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宁沉泄了力般跌坐在地上,他试图抓住最后一点微妙的希望,颤声问:“明晚是吗?”
他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叹息,谢攸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顺手将他方才跑乱的发理顺,手缠在他的发丝上不动了。
他可能想摸摸宁沉的脸,可最后却没有去碰他。
宁沉双眼空洞地看着谢攸的衣角,猜到了他要说的答案,难受地闭上眼睛。
他睫毛湿润,结成了一缕又一缕,哽着声音问:“明日一早?”
谢攸“嗯”了一声,手里拿着帕子想给他擦泪,宁沉扭头:“我没哭。”
说着没哭,可现在声音都带着泣声,就是没哭也快哭了。
他低头不给谢攸看,一动不动就开始走神。
他心想老天对他真是一点都不肯怜惜,连一夜都不肯留给他。
明日是除夕,他预备好要和谢攸一起守岁的。
巨大的悲伤笼罩了他,他喃喃地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谢攸:“若是你这一去,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不会。”谢攸肯定地告诉他,“我曾在北疆待过一年,对那地方很熟悉,我会平安回来见你的。”
宁沉好似没了知觉,魂魄离体般游荡着,他跌落至一片虚空,满地的雾气遮掩了方向,他小心再小心地向前一步,可一脚迈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恍惚间他听见谢攸厉声道:“松手!”
宁沉“啪”一下松开双手。
手指颤抖地屈着,玉佩的碎渣和碎块沾着血握在手心,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手心汗液和血液融合,宁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很疼。
他无意识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攥着手,把手攥疼了也没察觉。
宁沉懵懵地抬头,看见谢攸唇角绷直,眉头紧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手。
他以为谢攸要教训他的,可谢攸只是矮身靠近了他的手,问他:“疼不疼?”
宁沉眼眶泛红,点头说:“疼。”
身后是花团锦簇,这几日阳光好了,花也开得艳,这满院的春色都略过眼,手心的红格外刺眼。
谢攸捧着宁沉的手,怕他摔了碎了一样,双手捧着他,心想若是宁沉能变成一朵花,这样就能放在怀中陪着他走了。
手心的碎片被仔细清理好,宁沉手上的伤口不多,但是有些深,满手脏污洗净,伤口处泛了白,还往外冒着血。
药膏才抹上去,宁沉手也跟着抖,他咬着唇忍疼,谢攸让他靠着自己,比他还担心他的伤口一样,哄了不知多少好话。
才将他的手包好,谢攸磨着他的手指,极心疼地说:“若是难受,你就是在我手上划几刀也好,何故委屈了自己。”
宁沉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声音也低低的,“我不知道。”
他没想伤谢攸,也不知道怎么会自己把自己伤了。
伤口包好了,药膏冰冰凉地覆在伤口处,只剩下一点细微的疼痛,宁沉回头看着谢攸,不舍地往他怀里钻,一边钻一边耍脾气地说:“你能不能别走?”
他贴谢攸贴得很近,恨不得化成水一样盖满他的全身,他声音发哽:“我才认识你不过三月,四季都才满一季,你这一走,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问谢攸,如果知道宁沉很快会死,是要去北疆还是留下来陪他。
宁沉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他只想要谢攸陪着他。
可话到嘴边几次都没说出口,谢攸和他不一样,谢攸有他想做的事,有他还未施展的抱负。
他不想要谢攸为难。
他的痛苦不知从何而来,谢攸拍着他的背,温声细语,“怎么会,若是顺利,我再过几月就能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你的生辰。”
他想了很多话哄宁沉,可最后只说:“我一定回来寻你。”
手被宁沉攥紧,因为用力太大,宁沉的手心又冒了血,血液快要浸透纱布,谢攸叫了他一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无奈道:“怎么总忘记自己有伤。”
宁沉木木地盯着自己手心,连珠炮一样问:“若是你回不来呢?若是你回来也寻不到我呢?若是错过了我的生辰呢?”
他难得将谢攸问得哑口无言,谢攸低头,额头抵着额头,宁沉不情愿地闭眼,谢攸蹭着他的鼻尖说:“我向你保证。”
距离太近,以至于宁沉眼里的哀伤藏不住,才一眨眼泪珠就往下滚,宁沉嘟囔说:“为什么总要打仗,为什么就非你去,你也才不过弱冠,大夏就没有其他人了么?”
嘴唇被食指抵住,谢攸低语道:“不说这话,朝中武将有的镇守边关走不开,剩下的几个也被指派去了别的地方,北疆我比较熟悉,再没有比我合适的人选了。”
宁沉知他留不住谢攸,他也不希望谢攸被他绊住脚,如果只因为娶了他以后就只能困于京城,宁沉不想这样。
他这身体不好,不必去拖累了谢攸。
宁沉垂眸,手环住谢攸的腰,脑袋往后仰些,好似要将谢攸牢牢记在心间,他手指描摹着谢攸的脸,从额头到嘴唇。
他捧着谢攸的脸,问他:“北疆好吗?”
谢攸说,“北疆很好,但大漠容易起沙,你去了只怕是找不到路。”
“你能找到吗?”宁沉问他。
“能。”谢攸回答说。
宁沉勾了勾唇,“若是你回来了,以后就带我北疆去吧,我不想留在京中了。”
他忘了自己的身子不适合这样奔波,可谢攸还是说了好。
下午的侯府忙碌极了,最忙的当属宁沉,忙前忙后收拾了许多东西要给他路上带去。
他刚开始收就被谢攸拦了,谢攸解释说,“带不走那么多,收拾几身衣裳就好。”
虽这么说,宁沉还是不想假手于人,自顾自收拾了一个大包裹。
即便知道这些东西谢攸带不走,他也想要找点事做做,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止不住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膳房的锅就没停过火,谢攸这一去路途遥远,又是赶路,吃的自然只考虑到存放问题,所以烙了很多张大饼。
这饼子是宁沉从前吃过的,放几天会很硬很干,味同嚼蜡,还废牙。
越是到这个时候宁沉越不敢见谢攸,他收拾完包裹又跑去了膳房,守在锅边看着烙饼。
原先他还想想动手也烙几个,可他记起以前谢攸说他做的菜很难吃,斟酌过后还是收回了手,他不想谢攸在路上还会吃到他做的很难吃的饼。
守到晚膳时,谢攸亲自来了膳房叫他。
两人相顾无言地用过膳,宁沉起身又要回膳房,腰上传来一道阻力,他往后一跌,跌坐在谢攸怀中。
他今日待了好久的膳房,身上粘上了油烟味,必然是不好闻的。
宁沉自己闻了闻衣袖就要站起身,腰间的手臂如铁臂一样箍着他不准他动,谢攸将下颌靠在他肩头,“我明日就要走,你不多陪陪我,总要去膳房做什么?”
宁沉垂着头,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想哭,如果可以,他也想陪着谢攸度过这最后一晚,可是他一见了谢攸就控制不住情绪。
他心里有很多阴暗的想法,只怕是说出来会吓到别人。
他不敢和谢攸面对面,想把他留下来陪自己去雍州。
他肩头的骨头有些硌人,谢攸手环着他的腰,叹道:“不知侯府怎么养的你,怎的越养越瘦了。”
这肩头的骨头硌得吓人,宁沉浑身上下没多少肉了,尤其这几日思虑过甚,看着都不大有精神。
谢攸声音沉缓,“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府中大夫每隔十日会来给你把一次脉,不准闹着不让他看。”
说罢,他自己承认说:“前几日我让人查了何遥给你开的药。”
宁沉心瞬间提起,脸色唰地白了,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谢攸已经知晓了他的病,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让他留下来。
可只是一霎,他打翻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如若谢攸已经知道,他说话就不会这么平和。
说不清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他瞒得这么好,连谢攸都瞒过了。
他怕被谢攸看出自己的不对劲,尽量调节好自己让自己脸色不那么难看。
也是巧,他方才是背对着谢攸的,谢攸没看出那一瞬间他发白的脸。
他久久不回话,谢攸等不及了,自己转身和宁沉面对面,宁沉站着,谢攸坐着。
谢攸仰头,解释说:“查你的药是怕你乱吃,但我查过了,那药就是寻常的补药,没什么大问题。”
“你若是不愿意让府中的大夫给你开药,至少也让他给你把脉,要让我知道你还安好。”
宁沉愣愣地点头,他强颜欢笑,说好。
当天晚上,两人就这样抱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头一回是谢攸说的多,宁沉说得少。
他怕宁沉照顾不好自己,将侯府上下说了个遍,让宁沉遇到事情就去找管事,最后说:“我在你身边安排了几个守卫,你出侯府他们就会跟着你,不会打搅你,只是保护你。”
宁沉只顾着点头了,谢攸说了什么都听不清,只记得谢攸说:“等我回来。”
一夜没睡,第二日一早宁沉却还是很精神,他跟着谢攸出府,一直送到城门。
城门外已经缀了长长的一队人马,体己话已经说过很多了,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间找不到话说。
后头的侍从催促道:“侯爷,该出发了。”
谢攸就看向宁沉,他怕宁沉哭,所以手贴着宁沉的眼角,手指原先是干的,没贴一会儿就变湿了。
这几日宁沉总哭,每次他一哭,谢攸也跟着泛酸,他揉了揉指腹,余光看着身后等候的队伍,说:“我走了。”
宁沉突然往前冲了一步抱住他,踮脚勾着他的脖颈让他低下头,仰头贴着他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是一个不带任何其他意味的吻,宁沉贴着他的唇,嘴唇颤抖着吻他。
这吻里带着咸咸的泪水,松开他的时候,宁沉说:“我等你。”
他很少会当着外人的面这样亲热,因为他会觉得不好意思,可如今他实在不舍,什么东西都抛之脑后了,只记得要最后亲近一下谢攸。
只吻了一下,他埋在谢攸胸口,哀求一样,“你再抱抱我。”
谢攸伸手环住他,宁沉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是要把对方揉碎的怀抱。
是宁沉先松手的,他偏头不给谢攸看,只说:“你走吧。”
谢攸用帕子擦他的泪,含着轻哄,“不哭了。”
等他不那么哭了,谢攸一咬牙说:““我走了。”
先前还催着他上马,可谢攸一转身他又追了上去,一直追到马侧,等谢攸翻身上了马,他连忙将手伸过去,手缠在他身上不肯松。
谢攸弯腰,轻声说,“快松手,你忘了上次在马上差点被伤了?离远些。”
宁沉盯着自己的脚不肯挪步,谢攸朝一旁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上前拉他,劝道:“公子回吧,要误了时辰了。”
泛白的指节将谢攸的衣角都扯皱了,一根根不舍地松开了。
宁沉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攸的马离他越来越远,很想追上去和谢攸一起走,可他不能。
谢攸坐在马上回头看他,只对视了一眼,宁沉仓促转身不敢看他,直到那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一个黑点他才敢转身去看。
没多久,他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宁沉。”
宁沉不想动,也不想去管到底在谁在叫他,后来有人站在他面前,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是何遥。
何遥深吸一口气,说:“侯爷让人来告诉我了,说他要去北疆,让我照顾你。”
说着,他悄声道:“他给了我百两银子,这样一来,我们去雍州的路费就有了。”
可他说了这么多话,宁沉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只愣愣地望着车队行远的方向。
他自言自语,“何遥,我想留在这里等侯爷回来。”
何遥惊了,伸手猛晃他:“你清醒点,你这病拖不了这么久。”
说什么来什么,可能是吸了灰,宁沉突然闷咳几声,他蹲在地上,手捏成了拳。
何遥看出不对,强硬地掰开他的手,宁沉挣了几下,但他刚刚才咳过,没什么力气,只能无力地摊开手心。
何遥瞪大了眼,他看见宁沉手心里的血丝,他竟咳血了。
第42章
宝才原先还离得远,不想打扰了公子和侯爷,后来又见到了何遥,只能安静地在一旁守着。
这会儿见状不对,忙跑过来扶宁沉,结果人才跑过来就看见了宁沉手心的血丝,惊得“呀”了一声。
他刚想问话,原先还有气无力的宁沉不知哪来的力气,直冲过去扑倒了他。
两人倒在地上,宁沉伸手比了个“嘘”的动作。
他还记得谢攸安排了侍卫跟着他,这会儿谢攸还没走远,他怕被谢攸知道。
何遥眉头都要拧成了一股绳,他只觉得宁沉这样的人实在是世间罕见,命都要没了还想着谢攸。
这人都病成这样了,何遥也不好说重话,拉着宁沉让他起来。
怕宁沉摔了,何遥让宁沉靠着他,大半个身子都被压着,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拿了帕子给他擦手。
宝才在一旁给宁沉的衣裳拍灰,他今天的衣裳是桃色的,沾了灰拍不掉,留了一大块灰印子。
宁沉随手一拍:“不用管,脏了就脏了,回府再换。”
实在擦不干净,宝才收手,看何遥有些支不住宁沉,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稍许让他靠着自己,说:“公子,站不住就回马车吧。”
宁沉应声,跟着他的步子要往马车走,突然被何遥伸手拦了,何遥一脸愤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我一定要带你走。”
宁沉还没做反应,宝才先急了:“你……”
第二次被宁沉捂嘴,宝才欲言又止,虽然很焦急,但还是住了嘴。
何遥表情不爽,手往下一滑把了宁沉的脉,眉头越皱越紧,“这才几日,怎么就这样严重了?”
这个点城门已经开了,来往的路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面前有一架马车经过,掀起大片尘土。
何遥闪身挡了,但那尘土还是被宁沉吸进去了些,宁沉被呛得闷咳一声,恹恹地说:“上马车再说吧,这儿风好大。”
他是完全拿捏了何遥,何遥虽不满,也还是骂骂咧咧地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宁沉是个惯会装模作样的人,方才还答应了何遥,一上马车就不认人了,装死一样靠在宝才肩上不说话。
何遥气得拍桌,怒气冲冲地告知宁沉:“明日,明日我就带你走。”
他声音太大,宁沉无辜地捂着耳朵,“不是七日吗?这还没到呢。”
何遥没好气地瞪他,“侯爷都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和他一起守岁,他人都不在守什么守?”
宁沉被他骂得话都不敢说,楚楚可怜地看着何遥,“再过一日吧,宽限我一天。”
他俩打哑谜,宝才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又问:“公子要去哪儿?”
何遥和宁沉对视一眼,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了。
宝才失神了一瞬,眼睛瞪大了看看宁沉,问:“公子,那你去雍州可要带上我?”
他很是期盼地看着宁沉,宁沉垂眸,抿着唇有些为难地说:“我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来,你又是侯府的人,我恐怕带不走你。”
他这么说,宝才张了张口想反驳,可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又吞回去了。
他也想到了,他的身契还在侯府,私自跟宁沉走了,只怕要给他惹麻烦。
宁沉已经有够多事情要忙了,他怎么能去添乱。
想是这么想,可心里也冒出酸气,他发觉自己有些难过。
宁沉抬起头,坐直了身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宝才,他很抱歉地说:“宝才,这段日子还请你帮我照顾照顾圆圆。”
他双手紧紧捏着宝才的手,恳求他,“如果我回不来,你告诉侯爷,让他好好对圆圆,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宝才撇开头,很想不理宁沉的,可到头来还是心软了。
宁沉双手带着微凉,手指细长,指节只有一层皮包裹着一样,仿佛一折就要断了。
这样抓着人不放,谁看了还能狠下心拒绝他。
宝才避开他的视线,不情不愿地点头。
马车内有些晃,宁沉刚松了口气,被晃得往后仰,他扑回宝才肩头坐稳,衣袖遮了脸,喃喃道:“谢谢你,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身旁传来一声冷哼,宁沉从手肘间露出半张脸,拖长了声音:“何遥,你不要这般小气,就再给我一天罢。”
他惯会说漂亮话,刚刚才和宝才说完,现在又继续和何遥说。
仰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嘴上说的是软话,却得寸进尺地提一个又一个要求,稍不注意就被他套进去了,只能听之任之。
何遥烦燥地瞪着眼,宁沉无知无觉地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何遥,好像他不同意就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半晌,何遥摆手,“这几日记得喝药,我会让小厮去侯府送药,要盯着你喝完才准走。”
宁沉忙不迭点头,嘴甜地说:“何遥,你真好。”
何遥嗤笑一声,脑袋往外头扭,眼不见为净。
中途去了趟药铺,被何遥亲自看着喝完一碗药,宁沉皱着脸含了颗蜜饯。
临走前,何遥叫住了他,问:“你今夜怎么过?”
宁沉愣愣地眨眼,竟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何遥加重了语气,“今夜守岁。”
宁沉恍惚了一下,他原先期待了很久的守岁,原本要和谢攸一起过的,可到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
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就那样过吧,我一个人也可以的,何况侯府还有那么多人……”
“罢了。”何遥摆摆手走上前,“我陪你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何遥幼时失了双亲,被他师父收养教了医术,后来被赶出山历练,这一来就来了京城。
他只身一人,宁沉也是一个人,倒刚好凑到一起了。
宁沉巴巴地点头,几人又坐回马车。
马车要往侯府回,宁沉突地开口:“我想去玉石店。”
他扭头询问何遥:“可以吗?”
何遥说好。
这几日店铺都关门了,找遍了京城才找到一家,宁沉去的时候正要关门。
他这几日运气总是这么差,宁沉失魂落魄地站在店外,刚要咬咬牙回去,店主看不过去,朝他招手叫他进去。
兜里的银钱都花光买了一块糖白玉,这钱都是宁沉以前在药铺帮工攒的,再零零散散凑一些,这下真是一穷二白了。
他给银两的时候,何遥阴阳怪气,说侯府这么大,竟让他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这是为宁沉鸣不平,所以即便他说得再不好听,宁沉也只能腆着脸装作没听见。
时间急,这玉大部分都是店主做的,紧赶慢赶在入夜前将这玉打成了一个玉牌,宁沉在玉上刻了一个“攸”字。
他昨日把谢攸的玉佩摔碎了,合该还他一个。
宁沉对店主谢了又谢,掏了掏兜,又不好意思地问何遥借了一两银子,算作耽搁了店主时间的赔偿。
何遥又是一通奚落,嫌弃侯府不给宁沉银两花。
宁沉哪敢说话,闷着头任他说,将玉佩接过细心地揣进怀里,何遥没眼看,摇头叹气。
回府时天已经黑了,往年侯府的下人逢年节可以回家,只剩下一些无家可归的下人留在府内,所以今日的侯府有些冷清。
知道宁沉要回,下人早将膳食摆了满桌,前院摆了长桌,上首是宁沉的位置,两侧是下人的位置。
刚回府,下人把圆圆抱了出来,原先想单独让圆圆坐一个位置,圆圆不肯,就要往宁沉怀里钻。
如愿钻进宁沉怀里,圆圆抬头蹭蹭他的手,宁沉摸摸他,心里也暖了稍许。
早在前几日知道谢攸除夕不进宫,谢家就派人来请了几次,谢攸都回绝了。
好在他回绝了,否则没谢攸在,满院子都是不认识的人,宁沉也不好受,就在侯府过就好了。
这个日子热闹得紧,侯府周围住的也都是些达官显贵,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那头的王府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乐声随风刮入宁沉的耳朵,宁沉想扬唇笑笑,没能笑出来。
怀中的圆圆跃跃欲试地想蹿上桌吃肉,被何遥一捏就捏了后颈抱走了。
它在宁沉这里嚣张得紧,去了何遥那里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动不动了。
他还记得以前何遥扎过它的针,怕他得紧。
宝才和几个下人凑一块儿去了,嘻嘻哈哈笑了一通,转头朝宁沉喊:“公子,我们要放鞭炮了,你可别被吓到。”
何遥伸手在宁沉肩上拍了几下,说:“捂耳朵。”
宁沉没捂,他听着爆竹声响,有些炸耳朵,这声音听得宁沉胸腔闷闷的,心跳都仿佛停了,压得心头都不好受。
何遥无奈地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气道:“你啊,没了侯爷就仿佛失了魂。”
手按着宁沉额头,宁沉抬手捏住他的手,凑在他眼前,眼巴巴地问:“何遥,你会治好我的吧,我不想死。”
何遥表情一僵,骂他,“死什么死,这种日子说这样的话做什么。”
可看着宁沉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还是放软了声:“不怕,有我在,你怎么可能会死。”
宁沉好像这才找到了慰藉,干干地笑了笑,他努力压着泪,自言自语说:“我还想见见侯爷呢,我才嫁给他没多久,真不想让他成鳏夫。”
身旁的人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叹道:“会好的。”
满桌珍馐美味,每个人都吃得撑,连圆圆都摊着肚子躺成一条睡在何遥腿上,那叫一个惬意。
这场宴一直到子时,因为喝多了酒,侯府乱做一团,闹哄哄的。
何遥不喝酒,把宁沉送回房后,自己去客房睡了。
宁沉听着外头的喧嚣,躺了一会儿睡不着,翻身起床。
圆圆跟在他后头一路走到了书房,跳上桌案靠着他的手坐下了。
宁沉磨了墨,提笔给谢攸写了一封信,咬着笔头删删改改,写了一整页。
信封上写着:谢攸亲启。
几张废纸被揉到一旁,宁沉将最后一张写得最好的等了风干,小心地把纸折好装进信封。
他珍惜地将信封摸了又摸,连同着玉佩一起装进去。
临睡前,他叫了个侍卫,让他明日一早去尚书府,请赵越出来见他一面。
他相信谢攸,所以连同赵越一样信任,他想把这封信留给谢攸,如若他以后真的回不来了,也好给谢攸一个安慰。
做完这些事,宁沉终于能上榻睡觉。
此时已经过了丑时,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了,零星几颗发亮的星星挂在天上,今日的月亮是半月牙形。
在榻上翻来覆去,昨夜一夜没睡,今夜竟然还是不困,宁沉披上外袍坐在窗边,盯着天上的星星走神。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睡梦中有些冷,宁沉蜷缩着身体,手上突然传来一点拉扯的力道。
宁沉睡眼惺忪,脸上被一团毛蹭蹭,是圆圆站在他桌上把他叫醒了。
在窗边趴久了,一身都冒着寒气,宁沉打了个寒颤,哆嗦着起身跑上榻,在被中捂了好久才回暖。
第二日侍卫跑了趟尚书府,约了赵越今日午膳在满春楼见。
宁沉一早就换好了衣裳,信封揣在怀中,连着看了好几次,一到时间就迫不及待往外跑。
明日就要动身,何遥今日回了药铺收拾包裹,宝才出府去雇个车夫。
进雅间时,赵越已经在里面等了,他悠哉悠哉晃扇子,朝宁沉抛了个媚眼:“谢夫人,才几日不见,想我了?”
他这样子实在不正经,宁沉手心出了汗,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把信封交给他。
可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宁沉深吸一口气,自怀中拿出那封信。
他缓缓道:“赵公子,有件事需得拜托你,我有东西想给侯爷,能否替我转交?”
赵越支着下颌,盈盈笑道:“可以啊,这信送去北疆要过些时日,侯爷应当会给你回信的,到时我叫人送去侯府。”
宁沉却摇头,解释说:“我的意思是,等侯爷从北疆回来再转交给他。”
这倒是奇怪了,赵越坐直了身子,疑惑道:“既然要等他回来,那为何不自己转交?”
宁沉抿唇,把信封捏得紧紧的,不说原因,只问:“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赵越笑了笑,“谢攸临走前嘱咐过我,叫我有什么事都得听你的,你的要求,我岂敢不听?”
他说着就要接信封,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赵府的侍卫匆匆上前,附耳在赵越耳边说了句话。
赵越笑容一顿,蹙眉问:“他今日不是要去祭祖,谁把他放出来了?”
侍卫摇头,赵越脸色阴沉,朝宁沉笑笑:“宁公子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赵越去了很久,久到桌上的菜已经凉透,宁沉等得焦虑,加上明日就要离京,总怕出什么意外。
他心想若是赵越有事要忙,就先把信封交给他,先交出去才安心。
他推开雅间的门,这日子酒楼人多,世家子弟在这儿聚了好几波。
可他推开门却发现,偌大的酒楼一个人都没有,连小二都不见了。
宁沉心里发怵,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这酒楼静得出奇,他一直走到另一头,终于听见了一些声响。
是一声很尖锐的吼声,宁沉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间没能分辨出那是谁说的话。
那声音说:“他算个什么东西。”
另一道声音是赵越的,赵越好声好气地哄:“好么,你这么说也就取悦了你自己,这话拿出去,你看敛雾训不训你。”
宁沉往前迈了一步,下一刻身前出现了一个侍卫,抬手就要拧他的手。
他没来得及躲过,原先谢攸派来跟着他的侍卫突然冒了出来,两个侍卫就这样打成一团。
里头的人厉声问:“谁?”
两边的侍卫打起来了,宁沉这边人少但没落下风,一时间僵持不下。
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人走出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宁沉以前见过的八皇子刘滕,走在后头的是满脸尬意的赵越。
他朝宁沉比了个无奈的表情,用气声问:“你怎么来了?”
宁沉没来得及开口,刘滕斜了赵越一眼,赵越噤声,无奈摊手。
这会儿两边的侍卫都停了手,刘滕冷哼一声,“你们倒是胆子大,皇子侍从都敢打,我若是追责,你们几个脑袋够掉?”
挡在宁沉身前的侍卫低头,不卑不亢道:“殿下,侯爷出征前下过令,属下的任务就是保护宁公子,即便是您要对他出手,我们也是照拦不误。”
刘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冷笑一声,骂道:“狗奴才。”
他说着就要走上前,见那侍卫还不让开,脸色黑了,“让开。”
侍卫不闪不避。
过了好久,宁沉小声说:“我只是来找赵越,一会儿就好,殿下可否行个方便?”
那头的赵越眼睛都快眨翻了朝宁沉使眼色,宁沉只顾着自己的信,没注意到他的暗示。
这会儿宁沉这话一出,赵越脸色一变,连忙上前说:“殿下允我一刻,我和宁沉说几句话。”
刘滕突然冷笑一声,摆了下手。
赵越赶忙上前,刚要拉着宁沉去隔间说话,刘滕阴恻恻开口道:“亏你以为敛雾对你多好,只怕是不知道他娶你是身不由己。”
赵越脚步一顿,“啧”了一声,回头严肃道:“殿下,慎言。”
刘滕面色不变,朝宁沉歪了歪头,“你想知道吗?”
宁沉好脾气地笑笑,说:“不想。”
先前谢攸说过,让他不要听刘滕的话,可他不听,架不住有人想说。
赵越匆忙地拉着他要走,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追了几步,缓慢道:“成婚后,敛雾是不是对你态度很不好,因为他是被逼娶你的。”
宁沉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脸色有些白,即便他告诉自己这都是激将法,可他听见这话,还是没办法不被触动,因为谢攸之前对他真的不好……
赵越见他停下,忙伸手拉他,“快走,别听他胡说。”
“不敢听?”刘滕笑了笑,“当日指婚我也在大殿上,你猜京城那么多世家贵女,为何偏偏要娶你一个庶子?”
“想不想听听?”刘滕问。
赵越试图阻止,伸手拉了宁沉几下,没能拉住。
宁沉死死咬着牙,装作很平静地回头,“你说。”
刘滕笑了,那笑里带着嘲讽,他不紧不慢地说:“敛雾哥早已及冠,父皇着急他娶妻,那日召了百官在宣殿,想替他赐一门婚事。”
“你爹想把你嫡姐嫁给他,那叫一个谄媚至极,可惜,敛雾哥说了一句话。”
刘滕笑意越浓,一字一顿道:“他说,他是断袖。”
赵越语气发冷,“刘滕。”
他视线锐利地投向刘滕,寒声道:“你再说下去,后果你自己清楚。”
可不知刘滕是不是疯了,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那又如何,这皇子之位不要也罢,等谢敛雾回来,还能不能抓到我还未可知。”
赵越几乎要气疯,强行拉着宁沉要走,宁沉被拉得踉跄几下,弱声道:“你松手,让我听听一下。”
到这个时候,宁沉平静的面具还能遮住,直到刘滕继续道:“然后你猜怎么着,你爹就说,断袖也可娶妻,若是实在喜欢男子,那就娶个男妾。”
“你猜,他说的男妾是谁?”刘滕笑着说,“我竟没想到,有人愿意送自己的儿子去当小妾,真是闻所未闻。”
宁沉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人,虽然知道他冷血,可心中不免还是被扎了一下。
他冷静地抬眸,问:“还有吗?”
“有啊。”刘滕耸肩,“这还不算,你知道吗?你完全是被你爹连累了,原先敛雾还不想娶你,被你爹惹烦了才松口的。”
刘滕做回忆状,沉吟道:“他说,这么想让我娶妾,不如我就娶你儿子。”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娶你,一个病秧子男妻,也不怕被人取笑。”
刘滕还真做出捂嘴要笑的动作,冷嘲道:“你莫不会真以为他喜欢你才娶你,以后若是他再娶别人,有你哭的。”
宁沉不知道八皇子到底哪里对他来的恶意,但他知道,八皇子说的兴许是真的。
如果谢攸没说过那样的话,赵越不会这么急着拉他走。
他很平和地抬头看向赵越,声音有些哑:“这是真的吗?”
第43章
他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很认真地看着赵越,眼眶很红,强忍着没有让自己掉眼泪。
赵越逃避地避开他的视线,宁沉迟钝地点头,眼泪“啪嗒”落了地。
八皇子满脸自得,他看着宁沉很缓地转头盯着他,以为他要找自己的不是,翻了个白眼道:“看我做什么,我说的句句属实。”
谁料,宁沉朝他露出一个浅笑,说:“谢谢你告诉我。”
他眼睛很湿,盛不住泪一样大颗大颗往下砸,双颊通红,嘴唇也被咬得很红。
原以为他是要吵架,刘滕愣了一瞬,觉得有些别扭,“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识相的话你就安分一点,以后敛雾哥娶了别人还能有你一个容身之处。”
宁沉哭得很安静,即便整张脸都哭湿了也没泄出一丝声响,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感谢后,脚步很沉地转身,步子虽沉,但很稳地往外走。
身后的赵越和八皇子吵起了架,看见宁沉要走,赵越忙追上来。
他手足无措地伸手扶着宁沉,尴尬地解释:“殿下年纪小不懂事,你别搭理他。”
见宁沉没反应,他又继续说:“敛雾他以前是说过些混账话,但那都是气话,他如今对你这样好,你能不信他?”
他说了不知多少好话,宁沉充耳不闻,赵越急了,转念一想,道:“你方才不是有信要我交给敛雾,你拿出来,我收着。”
话落,宁沉脚步一滞,赵越也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焦急化为轻松,赵越说:“等他回来了我叫他向你赔罪,夫妻之间难免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宁沉慢吞吞地从怀里拿出信封,赵越刚要接过,宁沉蓦地收回手。
他左右看了一圈,往后踏了几步,视线落在廊道上的烛灯上停了几息,赵越一怔:“怎么了?”
宁沉转身,把信封放在火苗上,火苗很快吞噬了信封。
赵越眼睛一瞪,几步跨过去要抢信,他走过时带起了一阵风,信上的火苗短暂地停了一瞬,又隐隐要死灰复燃。
赵越伸手就抢,手按在刚才烧了的地方烫了一下手,他烫得想躲,硬着头皮用手把信封上的火按灭了。
两人一人扯一半,宁沉不肯松,赵越也不肯放,眼看着薄薄的纸快要撕裂,到底是怕把好好的信撕了,赵越收了手。
他心焦地劝说:“好好的信烧了做什么,等敛雾回了让他给你跪下赔罪,若是真烧了,他就要来寻我的不是了。”
宁沉充耳不闻,再一次将信纸放在烛火上方。
火舌席卷了纸面,黑色墨迹写得满满当当,一看就写了不少,赵越深吸一口气,叹道:“写了这么多,烧了真可惜。”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宁沉了,眼睁睁看着他把信烧完化成灰烬,一点都不剩了。
信封里的玉牌被宁沉稳稳地捏在手心,赵越已经没脾气了,无奈叹道:“你不会想把这玉牌也……”
宁沉垂眸盯了一会儿,用力将玉牌丢在了地上,玉牌被摔得四分五裂,在木地板上滚了几圈,沉闷地滚了几圈。
花费了所有身家买来的玉牌就这样碎了。
赵越无奈扶额,抬手招来一个下人,吩咐道,“给谢敛雾寄个信,就说……当初求娶之事宁沉已经知晓,让他想想怎么哄。”
这话是当着宁沉的面说的,宁沉抬眼看了一眼赵越,闷不做声往外走。
其实赵越倒没这么慌,他和宁沉接触过几次,记得宁沉是个很好脾气的人,就算是现在生气,等谢攸回来了好好哄一哄也就好了。
谢攸以前对宁沉做的那些昏事他都知道,那样了宁沉都没放在心上,如今不也如胶似漆?
他瞧着宁沉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对侯府的侍卫说:“送你们宁公子回侯府。”
魂不守舍地上了马车,跟着的下人噤若寒蝉,个个都不敢说话。
宁沉靠着马车走神,走到半途,宁沉突然说:“去宁府。”
自回门那日起就没回过宁府,如今第一次回,人才到门外,下人跑着进去通禀。
太久没回来,原先熟悉的宁府竟然显得有些陌生,短短几个月,恍如隔世。
宁沉恍惚了一瞬,抬步往里走。
没走多远,好久不见的宁敏拦了他的道,笑着嘲讽他:“怎么,侯府把你赶出来了?”
他上次才被谢攸教训过还不长记性,宁沉目不斜视地越过他。
宁敏没得到回应有些不爽,可看见他身后的侍卫就发怵,上次被押着的记忆还在,他再生气也只敢隔远了嘲笑几句。
可无论他怎么嘲讽宁沉都不理他,他也觉得没意思,转头“呸”了一声。
下人去通报了,引着宁沉去了前殿。
也是好笑,原就是宁家人,如今回家还要通报。
在前殿等了很久,宁远山姗姗来迟,对着宁沉就是一声冷哼,“还舍得回来,之前来我府中耀武扬威,现在怎么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宁沉还是原来的宁沉,遭了挖苦也不会反抗,只是静静地坐着听他训话。
宁远山连着骂了好一通,终于把以前受了气全都发泄出来了。
当初同意宁沉嫁给谢攸,想的是他去了能帮衬宁府,可没想到宁沉这白眼狼什么都不做,反而仗着自己受宠带着侯爷来宁府狐假虎威。
终于骂够了,宁远山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宁沉的视线追着他移动,眼睛黑白分明,很不懂礼数地盯着他看。
不知为何,宁远山手一抖,茶水溅了几滴在自己衣裳上,宁远山瞪眼,“从前教你的礼数忘了?”
宁沉眼睛不闪不避地看着他,问:“把自己儿子嫁去当男妻,你会不会觉得脸上无光?”
他这话实在放肆,宁远山一怔,怒道:“你这意思是要责怪自己的父亲?”
宁沉笑了笑,“不敢。”
他看起来很不解地说:“我在想,为什么会有人逐名逐利到了这种地步,连自己亲儿子都可以作为工具。”
没等宁远山发火,他又继续问:“当初侯爷娶我,是不是因为你?”
他方才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气得宁远山捂胸口,想说他不识好人心,可是转念想到,宁沉如今已是侯府的人,再不济也是侯爷正经的主子,怎么说也要和他打好关系。
于是话音一转,“你能嫁谢攸算高攀了,先前想给你说媒,那些官家小姐一听是你,全都回绝了。”
他放平了声音,“沉儿,父亲还是想着你的,能给你挣一个好前程,那是别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寻常男子在这个年纪也该娶亲了,宁沉身子不好是众人皆知的,别家不想和他结亲也情有可原,这确实是真话。
这一番真情话说出去,就算宁沉受了再多委屈也该好好谢谢他,何况都嫁进侯府了,再多委屈也比不上这带来的好处。
宁沉竟不感恩戴德,而是问他:“听说你原先想嫁的是霖儿,可惜侯爷不肯。”
霖儿就是宁霖,宁沉的五妹。
宁远山脸色一黑,“你说这做什么,既然是你嫁过去了,以前的事都做不得数了,你就好好依着侯爷,以后若是他还要再娶,还能对你好些。”
所有人都觉得谢攸会再娶,他是侯爷,娶一个男妻就已经是离经叛道了,所以人都觉得他只是图个新鲜,等以后腻了还是会回归正途的。
许是宁沉看起来太可怜,到底是自己儿子,宁远山长出一口气,教他说:“如今侯爷出征,你合该想想自己的退路,若是以后有了别人,你该如何自处。”
“对他可不能这样无礼,你要想好,你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过活,自然要好好讨好他顺着他。”
头一回见父亲教儿子怎么讨好另一个男人,宁沉有些想笑,他突然说:“我宁愿没你这个父亲。”
这话是他说过最狠的话,宁远山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拍案而起,怒道:“逆子!你什么时候学了这样混账的话!”
宁沉平静地坐着,面无表情地抬眸,他说:“你当初骗我娘嫁进来,腻了就把她丢在一旁,我和我娘受了多少罪,你是知道的。”
“我竟没想到你这么心狠,自己的儿子能送给别人任人欺辱。”
他在为母亲不值,因为一时被蒙蔽了双眼就嫁给了一个男人,此后十年被冷落,终于拉扯大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也香消玉损。
这种话可以在心里想想,但是不能说,宁远山愤怒地站起身,指着宁沉骂道:“你娘一介舞女,我能让她嫁我已经是抬举她了,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你如今竟说出这种不孝的话。”
宁沉缓缓抬眼:“你说的养我们,就是时不时要受责打,还要吃馊饭饿肚子?”
宁远山官职虽没这么高,但拨出一点点就能让他们母子过得很好,可他不肯,连一点都不肯施舍。
以前的宁沉想着要自己长大了要带着母亲离开宁府。
还没来得及等他长大,母亲过世了。
宁沉步了她的老路,他的命没人在乎,因为一句戏言就让他嫁进侯府,此后只能困于那方寸之地。
这时候宁沉终于想明白了,谢攸这样尊贵的人,怎么会主动求娶他,原来都不过是一时冲动。
冲动过后,圣上已经赐婚,所以谢攸就是再不愿意也还是娶了他。
原来,当初谢攸是真的想把他娶回去当一个小玩意儿的,高兴了亲近一下,不高兴了就把他踢到一边。
难怪最开始他三番五次讨好谢攸都被拒之门外。
谢攸根本就没打算娶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娶的他。
一切的起因,都只是一时冲动。
可他的一时冲动,就要让宁沉搭上一辈子。
宁沉不是不会难过的人,他原先被谢攸拒绝也会难过,但前提是谢攸是喜欢他的,他才能一次又一次忘了疼地凑上去。
他很好哄的前提是,谢攸喜欢他。
宁沉抬眼,坚定地对宁远山说:“我不会让你如愿。”
第44章
他这架势让宁远山愣了一下,他看宁沉还像看曾经那个懦弱好欺负的孩子,所以他讥讽地笑了。
对这个病弱的庶子,宁远山一直是很看不上的,他不觉得宁沉能做出什么名堂来,顶多回去吹吹枕边风,让谢攸来宁府发一通威风罢了。
当初他原不想让宁沉嫁过去的,虽然是男妻,但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宁沉这个庶子。
若不是谢攸当初非他不可,也不至于让宁沉捡了这个便宜。
宁远山冷哼一声,他姿态威严地看向宁沉,笑了,“你能做什么,侯爷要什么人没有,你以为你能左右了他?
以前宁沉还小,被他这么一看总要胆小地缩在他娘身后,可是这一次,宁沉不闪不惧地和他对视,淡然道:“你以为我嫁给他以后会对宁府有助力,可惜,你的希望落空了。”
他确定报复不了宁远山,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从那个联姻的工具中摘出来,这是他最后的骨气了。
走出前殿,没想到宁敏还守在外头,他在亭子里烧了炉子煮茶,炉上烤了一堆吃的,热气散满了整个院子,远远的就能闻到香气。
一见宁沉出来,宁敏朝他抬了抬下巴,嘲笑道:“怎么,侯府容不下你,来求爹让你回来?”
他翘着腿,嚣张地笑了:“爹那里求不成,你来求我啊,我高兴了就让你回来。”
他说了一堆,宁沉一句也没回他,宁敏怒骂:“以后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准你回来。”
身后的人还在无能狂怒,宁沉攥了攥发凉的手,心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宁沉站在宁府大门外,头一回觉得如此轻松,以前在宁府他谨小慎微却还是要被宁敏等人欺负,后来去了侯府,他竭尽全力讨好谢攸却屡屡受挫。
其实不是他的错,而是这些人本就高高在上,从未把他当人看。
当晚,宁沉收拾好衣裳,床头的圆圆埋在衾被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盯着他,兴许是记得上次宁沉出们没带他,这次也缩起来生闷气了。
宁沉伸手去抱它,圆圆就不满地叫了一声,垂着尾巴跑到了另一头不给他摸。
宁沉朝它招手,声音很软:“过来,这次带你。”
圆圆半信半疑地跑过来撞进宁沉怀里,宁沉小声嘀咕:“我不会把你留给他。”
原以为谢攸值得托付才想把他留下来,现在宁沉不会再信他了。
他抱着圆圆,手心触到的是圆圆很软的毛,宁沉一下接一下地顺着它的毛,和他说悄悄话一样说:“我不知道带上你会不会出什么意外,雍州很远,你这么小,我怕你病了或是受不住这样的奔波。”
他这话的意思很像是不想带圆圆,圆圆短促地叫了一声,好像能听懂一样用尾巴抽了一下宁沉的手。
宁沉把头埋进圆圆很软的毛里,哽咽地说:“但是我必须带你走。”
他知道圆圆跟着他可能要受很多苦,但是把它留在侯府,可能等谢攸烦了它就会把它赶出府,圆圆只是一只小猫,被赶出去肯定会死掉。
宁沉当初来侯府只带了几身衣裳,那衣裳已经有些旧了,侯府给他做了很多新衣裳,旧的已经压了箱底。
他庆幸这些衣裳还未丢掉,把侯府的衣裳全脱了,又重新换回了旧衣裳。
他不会带侯府的任何东西离开。
收好行李,宁沉转道去了书房,他提起笔,默默地写下三个字。
和离书。
他在信中叙述了很多谢攸不喜欢他的证据,最后在书信的末尾写:我想和离。
写完以后,宁沉恍神地盯着上的墨渍看,眼前像是有雾,有些看不清。
宁沉揉了揉眼睛要再看,还是看不清。
他太出神,以至于书房门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也不知道,宝才端着药碗叫他,“公子,该喝药了。”
宁沉慢半拍地要藏纸,宝才已经走到桌前,纸上那几个字很大,很难视而不见。
药碗“哐当”落地,药汁四溅,汁水溅了几滴在宁沉的袍角,屋内散出浓重的药味。
宝才猛地俯身,盯着那写着大大的“和离书”的书信,震惊地握住宁沉的衣袖:“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没来得及躲,宁沉长出一口气,宝才早晚要知道,现在告诉他也不妨。
宁沉把书信放在桌上,将纸叠了几圈装进信封,怕谢攸没看见,又在信封上又写上“和离书”三个字。
他做这些事没避着宝才,宝才眼睁睁看着,越看越茫然。
他看着宁沉,疑惑极了:“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吗?公子,为何要和离?”
宁沉将信放在桌案上,拿了砚台压紧。
这信只怕是明日一早就会被下人发现,不过那时他就要走了,就算发现也和他无关了。
宁沉放好信,他看着宝才,眼眶有些红。
宝才急道:“公子,你说话啊!”
宁沉上前几步,突然抱住了宝才,他闷声说:“谢谢你一直照顾着我,但是我要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你……保重。”
最后二字放得极轻,宁沉很不舍地拍拍宝才的背,说:“我食言了,我不想再回京城了。”
宝才被他几句话炸得懵在原地,愣愣地问宁沉:“公子真要走?你不是很喜欢侯爷吗?为何要走?”
宁沉缓缓摇头,他垂头看着地上的碎碗说,“我现在看清了。”
他想了想,说:“我和他这桩婚事是孽缘,还是早些结束的好。”
宝才不明白为何就过了仅仅一个下午就变成了这样,原先宁沉还说要等谢攸回来,才一个下午,他竟然就要和离了。
想来想去大抵是今日见了赵越,恐怕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
宝才应该劝几句的,可最后开口却是问宁沉:“公子可想好了?这和离书给出去了,你和侯爷就真的完了。”
宁沉点了点头。
像他们这样的人,成婚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和离更不是轻飘飘一封和离书就能成的,首先圣上那里就过不去。
但宁沉相信,谢攸是能说服圣上的,等和离以后,他想娶谁都与宁沉无关了。
不用再担心他会娶别人而冷落他,也不用担心以后没有容身之处了。
他不再是谁的附庸,他只是他自己。
不是谢夫人,也不是宁远山的儿子,他叫宁沉。
和离书被放在书房最明显的位置,走进屋就能看到。
宁沉回头望了一眼,突然转回身把墙上贴的几张纸撕下来揉成了一团。
他写的字那么丑,何必放在谢攸书房里留着惹人发笑。
宝才就看着宁沉把自己留下来的痕迹一点点清除,如果可以,他很想问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这样。
他是侯府的人,这种时候应该替侯爷说话的,不管是让宁沉留下或是替侯爷说几句好话。
可他突然记起上次从永州回来那次,宁沉缩在马车上哭得那么伤心的样子,他在侯府受过太多委屈,太多时候都是因为宁沉不计较。
宝才沉默了一会儿,说:“公子要走就走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夜,宁沉睡得很香。
他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一直以来积压的情绪松散了,只盼能尽快逃离这个枷锁。
隔日一早,马车等在府外,宁沉一手抱着圆圆,宝才来送他,帮他提着包裹,亲自送他上马车。
宁沉坐上去后,宝才站在马车外,手里突然拿出一张卖身契,他递给宁沉看,说:“公子,我昨夜找了管事,给了银子,把我的卖身契赎回来了。”
宁沉惊得坐直了些,宝才站在车外说:“公子也带我走吧。”
宝才这些年攒起来不少钱,一部分拿去给自己赎身了,另一部分……
宝才提着自己的钱袋子往上举了些:“公子,我有钱,不会拖累你的。”
宁沉自以为自己没有好到那种程度,不至于让一个认识几个月的人放弃侯府这个好地方跟着他吃苦。
可宝才真的要跟他走。
这马车比不得侯府的马车,原先坐下两个人还有些空间,坐了三个人就有些拥挤了。
只能坐不能躺,这漫漫长路恐怕要受不少苦。
怕他难受,宝才昨日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
原来是预备坐侯府的马车走,宁沉不想带侯府的东西走,这是昨日临时托何遥去找来的。
何遥往里面缩了些,看着宝才的眼里满是惊讶,“就出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还赎身了?”
宝才刚才一番肺腑之言,如今有些不好意思,躲起来不说话了。
三个人实在拥挤,何遥腿脚都伸不开,挖苦宁沉说:“你说你平白无故受什么罪,侯府的大马车你不肯坐,非要让我找这样小的马车。”
宁沉沉默着坐进去,马车走到城外,他冷不丁说:“我和侯爷和离了。”
何遥差点没被自己噎死,“噌”地靠近宁沉,“什么?”
宁沉低着头,明显地躲闪着说:“我和离了,以后不会再回京。”
平日怎么都不会发脾气,这一来就给何遥来了个惊天大雷。
前几日还如胶似漆不肯走,怎么现在就这样了?
何遥扒拉着宁沉追问,问了半天,把前因后果问了个七七八八,他目瞪口呆,重重“啧”一声,义愤填膺道,“真是混账!”
弄清楚原因,何遥欣慰地看向宝才,“你倒是有意思,说也不说就去取了卖身契,我向你保证,去了雍州,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宝才一咧嘴要笑,马车突然一个急停,车内的三人东倒西晃,宁沉一脑袋磕在边沿,捂着脑袋发晕。
车夫颤抖着声音说:“几位公子,外头有土匪。”
第45章
车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前后夹击,围堵他们说的人个个佩着大刀,凶神恶煞好似你敢进一步就要人头落地。
这才刚出城,天子脚下,竟有土匪这么嚣张。
往常也不是没遇过这样的情况,只是没这么多人罢了,头一回见这么多土匪,还个个身着不凡,打劫一通都不够做身衣裳,做什么不好偏要来当土匪。
车夫朝马车里的人比了个莫要轻举妄动的手势,战战兢兢地从钱袋子里拿出钱递出去:“几位大人,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他递出去的手迟迟无人理会,马车被堵无法前行,车夫又肉疼地加了点银钱,谁料守在最前面的人冷哼一声:“叫里面的人出来。”
车内的何遥按住要起身的宁沉,刚要起身,马车后方传来一阵清晰急速的马蹄声。
只听声响,来者人数不少。
何遥“啧”一声,想掀开车幔问问这土匪是怎么了,杀鸡焉用牛刀,打劫来这么多人,不如出去找个活儿干。
就听后头马上的人喊道:“宁沉,出来。”
车上的人对视一眼,何遥无奈摊手,得,原来是发现了宁沉跑了,追来了。
不过谢攸都走了,这追来的人是?
何遥疑惑地往前一步,被宁沉伸手拦下。
这声音宁沉认得,他没让何遥去,自己出了马车。
赵越追过来得早,他们这会儿都才出城门不远,小马车外围着数十匹马,整齐划一,最中间的那匹马最高大,鬃毛浓密发亮,身子矫健有力,威风凛凛。
这马都比宁沉高了,站那儿就是一个庞然大物。
马上的赵越身穿云纹白金锦袍,一身华贵衣裳,站在这尘土间,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宁沉走近了些,那头的赵越也翻身下马,他大步走到宁沉面前,将他从上看到下,无奈叹气:“怎么说跑就跑了,若不是侍卫来报了,只怕你早走远了我才知晓。”
谢攸先前安排了几个侍卫护着宁沉,宁沉这一走他们没法子拿主意,自然就去找了赵越。
快马加鞭追上,还好没跟丢。
赵越拍着胸口,先前侍卫说宁沉走了,他都已经想好自己会如何死,还好追上了。
他戳了戳宁沉的肩,一抬手和他勾肩搭背,劝道:“怎么一言不合就跑呢,你这身子,在路上伤了病了怎么办?”
他扶额叹息:“你若是想出去,等敛雾回来了再说,成不成?”
一边说一边带着宁沉往回走,竭尽所能地让他回心转意。
“先前敛雾是有错,但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这算什么事?我就先把话放这儿了,等他回来了让他跪搓衣板,可好?”
说着还用手肘捣了宁沉几下,和他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仿佛和他站在了同一战线。
可这一切不过都是叫他回去的套话,宁沉可不信这话。
他挣扎着把赵越的手推开,脸上写满了不愿,“我不回去。”
赵越笑容一顿,只一瞬又扬起笑,“闹脾气也回去再闹,你跑外边儿出了什么事,我和敛雾也来不及救你,是不是?”
谁知宁沉一点都不领情,反而恶毒地骂了他自己,“我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们来管。”
宁沉直视赵越,说:“我已经把和离书留在侯府,这桩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想和离,赵越愣了愣,开口就打结了,“怎么,和离?”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些话,宁沉最后瞧他一眼,淡淡道:“当初娶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走了,也算是如了他的愿。”
他偏开头呛咳了几声,声音发哑,“谢谢赵公子还肯来找我,不过,我不会回去了。”
说着,他朝赵越露出一个笑容,是很释怀的笑,没有不舍没有留恋,终于能逃脱,他好像很轻松。
赵越心头一紧,第一个念头就是,留不住了。
宁沉真的要走。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这样,别说谢攸了,他一个外人都觉得宁沉死爱惨了谢攸,怎么可能会想和离。
更别说宁沉这算高嫁,以后吃穿不愁,还能带着宁府一起飞上枝头,何乐而不为。
身体快于反应,赵越一伸手拉住了宁沉的袖子。
宁沉回头,伸手拂开了他,语气从容:“赵公子,我们只有几面之缘,还是不要拉拉扯扯为好。”
赵越哪里受过这样的污蔑,指着自己支支吾吾半天,看见宁沉已经抬脚要上马,飞快跑过去把人拽了下来。
宁沉踉跄着站稳,脚在地上崴了一下,泛着钻心的疼。
他怒了,“你做什么?我都说了我和他没关系了,你还拉我做什么?”
脚腕疼,心口闷,全身都不舒服,宁沉手上力气绵软地推拒:“走开。”
何遥和宝才一直关注着外头,刚才宝才手都伸到宁沉面前了,只差一会儿就能把他拉上马车,这就被赵越给搅合了。
宝才和何遥突突下了马车车,宝才去扶宁沉,何遥挡在宁沉面前,虽然身高不比赵越,气势也很足地骂了回去。
赵越不是什么善茬,被何遥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他看起来毫不在意,心里却在想,是该放宁沉离开,还是把他关起来等谢攸处置。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宁沉一眼。
他穿了一身旧衣,虽旧但很干净整洁,头发只用了束带扎随意起,脸白如纸,唇色也白得吓人。
他全身的力气都靠在他一旁的奴才身上,刚才那一扯就给他崴了脚,一只脚半点着地,额头上冒着汗,很疼的样子。
这么容易受伤的小泥人,随便碰碰就能裂条缝,能翻出什么天。
略一忖量,赵越无所谓地勾了勾唇,朝前面的侍卫一抬下巴,“放他们走。”
原先密不透风的队伍朝两边散开露出了一条道,怒骂的何遥愣了,脸色苍白的宁沉也愣了。
他狐疑地看着赵越,没想到他会这么好心,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赵越散漫一笑:“怎么,不是要走,不走了?”
自然是要走的,宁沉一瘸一拐地让宝才扶着上了马车,何遥落在最后,上马车前还警惕地看着赵越,显然也不相信他这么好心。
车夫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如今能得了准许,自然是能跑多快跑多快,马在他的催促下也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没影了。
尘土飞扬,眼前漫天黄沙,赵越吃了几口灰,扇着扇子呸呸吐沙,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连马也不会赶了。”
可怜的车夫还没意识到自己被骂了,催着马跑出几里远才敢松气。
赵越接过水袋漱了漱口,随意一擦唇,指了守在前头的侍卫道:“跟上他。”
侯府的侍卫加上尚书府的,跟一个宁沉绰绰有余。
侍卫领了令追上,赵越嗤笑,自言自语道:“真以为这么容易就能跑?”
要不是侯府的侍卫不敢关他,别说是离开京城了,他连侯府都踏不出去。
马车也破,赶路的马也是个废马,能走多远,跑不了多久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宁沉这身子,若是走得不远还好,走远了指定要出问题,到时若是晕了病了,侍卫再上去把人给带回来。
赵越自信又潇洒地转身,吩咐道:“给谢攸传个信,加急信,就说……”
赵越笑了,唇角扬得很高,幸灾乐祸道:“就说,他夫人跑了。”
认识谢攸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他吃瘪,自然是往他身上添把火为好。
只是可惜了,谢攸收到信应该要过好几日,且他人已经在去北疆的路上,就算是看了信也赶不回来。
他没能亲自看着宁沉跑,真是一大憾事。
赵越摇了摇头,叹道:“不能看你无能狂怒,实在无趣。”
到北疆的路程加急了也要十几日,赶路到后几日,谢攸都有些疲惫,跟着的随从也累得要倒,前面有个驿站,谢攸下令修整一夜,众人欣喜万分。
已经入了夜,谢攸刚洗了个热水澡,浑身经脉疏通了,身体也放松了不少。
谢攸只穿了亵衣,他披散着长发缓缓走到窗前,那里停了一只信鸽。
谢攸抬手把羽书取下,看见个尚书府的印。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笑了笑,尚书府不会给他寄信,那寄信的人自然就是宁沉沉了。
他动作略急地拆开信件,盯着那信看了许久,谢攸一把将信鸽抓起。
他在信鸽身上找到了尚书府的印记,这信确实来自尚书府,没有作假。
他眉头皱紧,将信封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猛地抬手一拍桌。
好好的桌子被他一拍变得四分五裂,守在外头的护卫连忙走进来问:“侯爷,可有吩咐?”
谢攸一摆手,手指紧紧捏着那信封,抬手砸在了墙上。
他抬起笔,用要将纸划破的力道写了一封满是斥责的信,强烈要求赵越现在就出发去把宁沉找回来。
字字透着愤怒。
写完信,他突然觉得不行,这信送到这里已经过了好几日,等信再送回去又要过些时日,到时宁沉说不准走到哪里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没来得及多想,谢攸疾速跑出门,他走到马厩,没等下人动手,抬手拉着还在吃草料的马就走。
花了几个时辰跑出上百里,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天边只挂着零星几颗星星,不像先前泼墨那般黑,天已经有些要亮的迹象。
远处山间狼嚎一声接一声,黑夜仿佛要吞噬了他,寒风呼呼,他只披了一件外袍,浑身冻得发僵,嘴唇也已经紫了。
寒风一吹,谢攸突然清醒了。
他走了,那跟着他的随从怎么办,兵马又怎么办?
可是,宁沉没有他,又该怎么办?
第46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谢攸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的下人,大步流星踏进前院。
一夜没睡,他不见疲色,连衣裳都未换就去了书房。
手下一刻未停,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书信,再和昨日写的信折在一起,亲手绑到了信鸽爪上。
赵越不靠谱,他又抬手召来几个侍卫,叫他们务必要把宁沉带回。
纵然恨不得现在就回去找宁沉,他不能走。
昨日坐在马上兜了好几圈,一半想连夜赶回京,一半又告诉他,他不能走。
夜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心也跟着坠痛。
宁沉身体那样差,也不知受不受得住那样的奔波。
以前躺在他怀里都要说难受,现在坐那样的小马车,连躺都不能躺,该有多难熬。
但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自己,若不是他先前说过的混账话,做过的混账事,宁沉也不会走。
他只能祈求宁沉看了他的信,能再给他一个机会,起码不要说走就走。
他寄希望于宁沉半路受不了苦就会折返,或是半路找了个地方静养,这样是最好不过了。
门外轻敲了下,下人端着膳食进屋,一旁来的还有校尉,他扫视了一圈,犹豫着问:“侯爷昨夜没休息,可要晚些出发?”
谢攸眼里还有血丝,他摇摇头,说:“不用,按时出发。”
喝下一碗姜汤后,身子终于暖了些,他换了身衣裳,阔步走出门。
行至半程,马车行进速度越来越慢了,因为宁沉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吃进去的东西没一会儿就吐了,一睁眼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偏偏一咳就就没个完,加之吃得少,短短几日就瘦了好几圈。
他原先就瘦,这几日更是形销骨立,失了生气。
手腕都不用一圈就能握住,咳完就像是有气出没气进一样,何遥都怕他在路上就死了,急得团团转。
这几日圆圆也不敢坐他身上,圆圆胖,坐宁沉身上都怕给他压折了。
它好像知道宁沉病了,总在宁沉咳完以后去舔舔他蹭蹭他,等宁沉睡了就乖乖地坐着守护他。
何遥给他上了不少药吊着,中途实在没办法,给换了辆大马车,能让宁沉躺下。
一天要喝好几次药,喝到后头,宁沉已经吃不出苦味了。
他这几日睡得久,因为何遥给他下了安神的药,睡着了会好受些,可是后来药灌多了,效用也差了很多,每次睡不到多久就醒了。
他一直多病,以前熬一熬也就熬过了,可这次不知怎么,心里总给自己暗示说,不若就这么去了算了。
他不想拖累了何遥和宝才,什么也做不成,银子却如流水般花出去,病一点也不见好。
宁沉喝完一碗药,偏开头低声说:“不如,你们把我随便放下,找个地方让我自生自灭吧。”
他有气无力地说完,偏开头闷咳几声,瘫在软垫上动不得了。
何遥瞪眼,抬手想像往常那样照着宁沉肩上揍一下,手抬到一半就收回去了,宁沉这样子碰一下就要倒,哪里敢对他动手。
他叹了口气,蹲下扶着座板,放轻了声音,“你好好躺着,如今我们离雍州已经很近了,最多五日。”
宁沉闭了闭眼,几乎只剩下气声,“我还能撑五日么?”
他近来总说这丧气话,何遥想捶他两下还不敢,生怕给他砸出了问题,于是伸手捏了一下宁沉的脸,恶狠狠道:“你就是死了我也去地府把你抓回来,别想跑。”
宁沉勾勾唇,气息奄奄地笑了笑,“好啊,何遥,你一定要抓紧我。”
原只要十几日的路程,硬生生脱了近二十日,马车驶入雍州地界的那一日,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宁沉半趴着问,“我们走了多久?”
他浑浑噩噩的,每天昏沉沉如做梦,什么也记不得了。
宝才答掰着手指头数数:“十九日吧,还好今日天气好,我们今日兴许就能到青城山。”
若不是昨日下了场雨耽搁了,只怕昨日他们就能进雍州城内。
何遥的师父师从药谷,上任谷主死后就剩下他一个徒弟,当年求医的门槛都要踏破,后来年纪大了,又因为惹了不该惹的人,自此就入了青城山隐居。
从药谷出来后收了几个徒弟,几个徒弟学成后云游四方,个个都名声响亮。
唯独一个何遥,摸鱼捣蛋在行,对学医是一窍不通。
好不容易把人拉扯大了,也不管他学艺不精就把人打发出了药谷。
何遥也知道自己不成器,出来很久一直没脸回去,这回若不是宁沉,只怕还要过许多年才肯回。
这日是雍州人的赶集日,马车堵在半路前进不得,外头吵吵嚷嚷,车行一步停一步,宁沉被颠簸得想吐。
又一次晃动,宁沉捂着嘴没什么力气地说:“我下了马车走吧,再坐下去恐怕要没气了。”
宝才警惕地拉住他,要知道宁沉现在站起来都成问题,怎么能走。
何遥掀开帷幔瞧了一眼,开口道:“无事,我们去外头酒楼坐会儿,等人少些了再启程。”
一人扶着宁沉,一人抱着圆圆下了马车。
好久没出马车,乍然被暖洋洋的太阳照到,宁沉眼睛眨了眨,抬头去看那刺眼的阳光。
光打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好似能透过去,宁沉动了动身子,笑说:“好久没见过太阳了。”
何遥翻了个白眼:“每日都让你出马车晒太阳,分明昨日才晒过。”
宁沉茫然地想了想,似乎这才想起来一样,很不好意思地抿唇,“我忘了。”
也不怪他,整日晕乎乎的能记得个什么事,只怕是问他今日午膳吃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何遥随意地摆摆手,“走吧,多少日子没吃点好东西了,今日我要吃个够本。”
他们找了个最近的酒楼,包了一个雅间,何遥手一挥,把酒楼最有名的菜都点了一通。
宁沉摸了摸兜,有些后悔当初把玉牌摔了,不然恐怕能换得些钱。
他刚将手伸到腰间,何遥没好气道:“你慌什么,先前谢攸给了我不少银子,养你们俩绰绰有余,再说了……”
何遥轻咳一声,“我们没钱,我师父有啊,他以前给那些贵族富商治病拿了不少钱,富得流油。”
苦了这么些日子,想吃点好的也正常。
满桌美味,何遥和宝才吃得那叫一个欢快,宁沉小口小口喝粥,他吃不得太腥太油的东西,吃下去就要吐,只能吃吃粥这些容易咽下去的。
连着吃了一碗,何遥突然一拍桌子,指着他“你你你”说了半天。
宁沉被吓得手都不敢动了,无辜地看看何遥,又低头看看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下一刻,何遥一拍手掌,惊喜地指着他喊:“你竟然喝了整整一碗粥。”
宁沉恍然,他这几日每每吃两口就放,这还是头一回吃了这么多。
何遥喜滋滋道:“能吃下就好,我们如今又到了雍州,看样子你的病不用急了,我师父保证治好你。”
许是他的笑感染了宁沉,也可能是雍州人杰地灵,山好水好,宁沉都觉得自己有劲了些。
何遥一句接一句鼓励,宝才在一旁添油加火,连圆圆也埋头吃了一大碗做表率。
被夸得找不着北,宁沉又喝下了半碗粥。
日暮西沉,赶集的人已经归家,几人在酒楼吃了个饱,打算重新启程。
这时候,从天边飞来一只白鸽,路过轩窗就往窗内探头,而后就直直朝宁沉飞过来。
那鸽子飞得太快,等宁沉反应过来,它已经站在了桌上。
圆圆刚刚吃饱,但看见送上来的食物,还是一个飞扑就扑过去一把抓了鸽子。
它刚要下口咬,宁沉忙叫它:“圆圆。”
圆圆獠牙都没收起,怨念地看一眼宁沉,翘着的尾巴落下去了,不情不愿地走开舔起了爪子。
信鸽站在原地惊魂未定,没想到送信差点把自己命送没了。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宁沉先伸手摸了摸信鸽,明明知道它听不懂也还是说:“你走错路了吧。”
他说着就上前把信鸽捞走,信鸽躲过他,呈现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朝宁沉伸出爪子。
宁沉愣了愣,失笑道:“你送错了。”
信鸽一动不动。
宝才在侯府待的时间长,自然看出不对,他走上前,抓起信鸽看了一眼,说:“公子,这是侯府的信鸽。”
宁沉笑容一滞,抿着唇问:“他是怎么寻到我的?”
没人能解答,宁沉看着那信鸽,发觉自己竟有些害怕,他害怕接触到任何谢攸的一切,害怕自己明明已经走了又要被谢攸追回去。
可再怕,也还是要看,最后一咬牙,伸手把羽书拿了下来。
他打开信纸看了一遍,谢攸一页信写了满当当,许是着急,他这字写得有些潦草,透着股急躁的随意。
宁沉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这信上解释了当初自己说娶他确实是为了逞一时之快,但后来也是真的想对他好,字里行间都在叫他回去。
宝才和何遥大气不敢出,既怕是谢攸的人追上来了,又怕宁沉一意孤行要回去见谢攸,宁沉这身子拖不得,都到了雍州,总不能功亏一篑。
谁料,宁沉面色如常地看完信,把信揉成了一团,他四处看了看,没看见烛火,于是就将信塞到了怀里。
一抬头看何遥和宝才都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宁沉抿唇笑了:“怎么?怕我要回去。”
那两人点了点头,宁沉就嘀咕,“我才不回,谁知道他是不是说谎骗我。”
说不回就不回,宁沉率先要从雅间出去,桌上的信鸽“腾”地飞起,朝宁沉飞过去以后,站在他肩头,歪头看向他。
像是在问,为什么不回信。
宁沉抬手把它拿下来,低声说:“没有回信,你走吧。”
说完,他把信鸽往窗外一抛,信鸽盘旋几圈,到底是飞走了。
第47章
青城山离雍州城有些距离,几人行至半路,在山脚住了一夜,第二日才上山。
上山前,何遥给几人一人一颗解毒丹,据说青城山外有一层瘴气,平日除了他师父,村民都不会过去。
宁沉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这山一坡又一坡,哪里是他能拖着病体上去的。
何遥看他害怕,搭着他的肩笑他,“怕什么,我背你。”
上山路远,不到万不得已,宁沉还不想让他背。
他硬气地自己走,可惜才堪堪走了几步,宁沉就已经呼吸困难,再往前一步,腿软着就往下倒去。
宝才连忙去扶他,结果山中前几日下了雨,地上太滑,两人一个接一个滚了几圈,沾了一身的泥。
一个比一个惨,宝才还好歹能起来,宁沉才是埋在地上起不来了,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他仰头看何遥,苦巴巴地问:”还有多远?”
坦白说,他们上山才不过顷刻,几乎等于没上山。
何遥嘲笑他:“方才说我背你还不肯,上来。”
一盏茶后,宁沉被何遥背着,何遥脚下一滑,两人咕咚滑倒。
宝才心都要跳出来了,眼睁睁看着两人滚下山,只能连滚带爬地去追。
好在有棵树拦了他们,可这一摔,宁沉捂着自己的腰,感觉自己骨头都裂了,差点疼哭,全身都动不得,一动就疼。
幸好没滚几圈,否则他求医不得,先死在路上了。
三人一个比一个脏,宁沉躺在地上,凄凄惨惨地问:“我还能上去吗?”
那头的宝才扑腾着追下山,脚下也一滑,滚了几圈撞在何遥身上,何遥闷哼一声,咬牙道:“你嫌我们伤得不够重?”
宝才挣扎着爬起来,一抬头看见圆圆从上面蹦下来,很稳地落了地,而后站在宁沉身旁,担忧地“喵喵”叫着。
他们还比不过圆圆,圆圆一直脚步轻盈地走在最前面,脚都没滑一次,倒是他们接二连三摔了。
何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身衣裳都没个干净的地方,他看着山下,深沉道:“罢了,我们先下山,事到如今,只能请我师父下山了。”
他们上山都上不去,倒让何遥的师父下山,这实在没脸。
可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就在这时,山下路过两个砍柴的村民,见了几人的惨相,好心地上前问他们要不要帮助。
这两人身形壮硕,肌肉扎实,一看就是常年干体力活的,
何遥眼珠子一转,从兜中拿出半吊铜钱,指着宁沉说:“二位可否把我这兄弟背上山去?”
两个村民对视了一眼,接过铜钱。
没用背的,两个村民用砍来的柴火做了个步舆,抬着宁沉上了山。
宁沉被摔怕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地面,手上不安地抓着木板,生怕那两人又把自己摔了。
腰间锥心地疼,方才那一摔给扭了,怕是要敷药。
可上山路上根本没带药,只能暂且忍着疼。
又疼又怕,一刻也不敢懈怠,最后要入瘴前,那村民还要再把宁沉抬进去,何遥摆摆手,把人打发走了。
这地方不准外人进入自然是有原因的,几人吃了解毒丸,圆圆也吃了半颗,这才往里进。
何遥和宝才接替了步舆,抬起了宁沉。
如果说原先两个村民抬着他还不放心的话,现在宁沉才是真的提心吊胆。
他颤颤巍巍地坐着上面,想动不敢动,只能时不时说一句:“我自己下来吧,你们放我下去。”
何遥目不斜视,“别说话。”
煎熬加疼痛,走到后头,宁沉眼睛都是花的,只记得自己被宝才和何遥抬着,因为坐不住只能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宝才欢呼一声,宁沉迷茫地睁开眼,眼前出现一排木屋,整整齐齐码着,山上流水潺潺,鸡鸭成群。
然后宁沉眼前一晃,什么也记不清了。
宁沉做了个梦,梦里的他还年纪还小,随着宁玉出门,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他想追上去,宁玉越走越快,他跟着小跑着追,很害怕地叫他:”哥哥。”
宁玉突地回头,恶狠狠地骂他:“我不是你哥!”
宁沉被他吓到,眼泪挂在眼角要掉不掉,可还是朝他伸手,软软地喊:“哥哥。”
眼前晃了晃,宁沉摔倒在地,他后知后觉自己该哭几声,可刚抬头就看见宁玉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伸手很凶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一字一顿:“说了我不是你哥,以后再这样叫我,我就揍你一顿。”
那时的宁沉明白为什么兄长对他抱有这么强烈的恶意,他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厉害的哥哥,可他的哥哥不喜欢他。
他好像从生下来就总是被很多人讨厌,除了娘亲,娘亲一直对他很好很好。
会把好吃的留给他,会教他如何保护自己,会在他被欺负时带着他去算账。
宁沉一直在寻求别人的认同,他讨好宁玉和后来讨好谢攸是一样的,他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些,可他从来没有如愿过。
宁沉这一睡睡了好几日,昏昏沉沉间,他听见何遥哭天喊地,听见宝才鬼哭狼嚎,还听见圆圆一声声猫叫。
他恍惚地觉得自己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何他们都哭成这样呢。
他梦中被灌了很多苦药,宁沉觉得难喝,一直往外吐。
然后他听见何遥凶巴巴地叫他,“给我喝下去。”
宁沉硬着头皮往下吞,总算把药吞下,他苦得皱眉,何遥在他耳边一直絮絮叨叨:“这都五日了,怎么还未醒。”
然后宁沉醒了。
眼睛受不得强光,只能眯着眼,入目就是何遥的脸,何遥贴他很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宁沉偏开头,问他:“看我做什么?”
声音很嘶哑,像干渴了很久的人,乍然一开口,连话都说不清了。
何遥惊得站直了,眼睛都要瞪出来,盯着宁沉好久,哆嗦着唇没能说出话。
撞倒了一个花瓶,何遥跌跌撞撞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师父。”
宁沉想坐起身,浑身都泛着疼,刚刚坐直了些又脱力地倒下去。
肚子是空的,不知是饿的还是病的,没力气动了。
圆圆站在他面前打转,脑袋蹭着宁沉的脸,一直叫个不停。
宁沉勉强地笑笑,抬手想摸了摸它,只一下就落回去。
不多时,门外“哐当”一响,何遥撞着门跑进来,喜滋滋地指着宁沉说:“师父,他醒了。”
那被他叫做师父的人严肃地点点头,胡子花白,精神矍铄,眼睛没有像寻常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灰白,还是透着亮的。
他几步跨到榻边,慈祥和善地问:“怎么样,感觉如何?”
宁沉蹙眉,很认真地回答,“我肚子很饿。”
何遥“啧”一声,刚要打断,头就被弹了一下。
他师父没好气道:“出去拿吃的。”
何遥的师父名叫齐恕,已经年过古稀,身体还算硬朗,至少平时训何遥是不成问题的。
齐恕坐在榻边,把过宁沉的脉后,缓慢点点头道:“还好你们来得及时,要不是何遥那臭小子不成器,你们也不至于来找我。”
他说着就越来气,皱着眉道:“上个山都能把你摔了,他也是……”
“又说我坏话。”何遥人未到声先至,他翻着白眼,手里端着一个碗走进屋。
他身后跟着宝才,一把掀开他就往里跑,蹲在榻边哭哭:“公子,你可算醒了。”
还未来得及说些话,何遥把他拦开,端着碗递给宁沉:“先吃些吧,吃完了才有力气说话。”
这粥是鸡汤熬的,许是太久没进食,宁沉吃得很香,吃了一碗还想再吃。
齐恕笑笑:“你如今刚醒,不宜吃太多。”
之前吃不下,如今想吃还不能吃,宁沉遗憾地点点头,何遥接过碗出去了。
齐恕看着他,叹了一声:“你这病积压已久,若是能早些来找我就好了。”
心中那块大石头放久了,听了这样的话,噼里啪啦碎成了粉。
这样的结果好像已经料到,没有想象中那样伤心,反而还算平静。
宁沉强撑着让自己笑了一下,垂着眼说:“我知道了,这病……”
他鼻间酸涩,哽咽着说:“治不了就罢了,我只想问问,我还能活多久?”
齐恕疑惑地掐着手指,“这倒不好说,若是好好养,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宁沉倏地抬头,说话还带着抽抽,“你…不是说…我这病治不成吗?”
“我何时说过?”齐恕胡子都抖了两下,“你不要血口喷人。”
宁沉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还不肯认,本就伤心,这一下更是要气哭,抽噎着控诉他:“你不是说了,要是早些来找你就好了。”
齐恕恍然,一脸无辜地看向宁沉:“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我说你早些来找我,就不必受这咳疾困扰多年,你怎么还胡思乱想?”
宁沉:“……”
大抵是没被这样气过,宁沉这才刚醒,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一口气提不上来,弯着腰捂着胸口回气。
齐恕摇头叹气,拿出针给宁沉扎针,扎了几下,宁沉终于回过劲来。
宝才愣愣地看着,想替宁沉说话又顾忌着有求于人,想了想还是忍辱负重地上前去拍拍宁沉的背,好让他少气些。
何遥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宝才和宁沉委委屈屈地缩在一块儿,自家师父欺负了人,神清气爽地笑话人。
何遥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嘀咕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捉弄人。”
他过去安慰般拍了宁沉两下,哄道:“没事,能治,不过要花些时间。”
齐恕也点点头,“约摸要个两三年,你以后就在这儿住下,方便我时时看着你,你应当没什么意见吧?”
“两三年?”宁沉愣然抬头,想起谢攸说他很快会回京来找自己,他也曾说过会等谢攸回来。
手肘被轻轻推了两下,宁沉摇头:“没有。”
自打这日起,宁沉就在青城山住下了。
齐恕一个人隐居在此,过得还算舒坦,早起时喂鸡喂鸭,他还养了一只驴,偶尔骑着驴上山采药。
每隔一月,他会骑着驴下山把制成的药给卖了,卖完药就去城内酒楼吃一顿好的。
自打宁沉等人上山,采药这个活就交给了何遥。
何遥偶尔捎带一个宝才,宁沉身子不好,就不和他们上山,于是就每日喂喂鸡喂喂鸭。
每日的这个时候就是圆圆最兴奋的时候,他虽然不吃,但每每都要去追鸡捉鸭,把院子弄得一团乱,等齐恕出来骂它,它就躲到宁沉身边装傻。
他很会装,站到宁沉身边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等宁沉不在就上窜下跳,可把齐恕给气坏了。
一个年过花甲的人,被圆圆这么一气,宁沉都怕他气出问题。
私下里,宁沉手戳着圆圆的鼻子,小小声嘀咕,“你别老欺负人,齐师父年纪大了,你欺负他作甚?”
亏他这么为齐恕考虑,转天就看见圆圆蹲在灶台上,齐恕拿着汤勺在锅里搅和两下,提起锅里的一块大肉丢在灶台边。
圆圆高兴极了,一下窜过去,还有耐心等肉凉些才叼起肉吃下去。
那么大一块肉,就是宁沉吃也觉得腻,圆圆一个半大小猫,怎么可能吃得了。
宁沉往前跑,揪着圆圆的后脖颈和他对视,圆圆丝毫没有心虚,很坦然地看着宁沉。
宁沉指着灶台上的肉,气极,骂它:“你知不知道自己多胖,还吃!”
再一看一旁装作无事发生的齐老爷子,宁沉提着圆圆给他看,“圆圆都这么胖了,您还给他喂?”
齐恕眼神闪躲:“没事,吃多了再减就好,我一副药的事。”
亏他还是神医,宁沉抱着圆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戳他脑袋,“下次再吃就揍你。”
其实也不算纵容,那肉其实也不大,只是宁沉少吃荤腥,这才觉得大。
毕竟是医师,也不至于乱喂,心里还是有把秤的。
转天,宁沉再看见圆圆追鸡,已经毫无波澜。
齐恕说着圆圆闹腾,实际上纵容得紧,对它如亲儿子,什么好吃的都优先给圆圆。
前几日下山买了甜糕,偷摸着给了圆圆都不肯给他亲传弟子何遥。
宁沉天天灌药,针灸也用了,还真的觉得身体好了很多,他这些日子也能抱动圆圆了,白日里就抱着圆圆在山上抓蝴蝶。
春天到了,满山樱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那粉嫩花瓣就往下掉,鼻尖都闻满了芬芳,乘着满园春色,宁沉靠在树下睡了一觉。
是被一个喷嚏打醒的,一睁眼肩上扛着一个重重的圆圆,宁沉鼻尖沾了两根猫毛,一呼吸就痒。
宁沉揉揉鼻子,嘀咕道:“圆圆,你这几日好像总掉毛。”
每年圆圆总要有几个日子掉毛,宁沉都习惯了。
他抱起圆圆,念叨着说:“明日下山,你想吃什么?”
走到半路有些口渴,宁沉掀开树叶,这附近有一口天然泉水,泉水甘甜冰凉,今日天晴得好,喝些凉的应该无事。
宁沉捧起一捧水,自己喝了两口。
又捧一捧分给圆圆喝。
喝完水,一人一猫这才回去。
齐恕要他每日晒会儿太阳,连晒了一个时辰,他都晒得晕乎乎了。
宁沉一晃一晃地抱着圆圆往回走。
回去时,何遥正在写药材单子。
看见宁沉回来,他连忙挥手:“来了?快来帮帮我。”
宁沉走过去,提起笔就写,何遥念着,他写着,不一会儿就写完了。
那头的齐恕进了屋,低头看了看宁沉写的字,噗嗤一笑:“我竟没见过字还比我丑的,如今可算见过了。”
宁沉原来的字很规矩,虽然圆滚滚,但还能看出来字是什么,这些日子跟着何遥学了些歪的就越来越乱了。
宁沉咬牙,刚要反驳自己写得很好,齐恕又说:“我看你倒是像我,我记得你学过医术,不如认了何遥当师兄?”
宁沉愣然,手肘被推了推,何遥催促他:“快应了。”
第48章
三月后,青城山。
“药材都带上了?”
宝才背了满背篓的丹药,往后敷衍地应声:“背了背了,走吧。”
宁沉从屋内探出头,“等我,我把圆圆安置好。”
一开口就沾了满嘴毛,宁沉郁闷地自言自语,“怎么这都过了几个月了,你还掉毛,再掉要秃了。”
他一伸手,果然薅起一把毛,漫天飞舞的橘色猫毛沾了宁沉满身。
自打来了雍州,宁沉已经穿了好久的粗布衣裳,这衣裳太容易沾毛,宁沉嫌弃地提着圆圆往走。
齐老爷子住的是正屋,宁沉把圆圆放在窗台,圆圆蹿一下就进去了,宁沉站在屋外喊,“圆圆我带过来了,师父你要看好它哦。”
里头过了好久才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嗤声,“都说了别把它放我这儿,你这孩子……”
宁沉早就跑远了。
何遥和宝才已经等在院中,宁沉跑过去,何遥欣慰地瞧他:“你现在像个正常人了。”
可不,以前走两步就喘,跑两步更是要命,现在能跑能跳,面色红润,脸颊也养起些肉来了。
如果说之前像个难民,现在就像全家疼爱着长大的小公子。
只是他们还记得他以前太容易病,现在都不准他做重活,生怕他给自己弄出问题来。
说就说,何遥上手掐了一把宁沉鼓鼓的脸颊,手上像陷入了一团柔软的面团,手感极佳。
何遥惊得“哟”一声,手还掐着宁沉的脸就说:“宝才,你来摸摸,他这脸可真软。”
宁沉一掌拍开他的手,嘀咕道:“老爱这样。”
自打他病好些,何遥就一直致力于把他养胖,什么长肉给他吃什么,短短几月,他重了好多。
这不,这才刚下山,连药材都还没拿去卖,就先去了酒楼。
满桌都是大菜,几个人吃得撑,自打身体好些,宁沉日日被何遥逼着学吃肉,练就了一个铁胃,满桌的菜竟是他吃得最多,也是最后一个放筷。
宁沉吃完,最后又喝了一碗汤,心满意足地拉着宝才说要去买糖球吃。
何遥叹气跟上,最后摸了摸口袋,庆幸道:“还好不是我出钱。”
是的,自打他们进了青城山,要银两都是找师父。
师父家财万贯,不啃白不啃。
一盏茶后,三人手里一人拿了一串糖球,前后走进药铺。
这药铺都是老熟人了,一手交药一手交钱,收了一笔银子后,三人又兴冲冲去逛集市。
一直逛到集市散市,宁沉提了大兜小兜吃的,顺着城角往回走。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这几日天黑得晚,边走边逛,能赶在太阳下山前上山。
可今日运气不大好,才走到半路,从山林间冒出数十人,个个都用巾布围了面,手里扛着大刀,直指三人。
他们遇上青城山外的土匪了。
何遥肉疼地掏兜拿出一吊子钱,不够。
又加了一半,还是不够。
何遥愤愤咬牙,看向最前头围着黑布的领头,怒道:“你们也太黑了吧,这么多还不够?”
宁沉揪他的袖子,小声道:“不如再给些。”
花钱保平安这个道路谁都懂,只是今日才换来的钱,现在给出去实在心疼。
何遥咬牙切齿地又加了半吊钱,领头的人一抬下巴,他身后的土匪就上前,从何遥手中抢走了那两吊钱。
本以为这样就算了,谁知他三人正要走,领头的人笑出声:“我可没说要让你们走。”
一刻后,何遥手里的银两被搜刮了干净,宁沉手中的吃食也被搜刮走,三人站在原地,一阵风吹,满身光净。
这样才终于能走,三人悲愤交加,偏偏对方人手众多,打也打不过。
“欺人太甚!”何遥怒骂。
“不是东西!”宝才加注。
“太可恶了!”宁沉含糊一骂。
前头的两人突然扭头,盯得宁沉心里发虚,干巴巴地问:”你们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抢了你们的钱。”
何遥支着下颌,疑惑道:“你哪来的饼?”
宁沉说着还往嘴里塞了一块,嘴里东西鼓鼓囊囊,他努力咽下去,笑着指了指自己怀里:“我怕这饼冷了,放怀里了。”
他近来吃得多,每次藏别的没经验,藏吃的最擅长,好在土匪没细细搜,还给他留了一个饼子。
何遥无奈摇头,宁沉把饼往前递了些,“你们吃吗?”
两人都是摇头,他好不容易多吃些,谁好意思和他抢。
“几位留步!”后头传来一道粗犷的喊声,宁沉埋头又吃了一口饼子,何遥回头。
一个穿麻布衣裳的村民正朝他们跑来,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竟有些像宁沉他们被抢走的吃食。
何遥心下一喜,那村民果然把手中的东西往上提了稍许:“这是你们的吧?”
一边说还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那钱袋上还有何遥打的补丁,确实是他们的银子。
何遥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自己的钱袋,那头的宁沉还在发愣,何遥敲了下他的脑袋,催他:“快接你的吃的。”
被抢走的钱财和吃食失而复得,何遥从钱袋里拿出一些作为答谢,村民收下了。
何遥好奇问道:“这位兄弟,你是怎么将银子要回来的?”
村民急着要走,没来得及回话,背着身朝他们挥了挥手,往山下跑走了。
何遥往前走了两步,看宁沉还站在原地不动,退回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了,被魇住了?”
宁沉手中的饼都顾不上吃了,沉吟道,“我总觉得有些怪,这青城山真有这么多村民?”
“怎么没有?”何遥满不在乎地往前走,“满山都住了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可你不觉得蹊跷?怎么一个手无寸铁的村民能从土匪手里抢回我们的钱呢?”宁沉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去揪何遥,“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仅是何遥,他还转头朝宝才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赞同自己。
宝才想了半天,摇头道:“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
再去看何遥,何遥悠哉悠哉,“就算有不对又怎的,这钱不也回来了?别想那么多,吃你的饼。”
他不说,宁沉也不想了,一走一步,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的饼给吃完了。
好在被抢走的吃食又回来了,宁沉低着头翻吃的,手心一空,东西被何遥抢走了。
何遥把吃食递给宝才,没好气道:“就不该让你拿吃的,没一会儿就空了。”
宁沉眼巴巴地望着吃的,其实他肚子不饿,就是贪嘴,以前病中不能吃太多,现在身子好些,见了好吃的就总爱往嘴里塞。
这些零嘴吃多了对他不好,每次他一吃多就要被何遥骂。
宁沉郁闷地收回视线,安分跟着他们上山。
隔日一早,何遥和宝才上山采药,宁沉洗漱过后站在前院梳发,瞧见他们收拾工具,也有些跃跃欲试。
他来这儿还从未跟着去过,小跑着凑到何遥身旁,“我也去吧。”
何遥目不斜视,“我可管不了这个,你去问师父。”
宁沉先前也说过要跟着去采药,但他没去过不知道,往常何遥他们去都要翻很远的山,一路上凶险万分,稍不注意小命都会没。
他本来就没养好,不仅是何遥不肯带他去,师父也说过不准他去。
见何遥这里不成,宁沉环视一圈,看见还在埋头吃饭的圆圆,几步跨过去把圆圆抱起来,先跑后院去找人。
齐恕还在后院练操,他天天都要练,宁沉蹲在一旁看他,等他中途休息就抱着圆圆跑过去,把圆圆往他怀中一塞,借着圆圆就开始卖乖:“师父,我想和何遥一起上山。”
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回,齐恕怀里的圆圆也跟着卖乖,简直是宁沉的翻版,一个比一个会卖萌。
齐恕深吸一口气,“去吧,记得要听何遥的话,不准乱跑。”
话都还没交代完,人已经跑没影了。
宁沉现在跑跑跳跳不成问题,身子一好,性格也跳脱了许多,偶尔闹得齐恕头疼。
他收的几个徒弟个个都很规矩,唯有一个何遥实在闹腾,如今来了个宁沉,也跟着闹,一个院子就差被他俩翻过去。
还是宝才好,话少规矩,每日守炉子最擅长。
齐恕走出后院,站在房檐下远望,那三人你勾着我我勾着你,感情很要好。
再一看,宁沉又埋着头在吃,早膳烧的饼子好像又被他偷走了一个。
自打上了山,宁沉像个野猴,看见草就想挖,他还没来过觉得稀奇也正常。
先去了他们常去的地方看了一圈,再找了几处别的药材稀少的地方转了转。
宁沉什么都看,山也看树也看,跟着挖了几棵药后,一仰头正好瞧见树上的红果子,他把药材递给宝才,笑嘻嘻地说:“宝才,我给你摘果子。”
这树长得好爬,宁沉没几下就爬上去了,宝才扶着树担心他掉下去,急得喊何遥。
何遥追上来时,正看到宁沉在树上一晃一晃,一边摘果子一边往怀里兜。
这时候再骂已经来不及了,何遥咬牙,自言自语道:“下次再带你来我就是狗。”
宁沉毫不知情,摘果子摘得起劲,就在这时,树上的宁沉突然定住了。
只见宁沉倚着树,身子歪了大半靠着树,何遥看得胆战心惊,急得大喊:“宁沉,你给我下来!”
宁沉却没应,他往前够了够,声音随着风飘下来:“我好像,看见山下有一群人,他们在瘴气层外面……”
何遥疑惑地拧眉,树上的宁沉歪了一下,他心也跟着一跳。
却见宁沉颤颤巍巍地又站稳了,宁沉没事,他倒是心惊胆战。
刚要叫宁沉下来,树上的人突然迟疑道:“不对啊,他们是不是要上山攻打我们,怎么这么多人?”
何遥差点气笑:“你发什么疯,给我下来。”
宁沉皱眉:“就是有啊,不信你来看。”
不多时,何遥站在树上,面色凝重,“完了,恐怕是师父的仇家,快收拾收拾下山。”
第49章
几人火急火燎地下了山,离得还远,何遥扬声大喊:“师父,快跑,仇家来了。”
齐恕不急不忙地从屋内走出来,还有空训何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别体统了。”何遥几步跨过去,一手抓了齐恕的衣袖:“快跑吧师父,我们方才在山上看见了,瘴气层外有不少人守着,你那些仇家说不定早就发现你的藏身之处了。”
齐恕淡定地伸手弹了弹自己的衣裳,沉着道:“无事,我布下的瘴气除了我自己的解药,无人能破。”
何遥尴尬地停在原地,指指自己,“那我白忙活了?”
他看看自家师父,又转头看了看宁沉和宝才,那两人一脸状况外地看他,脸上都写满了懵。
方才为了赶路,宝才嫌背篓碍着路,把背篓连药材一起丢了。
宁沉也是,忙着从树上下来,把衣裳都划破了,手上现在还挂着一道痕。
他们弄了一团狼狈,齐恕却毫不在意,除了方才被何遥抓皱的衣裳,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隐世仙人。
半晌,宁沉咬着牙笑了笑,何遥认命地拍拍他俩的肩,“走吧,回去拿我们落在路上的药材。”
早上上山就废了好大力气,再去一趟,简直累得站都站不稳,终于爬回原处,宁沉一骨碌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那棵树,嘀咕道:“我想喝水。”
最近的泉眼都要翻山越岭,何遥伸手扇风,喘着气说:“我给你摘点果子吃吧,这儿没水。”
何遥身体比他好,虽然累,也不至于成他这样,何遥几下爬上树,又站在树尖往下看,宁沉等得喉咙冒烟,仰着头声嘶力竭地喊他。
他嗓子都快哑成破锣嗓子了,何遥在上面惊奇地朝他撇了一眼,随手摘了一把丢下去,他丢得准,一丢就砸了宁沉的头。
宁沉忍辱负重地捡起果子往嘴里送,后背靠着树,若不是手脚都快累断了,倒还真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堆满了果子,宁沉一动就窸窸窣窣往下掉。
宁沉累瘫了不说话,宝才替他喊:“何遥,你该下来了。”
何遥这才顾得上看他一眼,看见宁沉堆了满头的果子,笑得前仰后合,脚下差点踩空。
好不容易站稳,何遥“哟”一声,“完了,那些人进去了。”
这瘴气层除非吃过解药,否则进去没多久就会精神失常,最后陷入幻觉而亡。
何遥叹了口气,又揪了一把果子丢在宁沉头上,“罢了,下山吧,看样子我们得过去一趟。”
连着跑了几趟,宁沉累得脚步一晃一晃,齐恕看他吃瘪还很高兴,好整以暇地指着他:“跟你师兄下去救人。”
跑上跑下跑了好几圈,嘴唇都累得发白,还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事,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
下山路好走,不过路有些滑,宁沉摔了几次,终于摸到瘴气层外围。
这儿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进了这林中,首先感受到的是彻骨的寒冷白色雾气遮了视线,若不是熟悉此地的人,进去了就几乎出不去。
何遥腰上绑了绳,一边牵着宁沉,一边牵着宝才。
宁沉晕乎乎地跟着绕了几圈,终于找到了躺倒的几个人。
这几个大汉竟有些眼熟,何遥细看一眼,抬脚踢了踢离他最近的人,嗤道:“认出来了么,这是前几日抢劫我们的土匪。”
何遥抬手,“把他们拖出去。”
废了好大的力气把人拖出,远远地就看见守在最外面的土匪,那土匪个子不高,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壮,见了他们眼睛一亮就要追上来。
几人转身就跑,后头追着的人急忙大喊:“几位留步,我们是来找神医救命的,求您救救我们大当家的。”
宁沉率先停步,他犹豫地回头望了一眼,开口道:“他只有一个人,应当威胁不到我们吧。”
半晌,三人认命地回去了。
这土匪前几日抢钱,就是要请医师去看病,可城外的医师一他听说是牛头山的土匪,全都不肯去了。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医师肯去,但是漫天要价,所以他们这一回抢钱狮子大开口,一个子都不给人留。
谁能想到,刚刚抢走钱,下一刻就遇上了衙役,到手的钱又被追回去了。
宁沉支着下巴,疑惑道:“那为什么你们不带你们大当家下山去看呢?”
那土匪摇摇头,压低声音:“这病,好像是时疫。”
他苦涩道:“这几日我们山上都有好几个兄弟出现这样的症状了,我们不敢带他下山,若是被官府发现了……”
宁沉眼睛睁圆了些,迟疑地看向何遥。
要知道,时疫是很难根治的,一旦控制不住,牵一发而动全身,亡国都有可能。
宁沉还在发愣,何遥突然撕下一片衣角,一片布将宁沉口鼻遮得严严实实,何遥推了宁沉一下,把他往瘴气里头推。
宁沉愣愣地被推了两步,听见何遥催他:“你回去。”
他和宝才低声说了几句话,也相继捂了脸,见宁沉还不走,何遥催促地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他是怕这土匪身上也染了病,宁沉身子才好些,可别染上了。
宁沉退远了些,隔着层层白雾,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不多时,何遥他们过来了。
身后的土匪还在追,一边追一边哀求,“神医,你就救救我们吧,只要能把我们大当家救活,我们给你当牛做马。”
何遥疾步走进来,看见宁沉还坐着,蹙了蹙眉,“你怎么还没走?”
宁沉微怔,何遥没靠近,指着他说:“你先走。”
屋内的艾草烧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穿过的衣裳都一并烧了,宁沉洗过澡,何遥端着一碗药放在门外,催他尽快喝药。
宁沉喝药中途偷瞥了一眼何遥,他额头都皱成了“川”字,站在屋外嘱咐道:“你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知道吗?”
宁沉连忙点头,何遥将他喝过药的碗拿走,宁沉听见他走时轻叹了一声。
要不要去给那帮土匪治病,宁沉没敢问。
齐恕在山上种了很多菜,鸡鸭也养了许多,只要不下山,他们撑一年半载都是没有问题的。
这几日采药的事情也已经搁置,每日躺在院中晒太阳,和与世隔绝几乎没什么两样。
但是何遥近几日很忙,他说是不采药,可每个早晨都会往山上跑,背了满满一背篓的药材往山下跑。
宁沉堵在药房外,等何遥一出来就问他:“你要去哪儿?”
何遥被惊得差点摔倒,可在宁沉要伸手拦他到时候却很快躲开,说话的声音大到炸耳,凶巴巴地叫宁沉回去。
宁沉没挪步,只是看着他,又问:“你要去哪儿?”
何遥很警惕地看着他,敷衍地说:“下山送药,你别跟着。”
他说着就捂着脸往外走,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宁沉伸手抓住了他的肩。
何遥很无奈地偏开头,宁沉想了想,问他:“没什么事的话,为何不带上我?”
何遥离他很远,没回他的话,背着药材就往山下跑。
他这几日和宝才鬼鬼祟祟的,连避都没避宁沉一下,两人已经走到下山的必经之路,宁沉咬牙,跟了上去。
他才追上就被发现了,何遥回头瞪着他,宁沉不闪不避,抬着下巴和他犯倔。
僵持了很久,宝才劝道:“公子你回去吧,我们不会带你去的。”
宁沉往前迈了两步,赌气一样,“哪有这种道理,我在家中藏着,你们日日奔波。”
何遥不耐地挥手:“我说有就有,回去。”
宁沉赌气不走,腿长在他身上,何遥就算催他回他也不肯回,最后,何遥妥协了,“行,你跟着我们。”
宁沉跟上去,他怕何遥半路丢下他,所以跟得很紧,没想到就是这样给了何遥机会,何遥手往后伸,重重地点在宁沉穴道上。
宁沉眼睛一闭,步子倏然停住,晕倒了。
何遥撑着他的身子没让他彻底倒下,偏开头示意宝才,“送他回去,看好他,别让他出来。”
宁沉被点了穴,昏了很久,等他醒的时候,何遥他们早就走远了。
当天晚上,宁沉缩在屋子里不肯出去,饭也未吃。
何遥总当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什么都瞒着他。
饭菜被放在门外,何遥贴着门喊:“再不出来,等会儿你的膳食就要被鸡吃完了,就算你不吃,圆圆也要吃啊。”
宁沉推推手示意圆圆出去吃,圆圆却明白他的意思,宁沉不吃它也不肯吃。
还是心疼圆圆,宁沉摸索着出门,何遥还站在屋外,半倚着窗不知在想什么。
余光出现一个黑影,何遥转头,见宁沉端起托盘,笑了一下:“不气了?”
宁沉一扭头进去了。
轩窗上的身影并未移动,何遥声音不大不小,隔着窗传入宁沉耳中,虽然有些模糊,但宁沉听得明白。
何遥低低地说:“你身子不好,不带你去是为你好。”
宁沉把饭倒入圆圆的碗中,不服地回:“我身子已经养好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很小,当时我摸你的脉,心想你若是没遇上我,活不过弱冠。”何遥很平静地叙说,他轻叹道,“这次若不是带你来找了我师父,你真的活不过弱冠。”
他说的是真话,可宁沉听着却越来越难受,他知道何遥是为他好,可他不想永远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下。
他说话有些虚,知道自己没道理,可还是很倔强地说:“可我现在已经养好了。”
窗上的背影动了下,何遥好像是笑了,话音悠长,“你这病根太深,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调理好的。”
宁沉低着头不说话,心想何遥明日再不带他,他就悄悄跟上去。
何遥突然道:“我若是不带你,你是不是要偷偷跟着我?”
宁沉蓦地抬头,他目光定在窗上的人影身上,何遥能猜出他的想法,他不算惊讶,只是被猜透了想法,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何遥一定会防着他,他更不可能偷偷跟着下山了。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萦绕在周身,宁沉觉得自己实在没用,每次都帮不上忙。
轩窗突然被拉开,何遥支在窗边,透过窗看见宁沉可怜的样,失笑道:“原是不打算带你的,因为你身子太差,但我料想,若是不带你,你指定要哭。”
明明还没哭呢,他就乱猜。
宁沉仰头,下唇被咬得鲜红,双眼莹润,但没有泪珠,他认真地说:“我没有哭。”
“好好好。”何遥笑了下,“还是怕你哭,所以我决定带上你。”
就如宁沉所想,总不能一直当他是个孩子,虽然现在时机不对,可……
无论发生什么,上头有个师父顶着呢,就算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把他拉回来。
让他经历一次,后不后悔的,都是他自己的事。
隔日一早,宁沉被何遥包得严严实实,跟在他们身后下了山。
他被裹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走了两步把巾帕掀开了稍许透气,何遥就像后背长眼睛一样回头,指着他说:“戴好。”
宁沉憋闷地戴好,何遥就笑着摸摸他的头,“戴好才能带你下山。”
就像宁沉是他养的儿子一样,宁沉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忍气吞声地点头。
下山的路很远,这才过了几日,整个雍州城空荡了许多,来往行人少得出奇,就算有人,也都步伐匆忙,恨不得每个人隔得八丈远。
此事还未传到朝廷,如今雍州城内人人自危。
何遥在路上同宁沉说过,像现在雍州城内的病人还不算多,几乎都被隔离在城边了。
这几日齐恕整日都关在屋内炼药,这时疫来势汹汹,要过上几日才能炼出解药目前无法根治,只能来送些药,有总比没有好。
全雍州城的医师都被召集过去,像何遥这样的,是自愿前去。
说到这儿,何遥耸耸肩:“师父他老人家宅心仁厚,以前因为烂好心,可别人不领情,不然怎么被赶到那青城山。”
这不,如今城中出了事,他第一个就出手了。
下山除了送药方,还要顺着城中一家一户送药,每人分了几户人家,不用多久就能送完。
送完药,他们又原路返回。
这几日何遥的行迹都是这样,齐恕只第一日来过,后来就一直闭门不出研究药方,每日会给何遥一个新的药方,要他把药方带下山,然后再熬药分给百姓。
药方一日比一日精进,但这情况却没有改善,齐恕已经好几夜没好好睡觉了。
连着送了好几日药,每日的雍州城都好似没变化,可宁沉觉得,这城越来越死气了。
宁沉心里烦闷,白日送药时听见里头的人抱怨,“日日送药却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不送。”
宁沉把药放在窗外,走了。
虽说已经把染了病的人提前押送走了,可情况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善,染病的人越来越多,这几日何遥时不时就要摸一下宁沉的额头,生怕他出什么事。
甚至有几次他欲言又止,可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那意思大概是要宁沉别再跟着他去了,但他知道宁沉的性子,这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雍州的知府曾来过一次,哀叹几声后说:“朝廷派来的人还要些时日才到,你们再撑几日。”
说着要撑几日,实际只是安慰话,再过几日,情况也不见得会好。
说起来,这时疫不容易死,但就是拖得久且难治愈,是把人给拖死的。
所以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把药给制出来。
宁沉这几日翻了好久的医书,是齐恕自己写的医书,上头融合了他这些年来的经验。
宁沉看了几日,脑中东西充盈了很多,虽然知道他再怎么想也不如齐恕几十年的道行,可还是时时在想该用些什么药。
他想事情的时候会有些走神,没注意到从侧旁突然钻出一个人,头发打结盖了脸,一身破布衣裳,近了能闻到一股馊臭味。
他光着脚,一身脏污地冲过来,撞翻了宁沉的药桶。
何遥怕他出事,一直是跟着他的,从那人钻出来的时候,何遥就侧身拦了宁沉。
谁也不知道这个巷道里为什么会藏了那么多人,药桶被撞翻在地,混乱中何遥紧紧抓着宁沉,他听见那些人再喊叫着要打死他们。
他们说朝廷无用,迟迟不派人来就是想让他们等死,说要破开城门去将病染给其他人。
这几日城门早就关闭,除去衙门的人和宁沉等人,不准有人进出,这些人竟然打了出城的主意。
宁沉想也没想就要喊人,谁知这些人手里还拿了刀,那白刃向宁沉刺过来,宁沉闪身躲,他拉着何遥跑,但人太多,几乎把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没地方能躲,宁沉咬牙,下一瞬,从房檐上飞下来几个人拦在宁沉身前,其中一个人道:“宁公子,待会儿我说跑,你就快跑,不要回头。”
宁沉连忙点头说好。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既然知道他的名又要掩护他跑,应当是雍州的守卫。
这群看起来像乞丐的人是练家子,两方人打了一通,刀尖飞闪,血液飞溅,宁沉衣裳上溅了血,他抓紧了何遥,只盼宝才那边不要出什么事。
护着宁沉的几人有些吃力,因为一边要护着人,一边又要和人打,宁沉紧绷着,视线落在围着他们的乞丐身上,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人说要破城门,可为什么就和他们杠上了。
刀剑刺入身体,血流蔓延,宁沉眼睛瞪得酸痛,听见前面的人说:“跑!”
然后宁沉就拉着何遥跑了,他很努力地跑,一边跑一边喊人,这动静招来了几个守卫,都往打斗的那边去了。
不知跑了多久,宁沉跑到城门还未靠近,城门从两边缓缓打开,宁沉拉着何遥靠在墙角,尽量让自己隐蔽身形。
马蹄声急速响起,宁沉感觉到一阵风往前飞过,他看见一连排的马正朝城内奔走,马上的人个个身形高大,腰间佩剑,那阵势锐不可当。
宁沉发懵地站在原地,何遥拉了他两下,急道:“快走。”
宁沉觉得有些腿软,他靠着墙走不动了,他四肢发麻,只喃喃道:“我好像,看见他了。”
“这么?”何遥皱眉问他。
宁沉迟钝地摇摇头,刚要拉着他走,方才越过去的马又回来了一匹,那人跳下马,恭敬地朝宁沉行了个礼,道:“公子先别走,侯爷还在前面。”
何遥犹疑地看着宁沉,“侯爷…是哪个侯爷?”
宁沉吃力地迈着步子往回走,走近些厮杀的声音更盛,宁沉瞧见一抹黑色的身影,谢攸站在人群中,一身黑衣翻舞,出剑利落又干脆。
他穿了一身黑衣,所以很难看出来他衣裳上有没有带血,宁沉站得不远,方才的护卫谨慎地挡在他身前,低声道:“公子离远些,小心伤了您。”
宁沉就不往前了,何遥揪他的衣裳,皱着眉问:“侯爷是怎么追来的,他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宁沉扯着唇笑笑,“我们刚来雍州时,信鸽就跟着来了,他的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往近了说,方才他们遇袭时出现的保护他的人,也是谢攸的人。
往远了说,他们遭土匪时被抢走的钱,也是谢攸的人抢回来的。
他以为自己离开谢攸了,实际上谢攸的人一直在跟着他。
此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那头打结束了,闹事的几人死伤惨重,仅剩的两个还稍好些的人被押倒在地。
谢攸用帕子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说,“把他们押去府衙,再去把知府叫来,问问他怎么管的,这么多流寇是从何而来。”
还有这几个,谢攸扫视过地上的几个人,一字一顿道:“好好审审,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下属应声,带着人走了。
他们很快打扫好现场,除去地上的血,几乎看不出这里方才发生过一场打斗。
宁沉怔怔地看着谢攸,行动先快一步,他转身就跑。
身后的人声音有些疲惫,叫他:“宁沉。”
宁沉停下步子,有些迟疑。
那脚步声很沉重,一步步朝宁沉走过来,宁沉没能躲开,被抱了个满怀。
第50章
阔别几月的拥抱,实在让宁沉有些措不及防。
他略显局促地由谢攸抱着,两人身上都沾了血,鼻间是冲天的血腥气,谢攸的怀抱一如往常,宽阔的胸膛能牢牢罩住宁沉。
两只手如铁钳一样牢牢抱紧宁沉,这个抱让宁沉有些透不过气。
他听见谢攸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还好你无事。”
宁沉从未想过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他好不容易才逃离京城,把自己养好了,为什么谢攸要这个时候出现呢?
他发现自己只有最开始是有些欣喜的,欣喜的是谢攸还好好的,但更多的是恐慌,他害怕谢攸打搅他的生活,把他再带回京城。
因为这几日的时疫,雍州城已经空了,长街上只有他们和一个已经呆愣住的何遥。
已经入了春,阳光普照,身边拂过的风都仿佛带了花香,宁沉却觉得浑身都是寒意。
谢攸说了些什么,他听了就略过,什么也记不清了。
他如提线木偶一样由着谢攸摆弄,谢攸将他从头看到尾,确认他方才没受伤,又重新抱住了他。
他的后背被谢攸轻轻摩挲几下,谢攸后怕地说:“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跑这么远,我那时在北疆无法赶过来,总怕你会出事。 ”
谢攸的声音很温柔,让宁沉时刻都要溺毙在他编制的美好梦境中,宁沉用力一咬,嘴唇被他咬出血,正往外冒血,这疼痛提醒着他,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很努力地抬起手,以一个不那么重却很坚定的力道推开了谢攸。
往常恨不得贴在谢攸身上,这还是头一回他想要挣脱谢攸的怀抱,谢攸微微愣了愣,问他:“怎么了,可是我弄疼你了?”
宁沉却摇摇头,他低着头,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唇上的血口还在往外冒血,那猩红的血被蒙面的巾帕遮住,没人看出他咬破了嘴唇。
谢攸见他表情不大好,喉间发出一个疑惑的音,上前一步想去摸宁沉的脸,可宁沉却很抗拒地后退了一步。
那双很大的眼睛里盛的不再是爱意,只有对谢攸满满的抵触。
那眼神如一把刀扎在了心口,谢攸慌了。
他说话有些急,“先前的事是我没说清楚,当初成婚……”
一声呼喊打断了他,谢攸蹙眉回头,看见远远地行来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手忙脚乱地跳下马车,步子笨拙地朝谢攸跑来。
走近了些,那人就地一跪,头重重磕在地上,“近来城中疫病横行,微臣实在无用,竟让那贼子混入城中,差点伤了侯爷。”
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谢攸瞥了一眼转身欲走的宁沉,沉声道:“等我。”
怕宁沉要跑,他还特意强调,“片刻就好。”
宁沉无措地看了一眼何遥,诚然他很想跑,可他也知道,谢攸追上来必然不会就那么回去,若是没有个答案,他兴许不会就这么回京。
虽说和离书早已放在侯府,但那信也不知道有没有送到谢攸手中,还是当面和他说明白为好。
宁沉往后退了几步,他压低声音与何遥说:“你去找找宝才,找到他以后就在城门等我,我同你们回去。”
何遥看起来有些迟疑,他伸手抓住了宁沉的手腕,不太信一样:“当真?”
他拧着眉,“我怕你被侯爷哄两句就跟着走了。”
这话实在不给宁沉面子,宁沉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让何遥放心,只能和他保证:“你信我,我一定跟你们回去。”
何遥拗不过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若是过了申时你还未出现,我一定会来找你,然后把你带回去。”
宁沉飞快点头,催促一样推他两下,“你快去找宝才吧,也不知他那边有没有事。”
何遥一步三回头,半信半疑,不情不愿地走了。
宁沉知道自己是藏了私心的,怎么说也和他做过夫妻,他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就和谢攸结束。
谢攸余光紧盯着宁沉,生怕他不听自己一句解释就走了,好在他只是和何遥说了两句话,并没有要走。
“侯爷?”雍州知府方才说了一通好话,说完半天没等到谢攸回话,额头冒出汗来。
他这几日做的不算好,尤其今日还让那乱匪撞上谢攸,此时就怕谢攸治他的罪。
谢攸回过神,眉头微压,“说说这几日城内的情况,伤亡人数,医师几何,还有多少人可用?”
雍州知府一五一十说了,眼看着谢攸表情越来越凝重,一个哆嗦跪倒在地。
额头的汗珠落在地上,氤氲了一片湿痕,却连擦也不敢擦一下。
谢攸不怒自威,分明才弱冠的年纪,久居高位的威压也足以颤颤巍巍地求饶。
他从北疆一路疾驰而来,走到毗邻的郡县才听到些风声,这才得知雍州正身处水深火热中。
知府低着头认罪,谢攸俯视着他,话音肃然:“若能将功补过,便不治你的罪。”
知府感激涕零,说了一通话,被谢攸踹了一脚,他不耐道:“别说空话,去做事。”
他下了几道令,知府恭敬地应了,带着人忙活起来。
药铺的药又熬好了,下属指挥着人把药分配下去,不多时就分好了药。
宁沉守在原地,他半张脸被蒙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谢攸也围了面,他大步走过去,在离宁沉不远的距离停下,他看着宁沉,问:“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有没有受欺负?”
宁沉摇头,明明知道谢攸为何要来,还是问他:“你怎么来了?”
谢攸垂眸看他,“听说你来了雍州,北疆的战事胜了,我就连忙赶了过来。”
他环顾四周,低低地道:“我也不知这雍州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还是来了才知晓。”
他上前一步,离宁沉距离很近,他说:“可否和我讲讲,你为何来雍州,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伸手要去拉宁沉,才刚碰到宁沉的肩头,宁沉侧身,没让他碰。
谢攸吃瘪,脸上的表情未变,他用商量的语气说:“如今外头太危险,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好不好?”
宁沉似乎也很纠结,闻言没第一时间答复,谢攸又问一句,他到底是点了点头。
谈话的地点在府衙书房内,宁沉和谢攸各坐一边,两人对视一眼,第一个开口的人是谢攸。
他说:“你要走是事赵越在信中和我说过,只是书信到底说不太明白,我还是想来问问你。”
谢攸定定地看着宁沉,问他:“我想知道,你为何想要走?”
宁沉觉得荒唐,他做过那些事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怎么会来问他为何要走。
他心如刀绞,身子往前靠了些,眼睛睁得很大,声音有些哑:“你当初娶我,是逼不得已,是一时赌气,是吗?”
谢攸微怔,当初赵越给他的信里的确说过,宁沉已经知晓他们成婚的真相。
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打过无数次腹稿,设想过和宁沉见面要如何和他赔罪,可他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宁沉离开只是一时赌气。
他们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宁沉应该明白,也许他并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事实告诉他,宁沉很在意。
他起了一个很烂的头,在见到宁沉的第一面就该向他赔罪,但因为心里的那一丝侥幸,把事情推向了另一个不可控的局面。
他这几日几乎没睡个好觉,日日担忧着宁沉,赶了很久的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是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
他想了那么久的措辞,被宁沉一句话打回了原型。
谢攸难得结巴,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当初成婚之事,是我一时冲动,我承认我没把这婚事当回事。”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宁沉并没有很意外,他很缓地点了一下头,示意谢攸继续说下去。
谢攸手捏成拳,急促道:“婚事不可儿戏,我知晓。最开始我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你要打要骂都依你,但是,可不可以……”
他喉结一滚,很紧张一样问,“可不可以原谅我一次?”
宁沉低着头,他能很清晰地看清谢攸攥紧的拳头,曾经的他可以一次次受谢攸的冷落却不计较,他以前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自己献出全部真心,谢攸也会以同样的真心回报他。
但是他想多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句戏言。
宁沉抬头,他看着谢攸的眼睛,谢攸长了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上挑,不笑时冷艳,笑的时候摄人心魄,很容易把人勾进去,然后再也出不来了。
宁沉扯着唇笑笑,他有些低落地说:“你先前对我不闻不问,若是我没有接近你,恐怕我在侯府死了你也不会知晓。”
他说的话,谢攸没办法否认。
他急切地想找个能挽回宁沉的办法,但他绞尽脑汁都没能想到。
宁沉以前一直很好哄,明明他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哄好,明明给他一个笑脸他就能高兴起来,可现在这些方法都不奏效了,行不通了。
谢攸举着手和他保证,“我以后不会那样对你,你若是有不满,将来回京,你也不理我,如何?”
宁沉摇了摇头,他苦笑道:“这样是没用的,我不理你,你只会加倍不理我。”
他坐直了些,很规矩地看着谢攸:“我原先离开时,曾在侯府留下一封和离书,你可有看见?”
谢攸不想承认,于是摇了摇头。
他不想和离,他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积压在心头,唯有一个想法,就是留下宁沉。
宁沉点了下头,他说:“没看到就罢了。”
谢攸知道他还有话要说,果然,宁沉很认真地说:“既然没看到,那就再写一封吧。”
他一字一顿地说:“侯爷,我想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