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李挽朝和蓝寻白一起去了长安门。

    长安门百姓不得随意进入, 可长安右门外路设登闻鼓以及登闻鼓院,此处可以来人。

    她敲鼓之前,蓝寻白又提醒了她一回, “你的这桩案, 府衙都没有立案,即便敲了, 登闻鼓院也不会受理,更不会带你见皇帝。”

    李挽朝道:“我知道的。”

    她知道敲个鼓见不了皇帝, 可挨顿打, 表决心,那不就能见着了吗。

    按照法制来说, 她这样的行为相当于是越诉,只是对面处理的人不是府官, 而是皇帝。

    和冷情的、被律法制约的府官不一样, 若冤情属实,皇帝是会处理的, 他会还你清白的。

    温沉说过,皇帝仁善,不会放任子民受委屈的。

    她便是挨打也不会白挨的。

    蓝寻白见李挽朝去意已决, 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只是道:“阿姐,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李挽朝点了头, 而后就往登闻鼓那边去了。

    官员们平日会通过长安门上朝, 此地守卫严格,来往有禁军巡防。

    长安右门处这登闻鼓许久没有被人敲过了,本还松散的两个守卫见到有人走来,瞬时面面相觑。

    这女子美玉不艳, 气质出尘,头上梳着妇人发髻,身着一身素色长裳,她往登闻鼓设立处缓缓走来,饶是面有疲色,却也难以遮掩其眸球乌灵。

    两个守卫见她是想来敲鼓的,其中一人出声提醒道:“姑娘,这鼓可不是随便敲的啊。”

    李挽朝扯起了个笑,同他道谢,“我知道,我有冤,我要见皇上。”

    那两人相视一看,见她眸光坚定,便也没有出声再劝了,退去了一边。

    李挽朝上前,拿起了挂在一旁的挝鼓棒,开始敲起了登闻鼓。

    此地没有什么人,鼓声一出,打破了此地的宁静,来往士兵听到声响,都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手执挝鼓棒,用力敲着鼓。

    看着瘦弱的女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鼓声一下接一下,均匀有力,像是敲砸在人的心上。

    不多久,旁边登闻鼓院里面就出来了个人,他先是打量了一下李挽朝,而后问,“是你有状要诉?”

    李挽朝点头,将自己的诉状从袖口中掏出,双手递给了那值班办事人员。

    那人接过诉状匆匆扫了一眼,直皱眉,“不行,你这东西,都还没在府上立过案,告不了。”

    李挽朝看着他,平静道:“他们不给我立,他们说我是失心疯。”

    她的语气很淡,这样古怪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就像说的不是她一样。

    那人听后,许久无言,如果是他,他也不会去立这个案。

    若真是冤屈,那怎么会一点迹象证据都没有呢?

    她确实是有些像失心疯。

    可看这个女人,眸光坚定,知道她今日怕是不见皇上不死心。

    他道:“你这案,我交不到皇上面前,不能给宫里头的人看,按理来说,除非愿受笞刑不然,你就回去吧。我看你一个女人可怜,便也不为难你敲鼓的事情了。”

    登闻鼓这东西直接和皇帝挂钩,怎么能随便敲呢。

    不然吃饭噎死了要敲,染了个风寒死了也要敲这不闹着玩吗。

    他妄图用笞刑吓退李挽朝,可谁知道,李挽朝没有片刻迟疑开口,“我愿意受笞刑。”

    我愿意受笞刑。

    不只是这个人惊讶,就连一旁的两个守卫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惊异。

    这怎么人看着淡淡的,说话做事却都带着痴狂疯癫。

    “你可当真?”

    “自不作假。”

    她和家里的人都闹掰了,她一个人在京城漂泊不定,闹到了如今,连登闻鼓都已经敲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已经等不了了。

    见她如此,他们终没再说,神色复杂看了眼她,而后便让她去受了刑。

    笞刑五十下。

    拿那带了刺的板子在背上抽打五十下。

    一场下来,不说女子,就连男子也吃不消的。

    李挽朝趴在了长椅上,后背朝上,准备受刑。

    她怕疼,真的很怕,皮开肉绽,血肉翻飞,没人会不怕的啊。

    她不是完人,也很现实,看到血就害怕,怕事情闹大就躲着不去面对。

    可是,直到现在,她好像忽然会明白为什么那个越诉的女子会心甘情愿去挨五十下笞刑,为什么青橙又会赌上一切去李家闹事

    因为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了。

    有些事情,直到穷途末路之际,好像才能切身体会。

    走投无路的人,就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竹板第一下猝不及防打到了背上,李挽朝应对不及,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反应过来后,咬紧了牙关,没再出声,竹板如雨水一样砸下,和她想象的一样,真的很疼,越到后面,疼得也越是厉害,竹板打在了背上就像是刀刃一样切割过了肌肤骨头,身体止不住地痉挛发颤。

    汗水顺着额间滴落的同时,她呼吸急促了起来,口中泄出了痛苦的呻.吟。

    实在忍不了了。

    登闻鼓院的官员拿着诉状去见了天子,太子监国,这桩案子最后或许会落到太子手上。但他的职责,是把诉状告到贞元帝那里,至于后面谁来处理,那便不是他能管的了。

    皇后死了快有一月,可乾清宫的白幡仍旧没有撤下,秋日下午的阳光,透在白布上,透着一股萧索,整个宫殿都溢着一片低沉的死气。

    官员禀告了来意,呈交了诉状给门口的太监,太监看了后,进去转交给了贞元帝。

    贞元帝在里殿,殿内亮堂,无数的天光从敞开着的窗户中泄进,贞元帝坐在光下,面前放着一个作画的架子,正在执笔做画,他的脚边还散落着一堆的画,有的被揉成一团,有的只是随意地敞开丢在一边。

    小太监低着脑袋去看,发现地上摊开的那些画,依稀能辨认出是死去的皇后。

    或许是皇帝怎么画都觉不满意,直到现在也没做出一副能让他停手的画。

    小太监收回了眼神,没敢再看,虾腰垂眉,开始禀告了外面的事情,“陛下,今有人敲了登闻鼓,想要面见天子。”

    贞元帝手上动作没有停,仍在作画,问道:“什么事?移去给太子处理就好了。”

    小太监如实道:“是个女子,为丈夫伸冤,只是没什么证据,写了一纸诉状,就来敲了鼓,现下人已经受了笞刑。若陛下劳累,那就让人提去给太子。”

    女子为丈夫伸冤。

    没有证据,就来敲鼓。

    倒不知是说她情深意切,还是不知死活。

    贞元帝恍惚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上动作抖了一抖,笔上的墨抖到了画像上晕染了开来。

    这幅画,又毁了。

    他面无表情揉皱了画,丢到了地上,而后起身,往外面去,“既画毁了,那朕就见见她吧。”

    他去外殿,不多时,受了笞刑的人就被带了乾清宫。

    女子的背上已经鲜血淋漓,嘴角挂着一串血蜿蜒流下,胸襟前也是一片血红,看这样子里头的五脏六腑应当都跟着受了伤。她面容凄凄,发髻凌乱不堪,嘴唇已经见不到一丝血色,跪在大殿中央的她,身子止不住发抖发颤,怕是疼得不行,饶是贞元帝看不到她背上的伤,但也能想到其是如何惨状。

    笞刑厉害,那行刑的板子上都带着刺,几板子下去就能打的人出了血,五十板,能叫人骨头连着筋一起打碎。那行刑的人或许看这人是个貌美的女子,手上多少还是留了点情,不然的话,她怕是连走到这里的力气都没有了,半道就要昏死过去。

    她一被押到了殿内,里面就充满了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刺鼻难闻。

    “你姓甚名谁,何许人也?”

    诉状上其实已经写明了这些,可贞元帝仍旧是公事公办问了她名字归处。

    李挽朝跪在大殿中央,殿门大开着,外面的光爬过了光可照人的地砖,照在她的后背上,血淋淋的背,在光的照射下,更叫恐怖血腥。

    她伤得很重,连背都挺不直了,强撑着才没倒下。

    她照实回答了贞元帝的话,声线也在抖,“民女是川溪布政使司,恩文府人,姓李名挽朝。”

    李挽朝想起了那一日,她去给李观送饭碰到的那个越诉的女子,那天她挨了打,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一直在抖,那个时候她就想,她一定是疼死了,所以连自己的声音都控制不住了。如今挨了罚后才发现,开口说话疼,忍着痛不能言,更疼。

    贞元帝问道:“为何人伸冤?”

    贞元帝坐在上首,早将李挽朝的诉状翻了个遍,他已经知道她是为她的夫君而来敲的登闻鼓了,但是,他还是要问那么一嘴,毕竟只有问出来,这个女子才能开口诉说她的冤屈啊。

    有冤说不出的话,那得多可怜。

    李挽朝想起了温沉眼睛就疼。

    她疼得想哭,可是一点都不敢哭。

    她怕她在皇帝面前哭起来,皇帝也要把她当成失心疯,也不受理她的案了。

    所以,李挽朝啊,坚强一点吧,像样一点吧,别闹到了皇帝面前还要哭个没完。

    她勒令自己憋回了眼泪。

    她哆哆嗦嗦就想要开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皇上听,她想说,她的丈夫本该意气风发,本该在科举场上扬名,他该蟾宫折桂的,可是,却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害成了这样。她还想说,他真的,真的不能这样死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真的是因为一场大火就死得莫名其妙。

    可是她才张嘴,就听到皇上开了口。

    她听他说,“太子,你怎么来了。”

    贞元帝的视线落在她的后方,那是大殿的门口。

    因为太子来了。

    所以李挽朝的话顿在了喉咙里面。

    本来殿门外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后来,太子来了,他站在殿门口,她身上的光被遮掩了个干干净净。

    李挽朝落在了一片阴影之中,她意识到了太子就在身后。

    她下意识转过了身去看。

    可是抬头看去。

    那个本已经死在火灾中的丈夫,就在眼前。

    李挽朝的眼睛不可置信地落在眼前的太子身上。

    齐扶锦站在门口,万丈光辉落在他的身后,身上的衮龙袍好像也闪着金辉,他背着光沐于光中,衣袂翻飞,丰姿如玉。

    他还是那个他,模样、气度一点都没有变,可是,他的身上为什么穿着太子的衮龙袍呢?皇帝方才说,“太子,你怎么来了?”,门口就站着一个温沉,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骄阳本如火一般,烤炙着她身上的血肉,齐扶锦挡住了她身后的光,致使她落入了一片阴影之中,她的血肉与灵魂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让她有些痛不欲生。

    李挽朝觉得身上疼得更厉害了,好像有一股气血涌上了头顶,此刻,过往种种接二连三撞进了自己的脑子,她的脑袋发疼发懵,可这一刻在看到成了太子的温沉时,突然清晰了起来。

    温沉突然赶马入京,没多久京城中就传出了太子回京的消息;他一介书生,连中三元,宠辱不惊,通身气度哪里又像是穷苦人家出生的;他不知不觉害了李弘远,不声不响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银钱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的地方都透露着不寻常。

    现在在回想起来,一切的不寻常终于有了答案。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突然发生的,温沉不是温沉,而是失踪已久的太子,其实都能从那些细枝末节窥探得到。

    从前她从未曾往这方面想过,谁能想到,睡在自己身边的人会是太子啊?以至于她下意识去忽视了太多太多,还跟个傻子一样在那里想着和他的以后。

    看到本该死的人,金尊玉贵站在眼前,她大约能猜出来了杀死她夫君的人,不是别人,也没有别人,而正是眼前那个曾经和她同塌而眠、亲密无间的人。

    是他杀了温沉。

    难怪,难怪那场火灾会蹊跷成这个样子。

    怕不是她进京突然,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节奏。

    可是,她不明白,她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就非要弄这么一出身死的戏码来骗她。

    难道是怕她知道他是太子后,会不知死活,死死地纠缠于他吗?

    李挽朝眼角不自觉流下了眼泪,方才强忍住的泪,在看到齐扶锦的那一刻怎么就都忍不住了。

    她为了他,奔走不停,她怕他死不瞑目,即便是挨了打也要找出真相。

    可他呢,他竟然真就这样对她,这样彻彻底底地抛她弃她。

    李挽朝看着身后的温沉,恨得牙都快要咬碎了。

    真的恨。

    她受尽苦楚,因不甘心他就那样死了,可是当他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之时

    这一刻,李挽朝倒觉得他还真不如死了干净。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太子也没有回答方才天子的话,贞元帝也没再理会突然到来的他,只是看向了跪着的李挽朝继续了方才的问话,“为何人伸冤?”

    李挽朝不再看齐扶锦,不再看这个为人称颂、敬仰的太子殿下。

    他究竟好在哪里?世人为什么要大肆去称赞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呢?

    她转回了身来,一举一动无不在拉扯着背后的伤口,泪水砸在大殿上,她胡乱地抬手抹了一把泪,手上的血弄脏了她早就不怎么干净的脸,她回答了贞元帝的话,她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她好不容易走到了皇帝面前,可是却回了这样无理的答案。

    她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温沉死了,他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而如今活着的是谁,她不知道,也不认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不要他了

    齐扶锦从东宫那边来, 赶到了乾清宫。

    他见到了被他抛弃、欺骗的妻子。

    李挽朝满背的笞痕,血迹浸染了整件衣裳,醒目的血让人的心跳忍不住加速, 闪过一丝又一丝不可遏制的抽疼。

    光线折射, 泠泠闪动,目光所至皆是鲜红。

    伤的分明是李挽朝, 可齐扶锦的身上也跟着一块疼了。

    心脏疼?肋骨疼?还是血肉他已经分不清了。

    血这种东西,齐扶锦见过很多次。

    可是, 他没想到有一日, 李挽朝的身上竟然也会流这么多的血。

    她不是最胆怯懦弱吗?

    曾经看别人挨打,她都能看得皱眉害怕, 一点事情她都能吓得杜口裹足,可是如今她为什么还要甘愿来挨打受罚呢。

    他这样的人, 死了就死了, 含冤而死就含冤而死,她又有什么必要去死死追着不放呢。

    齐扶锦是个不相信爱的人。

    至少, 单纯用嘴巴来说的喜欢,他不会再相信了。

    他父皇曾经不是也很爱他吗。

    可是出了那事之后,他一巴掌把他打成了小半个聋子, 曾最喜太子的皇帝, 用看仇人的眼神去看他, 好似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而他的母后呢, 看他的眼神从来都只有厌恶和怨恨, 他汲汲为营,可到死都没看到她对他有好脸色。

    爱这种东西,实在是有些太扭曲了。

    他释怀不了,也相信不了。

    李挽朝说喜欢他, 他总是不相信。

    他总是觉得她的喜欢很可笑,总是觉得她的喜欢空口白牙,一点也不情真意切。

    可是,现在她就那样跪在那里。

    天地滂沱,血覆沉疴。

    这样能信了吗。

    那用血肉铸就的浑浊的爱。

    齐扶锦,你能信了吗。

    他的耳鸣又犯了,那只被皇帝打伤了的右耳,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吵闹喧嚣。

    他于朦胧中,看到李挽朝的目光由震惊变成了厌恶。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他于混沌声中,听到皇帝问她,“为何人伸冤?”

    她说,“为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不相干的死人。

    他在她的心中,彻彻底底死了。

    彻彻底底不相干了。

    齐扶锦从这句话中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他终于迈开了步子,走进大殿之中,他站在李挽朝的面前,在皇帝开口之前,低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李挽朝,他下意识开口唤起了曾经亲密无间之时,他唤她的旧称。

    “朝娘”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察觉不了的颤抖。

    朝娘?

    这是一个极亲密的称呼。

    高台上的帝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这桩事恐怕是太子在民间时候,惹回来的风流债。

    贞元帝起身,对齐扶锦道:“既是你的旧识,那便让你来处理吧。”

    皇帝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看过,最后还是起身离开,这座大殿中,只剩下了李挽朝和齐扶锦。

    空气中陷入长久的沉寂,最后是李挽朝先有了动作。

    她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

    齐扶锦想去扶她,被她挥手甩开。

    他怕弄伤了她,再没敢动。

    李挽朝没什么话好和他再说的了,再和他说一句话,她都觉得有些多余。

    事到如今,她连他的太子身份都不想顾忌了,从地上爬起来后,转头就要走。

    她听到身后的齐扶锦又一次唤了她,可是,她仍旧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背上的疼让她没办法那么潇洒地大步离开,拖着负伤沉重的身躯,缓慢挪动步子的样子,也狼狈至极。

    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蜿蜒的血迹,就像一条快干涸的小河,在光的折射下闪烁着血红的光。

    李挽朝终于走到了门口,殿外的阳光于她而言,过于明亮,照得她快睁不开眼,她抬手去挡,可却注意不到脚下的门槛,被绊了个结结实实。

    她再也撑不住了,她知道,自己这一摔应当就再也起不来了。

    来的时候,是自己强撑着走过来的,那个时候,身上疼,但好歹心里头有东西一直撑着,现在身上也疼,只是心里头的东西反倒过来变本加厉的刺了她一刀

    皇宫的门槛太高了,绊得她好疼,她再也不想要来了。

    晕倒前的那一刻,她没有砸到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之中。

    很冰很冰。

    就像她记忆中的那样。

    *

    那天齐扶锦带走李挽朝的事也没甚人知道,本来登闻鼓院的官员还等在外面,却被告知太子受理了此事,官员闻此,便也离开了此处。乾清宫到东宫的路,齐扶锦走过了成千上百边遍,他对皇宫早已了如指掌,他寻了条小道回了东宫,忠吉事先清散了路上可能会碰到的人,没人知道太子带走了她。

    不过,一个平民女子,最多旁人也只是会好奇来问上一嘴,就算打听不到去向,也无甚人会去深究。

    众人也只知道,那个敲了登闻鼓的女子,和其他的政务一样,被皇帝推给了太子。

    至于最后如何处理,也无人关心。

    日暮西沉,晚霞的光渐渐将东宫的屋檐染上了颜色,空中似笼罩着一层橘红的薄雾,宫女们来往奔走,忙碌着自己的事情,经过太子寝宫时,有人好奇往里殿探头看了几眼,不过很快就收回了眼。

    两个宫女走在一起闲话,其中一人道:“这殿里头的女子是谁?怎和殿下宿在一屋呢?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前两日我见这里面换药,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头端,瞧着也太吓人了。”

    另外一人压低了声道:“不知道是谁,不过好像是殿下亲自带回来的人,我听闻前些时日有人敲了登闻鼓,看那样子,莫不会就是这个女子?”

    “受这样重的伤,好像已经昏了五日吧,也不知醒不醒得来。罢了,殿下的事,不是我们该论的,若是叫旁人听见,可是要挨罚了。”

    这样说着,那两人便不再闲话,离开了这处。

    李挽朝先前本就因为温沉一事来回在京城和恩文府中奔波不停,硬抗了一场笞刑,又加上受了刺激,连续发了一整日的高热,热退了下去后,迷迷惑惑躺了五日。

    直到这日傍晚,她的意识才渐渐回笼,清醒了过来。

    李挽朝有意识之时,浑身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整个背上仍旧是火辣辣的疼,嗓子又干又疼,难受得厉害,她想开口要杯水喝都有些发不出声。

    她清醒了些后,也不知道是自己在哪里,背上受了伤,她整个人趴在床上,入目皆是明黄,或许是身上流了太多的血,鼻子里头似有血腥气久久萦绕不散,浓郁的血气中,她闻到了一股极清的冷香。

    是温沉身上的味道。

    哦,不对

    现在应该说是,齐扶锦。

    太子名声响亮,她自然是听过他的名讳。

    她撑着手就想要起身,可随即,眼前落下了一片阴影,那股浓郁的冷香顷刻间又涌了过来,将她的周身都包裹了起来。

    她没能反应过来之时,就已经被齐扶锦半扶半抱坐起了身,下一刻,就有一杯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李挽朝没有看来人,只是冷眼看着他递来的白玉杯,却始终不肯接过。

    沉默中,是齐扶锦先出了声,他道:“你嗓子应当难受,先喝口水,润一润吧。”

    李挽朝终于肯抬眼看他了,只是,冷漠至极。

    就像是她那天在乾清宫看他那样。

    她非但没有接过杯子,反而抬手打开了他的手。

    齐扶锦一时不察,杯子里面的水溢了出来,些许落在了寝被上和他的手上。

    对于李挽朝这样的举动,他也没说些什么,只是垂了眼眸。

    他知道她心里面还是生着气,现在也喝不下他给她递过去的水。

    齐扶锦起身离开了一会,而后就有个宫女进来,给李挽朝端茶倒水。

    既然他的水,她不愿意喝,那就让别人倒吧。

    他实在不想要让她在这些事情上面怄气。

    他的面前是一片暖红夕阳,夕阳很红,就和五日前他抱着李挽朝回了东宫的那天一样。

    齐扶锦站在殿外,措辞着一会要说的话。

    李挽朝现在很生气,他应该先和她道歉。

    他很聪明,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能哄女人消气。

    他想得很好,李挽朝气性大,但也不见得难哄,她生气了,他多说几句好话,她总会不生气的。

    因为以前,每次他只要开口哄哄她,她就不生气了。

    没多久,宫女就从里面出来了,她恭谨回了话,“殿下,姑娘已经喝水了。”

    齐扶锦回了殿,坐到了床边。

    然而才沾床,他就听到李挽朝先开了口,“我要出去。”

    她不想待在这里,不想看到他。

    待在这里,她伤也养不好,因每日看到他,怕迟早会一口梗不上来,活活呕死。

    她约莫猜出这里是东宫,是太子居所。

    东宫在紫禁城内,她出不去的,所以,她要让他送她出去。

    他不会连这个都做不到吧?他若有点良心,他就该好好的送她出宫才是。

    齐扶锦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他紧抿了唇,道:“你伤还没好,如今入秋,天凉了,这样出去,容易受冻。”

    他说得合情合理,试图给李挽朝安一个不能离开的理由。

    他知她生气,怕她还要再说些什么,马上接着道:“骗了你是我不对,我本意并非如此”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李挽朝打断。

    “你还觉得我很好骗吗?”

    因着病还不曾好透,斑驳光影中,李挽朝的脸仍旧惨白如霜。

    她看着齐扶锦,眼中带着说不出的嫌恶怨恨。

    齐扶锦触及到了她的眼神,有那么一瞬的愣神。

    这种嫌恶的眼神他在很多人脸上见过,可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李挽朝也会那样看他。

    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去骗她,不就是不想让她知道真相吗。

    因为他知道,如果被她知道了,她也该厌弃他。

    就像他们厌弃他一样。

    所以,即便温沉身死,即便他们今生不再相见,他也不想让她知道真相。

    就算是他死了,齐扶锦也想她缅怀他,而不是怨恨他。

    他就是这样自私的人,他先前自己骗自己,不愿意去承认,可是如今看到李挽朝的眼神,他又不得不去承认。

    他抛弃了她,可是又不想她恨他。

    他解释道:“我当初被人设计陷害,离开了皇城。我知道我不该骗你的,可是后来皇城出事,我不得已离开恩文府。太子的身份不容暴露,我只好让忠吉给温沉寻了法子身死,皇宫危险,我不好带你回来,但是,我给你留了银子,就在之前装着玉佩的柜子里。”

    齐扶锦垂着脑袋,长睫下辨不出神色。

    说的话也半真半假。

    可这些话现在听在李挽朝的耳中只余下了讽刺。

    难怪呢,难怪给她留下这么些钱,原来是这样的缘由。

    如果是从前,李挽朝说不准真会被她这样的巧言令色哄骗过去,她那个时候,真的挺喜欢他的,也是真的想要和他过好日子,她满心期待,就是想在将来,和他能有他们自己的小家。所以,她总是会听信他那些破洞白出的借口,总是会因他那些轻易又简单的低头而释怀。

    可如今来看,全是笑话。

    李挽朝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得太过讥讽,她看着齐扶锦,笑着道:“真好啊所以你是想说,你给我留了钱,我该感恩戴德,不该再去计较其他的事了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又问他,“那你说这么多,是想说你没做错吗?”

    “我没有,我错了,对不起。”

    齐扶锦和他的父皇不大一样,皇帝做错了事情也不会轻易认错,也不会去说对不起,可是齐扶锦不一样,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他来说,轻飘飘的,张口就能说。

    他和她说过很多次对不起。

    以前都有用的。

    可是现在,李挽朝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李挽朝听着他那顺口得不能再顺口的道歉,心里头只觉厌恶。

    瞧瞧,他认起错来多真心实意,张口闭口就是自己错了。他这样聪明,他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做去求人原谅呢?

    他是真心的吗?

    他怎么可能会是真心的呢。

    李挽朝不会再相信他的话了,她真的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为什么要那样骗她,她对他很不好吗?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吗?

    她真的很想质问他。

    可是,她自己动动脑子也能知道答案。

    齐扶锦为什么要带她回宫呢?

    她和他拜过天地,可是,他为什么要带上她这个累赘,这个他曾经迫不得已娶回去的妻子回京城呢?

    在那个黑沉的月夜中,她说喜欢他,他也说喜欢她,他们抱在一起,像是世间最亲密的爱人。

    李挽朝那个时候,真的以为自己被爱了,真的觉得他们有爱。

    可是她四处为他奔走,最后挨了五十下笞刑,而他呢,光鲜亮丽的站在眼前,那一刻,她就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想明白了一切后,身上的疼,都没心里疼。

    他这个人,从始至终,冷漠自私到了骨子里面。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所以他能毫不留情地假死,抛弃了她。

    李挽朝现在才终于明白,温沉离开的那日,对她说的“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是何意味。

    想到了这里,她眼中不自觉又涌上了泪水,只是这一次,哭得不再是他,而是自己,她看着他的眼神只剩下了失望,她说,“你知道是错的,可是你还是做了不是吗?”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错的,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这样做。

    这比他不知道自己错了还可怕。

    齐扶锦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错的,可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决定去做。

    明知故犯,才罪不可赦。

    “我很好骗吗,温沉”背上的疼就像是蚂蚁啃噬一般,她强撑着说话,“啊不对,现在要尊您为殿下。”

    “不要再哄我了,我不值得您费这样的心思了。”

    “你没错,要不就当我做错了吧,我认错了。”

    “我也不后悔,这次挨了打我也不后悔了,总比后半辈子稀里糊涂活着的好。”

    后悔也没用啊。

    她真的认了。

    齐扶锦听到她的话,抬眸看向她,他不接她的话茬,竟笑了笑。

    他在恩文府不常笑,因为在那里,他并不需要伪装什么,也不需要去讨谁的欢心。可是回了京城后,他总是笑。

    就如现在这样的情形,他还能笑着对她道:“你不是说京城繁华,一直想来看看吗,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已经道歉了,可是她听不进去了,彻底听不进去了,那他就不说了,又换了个法子。

    他相信她的喜欢不是随便说说的了,那他以后也会对她好一些的。

    她想要看的,他会带她去看,她想要的东西,他全都可以尽力满足她。

    然而,李挽朝却道:“我不想看了。”

    准确的来说,是不想和他一起去看了。

    他说的对,她才十七岁,她总是能来京城看一看的,京城是很漂亮,很繁华,可是,不用和他一起也可以。

    齐扶锦表情凝滞了一瞬,仍旧好脾气地问她,“不想看吗?那你想要什么呢。”

    李挽朝撇开头去,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想看到你。”

    她什么都不要了,也不要他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不要碰我

    打个巴掌给个枣吃, 李挽朝早就不吃这一套了。

    听到李挽朝的话,齐扶锦眼中的笑意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这一刻意识到,好像不管做什么, 李挽朝应该都不会再相信他说的话了。

    殿外的夕阳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 夜晚即将侵袭而来,殿内的光线越发暗淡。

    两人的脸, 落在一片阴影之中。

    齐扶锦坐在床榻边,手指不自觉拢紧, 他问她, “真要走啊?”

    李挽朝听到齐扶锦的话冷笑出了声,她很想问他:你以为你是谁啊, 离开了你,难道不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吗。

    但她现在在东宫, 太子的寝宫中。

    置身于这种环境中, 周遭的一切都会迫使着人闭嘴,理智渐渐回笼, 迫人的气势也接踵而至。

    逼得她不会再去说出不该说的话。

    她不怕齐扶锦的,可是她还被逼着闭了嘴。

    因为她意识到,就算开口骂了他, 也没用, 什么用都没有。

    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李挽朝, 齐扶锦是很坏, 可他是太子。

    她呛他两句顶天了, 难不成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吗。

    这让她生出了一种乏力之感,懒得和他继续说下去。

    李挽朝被泪水糊了眼,视线虚虚地落在齐扶锦的脸上,她又可耻地忆起了往昔。

    温沉和她之间, 从来都是她在主动。

    她主动走出九十九步,他呢,剩下的每一步都是在后退吧。

    所以,就这样吧。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这样。

    她和他没关系了。

    她也不想和他再扯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她看着他,随手擦了把眼泪,目光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她什么也没说,只说,“嗯,真要走。”

    她真的不能继续和他再待在一起的。

    齐扶锦辨不出她说这话的神情,因为天已经快黑透了,而殿内又没有点灯。

    可是,从她的语气中,他也能听出她的决绝之意。

    齐扶锦不是会做出强人所难事的人,既然李挽朝要离开,他也不会去执意阻拦。

    他问她往后有什么打算。

    李挽朝道:“能有什么打算,回恩文府。”

    齐扶锦不置可否,又问,“你恨我吗?”

    李挽朝没说话。

    “别不说话啊,恨就说吧,我又不会怎么你。”

    齐扶锦已经十分地敏锐地察觉出她是想和自己划清界限了。

    李挽朝懒得和他纠缠,直接道:“不恨。”

    齐扶锦笑了笑,笑她的嘴巴里面已经没有一句实话了。

    他不觉得她还会回恩文府,他听忠吉说,她之前来了京城,又回去过一趟,恐怕是去找李观帮忙,可是李观怎么可能会帮她忙呢。

    这一回,她怕是和李家也闹掰了。

    恩文府那地方,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她回去还能干嘛。

    所以,他其实也不大信她会回恩文府。

    但即便知道她在骗他,他也没继续问下去了,因为她不会和他说实话的。

    到时候只要让忠吉去跟一下,就能知道她的去处了。

    齐扶锦坐在床榻边,他垂眸道:“明天吧,明天再走,天黑了,宫门也落锁了。”

    李挽朝看了眼黑透了的天,也没再说什么,皇宫规矩森严,现下应该确实是出不了宫了,她再想离开这里,也要等到天亮。

    齐扶锦见她没有异议争执,也不再说,起身离开,而后不多久,就有宫女过来点灯,给她端来了晚膳,都是些清淡的汤汤水水。

    李挽朝想起了蓝寻白和知霞。

    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等得如何了。

    她没再想下去,又被宫女喂着喝了药下去,脑袋昏昏沉沉,又重新趴着睡了。

    到了晚间,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漆黑的殿内燃起了一盏烛火,李挽朝在这里睡得不踏实,烛火亮起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也跟着惊醒了过来。

    转头去看,发现齐扶锦又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旁边的案几上还放着纱布,药,还有一盆净水。

    齐扶锦刚点完灯,李挽朝就醒过来了,看到她满怀戒备的眼神,齐扶锦淡声解释道:“你今日该换药了。”

    李挽朝看他那架势,显然是想自己动手,她往里面挪了挪,摇头拒绝,“我不要你帮我,你随便给我找个宫女就好了。”

    齐扶锦这回不肯依她,他道:“她们手上没轻没重的,会弄疼得你很疼,我来吧。”

    李挽朝仍旧不肯,她浑身的疼都是他给她的,宫女能让她多疼?再疼又能疼得过挨板子吗。

    “不要碰我。”她执拗地说,“你别碰我。”

    齐扶锦不打算听她的,他看着她满脸的嫌恶拒绝,面上也无甚情绪,他问道:“为什么别?不都一样的吗,上了药我就走,我不做什么。”

    李挽朝不知道齐扶锦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恨他,厌他,恶他,为什么又愿意让他再帮她上药?他给她带来的痛又还不够多吗,现在上药是恶心谁?

    齐扶锦执拗地想要帮她脱去外裳,可是手一碰到她,李挽朝就忍不住尖叫。

    就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她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打开他触碰的她的手,一个劲的想往床榻里面躲。

    她的伤口在这样大的动作下,还是拉扯到了,她痛得流眼泪,可是,还是一个劲的想要躲他。

    女子的肤色在摇晃的烛火下透出惨白之气,她本来已经养好了一些,可现下或许是因为惊惧害怕,面上又没了血色,没了一点人气。

    她就这么怕他。

    齐扶锦被她的动作刺痛了双眼,他收回了手,眼中终于浮现了一丝情绪。

    他道:“你别躲了,我不碰你就是了。”

    齐扶锦见她不信,从床边起身,后退了几步,“你别动,我找宫女给你换药。”

    齐扶锦说完这话,也没敢再待下去,转身离开,他走得有些急,步子好似都带了些许的慌乱。

    他出了殿,找了今日傍晚送水的那个宫女进去给她换药。

    金风动,冷清清。

    秋日的晚风中,带了萧寒的冷气,秋风猎猎,吹得他衣袍做响,齐扶锦站在殿外回廊之下,月光落在锦服上,平添了几分寂寥。

    喜萍见到他从里头出来,面上的情绪不大好,犹豫再三,还是上前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自从出了李挽朝的事情后,殿下的情绪看着就不大对劲了。

    “好吵啊。”

    他的耳朵吵得好厉害,耳朵里面的轰鸣声已经在他的脑子里面响了好多天了,一直消散不去。

    耳朵被打伤了之后,他就时常会耳鸣,一开始从京城离开,去恩文府的那段时间,吵得最厉害,他头疼耳鸣,每日夜不能寐,一直到后来,他渐渐习惯了这些吵闹声。

    他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身体和灵魂,早在一年前跟着一块烂透了。

    齐扶锦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也走不出那场阴雨天。

    太子其实很早就被这时有时无的耳鸣折磨,可是,喜萍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或许又是因为今日他碰到了烦闷的事情,所以本来可以忍耐的东西,现在也变得无法忍耐。

    喜萍有些担忧地唤他,“殿下”

    齐扶锦的视线从远处收回,他不再说旁的话,只是对喜萍道:“明日送她出宫去吧,事先让人打点好,不要叫人发现什么。”

    让别人知道李挽朝和他有什么瓜葛纠缠,对他不好,对她也不好。

    和太子挂上勾,确实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

    喜萍应了下来,齐扶锦又叮嘱了一句,“离开的时候,药记得带上。”

    东宫的药金贵,总是比外面的要好一些,药好些,伤也好得快。

    喜萍忍不住出声道:“殿下,为何不叫李小姐干脆就待在东宫养伤。”

    为什么。

    因为她恨他啊。

    他清楚地知道,继续留下她,只会让她更厌烦他。

    他又想起了方才李挽朝奋力挣扎的样子。

    她这人,爱也分明,恨也分明。

    她看着,真的恨透他了。

    再一次意识到这个事情的齐扶锦眼神变得晦暗了些许。

    齐扶锦并不想回答喜萍的这个问题,也没打算继续待在这里了,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殿内光景,而后,大步离开。

    *

    李挽朝这段时日,一直住在东宫的主殿之中。她昏迷的那段时间,齐扶锦就一直守在旁边,他在旁边一边办公,一边看着她,可自从昨日那番过后,一直到今日,齐扶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他不出现,李挽朝乐得自在,只是眼看一个上午过去了,也没人要带她离开,心里面难免有些打鼓。

    一直到用过午膳之后,就有个宫女过来服侍她起了身,她给李挽朝换上了新的衣服。

    衣服是素色,就和李挽朝平日穿的大差不差。

    东宫的侍女话也不多,从始至终除了让李挽朝起身的时候说了“小心”二字,就只有在服侍她穿衣服的时候说“抬手”、“转身”等简短的话。

    或是怕她着凉,还给她披上了一件斗篷遮风。

    穿好了衣服后,宫女也退了下去,李挽朝出声叫住了她,她问道:“姑娘,那个你们太子可有说何时让我出宫?”

    齐扶锦不来就不来,可是,她要出宫啊。

    别是昨日应得好好的,到了今日又出尔反尔。

    宫女顿步,回了她的话,“一会就有人来带您离开。”

    说罢,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果然就有个小少年来了这处。

    少年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个子同李挽朝差不多高。

    喜萍的手上还拿着个行囊,沉甸甸的,里面装着李挽朝接下来身上要换的药。

    她的背伤得很重,如果不好好上药,怕要留下不少的疤。

    喜萍对李挽朝道:“小姐,我引你出去吧。”

    李挽朝没见过喜萍,不过也不曾想些什么,点了点头,就跟在他的身后离开。

    她在床上躺了五六天,换了两轮药,一碗又一碗名贵药材补下去,背上虽还疼着,可是也能下地走动了。

    小少年带着她弯弯绕绕走了许久。

    东宫同别处果不大一样,里面的奇珍异石,魏紫姚黄甚至是她都不曾见过的东西。听闻太子是天子爱子,如今见了东宫陈设,才更能明白,“爱子”二字的含义。

    李挽朝被这周遭的富贵显荣压得更觉喘不上气,难怪在恩文府的时候他只是一个穷困书生而已,却还能这样桀骜不驯。

    骨子里面的自矜,怎么可能叫他低得下头。

    她不肯再看,光是看到东宫景色,她都能想起那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

    她垂了眸,看着眼前少年的脚步,跟在他的身后。

    就在这时,喜萍的脚步停住了,李挽朝也跟着顿了脚步。

    李挽朝被他弄得有些莫名,不知道他突然停下来是做些什么。

    喜萍想着现下是在东宫之中,也没什么要遮掩隐藏的,大大咧咧就带着李挽朝在东宫里头走着,只是没想到,在出东宫,路过后苑之时,竟就碰到了齐溪梦,还有国公府的三小姐,沈绥华。

    他看到那两人,下意识遮在了李挽朝面前。

    然而,他和李挽朝差不多高,想遮也遮不干净。

    齐溪梦本还和沈绥华说着话,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喜萍这个掩耳盗铃的动作,她下意识觉得有古怪,探头去看身后的那个女子,问道:“小喜萍,你遮些什么呢?”

    喜萍比她还小,跟在太子的身边服侍,她早就已经看了个眼熟,总仗着自己年岁稍长,喊他的名字还要带个“小”字。

    喜萍每次被公主喊了个“小”,总不高兴,可他敢怒不敢言,公主就喜欢看他这副样子,他越不喜欢,她越要喊。

    果不其然,喜萍听到这话,面一下子就有些红了,他还在试图去挡李挽朝,道:“公主别看了,是殿下的客人而已,我现下要送她出去呢。”

    李挽朝听到喜萍喊眼前的女子是公主,也约莫猜出她的身份了。

    喜萍想要挡她,可是根本遮不住,公主探头探脑来看,李挽朝还和她对视上了。

    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喜萍马上道:“公主,时候不早了,我先带着她出去了,若是晚了,殿下要责罚我的。”

    说着,回头给李挽朝使了个眼色,李挽朝明白他的意思,快步跟在他的身后离开了此处。

    好在齐溪梦也只是好奇而已,倒也没有伸手去拦。

    只是,看着李挽朝离开的背影,齐溪梦没忍住嘟囔,“她生得好漂亮啊。”

    真的很美。

    她的母后很美,以至于齐溪梦看多了她的母后,再没觉得其他人好看过。

    可是如今看到这个看着有些病弱的女子,眼中难掩惊艳之色。

    女子看着很柔弱,像是生过了一场大病,那脸如雪似玉,我见犹怜,唇瓣上的一点血色,给女子添了一分寡淡的艳色,秀眸也似水明澈。

    沈绥华的眼睛也还黏在李挽朝的背上,附和道:“我也觉得。”

    齐溪梦和沈绥华是表姐妹的干系,沈绥华以往经常入宫,和齐溪梦的关系不错,两人又有亲缘关系在身上,平日也玩得不错。

    直到李挽朝的背影消失了个干净,她们才收回了视线,继续往东宫里头走去。

    齐溪梦还是有些好奇李挽朝的身份。

    喜萍说她是太子的客人,可是她不信。

    太子的客人?那为什么要怕被她们看见呢。

    而且,那个女人生得这么好看,可是她却从没有在京城见过她,如果说是齐扶锦的旧相识,那她又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好奇怪。

    而且那个女子给她的感觉也好奇怪。

    她的眼眸中,好像晕染着一层说不出的悲伤,光是看着就很苦。

    想到这里,齐溪梦脑海中忽然蹿过了什么,她抓着沈绥华的手道:“你说那女子,和皇兄莫不是那样的关系吧?”

    她那副样子,难道是被皇兄欺负了吗?

    沈绥华想了想后,道:“你可别瞎猜,到时候也别瞎问。”

    她和这个太子表兄算不了多亲近,和齐溪梦这个亲妹妹不大一样,在齐扶锦面前她自然是不敢瞎说话。

    自从太子回京之后,她的祖父就一直喊她来东宫。

    毕竟太子在外面待了这么多些时日,现下他回来了,好歹要来看望一下。

    沈绥华知道祖父是什么意思,他就是想让自己接近太子,将来好让她能当上太子妃。

    她被他催得有烦了,若再不来,他怕又要训她不懂事,没办法,她只好先去寻了齐溪梦,叫她陪着自己一起来。

    反正祖父只让她进宫来看太子,又没说不能找上别人一起。

    将好齐溪梦也很久没有来东宫了,便和沈绥华一道来了此处。

    齐溪梦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初生起气的时候,还一副巴不得齐扶锦去死的样子,不过挨了一顿齐扶锦说后,情绪退去,脑子也渐渐清醒了过来,她确实不该和他生气的。

    他才是那个被人算计陷害的人。

    而且,母后走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是亲兄妹。

    她不和他亲近,又还能和谁亲近。

    两人去往了主殿那处,却发现齐扶锦不在此处。

    等了一会后,他才从别处赶来。

    齐溪梦有些好奇问他,“皇兄不在这,是去哪里了?”

    齐扶锦进了殿,坐到了主位上去,没回答齐溪梦的话,只是反问,“你们今日来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来了吗。”齐溪梦嘟嘟囔囔说完了这句话后,又想起了方才的那个女子,她问齐扶锦,“我们方才来的时候碰到喜萍送一个姑娘出去,皇兄,她是谁啊?”

    齐扶锦道:“是谁喜萍没告诉你?”

    按照齐溪梦的性子,既碰到了,定然会多嘴去问。

    齐溪梦面不改色就撒谎,“没啊,我问了喜萍,喜萍不告诉我啊。”

    宫女在一旁倒茶水,齐扶锦接过了杯盏,却也没喝,只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杯壁,他抬眼,淡淡瞥了齐溪梦一眼,“和我打太极啊?”

    齐溪梦被他说得心虚,终没在继续问下去了,“我就随口问一下而已,不说就不说呗。”

    齐扶锦放下了手上的杯盏,杯盏搁置在桌面上发出一小声脆响,他道:“有事说事,我还有公务要忙。”

    一旁的沈绥华出声了,她道:“是祖父说表兄回京了,叫我来看你的”

    也不是她想来的。

    祖父想让她当太子妃,将来想让她当皇后。

    可她才不想当。

    当皇后的,多红颜薄命。贞元帝的生母,孝仁皇后三十都没有活过去,齐扶锦的母亲,前一个多月故去的惠荣皇后,也去得很早,四十都没到就去了。

    皇后这个位置就像有什么诅咒一样的,坐上去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沈绥华想,她这样说,齐扶锦应当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她今日也是被逼过来的,她也不想来的。

    肃国公那人什么样,他又不是不知道。

    齐溪梦没注意到沈绥华的小心思,她叹了口气,又说起了贞元帝,“母后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可父皇这些时日一直待在乾清宫里头不出来,政务什么的也都不肯处理,贵妃去送了几回汤,被他晾在了外面,若是以往的时候,皇祖母来劝他,还有用,可是,那个人死了,皇祖母也不肯从慈宁宫出来了。”

    皇帝若再怠工下去,首辅就要闹了。

    皇帝是皇帝,他肩上扛着九州万方,即便皇后死了,他也是不能消沉太久的。

    之前能理解他一段时日,可他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帝后情深又如何。

    再不出来,首辅他们真要急起来了,急起来,就会想着法去皇帝闹事情。

    太后是个很柔善的人,对贞元帝好,对礼王也好,对每一个孩子小辈都挺好的。

    贞元帝敬重他这个后母,只是出了礼王的事后,两人也已经很久不曾说话了。一开始是礼王躲在太后的慈宁宫,贞元帝不愿意见她,可是后来,太子杀了礼王,变成了太后不愿意见贞元帝。

    齐扶锦听到她说起太后,忍不住冷笑一声,“太后倚仗林氏,偏袒礼王,你还真觉得她好啊?”

    “你别这样说,皇祖母和林首辅那不一样。”

    齐扶锦也不想和齐溪梦多说,他只道:“快了。”

    “快什么?”

    “父皇快出来了。”

    一直把事情推到太子身上也不是事,若皇帝再不出来,就堵不住群臣的嘴了。

    最晚不过秋猎。

    过些时日,约莫到十月中旬,就会有一场秋猎。

    秋猎前,帝王总归是会出来的。

    林首辅前些时日借着内阁的会议刁难太子不成,安生了几日也不知在琢磨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齐扶锦说完这话后,也没什么再去和她们两个人好说的,他不曾继续留在此地,对齐溪梦道:“既来了,你带着表妹去东宫逛几圈,我还要政务要忙。”

    齐溪梦觉得他有些不像话,他怎么能把她们两个晾在这里呢?

    晾她就算了,怎么连沈绥华连着一起晾。

    她想要和齐扶锦争些什么,但沈绥华却求之不得,她按住了齐溪梦,先一步开口道:“表哥去忙吧,我和表妹去逛逛就成了。”

    齐扶锦起身离开了这处,只余下了两个妹妹在这。

    他走后,齐溪梦问她道:“你干嘛呢,好不容易来一回,怎么不和皇兄多说说话。”

    齐溪梦也知道,沈绥华将来可能会是太子妃,因为这是肃国公想好的事。

    齐溪梦觉得,如果是沈绥华当她嫂子,她也挺乐意的。

    只是,沈绥华本人却好像不怎么热衷于这事。

    沈绥华道:“我说句实话我说了你保证不能生气。”

    别看齐溪梦总是和齐扶锦呛声,可若是旁人说了他的不好,她肯定会跟着一块急。

    或许是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这让齐溪梦生出了一种骂齐扶锦,也是骂她的错觉。

    两人起身去了外边,并肩走在廊庑之下,沈绥华道:“我不想当太子妃,也不喜欢表哥。”

    当了太子妃就要当皇后,当了皇后就会早死。

    她不想死那么早。

    她想到了前几月见过姑母的样子,她卧身病榻,曾经那么明媚的一个人,最后却成了这样。

    她现在想起来已故的惠荣皇后,眼睛都有些发酸。

    她不想自己最后也这样躺在那张坤宁宫的床上,就这样死去。

    而且,她不大喜欢齐扶锦,从前是这样,现在更是。

    他这个人,根本就谁都亲近不了。

    和他成婚,那不是和一块木头成婚吗。

    没劲。

    果不其然,齐溪梦蹙眉问她,“为什么?我哥不好吗?”

    看看,皇兄都不喊了,直接急出“我哥”来了。

    沈绥华破罐子破摔道:“你会喜欢冰块吗?一块从春到冬,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块。若是夏日的时候或许还好,能为你消暑解热,可是除了夏日,其余春秋冬,除了冻手还是冻手。”

    齐溪梦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瘪了瘪嘴,嘴硬道:“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可是他现在是。”沈绥华又看着她,道:“你说好了不生气的。”

    “我没气。”

    “好吧你最好是。”

    *

    她们说的话,最后传到了齐扶锦的耳朵里面。

    你会喜欢冰块吗?

    齐扶锦都有些好奇,为什么李挽朝会那么喜欢温沉,喜欢到甘愿受这么重的伤,也要还他一个莫须有的清白。

    他一想起她,就想起那日她跪在乾清宫中,血肉淋漓的模样,她看着他的眼神,从震惊一点一点慢慢变成了厌弃。

    齐扶锦头又开始痛起来了,恍惚间,他又想起了她。

    他总是说,不要想起她,不要再想她。

    可是,就像是上天给他的惩罚一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都会让他想起她。

    一想起她,却又有些疼得厉害,折磨得要命。

    齐扶锦想去倒杯水去喝,却失手打碎了杯子。

    杯盏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被这一声脆响,好像带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玉佩碎了的时候。

    那时,也是一声脆响。

    陪伴了他二十年的暖玉,碎成了两半。

    他蹲到了地上,看到地上碎成片的杯子,竟就这样出了神。

    他伸出手,鬼使神差想去拿起碎掉的瓷片,可甫一碰到碎片,血珠就顺着指尖大滴大滴地涌出。

    刚好喜萍送完了李挽朝回来,就撞见了这一幕,他吓得面色大变,直接喊道:“殿下,不可啊!”

    喜萍看他去摸碎瓷片,看他手上出了血,快吓得魂飞魄散了。

    他顾不得仪态跑到了齐扶锦的旁边,直接滑跪到了他的身边,他不敢碰太子,不敢拦太子,只能在一旁不停劝他,“您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啊!”

    齐扶锦听到喜萍在一边哭天抢地,终缓回了神来,慢慢收回了手。

    他看着指尖的血珠,解释道:“没有,我想倒水喝而已,不小心打碎了杯子。”

    喜萍当然不会信他的话,谁知道刚刚齐扶锦看着碎瓷片出神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不过也好在,齐扶锦再没动作,起了身后,也不再看那被打碎的杯盏。

    喜萍暗自下决心,以后一定不能让齐扶锦身边离了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做出那样的事来。

    齐扶锦问他,“人送走了?”

    喜萍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回了齐扶锦的话,“送出去了,送出去的时候,那个蓝家的公子和她的丫鬟在外面等着李小姐,把她接走了。”

    “蓝寻白?”齐扶锦眉心蹙起。

    喜萍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是蓝寻白不错。

    喜萍禀告这事不久后,忠吉又来了此处,他的手上还拿着封信,是当初他们来京城后,李挽朝给他写的回信。

    当初齐扶锦既不让忠吉再去知会关乎李挽朝的事情,这些东西就一直是他在忙,写信收信,齐扶锦也全然不知。

    忠吉也没想到,事情能被办砸成这个样子。

    越不想被发现,可最后还是被发现。

    可出了事后,齐扶锦最后也没有罚他。

    因为他知道,当初若不是他给忠吉下了那样的命令,最后的事情也根本变不成那样,罚忠吉有什么用,犯错的人又不是他。

    忠吉将当初李挽朝写给温沉的信交给了齐扶锦。

    齐扶锦接过了信,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很快也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挥退了那两人,拿着信坐到了桌案前打开。

    这些信,是温沉上京后,李挽朝给他写来的。

    信上无非就是问他上京之后过得如何,问他吃饱穿暖没有,又说她在恩文府过得也很好,叫他不必去担心于她

    李挽朝写的信也不多,就那么一封,因为后面她就不声不响追来了京城,没再写过信。

    齐扶锦读着信,隐约都能想象出李挽朝的语气,能想象出她写这封信的样子,她好像有很多的话想和他说,絮絮叨叨,说也说不完,可是,像是怕打搅了他一样,她话不敢多说,想说再多,也都咽回了肚子里头。

    这封信件上面,每一个字迹都在诉说她的爱意,和昨日冷眼看他的李挽朝全然是两个人,从前和而今,这对比猝然被抬到眼前,让齐扶锦有些难以接受。

    他握着信件的手指渐渐拢紧,心中郁气难消,就连信也跟着皱成了一团。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好好记着她

    事情好像总是和本意相违, 齐扶锦怎么都不想回忆起当初在恩文府的事情,怎么都不愿意去想起李挽朝。

    可是现下好了,彻底是忘不掉她了。

    就连看到她曾经的那封信, 都能想到曾经的她是如何言笑晏晏。

    太生动了。

    生动得他甚至忘记不掉她的一颦一蹙。

    忘不掉就忘不掉, 那他就好好记着她呗。

    齐扶锦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脸上没了情绪, 而后将被揉皱的信件重新舒展开,放到桌案中收了起来。

    *

    自从李挽朝去敲了登闻鼓后, 蓝寻白这些时日一直等在外面, 他不知道为什么李挽朝这么多天还没出来,不知道她又有没有在里面受伤, 他更不知道,她挨了打, 受了笞刑后, 还能不能熬过去。

    李挽朝在里面昏了五六日,他和知霞就在外面一起等了五六日。

    知霞和他的随从都在劝他先回去休息, 可他就是怎么也都不肯走。

    他在外面等了六天,整个人也都瘦了一圈。终于,在第六天的时候, 他看到李挽朝从长安右门出来。

    她的身上, 还提着一个行囊, 立于秋风之中, 微风吹得她衣角飘扬, 衣服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的瘦弱身形,整个人更显柔弱。

    蓝寻白见她出来,马上就奔了过去。

    “阿姐,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啊。”

    他接过了她手上的包裹,拉着她左看又看,眉头拧得很紧很紧,就怕从她的身上看到什么血。

    他低头检查得很认真,耳边却兀地传来了李挽朝的声音。

    “小白,用过午膳了吗。”

    她的声音挺轻的,但蓝寻白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到这话后,愣了一瞬,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她多好的一个人啊。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怕人挨饿,见到他的第一句,也是问他用过午膳了没。

    他是想过放弃和结束的了,可是,在那天中秋,他的丈夫死了。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再也离不开阿姐了。

    蓝寻白不想要叫她担心,垂着脑袋,撒了个谎,“吃过了。”

    他吃过了的。

    所以,阿姐不要再费心来担心他。

    李挽朝当然不信,他们一定从一早开始就等在这里,一等就是很久。

    她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块用布包着的糕点,把那些糕点分给他们。

    这是方才东宫中的宫女端过来的午膳里放着的,她没吃,就用了一些粥,后来把糕点放到了巾帕里面包着,等换好了衣服后就藏到了衣服里面带出来。

    她想着,蓝寻白他们应当会在外面等着她,而且,应当还没用午膳。

    好都是相互的。

    蓝寻白对她好,她也得想着他一些。

    再说出门在外,按理来说,应当是她这个被叫做姐的人多去照拂弟弟,可到头忙来忙去,让蓝寻白也跟着跑东跑西了,李挽朝心里头也对他生出了几分惭愧。

    她把糕点分给了他们,而后几人往外走去。

    蓝寻白的马车就等在外面。

    上了马车不久之后,蓝寻白就开口说起了另外一桩事,他道:“阿姐,前些时日母亲传信给我,她说,杨家的人在寻你。”

    杨家,就是李挽朝的外祖家。

    自从那天李挽朝从恩文府和李观决裂之后,李观写了封信给杨家人,大致意思就是说李挽朝去了京城,让他们杨家人照看一二。

    杨家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就去寻了李挽朝,但李观也没说她在哪里,只说她是去了京城。后来,又重新回了一封信,去问李观李挽朝的下落。

    可那日李观和李挽朝闹掰了,他自也不知她的去处,这才又想起了还在京城的蓝寻白,他应当是知晓。李观当即又给蓝夫人写了一封信,让她告诉蓝寻白,说是杨家的人在找李挽朝,到时候让他带李挽朝去一趟外祖家。

    李挽朝听到了蓝寻白的话,脑子里面兜兜转转过了一圈,大致能猜出,是李观告诉外祖他们,她来了京城。

    这些年中,李挽朝不怎么和京城杨家的人往来,京城路远,来往不便,而且当初既她选择了李家,选择了李观,只怕杨家的人心中也有芥蒂。

    她这么些年只在当初年岁宵小之时,去过京城一回,再就是杨家的姨母在她八岁那年来过恩文府一趟。

    她知道姨母他们心善,可他们实在是不大亲近,她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了。

    现下听到蓝寻白说去一趟杨家,心里头难免打鼓,下意识就想要拒绝。

    蓝寻白看出她的顾虑,马上道:“阿姐,去看一眼吧,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总归是要去问候一下老人家的。你放心,我没和他们说过你的事情,他们不知道你来敲登闻鼓了。”

    听到蓝寻白的话后,李挽朝踟蹰片刻,终也没再开口拒绝下去,应道:“好。”

    他说得不错,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就算是出于礼数,也该去看一下的。

    马车上,蓝寻白能闻到她背上的药气,应当是挨过笞刑以后上的药。

    心中又想,这天子倒还果真良善,挨了板子后还能叫人善始善终。

    想起笞刑,他又想问她疼不疼,现在还疼不疼。

    可是问了也是白问。

    能不疼吗?怎么可能不疼?

    蓝寻白也识趣地没有去问李挽朝这几日在里面经历了什么,她没有想说的意思,那他就不问,问多了又怕惹得她伤心难受。

    人最后没能有什么大碍就行。

    蓝寻白通晓人情世故,两个小辈不好空手上门,便让身边随从去买了些茶叶、干果、布匹等物。

    他不差钱,蓝夫人怕他这回在京城受委屈,没少给他塞钱。

    李挽朝看着蓝寻白跑前跑后,有些不好意思,道:“麻烦你了,这些本该我来做的。”

    蓝寻白道:“阿姐身上还有伤不是吗,再说了,我做还是阿姐做,不都一样吗。你别和我这样客气了。”

    她越是和他客气,他越不大快意。

    李挽朝也没再说下去,蓝寻白给了车把式杨家的住址,两人赶往杨家去。

    杨氏去得早,李挽朝只见过外祖他们两回,在小一些时候,是杨氏故去,杨家的两个老人,带二女儿来恩文府吊唁,不过那个时候,李挽朝还在襁褓中,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一回,就是六岁那年,李观因为公务入京,带她去了杨家一回,那时,李挽朝年纪小,胆子小,什么也不大懂,只知道跟在李观的屁股后面,和这京城的外祖父,外祖母问好。

    杨老爷杨兆文在京城当官,任国子监司业,正六品官职。不算高官,但手底下也教出过不少的学生。杨家就只有两个女儿,大一个的就是李挽朝的生母,已经故去的杨屏,小一个的就是李挽朝的姨母,之前在李挽朝八岁的时候去过恩文府一趟。

    越近杨家,李挽朝的心越是忍不住打鼓。

    约莫是一种近乡情怯之情,许久未见的亲人,如今再见,难免生出忐忑不安。

    很快马车就停在了杨府门前,门子见到有人来了马上进去传了话。

    蓝寻白看出她的不安,道:“阿姐不要担心了,见一面,又不打紧的。如果不好,我们走就是了。”

    李挽朝摇头,“我是怕我不好。”

    蓝寻白还想再说些什么之时,就听到一道响亮的女声从车窗外传来。

    是姨母的声音。

    “小朝!”

    李挽朝抬头看去,就见姨母一脸喜色朝她看来,她三十多的年岁,但保养得宜,身着一身锦缎长裙,看着非常秀气。

    她的旁边还站着两个少年,一个小少女,虽不曾出声,但都探头往马车的方向看。

    李挽朝才被蓝寻白小心扶下了马车,杨家姨母就带着带着三个孩子往她这边快步走来。

    杨絮抓着李挽朝的手,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小朝,怎么一点都没变啊。”

    看着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

    她一眼就认出她是小朝了。

    杨絮不可控制地有些激动欣喜,抓着她的手都止不住有些用力,她问她,“既来了京城,为何不来找我们先呢?若不是收到了你爹的信,我们都不知道你来了。”

    秋日,天风渐冷,一个草木枯败的季节,杨府门口种着的树叶已经泛黄掉落,可是萧索的秋风中,午后的暖阳照在人的身上,带着说不出的暖。

    李挽朝沐在阳光中,被杨絮扯着手左看右看,说东扯西。

    她一时间被姨母的热情弄得有些脑袋发懵,不知作何回答,还是一旁的表哥先开了口说话,“娘,你别这样,小朝都要被你弄懵了。”

    杨絮的两个儿子是双生子,十八岁,大李挽朝一岁。双生子中,年岁大的名杨期明,晚出生的名杨期朗。

    因着杨絮的丈夫入赘杨家,他们膝下的孩子,也都随杨姓。

    杨期明趁着杨絮停嘴的功夫,终于能插上嘴了,他看着李挽朝问道:“表妹可还记得我?”

    李挽朝六岁那年上京,来杨家的时候,见过这两个双生子表兄,脑海中有些许的印象,她点头应道:“记得的。”

    杨期朗从旁边蹿出来问,“那我呢?表妹可记得我?”

    两个人生得大差不差,一时间在李挽朝面前蹿来蹿去,弄晃了眼,她懵道:“自也记得。”

    杨絮没让两个儿子继续扯她说话了,她还没说几句呢,他们抢什么人。

    她招呼了李挽朝和蓝寻白,一行人往里头去。

    杨絮道:“东西先让下人收拾了去,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就在堂屋那处等着呢。一会你见了外祖,到时候可别觉着他面上冷就害怕。他就是那个样子,平日就喜欢板着张脸。你不知道,他听闻你要来,特地告假在家等着你呢,他们盼你盼了几日,从知道你来了京城后,就一直在家里头等着。”

    李挽朝也觉自己有些不大像话了,来了京城,一开始竟还想着躲他们,她面上微微发红,嗫声应道:“姨母,我都明白的,这事是我不孝顺了。”

    杨絮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忙道:“你可别这样想,我这不是怪罪你的意思,是叫你放下心来我们都很想你。”

    杨家两老人膝下拢共就两个女儿,对这早逝的大女儿留下的孤女自是疼惜。

    以前他们早就想要在她小的时候把她接到身边来,但李挽朝要跟在李观身边,那也总不好强抱了人走。毕竟就算是要养孩子,怎么着也该父亲先,外祖什么的,都要靠边去。

    杨絮在她八岁那年去了趟李家,知晓她过得不怎么好,她哄着她,说京城很好,又大又漂亮,外祖父和外祖母都会疼她,她来了杨家,就是杨家的大姑娘,她还有两个表兄,也会对她好。她把京城说得很好,总之,怎么着都会比李家还要好。

    可是,这个小外甥女却怎么都不听她的话,怎么都不跟着她一起回京城去。

    没办法,杨絮也只好自己离开。

    本以为是李观对她好,她才舍不得离开李家。

    可是若真的对她好,又怎么会叫她如今这般敏感小心,担惊受怕。

    这李家的人,就没谁是好东西。

    杨絮和姐姐的关系好,即便多年未见,看李挽朝却也和看亲女儿一样,自然而然就熟络起来,她知晓她过得不好,心里头也不好受。

    她性格爽朗,不是一个会伤春悲秋的人,可想着想着,眼眶却不自觉发红。

    李挽朝见本还在絮絮叨叨的人安静了下来,侧过头去看,就见杨絮红了眼。

    她讷讷道:“姨母你莫要哭啊。”

    杨家的双生子见母亲红了眼,马上也上来说了些宽慰的话,“母亲,从前时候也不见你这样,你别吓着人了。”

    杨絮随便揉了下眼睛,道:“我没哭,就是觉着可惜。”

    可惜好好一个孩子,被那李家人养成了那样。

    没再多说下去,因着杨家不大,很快他们就到了堂屋处。

    杨家老爷和老夫人果如杨絮所说,都等在里头了。

    听到门口传唤的声音后,老夫人就有些坐不住了,直到人进了屋后,眼睛就一直落在李挽朝的身上挪不开了。

    老夫人声音都有些打颤,道:“可是朝姐儿?”

    李挽朝直接跪到了他们面前磕了个头,“外孙女不孝。”

    杨老夫人直接起身去扶她,“你来就好了,磕头做些什么啊,外祖母都知道的,你和我们来往不多,一时间自想不了那么周全。来就行了,来就行了”

    她许久没看过李挽朝,摸着她的脸,不停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嗯?你那爹平日不给你吃肉啊。”

    “没有的,爹不曾苛待过我。”

    两人起了身后,李挽朝看着许久未见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一时手脚都有些不自在了,回了老夫人的话后,看向坐在一旁的外祖父,果就见他板着一张脸,甚是唬人。

    不过,李挽朝却也不觉畏惧。

    杨家和李家比起来,好太多了。

    哪里都好。

    姨母从前就说得对,京城确实是很好。

    老夫人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扯着她的手不肯放,好一阵伤怀。后来问她这些天去了哪里,又怎么突然想到来了京城。

    李挽朝自不可能说实话,若叫他们知道,也不知道会如何做想。

    她在想着怎么去说合适,一旁的蓝寻白先开口了。

    他脑子活络,也不像李挽朝一样,没被杨家人这热烈的关心弄得无所适从,他很快就想了个借口出来,道:“早就听说京城是个好地方,刚好我这回进京赶考,家里头的母亲就说,让阿姐一同前来看看,前些时日我们因着别的事情耽搁了会,这得了空就马上来了。”

    蓝寻白借口她是因着秋闱便一起入京,至于因着什么缘故耽搁,杨家的人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果不其然,听到他的话后,老夫人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她看向蓝寻白,眼中有惑色,显然有些认不出他是谁。

    杨絮解释道:“这是姐姐故友之子,在恩文府的时候,他们常和小朝有往来,姐夫的信上有提起过。”

    她看着蓝寻白道:“是叫寻白吧,蓝寻白。”

    蓝寻白笑着点了点头,对他们道:“叫我小白就可以的,我家里人都这样叫。”

    小白

    他这两个字一出,杨家人的脸色都变了变,有那么一瞬的尴尬。

    不只是蓝寻白,李挽朝也察觉到了。

    蓝寻白刚想问是怎么了,杨絮的小女儿就笑了起来,她才十岁大,藏不住一点事。

    “小白,咱们家的狗也叫”

    她话还没说完,就一把被旁边的杨期明捂住了嘴巴。

    这个傻小孩,到时候给狗换个名字就是了,说出来做些什么。

    她话虽没说完,蓝寻白却也听出来了个大概,挠了挠头,尴尬笑了两声,还强行打了个圆场,道:“嗐,这名还挺大众,重名了也正常。”

    李挽朝忍不住笑,笑得背上的伤口都牵扯得疼,旁边的杨家人也都忍不住跟着一块笑。

    蓝寻白羞恼,扯了把李挽朝的袖子,“阿姐,莫笑我了。”

    李挽朝憋了笑,眼睛却还一直是弯弯的,“好,不取笑你了。”

    出了这么一遭事,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就活络了许多,就连老爷子的脸都没绷得那么紧了。

    笑了一会后,杨絮问李挽朝,“那这些时日就在杨家住一段时日吧,反正都来京城了,住在别处说出去也不像话。”

    他们是她母亲的娘家人,她这都来京城了,怎么能继续住在别处呢。

    李挽朝现在确实没有去处,恩文府的话,她断然是不会再回去了的,李家的人对她并不好,而且,她又和李观闹掰了实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缘由。

    现下既来见了外祖他们,在杨家留段时日,也不是不可。

    看着杨絮殷切的眼神,她末了还是点了点头。

    杨家的人见她答应,都松了口气。

    老爷子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些许。

    杨絮问蓝寻白,“那小白不,寻白,那你可也要留在这,姨母也给你收拾间房来。”

    蓝寻白想了想后,点头道:“将好这段时日秋闱的榜也没放,我就先不回恩文府,那就叨扰伯母,叨扰老夫人,老爷了。”

    杨絮也挺喜欢蓝寻白,这孩子嘴甜得很,她高高兴兴去给两人安排屋子了。

    李挽朝留下又陪着老夫人他们说了话,其间杨老爷子插了几嘴,后头没话说了也不走,就一直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一直说到天都快黑了,用晚膳才结束。

    一家人用晚膳的时候,李挽朝发现姨父还没回来,她有些好奇去问,“姨父呢?怎还没回来。”

    杨絮解释道:“他这段时日刚好在外面跑商呢,约莫还有好几日才能回来,没事的,咱不管他。”

    杨絮的丈夫是个有钱富商。

    可在李挽朝幼年的记忆中,他以前好像也是读书的,怎么后来弄着弄着从商去了。

    不过她也没有开口去问。

    待用过晚膳之后,怕李挽朝和蓝寻白累到,就先让他们两人去歇下了。

    底下的三个孩子也各自散去了,只留下了杨老爷、老夫人,还有杨絮。

    屋外的月亮已经出来了,夜已经黑了,屋内的烛火摇晃闪烁,照得杨老爷的脸上有那么几分沉,他想起李挽朝就忍不住皱眉,道:“怎么变成这样了,李观怎么养的孩子。”

    他记得六岁见她那会,整个人也没这么沉沉闷闷的,怎么越大,还越不好了呢。

    杨絮叹气,“那陈氏不是省油的灯,还有那李家老夫人,更厉害了些,李观又愚孝,想也知道朝姐儿在李家过得不好。”

    老夫人想起那李家人做派就生气。

    她女儿刚死没两年呢,他们就娶了继室进门,她就那么两个女儿,本来以为想着李观中了进士,应当会留任京城,谁知道被派任去了川溪做知府。没办法,大女儿只能跟着一块去了。

    当初杨屏生了孩子后,就留了病根,还曾在信里头和老夫人提过一嘴。一开始杨老夫人见她只是随口一提,还以为不怎么严重。她那个婆母也是个不省心的,在她养病坐月子的时候,没少磋磨过她,杨屏对此,也只是提过一嘴。

    可没想到,大女儿就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只在病到了极致的时候她才愿意和她说上一些,怎么都不想叫她操心。

    事情有十分难受,她向来都只说一分。

    可想而知,她在李家有多遭罪。

    杨屏的死,于杨家人而言,莫过于李家杀女之痛。

    她不在他们身边,才多大点的年岁就叫李家人给磋磨死了。所以他们杨家的人也不乐意和李家的人来往,刚好两家相隔甚远,谁也别管谁,颇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这么些年来,除了在李挽朝六岁的时候,李观因故入京,他们两家人见过一面,往后老夫人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就连李挽朝后来出事成亲,李观也没和他们杨家人提起过。

    做人女婿的,向来是矮了一头,他怕和他们说了后,他们又要怪罪他教坏了孩子。

    干脆提都不提,只等到事情兜不住的时候再说。

    老爷子头发已经白了许多,面色严厉,在国子监里面,许多学生都憷他这个先生,他沉沉吐出了一口气,严声道:“这回可不能再叫她回去了,怎么着也要叫她留下来,李家离得远,我们手也伸不过去,既然这回她来了,就叫她留下,不许走了。”

    杨老爷方才面色不好,就是还在为小时候李挽朝不肯来京城的事怄气,气她选李家,不选他们。又怄她来了京城,竟不想着来见他们,连告诉都不告诉他们。

    杨絮也道:“爹说得不错,咱家又不是没钱了,养活个孩子还怕养不起吗,是不能走了。姐姐就被他们害死了,还想坑了朝姐儿不成。她小的时候我去恩文府看她那回,她就已经不大爱说话了,我同她说京城多好多好,她那小眼睛是亮亮的,可问她愿不愿意同我走,又直摇头。你说谁对她好谁对她坏,她能不知道吗?怕是舍不得那个当爹的。”

    小孩子都舍不得父母,这是人之常情。

    可当亲人的,能看她再受这样的委屈吗。

    提起李观,老夫人就来气,“我当初就说他那家世不干净,家里头做娘的拎不清,看看,看看!害得我的屏儿这么早就去了,女儿已经苦命死了,外孙女还要跟着一起受难?如今朝姐儿到了婚嫁的年纪,有那后母和老夫人在,就是让李观卖女儿也使得!那一家子的害人精,回去作甚?甭回去了!”

    三人越想越难受,想起杨屏,都堵得慌,也不再继续说去,只是决议不能再让李挽朝离开京城。

    李挽朝往后几日就暂时和蓝寻白一起住在了杨家。

    自李挽朝去了杨家之后,府中上下的人都见过这位远从恩文府来的表小姐了,他们都看得出来杨家人对这位表小姐的爱重,所以也都没敢怠慢。

    李挽朝在杨家的日子,过得很好,但她身上受的伤,她也没敢和他们提起过,只每回都在夜深人静时候让知霞给她换药。

    至于温沉的事,更有些不敢说。她现在反应回来后才发现,自己确实愚笨,为了他给自己落下了一身的伤。她怕被杨家人知道后,他们也会和李观一样嫌她为一个男人落得这样的境地。

    李观这样想她,她已经无所谓了,可是,她不想让杨家人也跟着一起这样看她,所以,这事她提也不曾提起过。

    东宫带回去的药确实不错,李挽朝按照上回喜萍叮嘱她的流程换药,不出半月,背就已经不会再冒血了。

    李挽朝有些自嘲地想。

    命贱身硬,就是容易折腾。

    知霞每回给李挽朝换药的时候,都要掉眼泪,她问李挽朝去宫里后发生了什么,可李挽朝怎么都不愿意说。

    最后被知霞问得头疼,只说了一句,“温沉死了,我认了。”

    曾经怎么都不认,丢尽脸面,和李观闹翻了,她也不认,可是在见到齐扶锦的时候,她终于说认了。

    因为他是真的死了,对李挽朝来说,各种意义上,彻底成了个死人。

    她没有任何要去缅怀他的意义。

    知霞听到这话后也再没继续问下去了。

    杨家的人对李挽朝都很好,除开杨絮那十岁大的小女儿。

    杨无思不大喜欢李挽朝,其实很好理解,她本是杨家年纪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自然是被全家人疼爱的对象,可是,李挽朝来了以后,大家都疼她去了,小姑娘心里头生出了落差,自然是不爽快。母亲每天都想着给表姐做好吃的送过去,两个哥哥也是,总是弄些好玩的玩意过来给她。

    她很不高兴。

    可是,她又有些讨厌不起来她。

    世人总是对生得好看的人宽容,而李挽朝的相貌以及性格,都不大是一个能让人讨厌的人。

    所以,杨无思不喜欢她,可是,也实在是不讨厌她。

    杨无思总喜欢牵着自家的狗路过李挽朝的院子,假装遛狗,实则偷看。

    小白自从蓝寻白来了之后就被改了名,如今新名字叫小乖。

    小白当初之所以叫小白,是因为它太皮实了,总是给自己弄得一身脏,叫小白,是想给他喊得干净一些,以此推之,叫小乖,也是因为它总是不听话。

    今日,天朗气清,杨无思如往常一样和小乖路过李挽朝那处的院子。

    院子门有时关着,有时开着,她若运气好些,就能看到开着的院子,看一眼漂亮表姐,可若是运气不好一些,她就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关着的院门。

    这一天,蓝寻白来找李挽朝了,院子门大开着。

    两人关系虽好,可要在一个院子里面说话,还是打开了门说好。

    关着院子的,也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

    蓝寻白今日是来问李挽朝今后去处的。

    他们在杨家也待了有小半个月了,李挽朝倒还好,总归是她母家,再怎么待下去也没事,但蓝寻白,他和杨家人又没什么关系,总这样下去,好像也不是事。

    两人坐在院子里面,已经到了十月初旬,秋日的清晨空气之中泛着微寒,院子里头有杂扫丫鬟清理着昨个儿夜里吹落的树叶,两人谈话间还夹着簌簌的扫地声。

    蓝寻白问李挽朝,“阿姐还要回恩文府吗?亦或是留在杨家?”

    蓝寻白想,若他是李挽朝,在杨家待过一段时日后,定然是不愿再回恩文府的,所以,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中其实多少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就见李挽朝摇头,她道:“恩文府我应当是不会再回了。”

    于她而言,那地方只有凛冬,而无春夏秋。

    她娘死得太早,以至于她在那里一点好的回忆也没留下,而李观给她的幸福又实在是屈指可数,就像是在玻璃渣里面找糖吃一样,又酸又涩。

    李挽朝垂眸道:“我和爹,吵了一架,我不会再回了。”

    吵架。

    蓝寻白知道,李挽朝和李观多半是为了温沉的事吵架,他想起那段时日李挽朝死活都要进宫,找出是谁害死了温沉,可是进了趟宫后,敲过了登闻鼓后,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去提起温沉的事情。

    蓝寻白也不敢去问李挽朝,去问她那日有没有见到皇帝,有没有如愿还温沉清白

    因为她不提,所以他便不问。

    她看着并不是想说那些事。

    让她不高兴的事情,他都不会再说了。

    蓝寻白听她不回恩文府也只道:“挺好的,不回去,也挺好的。”

    他的视线低垂,落在眼前的石桌上。

    口中说是挺好的,可是声音听着有些闷。

    李挽朝不喜欢恩文府那个地方,可是他的家却在那里,爹娘、哥哥都在那里。

    多糟糕的事啊。

    蓝寻白甚至有那么些懊恼,当初为什么不好好准备这次的秋闱,若是能考上的话,也不用回家去了。

    他这人,运气是挺不错的,可是再好的运气也跨不过秋闱的门槛。

    秋闱这东西,考到五十岁都没中的,大有人在,他就是有顶天的气运也没用。

    蓝寻白问她,“那阿姐往后是要留在杨家吗?”

    留在杨家吗。

    说实话,李挽朝也不知道

    她还在想着怎么回答之时,抬眼就瞥到了门口的杨无思走过,屁股后面还跟着一条小白狗。

    她听知霞说,这些天,姨母的小女儿总是会路过这处,她都撞到好多回了。

    小姑娘穿得花花绿绿的,头上梳双螺髻,看这样子应当是在遛狗。

    杨无思往里面探头探脑去看,结果就和李挽朝的视线撞到了一处。

    她没想到今日她竟坐在院子里面。

    被表姐扫了一眼,她隐约生出一种偷窥被发现的羞恼,面上迅速烧红了起来。

    她喊了一声“小乖”,转头就要带着它走。

    可却不想,狗直接撒腿跑进了敞开的院子里面。

    杨无思在院门口气得脸都红了,可仍不愿意进门去,别别扭扭的。

    她喊道:“你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不要你了,自己待在这吧。”

    怎么连狗都要往她这里跑。

    小乖进了门,跑到了李挽朝的脚边趴下,仍旧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这臭狗果然是不听话。

    枉她日日遛它,它就这样欺负她。

    不听话的狗东西,愿意待这就待这,她不要它了。

    说罢,愤然转身,毫不留恋撒腿就要离开。

    “小思。”

    李挽朝的声音喊住了她,杨无思顿了步。

    “要不进来坐坐?”

    杨无思转回身去,看了眼李挽朝,又看了眼正在被蓝寻白逗弄的小乖。

    蓝寻白看着没轻没重的,傻呵呵的,说不准会弄疼了她的狗,她要看着他一些。

    她进了李挽朝的院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来。

    一开始被李挽朝看着,心中还有几分促狭,可是,转念一想,这是她家的院子,她想来就来,凭什么不能来。

    她一屁股往圆凳上坐,绷着脸在一边不说话。

    蓝寻白蹲在李挽朝脚边,瞥了眼杨无思。

    心中纳罕,这小姑娘气性这么大,怎么一大早上就挂脸,跟一只狗置什么气,莫名其妙。

    他没敢再逗狗,怕惹恼了她,她要迁怒李挽朝。

    他起身,站去了李挽朝的身后,对杨无思道:“我可没怎么着它,就摸了两下,你要带它走,就走吧。还有可是它自己跑进来的,我们可没招它。”

    他这话一出,杨无思的脸鼓得更厉害了一些,两个脚够不到地,坐在凳子上晃荡了起来,“我家的院子,我想来就来,我想走就走。”

    他想她走,她偏不走。

    蓝寻白也来劲了,他最不怕别人和他吵,尤其是这样没礼貌的孩子。

    他还想着开口,就被李挽朝扯住了袖子,她向他摇头,示意他莫要和小孩起争执。

    蓝寻白噤了声,没再吭声。

    将好知霞从院子外边回来,她去外边买早膳去了,是京城开着的一家糕点铺,那家糕点是老字号,先前杨期朗从国子监里面归家的时候,给李挽朝带的。知霞吃过后,也觉着好吃,便想着哪天用早膳的时候,再去买一回。

    杨期明和杨期朗两人十八,今年也参加了秋闱。

    听杨絮说,杨期明打小就比杨期朗聪明一些,果不其然,这回秋闱,杨期明竟一举中第,杨期朗没考上,就老实回去国子监里头读书了。

    知霞高高兴兴出门,排了许久的队买回了糕点,她进门后,没想到杨无思和蓝寻白也在。

    她把两份糕点全放到了桌上,也没多拿,就退去了一旁。

    李挽朝喊住了她,她知她嘴馋,上回吃过一次就一直想到现在。

    “你自己都还没吃,跑了这么久,肚子都还空着。”

    知霞看了眼蓝寻白和杨无思,他们都在,哪里轮得到她吃。

    蓝寻白道:“我不喜欢吃甜食,再说了,我用过早膳了。”

    而一旁的杨无思根本就没看这边,脸圆鼓鼓的,瞧着是在生气。

    知霞也没再说什么,拿过糕点就退了下去。

    知霞一共买了两份,李挽朝打开了另外一份,用布包着,拿了一块递给杨无思。

    杨无思余光注意到了李挽朝的动作,不过并没有要伸手去拿的意思。

    李挽朝道:“听你二哥说,你很喜欢城南牙道旁开着的那家糕点铺,你早上遛了狗,走了一圈,肚子也饿了吧。”

    那时杨期朗拿糕点来的时候和她说,杨无思就喜欢吃那家老字号,每次吃都能一个人吃掉一包。他开玩笑说,她那么小个人,肚子也不晓得怎生得那般大,能装得下这么多货。

    而且现下都到了巳时,她该是饿了。

    果不其然,杨无思紧紧绷着的小脸有一丝松动,李挽朝见此,把糕点递到了她的面前,她道:“我是你姐,你和我客气什么。”

    杨无思终于肯转回了脸,正眼瞧人,她扭捏着伸手去接糕点。

    李挽朝道:“早上是不是东摸西摸了,手脏,用布拿着吃。”

    杨无思听后,愣了愣,而后闷闷地“哦”了一声。

    杨无思愿意待在这,又不愿意说话,那他们也不去招她,由着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吃糕点。

    蓝寻白道:“那阿姐,我过几日就走了,听闻今年年底有拔贡,我努力些,明年开春就能回来了。”

    地方府学,州学每隔几年就会有一场拔贡,地方选举出优秀的生员,将来通过布政使司上的测试,就能去往国子监读书。

    蓝寻白想着,反正他三年后还是要参加秋闱的,若是能来国子监读书,那是最好,家里头的父亲母亲也不会说些什么。

    这样就能留在京城了。

    李挽朝道:“你放心回去吧,姨母还有外祖父,外祖母都很好,就算往后不留在杨家,京城辽阔,六合之大,总有去处的,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好好读书,别操心我的事。”

    蓝寻白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她总是让他别担心她,他又不是小孩了,怎么还不能操心她了。

    他叹了口气,“阿姐,把我当个大人吧。”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听母亲的话喊她“阿姐”。这两个字就像是一种禁锢,说出口就像是带着什么禁忌一样,让李挽朝彻彻底底把他当成弟弟了。

    可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好像已经有些晚了。

    他在懊恼之时,杨无思放下了糕点,她提溜着小眼,看着李挽朝问,“你想要走吗?离开杨家?”

    杨无思不喜欢这个抢走她疼爱的表姐,可是,她听到她说要走,她又好像有些不开心。

    杨无思问她,“你为什么要走,他们对你不好吗。他们对你真的很好,当初听说你来了京城的时候,祖母高兴地晚上都睡不着觉,祖父都和国子监告了假,娘还给爹写信,让他回家的时候记得带些好东西给你。姨父对你很好吗,比娘他们对你还要好吗。”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走。

    难道李观比他们对李挽朝还要好一些吗。

    李挽朝视线移向了她,她听到她的稚嫩童声,恍惚了片刻,清晨的日光,照得她眼睛酸酸的。

    她从杨无思的口中听完了这些话后,发现自己还挺自私的。

    她问杨无思,“那你想姐留在这吗。”

    杨无思看了看手上的糕点,想了想后,还是点了点头,“想。”

    “那我不走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晚些时候, 天色将晚,杨无思在外面玩累了,终于回院子里去了。

    她父亲在外面跑商, 她这些日子就和杨絮睡在一起。

    小乖在院子里头跑了起来, 杨无思一人回了屋,杨絮瞥了她一眼, 喊她过来净手用饭。

    杨无思在那净手,听到杨絮问她, “今日去找你表姐了?”

    杨无思每天遛狗遛到了李挽朝的院子前面, 她不是不知道。

    “嗯。”

    “你可有闹她?”

    杨无思摇头。

    杨絮松了口气,把她从水里面拿出来的手擦了干净, 她一边给她擦手一边道:“她是你姐姐,也会对你好的, 她来了, 我们疼她,也不会少了疼你。你表姐在李家过得不好, 我们不想她回去,所以,你不要闹她不痛快, 知道了吗。”

    和小孩子说话, 最忌讳猜来猜去, 倒不如直接敞开了说。

    她怕杨无思多想, 才多说了这些。

    也怕他们对李挽朝好, 杨无思要不乐意,去欺负她。

    “我知道。”杨无思道:“今日我去找表姐,我说不想叫她走,然后她就说往后愿意留在杨家了。”

    她说这话时, 还昂首挺胸,看着颇有些骄傲。

    杨絮听到以后,手上动作顿了顿,她有些不信,问道 :“你没撒谎?”

    “自然是真的,我骗娘,娘难道会给我糖吃吗。”

    她没事闲得慌撒谎去做什么。

    杨絮高兴地揽着她亲了一口,夸她道:“真棒啊,好孩子。”

    往李挽朝那里跑了一趟,就给她的心说定下来了。

    前些日子秋闱成绩出来了,她就怕李挽朝跟着蓝寻白回了恩文府去,她也没敢开口去问,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她留下。毕竟女儿回去找爹,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也没能找好说辞留下她。

    既然李挽朝答应了杨无思,那应当就不会作谎。

    果不其然,等用过晚膳后,李挽朝来找了一趟杨絮。

    两人坐在屋中说话。

    杨絮试探地去问李挽朝,“听小思今日从你那里回来后,她说你不和寻白回恩文府啦?”

    李挽朝应道:“嗯,不回去了。”

    事到如今,李挽朝也不想隐瞒了,她道:“姨母,我和爹闹掰了,我不回去了。”

    闹掰了?!

    杨絮闻此,心中大喜过望,差点憋不住就笑出声来了,可听到这话,不该笑才是,所以她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头。

    她轻咳了两声,压了情绪下来,问她,“怎么就闹红了脸呢?”

    李挽朝自是没敢去说温沉之事,她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好在杨絮看出她的窘迫,也没再继续问下去了,她抚了抚她的脸,道:“小朝,受苦了,我们向前看,以后的路长着呢。”

    她就恨当初没有缠着姐姐,让她嫁给了李观,恨当初就那样让她离开了京城,以至于身边无人可依。

    她死了,受苦受难而死,她的女儿,也因此而不安生。

    杨絮道:“若早知如此,当初你不愿意和我来京城时,我等你睡死了,抱也要抱走。”

    确实是杨絮能做出来的事。

    李挽朝脑海中过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笑出了声,她道:“那我一定乖乖的被姨母抱走,不吵也不闹。”

    之后,蓝寻白独自一人回了恩文府,李挽朝留在了京城,住在了杨家,渐渐安定了下来。

    这个消息后来传到了齐扶锦的耳中。

    和他想的一样,她果然不会回恩文府。

    她的外祖父在国子监教书,任了几十年的司业,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听忠吉调查来说,杨家家风淳朴,大女儿嫁去了恩文府,二女儿的丈夫是入赘来的,当初中了秀才后,却没继续读下去,跑去做了商人。

    李挽朝和李观决裂,李家自然不会再回,如今自然而然会留在外祖家。

    齐扶锦坐在桌案前,不自觉走了神。

    直到喜萍从外面走来,躬身通传,他道:“殿下,陛下来了,在外面等您。”

    贞元帝从乾清宫中出来了。

    和齐扶锦猜的差不多,再过两天就是秋猎,他终于舍得出来了。

    齐扶锦起身,离开书房这处,往主殿的方向去。

    他给贞元帝行礼。

    贞元帝抬手阻了他的动作,让他坐到了对面。

    贞元帝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他是躲得舒服,留了那么一堆烂摊子给他。

    首辅为难起人来,齐扶锦的压力也不会小。

    齐扶锦道:“不辛苦,儿臣应该做的。”

    贞元帝隐约觉察出了太子话语之中的疏离,他有些无力,知他还是在为当初的事厌他,贞元帝问他,“你那耳朵,可留伤了?”

    当初,他的耳朵留了很多血。

    以至于贞元帝再回想起当初那一幕,脑海中全是血,全是红色。

    齐扶锦无所谓地摇头,“没什么伤,一巴掌就打成残废,儿臣没那么不堪。”

    当太子的人,要皎洁无暇。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除了当初跟着他出去的忠吉和喜萍,没人知道他耳朵留了伤,他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有伤。

    父皇也不行。

    殿内安静,除了滴漏偶尔发出有规律的声响之外,了无人声。

    长久的寂静之后,贞元帝问出了一个他实在想不通的问题,为什么那日太后会让齐扶锦进慈宁宫。

    他失踪那么久,一回宫,就去了慈宁宫,太后难道不会觉得古怪吗,怎么还可能让齐扶锦进慈宁宫呢。

    齐扶锦笑了一声,他眉眼弯着,看向贞元帝,“我说了,父皇能不生气吗。”

    贞元帝更觉奇怪,眉头紧蹙,“你说就是了。”

    齐扶锦回想起他回宫的那一天。

    他去了一趟坤宁宫,见了贞元帝后,就直奔慈宁宫而去。

    他去见了太后,他说,“孤想和父亲见面。”

    想和父亲见面

    太子当初出走皇城,就是因为礼王做的那一桩恶事,他在各种意义上害得齐扶锦落入了那般境地,他害他不被母后喜爱,害他背上孽种的骂名。

    可是,他竟认他做父。

    太后精明,不会被齐扶锦的这个把戏欺骗,可是,躲在暗中的礼王听到这话后,自己就先欢天喜地跑了出来。

    他生不出孩子,自然高兴太子会认他,他也觉得,万一呢,万一太子就是他的儿子呢?说不准他运气就是好,那么多年前的一桩风流韵事,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来。

    礼王不顾太后劝告,执意要和这个认了自己当爹的太子叙旧,他们单独去了一间屋子。礼王看着齐扶锦,很是高兴,拉着他说这说那,说他失踪的一年,不知道他有多担心他。

    礼王没有察觉到齐扶锦的异样。

    他看他面上带笑,还觉着,太子这也是在高兴。

    齐扶锦看着礼王的脸,快恶心死了,可是面上却笑得比以往都厉害。

    齐扶锦一开始是想把他绑起来,然后再用那个差点杀死过自己的玉佩,一点一点地划破他身上的血管,让他也感受挫骨顿肉之痛,他想让他也去慢慢感受,血一点一点流尽的痛苦。

    可是不行。

    时间根本不够,太后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他必须要一击毙命,哪里有时间这么折磨他?

    而且,他的暖玉,被李挽朝修好了。

    那枚本破碎的暖玉,挂在他的腰间。

    李挽朝挺小气,花钱什么都很舍不得,平时就连油灯都舍不得点,就连他之前给了她二十两,她都放在了柜子里面,舍不得去花。

    可是,她给他修玉佩,却一下子打了块实金回来。

    然而,他那天好像还对她发脾气了。

    人的爱都是有所比较的,她给他的东西其实算不得多好,和贞元帝给他的根本没法比。可是,那已经是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了。

    相比之下,她真的很喜欢他了。

    她什么都没有,可是还什么都给他。

    她比谁都对他好。

    齐扶锦细白的手指,拿着那枚缀了的金暖玉,细细摩挲。

    贞元帝听到齐扶锦的话后,明白了什么,他眉头皱得很深很深,他看着他问,“所以,你喊他父亲?”

    齐扶锦听到贞元帝的话后,回了神来,他抱歉地看着他,“父皇,我没办法啊,我真的没办法啊。”

    相比于喊礼王父亲而带来的屈辱伤痛,他还是更想杀了他。

    所以,他还是喊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慢慢折磨死他。

    可是,皇后要不行了。

    他想在她死前,让她知道,礼王被他杀了。

    贞元帝看着齐扶锦,眉头蹙得很深很深,看着他的眼神,都有几分恍惚,“你你怎么这样了?”

    怎么能这样不择手段呢。

    齐扶锦不懂,他也皱眉,“父皇,我哪样了?”

    两人都蹙眉看着对方,似乎都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不过,齐扶锦实在不想要继续和贞元帝在这件事情纠缠下去,他当初喊也喊了,礼王现在人也死了,如今再去提起,又还能有什么意义。

    贞元帝显然和太子想的一样,他也没有继续再逼问下去了,他看着他,又问道:“那日的那个女子呢?叫李挽朝是吧。她为何人伸冤,是为你吗?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贞元帝有所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贞元帝想起那天太子亲昵地唤她,想起后来,他听人说,他亲自背着她回了东宫,皇帝问他,“你喜欢她?”

    你喜欢她?

    齐扶锦听到这话,眉头蹙得更深。

    他几乎是马上反驳了贞元帝的话,“不我不喜欢。”

    贞元帝的眼神变得玩味了几分。

    齐扶锦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皇帝不信他说的话,所以他又一次重申,“不喜欢,一点都不。”

    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他怎么能喜欢她呢?

    耽于情爱,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在齐扶锦看来,喜欢一个人,就相当于把一颗心捧给对方,任她揉搓还是踩在脚下也不还口,可他根本就不可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他也不会让自己置于这种地步。

    这样又可悲又可怜。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情,确实很对不起她,仅此而已。

    古人言,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做错了事就改啊,没什么好去纠结的。

    贞元帝妥协了,他耸了耸肩,点评道:“不喜欢那就最好,只是很可惜,她看着,是一个好姑娘。”

    能为丈夫做出那样的事的,这姑娘太好了,不是吗?

    那得多爱他啊,才会抓着那么一点疑点,敲鼓敲到了皇帝面前。

    齐扶锦的脸颊慢慢有些绷紧,他不再回答贞元帝的话了,面上表情风轻云淡的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过了很久,贞元帝起身打算离开,却听到齐扶锦的声音又开了口,他说,“父皇,过些时日就是秋猎了。”

    贞元帝道:“我听说你都安排好了。”

    “其实也都是底下的人在忙。”

    礼部的人要忙关于秋猎前祭祀的东西,兵部的人负责演兵操习,工部的人还要事先把皇家围场的东西重新整理搭建。

    秋猎是一场大型的皇家活动,参加的人都是些王公贵族,不单单只是一场简单的皇家狩猎,一般都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能够参加,前往围场。

    可是今年,六品以上的都能参加。

    果不其然,皇帝问起了此事,他说,“那姑娘家里是六品官?”

    齐扶锦知道他会问这事,本也以为,他会问为什么要从四品降到六品,他早就想好了一大堆说辞来应对。

    然而,贞元帝没有那么问,他问,那姑娘家里是六品官?

    他的行径实在有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听到贞元帝的问题,他一下子语塞,头脑竟空白了一瞬,不知如何作答。

    贞元帝看到他发懵,就这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他从前的影子。

    实话说,齐扶锦成了今日这样,他这个父亲不可谓之没有责任。齐扶锦为了将礼王从慈宁宫中骗出来,而去喊了他父亲,一定比谁都痛苦。

    他为了做这些事情而不择手段,那也是因为他们把他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他不会再提那事,今日是最后一次了。

    皇帝没再说什么,齐扶锦也没说什么,因为即便聪慧如他,也不知该去怎么回答皇帝刚才的问题。

    两人沉默,谁都不开口。

    最后是贞元帝对齐扶锦道:“好了,我走了,别送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该无颜见面的是他,而不是……

    *

    李挽朝彻底在杨家住下, 她每日都会到两个老人家跟前多走走。

    老夫人尤其喜欢看李挽朝,每日看到她,精气神也跟着好起来。

    杨无思自从那日吃了一块李挽朝的糕点后就和她亲近了起来, 从前还是借着遛狗的时候去窥探她一眼, 现下都直接大大咧咧往人院子里头去。

    以往就她最不愿意搭理李挽朝,现下比谁都要黏她。

    杨絮怕她烦死人, 让她安生待在屋子里头学女红、学琴棋书画,可是她又哪里能老实得住呢。

    这日, 听说了杨家也能参加秋猎后, 她又兴高采烈跑来找了李挽朝。

    李挽朝和知霞在屋子里头说话,听到外面传来的哒哒脚步声就知道是杨无思又来了。

    知霞有些头疼, 怎又来了呢。

    这一天两天便也算了,可偏偏每日都来个没完, 来了以后就缠着李挽朝, 恨不得整个人扒在她的身上。

    陪小孩子玩,听着都头疼的事情。

    杨无思进门就直接牵起了李挽朝的手要往外去, 李挽朝起身,任由她牵着,只是问她, “是怎么了?带我去哪呢。”

    杨无思道:“姐, 祖母让我喊你去一趟。”

    李挽朝也没再问下去, 任由她牵着。

    杨无思牵着李挽朝的手, 两人往杨老夫人堂屋的方向去, 小姑娘忽然开了口,她说,“姐,总觉着你的身上空空的。”

    杨无思的身上挂着一堆的首饰, 走起路来,头发上带着的发饰一晃一晃。她的父亲是富商,家里头有钱,每次他从外面跑了商回来,就总是会给她带一堆东西。

    可是,她发现表姐周身乏饰,只是因为姐生得太好看,以至于她都忽略了这一点。直到母亲前些日子给表姐置办首饰的时候,她才发现,表姐从头到脚,没什么好东西戴着,就只有一根簪子,简简单单地把头发束了起来而已。

    李挽朝没想到杨无思还注意到了这些,她道:“不空,就这样,也挺好的。”

    杨无思瞥过了头去,看着有些闷闷的。

    李挽朝手上动作稍稍用了些力,打趣她道:“怎么啦,你心疼姐啊?”

    谁料,杨无思却道:“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李挽朝本想说,爱惜不爱惜的,哪里是用衣服首饰就能看出来的呢。

    可是,除此之外,她在其他的方面,好像确实也不爱惜自己。

    所以,她噤了声,也不曾再反驳。

    杨家不大,拢共三进的屋子,而李挽朝的院子和老夫人他们那处的堂屋离得又近,来去更为方便,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老夫人和杨絮都在。

    见到李挽朝来了后,先是杨絮给她推了个小箱子过去,这里头装着她这些时日给她置办的首饰,而后老夫人前些日子给她量做的衣服也已经做好了,一会让他们带回院子里头。

    李挽朝看着杨絮递过来的小匣子,忽然明白了方才杨无思的话,难怪呢,难怪她突然说起了那事,原是杨絮给她准备了这些。

    她接过了匣子,拿着箱子的指尖都有些泛白,她憋得脸都有些红了,道:“姨母,不用的不用这样的。”

    “哪里不用,小姑娘的都爱美,你这样的年纪不打扮,又该什么时候打扮。你这从小到大,我也不曾送过你什么东西,你就收着,也不贵重的。”

    在恩文府的时候,没人会注意到她的首饰衣服,她爹注意不到,她那后母更不用说了,蓝夫人是很照顾她,可这些方面总也插不上手。李挽朝小的时候,也习惯了用发布扎头,再大些的时候,就简简单单插着一只簪子。年岁小时,她很羡慕李挽淑,羡慕她每年都穿得像花蝴蝶,年岁大些了,李挽朝就开始自己骗自己,骗自己简简单单的,也挺好的。

    可是现在,好像不用再去自己骗自己了。

    李挽朝也没再推脱了,收下了后冲着杨絮笑了笑,“那好,谢谢姨母。”

    老夫人和杨絮都看得出来李挽朝的局促。

    她们知道,她小时候没能跟在娘的身边,这些东西想也不会有人给她安排,没人对她好啊,所以,一下子拿到了这样的东西,是不安。

    如果是杨无思,她一定高高兴兴的收下了,怎么会像是她这样呢。

    可是没关系的,没关系。

    她往后待在杨家,她们会叫她习惯这些的。

    不会让她再像如今这样,收了几件首饰就觉问心有愧。

    看得出李挽朝的不安,她们自然没继续就这件事情说下去,老夫人背过身去,用巾帕擦了擦眼睛,而后再回过身来,就已神色如常,她笑眯眯地看向李挽朝,道:“过两天宫里头有秋猎,许是太子回来了,皇上高兴,今年将原本的四品官参加,改成了六品,咱家今年也能去凑这场热闹了,朝姐儿你一来就赶上这个,过去秋猎场上瞧瞧,咱们一家人都开开世面。”

    以往哪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啊,李挽朝这回来得也确实是赶趟。

    秋猎?

    从前是四品,如今降到了六品

    或许是齐扶锦回去,皇帝真的很高兴,所以,今年六品官员也能参加。

    李挽朝也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脸,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毕竟她实在看不出来齐扶锦对她有一点的情谊,会为她做这样的事。

    如今她再去正视以往的回忆时,才知道自己有多眼瞎。

    那让她动容的二十两银子,不就是温沉身为一个丈夫该做的吗?他是一个男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干吃软饭,他为了自己的颜面,给她丢了二十两。还有,他每次的“耐心安慰”,怕也只是不想听她絮叨。他抱着她敷衍两回,她就能清清静静的,不再吵闹。

    就连哄着她不要孩子,也是不想让太子血脉留落在外,临行前,还给她端了碗避子药过来

    不要孩子这个事,真是他这个人做过最善良的一件事了。

    齐扶锦这个人,真的很矛盾。

    通身的涵养,去做着令人作呕的恶心事。

    他就是一个理性到极致的混蛋。

    当初一个夜晚,她说喜欢他,他也说喜欢她。

    那个时候多高兴,现下想起来,就能有多犯恶心。

    此时,看着老夫人殷切的眼神,李挽朝却下意识想要拒绝,秋猎场上,她怕碰到了齐扶锦。

    杨絮当她胆小,不敢去这样的场合。

    可胆子都是练出来的,多出去走动走动也没什么坏处,再说,秋猎这东西,他们也就这一年有机会能去,往后想去都还去不成了,她也在一旁对李挽朝道:“是啊,朝姐儿,到时候你和思姐儿一起,她最近就爱缠着你,我说的话她不听,到时候你在,帮我管管她。”

    杨无思坐在李挽朝的旁边,听到这话也使劲点头,“姐,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到时候祖父,祖母也都会去的,你一个人在家里头,我们不放心的。”

    杨家当官的也就只有杨兆文一人,要去的话,两个老人必然是要去的,如果他们不去,杨家其他的人也不好去。

    看着三人望向她希冀期待的眼神,李挽朝拒绝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面。

    她如果拒绝了,确实是有些扫兴。

    所以,她没再说,最后还是点了头,道:“好。”

    李挽朝的手指有些烦闷地扣弄着放在腿上的首饰盒。

    她宽慰自己,秋猎场这么大的地方,她和齐扶锦又走不到一块去,再说,上回都说得明明白白了,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就算再见,也是陌路人。

    碰着了又怎么了。

    该无颜见面的是他,而不是她。

    很快就到了十月中旬,秋猎的日子。

    官员们辰时就已聚在了午门处跪拜皇帝和太子,而后携家眷们前往了皇家围场之中。

    已入深秋,寒意渐浓,今日阳光正盛,透过稀疏的云层,照在广袤林中,围场中的场地早就已经布置好了,就等着这一日皇帝携群臣共往。

    至于闭门不出许久的皇太后,在皇帝的再三请求下,还是出了慈宁宫。

    若想要治理像大启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光靠严刑峻法俨然不够,还要辅之于伦理道德。帝王和大臣们用伦理道德,束缚每一个人,使卑下者打心眼里服从尊上者。

    本朝伦理规矩中,首重孝道师道,身为帝王的贞元帝自也当做表率。

    如果和皇太后关系搞不好的话,他这个皇帝也很难办。

    尤其是她还是他的继母,他若做不好了,那就太落人口舌了。

    好在,杀了礼王的是太子,不是他,不然的话,这回秋猎说不准还真请不出皇太后来。

    等到了围场后,还有祭祀仪式要行。

    齐扶锦今日戴上了九章衮冕,穿着织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九章纹饰的衣袍,他手执香火,伴在帝王左右,虔诚地行着仪式。

    神清骨秀,玉润冰清。

    明黄的衣袍在青天白日下散着不可言说的贵气,寒秋时节,冷风泛起,吹得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太子立于风中,站于帝王身侧,却已生出君临天下的帝王之气。

    贵妃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太子,心中却怨怼更深。

    不想当初出了那样的事后,他竟还能全然身退,本以为皇帝已然厌弃了他,可这回回来,竟还让他重新伴在身侧。

    当初她分明记得,皇帝一开始看到拿碗不相容的血水,是气到极致的。

    后来,怎么就又不气了呢?

    而如今后位空悬,贞元帝也没有再去立后的意思,贵妃如何不心慌着急。

    齐扶锦注意到了贵妃盯视他的视线,上完香后他笑着朝她看了一眼。

    然而他笑得越是体面,贵妃就越是恨。

    等到弄完这处祭祀的事后,差不多就到了午时,贞元帝携群臣往宴席摆放处去。

    今日齐扶锦从卯时起身,一直忙到了现在,坐在席面上时头脑也已经有些发沉,不想再动,他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面上重新挂起了那个和善的笑,凭借本能应对着众人。

    直到这时,群臣携带着家眷断断续续入席。

    齐扶锦一眼就看到李挽朝了。

    他的脑子,好像渐渐活了过来,不再行尸走肉。

    看吧,他真的习惯她了。

    她一出现,他就习惯看她,只知道看她。

    按照官阶来说,他们杨家人离他实在不算是近,可他还是清清楚楚看清了相隔甚远的李挽朝。他看得出来,她这些日子在杨家过得很好,那些时日奔波瘦下的脸颊,现下已经生出了肉,整个人更显白嫩剔透。

    齐扶锦就只往那个方向看几息的功夫,马上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就那么一会,也不至于叫旁人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挽朝跟在杨老爷和杨老夫人的身后入座,她同杨无思坐在一处。

    她根本就没有往太子和皇帝的方向看过一眼,行礼入座之后,视线就专心的落在眼前的桌案上。

    同她坐在一处的杨无思一上了宴席就老老实实的了,本来在外头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和李挽朝说这里多好,多热闹,结果当那天潢贵胄在高台端坐之时,她就一声也不敢吭了,缩在那里用膳,安静得就像一只小鹌鹑。

    小孩胆小,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景难免发憷,李挽朝倒没什么感觉了,之前登闻鼓也都敲过了,敲一下,反倒是把胆子敲大了不少。

    不过她也没什么话,和杨无思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头,什么话都不曾说。

    帝王和大臣们如常寒暄,一开始还好好的,只忽有个大臣举起酒杯朝着太子恭贺,“殿下失踪匿迹,数月无踪,如今回宫,实乃我大启之幸啊。”

    太子坐在东侧首位,这大臣离皇帝和太子极近,年过六旬,正是首辅。

    林首辅这句奉承的话一出,底下大大小小官员都开始跟着一同说起了太子的好话,贺祝他这次平安回京,可谁知,下一刻,首辅却又换了口风,虽面上仍旧笑语链链,可说出的话却又不大和善。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太子问道:“不过很好奇的是,殿下回宫时,惠荣皇后尚卧病在榻,殿下不伴在身侧,直奔慈宁宫去这是为何啊?”

    李挽朝粗略算了一下,皇后薨逝的那一天,约莫是齐扶锦离开恩文府的第三、四日。

    这样想来,他原是因为此事才猝然离开。

    此话一出,周遭就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贞元帝不曾开口,只是一味的饮酒。

    林首辅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发难,大家好好的聊着天,他忽然就笑里藏刀来刺你一刀。

    他习惯了,太子也早就习惯了。

    果不其然,齐扶锦也没掉到首辅的坑里面,而是看向了坐在贞元帝身侧的皇太后,他道:“皇祖母那时不也是染了重病吗,所以礼王叔才一直侍奉在其身侧,没有回去封地。孤那日是先去看过母后,才又去看望了皇祖母。谁又知道礼王叔忽就生了疯病,突然要来行刺于孤。孤知道,这事是孤欠妥,怎么也不该动手杀人。然性命危机关头,容不得再多思索。”

    太子如此说,即便是借口,旁人也不会再反驳。

    礼王行事确实是个不着调的,突然发了疯刺杀太子一事,说不准也真做得出来。

    可便是假的,现在他也死了,说不出口了。

    再又看眼前温润如玉的太子,到底信谁,他们心里面难道还没数吗。

    提起礼王,太后的脸色显然不大好看,林首辅也知戳了她的痛处,终不再开口。

    众人不再说话,还是三皇子齐扶川又去接话,“皇兄果真是仁孝至极,只是我有些许好奇,皇兄这失踪的一年里,到底是去了何处呢,既然没事,又为何不早些回京?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

    齐扶川便是贵妃之子,他的外祖,正是林首辅。

    他小齐扶锦三岁,今岁十八,从前的时候就和他不对付。

    齐扶川话里面意有所指大家都听得出来。

    众人也都好奇,太子失踪的这数月,去哪里了?

    若没出事的话,为何不早些回京呢。

    直至午时,云暮一层一层散得更厉害,热烈的阳光照得天地更加晴朗。

    李挽朝坐在下首,听到这话,端着杯盏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

    “是啊,殿下这些时日去哪里啊?”其他的大臣也止不住好奇,开始询问了起来。

    贵妃笑道:“殿下说就是了,你回来大家都高兴,大家好奇,你这藏着掖着也没趣不是?”

    在众人殷切的视线下,齐扶锦终于开口了,“这事说来话长,当初出了趟宫,不慎遇了刺,身受重伤,出走京城。之所以在外迟迟不归,说来还是受了伤,回不来,待伤好了,能动身了,便马上寻法子回了京。”

    原是此等缘故。

    众人对这个答案,说满意也不满意,说不满意也满意。

    人都八卦,对太子在外一年发生的事情自然好奇。

    可是现下听到这答案,登时有些索然无味。

    他说的东西,都是大家知道的事情。

    可当初的事情也都过去太久,现下再提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听了齐扶锦的话,也没人再去说这事了。

    席下,杨期朗听了后,不免小声对一旁的兄长道:“想来殿下这几个月在外面是受了不少的苦。”

    李挽朝就坐在他的身边,杨期朗的话清清楚楚传入了她的耳朵。

    他受苦?他受什么苦。

    齐扶锦这人果真是说起谎话面不改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瞎话都能张口就来。

    她听了后只更觉他巧言令色,人模狗样。

    不过转念一想,又释然些许。齐扶锦若成心想去骗一个人,她又怎么躲得过,看那些王公贵族不也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在她不知不觉走神之际,一旁的杨期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给她们这桌剥了一小碗的白灼虾,喊杨期朗给她们递了过来。

    杨期明和杨期朗虽为双生子,然性格却截然不同,杨期明性子稳重,心思也更叫敏捷一些,而杨期朗和蓝寻白是一样的性子,活泼好动,也是一样的读不进去书,当初蓝寻白还没回去暂住在杨家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没少凑成一团寻乐。

    杨期明心细眼尖,注意到从入席开始,李挽朝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就连饭菜也只用了寥寥几口,又或许是嫌麻烦脏手,面前的白灼虾更是没有动过。

    他看在眼里,就动手给她们剥了虾。

    他也不怕旁人多想什么,哥哥照顾妹妹,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杨无思是他妹,李挽朝也是他妹。

    这是母亲和祖母一直教育他的话,如果表妹留在了杨家,让他一定要把她当成亲妹妹对待。

    不用他们说,他也知道的。

    表的和亲的都一样。

    都是妹妹。

    杨期明将剥好的虾递给杨期朗,让他传给一旁的李挽朝,道:“给表妹她们。”

    “好嘞。”

    李挽朝看着杨期朗递过来的虾,怔愣片刻后刚想说谢谢,却被杨期朗阻止,“一家人,顺手的事,表妹这怎么也要客气。”

    李挽朝道谢的话就这样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最后还是咽回了肚子里头,没说谢谢,但还是笑笑,道:“表哥麻烦了。”

    杨期朗嘿了一声,“都说莫客气,你看看杨无思,她哪回说过谢谢,给她就受下,习惯得很。”

    杨无思听到这话也没辩驳,仍旧安安静静的,只是瞪了一眼多嘴的杨期朗。

    周遭人多,自太子方解了群臣的疑后,不多久时就有歌舞上来,场子一下热闹了起来。各家都有各家的闲话去说,他们这处离得主位远,也没甚人能注意。

    只是,接过了虾,和杨期朗说完话后,李挽朝总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经意间,抬头往上首去看,却和齐扶锦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他的手上端着杯盏,眼神像是漫不经心落在面前的歌舞之上。

    但李挽朝能感觉到,他就是在往这个方向看。

    因那视线实在有些太过强烈,强烈到了她有些无法忽视的地步。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献殷勤

    李挽朝就和那个方向碰了一瞬, 而后淡漠地移开了视线。

    看?

    他有什么脸看她。

    李挽朝用筷箸夹起了杨期朗递过来的虾,塞进了口中,虾肉嫩滑, 爽滑多汁, 她又夹了第二筷。

    她不再去想关乎齐扶锦的事情,胃口也渐渐好起来了, 一边听着歌舞,一边自顾自用膳。

    不多时, 这处的歌舞也散开了, 皇帝先行开口,让众人各自去狩猎, 傍晚时候清算,届时得头筹者有赏。说完了这话之后, 他便借口身体疲累, 先行退去了御营,太后不多时候也跟着退了场。

    皇帝此令一出, 相当于解散了这场宴席,待到他离场之后,大家也都再坐不住, 陆陆续续都抬屁股走人。

    杨期明和杨期朗问了李挽朝她们想要些什么东西。

    反正头筹那些都是给顶上那些股肱之臣还有皇子们得的, 他们就是连热闹都凑不上, 倒不如给家里人打些玩样, 图个热闹喜庆。

    李挽朝这回也没再推辞, 不再同他们客气,直接道:“要不就兔子吧。”

    她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可是若她说不要,表兄们一定又以为她是在客气。

    她想猎场里头应当有很多的东西, 但想来想去,还是兔子吧。

    约莫十来岁出头那会,李观过年送过她两只兔子,结果没两天就给养死掉了。

    杨无思道:“那我也要兔子,哥哥记得要抓活的回来。”

    兄弟两人欣然应下,杨期朗想起来了远在恩文府的蓝寻白,颇为遗憾,他道:“这回真可惜了,若是寻白再晚走几日,也能跟着一块玩了。”

    李挽朝也想起了蓝寻白,若他在的话,应当会更热闹,她笑道:“往后总会有机会一起的。”

    兄弟二人也没再说,同他们几人作了别,便往猎场去了。

    杨絮在一旁看着他们几人相处如此和谐,心里头也跟着开心。

    她和李挽朝一道扶着杨老爷和杨老夫人起身。

    今日他们起了个大早,现下到了这时候差不多也要休息一下,去缓缓神。

    一行人走在去营帐的路上,杨老爷今天的心情也不错,他道:“今日是大场面,孩子几个多出来见见世面,也挺好的,整日闷在家里,身上都要生跳蚤出来,朝姐儿,思姐儿,你们两处去走动走动也成,不用陪着回去了。”

    杨无思年纪小,玩性大,方才闷一整场宴席后,现如今得了空,自恨不得撒开腿跑,不待李挽朝回答,马上扯着她离开了此处。

    公子们去骑射猎兽,小姐们就聚在另外一处投壶闲逛,又或吟诗作对,总之,也都寻些消遣的东西去玩。

    杨无思和李挽朝是头一次来围场这处,这里大得厉害,两人也有些不大清楚投壶设在哪处,好在跟着其他的贵女身后,总算找到了地方。

    人群积聚,不少的人团成一个大圈,站在一旁看着,李挽朝同杨无思一同过去,站在旁边看了起来。

    好不容易终于站定,李挽朝却看到了两张有些脸熟的面孔。

    她皱眉回忆,想了好一会,才想起了那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人。

    正是那日从东宫离开时候,碰到的两个姑娘。

    看她们两人身边簇了不少人,捧着其中一人说话。

    李挽朝隐约听到有人称“公主”二字。

    可就在这时,站在不远处的齐溪梦显然也注意到她了。

    齐溪梦看到李挽朝后,面露惊讶之色,没想到能在这处见到那貌美女子,心中暗想她们还果真有缘。

    她上回就好奇她是什么来历,齐扶锦不说,她也不敢多问,可这回既在这头见着了,自是又惊又奇,她嘴唇张合,刚想开口去唤她,却见那人忽地扭头就走,丝毫没有犹豫

    齐溪梦再想开口之时,就已经见她没了人影。

    到嘴喊人的话,就这样咽到了肚子里头。

    沈绥华也看到那个女子了,不过看样子,女子好像不大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她凑到了齐溪梦的耳边小声道:“表妹,你太鲁莽了,吓跑她了。”

    那个女子看着性格腼腆,人又柔柔弱弱,只是不知和太子是何关系。

    可不管是什么关系,太子和她,好像都不想叫旁人知道。

    只是倒霉,上回被她们两个去了东宫的不速之客撞破了。

    现下在这样的情形再见面,她定然是不想叫她们认出来。

    齐溪梦闷声道:“我都没出声呢。”

    她也没怎么着啊,她跑什么呢。

    “可是你肯定张嘴了。”

    不然她跑什么。

    李挽朝撞见了那两人,又见齐溪梦嘴唇翕动,显然是想喊出声,她怕上次她出现在东宫的事情被旁人发觉,更怕自己和齐扶锦的关系被人捅破,又重新和他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她下意识就想离开。

    好再周遭人多,也没人注到她的落荒而逃。

    只是,把杨无思落在那里了

    她走的时候抓了杨无思一把,可她整个人都已经快掉到箭壶里头去了,扯了一下没扯动,只得弃她而走。

    留她在那里应当也出不了什么事,怕回去后会再碰上齐溪梦,李挽朝想了想后,还是没有回去。

    一个人离开了后,跟在旁边的知霞终于开口了,她见旁边没人,终于开了口道:“小姐,那太子殿下怎么生得和姑爷一个样啊”

    知霞从前还不曾撞见过齐扶锦,方才的宴席她也候在外面,也没机会见太子真容,只是宴席散开了,她听人说太子出来了,民间人都说太子生得极其俊俏,她好奇地远远望上了一眼

    嚯,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

    她心里头古怪了一路,一直想着开口去问李挽朝这事,奈何她的身边一直跟着人,她也没机会开口。

    李挽朝见她看到了齐扶锦,也没再瞒着了。

    知霞听后,懵了许久,反应过来后,眼睛都叫气红了。

    李挽朝安慰了她好一会,才好不容易哄住她没在外头哭起来。

    *

    围猎场中。

    圣上未曾驾临此地,只余下王公贵族们聚于此,众人都褪去了华服,身着轻装,骑于马背,另外有身着玄衣的骑兵护卫立于两旁,守着此地,以防出现突发情况。

    三皇子齐扶川同二皇子齐扶言已经往深林中去,捕一些奇珍异兽。

    若是能在秋猎之中夺得头筹,那是一件出风头的事情。

    前一回秋猎的头筹是太子所得,皇帝高兴,赏赐了很多东西给他。好好的秋猎,风头全叫齐扶锦一人出完,好处全叫他给占了,只叫人眼红。

    可今非昔比,皇后薨逝,往后还继续会有皇后上位,一个没了皇后娘的太子,能和从前一样吗?

    那怎么可能。

    所以,今年的秋猎,或许是存了别样的心思,另外两个皇子也闲不住,想要借着这次机会,在群臣面前开开脸,若能让皇帝对其他些皇子也能上些心那就更好了。

    别什么好处都再叫齐扶锦一人占了。

    前些日子因着皇后的离开,皇城中压抑了有段时日,好不容易有一场秋猎能放松。其他的人在这样的日子也颇为积极,若能借着秋猎出些脸面扬名,那更不亏。

    秋猎场上,贵戚权门聚集,朗朗乾坤,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同那些灭影追风,追逐走兽的人不大一样,杨家两兄弟正在追着兔子。

    杨期明重文,弟弟杨期朗则在骑射方面更厉害一些,杨期明让他去猎些别的猛物回来,自己则去给李挽朝二人逮兔子。可活兔子只能生捉,也不能拿箭去射,一射就容易射死。杨期朗知晓兄长面皮薄,若是叫他去追着兔子到处跑,定然放不下脸面,思来想去,也不去别处,干脆就叫他在一旁等着,自己跑去抓活兔。

    杨期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捋起袖子就跟在兔子后头跑,兔子灵活,四条腿抡得飞快,杨期朗追得汗都跟着出来了。

    在这样的时候,他又一次念起了蓝寻白来。

    若是他在,他就能跟着自己一起跑了。

    就在他要抓中一只兔子之时,一道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剧烈的震动声让兔子受了惊吓,瞬间弹射而起。

    刚要抓到的兔子,又跑走了。

    这处也没什么人,左右只有杨家两兄弟在追兔子,也不知道是谁又纵马而来,杨期明同杨期朗都眉头紧蹙,抬头看向了来人。

    齐扶锦已经换下了身上繁重的冕服,用玉冠束起了乌黑的发,他着一身玄青骑装,腰封紧贴在劲瘦的背上,一身简单的装扮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他端坐马背上,幽深的瞳孔之中带着些许漠然。

    两人认出来人是太子,忙向他行礼。

    齐扶锦看着躬着身的双生子,抿唇无言片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才终于开口让两人平了身。

    两人也不知太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杨期明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却听齐扶锦先开口道:“你们就是杨司业家的双生子吗?”

    杨期明没想到太子殿下竟认得他们,忙道:“回殿下的话,祖父是在国子监任司业不错。”

    齐扶锦同他闲话一句,赞道:“司业在国子监中教书几十余年,族中后辈也出色,听闻这回你们其中一人,中了秋闱是吗?”

    杨期明拱手回话,“谢殿下赞赏,这次运气好,得中举人。”

    面前的人太子,按理来说,他们八竿子打不着边,也说不上一句话。

    他们最近的关系,或许就是祖父和教过太子的太傅是好友,可太傅是太傅,太子是太子,他们从前是见过太傅几眼,和太傅说过几句话,太子却从来没有的。

    毕竟太子深居皇宫,他们连见到他都是很难的。

    他们的祖父是个实在人,也只想好好在国子监里头教书,没想过去参与什么党争,他和太傅的关系,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是同一年的进士,还算处得来而已,关乎政治层面的事情,他们向来是不喜欢去谈的。

    所以啊,杨司业在太子眼中当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六品官而已。

    可不想,太子竟还知道他的祖父,知道他们杨家有个教了几十年书的老先生。

    被储君记了名称赞,多少还是件叫人高兴的事。

    杨期明看齐扶锦端坐马背,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出声问道:“殿下也是来猎兔的吗?”

    齐扶锦来这总不会是来找他们兄弟二人闲话,怕是看中了这里的兔子,刚好他们也在这。

    只是其他两个皇子都在为这次的秋猎暗自较劲,太子怎么跑到了兔子堆里面呢。

    有些古怪。

    齐扶锦嘴角含笑,解释道:“嗯,孤也是来猎兔子,妹妹想要兔子。”

    公主要兔子?

    那难怪了。

    当兄长的疼爱妹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是尊贵的太子,也要给妹妹抱兔子回去。

    可听齐扶锦这样说后,两人一时之间犯了难,太子要猎兔子,他们总不能和他在一处争兔子。

    别的地方应当还有兔子。

    想了想后,杨期明便带着杨期朗离开了此处,他拱手道:“既如此,我们便先退下了。”

    齐扶锦出言挽留了二人,“没事,一起也无妨。”

    太子是和善,但他们也该长点心,太子客套的话,他们当不了真。

    杨期明忙道:“不敢。”

    告了退后他就和杨期朗马上离开了此地。

    两人离开之后,此处只留下了齐扶锦。

    齐扶锦侧头,对身旁跟着的喜萍道:“把兔子抓完吧,要活的。”

    喜萍有些奇怪,方才也不曾见过齐溪梦有问过他要兔子啊。

    不过他也没开口去问,招呼了几个人一起把这处的兔子抓了干净。

    一只不剩。

    喜萍看着快成群的兔子,有些头疼,问道:“殿下,那这些兔子如何处置呢?”

    “给公主送去,再留下几只给她送去,背着些人,别被发现了。”

    杨家两兄弟自不会无缘无故来抓兔子,想也知道是给谁去抓的。

    他们两个看着还真挺不错的,又是剥虾,又是送兔子。

    可惜了,今日兔子他们应该是再抓不到了。

    齐扶锦想了想后,又道:“别处的兔子也都抓了,不要剩。”

    喜萍人机灵得很,一下子就明白了齐扶锦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口中的“她”除了李挽朝也没旁人了。

    自从那回李挽朝敲了登闻鼓,受伤的是她,可看着对殿下的打击也挺大的。

    他们都没想到她会追到京城中,做那样的事。

    殿下现下让他去送兔子是做些什么。

    献殷勤不成?

    除了这个, 他实在是有些想不到今天他做这事的缘由了。

    喜萍也没再多想,应了话,打算到时候挑两只最漂亮听话的兔子给李挽朝悄摸送去。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她丢弃他送她的兔子,都要……

    李挽朝离开了投壶的地方后, 最后怕碰到齐溪梦,还是没有回去。

    她让知霞回去和杨无思说了一声,说她肚子犯了疼, 先去解了手, 到时候就不回去了,先回了营帐休息。

    杨无思也没说什么, 只是让她身上不爽利的话,就好生歇着, 不用去担心她, 待她看完热闹自己会回去的。

    李挽朝最后便也不曾多想,回去了营帐处。

    她在营帐处大约等到申时, 杨无思回来了。

    只是,她面上的表情看着不大好, 李挽朝心下一跳, 也不知是谁惹了她不高兴。

    杨无思和杨絮住在一个营帐,不过, 现下时候还早,就连傍晚时候都还没到,便先来找了李挽朝。

    她从进了营帐开始, 就一直闷闷不乐, 耷拉着脸, 嘴上都能挂酱油瓶了。

    李挽朝走过去, 蹲到她的面前问她, “你这是怎么了?在外面闹不痛快了吗?”

    杨无思摇头,说“没有”,可嘴上说没有,面上的表情却更难看更委屈。

    李挽朝疑心她是受了欺负, 循序善诱问下去,“你有什么不高兴说出来,别憋着,憋着多难受啊。是我先回了营帐,你不高兴了吗?”

    杨无思又摇头,“不是,我没有因为表姐生气。”

    “那是怎么了。”

    杨无思看着李挽朝,终于肯开口说了,她想到方才的事情,有些红了眼。

    “方才在那里看投壶,我也有些想要玩,就一直等在那里排着队,前头有很多的人,我就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终于等到她们都玩得差不多了,就能轮到我了。可是,后面一直来人一直来人,分明快轮到我了,她们却都插在我的前面,我就有些生气了,问她们想玩的话为什么不能去排队,不是应该先来后到的吗?可是她们说,不知道我是哪家的小孩,不讲礼数,若是冲撞了首辅大人的孙女,是要挨板子的。”

    杨无思被这么一唬,也没敢再去争了。

    他们家里面,就只有个祖父在朝里头当官,还不是当大官。出门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于她,千万不要在外头惹事。

    她最后挨了别人的欺负吓唬,就老老实实不敢吭声,窝在一旁。

    可还是气不过,等到那些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们都玩没趣,散没了影,一个人站在投壶的地方,霸着箭桶不肯离开。

    本想一个人玩个尽兴,可是怎么玩,怎么都不快意,越想越气,最后气得把箭往地上一丢,也不要继续玩下去了。

    李挽朝一看她那样,就知道她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现下闻此,果不其然。

    首辅的孙女?

    李挽朝想起首辅一家。

    听闻当朝太后和林首辅是兄妹关系,前朝的时候,先帝为妨外戚干政,专选平民女子入后宫,林家好像一开始也不是什么显赫人家,然而后来,在林首辅的妹妹成了皇后之后,林家也慢慢就跟着一起平步青云,一直到如今,已经出了个首辅。

    这种情况,一开始的时候,先帝或许也并未曾预料得到。

    现今后位空悬,多半是由林家的那个贵妃继位。

    首辅的孙女确实让人得罪不起来。

    李挽朝蹲在杨无思的面前,面上尽是歉意,“对不起啊,姐姐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的,叫你受委屈了。”

    她光顾着怕被齐溪梦在大庭广众之下认出,却不想杨无思也就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已,被她一个人丢在了投壶处。

    这事,实在是她不对。

    杨无思嘴硬道:“不委屈。我就是投壶投不进去气的,和姐姐没关系。”

    李挽朝在,也没用,她一样会挨欺负。

    李挽朝问她,“方才玩得不高兴,姐姐陪你再去玩一会,我投壶可厉害了,我教你玩好不好,保准你到时候一投就进。”

    李挽朝的投壶是蓝寻白教她的。

    从前她偶尔会被蓝夫人和蓝遇他们带去蓝家,蓝寻白就喜欢带着她玩东玩西,他投壶很厉害,每回投每回中,还非要教会她也一投就中,若是她学不会,就撒泼不让她回家。

    李挽朝那时候怕在蓝家待久了,李观要生气,气她不着家,更怕陈氏他们煽风点火,在那里撺掇着李观去生她的气。她不敢在蓝家多待,卯足了劲去学,没多久,也终学好了,蓝寻白再恋恋不舍,也只能放她回家了。

    杨无思听到“一投就进”四个字,瞬间又来了兴趣,她问她,“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杨无思跟着李挽朝重新去了那里,一个下午渐渐过去,那处早也没了人。

    李挽朝在这里教了杨无思许久,可直到天色渐晚,她也没能学会,只会了个大概,没法,天黑了也看不清了,晚上还有晚宴要去参加,两人也只好先回去营帐处准备。

    杨无思回去找了杨絮,李挽朝自己一人先回去了营帐。

    等回去的时候,残阳落下,天已经差不多黑了透,李挽朝早在以前就已经习惯摸黑了,她和知霞进了营帐,摸着黑去点亮了烛火,待到烛火一亮,桌上两只毛发雪白的兔子映入眼帘。

    两只兔子被关在笼箧里头,正安安静静窝在方桌上,乖巧地吃着面前的草。

    知霞看到,出声道:“小姐,你瞧,这哪来的小兔子呀。”

    李挽朝想起两个表兄,应当是他们方才来过一趟了,而后见到她不在,留下了兔子便离开了。

    她也没多想,摸了摸兔子的脑袋,笑道:“应当是表兄送过来的。”

    两人逗弄了一下兔子,而后李挽朝稍稍整理了下形容,便去往了宴席处。

    许是下午大家在外面骑射玩乐过了,晚上的时候比白日的时候气氛轻松许多。夜晚的灯火摇曳,帝王还未来临,众人欢闹嬉笑声起伏不停,悬于空中的玉盘,散着冷光,深秋的夜晚,空气俨然带了凌冽冻人。

    杨絮他们还不曾来,杨期明他们已经到场。

    李挽朝朝着两个表兄走去,和他们两人打了个招呼,她刚想为那两只兔子道谢,却见杨期明起身,面露几分抱歉看向她,他道:“对不起啊,表妹,今日兔子没能抓着。”

    没抓着?

    李挽朝眉心一跳,那她营帐里面的两只兔子是什么。

    杨期朗也起了身,向她解释道:“哎,说来不凑巧得很,本来我们都摸到兔子窝去了,只可惜,还没追着兔子,太子殿下就来了,我和哥也没敢去同他争,就往别处去了。结果别的地方去得晚了,也没什么活兔子能见着了,都被别人顺手给猎了。再回去殿下待过的地方,想捡个漏,也没了干净。”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水都塞牙缝,那么大个林子,死活见不着一只活兔子。

    李挽朝听到他们话后,面上的笑意渐渐褪了下去。

    齐扶锦是真的凑巧撞见了杨家的两兄弟?

    凑巧还是故意?

    不是杨家两兄弟放的兔子,那她营帐中的两只兔子,除了是他放的,又还会有其他人吗。

    他放那么两只兔子,又到底是想干什么?

    可千万别说是用来讨她开心的。

    李挽朝从前的时候就看不懂温沉,现下也摸不清齐扶锦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只觉他莫名其妙得很。

    杨期明见她脸色不大对劲,出言问道:“表妹,你这是怎么了。”

    就连杨期朗也发现了,他小心去问,“是没有兔子不高兴了吗?哥保证明天就给你想办法抓来。”

    李挽朝摇头,想起齐扶锦所为,最后憋出一句,“听表哥这样说,这太子殿下还真霸道啊。既没有,那也是没办法了,表哥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太子要兔子,就一只都不给别人剩下。

    这不是无理又蛮横吗。

    杨期朗看了看四周,恨不得捂住李挽朝的嘴,还好没人注意到这处,“可不兴这样说,被人听到那就完了。”

    杨期明也道:“殿下要的东西,做臣子的断没有争执的道理,和殿下无关,殿下他人挺好的。”

    杨期明从前也不曾接触过太子,不过下午之时和齐扶锦说了几句话,就那么几句话的功夫,却已然对他留下了个好印象。

    位高权重之人,出身之时就带着优越感,为人处世也多少都带着些消散不去的高高在上之气,可是齐扶锦不大一样,即便矜傲,可也能叫旁人感受到他身上的礼貌涵养。

    尊者对卑者的涵养,君主对臣子的礼貌,多难得的东西啊。

    杨期明早听闻太子美名,如今见来,果真如此。

    李挽朝听到杨期明说齐扶锦好,嘴角都止不住抽了两下。

    这人多厉害,把兔子都抢完了,反倒叫别人来称赞于他。

    不过李挽朝不再和他们就此事争辩下去,越是多说,怕越是叫人起疑。

    没一会杨絮他们也来了这处,几人又在一起说了会闲话。

    另外一边,齐扶川正在往他那林家表妹的方向走去。

    他今日打了一匹梅花鹿来,遣人往她的营帐送过去了。

    他走到她的面前,问道:“表妹,今日给你送的梅花鹿可收到了?”

    林影霜见到三皇子,心中有几分不耐烦,可面上倒也不曾显露,应道:“收到了,下午投完壶回去就看到了。”

    她生得娇艳,纤眉朱唇,眼尾微微上挑,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她微微昂了下头,道:“多谢表兄了。”

    齐扶川叫她这不咸不淡的样子弄得发闷,偏自己的母妃又总催着他去和林影霜多增进增进感情。

    她说,将来林影霜会是他的正妃。

    可林影霜根本就不怎么爱搭理他啊,他去和她说话又有何用。

    就在这样想着时,皇帝和太子往这边来了。

    没再能继续说下去,贞元帝到场,众人嬉笑声转瞬之间便小了下去。

    齐扶川也打算回自己的坐席了,却见面前林影霜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方到场的齐扶锦身上。

    他大约是看出了什么,什么也不再说,冷着脸离开了。

    今日下午齐扶锦什么也没有猎,最后的头筹是被三皇子齐扶川拿下。

    齐扶川今年异常亢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其他的人见他一股冲劲都怕得罪了他,便也没了那个夺头筹的心思,二皇子便是有心思想要去争,却争不过这一身劲的蛮牛。

    贞元帝听闻是齐扶川拔了头筹,也没说什么,笑着夸了他两句,而后就让人给了他赏赐。

    齐扶川十八岁,个子矮上齐扶锦整半个头,生得倒是无功无过。他出身皇家,生母貌美,父亲英俊,他自也难看不到哪里去。只是,和齐扶锦比起来,那就有些太不够看了。

    齐扶川的眼眸生得狭长,看着竟隐隐有些阴鸷毒辣,笑起来也不曾见和善,他对贞元帝嬉笑道:“先前皇兄得了头筹,父皇赏了皇兄金簇箭,儿子也想要。”

    金簇箭,以金为簇,箭头陵劲淬砺,十分尖利,箭羽则用鹏鹘等巨禽羽毛制成,使箭在射离行驶中能够更平稳一些。金物尊贵又稀有,一般来说,只有贵族和军营中的高级将领才会用,此物虽不是独一无二之物,只是在秋猎场上被赏赐给了太子,皇帝自然是有别样的意味,无非是在告诉世人,太子的尊荣,独一无二。

    现下齐扶川问贞元帝讨要金簇箭,若是普通人家,也不过是弟弟和哥哥争个宠罢了,可他们这是帝王家,现下是站在群臣面前,齐扶川讨要这个物件,谁都能觉出些许不对劲的味道。

    齐扶川见贞元帝不说话,仍在笑着打趣,“我听闻军营之中,一些将领们也会用金簇箭,就只是觉着有些好奇罢了,好奇这箭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锋利好用。”

    贞元帝听到齐扶川的话,脸上的笑意褪下去了些许。

    众人察觉到了帝王这一细微的变化,气氛就此凝滞了起来。

    反观另一当事人齐扶锦,嘴角的笑意始终不散,从头到尾,拿着酒杯慢品,看着有些散漫。

    齐扶锦的眼眸是很典型的丹凤眼,细而不小,眼尾些微上翘,当他露出玩味的神情时,隐隐能觉察出眸中的不屑之意。

    齐扶川想和他争,齐扶锦都懒得去理会他。

    不成器的弟弟,没礼貌的弟弟,他都还活着呢,就迫不及待想着爬上来。

    他那些暗戳戳的较劲,在齐扶锦的眼里,就像是小孩打闹一样,没意思得很。

    林首辅察觉到事态不对,起了身,出口对贞元帝道:“三皇子殿下怕也只是好奇金簇箭而已,若陛下觉得不可,赏些旁的,也不打紧。”

    贞元帝笑,“旁的朕不是已经赏了吗?”

    既然已经赏赐了,怎么还要呢。

    林首辅和齐扶川的脸色都已经不大好看了。

    听这话,不就是不想给吗,硬要也要不过来,还直接在众人面前落了个没脸。

    齐扶川心中暗恨,从小到大,他就偏心齐扶锦,当初都出了那样的事,现如今竟还这般情深。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听贞元帝看向齐扶锦问道:“太子下午去猎些什么了?怎么见你那头都空的。”

    听到贞元帝转开话题,齐扶锦也接了上去,他放下了杯盏回话,“忙着抓兔子去了。”

    “兔子吗?”

    齐扶锦“嗯”了一声,道:“妹妹想要,就去抓了。”

    齐溪梦听到齐扶锦的话当即就想大喊冤枉冤枉,她可从来没有说过这话!

    也不知这兔子他究竟是想送给谁,拿着她去做幌子,害她也遭了大殃,现下整个营帐都是兔子,上蹿下跳的,到处丢屎豆子。

    不过她也没有开口拆穿齐扶锦,这么多人都在,她当然不会让他落没脸,她对贞元帝道:“是我想要,皇兄给我抓去了呢。”

    贞元帝视线落在下首,抿了口酒,打趣她,“那你得好好谢他,你皇兄放着一堆猛兽不猎,就哄你开心了啊。”

    齐溪梦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营帐,都两眼一黑。

    纯折磨。

    而且她有自知之明,不觉齐扶锦会莫名其妙向她来献这些殷勤。

    其实在从前还没出那事时,齐扶锦对她也只能算是一般,出了那事后,就更不用说了,她多说几句蠢话,她都会挨他的教训。

    她连蠢也不敢在他面前犯,怕说多了,他会恼她。

    可她哥哥是极出色的公子,就算不说太子的身份,那也阖该是大启第一。他实在是叫她长脸,就连向来和他们不对付的一些小姐,也想来当太子妃。

    只是齐扶锦瞧不上她,从前母后在世的时候他就挺瞧不上她,她去找他玩,他总嫌她吵闹。母后走了,他性子变了,更瞧不上她了。

    实在没办法,或许是妹妹对哥哥与生俱来的崇拜情绪,齐扶锦再不喜欢她,她也乐意去热脸贴冷屁股。

    可,齐扶锦给她弄这么一窝兔子,其实才不是为了哄她高兴呢,他现在说这话,也是在拿她做掩护吧。

    见众人都盯着她,齐溪梦只好硬着头皮去道谢,朝他敬了一杯,“谢谢皇兄。”

    相比于齐溪梦,齐扶锦看着倒自得许多,他朝着她举了杯子,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他说:“妹妹能高兴就好。”

    和他做完了戏后,齐溪梦就开始转头四处看去,她知道,既然今天能在这个地方见到那个姑娘,那她现在一定也会在宴席上面。

    从前没见过齐扶锦对哪个女子这般,她实在有些好奇,她到底是谁。

    她窝在自己的位子上,后面一整场宴席都心不在焉,就连别人和她说话都有些懒得理会。

    终于,她在很远的地方,近乎末端的位置看到了那个姑娘。

    齐溪梦悄悄上了心,打算到时候让人去问下那个位置是哪户人家。

    李挽朝丝毫不知齐溪梦在往她这处看,只是想到齐扶锦今日所做所为,心中难免有些膈应。

    碰到这样的事,说没有情绪都是假的,当初痛得那样深刻,余痛残存,如今心绪也跟着一起被牵扯。

    他给她兔子做些什么呢?她上次难道是没有和他说清楚吗?

    她不是清清楚楚的和他表示,没关系了,他们之间没有关系了。

    她也不想再和他有关系。

    李挽朝越想越有些闷,一晚上的情绪看着都有些不大高涨,到了后面,宴席结束就回去了营帐。

    回到营帐中,看到窝在笼箧中的那两只兔子,怎么看都不大喜欢。

    她心里头不爽利,二话不说就抱着两只兔子,出了营帐。

    知霞在身后喊她,“小姐,你哪里去啊?”

    李挽朝头也不回,道:“无事,你不用跟来,我很快就回。”

    李挽朝怕兔子放走了后会乱跳乱跑,到时候去了别人的营帐里头到处排泄,惊扰了贵人。

    她尽量避开人群,想要找个远些的地方,放生了这两只白兔。

    月色寂寥,人间大地,树影婆娑。

    她走在月夜中,踩着地上的树影往人烟稀少处去,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冷,空气中都凝着寒气。

    怀中的兔子生得瓷实,抱着却不重,给她传来阵阵暖意。

    它们很乖巧,打被她抱出门后就安安静静的,窝着不动,也很善良的没有在她的身上丢豆子。

    胖墩墩的小白兔,跟个雪球似的,抱在怀中又那么温暖。

    她是舍不得丢的,是真挺舍不得。

    可是,怎么就他送的呢?她看到这兔子实在有些说不出得膈应。

    她不再多想,不再贪恋这片刻的温暖,加快了脚步。

    终于,约莫走得差不多远了,周遭是一片空林,没有什么人往来,离营帐那处也够远了,兔子怎么着也蹦不回去了。

    李挽朝蹲下身,没有片刻犹豫就把兔子放到了地上,起身就要离开。

    然而甫一转身,眼前就笼罩了一片阴影。

    李挽朝闻到那股冷冽还夹杂着些许酒气的味道,感受那急剧袭来的压迫感,不用抬头就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齐扶锦方还在宴席上应酬。

    国公爷听说他猎了很多兔子后便有些不满,一是觉得他玩物丧志,别的皇子都在狩猎,他费这么些劲去狩兔子,风头全叫其他几个皇子出了,二就是,齐扶锦猎了这么多兔子,却也不见能想到沈绥华,她是他的表妹,他们之间,莫不是也太生疏了一些。

    他忍不住去找齐扶锦去说了这些事,怕说烦了他,措辞也十分委婉。

    齐扶锦也没说些什么,颇为好声好气应下,最后让沈绥华自己去齐溪梦那里挑喜欢的兔子就好了。

    他这样说,也直接把国公爷的话堵了个死,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和国公爷说完了话后,齐扶锦也没留在这处,起身离开。

    他今日饭菜没用多少,只饮了些许的酒,走在回去营帐的路上,步履沉闷。

    他今夜在宴席上看到李挽朝,可她的脸上却也不见有喜色,面色反倒比午时那会还要难看些。

    齐扶锦有些不明白,有了兔子,为什么还会不高兴呢?

    是谁送的,就这么重要吗。

    饮酒后的神经反而更叫敏感,回去营帐的路上,他嫌人群吵闹,走了偏僻的小路。

    他远远地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定神一看,发现确是李挽朝不错。

    他抬手让侍从们留在了原地,鬼使神差跟在了她的身后,他脚步放得极轻,如同鬼魅一样,跟了一路也没叫李挽朝发现。

    终于,他看到她停了下来,看到她蹲下了身。

    他低头,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遣人送她的两只白兔,被她放到了地上。

    兔子一沾到了地后,马上就撒腿蹦走。

    老天真的不公。

    她丢弃他送她的兔子,都要这么凑巧被他看到。

    李挽朝放生了兔子,深觉解决一个大麻烦,人也跟着轻松了许多。

    却不想,一转回身去,却发现齐扶锦就站在身后。

    就跟鬼一样,莫名其妙,极其突然就出现了。

    李挽朝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她就凭借着他周遭那独一份的气息认出了人。

    可她没有抬头,没有去看他是何神情,甚至就连被他撞见她放生兔子的慌乱都没有。

    她不觉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

    谁说他给她的东西,她就必须要了。

    她就连礼都不想同他行,下定决心当自己今夜就是撞了鬼。

    她错开身去想要离开,可是下一刻,步子还没有迈出去一步,就被齐扶锦抓住了手腕。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殿下,自重点吧

    之前在李家的时候, 李挽朝就被齐扶锦攥过手腕,然而那个时候的他,什么力气都没使, 只是轻轻地握着, 可是这次,他用了些许的力, 光是如此,就让李挽朝怎么都挣脱不开。

    她有些恼怒, 竟妄图去用另外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指。

    只是蚍蜉撼大树, 仍掰拽不开,他反倒越来越用力。

    她恼极, 刚想开口斥他,却听齐扶锦先开了口, “不喜欢吗?我以为你想要兔子的。”

    他以为她想要的, 所以就让人弄来了。

    饮过酒的嗓音有些许低磁,在夜中, 还带着些凉意,泠泠如山间清泉。

    他刚刚显然是看到了她丢兔子的全过程。

    可李挽朝不在意他怎么想,她抬头看向他, 撞入了他那深沉的眼, 反讥道:“不是哄妹妹开心吗?”

    既是给公主的东西, 顺手给她送了些, 她又有什么好值得喜欢和高兴的呢。

    她以前为他做那些事情, 他都不曾有所感动,现下她难道还要为了两只本就不属于她的兔子感激涕零,欣喜若狂吗?

    齐扶锦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听出她话语之中的讥讽之意。

    他没有回避她的视线, 低头直视着她。

    他直接道:“哄妹妹开心只是借口。”

    哄妹妹是借口。

    想要哄的另有其人。

    其实说来可笑,李挽朝还从来没从温沉的口中听过这样的话,从前那样亲密的人,他们什么亲密事都做过了啊,可是,他却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

    他现在借着月夜,借着自己饮了酒,就开始慌不择路地什么都能说了。

    可李挽朝现在听来,非但没有那所谓的感动,反倒只觉有些好笑。

    差不多得了。

    她又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了。

    其实李观之前说得没错,她确实是挺不自尊自爱的。

    她一想起那日在乾清宫,她跪在地上,而后看到身后的锦衣玉带的齐扶锦,就马上能够清醒过来了。

    人昏头昏个一次不就够了吗?

    难不成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犯错。

    她低头,看向齐扶锦抓着她的手腕,淡声道:“殿下,你自重一些行吗,弄疼我了。”

    他力气是大得很,饮了酒后就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在做些什么。

    自重一些

    齐扶锦听到这话,眉头拧了起来,手指止不住想要拢紧,可又想到她说,他弄疼她了,最后轻颤着手指,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

    或许人失语到极致,真的能笑出声,齐扶锦在这样的境况下,竟还轻笑了一声,他说:“啊我还什么都没做吧,就只是隔着衣服,抓了下手腕,你就让我自重啊。”

    为什么她能在别人面前笑得那么自如,那么动人,可在他面前,却连说一句话都会那么不耐烦。

    她竟还觉得他不自重。

    他多有礼貌,多守礼节啊。

    如果他不自重的话,他做出的事情,她根本都承受不了了啊。

    可是,李挽朝的声音很淡很淡,她的语气全是疏离,好像光是他这样的一个举动,都让她觉得被冒犯了。

    当对方觉得被冒犯了,那你就一定是做了冒犯的事了。

    好吧,他承认,他莫名其妙拽住了她,确实是莫名其妙。

    那么,她的生气也情有可原。

    其实,只是他做得事情有些惹她讨厌,他这个人没有那么讨厌对吧。

    齐扶锦的脑袋垂得很低,甚至想贴近一些看清李挽朝面上的神情。是喝了酒,所以,她面上的表情,他也看不清楚了吗?

    因为看不清她,所以,也看不懂她现在在想些什么。

    可是不应该啊。

    他的酒量没那么烂啊,他今日根本也没喝多少啊。

    或许不是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而是他不懂她的表情,看不懂她的情绪。

    从前的时候,他觉得李挽朝最好懂了,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懂。

    可是现在,他看不懂她了,是真的有些看不懂了。

    当她的眼睛蒙上了一些不可言说的深邃、忧郁之时,就像是蒙了一层薄纱,一层仅将他隔绝在外的薄纱。

    他,不懂她。

    不敢懂她。

    他贴得实在是有些太近了,他的酒气就快钻到她的鼻腔中了,她在心中暗骂了他几句,后退了几步,她又一次重复,“殿下,自重点吧。”

    李挽朝觉得他有些醉了。

    她不想要和一个醉酒的人多说什么。

    她远离他。

    迈开步子,离开这里。

    走到一半,李挽朝想到了什么,又顿了步,回过身去看向他,“如果你觉得良心过不去的话”

    齐扶锦听到这话,神思终于回笼了些许,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以为李挽朝要说出什么解决的方法。

    她如果想要他补偿她,那完全可以。

    只是,她想要什么呢?

    如果她说,想要当太子妃的话,想让他给她一个名分,想让他们像从前那样,堂堂正正做夫妻,虽然现在还不太行,不过等将来安定了下来之后,也未尝不可,他可以先答应她的。最难的就是这个了,如果她还要其他的,他都可以给她。

    这个时候他宁愿李挽朝市侩一些,他做得不好她受过的伤他都可以补偿给她的。

    所以,说吧,说出来。

    说出来,他就能给。

    光影交错,月光下,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他的嘴唇不自觉紧抿,就连手指都轻轻颤动。

    他觉得,他们或许马上就能重归旧好了。

    可是接下来李挽朝说的话,把他脑海中的那些想法全都打了碎。

    碎得彻彻底底。

    他听她说,“如果你真的觉得过意不去,那就不要纠缠我了。”

    “你知道吗,你这样子,我只觉得很难受。”

    人都该向前看的啊,他的纠缠,只会让她想起过去的不堪。

    如果他还是个人的话,就阖该离她远一点。

    李挽朝说完了这话之后,就头也不回得离开了,踩着浓厚的月色,匆匆离去,一刻都不愿和他多待。

    听到她的话后,齐扶锦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李挽朝说起这些话来能这样狠心。

    她的决绝,显得他方才心中想的那些东西更叫可笑。

    不过齐扶锦马上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揉了揉泛疼的额穴,也前后脚跟着离开了此处。

    这不怪他。

    都是兔子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所以才会被她丢掉,所以她才会不高兴。

    不讨人喜欢的东西,就是会被丢掉的。

    这是一个好理由,他又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

    寒风凛冽,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嗯,怪兔子。

    不怪他。

    *

    夜半时分,烛火摇曳,将营帐中两个人的人影拉得颀长。

    林贵妃的营帐中,齐扶川正在里面和她谈话。

    齐扶川想起晚宴上的事情心里头就不爽落,这当初都出了那样的事,皇后不贞,齐扶锦失踪一年,现如今他回来了,这父皇怎么就还能不计前嫌跟个没事人一样呢?

    他只是想要个金簇箭,那怎么了?谁都能用的东西,怎么赏了他齐扶锦之后,旁的人就用不得了。

    这太子看起来倒是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实际上还不是什么东西都要霸占。

    齐扶川眸色暗沉,眼底若有乌云积聚,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难掩的怒意,“齐扶锦当初怎么不干脆死外边算了,还回来做些什么,我若是他,当初出了那样的事,我都没脸回。父皇莫不是也太偏心了些,我今好不容易从齐扶言那头抢了个头筹,就想要个金簇箭罢了,这也舍不得给。”

    相较于齐扶川的羞恼,林贵妃此刻看着竟淡然许多,她道:“以往倒是爱出风头,现下回来后,倒是低调了许多。他和他母亲一个德行,弄得倒是不争不抢,实际上呢,心里头还不是什么都想要。这不沈咏筝一死,他后脚就跟着到了京城,出现在了皇宫里头吗。”

    她都被沈咏筝压了那么多年,现下贞元帝对齐扶锦的偏心疼爱,都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若这也要气,那也要气,早晚要被气死。

    她道:“你急些什么,这还哪到哪呢。”

    当初滴血认亲那桩事被贞元帝封锁了消息,谁若敢再去提起,怕是会惹了龙怒,帝王俨然是不会再去提起往事了。不过,这对贵妃来说,也有好处,毕竟,若是真去深查下去,自己做了手脚的事情少不得要被牵扯出来,倒不如就这样,别提了,都别提了。

    而贞元帝对齐扶锦的态度,看着虽没从前那般亲近,却也不曾见得多么疏远。

    不过仔细想来也是,他当初那般宠爱太子,取名带“锦”,出生时就跟着赐了贴身暖玉,几个皇子中,就属太子最跟皇帝亲近,十几岁就开始带着他去处理政务诸如种种,数不胜数。

    父子这样的情谊,确实也是难被离间。

    慢慢来吧,林贵妃也只能安慰自己慢慢来,毕竟现在沈咏筝不在世了,也已经很好了。

    林贵妃对齐扶川道:“急些什么,日子还长着呢。今个儿可给你表妹猎东西了,怎么样?你们可有说些什么?”

    说起这事,齐扶川心中更是郁闷难忍,“能说些什么,她不爱搭理我。”

    林贵妃听到这话终于蹙起了眉,“不搭理你?怎么可能会不搭理你呢。林家现下和你年龄相仿的嫡女可就影霜一个,到时候若她嫁了旁人,那便不好了。”

    林影霜是林家大房的嫡女,年纪比她大一些的,早嫁了人,年纪比她小一些的,又实在太小,现下林家,能当三皇子妃的,便也只有林影霜。

    奈何她是大房独女,自小又被家中人娇养,脾气不小,主意不少。让她嫁给三皇子,如今迟迟不曾答应下来,怕是有自己的想法。

    但有想法那又能如何,三皇子流着林家的血,林影霜也流着林家的血,他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阖该在一起。

    林首辅和三皇子现下的关系,还只是外祖与外孙,这带了个“外”字,那终究是不那么亲近。

    若能有那么一桩婚事,把两家连得更紧一些,何乐而不为。

    只要将来三皇子争过齐扶锦成了皇帝,他们林家的荣耀,将在史书长垂不朽。

    齐扶川却不愿意继续论这事了,越是想,心中越是烦闷,他敷衍道:“母妃急些什么,你方才不还说日子还长着吗。”

    *

    往后几日的秋猎,李挽朝也没怎么出门,一直窝在营帐之中,偶尔会和从外头跑来的杨无思闲话几句,可大多时候,也都还是一个人。

    今日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李挽朝一如往日,不曾出门,可杨无思却冲进了帐篷,拉着她就要往外头去。

    “要去做些什么呢?”

    杨无思时常想一出是一出,李挽朝也只问了这么一句话,还是顺从地被她扯着走。

    “哥哥那边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匹小马驹,喊我们去马场那边玩。”

    李挽朝怕那边人多,不大想去,便道:“可我不会骑马啊。”

    杨无思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道:“我也不会的,哥会教我们的,表姐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每天都窝在营帐里面也没意思。再说了,前两日那里刚比过骑射,今日也没什么人,我们过去刚刚好。”

    此次秋猎中,除了要比狩猎之外,还有骑射要比,就在前面两天马场里头的时候比过了这些,只是李挽朝嫌人多就没有去。

    今日那里头没东西要比,空得很,杨期明便不知从哪里牵来了马,打算喊李挽朝和杨无思过去。

    李挽朝被杨无思扯着,也没拒绝。

    自从第一日过后,她就没出过门了,若一直再在营帐中待下去,怕人都要生出了霉斑。

    马场很大,宽阔的马场一望而去竟不到头,待杨无思带着李挽朝到了此地时,里头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场上骑着骏马疾驰。杨期明和杨期朗正站在两匹马旁闲话等人,见到她们两人来了便挥手示意。

    “表妹,小思,我们在这!”

    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后,杨无思拉着李挽朝往他们两人的方向去。

    秋日的阳光温暖却不灼热,披撒淋漓金粉于人间大地,驱散了深夜中那透骨的冷意,暖洋洋的落在人的身上,带着几分惬意的暖。

    杨期明那张温润的脸上带着笑意,他看着沐光而来的李挽朝道:“表妹以前在家里头可曾骑过马?”

    李挽朝摇头。

    她学琴棋书画,学斟茶女红,学规矩道理,可骑马这些,还从不曾碰过。

    杨期朗拉着匹小马驹走到了杨无思身边,一边把她抱上去,一边对李挽朝道:“这很简单的,我教小思,哥教你,刚好趁着秋猎这会,里头有马场,到时候学会了骑马,往后我带你打马球去。”

    他说完了这话后,杨期明就已经牵着白马走到了李挽朝身边,他道:“表妹,这匹马生性纯良,听那些养马的人说平日不大勤快,你上来,我先牵着它慢慢走,你感受一下。”

    这马虽不出什么上好的千里马,不过看着确如杨期明所说的那样温顺,毛色看着光滑,眼神温和似有疲态,呼吸深长,耳朵前倾,确是一副无精打采之势,应当不会过于猛进。

    李挽朝还是第一回骑马,被杨期明半扶着上了马,两股夹着马背,面上还是有些紧绷,瞧着还是害怕。

    杨期明见她额心都沁出了冷汗,边牵着马慢慢走,边宽解她道:“表妹莫怕,这马温良,不会突然发作的,慢些来,你别怕。”

    杨期明的声音醇厚温善,让李挽朝终渐渐放下了心防,见这白马颇为听话,也终渐渐松懈了下来,任由杨期明牵着走了一段路后,胆子也渐大起来了,她低头对杨期明道:“表哥,我自己来试试看,你松手吧。”

    杨期明闻此便也松开了手,却还是不放心地跟在李挽朝的身边,他道:“那你先慢慢骑,待先适应会,再快些。”

    他细心地叮嘱着李挽朝骑马相关的事宜,李挽朝认真听着。

    微风拂过,两人的头发都被吹得轻扬,以往在李家的时候,李挽朝总穿素色的衣裳,来了杨家后,杨絮觉着她年纪轻轻就该穿些艳丽一些的衣服,给她置办了不少的新衣,都是些鲜丽的样式。

    李挽朝也怕浪费了她们的心意,这些衣服平日也没少穿。

    今日,她上身穿了一身烟蓝对襟,下身着了一条桃红马面裙,正好方便了骑马跨坐,裙摆上用金丝绣着几朵桃花,在光下发着熠熠光辉,她低着脑袋,骑在马背上,整个看着温柔又艳丽。

    马走得不快,杨期明就跟在李挽朝的身侧,鼻尖依稀能闻到她身上的淡香,两人安静了片刻,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问道:“先前听母亲提过一回,表妹今年好像都十七了吧。”

    李挽朝听到杨期明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了她的年岁,她低头去看他,却见他面色无异,像是不过随口一问。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李挽朝却还是如实回答了他的话,“是,今年过完年,虚岁就当十八了。”

    杨期明笑了笑,打趣似得问道:“那表妹是大姑娘了,以往在恩文府的时候可曾和人说过亲事了?舅父可有给你相看了啊?”

    李挽朝听他谈起亲事,眼皮不自觉一跳,就连手上的缰绳都忍不住紧握。

    他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李挽朝实在不知杨期明的意图,只是想起那桩糟糕透顶的婚事也实在是不想要叫杨家人知道。

    她有些怕,有些怕他们发现自己做过的蠢事,怕他们知道,自己为了一个骗子要死要活

    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成过婚,要是他们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好,要是他们也觉得她不听话。

    要是他们也不要她呢。

    李观打她的那一巴掌似在隐隐作痛,受过笞刑的背还留着些许的伤疤。

    她还是没办法坦然地去面对那些。

    只要一想起那些,李挽朝的唇不知不觉就有些发白。

    她上下嘴唇一张一碰,可过了许久,都不知该怎么去向杨期明提起那些曾经。

    杨期明见她许久说不出话,侧过头去看,却见她面色出奇地难看。

    他意识到她好像不想谈起这个话题,他忙道歉,“抱歉表妹,是我多嘴,我就随口问一句,若不想说便不说了。”

    既她不想说,他也不该多问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见杨期明没有刨根追底,李挽朝沉沉地吐了口气,可眉心仍旧蹙着,心中仍像压了一块巨石。

    曾经说起来都觉骄傲欢喜的夫郎,可如今再被人提起,连说都说不出口。

    说起来,都只剩下了丢脸。

    李挽朝坐在马背上,杨期明慢慢地跟在她的身侧,他们自从那个问题之后,就陷入诡异的沉寂。杨期明挠了挠头,想去打破这份突如其来的尴尬,可却在这时忽有一人骑马疾驰而过,那马极快,从李挽朝身旁擦了过去,刚好就惊了她身下的白马。

    杨期明马上意识到了不对,暗道“不好”,想要钳制住那受惊的白马,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待他抓到马缰之前,白马已经载着李挽朝撒腿奔走。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上心一些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出了一声冷汗, 李挽朝若失足摔下马怕只怕马上就会被马踩践,她那身板,挨上一脚怕要吐出血来。

    他马上冲着李挽朝喊道:“冷静些!表妹!冷静!抓紧缰绳, 不要松手!”

    李挽朝被这变故惊得一时没了动作, 只能死死地俯身抱住狂奔的白马,杨期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身后传入了耳中。

    她呼吸急促, 魂魄出走,只能凭借着本能的反应伸手扯住缰绳, 马跑出太远, 杨期明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她不知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只能

    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附耳在白马旁说些什么,试图去安慰受惊的马, 然而根本没用, 马根本就听不懂人话,它始终是冷静不下来。

    李挽朝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脱力, 抓不住缰绳了,可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了一道男子的声音, “姑娘!把手给我。”

    李挽朝听到声音, 侧头去看, 只见一身穿玄色骑装, 玉冠束发的男子, 正朝她伸手。

    她已经有些脱力,这马也不知会疯到何时,怕摔下马,毫不犹豫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只手。

    玄衣男子伸手用力将人一拉, 就把李挽朝拉到了他的身前坐定,坐稳了之后,他用力转了下缰绳,掉了个头就带着她回了杨家人身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李挽朝只感觉到自己伸了个手,而后就被他带下了马,待翻回神来,脚就已经沾了地,仍旧止不住打颤。

    杨家兄弟赶忙上前,扯着李挽朝左右看了下,见她没出什么事,才松了口气。

    杨无思见她吓得面色惨白,凑上前问道:“表姐,没事吧”

    方才实在惊险,李挽朝直到现在都还没缓回神来,她的手半撑在杨无思的肩上,才堪堪站稳,她强行扯起了个笑,回了他们的话,道:“无妨,没甚大碍。”

    她又看向那个俊美男子,朝他真切道谢,“方才多谢公子相救。”

    若刚才不是他,只怕她少不得要挨几脚马的踹。

    杨期明也看向那男子,道:“公子救命之恩,实难相报,不知是哪家公子,改日我们兄妹定当登门道谢。”

    沈舟裴站在他的黑马旁,马匹高大健硕,黑色鬃毛似乎在光下反着光,他不曾说出自己是哪家人,只是回了个和善的笑,“举手之劳罢了,只是方才,我好像看到是有个人惊了姑娘的马,才致那匹本温顺的马忽然发了狂”

    他话音方落之时,就闻一阵马蹄声传来,只是很快,蹄声渐歇,那骑马的人停下在了他们面前。

    说曹操,曹操到。

    方才纵马的人正是这人。

    林影霜居高临下仰视着他们,一眼就认出了面色惨白的李挽朝是被她的马惊到的人。

    她端坐马背,俯视着她,淡淡丢下一句道:“不好意思啊,方才没注意。”

    就只轻飘飘地丢下了这么一句话,说罢,掉头就想要离开。

    杨期朗性子急,快叫这人气笑了。

    有这样的人吗?差点害人受了伤,结果她倒好,不管不顾,末了骑着马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

    不好意思?他看她是太好意思了。

    杨期朗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旁的俊美男子就先轻笑出了声,他看着林影霜转身离开的背影,讥道:“林小姐方才可是差点害死了人呢,就这样一句不好意思吗?首辅大人平日就是这样教你的?”

    李挽朝听到这话,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林影霜,眉头拧得更紧。

    男子这话带着十足的火药味,李挽朝觉得马上就要被卷入一场纷争之中。

    果不其然,林影霜回头,看向了玄衣男子,她不屑冷笑,道:“沈舟裴,你有劲没劲啊,想挤兑我直说,也弄不着来这么一出英雄救美拿我作筏子。再说了,这是马场,不是给你们散步的后园,不会骑马,来这闲话了?”

    林影霜这人,没理也能给自己占出个三分来。

    再说,她本也不觉自己有错。

    她在马场骑马,能有什么错。

    沈舟裴早就料到林影霜会这样说,无奈地向李挽朝摊了摊手,似在说:碰到这么个土霸王,我也没办法,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李挽朝看出这叫沈舟裴的公子和那首辅家的小姐不对付,弄这么一出,怕是想要拿他们做枪使。

    她不中套,刚想开口说算了,可杨期朗却再也忍不住,开了口,“有你这样的人吗?差点害了人不说,现下还倒打一耙,怎地,你是生下来就会骑马,上了马场就能跑能跳,就你能骑,旁人学也学不得?”

    就算她是首辅家的小姐,也不带这样蛮横霸道的。

    林影霜早就说,这秋猎莫名奇妙的让六品官员也进来参加,就是麻烦。

    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有,没什么见识就算了,马不会骑,人也没点眼力见,竟还真想要抓着这件事不依不饶。

    林影霜看了眼李挽朝,呵笑了一声,“我能说句‘不好意思’,好生受着就是,还想我下来磕头不成?差不多就行了,别给脸不要。”

    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说话的杨期朗,意味不明笑了一声,“记住你喽。”

    说罢,也没有继续留在这的意思。

    她不管不顾扭头就走,丝毫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意思。

    杨期朗气得骂了她几句,后来还是李挽朝扯住了他。

    “表哥,别气了,没事的,我这不是没伤着吗。”

    李挽朝缓了一会以后,虽面色看上去仍旧不大好,可较方才相比,也已经缓回了神来,至少也不会再站不稳了。

    她对着沈舟裴再次道了谢,只是相较于方才的真心实意,这回就带了些许的客套,她道:“还是多谢沈公子方才能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是出了这样的事,也没甚心情玩下去了,便先和家中兄长、表妹先行回去了,公子请便。”

    沈舟裴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敷衍之意。

    说什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的,到时候转头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怕她是已经猜出他方才心中所想。

    他看向李挽朝的眼中带了些许玩味,看着又笨又弱的,脑子倒是转得快。

    不过,他也没再开口留人,放人离开。

    *

    齐溪梦自从让人打听了李挽朝的消息后,马上就知道她是杨家府上的表小姐,是杨司业的外孙女。

    李挽朝先前不在京城,好像是近些时日才来的京城。

    齐溪梦从小到大,话本子没少看,东想西想,看那两人之间的古怪氛围,疑心他失踪的那一段时日或许是和她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不过她也没敢去问齐扶锦,怕挨了他的教训。

    将好马场发生的事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头。

    她听闻那里出了一桩事故,是林影霜骑马的时候惊到了别人的马,差点就害人失足落马,后来刚好被沈家的四公子出手相救,才躲了一遭。

    本来齐溪梦只是把这事当做一桩八卦来听,后来随口问了一句,那被林影霜害了的姑娘是谁,听人说是国子监司业家的姑娘后,她马上从榻上蹿了起来。

    她直奔向太子营帐。

    到营帐门口,看守的人进去传了话后,就有人迎了她进门。

    齐扶锦坐在桌案前,喜萍正站在一旁为他研磨。

    齐溪梦看他这样,不用想也知道又是在忙些政务。

    从小到大,齐溪梦就没见齐扶锦怎么闲过。

    小的时候是读各种各样的书,长大了就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她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事好忙。

    齐扶锦见到是齐溪梦进来,连眼睛都没有抬起过,出声问道:“过来做甚?”

    齐溪梦还有正事要做,暂不去计较他的冷漠,她自顾自给自己寻了个位置坐去,漫不经心说道:“皇兄,你可知道今日马场出了事?”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随口问道:“什么事?”

    齐溪梦不紧不慢说起了马场上发生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林影霜骑马的时候差点害了人。那被她坑害的人说来我也眼熟,就是上回我和表姐去东宫寻你时,见到的那个姑娘。不过李小姐运气好,碰上表哥了,表哥顺手给她救下了。”

    齐扶锦终于有反应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抬眸看向齐溪梦,那双眼中瞧着仍旧没甚情绪,“林影霜怎么她了?”

    齐溪梦见齐扶锦这般反应,心跳得厉害了些。从前的时候,父皇总说她笨,她哪里笨了?!她太聪明了好吗。

    还不曾见齐扶锦对哪个女子上过心,现下好不容易是叫她寻见了端倪。

    齐溪梦本就不喜欢林影霜,把这事拿去添油加醋地在齐扶锦面前说,“听人说好像是那李姑娘和自家的表哥在马场学骑马,林影霜骑着马跑过,刚好就惊着了她的马。那马发了疯,载着李姑娘狂奔,可吓唬人了呢,刚好表哥也在那里,就把李姑娘救了下来。”

    齐扶锦听到这里,眉心不知是什么时候拧成了一团,“哪个表哥?”

    “还能是哪个啊,沈舟裴呗,刚好就拿这件事冲着林影霜发难,谁知林影霜什么也不顾,讥了他们几句,扭头就走了。”齐溪梦瘪了瘪嘴,颇为嫌弃,“林家人就这样,自己家里起业晚,谍谱往上数几代就是屠户出生。越没什么越在意什么,成日就瞧不起这瞧不起那。”

    齐扶锦的脸色越发不好看,眸中的情绪还是泄露出了些许,深沉黑墨的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

    也不用想,李挽朝胆子小,这次肯定又被吓着了。

    齐溪梦见齐扶锦如此,就像是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心中痛快得不行,可刚又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齐扶锦回了神来,又开口对她道:“她的事情,你谁也不要说。”

    齐溪梦今日既找到了他面前去说这些,怕是已经猜到了。

    她嘴巴大,管不住自己,谁知道会去说些什么。

    齐溪梦嘻笑道:“我心里头都有数的,当然不会到处说你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只是皇兄,那姑娘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还没见你对谁上过心呢。”

    上心?

    他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上心了。

    不过齐扶锦想,他确实是应该上心一些,不然不会就连她今日出了事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的。

    齐溪梦没能再在这里待多久,最后也没套出话来,就被喜萍连哄带请的赶了出去。

    她离开后,齐扶锦又想到林影霜,招来喜萍吩咐了几句话,喜萍应下之后就出了门。

    帐中就只剩下了齐扶锦一人,可他现在已经定不下心了。

    他还在想着李挽朝的事。

    便是没有亲眼所见,他好像也能想象得到李挽朝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想,她晚上一定会做噩梦。

    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想法,想要像从前一样,宽慰她,安抚她。

    他就应该做这些,不是吗?

    再说了,那沈舟裴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应该提醒她,多提防他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