻了个身,看见谢攸又去柜里翻找一通,他找出一床被褥,在房里环视一圈,去了卧榻上。

    那卧榻躺他显得有些局促,但谢攸并没有表现出不适,他将被褥盖在身上,转头朝宁沉安抚地笑了一下。

    他这么任由宁沉闹,宁沉反倒哑口无言了,他对着谢攸,喉头哽了一下,嘀咕道:“你睡长街上也没人管你。”

    说完,他翻过身,背对着谢攸酝酿睡意。

    他困极了,没躺多久就睡过去了,一觉到天明,醒来时第一件事是往卧榻处看了一眼,那床褥已经收好,干净得像没人睡过一样。

    宁沉在脑中回想了一下,谢攸昨夜到底有没有来过。

    结果是,有。

    他头疼地扶着额头,心想等城中最后一批病人好了,他一定要抓紧上山,不能再和谢攸见面了。

    谢攸惯会摆弄人心,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被他带偏了去。

    他脚才刚踩到脚踏上,听见外头一阵鬼哭狼嚎,“咚咚咚”的踩地声回荡在廊中,何遥的大叫声快要炸掉了耳朵,活像是撞见了命案。

    “宁沉……小宁沉……你在哪儿?”

    原来命案是自己。

    宁沉木着脸坐起,他几下穿好靴,“唰”一下拉开门。

    晨起本就心情不好,被何遥这么一折腾,魂都快要掉了。

    他脸有些白,嘴唇也干,披头散发地站在门边,疯跑的何遥一顿,直直朝他冲过来。

    没等宁沉反应就已经被抱了个满怀,何遥拍着他的背,鼻涕一把泪一把,“我做了噩梦,梦见你被黑无常给抓走了,昨夜我床边一个黑影,差点吓得我魂都掉了。”

    宁沉无奈地拍拍他的背,温声说:“我这不是没事,别自己吓自己。”

    要是往常,他早就把乱闹的何遥骂一通赶走了,只是……

    何遥的梦兴许是真的,昨夜谢攸穿了身黑衣,也确实站在了他床头。

    可能何遥把谢攸当成了噩梦,所以一早醒来就要去找宁沉。

    宁沉安慰地拍拍他的背,提醒他,“还没用早膳吧,我都饿了,快走吧。”

    昨日侯爷下过令,城内商铺可启板,要让城内渐渐恢复正常秩序,是以这个点起身,客栈内已经热闹了一阵了。

    几个小二擦桌的擦桌,整理的整理,到处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既然客栈开张了,自然可以正常点菜,这几日都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何遥让后厨做了烧鸡,再加上几样小菜。

    一大早吃这么多荤,宁沉不仅不觉得腻,反而吃得很香。

    他和何遥两个人吃了一整只鸡,吃完路都走不动。

    宁沉趴在桌上,何遥扯扯他的衣领,“走,去逛逛。”

    商铺已经零零散散开了几家,今日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堆满马车的货物不停地往城中运。

    这几日他们总算能闲下来,留在山下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吃多了就逛逛铺子,何遥买了一袋子酸杏,两人一口一个,不一会儿就吃光了一袋子。

    正走着,宁沉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停下脚步,疑惑地问何遥:“你可有听见谁叫我?”

    何遥摇头,“没有。”

    那声音更近了,宁沉笃定道:“就是有人叫我。”他眼睛一转,惊喜道:“是宝才!”

    在大街上,宁沉朝上挥挥手:“宝才,我在这儿。”

    长街上的路人侧目而视,宁沉毫不在意,反而又挥了挥手。

    怕宝才看不见他,他还特意跳上台阶让自己醒目些。

    何遥也听见声音了,骂骂咧咧地跟上他,站在台阶上嘟囔:“这都能听见,你这耳朵是顺风耳吧。”

    说话间,拐巷中露出一片素白衣角,白中带着一点橘,宁沉眼睛一亮,惊呼道:“圆圆!”

    圆圆一来,他再也矜持不住,几步跨下台阶往宝才的方向冲,期间好几次差点撞了人。

    何遥在他后面急,“慢点,别摔了。”

    摔倒是没摔,就是跑得像兔子似的。

    离圆圆还有几尺的距离,宝才怀中的圆圆早已按捺不住,它在宝才怀里扑腾几下,纵身一跃跳进宁沉怀里。

    脑袋一直在宁沉怀里蹭来蹭去,躺在宁沉怀里打滚,还用小舌头舔着宁沉的手。

    宁沉也想它,脑袋埋在圆圆的毛里不动了。

    他脸上还围了巾帕,遮得很严实,圆圆有些不满地抬爪想把那东西拿掉,宁沉低头,温柔地说:“不可以。”

    圆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放弃了这个想法,又继续在他怀里蹭。

    宁沉双眼发亮地问宝才:“你怎么来了?”

    宝才嘿嘿笑了笑:“我一个人待在山上太无趣了,加上圆圆整日闹着要来找你,师父也说城门开了,我就带圆圆来找你们了。”

    怀中的圆圆乖得出奇,只黏在宁沉怀里,他们逛集市的时候,圆圆只偶尔探出脑袋好奇地看一眼,其他时候都不乱动。

    它大抵是知道宁沉在外面不方便,所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肉脯店也开门了,宁沉抱着圆圆走进去,圆圆这才有些兴奋地抓了抓宁沉,尾巴一晃一晃,像是在示意宁沉给它买。

    宁沉这几日兜里有不少银子,他选了一块儿最大的让伙计称,伙计麻溜弄好,将要递给宁沉的时候,突然瞪大了眼,“你是…宁大夫?”

    宁沉一怔,以为他认错了人,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确实在叫自己。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只错愕地点点头。

    伙计手里捏着的纸袋子收回去,又挑了一块肉脯给他,一边切一边说:“宁大夫救了我家娘子,这肉脯不要银子,送你了。”

    宁沉连忙推辞,脸都羞红了,求助地看向身后的何遥和宝才,谁知道那两人不仅不帮他,反而还拱火。

    他拿着两纸袋的肉脯,从怀里掏出银子想给,伙计却一把将纸袋放进他怀里,因为宁沉抱着圆圆找不到位置放,他便放到了圆圆身上。

    圆圆抬起毛茸茸的脑袋,不太明白为何自己身子变重了,疑惑地歪了歪头。

    宁沉手忙脚乱,何遥偏偏捣乱地搭着他的肩,强硬地把他带出了铺子。

    宁沉脸还是很红,额头还冒了汗,急得嘟嚷:“这怎么能行,买东西怎么能不给银子?”

    何遥看他热闹看够了,这才忍着笑说:“别急,方才我趁你和伙计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把银子放进柜台了。”

    宁沉:“……”

    他把怀里的纸袋丢到何遥怀里,气呼呼地说:“你拿着,还笑!”

    何遥抱着吃的,不急不慌地从里面拿出一块肉干递到圆圆嘴边,圆圆这个没出息的就吃了,还蹭蹭何遥的手。

    宁沉没脾气了,把圆圆往怀里搂,抬起它的爪子抓了一下。

    圆圆的性子随他,不仅不抓何遥,反而拿自己软软的爪垫在何遥手上摁了一下。

    何遥心都要化了,埋头去亲圆圆,“哎呀,小圆圆怎么这么乖……”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带着薄怒的声音横插进来,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几乎是同步回头,宁沉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谢攸,他正气势汹汹地朝两人走过来。

    何遥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宁沉身后躲。

    走近了才看见宁沉怀里的圆圆,那狸猫原先还不知危险地在宁沉怀里晃尾巴,等谢攸走近了才发现不对。

    它闻到了熟悉又可怕的味道,连滚带爬地问往宁沉肩上爬,甚至因为紧张还滑了一下。

    它站在宁沉肩头,本想直接躲,可是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索性站在宁沉肩头,凶气十足地朝谢攸很凶地“喵”了一声。

    一点都不凶,反而还显得色厉内茬。

    谢攸扫了眼他肩上胖乎乎的猫,明白方才是他想多了,于是掩饰地摸了摸自己鼻尖,没话找话道:“你还把它带来雍州了。”

    他说着就抬手想摸一下圆圆,圆圆凶巴巴地骂了几声,结果谢攸一点都没有被它吓退,只能瑟瑟发抖地埋在宁沉肩上,屈辱地任由他摸了两下。

    宁沉淡淡地“嗯”一声,把肩上的圆圆捉回自己怀里,状若无意地问:“侯爷怎么得了空来集市了?”

    谢攸平静道:“集市刚刚开放,我来看看。”

    宁沉点头道:“那侯爷看吧,我们走了。”

    与此同时,谢攸说:“一起逛吧。”

    两人都愣了下,半晌,宁沉先笑了:“侯爷还是自己看吧,我们可能要去铺子里,我怕会耽误你的时间。”

    谢攸满不在乎:“无事。”

    接下来的行程简直让何遥和宝才牙疼,拒绝不了侯爷,只能和侯爷这尊大佛一起逛,两人恹恹不乐,恨不得现在就跑。

    倒是宁沉,故意捡了些东西让侯爷付钱,末了把东西一推,“这些东西我都不要了,侯爷自己收着吧。”

    何遥差点一口气没上去当场身亡,怕惹了侯爷不痛快,他连忙去拉宁沉:“怎么能不要呢,这东西多好啊,是不是?”

    他朝宁沉挤眉弄眼,宁沉好像没能理解般充耳不闻。

    直到侯爷发话了,他把那一堆东西放进何遥怀里,礼貌地道:“那劳烦你一起拿回去。”

    何遥平白被塞了一堆东西,恨恨地走了。

    宁沉也朝他一摆手,抱着圆圆跟上了。

    谢攸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眼前的宝才紧张兮兮地问:“侯爷,您叫我做什么?”

    谢攸轻笑道:“你这些日子跟着宁沉都发生了什么事,抽空和我讲讲。”

    宝才犹豫地问:“今日?”

    谢攸摇头:“今日不行。”

    “那侯爷叫我是?”宝才不明白了。

    他脸上的疑惑还摆在脸上,就见侯爷垂眸,低垂的眸子掩盖了情绪,侯爷不紧不慢地道:“在过几日你们就要上山,听说那层瘴气需要解药……”

    宝才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果然,侯爷继续道,“解药给我一些。”

    第58章

    宝才腿肚子都发抖,在侯府做了这么多年的事,虽说侯爷平日对他们不会多加苛责,但到底是骨子里就带着的威压,他一提要求,宝才下意识就想应下。

    话音在嘴边滚了一圈,还是没能说出口。

    宝才好声好气地同侯爷商量:“侯爷,您若是让我给您解药,这倒是能给,但……”

    这个“但”字一出来,侯爷视线一转,声音冷冽,“嗯?”

    宝才硬着头皮继续道:“您若是不请自来,宁公子恐怕要生气。”

    他说完就不敢看侯爷了,低眉顺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可分明也是他,才离府几月就敢阳奉阴违了。

    原以为谢攸会恼,宝才都做好准备了,侯爷却只是淡声道:“你很好。”

    这话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要说他好,宝才战战兢兢,到底是厚着脸皮承认,“谢侯爷夸奖。”

    侯爷睨他一眼,带着些咬牙的意味,“既然连我都不肯给,以后谁要也不准给。”

    宝才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连忙道:“那是自然,侯爷,我保证谁也不给。”

    折腾一通什么也没漏出去,宝才朝后方指指:“侯爷,那我去找宁公子了?”

    侯爷赦免一样摆摆手,于是乎,宝才逃命般追了上去。

    说起来当初给宁沉指了宝才真是做了个正确的决定,虽说身契已经被他自己买回,但也没有要离开宁沉的意思,反倒跟着宁沉来了雍州,一路上照顾得也无可指摘。

    谢攸不是什么不明是非的人,只要他真心对宁沉好,谢攸自然不会怪罪。

    没走多远,宁沉回头疑惑地望着身后来往的行人,“宝才呢?”

    何遥揪着圆圆的尾巴玩,想也不想就道:“路上遇上什么好东西了吧。”

    两人索性找了个台阶坐下等,没等多久,宝才小跑着追上,手里拿了几个糖米糕。

    那米糕还带着热气,扑面就是甜丝丝的香气,宝才一人分了一块,“方才我在路上看见吃的就去买,结果一转头你们已经走远了。”

    他说谎都不眨眼,宁沉没觉得不对,见了吃的还高兴,他小块小块掰给圆圆吃,分完一块米糕,他抱着圆圆起身:“走吧,回客栈。”

    客栈又收拾出一间屋子,下午宁沉和何遥去药铺里坐堂,这几日病人少了很多,所以还能有时间休息。

    闲暇时,宁沉就陪着柜台里的圆圆玩闹,圆圆太久没见他,黏人得紧,稍微离开一会儿就要闹。

    谢攸把公务还给知府,终于得了空来趟药铺。

    他到的时候,宁沉正趴在柜台上抓着圆圆的尾巴,圆圆转着身子要咬他,但因为太圆润,怎么转也咬不到。

    谢攸并未出声,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宁沉终于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地问:“侯爷来做什么?”

    柜台上的圆圆看见谢攸就炸毛,脊背上的毛突突成了一条,宁沉好不容易捋顺,谢攸一走近,那毛就怎么也压不顺了。

    这猫对谢攸太警惕,宁沉只好又哄又抱,温声安慰:“没事,不怕。”

    谢攸倒成了坏人,偏偏宁沉怀里的猫还睁圆了眼睛瞪他,莫说是猫了,简直是个狐狸精。

    早在以前他就知道,宁沉养的这只狸惯会演,在别人面前凶巴巴的,在宁沉面前就成了柔柔弱弱的小废物。

    他不和这猫计较,清了清嗓子,自身后摸出一包小鱼干。

    早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备好,宁沉平日最宠这猫,先把这猫俘获,就是俘获了宁沉。

    那鱼干是新鲜鱼烘烤而成,混着焦香和肉香,宁沉怀里的圆圆果然探出头,圆脑袋蹭到谢攸手中闻闻嗅嗅,被一点点吃的就收买了。

    他“啊呜”一口叼走了谢攸手里的鱼干,嚼得醉响,碎屑落在谢攸手中,它也毫不在意地舔掉。

    方才那一出明摆着是装的,没吃的之前就对谢攸十分之警惕,一有吃的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宁沉拍拍他的肚子,小声嘀咕:“没出息的。”

    谢攸喂过它,试探地揉了下圆圆的脑袋,兴许是吃饱了,圆圆埋头舔毛,雨露均沾地在两人手上都蹭了一下。

    宁沉倚着柜台,听见外堂有病人,于是把怀中的猫放在柜台上,转身出去了。

    圆圆先是翘着尾巴在柜台上走了几圈,圆溜溜的眼睛转向谢攸,似乎是盯上了它怀中的鱼干,于是故意走歪,这一歪就抬起爪子去抢鱼干吃。

    谢攸躲得比他还快,抬手戳了戳那猫的鼻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它:“等你主子来了再喂你,现在喂他又看不见。”

    圆圆不明白地歪了歪脑袋,显然还是很想吃鱼干,于是一歪一扭地转悠到谢攸身旁,爪子勾着,随时做好了要去抢的准备。

    谢攸伸手,那猫就傲娇地翘着尾巴扫他一下,轻盈一跃跃到谢攸手上团起来了。

    谢攸替宁沉抱着猫,他几步迈到布帷边,将那帷帘掀开了一条缝,刚刚能看见宁沉的肩背。

    宁沉端坐着,问话是温声细语的,他时不时点头应几句,只听那声音,急躁的心也跟着静下来了。

    他问完话,执笔在纸上写药方,腕骨骨节突出,手腕细白,长长的指节扣着笔,温柔沉静地垂着眸写字。

    谢攸情不自禁走了过去,他立在宁沉身后,看着宁沉温婉的动作下写出了几笔狂放的字,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以前的字写得可爱,现在的字写得随性不羁,哪样都是好的。

    宁沉写完药方,扬声喊道:“阿月,去抓药。”

    叫阿月的药童应了声,接过药方去抓药了。

    宁沉方才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谢攸何时走到他身后的,他原想伸个懒腰,这一伸手就摸在了谢攸腿间。

    他发懵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碰到了谢攸,耳边泛起丝红,渐渐蔓延到了脸上,好在巾帕遮了脸,没让谢攸看出不对。

    他其实也怕羞的,只是以前总惦念着他和谢攸是已经成婚的,所以再羞也只是藏在心里,很多时候还很大胆直白,谢攸都要对他避之不及。

    但是他既已决定和离,按理说也应该和谢攸保持些距离,这不小心碰了他又算什么事。

    因为无措,他双眼睁得有些大,惶然地仰头看着谢攸。

    谢攸静静地看着他,抱着圆圆的脑袋和宁沉贴在一起,两双眼睛只隔着微毫的距离,谢攸失笑:“我算是知道你为何养它了,像你。”

    他伸手碰了碰宁沉的眼角,声音低沉:“你莫不是猫变的?”

    宁沉愕然,双眼无害地眨了眨,他喃喃问:“什么?”

    谢攸掩唇,明显在忍笑,“无事。”

    宁沉知道他在笑自己,想想还是该回击,于是嘀咕道:“总爱拿我取乐。”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复又想到什么,很理直气壮地同谢攸说:“你下次离我远些,不然我碰到你可不好。”

    谢攸满不在乎:“碰到便碰到了,我又不在乎。”

    宁沉“唰”地站起,很凶地说:“我在乎!”

    谢攸微愣,宁沉就趁他发愣的时间一抬手把圆圆抢走,气势汹汹地回侧间了,徒留谢攸留在原地。

    谢攸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挑了下眉,他转到侧间,见宁沉正气呼呼地站在药斗前抓药,于是问他:“这药是给谁的?”

    宁沉闷不做声地把药包好,隔空一丢掉入谢攸怀中。

    谢攸看看宁沉,又看看自己怀中的药,近乎难以置信地问:“这药是给我的?”

    宁沉一扬下颌,面上傲娇中带着些许得意,眼里还透着丝狡黠的笑意。

    谢攸将药包拆开,他分辨不出这些药是治什么的,手指划拉几下,还是一头雾水。

    思来想去,他试探地问:“壮阳药?”

    宁沉眼里笑意蔓延,朝谢攸努嘴,歪着头朝他笑。

    他以前被宁沉这样折腾过,现如今自然是往那方面想,谢攸沉着脸看了一会儿药,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说我要吃这药?”

    他思来想去,兴许是方才宁沉碰了他的腿以为他没反应,这么一思忖就有道理了。

    谢攸侧身挡在药斗前,他离宁沉很近,压低了声音替自己辩解:“你没碰到我腿根,都没摸到怎么就说我不行了呢?”

    声音虽压得低,可气势倒足,他把药摔在柜台上,愤愤道:“你给我我也不喝!”

    宁沉慢条斯理地又将药给包了起来,手指细长,动作极快地又将药包好,他拍在谢攸胸口,笑盈盈地说:“你这些日子太过劳累,恐怕身子虚了,给你开些药补补,这都是为你好。”

    好不容易找到个能捉弄谢攸的法子,自然要多用用。

    眼见着谢攸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原想从谢攸手下钻出去,刚要弯腰,谢攸一把揽了他的腰。

    他附在宁沉耳边,一字一顿道:“好,你既然将这药给我了,我今夜回去好好喝,细细地喝,若是喝了浑身燥热难以宣泄,还请宁公子帮帮我。”

    宁沉眼睫微动,忍笑道:“好啊,那侯爷回去可一定要喝啊!”

    声音拖得很长,平白生出一股欠揍的意思。

    谢攸冷笑一声,正要抬手,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谢攸不悦地回头,看见何遥和宝才正提着食盒站在堂中,何遥手指哆嗦地指着他们,颤声问:“你,你们在做什么?”

    这何遥总是吵人好事,谢攸烦他得紧,宁沉趁这个时间从他的禁锢中钻出来,不紧不慢地拍拍自己的衣裳,“圆圆,用膳了。”

    圆圆从一旁的柜上跳到他怀中,宁沉抱着他擦着谢攸的肩走过去,俯身拿起碗筷要用膳。

    谢攸也跟着走过去,他就懒洋洋地轰人,“侯爷,这里可没有你的膳食。”

    谢攸倒是不在乎,他也跟着坐下,手支在矮几上,缓声道:“我叫酒楼送膳了,兴许就要到了。”

    说话间,酒楼的小二刚巧来送膳了,他麻利地将膳食摆好,热情地道:“客官慢用。”

    热气腾腾的菜布满了桌,这酒楼的菜是宁沉几人最爱吃的,如今刚刚启板,前去用膳的人太多,何遥见人多就没去,没想到侯爷买到了。

    圆圆已经没出息地往那里凑,谢攸笑着道:“一起吃?”

    宁沉没能硬气起来,因为何遥和宝才已经开始动筷,加之这菜真的很合他的胃口,宁沉给自己安慰了一番,抬起筷子夹了个狮子头。

    几人都吃得很香,满桌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宁沉站起身,带着几人朝谢攸挥挥手,“我们回客栈了,侯爷自便。”

    临了还加上一句,“侯爷记得吃我给你开的药。”

    谢攸原想跟上他们,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回柜台把那药拿走,到外堂给药童看。

    药童翻着药看过,思索道:“虽然我学艺不精,但这安神药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谢攸差点气笑,咬牙问:“安神药?”

    第59章

    药童笃定地点头:“这是安神药,不会有错。”

    有很长时间,谢攸的视线都停留在那包药上,他不紧不慢地将药包好,和药童道过谢,拿着药出门去了。

    宁沉嘴上说着不在乎,实际上时时念着他,知道他这几日睡不好,特意给他抓了药。

    虽然还捉弄了他一回,但也无伤大雅,左右是为他好。

    谢攸回了衙门,吩咐下人去煎药,转道去了书房。

    随从敲门进来,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压低声音道:“圣上密信。”

    谢攸的第一反应是,圣上又要催他回京了。

    他接过那信,不太情愿地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将信丢回桌几上。

    圣上果然在催他回京,先夸他这次处理得好,再引出过不久就是皇后生辰,再不济也该回去给姑母庆生。

    许是怕他玩心起,在雍州待久了就不肯回京,言语间多是劝说。

    谢攸也不是不想回,只是他现在若是要回京,宁沉定然不肯和他一起。

    一想到他回京来回要月余,到时两人相隔千里,宁沉若是要找他可如何是好。

    谢攸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一篇拒绝的信,字里行间都写着他不愿回。

    但他拒绝也拒绝得体贴,言语间卖了一波惨,说他在北疆累极,又连着遇上雍州城的时疫,操劳过多身体过负,这几日正在喝药,希望等身体好些再动身。

    圣上近来心情好,必不会同他计较,他也不算欺君,毕竟他今日确实也要喝药。

    先把当下给瞒过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左右不过多传几道旨,到时他再想法子罢了。

    谢攸将信折好递给一旁的下属,再喝过安神药,瞧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去了客栈。

    客栈夜里人少,谢攸一路走上楼,除去前头掌柜的都没见到什么人。

    推门时,宁沉正窝在榻上和圆圆挤成一团,他大抵是知道谢攸会来,所以没有插门栓。

    他推门的动静让榻上的圆圆惊得跳起,转到榻边探出头警惕地看着他。

    宁沉还愣愣地趴着,他只穿了一层白色里衣,长发披散落在榻间,腰臀微压,白嫩的脚心正对着谢攸,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局促地缩了缩脚。

    宁沉在榻上转了个身,因为方才闹了一通,里衣被他折腾得乱糟糟的,发丝沾在脸侧,他跪坐在榻上,无辜地仰头看着谢攸。

    他脸上熏起红,吐息也有些热,显得他那身衣裳有些单薄,白皙的颈露在外头,谢攸一看就牙疼。

    他快步走过去,榻边的圆圆兴许是记起他们以前一起睡过,不像白日里那样躲着谢攸,倒是不计前嫌地往他身上跳。

    谢攸伸手兜住那圆润的猫,手顺着抚它的毛,怀中的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宁沉看似不太满意地瞥了一眼圆圆,可那是圆圆先凑上去的,他总不能把圆圆抢过来。

    宁沉幽怨的样子格外喜人,谢攸掂量着手上的猫,举着它给宁沉看,“圆圆是不是胖了些?”

    提起圆圆,宁沉倒是不那么抗拒了,他抿唇很傲娇地笑了下,要是他也有尾巴,只怕是要和圆圆一样高高翘起。

    宁沉抬起下颌,咬字加重,“圆圆可是足足重了三斤呢。”

    这样子像是在求夸,谢攸看得心里跟着酥了,俯身摸了一下他的头,沉声说:“你很厉害。”

    宁沉被他突如其来的触碰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一会儿才想要躲,他蹙眉道:“你别总这样碰我,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你这是登徒子的行径。”

    他总要强调他们不是夫妻,明明谢攸根本没有承认过此事,也没有同意和离。

    谢攸挑眉,低沉清朗的嗓音贴着宁沉的耳朵,含着暧昧的热,“我也不想,但你今日给我开了药,才将喝下去,身子竟有些热。”

    他吐息也很热,宁沉半边耳朵酥麻,谢攸嗓音带着股勾人的哑,“我迫不得已,只能来找你。”

    宁沉僵着身子,耳根通红,总觉得喝了药的不是谢攸反而是自己,不然为何只穿着里衣却出了一身的汗呢。

    他手心湿热,想动一下离开谢攸的桎梏,但身子像是被谁给定住了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攸犯浑,自己却怎么也走不掉。

    两人中间隔着个圆圆,圆圆瞧他俩神情不对,仰着脑袋用尾巴给宁沉扇风,他尾巴一翘一翘,一小股凉风顺过宁沉脸上,这么微末的风也无济于事。

    宁沉疑心自己是不是犯了温病,他下意识伸手去探自己的脉,没探出自己病了。

    谢攸眼尖地瞧见了,眉梢扬起,“把出什么了?”

    宁沉凶他:“能把出什么?充实有力,来去皆盛,我最健康不过了。”

    他眼睛圆溜,下颌清瘦,谢攸笑道:“宁大夫瘦成这样,说自己健康,怕是没什么说服力。”

    其实宁沉已经养胖了很多了,但是在谢攸眼里就总觉得不够。

    他说着就伸出手,手腕搭在圆圆肚子上,他手腕很粗,常年习武的手有些粗糙,五指修长,不像宁沉那样白,是很健康的麦色,扑面而来的雄性气息包裹了宁沉。

    宁沉以前一直觉得谢攸那双眼睛生错了,他平日性子冷冽,那双桃花眼从不带笑,每每冷着脸训人,把那双好看的眼都淬上了冰。

    可如今却不一样,谢攸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定定地看着他,黑眸也似含情,眼尾上扬,眸中含笑,眼里都带着纵容的意味。

    宁沉无故有些紧张,他吞了下口水,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谢攸带着走了,探出手指去摸他的脉。

    谢攸的脉象比他有力很多,虽然最近他劳累过度,脉象也还是比宁沉好很多。

    谢攸似笑非笑地看他:“宁大夫把出什么了?”

    宁沉不服气,所以开口吓唬他,“没救了,你阳气亏虚,吃多少补药都救不回来。”

    谢攸抬手摸着下颌,似有疑惑,“不对啊,宁大夫,今日我才喝过你给的补药,如今浑身燥热,怎么会亏虚呢?”

    宁沉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煞有其事地道:“补药只能补一时,不过是透支你罢了,喝一次亏一次,你完了。”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谢攸,眼里的坏笑都收不住,笑着笑着,那笑变了味。

    他紧张无措地伸手推自己肩上的人,结结巴巴地呵斥他:“做什么?说不过我就耍流氓?”

    谢攸靠着他的肩,吐息灼热:“宁大夫怕是忘了给我抓过什么药了,即便是补一次亏一次,这次的也已经喝进肚里了。”

    他侧过脸,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宁沉耳侧,“宁大夫教教我,喝了催情药该如何解?”

    宁沉又慌又急,好不容易推开谢攸,连滚带爬地跑到角落里缩着,开口指责谢攸:“你血口喷人,我给你抓的分明是安神药,怎么可能会这样,别装!”

    谢攸站直身子,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他声音低低的,“你这样改口,我该不该信你呢?”

    侯爷会耍无赖,宁沉头一回意识到这件事,他缩在床脚,半天也才憋出一句,“你…胡说!”

    圆圆显然不太明白他们先前还凑在一起,怎么一转身可隔了这么远,它站在原地,没有一分犹豫,果断选了宁沉。

    它翘着尾巴也走到床脚坐着,天色已晚,它已经有些困了。

    宁沉哪能想到谢攸会这样捉弄他,平日的小聪明到这时全都不做数了,他惯会缠人,所以这回被别人缠上,头一回不知如何应对。

    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他们分别以后再见,谢攸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对他冷眼相待,现在怎么赶也赶不走。

    宁沉埋在榻边,有些苦恼地看着谢攸,他心里给谢攸设了几道障碍,但谢攸每次都能从障碍中破开,每次都要让他丢盔弃甲。

    若是次数多了,他会不会就在谢攸的的糖衣下又一次沦陷,这实在太没出息了。

    他其实隐隐能感觉到,他对谢攸一直下不了狠心拒绝,除去那次鼓起勇气说要和离,他从来没有哪次能真的拒绝谢攸。

    宁沉手捏着自己衣裳,那块衣裳被他抓皱了,谢攸压着眼看他,轻声问:“怎么了?”

    刚才还肯说笑,怎么现在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宁沉眼睛无措地转了几下,仰着眼看谢攸,他的眼睛很干净,是没有被任何杂质污染的干净,里面没有算计和精明,只有天真的纯净。

    他看着谢攸,发愁一样问他:“侯爷,你以前对我那么坏,怎么突然就想要对我好了呢?”

    他问完就很快低下头,睫毛扑闪,不怎么确定地说:“是不是觉得,一个小玩意儿想要和离,落了你的面子,所以你想把他抓回来。”

    他把自己剖开了,明白地告诉谢攸:“我都和你说过,若是觉得落了面子,大可以说是你休妻,而不是和离。”

    宁沉飞快地瞥了眼谢攸,见他面无表情,有些发怵,但还是继续说:“你这样玩我,对你没有任何损失,但是,我真的很怕。”

    他不知道谢攸到底是不是想要玩弄他,毕竟他无法揣测谢攸的想法,他只是怕自己心软又信了谢攸。

    诚然,谢攸现在对他很好,可他们这样的人,一时新鲜能抵多久,这时候说心悦他,改日就去心悦别人了。

    他在榻上挪了几步,一直挪到谢攸身前,苦着脸说:“侯爷若只是想玩玩,那不如和我说实话,我可以陪你玩,只要以后腻了的时候,放我一条生路就好。”

    他算得明白,分明是和谢攸做交易,脸上却带着种单纯的茫然,若谢攸真是什么玩弄人心的纨绔,听了他这样的话,恐怕真的要起邪念,把他弄脏弄碎。

    谢攸很轻地叹了一声,他弯下腰和宁沉平视,带着些许疑问:“你真这样想?”

    宁沉看着他,很久才点了一下头,很轻微的幅度。

    他缩了缩脖子,仿佛怕谢攸发难一样,又继续道:“侯爷若真的只是图一时新鲜,那我可以不和离,等你腻了,给我一封休书就好。”

    他内心留了一块地方给谢攸,那是他唯一拥有的,带着满满真心的自己。

    那地方容不下一丝欺骗和杂质,他宁愿陪谢攸做一场戏,也不可能让一个心里没装着他的人进去。

    他要的是谢攸的真心,一点假都不能掺。

    谢攸仿佛看破了一直一来他无法触及到的宁沉的内心,他并没有被宁沉这番话吓退。

    他知道了,这是宁沉释放的,他唯一的机会,一个真正能追回宁沉的机会。

    谢攸手心朝上,温声说:“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但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你看见,我对你,是想要白头偕老的,不是一时冲动。”

    第60章

    他将手摊开了放在宁沉面前,喉结滚动,似紧张地问:“你愿不愿意,再信我一回?”

    宁沉眼睫下压,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因为谢攸几句话就想给他一次机会。

    他警惕得像受过伤的小兽,因为一次踩坑,以后就只愿龟缩在自己的地盘,再也不愿踏出去一步。

    宁沉五指无意识蜷了下,他下意识逃避,“要不还是和离吧。”话里也带着退缩的意思,“你也不是非我不可,你这样的人,全京城的人都随你挑,何必在我这棵树上吊死呢?”

    他放在膝上的手被谢攸捉了去,谢攸粗糙的大掌包着他的手,手心带了层薄汗,谢攸双手握着宁沉,笃定道:“就是非你不可。”

    宁沉别扭地偏开头,他嘀咕道:“随你。”

    说罢,他挣开谢攸的手要往榻里躲,谢攸又抓住了他的手腕,好不容易能得了说话的机会,自然要说个明白,他追问道:“那我们,先不和离了?”

    宁沉胡乱点头,看他还想跑,谢攸又继续问:“以后你回了青城山,我该如何来见你?”

    宁沉没想到他是真的得寸进尺,他不想事事依着谢攸,只能敷衍回他:“到时再说吧。”

    “不好。”谢攸谨慎道,“你若是自己回了青城山就再也不出来了,那我该怎么办?”

    他死缠烂打,宁沉被他缠得烦,最后只能说:“我每月都会下山,我……”

    谢攸打断了他,“一月才能见一次吗?”

    他那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宁沉,眼神清亮,眼中不带笑意,虽说是和宁沉商量,但就是寸步不让。

    宁沉稍稍愣了下,嘟囔道:“那你要如何?”

    谢攸就说:“我和你一起回山。”

    宁沉:“……”

    先不说谢攸还有事务要做,一个侯爷整个跟着他喂鸡喂鸭,那算什么。

    宁沉不肯让他这样,于是给他选了另一条路,“每七日见一次吧。”

    他无辜地看着谢攸,眼中泛着雾,他知道这样示弱谢攸一定受不住,果然,谢攸避开他的视线,大手蒙住了他的眼。

    在这种事情上,谢攸一定是不肯退让他,他捂着宁沉的眼继续商讨:“我在雍州人生地不熟,除了府衙都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过段时间差役都回来当值,就更没有我的地盘了。”

    仗着宁沉看不见,他脸上面无表情,说出的都是示弱的话:“宁公子可否收留收留我?”

    宁沉心乱极了,他对谢攸一向是没办法的,以前是现在也是,被逼到这个份上,宁沉蹙眉思索,想了想说:“不然,还是和离吧。”

    掌心下的眼睛提溜转着,睫毛扑闪着谢攸的掌心,谢攸“倏”地收回手,见好就收道:“那就七日,七日也可以。”

    仿佛很好说话一样,他弯腰看着宁沉,唯恐他食言一样说:“你先给我解药。”

    宁沉怔然,“这还未定呢……”

    其实也就是这几日了,今日药铺的病人就少了很多,师父说“逐邪贵早”,急症急攻下,已经用不到他们什么了。

    留在城内不过是图个安慰,若是明日人也这样少,他们也该预备上山了。

    山上只有师父一人,到底还是不放心。

    想到这,宁沉自怀中摸出药,数着倒了四颗给谢攸,又宝贵地把药收起来了。

    谢攸不满地掂量几下,觉得这四颗数量实在少,只是如今也不好再去要,毕竟要到这四颗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分完药,宁沉总算能从谢攸的魔爪中脱身,他拉起被褥盖着自己,灰扑扑的被褥覆在他身上如落难的仙子,白皙的脸压在那被角上,说话时脸颊的肉一鼓一鼓,“侯爷回吧,我要睡了。”

    谢攸平白生出些热来,心想宁沉的安神药用处不大,不然为何他没有丝毫困意,反而越来越清醒了。

    谢攸若有所思道:“你抓的药,当真是安神药?”

    宁沉抵着被角点头,他身后的圆圆蹭着他的腰擦过,毛茸茸的毛擦着药,无端带出一股痒意,宁沉忍着笑拍了下圆圆的脑袋,笑道:“圆圆,你又闹!”

    笑完发现一道视线盯得他发毛,宁沉拘谨地将被褥往上提,把半张脸都遮严实了,只露出双眼睛看着谢攸问:“怎么了?”

    谢攸冷不丁道:“你的腰……”

    宁沉睁圆了眼,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他认真地盯着谢攸的唇想知道他要说什么,谁知谢攸只是用手抵唇,轻声道:“无事,你睡吧。”

    宁沉一头雾水地躺下,榻边的谢攸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宁沉觉得有些怪,躺在榻上想了许久,在谢攸要出门时开口道:“你以后……”

    谢攸停步,他转身扫到榻上,宁沉身上的被褥落到了腰间,他双手抓着被角,仰着白净的脸看着谢攸,似苦恼地说:“以后能不能不要总对我动手动脚。”

    已经说好不和离,但也没到可以随意触碰的地步,他不希望谢攸这样几次好不在乎地摸他碰他。

    谢攸眸中淡然,眼尾不太高兴地下压,这才说:“好。”

    门轻轻地关上了,宁沉躺回榻上,圆圆钻进被褥里趴着,爪子碰着宁沉的手肘,眼睛都已经闭上,宁沉抱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了。

    圆圆眼睛露出一条缝,宁沉抱着他小声嘀咕:“圆圆,你说我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好哄了啊?”

    他苦恼地埋进圆圆肚子里,软软的毛戳着他的脸,宁沉哭丧着脸:“我后悔了,我就该拿鸡毛掸子把谢攸赶出去,而不是和他诉苦。”

    宁沉干哭了几声,在圆圆肚子上蹭了几下,苦着脸说:“我怎么就这样答应他了呢?还把解药都给出去了,我怎么这么不值钱啊……”

    要睡的圆圆被他折腾了一通,彻底没了睡意,猫眼睛含着怨气地盯着他,宁沉低头贴了贴他的脑袋,圆圆转怨为乐,抬着脑袋也回蹭一下他。

    宁沉直愣愣地盯着圆圆,被吵醒也只发了一小会儿脾气,很快就忘了干净。

    他幽幽叹道:“我好像知道侯爷为何总说我们像了,这脾气都这么像,记吃不记打。”

    圆圆哪里知道自己也被说了,见他不再折腾自己,从他手中蹦出去,躺下继续睡了。

    宁沉捂着脸缩在被褥中,脸有些烫,脑中的回忆不断往外跳,谢攸说了保证的话,可他还是不大相信。

    他以前也这样,儿时宁玉带他去世家公子们的茶会,宁沉乖巧地跟着宁玉后面,他听见公子哥们夸他生得好,和他娘一个样。

    当时他真的以为是在夸他,还很高兴地朝宁玉笑。

    后来也是他听见的,夸他生得好的那公子哥笑他,“和他娘一路货色,长大了指不定要去勾引人,他这样的小白脸,活脱脱一个兔儿爷。”

    宁沉脸色唰白,自那以后,他再也没信过那公子哥的话。

    时间久远,宁沉已经记不得那公子哥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但当时的窘迫和屈辱,他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吃过亏的,不能再栽一回了。

    宁沉低声说:“等他腻了就好。”

    谢攸一时新鲜,现在肯花心思讨好他,改日也会花心思对别人好。

    只要不被他迷惑,等谢攸抛弃他那一天,他一定不会伤心。

    月光如绸,透过轩窗在地上落下点点昏黄,宁沉抬手去摸,没摸到月光,纤长的五指将地上的光亮打散,他端详着自己的手,心想,下次必不会给谢攸牵。

    太阳初升,云雾消散,又是一个大晴天。

    宁沉坐在一楼喝羊汤,雍州的羊汤做得极好,前些日子没来得及熬,今日倒让他赶上了。

    羊汤熬得浓稠,宁沉用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圆圆坐在桌上跟着他一起喝。

    除去羊汤,桌上还有一碟子肉馅饼,他就着吃完了一大块饼,肚中饱了,这才见何遥和宝才姗姗来迟。

    满桌吃得干干净净,何遥翻了个白眼,又让小二再上一份,坐在桌旁和他一起等。

    他拿帕子擦过手,才刚要开口宁沉就捂住了耳朵。

    何遥失笑,抬手怼着宁沉的额头,“你啊,才好些就暴饮暴食,师父让我看着你,说早膳不宜吃太多,你听到肚子里去了?”

    分明他自己也背着师父多吃,宁沉拿他没办法,忍气吞声听完他骂,敷衍地低头看着桌。

    膳食很快送上桌,宁沉眼见着又想吃,手伸出去就被何遥一掌拍开,他捂着发红的手嘀咕几句,眼不见心不烦,抱着圆圆往外跑,“我先去药铺,你们来药铺找我就好。”

    才跑出客栈,抬眼就看身着一身墨色华服的谢攸,那衣裳绣了金线,针脚细致,许是从京中带来的衣裳。

    他这身衣裳趁得他长身玉立身姿卓然,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宁沉慢吞吞走过去,打量着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的他,迟疑道:“你今日,可是有什么要事?”

    谢攸眸眼温和,“没有,只是来接你去药铺。”

    去药铺需得穿这样的衣裳?宁沉摸不准,索性不再问。

    这身衣裳谢攸穿得确实好看,只是腰间玉带缀着朵橘色的毛球有些不太搭。

    宁沉顺着瞧了几眼,怀中的圆圆也不住伸爪去勾,谢攸若有所思地伸手捏住圆圆的爪子,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宁沉:“它似乎格外喜欢我腰间的饰品。”

    这不伦不类的毛球都不像饰品,宁沉多瞧了几眼,挡住跃跃欲试想去抢的圆圆,就听谢攸说:“你再给我一颗解药,我和你换这毛球如何?”

    “什么解药?”人未到声先到,何遥大大咧咧地勾着宁沉的肩,打谢攸腰间一扫,笑了:“确实是圆圆喜欢的东西。”

    “但你们在说什么解药?”何遥眯起眼,似乎想到什么不对,突然伸手抓住了宁沉衣领,他咬牙切齿,“宁沉,告诉我,什么解药?”

    “你是不是把上山的解药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