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狗护食

    杨无思觉得, 这太子好像和平日里头看到的有些不大一样,她从没想到太子私底下话原来会这么多。

    不过她也仅仅是感叹他话多,暂没发现什么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等到他们出了东华门的时候, 却看到杨家人已经事先等在这处了。

    是杨絮夫妻, 还有她的那两个表哥。

    李挽朝没想到他们会等在外面,马上扭头看向了齐扶锦, 方才的片刻平静马上又被打破。

    李挽朝的眼睛在说话,她在问他, “你又干嘛呢?”

    一天天的, 他怎么能做出这么多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来。

    齐扶锦不用她开口,就读懂了她眼中的意思, 他解释道:“李姑娘一人回去,我不大放心, 还是想着去知会了你家人一声。”

    不待李挽朝说话, 齐扶锦马上就转头去和杨絮他们寒暄了起来。

    这些时日杨絮在家中担心得不行,宫中的赏赐一轮接着一轮来, 就跟做梦似的,她也不知道李挽朝在东宫那边过得如何了,也不知道她身上的伤重不重。

    偏偏东宫的消息她也打听不到, 急不行了也没办法。

    终于, 在昨日, 东宫这边传来了消息, 说让他们今天来接李挽朝归家。

    杨絮一看到李挽朝的身影, 眼睛马上就红成了一片,还不待开口说些什么,太子就走到了面前。

    太子这人,周遭气度有些凌冽, 可整个人说起话来倒自来熟得很,压根就没有人想象中的高贵难以亲近。

    他和杨絮竟就这样聊了起来,他说这些天李挽朝在东宫过得不错,身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叫他们不用太过担心,说完这些后,他又开始夸起了李挽朝,他说这回多亏是有了他,不然他现下可能就要遇了害

    杨絮见李挽朝人好好的站在自己眼前时,也渐渐放下了心没再担心,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眼前的齐扶锦转移,听到他的话,也开始一句一句跟着应了下去,两人甚至还有来有回聊起了天,别人在旁竟都插不上嘴。

    李挽朝见到这等情形都快气笑了。

    本来以为应酬交际这些东西对齐扶锦来说应当是不那么轻松才是。

    毕竟从前在恩文府的时候,齐扶锦他就谁都不放在眼里,也从不愿意去巴结谁,日子再难过,也没见他低过头,他还以为,这些人情世故,他处理起来应当是极困难的。

    可现在看杨絮和齐扶锦相谈甚欢,她还是想多了,哪能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啊。

    李挽朝好不容易才插上了嘴,她上前拉走了杨絮,强行挤出了个笑对齐扶锦道:“时候不早了,殿下,我们该走了。”

    齐扶锦面上的笑意不散,道:“嗯,是不早了,那李姑娘便先回吧,你身上还有伤,是该好好歇着的。”

    这样说着,齐扶锦也不曾强留,又让人去拿来了那名贵的补品带回去,便向杨家人道了别。

    他这春风和煦的样子,让杨家人又惊又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之后,杨絮他们才终于叽叽喳喳围上去问李挽朝这几日的事情。

    李挽朝也不会说出真相,想着法子插科打诨,又有了方才齐扶锦和他们热聊过一番,他们对这突然发生的大事也没再起什么疑心,带着李挽朝往杨家的方向回。

    马车上,杨絮不停地夸着齐扶锦,说他这人真有涵养,真有礼貌,对救命恩人也一点都不含糊,是个知恩图报的。

    她还说起了这几日杨家发生的变化,自从那日李挽朝救过太子一事发生后,他们杨家就像是从地上去了天上,升官进爵,不少人来杨家探望杨兆文。

    太子爱重杨家,那杨家自然也一下子就上了太子圈层。

    现下,他们家今非昔比。

    李挽朝听得头疼,杨絮道:“你外祖这些时日比以往每一年都忙,平日里头什么事也想不着他,现下这会,都上赶着巴结。”

    李挽朝想了想后,问道:“那他不辛苦,不累吗。”

    这齐扶锦,不是虐待老人的吗

    本来他这都快安享晚年的日子,他弄这么一出,硬生生给人找了一大堆麻烦事来。

    不是他的外祖,他就不心疼是吧。

    杨絮叹了口气,“是挺累的,这些天一直忙着在家里应酬呢,国子监那边都快没时间去了,明哥儿本还准备着开年春闱的事呢,这些天也一直帮着他的祖父忙活。”

    方濯眼看气氛沉闷,出来说了几句轻松话,“哎,这不打紧,这些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也就趁着这会热闹的功夫跑得勤快一些罢了,放心,过些个时日就消停下来了。这回朝姐儿是太子的功臣,那是大启的功臣,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朝姐儿你丧着个脸做什么啊?”

    李挽朝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些控制不住了,听到方濯的话后马上整理了自己的表情,她扯起了个笑来,“没事,就是想着铺子那边的事呢,也不知道这些天怎么样了。”

    杨絮道:“你这可不能先去想着自己的铺子了,受了伤,就要好生歇着先,铺子先叫你姨父帮你看顾一二,刚好快到年关了,他也不出门了。”

    李挽朝哪里舍得自己的铺子,这铺子于她而言,也不仅仅是一间铺子了,在胭脂铺里面忙活,能给她一种莫名的心安,她摇头拒绝了杨絮的请求,“姨母,伤得不厉害,可以去铺子的。”

    杨絮哪里肯,最后他们好说歹说,让李挽朝答应在家里面歇个两天再去出门。

    这回回去了杨家后,李挽朝也能发现杨家变得不大寻常了。

    院子倒还是那个院子,只是瞧着怎么像是开始泛金光了呢。

    齐扶锦就这么找了一堆借口给杨家镀上了光,给李挽朝镀上了光。

    还真挺好笑,她从东宫回去了杨家之后,又被拉回了宫里,给封了个五品诰命夫人。诰命夫人这东西,可以凭借丈夫或儿子获得,不过当女子为国做出了重要贡献时比如救下太子,也可以受封。

    重要的不是这个五品宜人称号,而是救太子功名。

    太子知恩图报,对救命恩人必然敬重,那谁若是得罪了她,就是得罪了太子。

    太子会为她撑腰的。

    李挽朝从宫里去了一趟,回来就有了个封号加身。

    这东西沉甸甸的,压得她难受,快喘不过气来了。

    齐扶锦实在喜欢自作主张,喜欢强加着他所谓的好东西到你的身上。

    她之前更没想到,他竟然能找一堆刺客装模作样刺杀自己,去弄这么一出戏来。

    若是事情发现了,暴露了怎么办?他岂不是要连累自己一起陪他丧命。

    如果李挽朝知道事情会弄到今天这地步,她当初决计是不会再留在京城的。

    亲人什么的,她逢年过节走动一番也不是不可,总好比现在这样被架得不上不下。

    日子还要照常过,她平素还和以前一样,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些恩宠荣耀也和她无关。

    因着身上的“伤”,她被杨絮在家里头硬性在家里头关上了几日,不让她到处乱跑,补品也连着喝了好些时日。她心疼地想要去看她背上的伤,给李挽朝吓不轻,推拒了好久才终于躲了过去。

    能出门后,她就往自己的胭脂铺跑,这些天都是方濯在帮着她看管这里,她不在的这些时日,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甚至有方濯这个老手在,本还在亏损状态的铺子渐渐开始赚了钱。

    李挽朝还为这事谢了方濯好一会,又觉着自己没本事,怕这铺子砸在了手上。

    方濯宽慰她,做生意赚钱什么的,都是有个周期的,刚好这会临近年关,逢年过节串门走亲戚的人就多了,自然买胭脂的人就多了,他这也就是刚好碰上好时候。

    果如方濯所说,越近年关,胭脂铺的生意也越好,李挽朝到了后头经常在店里头忙。这里面有一个掌柜,一个打杂的店小二,还有一个专门讲售的姑娘,若是有人进来买东西有哪里不懂,便去问她。

    铺子里头的人也不知道宫里头发生的事情,见东家许久不来,还问了几嘴,以为人是出了什么事,李挽朝打了个马虎眼过去,这事便就过去了。

    一到年底,京城就又热闹又喜庆,街上已经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起,街道边的摊子上都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年货,春联、糖瓜、剪纸等等,火红的物件摆在摊子上头,小贩们吆喝叫卖的声音不觉于耳,到处都是洋洋喜气。

    从前的年都是在恩文府过的,恩文府的年,对李挽朝来说没什么喜气,满院子的热闹好像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可在这偌大的京城中,她反倒像寻到了归属。

    这些热闹,好像终于能够触手可及。

    李观也已经许久不曾和她往来了。

    在某种程度上,两人性格确有那么些许的相似之处,一个比一个倔,上次闹到那番地步,都说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现下谁都没去低下那个头,一直到现在,一封书信往来也没有。

    倒是蓝夫人给她写了好多信。

    上回蓝寻白回家之后,就和她报了平安,从那以后,她偶尔会给李挽朝寄信过来,蓝寻白的信,也跟着一道来。

    看样子,从京城回去后,蓝寻白是真老实读书了,听蓝夫人说,府学上的先生都开始把他当做大家学习的好榜样了,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明年说不准就能通过拔贡上国子监去读书。

    多吓人。

    上房拆瓦的蓝寻白被做了榜样。

    李挽朝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是没眼花,一想到以往最讨厌蓝寻白的夫子笑着称赞于他,她的眼中不禁就爬上了笑意。

    今年京城的初雪迟迟没有落下,现下都已经十二月二十多了,还不曾见到一丝雪的痕迹。

    雪没办法落到地上,就好像冷在了人的身上。

    分明没有雪,可这京城,倒像是比落了雪还要冷。

    一到冬季,昼长夜短,晚霞早早就铺满了京城。

    李挽朝的胭脂铺地段还不错,周遭繁华,来往行人不绝,这段时间近年关,客人也多。

    她正低着头给一个顾客介绍一款口脂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道男声,“李小姐,好久不见,怎么开起胭脂铺了啊?”

    这道嗓音清朗,还带着几分调笑打趣的意味,李挽朝下意识皱起了眉。

    抬头看去,果然是沈舟裴。

    见他寻到了这处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去说,李挽朝只得先放下了手头的客人。

    她走向他,两人去了铺子的后门处,寻了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你来做些什么?”

    李挽朝一开口,带着说不出的生硬。

    沈舟裴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疏离之意,他对她的冷淡也不甚在意,只是靠在后门上,双手抱胸,笑了笑,“别这样,我又和你没仇,更没做过什么事情害过你,你不用对我这样怨气冲天的。你这如今,救了太子,还怕没钱花不成?开这胭脂铺遭这些罪做什么呢?”

    这话意有所指,李挽朝不知道他这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东西?

    不过,她不在意他是不是知道,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她怕这事被杨家人知道,但对眼前这个人来说,她丝毫不在意,也不会怕她当初做的事情惹了他看轻。她不过是年少不懂事,被奸人坑骗,她坦坦荡荡的,她怕什么?

    她对他道:“我自己能挣钱,有钱挣,我为什么要因为救了太子,平白无故就舍弃我自己的东西。再说,谁说我开店就是遭罪了?遭罪的事我不会再去做,公子且放心吧。”

    沈舟裴第一次见到李挽朝,就是那天围场的马场上她的白马受了惊,她那回可是被吓得七荤八素呢,他一开始还真以为她是个好说话的软性子呢,后来听她这一套一套的,才发现自己还真是看轻了她。

    沈舟裴意识到,自己还是对她放礼貌一些吧,不然,她这暴脾气,他说一句,她就能顶三句。

    他直了直身子,也没再说玩笑话,正经了些,他道:“哎,你对我这么生气做些什么?我第一回见你就救了你,第二回的时候,确实是我嘴巴脏了些,说了些放荡话,那我真心实意同你道个歉成不。”

    他切实也没做什么,拢共就嘴巴脏过一回。

    他给上次的事情低了头,那李挽朝确实也没有再继续抓着不放的道理了,她瞥开了头不再看他,嘴巴却还是“嗯”了一声。

    沈舟裴笑,他道:“你和咱们那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啊?我真是有些好奇。”

    上次李挽朝的表哥出了那样的事,后来本还以为他们一家人要折腾许久,没想到竟然当天进去,当天就出来了。

    既然被抓进去了,那就说明林影霜事先知会过尹府了,可当日又被放出来了,那不就说明,背后有被首辅更厉害的人出场了吗,竟能让尹府弃了林家的势力。

    沈舟裴对这事上了心,后来,宫中又出了太子被行刺一事,杨家有女,保护太子有功

    哇,一切豁然开朗。

    谁的关系能比首辅还硬一些呢?

    能让府衙那么快就放人的,也就宫里头那几个人了。

    他惯会把事情想得复杂,这左串串,右串串,事情不就很快清晰明了了吗。

    齐扶锦真的是藏不住一点事。

    只是,他只知道两人关系匪浅,至于其他的,也实在不知道了。

    齐扶锦失踪的那一年里面,踪迹早就被人销毁隐藏了干净,或许是锦衣卫的人也出手了,总之,他找不到一点线索。

    他是真挺奇怪的。

    齐扶锦和李挽朝能是什么关系呢?

    他这样的人怎么又能和别人有这样的关系呢。

    他也不会去问齐扶锦,他们的关系一向不大对付,所以现在跑来问了李挽朝。

    李挽朝听到他的话,只觉他有些莫名其妙了,他成日里头这么闲的吗?怎么碰到点事情,他就好奇成这个样子,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我同太子能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赏花宴救过他一回罢了,这不是大家现下都知道的事情吗。若你今日是为了这事来,倒不如就先回去吧,若是买东西来的,倒不如出去说。”

    白来个客人,闲话有什么好去说的,倒不如让他买些东西再走。

    想到这里,李挽朝的面色便好看了许多,她对沈舟裴道:“公子家里头不是有很多姐妹吗?莫不如买些东西回去,空着手走,多不好。”

    沈舟裴嘴角抽了抽,话没套出多少,还被发展成顾客了。

    要不他来之前听人说这家店生意好,顾客多呢。

    合着都不白来,来一个算一个,都带点东西走。

    沈舟裴被李挽朝盯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转身从后门回了店里头,李挽朝以为他是被说恼了,才想开口让人好走不送,却见沈舟裴在货架前站定。

    沈舟裴瞥她一眼,淡淡道:“你说得对,我家里头姐姐妹妹也挺多,买点走。”

    表妹也是妹,也得送点过去。

    最后沈舟裴买了不少东西走,第二日就带着一堆胭脂水粉往东宫去。

    他也还没到年纪,今年才十九,也还在家中备着来年的春闱。

    他和沈绥华都是一个爹娘,沈家二房出身。

    沈家的女孩不多,算上庶的,拢共就五个,大一点的早就到年纪嫁人了,小的那个是三房的两个妹妹,一嫡一庶,都才十三呢。

    沈舟裴倒没将春闱看得那样重,家里头姐妹实在不算是多,但兄弟多得没法论了,有些封了荫官,有些自己科举考上去,现下就已经有好些个都在朝廷里面当官。

    二房倒好些,他父亲高娶,房中倒也没什么其他的小妾。

    沈舟裴也不用去争家业,他们这房就他一个人继承他爹的,往后也能过得好好的。

    日子一好过起来,人没有压力,思想就容易出问题。

    生活枯燥无味,沈舟裴就喜欢自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他拿着昨日从李挽朝的“点绛轩”买来的胭脂水粉往东宫去。

    他去的时候是午后,齐扶锦用过午膳后在和詹事府的人谈事情,沈舟裴到的时候,他差不多就谈完了。

    齐扶锦听到沈舟裴来了东宫,蹙了蹙眉,不过也没多说什么,让人把他带来了主殿见面。

    他坐在主位上,面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问沈舟裴,“你今日怎么来了?”

    沈舟裴嬉皮笑脸道:“我来送胭脂了。”

    齐扶锦是知道李挽朝开了个胭脂铺的。

    她这些天,好像经常会在那里忙活。

    齐扶锦看着沈舟裴这副样子,马上就知道他口中的胭脂是从哪里来的了。

    沈舟裴还在笑,“这不听表哥那救命恩人开了家胭脂铺吗,我就想着多去光顾光顾生意喽,那姑娘还真挺不错,说话好听,办事好看,我一高兴,就买了不少啊,这不,太多了,家里头的人都送不完了。”

    齐扶锦面上本来还是没什么表情的,听到他的话,表情是有了,只是看着不大怎么友善了。

    岁寒天冷,殿门却未曾关阖,有冷风毫不留情地外面灌入,院子里头的树叶被风吹得发出沙沙声响,从殿门口断断续续传入。

    虽然年关快到了,可东宫之中,仍旧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齐扶锦听到沈舟裴的话,表情就如寒风一样凌冽,他靠坐在了椅背上,双手懒散地搭在紫檀木圈椅旁的扶手上,他看向他,口中吐出了几个字,“买了胭脂往东宫送,几个意思?”

    沈舟裴看出了齐扶锦的情绪变化,他脸皮厚,越看齐扶锦这样,心里头越开心,他脸上笑意不散,继续道:“也没怎么样,表哥别误会啊。我是想着给表妹送去,可她这成天东跑西跑,我这去找她也不一定碰得上,想着往东宫送,到时候再喊她来取,便方便多了。”

    “不过,表哥你的表情怎么瞧着不大好啊,是那日被刺客伤到,还没好吗?”

    齐扶锦眼眸露出些许危险的气息,直接道:“离她远点,沈舟裴。”

    嚯,这么直接啊。

    沈舟裴顶着他那迫人的眼神,终于也没敢继续嬉皮笑脸下去了,他摸了摸鼻子,道:“我又没做些什么,何必呢。”

    有必要这幅样子吗。

    齐扶锦听到沈舟裴的话,脸色仍旧没叫缓和。

    他这么怕做什么?

    沈舟裴只是去她的店里面买了个胭脂,他这么怕做什么?

    因为齐扶锦自己也知道,任何一个人,不管是谁,都可能会惹得她的青眼相加,蓝寻白也好,沈舟裴也好,又或者是其他人

    总之谁都有可能。

    最不可能的就是他了。

    所以,每一个人对她的接近,他都有些无法忍受。

    他就怕在哪一天,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和别人好一起去了。

    他自然不会去对李挽朝说,“你离他们远一些。”

    他能开口吗。

    他有这个权利吗。

    他但凡提起这些,她怕就会用她的眼神,冷冷地来讥讽他,她会用她的眼神告诉他,他压根就没资格去过问这些。

    但沈舟裴就不一样了。

    所以,沈舟裴在他面前说这话的时候,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开口警告了他。

    少去招惹她了。

    她是有夫之妇,她有丈夫,怎么能去招惹她呢?

    沈舟裴哪里知道就那一瞬间的功夫,齐扶锦已经把李挽朝和别人的以后都想好了。

    他只觉得他有病,谁都稀罕那个女人跟稀罕宝贝似的。

    她虽然是挺不错,挺漂亮,胆子挺大的,整个人还特轴,挺好玩的。

    不过,齐扶锦至于那个样子吗?跟狗护食似的。

    来来来,你有本事说说,你是她的谁啊?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接近她呢?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赌命

    沈舟裴当然不会把齐扶锦警告的话放到耳朵里面。

    他从小到大, 最不能听的就是警告。

    越是警告,越是来劲。

    不过他也不会在齐扶锦面前继续去提这事,提多了对他实没好处。

    饶是沈舟裴从小到大就和齐扶锦不对付, 但对齐扶锦这人也确实是挺佩服, 一边稳住了肃国公,一边又在背地里头暗自筹谋这些事。

    可他娶太子妃一事是被暂缓了, 皇帝那边又叫人逼着开始立后了。

    现在都已经快要开始过年了,可是初雪还没有落下, 朝中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风声, 竟说是皇帝不立后,国家没有国母的缘故, 才致使老天生了怒,不降雪了。

    自从先汉以来, 儒家当道, 君权神授,皇帝的位置是上苍授予的, 本该落雪的天,却不落雪,那就一定是皇帝做错了什么, 触了神怒。

    群臣左思右想, 一定是因为如今后位空悬。

    民间也不知道是谁散播的消息, 渐渐开始有人说贞元帝不立后就是无德。

    老天不下雪, 皇帝就该娶老婆。

    你当什么痴情种?天都不下雪了, 来年庄稼就长不好了,快些立后吧。

    上至皇太后,下至黎民百姓,都在逼着皇帝去立后。

    钦天监的监正夜观天象, 连夜写了陈情表上承帝王,字里行间横竖也是帝王无德,请求立后,借着监正的这道章,他们攻击起帝王来也更有理有据了。

    肃国公的人想要出来说话,也插不上一句。

    毕竟这天不落雪,事态严重,他们若说不立后,只怕是要被其他人的唾沫腥子一道淹死,届时一人一本奏章都能参得他来年不愿出门。

    沈舟裴也没在这里留多久,这段时日,这样的态势,齐扶锦身上肯定到处都是火,他适可而止,真把他惹急了,火气就该发他身上了。

    他走后没多久,这里就只留下了齐扶锦一人,喜萍小心翼翼从外面探头进来,看他表情不畅快,便把沈舟裴带来的胭脂往外拿。

    留在这里,怕他看了心烦。

    齐扶锦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头,道:“你去吧,去把东西拿给公主。”

    每一个人都能接近她。

    为什么谁都要去招惹她。

    这让齐扶锦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的一颗心竟就因为沈舟裴的那几句话有这样大的波动。

    多糟糕。

    齐扶锦没有去别处,就在这处做了许久,直到后来,贞元帝又来了。

    他来的时候,外面将好开始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本来还亮堂的天空,因着阴云的到来,变得暗沉了一些。

    殿外的太监为贞元帝拍了拍身上沾染到的些许雨水,待他进了殿内后,又去合上了敞开的殿门。

    齐扶锦抬眼看向突然到访的帝王,他今日来,没有事先打过招呼,但齐扶锦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他是为了立后一事过来的。

    他打算做对不起他的事来了。

    齐扶锦掀起眼皮,看向了站在殿门处的贞元帝,穿着明黄的龙袍贞元帝,背影看着竟有那么几分佝偻。

    这些天,他或许真的已经被群臣们折磨得不像样子了。

    他收到立后的奏章或许快堆满了桌案,每天上朝、内阁开会,听得最多的也就是立后。

    一场舌儒之战,就因着腊月不落雪这一事悄无声息的被打响了。

    那些笔墨、口水成了一只只利箭,射向了高座明台的皇帝。

    其他的事都还好说,贞元帝都能处理,可老天不下雪那怎么办?他怎么办。

    往天上撒盐去不成?

    若撒盐倒还真能平息腊月不落雪的众怒,可是撒盐不要钱啊?国库里头,哪里有钱去撒一场遍布天下大地的雪。

    最简单的解决事情的方法就是,立后。

    立了后,去堵天下悠悠众口。

    贞元帝在门口站了好一会,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终于朝着齐扶锦走了过去。

    自从上次齐扶锦那件事发生之后,贞元帝发了很大的火,最后即便如他所愿,可也许久不愿去见他了。

    算起来,这还是他们自从那日过后的头一次私下见面。

    他朝着齐扶锦走去,随意找了个空位坐。

    父子两人沉默无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贞元帝先开口,他道:“长玉,当帝王也挺难的是吧。”

    齐扶锦没说话,贞元帝就开始自说自话,他道:“太后不是我的生母,她膝下有个礼王,那是她的亲子。当初我的母后孝仁皇后去世,她就继了位,虽然她待我,总比不上礼王。但最后,我也一直是太子,登基为帝了,不是吗?”

    贞元帝觉得有些疲惫,他靠在椅背上,道:“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可是往后贵妃继位,你也一直是太子,九五之尊的皇位,只会给你来坐。”

    九五之尊

    这个皇位,齐扶锦看不出来哪里尊贵了。

    就像他这个金枝玉叶的太子,说到最后,其实也还不是一个笑话吗。

    齐扶锦撇开了头,不愿意看脊背有些弯曲的皇帝,他只是道:“父皇没有对不起我,对不起的是母后。”

    贞元帝情绪看着有些激动,他抬头看向齐扶锦,情绪竟有些激动,“是我想对不起的吗?难道是我想的吗?”

    他难道就想要让贵妃即位吗?从前她和沈咏筝不对付,他能不知道吗?当初她害齐扶锦,他又能不知道吗?

    让贵妃即位,是对不起齐扶锦,是对不起先皇后。

    可是,难道又是他想的吗?

    天下之势,又岂能单用“情谊”二字以弊之。

    贞元帝知道齐扶锦是在责难他,责难他背叛惠荣皇后,他道:“你母后很早就同我相识,她不曾负我,可我也不从不曾负过她。”

    他们的事情若要从头开始缕,得是很早很早之前。

    那年贞元帝和沈咏筝也都才十几岁。

    肃国公在前朝的时候就已经国公了,沈家在前朝时就已经是钟鸣鼎食之家了,那个时候,林家还不曾像现在这样厉害,整个家族中,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个继后。

    可自从林皇后继位之后,林家的身价竟也跟着慢慢水涨船高,肃国公看着这等情形,心中也起了歪心思。

    虽说从前的时候,多选平民为后,可看着日益煊赫的林家,他不大甘心,也想着去送女儿当皇后,女儿当了皇后,他们沈家,才能更上一层楼,他才好入阁拜相。

    当国公的,荣誉再高,说得再好听,那也就是个虚名,不如入内阁,当首辅来的权利大。

    可规矩不能轻易变,娶妻平民是很早之前先祖定下的不成文的规矩,后世的皇帝,岂好跟着打破,再说,娶妻世家女,壮大外戚,那是对皇帝的麻烦,没有哪个皇帝会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的。

    肃国公聪明得很,他想着让自家的女儿,早先去和皇子打好关系,若关系打好了,将来选妃时,总能顾忌一二,万一世间就有真情能超越权利二字呢?

    说好听是打好关系,说难听就是引诱。

    沈咏筝年岁小时,就是名动天下的京畿第一美人。

    可肃国公一开始选择的,并非是还是太子的贞元帝,而是少年礼王,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二皇子。

    那个时候也和现在一样,太子和二皇子有二皇相争之势。

    肃国公想,毕竟二皇子是林皇后亲子,可太子不是。

    将来的皇位谁来坐,还真说不定。

    在这场博弈中,肃国公没有选择太子,而是选择了二皇子。

    那个时候,沈、林两家的关系远还没有现在糟糕。

    只是沈咏筝不肯。

    她不肯,肃国公便用各种家族信仰逼迫于她,她总不能被人喊了一辈子的沈家小姐,享受了各种东西,到头来却还一点都不付出?反正往后她也是要嫁给一个她不喜爱的人,嫁谁不是嫁呢。

    沈咏筝还是不肯。

    肃国公继续逼迫,最后软硬兼施,还是逼着沈咏筝去了。

    他想让她引诱二皇子,想让他非她不可,想让他选她去做皇子妃。

    什么仁义礼智,什么道德廉耻,都成了屁话,有权势来的重要吗?

    沈咏筝确实是听肃国公的话去了,只是,最后不是和二皇子打好关系,竟然是和太子生出了情谊。

    太子按理来说是不好娶国公府的人为太子妃的。

    可是,太子怎么都不肯,若是不立沈咏筝为太子妃,那就一直拖着,不立正妃。

    后来,这事没能拖两年,先帝就驾崩了。

    最后成为皇帝的,还是太子。

    不是二皇子。

    肃国公只觉老天眷顾,还好沈咏筝从始至终,都是站在太子一边。

    也好在,最后登基的,是太子,不是二皇子。

    贞元帝不到二十就即了位,可太后不让他娶沈咏筝为后,她说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能破。

    立后的事情,就这样又拖了一个月。

    肃国公急啊,他比贞元帝还急。

    没过多久,他得偿所愿了,沈咏筝成了皇后

    可是就在同一天,林皇后的那个兄长,也入了内阁。

    也就是从那之后,他一步步地爬到了首辅的位置。

    寒风拍打着门窗,方才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大了的,天气愈发得黑,乌云一下子压到了地面,殿内的亮光也逐渐消失。

    贞元帝有些无力地坐在椅上,他对齐扶锦道:“我没有对不起阿筝,这话我不说出来,问心无愧,不怕天打雷劈,当年所有人不让我立她为后,可我还是立了。我知道我让她受过委屈,可是我没办法。”

    因为他是帝王,所以有些事情,是真的没有办法。

    就是这样可笑,如果他不是帝王的话,事情或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他偏偏就是。

    后位不好空悬,天上不落雪,他们就开始逼着他立后了。

    他这个皇帝,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这样的地步,窝窝囊囊的。

    父子两人沉默无言许久,前朝的旧事,齐扶锦是知道的。

    他也知道,沈咏筝被立为皇后,和林首辅入内阁是同一天。

    这是贞元帝的交换,和太后,和林家人的交换。

    他们各退一步。

    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齐扶锦终于愿意抬头去看贞元帝了,他看着真的一下子就沧桑了许多,这几日的事情,真的有些折磨他的心神了。

    他心里面一边念着旧人,可一边又要做让旧人受委屈的事。

    这件事情,实在是让人难受。

    齐扶锦好心地给他提供了解决的法子,他道:“父皇不考虑一下以儆效尤吗?”

    以儆效尤。

    贞元帝明白了齐扶锦的意思,可他愣了片刻后就道:“不,不行。”

    杀人是最简单的处理方法了。

    贞元帝大可以让锦衣卫的人去把那些说立后的人杀了干净,但是,这是惹民怒。惹了民怒的帝王,没有一个能见得长久的。

    寒谁的心,也不好寒黎民的心,就算是做个戏,那也要去做全。

    齐扶锦有时候就是觉得贞元帝太心软了。

    不,说好听了些是心软,说难听了,实在是有些软弱。

    狠一点吧,不狠一点的话,九五之尊怎么能九五至尊呢。

    杀些人而已,天也不会塌了。

    齐扶锦道:“杀鸡儆猴罢了,让势头平下来一些,出不了什么大事。要不就钦天监的那个监正吧,他写那么封诉状,来引天下人之势,要不就他吧。就让东厂的人去打他二十大板,说他藐视皇恩。”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是死了。

    打顿板子,不就能想起来了吗。

    这事贞元帝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可是,这民怨平得了一时,平得了一世吗?

    他道:“这怕也只能拖一时,天久不落雪,这事到时候再被人翻起来,只怕是要比先前还激烈。”

    齐扶锦道:“接下来,就交给天吧。”

    打板子施威一事,也只是用来拖时间。

    现在就是要赌,赌这天能不能落雪。

    等天下雪,和天赌命。

    落雪了,就什么都好说了。

    他们攻讦贞元帝的长矛也就没了。

    贞元帝从东宫离开了,他从东宫离开的时候,雨下得还很大,他几乎是奔雨而走。

    他现在回去,应该是准备让东厂的人去动手了。

    这事拖不得,越拖下去,对他们越不利。

    *

    天上的雨下得很大,本来天气还是好好的的,谁知道转眼之间就落了大雨。

    李挽朝出门的时候没带伞,在点绛轩被困了一会。

    店里头有两把备用的伞,她让店里头的掌柜伙计先拿走了,她们都是女子,待天黑透了,街上没人了,回去就不大安全了。

    她和知霞在点绛轩又待了一会,等到了杨家的人来接。

    关好了店门,就上了马车,回去了杨家。

    等回杨家的时候,雨也仍旧没有小下来,颇有越下越大之势。空气又湿又冷,寒气透过肉钻进了骨头,冻得人股战而栗,院子中的梅花被摧残,满地都是残枝落叶。

    李挽朝想回院子里头烤炭取暖,可杨絮那处却来了人传唤,说是太傅今日登门了,晚上家里头摆了菜,喊她过去一起吃。

    太傅?

    李挽朝先前偶有听两个表兄提起过,太傅和外祖是朋友,想来今日也是被这突然下起的大雨困住了。

    听到他们传的话,李挽朝不曾多想,往着膳厅的方向去了。

    李挽朝到了后,同他们打了声招呼,见了面便入了座,一家人开始用起了晚膳。

    太傅先前也听说了太子遇刺一事,那个时候他还去过东宫看望过他,后来问了一番,才知这么凑巧,那救了太子的恩人竟是自己好友家的孙女。

    不过他也未曾多想。

    前些时日杨家门庭若市,来了不少的人给杨兆文道贺,好不容易,快要过年了,各部衙门里头忙起来了,各家都忙着各家的事,杨家的门口也终于冷下来了,他就趁着这个时候上了一趟杨家的门。

    江太傅今天登门杨家,本来只是见见面,说说话就走,谁知道突然就落起了雨,被雨困了好一会后,就被杨兆文强留下来用了晚膳。

    推脱不掉,就留在了杨家。

    杨期明过完这个年,到了来年二月就要参加春闱,借太傅在家的这段时间,还问了他许多不懂的地方。

    太傅是杨家的老熟人了,从前的时候他们不是没有在一起吃过饭,现在一家人倒也熟络,他看到李挽朝,还问了几嘴伤养得如何了,两人这也算是打过招呼认识了。

    等到晚膳用至一半,杨兆文就和江太傅小酌了几杯,两人都一大把年纪了,身体不好,但难得有这样的时候,趁着临近过年的喜气,也贪杯喝了些酒。

    浊酒下肚,他们嘴巴也开始不把门,说着说着就论起了京城中最近发生的那件事。

    皇帝被人逼着立继后。

    太傅想起那些事,就直摇头,他道:“皇上也不好做,老天爷和人不对付,这也得怪他头上。皇后才去没几个月呢,三皇子一党就已经憋不住使坏,钦天监的人带着头去上奏章,观腊月不落雪,是因皇帝无德,这东西,还被人流说去了民间,现在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准已经传到了南地去了。”

    自从李挽朝救了太子一事后,杨家自然而然就和太子绑到了一起。

    听到江太傅这话,也知现下情形不大美妙,杨兆文叹道:“皇上仁慈啊。”

    太傅苦笑了一声,摇头道:“不仁慈也没办法,杀不尽悠悠众口。”

    杀一个是杀,杀十个是杀,一百个,一千个呢?

    他往后在史书上,岂不是要留下个暴君之名吗。

    李挽朝这些天也听说了这件事情,街上人来人往的,这些话她听得不少,左右就是编排帝王的不是。

    她大概猜出这是他们的帝王之争。

    被逼迫的是皇帝,可底下关乎的是太子和三皇子。

    如果林贵妃继位了,那三皇子往后也是可以名正言顺成为太子的。

    太子之争,素来如此残酷。

    就是一件微小的事情,都能变成导火索,将这本就焦灼的气氛迅速点燃升温。

    李挽朝握着筷子,心不在焉的吃饭。

    关于对齐扶锦这人的了解,她其实也根本不担心现下的情形,他看着好像挺不喜欢林家人的,所以,他会让林贵妃那么顺利的继位吗?

    可在这件事情上面她还是希望,最后赢的人是齐扶锦。

    他的手段真的是高明,李挽朝一边恨生恨死,一边又真怕他要出了什么事连累了她一起遭殃。

    空气实在是冷得厉害,不下雨的时候倒也还好,一下起雨,就像掉进了冰窖,屋子里头燃着炭,时不时会发出炭火“噼啪”声,和外头的水滴声相互映衬。

    就在这时,外面跑来了一个小厮,急匆匆地道:“老爷!大人!午门出事了!”

    李挽朝握筷著的手紧了紧,侧耳去听。

    那个小厮喘着粗气,道:“陛下让东厂的人抓了钦天监的监正,本想审他,审是谁教唆他挑起民怨,结果那东厂的提督,二十板子下去,给人不小心打死了!”

    这天气打人二十板子,能不死吗?

    岂能不死。

    太傅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了贞元帝的用意,他的手好像有些抖,他说,“是陛下在示威啊。”

    刚他们还在说陛下仁善呢,这脸马上就给打肿了。

    出了这事后,气氛就有些不大好了,太傅酒也喝不下,饭也吃不下了,后来匆匆告别,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他离开了之后,杨家的饭桌一时间也陷入了安静。

    最后众人也没再说什么,江太傅离开之后,方濯就顶上去陪着杨老爷子喝酒了,李挽朝匆匆用了几口饭,也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了。

    *

    午门这事一出,朝野上下噤若寒蝉,终于没人再去敢不知死活的提起腊月不下雪一事。

    贞元帝终于发动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去查当初那钦天监的监正许闻背后的主使人到底是谁,究竟是谁撺掇他写那封奏章,攻讦皇帝。

    一时之间,皇城上下,人人自危。

    用暴力和血腥当然可以暂时地捂住嘴巴,捂住声音,可是,一但被反扑,后果也相当严重。

    贞元帝是极有可能要被钉上一个“暴君”的名号,史书上,会永远记下他这一笔,他这辈子都不管做什么,都得不到一个“明君”的称号。

    不仅如此,皇帝还给天下和群臣写了一封罪己状,他认腊月不下雪,是因他这个皇帝做的不称职,可是,他不认是因为后位空悬的缘故。

    前段时日下的雨终于停下了,快到除夕了,可这雪仍旧是没有落下,不过,京城中关于立后的风声已经渐渐小下去了,对皇帝的讨伐也被都许闻的血迹暂时压了干净。

    许闻死后的第七天,京城中也给他吊唁的人都没有,只怕和他扯上了同党的关系,到时候惹了帝王,怕也要落得和他一样在雨中被杖毙的下场。

    他的同僚,他的下属,那个曾经指示他讨伐帝王的人,没有一个人为他吊唁。

    这一天,天气晴朗,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太傅去往了东宫。

    他和齐扶锦,说起了七天之前,午门的那桩事。

    两人面对面而坐,太傅开门见山,问齐扶锦,“陛下杖毙许闻一事,殿下可曾知道?”

    齐扶锦没有隐瞒,他点了点头,道:“这事闹得不小,我自然是清楚的。”

    他悲悯地叹了口气,道:“许闻命不好啊,二十板子就被打死了。他这么薄的命,就不该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太傅来之前,其实也没觉得这事会和太子有关系,可是,现在看到太子这个神情,他下意识起了别的想法。

    太子怎么会露出这样悲天悯人的表情呢?

    仇者快亲者痛,许闻是政敌,他竟怜悯他?

    太傅是不信的。

    他若是面无表情地去说起这件事也还好,可他非要怜悯。

    这让他觉得,齐扶锦在嘲笑许闻的不自量力。

    悲悯的嘲笑,多可怕啊。

    太傅看着齐扶锦,久久不言。

    还是齐扶锦先开的口,他抬眸看向太傅,“我没说错,他是不该做这些的。他被人当了出头鸟,死也不供出他背后的人,他既要保他们,那现在这样,不也是应得的吗?”

    本来若是许闻供出了林党,他也能捡一条命走的。

    可他嘴巴硬,命又薄。

    那没办法了。

    就只能用他的死,去堵林党的嘴。

    太傅看着齐扶锦,头都疼得厉害,“这样能对吗?许闻他也是无辜的,况说,他不是没有同僚,不是没有党羽,等到这件事情压不住了,往后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要去杀尽天下人?”

    他有些无法理解,“殿下难道就不能仁慈一些吗?”

    太傅开始回忆起从前在文华殿的教学,他难道没有教导他“仁善”二字吗?

    又还是说,他偷懒了,落了这最重要的两个字?

    可齐扶锦听到这话,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面上的表情淡了下去,近乎冷笑,他道:“还不仁慈吗?太傅,若是不仁慈,还能只死一个许闻吗?午门现在都已经在排着队砍头了。”

    他从前难道还不够仁慈吗?

    可仁慈是利刃,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

    太傅被他这样刺骨的话说愣住了,他憋了许久,眼睛瞪圆了好半晌,才终于吐出了话,“你你知不知道,如果天一直不下雪的话,会怎么样?你想过这个后果吗?”

    齐扶锦摇头,叹了口气,“太傅说我不够善良,看来你还是把我想得太善良了。如果天一直不下雪,那就多死几个人好了。”

    不下雪?那就用血肉去换来一场瓢泼大雪吧。

    太傅彻底给他这话说得开不了口了,他最后只道:“那殿下,就保佑老天爷站在您这一边吧,切莫覆水难收。”

    太傅已经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去告老还乡了。

    他怕自己,到时候自己也得像许闻一样,死在这场皇位之争中。

    那太不划算了。

    太傅留下了这句话后,就离开了东宫。

    齐扶锦视线淡淡落在江太傅的茶盏上,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过喝过一口。

    他拿起了对面的那杯茶,什么也没说,倒了干净。

    没过多久,喜萍从外面进来了,还领着沈绥华,沈绥华面上泛苦,看样子也不是想自己来的。

    上次的事过后,两人约定好演戏,一起诓骗国公爷。

    既说好了,戏也总得做下去,他疑心本就重,演不好,容易露馅。

    这不过两天就是除夕夜了吗,街上热闹,国公爷就让太子和她去街上逛逛。

    沈绥华见了礼,而后就对齐扶锦道:“祖父说就快除夕了,街上热闹得很虽然也没明说吧,但意思也就是让你我去逛逛街,增进增进感情。”

    等到了除夕夜,宫里面还要忙,齐扶锦怕是更没时间,肃国公这才催着沈绥华提前两天出门。

    齐扶锦明白沈绥华的意思,这些戏,该做的还是要做。

    也总比真的去娶太子妃好。

    他也没说什么,应得爽快,“嗯,那晚上出去吧。”

    两人没话好说,沈绥华犹疑了片刻后,还是扭扭捏捏开了口,“要不让表妹也一起吧”

    光他们两个人逛街,那得多没意思,多干巴啊。

    沈绥华光是想想都觉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还是叫上个人一起比较好吧。

    齐扶锦正也有此意,想到了上次沈舟裴送给齐溪梦的胭脂,心中又有了其他的想法,他让人去喊了齐溪梦过来。

    *

    前段时间因着许闻被杖毙一事,京城中的氛围一下子好像被凝结到了冰点,不过快过年了,那压抑的气息终于被年味驱散了些许。这是李挽朝在京城过得第一个年,越是到除夕夜,街上就越是热闹。每家每户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挂满了一整条街,大家的脸上都带着难得的喜气。

    快到傍晚,天边的亮光逐渐褪去,火红的晚霞降临人间,和泛着红的灯笼相互映衬。

    李挽朝第一次来京城的时候是中秋,那个时候刚好碰上灯会,街上最是热闹,现下临近过节,喜庆程度不亚于中秋。到了年关,晚上的宵禁时间也延晚了一个时辰,李挽朝和知霞打算一会关了店门去街上逛会再归家。

    再过两天到了正旦,店里头也该休息了,李挽朝用红纸装了些银钱分给了店里头的几个姑娘。

    店里头的掌柜是个中年妇女,性格随和,李挽朝平日里头都喊她“黄大娘”,她也是方濯介绍来给她的,和先前见过的黄掌柜是夫妻,黄掌柜听说东家的外甥女来开店了,便把她招呼来一起帮忙了。除了黄大娘外,另外两个都是比李挽朝年岁还小一些的姑娘,年级不大,性子活泼,话也多得很。

    这会快到了晚上,李挽朝分完了利市,她们收到了之后高兴地都说了好一会的喜庆话,店里面一派祥和。

    黄大娘这会也刚好理完了手上的账,正和李挽朝在台前闲话。

    她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问李挽朝道:“我听我家那位说,姑娘不是京城人,今年过节,不回老家了吗?”

    一开始的黄大娘喜欢喊李挽朝“小东家”,李挽朝纠了好久,终于让她改了口。

    再过两天都除夕了,黄大娘见她还没动身,看这样子应当是留在京城不离开了。

    李挽朝的手上拿着近日卖得不大好的一款口脂,一边看,一边回着大娘的话,她点了点头,道:“不回去了,从前还没京城过过年,今年还是第一遭。”

    黄大娘笑,她问她:“姑娘老家是川溪人?那是在南边吗?离这远吗?过年的时候也和京城一样热闹不?”

    黄大娘一辈子都在京城,也没去过别的地方,一下子好奇,丢了好几个问题出来。

    李挽朝回她:“倒没那没远,比江南那边近一些,赶马的话五日内就能到呢,虽不比京城繁盛,但老家的年也挺热闹的。”

    黄大娘点了点头,她又看李挽朝手上拿着的口脂,她问道:“姑娘瞧什么呢?”

    李挽朝打开口脂的盖子,问道:“这款口脂,我见库房里头还剩了许多,是颜色不大好看吗?”

    其他的颜色都卖得出去,只有这款不怎么好卖。

    她想了想后,拿了个铜镜,最后把口脂上了嘴。

    这口脂的颜色很淡,带着些珠光,在李挽朝的唇上不怎么显色,上了嘴后,充其量让嘴巴看着莹润丰满了一些,看不太出擦过口脂。

    黄大娘看向李挽朝的唇,笑得厉害,“姑娘,你就顶着这个口脂在店里头站一天,保管库房里头马上卖个空。”

    长得好看的人,擦个淡色口脂都擦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口脂在她的脸上非但不觉寡淡,就像一朵不经意间绽放的桃花,桃花上还带着露珠似的,别样的漂亮。

    听她打趣,李挽朝面皮薄,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娘别逗趣我了。”

    黄大娘就喜欢小姑娘这脸红的劲,她笑得更厉害,道:“我真没说玩笑话,瞧着姑娘涂这颜色反倒是比涂其他的颜色更好看些,你若站在店里头,旁人来看了,哪个不想买。”

    她拿过了口脂,在手上看来看去,不知怎地又叹了口气,她道:“哎,只是普通人家的,哪里会知道什么颜色好看,一年到头做着活,好不容易过了年,自然是觉得,越红,越漂亮,也越喜庆。这样浅淡的颜色,自然就不好卖了。”

    鲜艳的口脂,好像能驱散苦意,让日子看起来也有些彩头。

    李挽朝看着手上的口脂陷入了一片沉思,就在这时,店门口传来了一道男声,“李姑娘,你在里面吗?在吗?”

    李挽朝听到声音,扭头看去,发现是沈舟裴。

    他今日穿得颇喜庆,身上一件销金云玟暗紫直,外头披着金红云缎斗篷,他应当是还没到弱冠之年,还不曾束发戴冠。

    他的身边就跟着一个小厮,今个儿来又不知道是想做些什么。

    黄大娘还有其他的两个小姑娘见到这副场景,眼睛里头都露出几分八卦之色。

    这位公子他们记得,上次来了这里买了不少的胭脂水彩离开,这今日又大大咧咧来店里面找李挽朝是想做些什么?

    这两人郎才女貌的,站在一起很难不叫人去遐想。

    黄大娘见她愣神,凑过去催她,“姑娘,这公子找你呢。”

    李挽朝干巴巴笑了笑,然后放下了手上的胭脂,朝沈舟裴走去。

    她面上的表情看着不大好,略带质问道:“你找我又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沈舟裴嬉皮笑脸回道。

    李挽朝怕被人看到多想,直接道:“你这样,会叫别人多想的,这店里头人来人往的,看到了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来。”

    “传就传呗,有那么重要吗?”沈舟裴脸皮厚如城墙,他丝毫不将李挽朝的避嫌放在眼里,靠在门边,双手抱胸,邀请她出门,“店里头说话你嫌不好,那我们去外面说罢,快过年了,外面可是晚上比白日热闹呢,出去一起逛逛呗,走在大街上,谁能知道你是点绛轩的东家呢?京城也不是什么小地方,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走在一起,多着呢。再又说了,大过年的,大家都顾着自己高兴呢,谁那么闲去传旁人的闲话。”

    大家自己的日子都来不及过,谁还要去顾忌旁人家的事。

    有这闲工夫,多吃两碗饭,晚上都能睡得香一些了。

    李挽朝是打算出门逛街的,但没计划和沈舟裴一起。

    她还想拒绝,沈舟裴又耍无赖,他道:“你看看你的身后,他们都在看我们的热闹呢,走吧,你若不走的话,那我们就在这说话吧,我也不走了。”

    多气人啊。

    脸皮多厚啊。

    偏偏李挽朝又拿他没办法。

    她剜了他一眼,给他丢下一句“等着”。

    她去里面拿了件斗篷出来,和黄大娘道:“大娘,我出去一会,铺子到时候你帮我锁下。”

    黄大娘脸上笑得更盛,听她要出门,忙应道:“好嘞,姑娘就放心出去玩吧,铺子就交给我来管吧。”

    李挽朝披上了斗篷,可看到黄大娘那表情,没忍住解释道:“门口那公子,他就只是个朋友而已大娘别多想了。”

    黄大娘哪里会信,笑呵呵道:“是,就是个朋友,姑娘去吧。”

    李挽朝发现这东西,越解释,越解释不清,反倒有几分狡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她闭了嘴,不再说,转身出了门。

    沈舟裴跟在了她的身后。

    就在他们两人离开后没多久,店里头就迎来了另外几个贵客。

    一开始齐溪梦听说齐扶锦要和沈绥华一起出门的时候,满脑子都觉得奇怪。

    在她的印象中,沈绥华和齐扶锦两个平日里头都是相互看不上眼的。

    这会怎么想着一起出门逛街呢?

    本还以为是她错过了什么,两个人背着她不知不觉就有了新进展,可等她过去一看,分明还和从前一个样,问了沈绥华后,才知道两个人是打算合在一起去诓肃国公。

    齐溪梦对此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心里头想着,外祖真是有福了,底下的孙女和外孙合一块蒙他。

    这怎么又不算另外一种程度上的相亲相爱呢

    听说要和他们一起出门,齐溪梦自然是高兴的。

    约莫到了傍晚时候,天快黑了,齐扶锦换上了便服和她们两人出了门。

    他的身上没再戴着任何能象征身份的东西,身边也只跟了一个喜萍,其余的亲卫只跟在暗处护着周全。

    齐溪梦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听喜萍对车把式报了个店名,一行人就往那里去了。

    齐溪梦好奇,问他道:“点绛轩是什么地方?”

    “点绛轩是什么地方听不出来?不卖胭脂卖桂花糕?”齐扶锦嘴巴一如既往不好听,他道:“上次沈舟裴不是送你一些胭脂了吗?我带着你再去买些。”

    他突然对她这么好干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齐溪梦敏锐得察觉出不对劲,她还想继续问,就被沈绥华一把摁住,“上回那胭脂,哥也送我不少,还挺好使的,反正出都出来了,再去买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要不朝娘你就走吧

    沈绥华知道, 齐扶锦今日出门,肯定别有所图。他往胭脂铺去做什么?恐怕是和李挽朝脱不开关系。

    那就让他去吧。

    到时候他们两个去酿酱,她就和齐溪梦去旁的地方玩, 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马车很快就到了西边的那条街上, 马车进不去里头,停在外面, 三人下了马车。

    喜萍认得去点绛轩的路,他们跟在他的身后。

    齐扶锦到了李挽朝的胭脂铺后, 却没见着李挽朝在里面, 这个时候店里头没有人,看样子好像快关门了, 里头的人都在收拾东西了。

    齐溪梦进了店后东看看西看看,自来熟抓了个小姑娘问, “你们这么早就关门了吗?这几天宵禁时间不是延迟了吗?”

    黄大娘看了眼他们一行人的打扮模样, 看着像是贵客,她在前台那头喊了声, 解释道:“东家的说太晚了不安全,公子姑娘们要什么便看看,我们也不急着关的。”

    齐扶锦抿了抿薄唇, 问道:“你们东家呢?”

    黄大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愣了会后, 看向他们的气度打扮, 也不像是什么恶人, 许是李挽朝的朋友, 她想了想后,还是开口告知,道:“方才有个公子来寻她,他们两人好像是出去逛街了, 就在刚不久呢。”

    店里头有个姑娘附和,她探出店门,用手指了指右边,道:“我刚偷瞄了一下,像是往那个方向去,你们现下快点过去,说不准也能撞见。”

    既然来了,那应当也是东家的朋友吧,她方才偷偷瞧了几眼,顺手就给他们指了个方向过去。

    李挽朝和沈舟裴一出门就是一条街,也没有走太远,就在周边逛着。

    天已经黑下来了,快到过年的时候,夜里头倒比白天的时候还要热闹。

    两人走在街上有一会,沈舟裴也不说话,就一个劲的东看西看,看什么都热闹的样子。

    他一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比她还要好奇一些。

    李挽朝没忍住道:“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些人心里面的心思都多,若说他是平白无故找上门来和她逛街,她是不信的。

    沈舟裴见李挽朝要不耐烦了,终于开口了,他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最近午门发生的那桩事吗?钦天监死了个监正,就在午门那处死的。太可怜了,死在一个雨天,那血水,哗哗哗的流,就跟不要钱似的。本来打个二十板子,也不一定会死,可是,你说说看,偏偏倒霉,天不落雪就落雨。”

    许闻死在一个雨天,他们用他身上的血,暂时堵了悠悠众口,让大家暂时不敢去提立后一事。

    这件事几乎是被皇帝交到了太子手上,齐扶锦近来一直盯着这件事,若谁无端散播谣言,便直接就让东厂的人出手了。

    可李挽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和自己说这事,她瞥他道:“你不是沈家人吗?”

    他是沈家人,他是太子一党,可他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难道是想让她一起跟着去说太子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吗?

    她忽然明白了沈舟裴的小心思,她扭头看向他,问道:“你和太子有过节是不是,你很讨厌他吗?”

    沈舟裴没想到李挽朝会这样说,可他听到这话后,眼睛竟亮了亮,他也扭头看向李挽朝,两人对视,他道:“你还挺聪明的,说真的,你聪明得我都有点喜欢你了。要不嫁给我当娘子也行,当小妾实在是让你屈才了。”

    他的日子实在是过得无聊,一眼就能看到头,如果能娶个有趣的娘子回家,那多好啊。

    李挽朝本还觉着抓到了他什么把柄出来,结果又听他说这样混不吝的话,登时无言,她懒得理他了,丢下“毛病”两个字,扭头就想离开。

    可都还不曾走出几步,沈舟裴就鼻涕虫一样从后面黏上来,他道:“别走啊,我们还没逛多久呢,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吗?你都不知道他这人有多讨人厌,你陪我再逛会呗,我告诉你。”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太知道了。

    她停了脚步,冲他笑,道:“我知道他有多讨厌,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时候不早了,大家就各回各家吧。”

    她转身就走,沈舟裴追上去,“别急着走,真就逛逛,我什么也不说了。”

    她的戒备心实在是有些重了,他决定不去试探了,大家真真诚诚的逛会街吧。

    李挽朝道:“你朋友不当很多的吗,光扯着我这一个算什么?”

    沈舟裴道:“不多,我没几个朋友,他们现在这时候,有的在喝花酒,有的还在衙门里面忙过年的事宜。”

    李挽朝被扯得没办法,只是问他,“你莫不是想毁我名声?又还是说京城这地方民风如此奔放?”

    男子女子走在一起,自然容易被人诟病。可沈舟裴甚至还将手搭上了李挽朝的肩膀,他拍了拍,而后摇头叹气,就像一个教了几十年书的老学究,平日最不正经的人,口中现在却说了正经的话,“上学儒家义理,下讲程朱理学,哪里有开明的地方啊?这权势越重的地方,对别的那些东西也就越严防死守。”

    这地方,是世上最迂腐的地方。

    只要深挖下去,就会发现处处是胁迫,对每一个人的胁迫。

    “真是这样,我没唬你。”

    沈舟裴自然而然地揽在了李挽朝的肩膀上,“不过没关系,谁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呢,我说我们是兄妹,那谁能说不是?”

    李挽朝还在因为他的话沉思,就连他的手什么时候不规不矩搭了上来都没注意。

    等到再回过神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人家的亲妹妹真过来了。

    “哥,你在干嘛呢?!”

    沈绥华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人是沈舟裴,他那模样,光是瞧见个背影都好认出来,这会怎么还占人姑娘便宜呢。

    她头疼,是真的疼。

    因为太子站在一边,脸色好像都能沉得滴出水来。

    沈舟裴觉着自己是幻听了,怎么好像还听到沈绥华的声来了?他扭过头去一看,嘿,三个人都在呢。

    他规矩了自己的动作,然后摊手道:“没干嘛啊,和朋友逛会街。你们怎么也在,这么巧?”

    李挽朝往那三人看去,看到了齐扶锦,这样一比的话,那还不如沈舟裴呢。

    她对沈舟裴道:“你的妹妹来了,那我就不继续待着了,回去了。”

    沈舟裴哪里肯,抓住了她的手,“别,我们逛我们的。”

    沈舟裴刚碰到她,齐扶锦就走了过来。

    他步子不急却大,皂靴踩在地上,似能听出踏步之声。

    他面上不出什么表情,直到走到了两人的面前,才好不容易挤出个笑来,“李姑娘也在吗?上次的伤你养得好一些了吗?”

    好一点了吗?

    看样子应该是好很多了,这会还能更旁人出来一起逛呢。

    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那沈舟裴不就在她那里买了一回胭脂吗,怎么就这么熟了呢。

    齐扶锦可能不知道他这个笑在旁人那里看着有多渗人。

    他本就肤白,眼皮低敛,嘴角还硬拉起了个弧度,留下了一道隽长阴影,分明长得光风霁月,面目清朗的人,这一刻瞧着,又湿又阴。

    他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他好像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

    他这个样子,周遭的人看了都怕。

    他这一刻都有些想要不管不顾,不管不顾就和世人说,他是他的丈夫。

    如果她要说,温沉才是。

    那行,温沉就是他,那个又穷又苦的书生,他再当一遍又怎么样,他就是他的丈夫呢。

    他的神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绷起来了,他抿着唇,看着眼前的李挽朝,如果她现在要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他大概会真的忍不住的。

    他上去就要抓着她的手和天下人说,她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

    他让她再也和他脱不开关系。

    他不想要再无时无刻活在焦虑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和她拉扯,而她看向他的眼神却又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以往的爱意。

    就当是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占有欲作祟了,就当是他真的犯毛病了。

    不管了,其他的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甚至有些隐隐期待,要不朝娘你就走吧,你现在马上扭头就走,我马上就可以带你回东宫了。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能接近你,你迟早有一日要接受我,就像从前在恩文府的时候不得已接受了我那样。

    你还会爱我吗?就像是从前那样子。

    这样想着,齐扶锦的手指都有些病态地发抖发颤。

    可惜了。

    李挽朝倒是比他的情绪稳定多了,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甚至还和他见了礼,她道:“见过殿下,劳殿下挂怀,伤已经养得好多了。”

    她公事公办的说完了这话,便不再看他。

    她太礼貌了,齐扶锦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盯着她,只是盯着,眼中明灭着阴暗的光。

    就连沈舟裴都受不了这种古怪的氛围了,他道:“那殿下就和两个妹妹逛着吧,我和李姑娘就先走了呢。”

    李挽朝对这句话倒是再没提出异议。

    可下一刻,就听齐扶锦略带几分僵硬的开了口,他像是在极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体面:“既碰到了,那便一起吧,沈公子这样,容易叫旁人误会的。”

    齐扶锦不给他们开口拒绝的机会,就往他们身边一站,他们走,他也走,他们不走,他也不走。

    沈舟裴还没见过脸皮比他还厚的呢。

    没法子,最后一行人,竟还真就走到了一处。

    这街逛得实在是有些味同嚼蜡了,街上流光溢彩的纷繁景象也已经提不起李挽朝的任何兴趣了,现在走在路上,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在场的几人,除了两个当事人,其他的三人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也都多少知情,就是因为知情,现在的气氛才不阴不阳,极其古怪。

    齐溪梦和沈绥华是最高兴的两个人。

    若今个儿就沈绥华一个人在,那她恨不得遁地而走,可有齐溪梦陪着那就不一样了。两人就如常逛他们的街,走在后头,和前面那处的修罗场全然不相干。可沈绥华看到李挽朝,就想起上次骗了她的事情,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她想了想,还是走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

    李挽朝慢了脚步,和她并了肩。

    她估摸也还是因为上次她骗她的事情记恨,和她走在一起也不想先开口说话。

    沈绥华小声道歉,“对不起啊,上次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真的也没什么办法,她现在和齐扶锦是同一条战线的人,他提的要求,她得去做。

    李挽朝听到她的道歉,也释然了些许,骗她的不是沈绥华,是齐扶锦。

    她如今既这样说了,她也不会再抓着不放的,她垂着头,“嗯”了一声。

    沈绥华很高兴,她一高兴,马上道:“你喜欢什么东西?今个儿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好不好。”

    给美人花钱,求之不得的好事。

    李挽朝摇头,“没关系的,沈姑娘,我有钱的。”

    她没在客套,她是真的有些钱在手上,近些时候胭脂铺赚钱了。

    沈绥华瘪了瘪嘴,好吧,她看着是真的不需要。

    她没再说买东西的事情,却注意到了李挽朝今日涂的口脂。

    她凑近了些看,好奇道:“你今日有擦口脂吗?看着没什么颜色,不过看着怎么这么水润呢。”

    齐溪梦听到这话,也探头来看,诶了一声,惊奇道:“这是涂了还是没涂呢,瞧着像是没涂吧。”

    李挽朝见她们两个好奇,解释道:“是一款很淡的颜色,店里头最近卖不出去,我就试了试,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两人点头,齐溪梦道:“这款颜色好看,我要买些回去。”

    虽然是笔生意,但李挽朝还是想提醒,颜色因人而异,或许其他的颜色更适合她。但想了想也没再开口,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

    反正这些试错成本对齐溪梦来说并不算什么。

    齐扶锦听到他们的声音,也没回头去看,直到逛了一会,实在没什么可逛的时候,沈舟裴最先受不了这氛围,齐扶锦就跟鬼一样站在旁边,他想去和李挽朝说话,他就拿眼刀丢他。沈舟裴再厚的脸皮都受不了,他嘟囔了两句,“没劲。”

    后又看向沈绥华,问她,“我要回家,你回不回?”

    沈绥华摇头,“那不行,今天我是被祖父催出来的。”

    沈舟裴想了想家里的那老头,马上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

    她一会是要让太子送回去的。

    沈舟裴看向齐扶锦,笑着揶他,“还是表哥福气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他这话说得太犯贱了,沈绥华都听不下去了,她气得拧他胳膊,“你能不能嘴巴放干净点,你不清楚你别瞎说了。”

    沈绥华在某种程度上是真佩服沈舟裴的,他怎么就什么话都敢说呢?整个人就跟明天不活了一样,到处犯贱,真把齐扶锦惹不高兴了,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沈舟裴也懒得和她计较,和李挽朝道了别,就离开了。

    见他走了,李挽朝也没想继续待下去,转身想走,可齐扶锦却道:“再逛会吧。”

    他今天出来,还什么话都没和她说过呢。

    齐扶锦的表情已经没方才那样难看了,在刚刚走几步的功夫,就已经恢复成了平素模样。

    沈绥华马上也有眼力见,抓着齐溪梦去了别处,她道:“那我和表妹去别的地方看看,我方才见到哪里卖花灯来着?表妹,你快和我去找找。”

    齐溪梦欲言又止,就被沈绥华扯没了影,她被她扯老远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表姐,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上次齐扶锦让她瞒着他和李挽朝的事情,她谁都没说呢,包括沈绥华。可她也不是傻子,从沈绥华今日的样子来看,显然也是发现了什么。

    沈绥华也不知道齐溪梦知道,毕竟齐溪梦嘴巴大得厉害,齐扶锦怎么会告诉她呢?

    两人还都到处瞒着对方,可谁知竟都早知道了。

    面面相觑良久,她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再去提这事。

    还是沈绥华叹了口气,她道:“问题是,我看他们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其他的不说,两人往那一站,就跟怨侣似的,谁能看得出来曾经是夫妻。

    齐溪梦看着不远处的齐扶锦,他好像安安静静跟在李挽朝后面。她见此,竟难得没说什么,眼中竟好像蒙了一层淡淡的伤感。

    沈绥华看傻了,问道:“你这是干什么?你难受什么。”

    齐溪梦随便擦了把眼睛,闷闷道:“我没难受,就是觉得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

    沈绥华觉得她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憋了半天,憋出句,“你这说的,我还觉着那姑娘可怜呢。”

    齐溪梦没有生气,只是低着头道:“哎,你知道的……礼王和母后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母后被强迫,她一直觉得哥哥孽种,从小到大都没有对哥哥有好脸色。我那个时候还小,也还不知道那些事情呢,不知道母后为什么那么讨厌他。我一直没心没肺的,但我也看得出来,哥哥是真挺可怜的。”

    “你以前不是也来过坤宁宫挺多回的吗,每次母后看着我们,都笑吟吟的,可是,一提起哥哥,她就不高兴啊。哥哥经常被老师先生们夸奖,他的学业好得不像话,可是母后听了,这也还是不高兴。哥哥每次都是高高兴兴的来坤宁宫,哪次又不是耷拉着头出去的。”

    齐扶锦那个时候,心智成熟,心思光明,皇后怎么对他,他都不在意,他就是在无休止地、重复地做着讨好皇后的事情。

    没有结果,也在一直做。

    因为他相信史书上说过的话,水滴千日,总能穿石。

    可他等了二十年,最后也还是没能等到。

    齐溪梦五岁那回被他推了一把,他们都以为她忘记了,其实她一直记得。

    只是五岁的时候,她不能懂,平日里面温和的皇兄为什么突然戾气横生。可是等长大了,再去回忆经年往事,她才能明白当初那件的含义。

    他是真的委屈。

    他在坤宁宫外面等了许久,不敢进去,最后等来了她。

    他得多委屈啊。

    “母后不爱他也就算了的,这没关系,父皇很爱他不是吗?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可是,你说说看,怎么后来就出了那样的事。”

    说实在,她现在回想起那些事情,也都觉得有些痛苦。

    别说齐扶锦了,她想起来都受不了。

    沈绥华叹了口气,道:“旁人的事情,怎么插手也没用的,只有等你哥自己转性了。”

    怎么转性呢?

    谁又知道呢?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他们不再去提,去街上逛起来了。

    齐扶锦跟在李挽朝的身后。

    李挽朝已经接受他的存在了,就当他彻底不在,自顾自逛起了街,看上什么就买回家,没看上的就接着走。

    两人很默契地走走停停。

    只要齐扶锦不想着去弄些什么幺蛾子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倒不会变得那样糟糕。

    李挽朝已经习惯齐扶锦时不时出现,时不时的纠缠,自从见识到他自己派刺客出来一事后,他在李挽朝这里已经成了一个不是能靠愤怒赶走的人。所以,她也懒得为这事再去大动肝火。

    既然齐扶锦要跟着她,她就把自己买来的东西大包小包往他身上丢。

    李挽朝把他当仆人使,可他的眼睛竟还亮了亮,二话没说,接了过来。

    李挽朝看他没表情,就使劲买,使劲买,终于买到齐扶锦没手再去提了。

    齐扶锦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听李挽朝道:“不愿意拿吗?那你走就好了。”

    这一句话就给齐扶锦说老实了,瞬间噤若寒蝉。

    不过李挽朝看他是真的拿不下了,也终于没再买了,两人又重新安静了一段路后。齐扶锦大概是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便开口道:“你和沈舟裴何时这么近了?”

    他现在再提起这事,没再像方才那样情绪激动了,他刚刚那个样子,看着真得是有些吓人了。

    李挽朝再回想起来,只觉莫名其妙,她就算是和沈舟裴走在一起,又或者是再进一步,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一副她红杏出墙的样子干什么。

    她和沈舟裴之间确实是没什么,但不代表往后不会有别人。

    难不成她还真为他守一辈子的活寡不成?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齐扶锦真的是可怜得要命……

    李挽朝并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激怒他, 他情绪不大稳定,一生气,说不准就把她买的东西砸了个稀碎。

    她道:“我和他只是说几句话的功夫, 怎么就近了?”

    可齐扶锦显然不信, 他看到他们拉拉扯扯了,不过, 他还是轻笑了一声,他说, “朝娘, 就这样说,以后我问你, 你便一直这样说吧。”

    最后齐扶锦把她的东西放到了她的马车那边,就只能说了再见。

    站在马车前, 他道:“快过年了, 过两天正旦,宫里面还有很仪式, 我忙起来了,估摸是没时间再见到你了。”

    他给她递过去了个鼓鼓囊囊的红包,道:“辞旧迎新, 万象更新。”

    新的一年到了。

    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

    李挽朝听明白了这八个字的言下之意。

    她没有接过他递来的红包。

    她这反应早在齐扶锦预料之中, 他收了回去, 笑着道:“没事, 也还没过年, 不急,那等到时候过了年,我再给你吧。”

    李挽朝伸手去要,“不用等到时候, 那你现在就给我。”

    齐扶锦不肯了,他道:“不行,下次再给。”

    下次他们还要再见面。

    李挽朝拗不过他,看他这无赖样,也不再说,转身上了马车。

    待她上了马车后,齐扶锦站在原地,他没什么情绪,视线仍旧落在她离开的地方,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李挽朝忽然想起一件事,掀开车帘就看到齐扶锦站在原地,发呆出神。

    他的身影颀长,月夜下,光华内敛,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竟带着几分惨淡的寂寥,嘴角的笑意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褪去,面上什么情绪也没有。

    李挽朝好像很久没有看过他这副样子,他就站在那,什么话也没说,但莫名就叫人觉着孤寂。

    李挽朝不知道是不是他又开始走起了可怜路线,竟也看着他愣了一会。

    齐扶锦过了好一会才注意到李挽朝拉开了车帘,她看着好像还有话要说。

    他去看她,问道:“怎么了?”

    李挽朝回了神来,她问道:“还会死人吗?”

    许闻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呢。

    李挽朝读过史书,杀鸡儆猴这一招,她读过。

    杀一人能堵一时的嘴,可堵不住了呢?那些被捂住的话再一次倾泻而出,那到时候恐怕又是一场腥风暴雨。

    齐扶锦不知道李挽朝怎么会突然问起了这事,他眼中笑意越盛,“你在关心我吗?”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天一直不落雪的话,那就会一直死人吗?你把我和你绑到了一起,你总不能这也不告诉我。”

    她只是问一下而已,没有他意。

    她当然干涉不了齐扶锦的决定,她也很清楚地认识他这个人,他就是会为了权利,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

    齐扶锦道:“如今我不这样,来日死的就是我。”

    李挽朝得到了答案,明白了意思,没有继续说下去,回了马车之中。

    齐扶锦显然也不想和李挽朝继续论这个,没再纠缠,等她离开后,就回了自己的马车上,等沈绥华他们回来后,他送了沈绥华回了沈家,再和齐溪梦回了皇宫。

    沈绥华回家后,肃国公马上就知道了,下人和他说,沈绥华是被齐扶锦送回来的,他很满意这件事,他又让人把沈绥华喊过来,问了下今日他们街逛得如何。

    沈绥华直接提着自己大包小包的东西过去找了他,在他眼前不断晃,她道:“祖父,您瞧瞧,全是表哥给我买的呢。”

    肃国公看了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让她回房了。

    沈舟裴早沈绥华一步回去国公府,他回了自己的院子没多久后,沈绥华来敲门了。

    天气大寒,冷风太过凛冽,兄妹两人进了屋子外间说话。

    屋内烛火明亮,沈舟裴方才正在把玩着今日刚上街买回来的小玩样,见到沈绥华来了,也没有要放下的意思,头也不抬地问她,“逛完了,来找我做些什么?”

    “哥,你别老跟表哥作对行吗。”

    沈舟裴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呦呵,管起我来了?再说,哪只眼睛看到我和他作对了。”

    “我不信你不知道那李姑娘和表哥之间有事情,你去招惹她作甚。”

    沈舟裴终于停了停手上的动作,他抬眼看她,薄唇勾起了一抹弧度,“谁说的我是因为他,才接近的李挽朝?”

    “难道不是吗?”

    沈舟裴实话实说了,“你别说,一开始的时候还真不是,那时候在马场的时候,我哪里知道那些啊,就单纯看林影霜不爽利而已,想借着她给她难堪。”

    他一开始哪里知道李挽朝和齐扶锦的关系?

    不过后来,慢慢的,他是真觉着李挽朝这人还挺有趣的。

    无聊的日子里,碰到个好玩、漂亮的女子,他怎么就不能接近她了?

    沈舟裴嫌弃她,道:“你别跟祖父一样,也开始管这些事了。”

    沈绥华听不得这话,一下子就急起来了,“什么叫和祖父一样,你骂谁呢?!只是表哥他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你这老是惹他,他万一给你穿小鞋怎么办?我这还不是在担心你吗。”

    “那真是劳烦大小姐关心。”

    沈绥华不听他的阴阳怪气,仍道:“再说了,表哥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他现在喜欢李姑娘,你是争不过他的。”

    喜欢?

    她说齐扶锦喜欢李挽朝?

    诶,或许吧。

    沈舟裴懒得和沈绥华继续说下去,他道:“我困得很,你要是没事,就也回去睡觉。”

    沈绥华头疼地看着他,“你不能读些书吗,你这过一个月都要殿试了!母亲和父亲每天都在为你的学业吵架!”

    “我这秋闱都过了,还不够呢?还说你和祖父不一样,给你把胡子,你马上就成他了。”

    他不和她继续唠叨下去了,起身连请带赶地给人推了出去。

    *

    很快就到了除夕夜。

    今夜热闹,待到天渐黑了下来之时,城中就已灯火通明,街头巷尾,能听到孩童们清脆的笑声,手持烟花,玩得不亦乐乎,府邸之中,仆侍们步履匆匆,都在忙着晚膳,好不容易才摆好了丰盛的年夜饭。

    过了除夕明个儿就是正旦,每年除夕,官员们都要去宫里头参加正旦的朝贺,帝王带领群臣上表苍天,以祈来年风调雨顺,今年因为腊月不降雪的事,宫中的气氛一直古怪,这回的仪式应当更隆重谨慎,杨兆文怕出了纰漏,匆忙用过几口饭,净了身就往着午门处赶。

    屋内燃着暖炉,窗户开着一小道透气,正厅中,杨老爷走后,他们剩下的人仍旧用着这顿年夜饭。

    头一回过年人这么齐,老太太高兴,给几个小辈都散了好些压胜钱下去,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杨絮已经开始先给杨期明看起了亲家,他性子比杨期朗成稳,早些成家立业也没坏处,杨絮最近和一户人家走得很近,看样子,约莫是已经定下了,待到杨期明春闱之后,若是不出些意外的话,许就能过明路了。

    老太太今夜高兴,也说起了李挽朝的事,她道:“朝姐儿今年虚岁十八了,也是时候去相看人家了,现如今,因你救了太子一事,杨家的地位也跟着上去了些,到时候喊你姨母好好相看一番,京城中的青年才俊,也不比别的地方少。”

    说起成婚一事,李挽朝吃饭的动作一顿,她想把这事岔过去,道:“不急的,外祖母,这才没陪您多久,您就想我嫁出去吗?”

    杨絮也跟着道:“是不急呢,娘,朝姐儿才来多久呢,这就嫁人了,太快了些。”

    老夫人自然也舍不得,可是,十八岁,也不小了,再晚二十就不好说了。

    她不认可两人的说法,“这些东西,等到了时候再去看,就迟了。”

    杨期朗打趣道:“反正表妹现在厉害,还封了个五品的诰命回来,莫不如也去招个婿回来,这样不就能一直留在家里了吗。”

    他看他们家这样过得也挺好的,再说,李挽朝现如今这样,招个赘婿也不是不行。

    杨期朗本来就是想说个玩笑话的,可却挨了杨絮的骂,“吃你的饭,哪里来的这么多嘴。”

    杨絮去看李挽朝的神情,见她表情不大对劲,忙道:“他就是嘴巴不把门的,说着玩的,成婚一事不急,你既不愿,那就先放着。”

    这事也不过是一桩小插曲,几人没有再继续细说下去,方濯又在桌上问了几嘴她胭脂铺的生意,待到天晚些的时候,年夜饭也用完了。杨无思拉着李挽朝往外头去放烟花,杨期明和杨期朗也跟了过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守不了岁,杨絮和方濯送她回了房间里头休息,从里屋出来之后,方濯忍不住问杨絮,“方才提起招婿一事,你这样激动做些什么,我看朗哥儿也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两人站在廊庑下,看着院子里头正在玩闹的几个孩子,叹了口气,道:“你那段时日在外边,我也没同你提及过这事”

    方濯见她面色有些沉重,问道:“这是碰着什么事了的?”

    她的面色怎么这么不好看。

    杨絮看着李挽朝的身影,想了想,还是说出来了,“朝姐儿以前在恩文府的时候,是成过婚的”

    方濯惊道:“竟成过婚了?!若是成过婚了,她的夫婿呢?”

    怎么会一点影子也见不到呢。

    杨絮说起这事也恨,“那李观真是天杀的,瞒着这事从没告诉过我们,朝姐儿以前在恩文府的时候也是招了个赘婿上门,那赘婿挺有出息的,听说还中了小三元呢,只是后来,不知怎地,上京赶考的时候,人没了。”

    杨絮那个时候想了想还是觉得李挽朝突然上京一事有蹊跷,就让人去打听了一下。

    这些事情也不是什么辛密,问了就问出来了。

    也难怪她刚到的京城的时候,整个人憔悴成那个样子。

    后来,李挽朝不愿意去提这事,她自然也不说了。

    这事杨期明是知道的,杨期朗还被瞒着。

    方才饭桌上,他忽地说出那话来,杨絮自怕李挽朝想起往事,心里头不好受。

    方濯听了后,面色也变得凝重了些许,“那还真是可怜了这孩子,也难怪不想嫁人。”

    杨絮道:“可不是,这事我也没敢跟爹娘提,罢了,便这样吧,等她什么时候愿意提了,便什么时候再去说吧。”

    几个孩子放完烟花就回了堂屋,现下差不多已是子时,只是他们看着也都没有睡意,一道留在堂屋这处守岁了,一开始大家说闲话,后来打起了叶子牌,再后来,杨无思最先熬不住了,被下人抱去了里屋,放在贵妃榻上睡觉,杨期明也没有玩太久,他还不能松懈,明个儿也还要读书,就先回去了院子。

    最后只剩下杨絮、方濯,还有李挽朝同杨期朗坐在一起打牌。

    本来一切都还好好的,可是快到天亮时候,外头连滚带爬着匆匆跑来一个下人,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几人齐齐看向了他,问道:“是怎么了?”

    下人跑了一路,大冬天的额上都出了汗,他道:“老爷在宫里头待了一夜,撑不住晕过去了”

    杨老爷年纪大了,昨个儿一夜没睡参加朝贺,这早上快到了卯时,宫里头也没还没结束,群臣还在太和殿里头,皇帝一声令下,众人开始执笏互相道喜,就在这时候,杨老爷可能是年纪上来了,没熬住,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杨絮听说了之后,赶忙就问,“那人如何了,可是可是不行了啊?!”

    下人摇头,“那倒不曾,刚巧宫里头的仪式差不多就要完成了,老爷被殿下带走了。”

    杨兆文在太和殿撑不住昏了过去,这都能算殿前失仪,但太子出面作保,非但没有追究他的过错,还称赞他克尽厥职。

    老年人本就经不起折腾,以往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杨兆文也不是第一个在殿前晕倒的。

    帝王也没有说什么,任由太子唤来太医,太和殿那里散了后,杨兆文就被送去东宫了。

    杨絮听后当即就想入宫去看,那下人又道:“传话的人来说,让小姐进宫领人就成了,小姐身上有品阶在身,入宫方便。”

    李挽朝也来不及再想些别的,让杨絮别担心,就往宫中赶去。

    等她到了东华门的时候,喜萍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到李挽朝来了,迎了上去,他道:“姑娘别担心,太医说大人现下已经无碍了。”

    李挽朝点了点头,道:“此事多谢你们。”

    喜萍摇头,“姑娘别谢我,谢殿下吧。”

    李挽朝不再开口了,跟在喜萍的身后往东宫的方向去。

    今日朝贺散了之后,还有不少的官员特意往东宫去给太子单独道贺,李挽朝到的时候,齐扶锦还在主殿那里和其他的官员应酬。

    东宫里头还和李挽朝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看不出什么过年的喜气。

    李挽朝没忍住问喜萍,“东宫不过年吗?”

    除了几个红灯笼和殿门口的对联,丝毫没有年气。

    喜萍没想到李挽朝会愿意和他说话,他年纪小嘴巴勤快,李挽朝一开口,他就开始倒豆子,“当然是过的,只是殿下不大注重,所以瞧着就冷清了许多,这几个红灯笼还是我和忠吉哥说了很久,殿下才乐意挂上去的呢。殿下以前也爱过年,喜欢热闹的,就是后来出了些事情哎。”

    喜萍还在等着李挽朝开口去问,后来是出了些什么事情呀?

    到时候他就把殿下说得可怜一些,最好是能博些同情回来。当然了,实话他是不会说的,那就涉及了宫廷辛密,还涉及了殿下的阴私。

    他都想好怎么去说了,然而李挽朝的好奇心并没有他想得那样重。

    他留好了钩子给她,她也不开口去问。

    她不问,他总也不好主动开口去说,那像是卖惨了。

    喜萍瘪了瘪嘴,终是没有再开口,把她带去先见了杨兆文。

    太医说他一夜未眠,撑不住了而已,现下被人强喂了药下去,正躺着补觉。

    李挽朝进去看了眼,见他面色上有人气,才真的彻底松了一口气。

    等她这番奔来走去,外头本来还是蒙蒙亮的天现下已经彻底亮堂了,今日是个大晴天,阳光穿透云层泄在人间大地,澄净清澈。

    她在这处又陪了杨兆文两刻钟的功夫,齐扶锦的身影就出现了。

    他走进殿内,站在李挽朝的身边,他先她一步开口前道:“太医说上了年纪的人撑不住一整晚是常有的事,不过也没什么大碍,你不用担心。”

    一夜未眠,齐扶锦的身上还穿着冕服,他的脸上依稀也能见到几分疲态。

    李挽朝的视线落在杨兆文的身上,垂着眸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她道:“这事,多谢你了。”

    两人之间难得心平气和,没有恶言相向,没有阴阳怪气。

    齐扶锦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中好像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他道:“朝娘,这没什么。”

    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再顺手不过的事情了。

    听他这样说,李挽朝也没再说什么了,她道:“那这我看着,殿下先去休息吧。”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这回怎么也是他帮了忙,她说什么也不好再硬气。

    齐扶锦轻笑了一声,而后不知道是从哪里掏出了个红包来,李挽朝看出来了,还是上次的那个,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瞧着比上次竟还鼓囊了一些。

    齐扶锦道:“挺倒霉的,到了正旦也还是没下雪。后面几天应该脱不开身,没时间给你送红包了。”

    这雪越是晚下,对他们就越是不利,麻烦事也越是多,齐扶锦怕还有些时候好忙。

    李挽朝也不想下次他再借口送红包又悄无声息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最后还是伸手接了。

    不过这回没再道谢。

    齐扶锦有些奇怪,他问,“朝娘,为什么刚刚会道谢,现在又不了?”

    为什么他带了杨老爷回东宫,找了太医给他看病,她会说“多谢”,可是收了红包,却什么都没说呢。

    这两件事情,难道不都是他在示好吗?

    他本来以为,李挽朝愿意说多谢,是愿意松口了。

    他问得问题很奇怪,可是李挽朝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竟笑了,似乎是在笑齐扶锦。

    她觉得,他这样聪明的人,竟然还会不知道这个。

    她接过红包放在掌心,重新递回到了齐扶锦面前,她道:“一个是我想要的,一个不是我想要的。”

    他救了她的外祖,这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心甘情愿说谢谢。

    而这个红包,她从来没想要过,就跟之前的那些东西一样,全是齐扶锦强行塞给她的。

    她该怎么去说谢谢呢?她又为什么要说谢谢?

    可齐扶锦看着李挽朝递回来的红包,却不伸手去接。

    因为他觉得,她应该要这些的。

    两人不继续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结下去了,这实在没有纠结的必要。

    齐扶锦不会纡尊降贵地站在李挽朝的角度去想事情,他只是状似大方地施舍东西给她,好像这样做,就能弥补曾经发生过的事了。

    要不是李挽朝已经看清了他这人的嘴脸,她都要以为他现在这样子,是真的爱上她了。

    说真的,这些钱为什么不能早些给她呢?以前在李家的时候,他虽然是给过她二十两的,可和现在这些比起来,不过杯水车薪。在她以前那样困窘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想着给她这些呢?她那样窘迫的状况,他难道看不见吗?现在她不需要这些了,他反倒是上赶着来送给她了。

    爱的感知,在李挽朝之前的人生简直算是稀薄乃至缺失的。这样的她太好骗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那么轻易地就被温沉从前那拙劣的谎言骗过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李挽朝现在明白了,真正的爱,根本就不会是齐扶锦那样的。

    齐扶锦就像是个长不大的小孩,执拗地想去抓住那些已经不属于他的东西了。

    别人要是不给他,他就自己去想尽一切办法得到。

    她不是东西,而且他伤害过她,就像砸碎一个物件那样,砸碎过她,他现在反悔了,妄图去把一切拼凑回原来的模样。

    可他是笨拙的小孩,不是技艺绝伦的工匠,所以,怎么也回不去的。

    从这个层面来说,齐扶锦真的是可怜得要命。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所以,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地……

    齐扶锦不拿回红包, 李挽朝就收下呗。

    就在她刚收回了手时,殿外传来一阵声响,是喜萍的声音。

    “殿下, 落雪了!老天爷降雪了!”

    差不多旱了一个冬天的大雪落下了, 太子一党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即便是听到下雪了,齐扶锦面上也没什么明显的喜色, 仍旧是波澜不惊之势,他走到殿外, 站在廊庑下, 仰头看天。

    确实是有雪花从天上落下,一片片的雪花如轻羽一般, 一开始只是几片几片的飘下,到了后面, 越落越大, 越来越是醒目。

    李挽朝也走到了殿门口,

    她想, 午门那里,应该是不会再死人了。

    齐扶锦转过了身去,对站在门口的李挽朝道:“出来看看吧。”

    李挽朝出了殿门, 站在廊庑之下向天看去, 瓢泼大雪是那样真切, 白茫茫一片落下, 天地之间转瞬就被茫茫大雪笼罩, 寒风裹挟着雪花吹过,发出低沉的呜咽,似在诉说冬雪的凛冽,庭院中的红梅傲然挺直枝干, 鲜艳的红在此刻格外醒目。

    他和她风月同天,并肩而站。

    齐扶锦心中在想,该怎么用这场雪去反扑三皇子一党。

    林党既利用天不降雪来起势,用天下的口水笔墨讨伐帝王,那现在天上终于落了雪,他们也该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李挽朝不知齐扶锦心中所想,她只是在想,突然下起了大雪,到时候该怎么回家,外祖的身子不好,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他们想着自己的事情,吹了好一会的冷风,最后李挽朝受不住冷,就先回了殿内,齐扶锦跟在她的身后一起进去。

    杨老爷觉大,现在还半昏半睡着,李挽朝就坐在床榻边守着他。

    殿外的寒风太过冷冽,殿门已经被人合了严实,就连窗户也被关上。

    齐扶锦自顾自躺去了一旁的贵妃榻上休息,丝毫不在意殿内还有旁人。

    李挽朝看着他这样,没忍住道:“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榻上休息呢?”

    他昨日也是一夜未眠,他是太子,应当是比百官还要不轻松一些,他现在肯定也累得厉害。

    可是,在这里睡干嘛呢?为什么不回他自己的殿里,那样倒还能休息得好一些。

    他在这里,李挽朝也总觉得有些别扭。

    齐扶锦没有起身,可也回答了李挽朝的话,“我就躺一会而已,一会马上就要起来了,回去麻烦。”

    初雪落下了,一会就会有人来东宫道贺了。

    他也没多少时间能休息了。

    李挽朝没有再说,果不其然,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都没有,外面来了个传话的宫女,她对着齐扶锦福身,道:“殿下,国公爷他们道喜来了。”

    天降瑞雪,可不是喜事一桩。

    肃国公和一些太子党的人刚从东宫出去,还没出宫呢,就逢半道落了雪。下了雪后,他们赶紧转道回了东宫来道贺。

    这会他们正在主殿处等着太子。

    齐扶锦也没耽搁,好不容易才闭上眼睛,马上又起了身,他走到了李挽朝的身边,嘱咐了两句,“这大雪一时半会恐怕也停不下来,老爷子身体不行,就先别急着回去,一会我让人送午膳过来。”

    李挽朝“嗯”了一声,也没说旁的话。

    齐扶锦也不再说,转身离开,去往了主殿那处。

    肃国公这番和他们回来,名为贺喜,实也是在商量下一步的策略,一开始的时候,上天迟迟不落雪,那是对他们的不利,可现在落了雪,主动权无疑是转到了他们的手上。

    太傅今日不在,从前这样的时候,太傅也会在场,可是今晨时候,他和齐扶锦一起把杨兆文送到东宫之后,早就已经离开,近些时日,他们的这些会议,他也都懒得参加。

    肃国公提了一嘴太傅的事情,“怎么今日这样的日子,也不见得江太傅?近些时日越发惫懒,正旦的日子竟也不在。”

    齐扶锦倒不愿追究,他道:“太傅年纪大了,懒得动弹,随他吧。”

    有人笑道:“年纪大了?我们这里,有哪些个年岁小的?”

    齐扶锦也笑了声,“他早年间去北疆当过一回总督,亲临前线,挨了一箭,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应当是老了落下病根了。”

    听到齐扶锦这样说,众人也终于没再去追究太傅的事情,开始论起了正事。

    这里面大约谈了有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堪堪结束,待结束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说不出的疲惫。结束后,刚好到了午膳的功夫,齐扶锦留他们在东宫用了膳食,再行离开,众人也没再推辞。

    齐扶锦没再留下招待他们,起身离开了这处,肃国公却跟了上来。

    肃国公跟在齐扶锦的身后,看样子是有话想要去单独和他谈,两人行至偏殿那处,屏退了众人。

    齐扶锦问他,“方才殿上没有说明白吗,外祖可是还有其他的想要同我说?”

    肃国公想了想后,还是直言道:“不是关于政事,是关于私事。”

    齐扶锦没说话,看着他,等他的下一句。

    肃国公道:“殿下,三皇子已经要娶正妃了,您和绥华从小一同长大,深情厚谊,可是还有其他顾虑?”

    他们培养感情,可是如果说一直没有感情的话,难道还一直不成婚了吗?

    那边看林影霜成了三皇子妃,他这边自然也是跟着有些急了,再说,李挽朝的事情……他实在不放心。

    齐扶锦叹了口气道:“外祖,我能有何顾虑?只是感情这事情,急不得的,您别担心,最晚不过明年,若那个时候还不行,不论如何,我也会娶表妹的。毕竟我的身上也留着沈家的血,我知道的,我们才是一家人。我怎么会去娶其他的人呢?”

    肃国公仔细去辨齐扶锦的面色,不见他的脸上有作谎之色,心终于跟着放下去一些了。

    可他又问起了关于李挽朝的事,“殿下,那关于那李姑娘的事情,您能同我说说吗?我看殿下对她还有杨家人颇为照拂,还有上回御花园行刺一事她又怎么会那般凑巧就救了您?”

    齐扶锦道:“外祖不用去多想我和他的事情,当初她在御花园救我,也不过是巧合,自从她知道我是太子后,就质问我当初为何骗他,那个时候,我被她在御花园碰到,她就又找我说起了当初的事。恰好碰到了刺客,她就给我挡上了一剑。她既救了我,我又如何能去吝啬?”

    肃国公道:“就只是这样吗?殿下难道对曾经的妻子,没有一点怜惜之意吗?”

    没办法,他们曾经是夫妻,肃国公不得不对此保持怀疑。

    可他问这些,也实在是有些僭越了,他们是祖孙,可更是臣子,他现在是在打听齐扶锦的私事了,还是极私密的事。

    齐扶锦也没羞恼,只是眼中的客气褪了些许下去,“平日这些话旁人是问不得的,因您是我的外祖,所以,我可以告诉您。我如果对她有一丝怜惜,当初又为何丢下她孤身入京呢?我不是她能高攀的人,您放心吧。”

    听到齐扶锦这无情的话,肃国公仔细想了想后,好像也确实如此。

    如果他真的在意李挽朝,当初又有何必要丢下她呢?他把她带回京藏在东宫岂不是更为方便。

    况且,他如今言语之间尽是对她的不屑

    太子金尊玉贵的,又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官家的女子呢。

    想来,或许这些事情真的是他有些多心了。

    齐扶锦也答应了,最迟不过一年,就会立下正妃,他又何必如此着急,将他逼急了,倒是真不好了。

    肃国公听齐扶锦的语气不大好,安了心后就不再继续多说下去,告退离开了此处。

    齐扶锦的视线落在肃国公的背影上,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他不再多想,想去寻李挽朝,出了殿门后,忠吉迎了过来。

    他是向他禀告一桩往事。

    齐扶锦走在回廊下,忠吉跟在他的左侧小声说话。

    这事是辛密,关乎皇后一事。

    齐扶锦差不多走到殿门口,忠吉口中的话也说完了。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低着眼也看不清楚情绪,“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他对忠吉道:“保护好那个宫女,千万不要让她出事。”

    忠吉应声,而后退下。

    齐扶锦一人站在殿门口,对着紧闭的大门整理了好一会的情绪,才推门而入。

    杨兆文还在睡,他看到李挽朝没有守在床边,而是正躺在贵妃榻上小憩。

    齐扶锦想起来了,今日她来的时候,眼睛底下还挂着一片青黑,想来昨夜在杨家的时候也是熬了一整夜,守了一整晚的岁,现在应该也是撑不住了。

    她躺在他刚刚躺过的地方。

    诶,看来她也没有那么嫌弃他。

    他想,事情还是没有糟糕到那样的地步。

    事实上,李挽朝真的是有些太困了,昨夜闹腾了一夜,左右外祖暂时醒不过来,她就想着也去小憩一会,趴在床边睡实在难受了,她自躺到榻上。

    他又没有正躺在那里。

    她有什么躺不得的。

    李挽朝睡觉很规矩,外头的风雪太大,屋内的炭火都快顶不住了,她躺在榻上,整个人缩在角落里面。

    她的身形本就瘦弱,旁边空出了好大一块位置

    齐扶锦看了看床上还在熟睡的杨兆文,又看了看李挽朝,毫无负担地也躺了贵妃榻上。

    他也困,他也需要休息。

    他没什么不能躺的。

    他怕动作太大弄醒了李挽朝,颇为小心。

    好不容易躺了过去,他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后,耳鸣声好像都没那么不好忍受了。

    齐扶锦也开始合眼休息。

    殿内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还有些微的呼吸声,淡香袅袅,难得清净。

    李挽朝倒是如齐扶锦所愿,没被他那近乎于无的动作吵醒,只是,床上睡了三两时辰的杨兆文,倒是渐渐转醒。

    杨兆文的意识还停留在早上从大殿上晕倒那会。

    他就记得一整夜未睡过后,到了天方亮那会,心跳得极快,呼吸也急了起来,可能实在是太累太困了,再没有力气站着,而后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昏倒之前,他还在想着这回殿前失仪,怕是要被治了罪。

    等到他渐渐有意识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床上,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缓缓坐起了身,他向四周看去,想弄清楚自己这是在哪,却看到了一旁的贵妃榻上好像有两个人躺着

    他怀疑是自己刚醒过来,犯了老花,看岔了眼,又揉搓了眼睛仔细看去。

    等等

    那不是太子和他的外孙女吗……

    他感觉自己耳边嗡嗡嗡的响,眼睛又开始冒星星了。

    这对吗?

    这能对吗?!

    他们怎么躺到一张榻上面去了呢!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都顾不得齐扶锦是太子了,这是太子能做出来的事吗?

    杨兆文强撑着没再昏过去,冲着他们吼出了声。

    李挽朝一下子就被杨兆文的声音吓了清醒,她坐起了身,发现齐扶锦就躺在旁边。

    她脑子懵了一瞬,可马上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腿比脑子反应更迅速,已经一脚把齐扶锦从榻上蹬了下去。

    杨兆文看到李挽朝蹬了齐扶锦,眼睛比方才更昏,再没忍住,晕了过去。

    李挽朝顾不得齐扶锦了,马上下了榻跑到杨兆文的身边,她拍着他的脸,一边哭一边拍,“外祖,你别吓我啊”

    齐扶锦被一脚踹到地上也没生气,占人便宜,还被人的外祖看见了,有什么好生气的。他看到杨兆文又被吓晕了过去,也赶紧起身出去喊了太医。

    好在是没什么大事,太医过来给杨兆文掐了两把人中,人就渐渐转醒。

    杨兆文醒来之后,太医叮嘱了两句注意事项就离开了,左右是不要再让人受刺激和惊吓。

    李挽朝扶着他坐起了身,让他靠坐在了床头。

    他看着站在一边的齐扶锦,又看了看李挽朝,脸色还是说不出得铁青。

    李挽朝忍不住回过头去瞪齐扶锦,齐扶锦摸了摸鼻子,也自觉心虚,他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道:“那个我方才就是有些太困了,所以就躺下休息了,我们没做什么。”

    可这解释显然有些苍白无力,杨兆文问李挽朝,“那你怎么能踹殿下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若是那样清白简单,能躺到一张榻上?她踹太子能踹得那么顺脚?

    杨兆文又还没到老糊涂的年纪,那些话显然是蒙不过他了。

    李挽朝自然是不敢说实话出来,太医说不要让他受刺激,说了实话,她真的怕他接受不了。

    她垂着脑袋,道:“外祖,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就是以往救过殿下一回,关系也比旁人亲近那么一些,这回是我不自尊自爱,这才躺到了一处。”

    齐扶锦听她这样说,脸也慢慢有些紧绷了起来。

    他也不能说实话啊,总不能说,他们两个以前成过婚吧,所以在一张榻上躺躺,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可如果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杨兆文怕真要气出个好歹。

    他听李挽朝说她自己不自尊,不自爱,想到了从前在李家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都被下了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李挽朝就经常会被人拿这件事情说一些不好的话。

    现下齐扶锦听了,心里面自然有些不那么是滋味了。

    他道:“和李姑娘没关系,是我趁着她睡觉爬上去的,杨老先生你不要多想,如果真要做些什么,也不会在这里。我刚从外面处理公务回来没多久,若是不信,你去外面问问也行。”

    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能用一张嘴说清楚的,但就这样吧,本来错就在他。

    杨兆文显然还是有些不信,他们之间定然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难道是当初李挽朝救过齐扶锦,所以生出了情谊?

    他猜不出来,而两人又都讳莫如深,不愿提及,那他还有什么好去问的。

    当初都说太子品行好,江向北回来后说他变了,他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不过他也没有再去说,太子如何,不是他能论的,只是他执意要起身归家,不想继续在东宫待下去了。

    齐扶锦劝阻道:“外面还下着大雪,莫不如再待风雪小一些时再离开。”

    杨兆文紧绷着脸不应声,李挽朝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对齐扶锦道:“不了,还是回家吧,拿件斗篷裹起来就好了。”

    齐扶锦最后还是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就让人去拿兜帽、斗篷。

    杨兆文裹紧了后,两人就往宫外去了。

    齐扶锦想送,被李挽朝阻止,她私下对他道:“你不要添乱了。”

    说完这话,她就进去,扶着杨兆文离开,齐扶锦再也没有跟过去了。

    不要添乱

    哦。

    那就不添乱了。

    李挽朝和杨兆文坐了马车归家,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开始都沉默不语,李挽朝低头一直扣弄着手指,没有说话。

    到了最后,实在是杨兆文憋不住先开了口,他道:“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有什么不能同我说的呢?”

    她都能和太子躺到一张榻上,踹他的动作那般熟练,他是真不相信他们之间没什么。

    可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难以同他开口的呢?

    他都已经昏过一次了,又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李挽朝知道杨兆文是不会放下疑心的了,今日她不说,他往后也不能安生。

    她还是没敢抬头看他,手指都快扣破皮了,她道:“我说了,外祖能不生气吗。”

    杨兆文道:“说就是了。”

    李挽朝又道:“您会嫌我吗?”

    杨兆文又道:“你何必担心这些,我嫌不嫌你的,难道你看不出吗?”

    李挽朝抬头看他,“从前太子流落民间之时,我曾同他是夫妻”

    杨兆文愣住了。

    这回是真愣住了。

    他想过万般可能,可都没想到竟会是这个答案。

    “夫夫妻?!”

    李挽朝将这段关系重新宣之于口,心里面竟然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释然,她不知道这股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只是觉得,也挺轻松的了,这种事情,一直瞒,也瞒不住啊,纸始终也包不住火。

    若是他们现在因为这件事嫌弃她,她也认下了的。

    从杨兆文刚刚看到他们两个躺在一起的时候,他对这件事情就已经有一定的接受能力了,总之,是知道他们两个必然是有亲密的关系的。

    就是没想到,竟是夫妻。

    杨兆文看着李挽朝,重新回想起了她刚来的时候,大约是能想明白了些什么。

    她当初进京,怕就是为了太子。

    原是如此,现如今,好像一切都清晰明朗起来了。

    杨兆文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痛色,他道:“朝姐儿,怎会嫌你?你怎么会觉得,我们会为这事嫌你呢?”

    李挽朝道:“因为我做了很丢脸的事。”

    杨兆文道:“你做再丢脸的事那又如何呢?”

    没人会因为她丢了脸,而就不再喜她。

    他道:“这事你不愿提起,就是这等缘故?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实在是太看轻我们了。况说,这算是什么丢脸的事呢。”

    李挽朝看着杨兆文,久久不言,到了最后,眼睛竟泛红了。

    对啊,这算什么丢脸的事呢。

    事到如今,她好像才能真正的去和当初的事情释怀。

    她总是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丢脸的事。

    可是如果再来一次,这登闻鼓她也还是会敲的,当初她也仍旧会奋不顾身地去找寻真相的。

    让她丢脸的不是她自己,是齐扶锦。

    两人没再说下去,杨兆文见她哭了,拿了帕子给她,“女大避父,我是你的外祖,也得避着,你擦擦眼泪。我不去问你当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你们如今变成这样。这事你再去提,也是再揭伤疤。只是朝姐儿,你想想,若干年后,你已生出白发之时,再去回想少年之事,那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了。如今看觉得苦痛,往后再看,倒也能一笑带过。”

    杨兆文和李挽朝回到杨家的时候,已近黄昏,门子一进去传话,里头的一家人就马上跑了出来迎人,看到老爷子没什么事情,终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也都心照不宣地隐去了在宫中发生的事情,只说他昏迷了之后,又逢大雪,这才耽搁了归家的时候。

    众人也不曾多想,赶紧把人接了进去。

    这一年,开的头算不得好,不过后面些天,也都过得不错。国子监那边放了十日的年假,杨老爷子也不用出门了,有着上回昏倒一事,李挽朝在家里头没事就想着法熬汤给他补身子,可或许是真上了年纪,自从那次昏了一次之后,他的精气神看着就没先前那么好了。

    这个年很快就过去了,李挽朝回去点绛轩开店,杨老爷也还要回国子监教书。自从大年初一落了雪后,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半月有余,离着杨期明的春闱,也还有半月,他近些时日神经也越发紧绷。

    李挽朝想着,等临近二月份的时候,待雪小些了,就去文昌庙给杨期明上个香求些福气回来。

    李挽朝在店里头忙着事情,这些天忙起来,早都快记不得齐扶锦这号人了,直到他找到店里面来时,她才想起。

    齐扶锦穿着常服,和上回差不多的打扮,除了通身气度华贵外,也叫人瞧不出什么破绽来。

    寻常人见不着太子,自然也认不出太子。

    只是他相貌生得实在是太过出色,一出现就引了不少人的注视。

    李挽朝被突然出现的齐扶锦吓了一跳,她在店里头忙着,见到齐扶锦出现,忙将他拉走。

    她把他拉到了点绛轩后面的院子里,外头都是店里的伙计和客人,看到了怕是又要多想。

    齐扶锦被她强硬拉走,薄唇不自觉有些紧抿,不过最后也没说些什么。

    李挽朝不明白他今日过来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她道:“你怎么又突然来了?这回又是什么事?”

    外面都还在忙着些东西,她的语气隐隐带着几分不耐。

    看到李挽朝这幅神情,齐扶锦都忘记了自己来之前是想做什么来着的?

    或许是他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是刚好得了空,所以就想过来看一看而已。

    他道:“你忙你的,我就来看看也不行吗?”

    李挽朝道:“店里头很忙的,你下次别常来了,叫人看见了不好。”

    齐扶锦的出现,对她来说很麻烦。

    万一他的太子身份叫人发现了怎么办?

    李挽朝想赶他走,却怎么都赶不动,他就立在那处,怎么都不动。

    因着下了雪,齐扶锦这些天也一直都在忙着林家的事,先前那些上奏直言不讳的人,被以蛊惑民心,不尊圣上的名头抓起来了几个,现下正关在东厂大牢里面审,朝中时局瞬息万变,齐扶锦盯了一会,见到没什么事了才得空出门。

    上回杨兆文回去之后也不知道李挽朝是怎么和他说的,他本来还想问问的,结果她一开口就是嫌他,让他说闲话的心情也消下去了。

    他见她忙着,便道:“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晚上我在酒楼包了座,一会关店了去吃吧,你去忙你的,我就在这等你。”

    齐扶锦想,她应当是不大习惯他来店里,所以,他来一次她就如此大的反应。

    多来几次。

    来多了她不就能习惯了吗。

    李挽朝哪里知道他心里头打着的小算盘,赶也赶不走,到最后懒得再开口,任由他一人站在后院。

    外面下着风雪,空气寒凉,齐扶锦站在檐下,果真一直等到傍晚天快黑了的时候。

    店里头的人已经走光了,只留下了李挽朝一人。

    她终于舍得让他从后院到前头来了。

    可是,她仍旧没有想要和他去酒楼吃饭的意思,她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归家了,不回去,家里人要着急的。”

    齐扶锦哪里会肯,他在外面的院子里头等了快半个时辰,不是等着她赶他走的。

    他的眼眸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垂落着,等了半个时辰也一点情绪都没有,他掀起了眼皮,他盯着李挽朝,淡声道:“你方才说好要去的。”

    他没有发脾气,也只是想和她好好沟通,然而与生俱来的气势让他在没有情绪说话的时候,带着一些强迫人的意味。

    李挽朝也抬眼看向他。

    两人之间竟就这样落入了一种古怪的对峙氛围。

    李挽朝道:“我方才没有说要和你去。”

    他不愿意离开,他自己愿意等在后面。

    她赶不走他,那也只能任由他站在那里。

    可她什么时候开口答应和他去酒楼里面吃饭了?

    李挽朝回忆了下方才的情形,肯定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答应过你。”

    所以,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地等在那里。

    第46章第四十六章 山雨欲来

    李挽朝道:“你走吧, 我要关门了。”

    齐扶锦沉默了好半晌,没继续纠缠,竟然还笑了一声, “嗯, 行,那我走了, 我下次再来。”

    他来什么来啊?还来捣什么乱啊。

    李挽朝忍不住气得骂他。

    齐扶锦就跟听不到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接下的几天, 李挽朝一直有些担心齐扶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来, 好在好些天都没再见到他的身影。

    反倒是蓝寻白先到京城了。

    蓝寻白先前离开的时候就说会回来京城,这回没想到真通过拔贡被选入了国子监中, 过完年后,就上京来了。

    他出发前一点也没和李挽朝提过, 等到了京城后, 直接去了杨家找人。

    他到的时候是白日,家里头就只有老夫人和杨絮在, 方濯一过完年也去外头跑商了。

    他找到了杨家,去拜访了老夫人还有杨絮后才知道她人不在家里头。

    和她们闲话了几句之后,马上就按照他们给的店铺位置跑去了点绛轩。

    这些天点绛轩忙得厉害。

    年前的时候李挽朝和黄大娘探讨过关于那卖不出去的胭脂一事, 她那个时候心里头就生出了一点想法。

    大多数的女子其实压根就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颜色的胭脂水粉, 只想着去挑鲜艳的颜色买, 想着颜色越是艳丽越是能衬自己。可施朱傅粉, 冶容艳佚, 也并非适合所有人,就像李挽朝自己,她根本就不大适合艳色,反而是一些淡色更衬她。

    她年前有了想法, 年后复了工马上就实行下去了。

    她又招了两个姑娘,专门为进店的女子试色,为其挑选出适合的胭脂颜色,店里头的东西随便试都可以,外头的客人看店家大气,来得也多了,来得多了,卖得也厉害了。

    一时之间忙得不行。

    蓝寻白来点绛轩的时候,店里头就都是人。

    他看了看店名,没认错,就开始往里头挤,“阿姐,阿姐!你在哪里呀!”

    李挽朝还在给客人介绍东西,听到了蓝寻白的声音疑心自己是听错了,结果那声音越喊越响亮,她才意识到,真的是蓝寻白。

    她往外探头去看,就看蓝寻白穿过人群往里头来,李挽朝见到他一时惊讶,就连手上的客人都顾不得了,“小白!你怎么来了!”

    二人几月不见,如今也没有生疏之感,外面人多,他们去了库房里头说话。

    蓝寻白道:“我这回被选上来国子监读书了,爹娘让我过完年就过来,路上又走了好些时日,这才到。”

    竟真选上了?

    平日里头看着不大上进的,一到关键时候用起功来,果真也不会叫人失望的。

    两人久别重逢,在一起又说了很多的话,说到后面,蓝寻白又从袖口中掏出了个东西,他给李挽朝。

    李挽朝接过,发现是个长命锁。

    还是金子打的。

    她看了看后,眼皮一跳,而后抬眸看向了蓝寻白,“这个,谁给的啊?”

    蓝寻白实话道:“李伯伯听说我要来京城这边,让我把这东西带给阿姐。”

    李挽朝早在看到的时候,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她听到了蓝寻白的话后,竟笑了笑,不过什么都没再说,叹了口气,就把这长命锁塞到了袖子里面。

    没办法啊。

    他还是她爹。

    她不回家,他也还是她爹。

    她真不能一辈子都不认。

    蓝寻白看不懂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两人沉默了一会,短暂的安静后,是李挽朝先开了口,她问道:“那你这回来住杨家吗?我到时候喊人给你收拾间院子出来。”

    蓝寻白摇头,“不了,娘说我之前住十来天的倒是还好,可如果住得多了,那就太麻烦了,阿姐别担心了,她给了我很多银钱,让我在外头租间院子出来就成。”

    李挽朝问他,“那你院子可找好了?要不阿姐帮你去找?”

    蓝寻白觉得,现在李挽朝已经完完全全的像是一个京城人了,他来了京城,是客人,她什么东西都能帮他安排好。

    她现在,已经在京城落稳脚跟了。

    蓝寻白摇头,“我已经找好了的,离杨家很近的,一刻钟的功夫就能到呢。”

    如果不离他们近一些,那他一个人在京城也很孤独的。

    李挽朝道:“这样也很好,我们能相互照应。”

    蓝寻白笑,“嗯。”

    这是蓝寻白刚到京城的第一日,杨絮让人来点绛轩传话,让她今日早些带他回家吃接风饭。

    蓝寻白在点绛轩粘了李挽朝一个下午,店里头的几个人也都认识他了,他说话甜得很,听说李挽朝说他是在老家那边的世交的同辈,对他印象也颇好。

    等到了晚间时,店里头关了门,两人就一道归了杨家。

    若说蓝寻白来京城,第一高兴的是李挽朝,那第二高兴的就得是杨期朗,他一从国子监归家,就抓着蓝寻白说话,直到上了饭桌也不撒手。

    看这样子,比跟杨期明还要亲一些。

    杨絮拿了两坛酒出来,她问蓝寻白,“寻白,要不来喝点?这回你来小姨高兴,把陈酿都掏出来了,今个儿若是醉了,就留在杨家吧。”

    李挽朝想劝,蓝寻白那边就已经接过了酒,“那就却之不恭了。”

    还不待她劝,他就已经开始喝了。

    杨期朗和蓝寻白都有些醉了,李挽朝倒滴酒没沾,她酒量烂得不行,只怕碰一口都会醉,等到晚些时候,酒过三巡,她实在看不下去开始了劝酒。杨絮酒量倒好,至少比蓝寻白他们好。

    杨期明也看不下去了,起身把杨期朗抓回了屋,李挽朝和下人一起把蓝寻白扶回了院子。

    蓝寻白酒量差,但酒品好,喝醉了酒不说胡话也不闹,乖乖让人扶了回去。

    屋子里头已经叫人点起了火,烛火熹微,发着暖黄色的光。李挽朝和人一起将他扶到了床榻上,又让他们去打了些热水来。

    李挽朝给他放在榻上躺好,热水端来后,她拧了巾帕给他擦了把脸,弄完了这些后,也不再多待下去,起身就欲离开。

    只是蓝寻白兀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老老实实的,怎么突然就发作了呢。

    李挽朝转回身去,想扒开他的手指,可竟怎么也扒不动,她似听蓝寻白低喃了一声“阿姐”。

    她凑过去问,“把阿姐的手撒开成不?”

    蓝寻白又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喝了酒都没见闹过,和他讲道理,他说不准就听得明白呢。

    可她话音刚落,就听蓝寻白又道:“阿姐,我好想你”

    他脸色潮红,那张脸上竟是醉意,看着已经开始不大清醒了。

    李挽朝没把这话放心上,哄他道:“我也想你,你睡吧,你先睡。”

    蓝寻白觉得自己根本就没醉,就是脑袋晕得很,眼前的人有些看不清,说的话传到了耳朵里面过了好半晌好像才能反应过来。

    他听到李挽朝说也想他,反应了过来后,半天终于吐出一句:“你根本就不想我。”

    李挽朝还想说些什么,可蓝寻白又囫囵说道:“我以后不叫你阿姐了。”

    叫她姐姐,她真的能一直把他当弟弟。

    从前刚离开京城那阵,他就想着,往后还是别叫她阿姐了好,可是一回来京城,一见着她,阿姐两个字就从嘴巴里面先跑出来了。

    李挽朝听到这话,下意识就问,“不叫我阿姐,那你叫我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蓝寻白了,他想得身上的力气都没有了,抓着她的手指渐渐松开了。

    好半晌蓝寻白都没说话,李挽朝只当他是喝糊涂了,等不到他的回答,也打算起身离开了。

    可是,就在转身之时,她听到了他的回答,“叫什么都行,反正不能是阿姐了,你总是把我当弟弟”

    李挽朝轻笑了一声,打趣道:“不叫阿姐啊?你这喝了酒就开始没大没小了。”

    说完这话,她也就没再继续待下去了,又去嘱咐了她身边的贴身小厮几句,说是晚上就不用净身了,容易着凉,暂且就先这样睡下,看蓝寻白这幅样子,起夜的时候估计肚子得不舒服,要吐几番,让他在旁边守住了。

    小厮应下这话后,李挽朝就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翌日醒来,蓝寻白果然好像是忘记了昨日醉酒发生的事情,还是阿姐阿姐地喊她。

    李挽朝觉得他好玩,背地里头笑了好半天。

    过了两日,就快到一月底了,杨期明过些时日就要去殿试了。

    李挽朝打算去文昌庙给他求些福气回家,杨絮本来是想和着她一块去的,可那天晚上饮了酒后,她受不了身上的脏污味道,去净了个身,结果隔日就染了风寒。

    哎,有时候人也不能太爱干净。

    蓝寻白和杨期朗回去后擦了把脸就睡,这两人就什么事情也没有。

    李挽朝自然是让她在家待着,蓝寻白二月初才去国子监报道,她说好了和他一块去。

    天气晴朗,连着下了好些时日的雪终于小了下来,阳光洒在雪地上,折射出薄弱的光芒,如波光粼粼的水河一般。

    李挽朝和蓝寻白用过午膳之后,就一道从杨家出发,前往地安门旁的文昌庙。

    她先前向着杨絮打听过了,每到科举时候,京城中香火最旺盛的地方就是那处,大家都爱往那里跑。

    这座文昌庙已经有好些年头,近年来帝王看重科举一事,连带着文昌庙也被人踏破门槛。地安门在皇城北门,是帝王亲祭地坛诸神时候的出口,寺庙位于此地不算幽深,一旁的官道旁时常还有人来往。

    李挽朝和蓝寻白来得不算早,在寺庙门口,蓝寻白听到别人说殿里头有算卦求签的地方,他问李挽朝要不要去给杨期明算上一卦。

    李挽朝想了想后道:“这东西旁人算,应当不准的吧。”

    蓝寻白听后也觉有道理,便作罢了。

    这里头已经有不少的人在了,两人在门口捐了香火就往庙里面去了。

    青灰色的瓦片覆满了白雪,庙宇的飞檐翘角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庄重。

    两人往大殿那头去。

    进了正殿之后,香烟缭绕,殿内供奉着文昌帝君的神像,在烟雾看着有那些许的不真切。

    拜完了帝君神像后,他们从大殿里头出去后,又不知道是去了何处。

    沈绥华将自己的视线从李挽朝和蓝寻白的身上收回。

    她今日和家中母亲也来了文昌庙,沈舟裴今年也要春闱,恰逢今日雪小了些,天气晴朗了后,就动身来了这里。

    她母亲非要拉着她去算卦求签,殿内的角落里头,有求签处,挤了一堆人。沈绥华挤不耐烦了,就站在一旁,任由她母亲在那里排队。

    无聊往外看时,就看到李挽朝今也来了这处,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那两人说说笑笑,看着关系甚好。

    沈绥华自认不得蓝寻白,但心里头登时警钟大作。

    她为齐扶锦拉响了警钟,也为自己。

    李挽朝要是真和旁人好上了的话,那齐扶锦死心了,就真来娶她了怎么办呢?

    她哥哥这人,她知道是没有可能的,他随便玩玩,李挽朝也不会当真,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她觉得,他和李挽朝之间是真说不准。

    李挽朝和他在一起笑得太过自如了。

    是她都不曾见过的模样。

    沈绥华想着要不要告诉去告诉齐扶锦这事。

    可若是告诉了的话,她真的就是成了小人。大家都是女子,你不想嫁给齐扶锦,李挽朝看着就想了吗?若是不说,她又真怕自己将来要嫁给了齐扶锦。

    沈绥华纠结得眉头都蹙成一团了,她的视线从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收回,发现她母亲已经排上队了,沈绥华马上跑了过去,一屁股挤开了她,道:“母亲,我有急事,我先算上一卦。”

    万事不决,可问卦象。

    她的母亲骂了她两句,“死孩子,撞了鬼不成”

    好再也只是骂了两句,终归是没扯开她。

    沈绥华很快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签子,是下下签。

    好吧

    好吧。

    她认了,她最后还是没有当长舌妇,去将这事告诉齐扶锦。

    上天让她闭嘴,看来这事是真有些糟糕。

    可是沈绥华是没提起此事,烂在了肚子里面,齐扶锦自己却亲眼看到了。

    *

    两天后,大约是傍晚时分,李挽朝和蓝寻白都还在点绛轩。

    蓝寻白上街买了几串糖葫芦回来,分给了店里头的人。

    黄大娘上回还觉沈舟裴和李挽朝之间有些什么,可是过了年后,又来了个蓝寻白。那沈舟裴和蓝寻白一比,差个十万八千里去了。

    蓝寻白人勤快,嘴巴又甜,都快把她哄得年轻二十来岁,这会蓝寻白买了糖葫芦回来,没想到还能给自己带上一串。

    她笑得嘴巴都快合不上了,道:“我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吃小姑娘吃的这些玩样啊。”

    蓝寻白道:“诶诶诶,您这是哪里的话,年轻着呢。”

    黄大娘最后还是接过,对那边在看胭脂的李挽朝道:“姑娘,你快管管吧,这小蓝公子再哄下去,我这家都不想回去了呢。”

    蓝寻白跑到李挽朝旁边,把最红最大最漂亮的糖葫芦递给了她。

    李挽朝放下了手头的东西,接过了糖葫芦,又回了黄大娘的话,“您可不能不回去,到时候黄叔要来找我麻烦了的。”

    李挽朝扒开糖葫芦外面包着的纸,看了看后,扯着蓝寻白小声道:“你怎么又偷偷挑最大的给我,我吃不完的。”

    这或许是蓝夫人教蓝寻白的,做人不要小气,要大气一些。所以蓝寻白每次买东西都会给大家买一份,就像以前买花灯,李挽朝会有,知霞也会有。

    但每次他都会给李挽朝留下最好的。

    李挽朝也是知道的。

    蓝寻白不在意的笑,“不给你最好的,我给谁去,吃不下的话,那就我吃吧。”

    这玩意在过腻味,李挽朝最后果真是吃不完,还没来得及丢,就给蓝寻白抢过去了,“丢了浪费呢。”

    李挽朝瞥他,“小白,你占我便宜呢?”

    “可是我以前就总是吃你剩下的啊,现在为什么不行?”

    以前在学堂的时候,母亲让他给她带糕点吃,她吃不完,就总是他吃剩下的啊。

    她以前是有夫婿的,他也保持距离了,可是如今,她已经没有夫婿了。

    他不管了。

    他就吃。

    看着他这副样子,李挽朝终是没有再拦了,得了,爱吃剩下的就吃去吧。

    叫了个小狗名,怎么还真生了副狗脾气出来。

    这店里头的其乐融融之气,全都落入了店外一人的眼中。

    齐扶锦今日又找到了点绛轩。

    还没进去呢,结果就看到了这么一副场景。

    他不知道蓝寻白是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杨家已经今非昔比,也没人会寻他们家的不痛快和麻烦,所以上一回李挽朝叫他别再去盯着她,他是真没盯着了,因为没什么盯着的必要了。

    只是没想到,蓝寻白又回来了。

    他站在外面,视线死死地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李挽朝从始至终,嘴角都一直挂着笑。

    店里头的人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蓝寻白的存在,他就跟李挽朝的挂件一样,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齐扶锦回想起来,他上一次来点绛轩,李挽朝是怎么对他的呢?

    她让他在后院站了半个时辰,好像被别人看到她和他站在一起都是罪过。她那么防他,蓝寻白呢?蓝寻白都能和她吃一串糖葫芦是吧?

    在这个时候,齐扶锦的嘴角竟勾起了一抹笑,狭长的眼眸却中没有一丝情绪。

    一旁的喜萍已经察觉到了齐扶锦情绪的变化,他想开口劝他时,可齐扶锦已经往里面店里面去了,他连跟都跟不上去,伞都来不及给他撑。

    他先前是来过这店里两回的,店里头的人也都见过他,只是这一回他有些太过冷冽,分明嘴角是带着些笑,可是这幅样子却莫名叫人有些心慌害怕。

    谁惹他了?冲谁来的啊?

    众人心中生疑,可还在疑惑之时,蓝寻白震惊地看着从外面走来的齐扶锦。

    他的头发上、衣服上、眼睫上沾染了些许的雪花,身上带着说不出的寒气。

    蓝寻白看了看齐扶锦,又看了看李挽朝,有些惊讶道:“他不是死了吗?!”

    蓝寻白不知道温沉是太子的,他只是清楚地记得,他是死了的,死在了那场火灾之中,现在站在面前的,是温沉?

    齐扶锦笑得厉害,“死什么死?嗯?这么想我死?”

    死了就能轮着他上位了是吧,想什么呢啊?

    李挽朝隐隐约约感觉到,齐扶锦的状态很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她怕他在店里发疯,对身后跟来的喜萍道:“快些把你家公子带走。”

    可这话好像彻底激怒了齐扶锦,他兀地抓上了李挽朝的手腕,带着她出门,李挽朝不愿意,可又实在怕他在店里头闹起来,最后只好对想要追上的蓝寻白道:“一会你帮我把门关了,你不用担心,我就出去和他说些话,一会会回家的。”

    李挽朝说完了这话后,蓝寻白终没再追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齐扶锦抓着她的手腕走。

    两人走后,店内的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黄大娘没忍住问蓝寻白,“这罗刹是哪家的公子啊?怎么这么吓人。”

    蓝寻白也想知道,他谁啊?他到底是谁啊。

    他也不知道,他带她走究竟是要做什么。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爆发

    齐扶锦抓着李挽朝的手腕一路往外去, 李挽朝被他拽得生疼。

    她这才知道,原来齐扶锦的力气能大成这个样子,让她感觉手腕都要被他扯断了。

    “疼, 我疼啊。”李挽朝一边挣扎一边道:“你能不能轻点?我不跑, 你轻点行不行。”

    听到了李挽朝的话,齐扶锦的理智好像回笼了些许, 手上的力气也终于小了一些下来,只是仍是冷着脸不说话。

    从李挽朝的方向抬头看去, 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他把她带上了马车, 终于肯松开了她的手。

    齐扶锦报了个酒楼的名字,马车开始疾驰。

    李挽朝被他这出弄得莫名其妙, 一边揉着自己都快脱臼的手腕,一边寒着脸问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

    齐扶锦看着她, 刚刚还笑靥如花,怎么一到他这就丧如考妣呢?

    他还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他还在笑,就像是在说家常话,他道:“不是说好要去一起用晚膳吗, 上次没吃成, 这次去呗。”

    李挽朝没办法, 是真对他没办法了, 如果说吃一顿晚饭就能结束, 吃吧,那就去吃吧。

    都在一条街上,没多久马车就到了酒楼,过一会就要到饭点了, 喜萍赶紧跑进去开了个独立的厢房出来,齐扶锦直接带着李挽朝去了里面。

    他进了厢房之后什么都没说,只让喜萍在外面守好了,不要让旁的人进来。

    齐扶锦根本就不是来吃饭的。

    李挽朝马上就意识到这一点。

    她看着他问,“你究竟在闹些什么?”

    她真的是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不明白,她就在店里面好好的,最多就是和蓝寻白说了几句话,怎么了?这也能戳到他吗?这样也可以让他无法忍受吗。

    他到底是有什么好不能忍受的。

    天已经渐渐黯淡下来了,屋内已经燃起了烛火,火苗一晃一晃,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两人对峙,气氛紧张。

    齐扶锦听到李挽朝的话后,冷眼盯着她,他近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质问她,“沈舟裴可以和你一起外面逛街,蓝寻白可以去你店里找你,怎么着,我就这么见不得人?我见你一回你赶我一回,找你一次你就骂我一次。”

    他一开始的时候也想着慢慢来吧,急什么呢,这些事情就算急也没有用啊。她骂他也不是第一天开始骂,她讨厌他也不是现在才开始,可他想着,她总会慢慢接受的,总会释怀的吧,他道歉的态度也已经放这么诚恳了,能给的不能给的,全都给她了,可她仍旧是那样,心如磐石,岿然不动。

    这就算了,她赶他,他也不在意的,可是,她对他只有怨恨厌恶,对其他的人却又喜溢眉梢。

    这要齐扶锦怎么接受?

    他被李挽朝藏着掖着,就连出现在点绛轩都能惹她生气,可是蓝寻白呢?都快跟里面的每一个人处成兄弟姐妹了。

    他没死呢,他还活着呢。

    他才是真正和她拜过天地的人好吗。

    相比于齐扶锦激动的情绪,李挽朝看着就平静许多了。

    她听到他那近乎控诉的质问,终于明白了他今日的火气是从哪里来了。

    他生气,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也不会想着去和他剖胆倾心的,她只是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别去发疯,她道:“因为你是太子,我怕旁人认出你的身份,带来麻烦而已。你能不能不这么敏感,不去想这么多呢?”

    再说了,就算他敏感,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生气呢。

    听到这话,齐扶锦直接叫气笑了。

    敏感?

    她竟说他敏感。

    这一刻,她冷静自持,高高在上。

    而他呢,恚怒交加,像个疯子。

    齐扶锦不喜欢她这样看他,一点都不喜欢。

    “我敏感了?我怎么就敏感了呢。难道又不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他惶恐,他害怕,他惊惧,他胆寒到发颤

    他如今成了这幅样子,难道她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他看着李挽朝,试图找回自己的理智,他慢慢冷静了下来,看着她道:“你别这样看我,你怎么这么样啊,就当我了花一千两,和你说句话也不行了是吗?沈舟裴在你店里头买胭脂才花几个钱啊。”

    他一个红包给她包了一千两,现在怎么说句话也不行了呢。

    李挽朝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她恨不得一巴掌扇他脸上,硬生生才忍住了。

    怎么着?把她当青楼里面的花魁是了吧,花个一千两来买笑了?

    齐扶锦看她有表情了,不说那些话了,他道:“朝娘,我也不想说这些,我并不是在羞辱你。只是,你能告诉我,你想我怎么办?我已经把我能给的都给你了。你想当太子妃那也可以的,我是太子,我可以让你母仪天下的。我究竟是有什么不好的啊?”

    其实说真的,他总是觉得自己是太子,总是觉得自己金枝玉叶的。可是到头来,还不一个可怜虫,什么都没有,他把自己想得高高在上,好像就没有那么可怜了,就好像他曾经没有那么卑微低贱过。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权势了,他不是在想着法子的给她了吗,他不是也在一点点让渡自己的权利给她了吗?他想,她不喜欢权利也没关系的,那是因为她不曾拥有过,如果有了,她能不喜欢吗?

    李挽朝意识到,齐扶锦今天势必是要和她论出个结果,论不出来,他不会轻易让她走的,她看着他的表情,终于不再平淡,带了怨与恨,“谁稀罕呢?我不是一开始的时候就说过,我不需要那些,一点都不需要。我没有这些,我也能过得很好。”

    说起这些,她就有些激动,她不明白,为什么齐扶锦到了现在还不能明白呢?

    “齐扶锦,就像我背上留下的疤,用再好的药膏都去不掉的,你以为你给我的那些所谓的好东西,就能粉饰太平了吗?”

    她说他不需要。

    歇斯底里地看着他说。

    齐扶锦把东西捧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毫不犹豫地摔在地上,踩在脚底,恶狠狠地说自己不需要。

    她说不需要,是真的不需要他,完完全全的不需要。

    屋内陷入了片刻沉寂,窗外的寒风呼号更叫明显,如同凄怆的飒飒之声。

    直到这一刻,齐扶锦终于没办法自己去骗自己了,他的脸色蓦地难看了起来。

    他其实一直觉得自己都高李挽朝一头的,真的,即便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即便她总是骂他,想着法子疏远他,可从前的时候他一直都这样觉得,他是太子,除了皇帝能压他一头,谁不仰视他,从来都只有他俯视别人的份。

    可是现在,他快抬不起头来了。

    她说出这句话时,他就已经在她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李挽朝看着他这样,还在道:“你别说你是喜欢上我了吧,齐扶锦,你千万别这样说。诶,你骗过我那一次,我一直都记得呢。”

    他以前不是说过喜欢她的吗,可是到头来,他怎么对她的?

    李挽朝道:“你还不只骗过我一次呢,不过从前的事,我也记不得了,记不清楚了。”

    “只是谁要你的喜欢,你的喜欢除了让我难堪还能怎么样呢?”

    除了难堪,还能如何?

    齐扶锦紧紧地绷着脸,他被她贬地一无是处了。

    李挽朝觉得他好笑又可怜,她说,“我不需要当什么太子妃,我只要当我自己,我更不需要你那些高高在上的施舍,对我没有一点好处。”

    他扯着她来说这么一大堆,高兴了吗?舒服了吗?

    不舒服也没办法了。

    反正她是舒服了。

    李挽朝转头就要离开,可就被齐扶锦一把抓到了面前,他看着她的红唇,那张漂亮唇瓣,就像是两条红手绢,一张一合地挥动,对他说着离别决绝的话。

    多漂亮。

    可是说的话怎么会那么难听呢。

    闭嘴吧。

    不要再说了。

    他按住了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上去。

    强势地没有给她一点回避的机会。

    李挽朝咬他,他也不松口,血腥味瞬间在两人的口中弥漫。

    她刚刚吃完了糖葫芦,他吃到了她口中甜腻腻的味道,她被迫吃到了他口中的血,她咬破了他,但血腥味让自己更难受。

    他就像是一只狗,恶劣地掠夺她的一切,她受不了了,她喘不上气了,她打他,可整个人被他推到了墙边。

    齐扶锦不再亲她,可是低头解开她的衣带,细长的手指轻轻一勾,她的衣服就松开了。

    李挽朝受到了惊吓,推他打他,“你干嘛呢?齐扶锦,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都多少次了。

    他们都做过多少次了啊?

    齐扶锦的薄唇上还冒着血珠,他恶毒地说,“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的吗,怎么现在就不想要了呢?你看看你,又是沈舟裴,又是蓝寻白,我呢?从恩文府离开后,我就一直给你守着贞呢,你就这样对我?嗯?”

    她知道他是怎么过的吗,她知道他在每一个黑到极致的夜是怎么过的吗?头疼,耳鸣起伏不休地折磨着他,他时常会在深夜想起从前的往事,他想忘掉她,可始终忘不掉她,她的血是从什么的时候爬到了他的心头,是从什么时候占据了他那破碎又岌岌可危的灵魂?

    她高高在上的看他,让齐扶锦觉得自己低贱到了骨子里头。

    他现在用尽伤人羞辱的话,只是为了让她和自己一样难堪。

    人穿着锦衣丽服,那又怎么样,还不衣冠禽兽。

    李挽朝推他,她想制止他的动作,牢牢地抓住自己的衣服,她坚定地,认真地说,“就算是别人愿意和我亲近,那也不是我的过错,他们愿意亲近我,是因为我很好,这我没办法改变。我总不能因为别人的亲近,就把我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我自己都管不了的事情,你凭什么管?”

    是,她说得没错啊,有什么错呢?

    她是好,她都快好成九天仙女了,不然怎么就能让他这么念念不忘呢。

    她越高傲,衬得他越卑贱。

    随着李挽朝话音落地,他稍稍用力,就把她的两只手抓起来,禁锢在她的头顶,按在了墙上,另外一只手灵活地脱着她的冬衣。

    眼看越脱越少,李挽朝再也忍不住哭了,所有的骨气都跟着衣服一起被脱掉了。

    左右都做过了,左右以前都做过了。

    她不再挣扎,因为挣扎没有用了。

    她只是看着齐扶锦,看着齐扶锦掉眼泪。

    她的身上,只剩下一件小衣了。

    齐扶锦低着头,感觉到李挽朝没再挣扎了,他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哭泣声了。

    他抬眸,看向她。

    他好像被她那含了泪的眼睛烫到了,他的手指发颤,脑子一瞬间疼得厉害。

    别看她,别看她了。

    他不想再看她流泪的眼睛,强硬地把她转了个身,按在了墙上。

    可是,在触及到她背上的疤痕时,呼吸都有些顿住了。

    雪白的背上,有几道疤痕交错,其实已经消了个大半了,也不难看,可是,在她的背上看着却格外的显眼。

    李挽朝没说错,用再好的药膏,都抹不平那些疤了。

    他脑袋又沉又重,耳鸣或许是个情绪性的毛病,在这个时候吵个不停。

    他的意识已经渐渐出走,可是手上的动作却终于还是停住了。

    齐扶锦兀地松开了她,他后退了好几步。

    头疼得厉害,他甚至有些想要撞墙。

    他退到了桌边,却不小心撞到桌子,打翻了杯盏。

    他看着哭泣的李挽朝,看着地上的碎瓷片,低下身,竟鬼使神差地捡起那东西,使劲地往自己的手臂上割。

    好像身体上的疼,才能让那苦不堪言的脑子好受一些,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自己的理智,别再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情。

    他的意识终于渐渐清醒了一点回来。

    他甚至有点庆幸,刚才还好没有做那样的事。

    如果要是真做了这混账事,真就可以去死了。

    太伤人了。

    这事有多伤人,他难道还不知道吗?

    她都哭成那样了,怎么还狠得下心欺负她呢?

    李挽朝不知道齐扶锦为什么突然良心发现了,她捡起掉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套了回去,她听到茶盏打碎的声音,穿好了衣服抬头去看,却发现齐扶锦正拿着瓷片自残。

    割一道还不够,他划了好几道。

    李挽朝被眼前的一幕吓到,她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动作。

    血越流越多,她最后看不下去了,跑到门边,打开了门,喜萍就站在外面。

    他看到李挽朝有些乱遭的样子,忍不住眼皮一跳,方才里面的动静还挺大的,打架了还是?

    他本来也有些担心的,可是殿下吩咐了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以进去。

    他还来不及多想,就见李挽朝指着里面,道:“你家殿下疯了,他疯掉了。”

    李挽朝从前总是骂齐扶锦是疯子。

    可是直到现在,今天的事情发生后,她才是真的觉得他疯掉了。

    喜萍往里面看去,面色大变,赶紧上前拦住了齐扶锦。

    齐扶锦今天实在是太失态了,平日里头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有些乱了。

    他的衣袍上,都是血。

    喜萍冲了进来,拦住了齐扶锦,齐扶锦好像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他看向站在门口的李挽朝,她的眼睛隐约还蕴着未曾擦干的泪,她看向他,尽是惊恐。

    齐扶锦的神思渐渐回笼,他好像终于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想起了她是如何说他,最后,他薄唇轻启,冷冷地看着她,“你走吧,你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你。”

    李挽朝看着他,表情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不过,她最后终是什么都没再说,转身离开。

    李挽朝走后,齐扶锦的情绪看着仍旧不大好,喜萍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先止血吧”

    这血顺着他的指尖正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看得渗人。

    齐扶锦沉默许久,过了好一会,才开了口。

    他“嗯”了一声,面上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冷。

    他真的有些不明白呢,都这样了,她还要他怎么办?难道要他当狗跪地,摇尾恳求?

    活不了吗,难道没了她,他还活不了吗?

    齐扶锦想,不可能的,这世上没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了。

    那他也不需要她了。

    可即便如此想着,头疼非但没有缓解,心中的痛反噬得他更遍体鳞伤。

    太子是不可以哭的,是不能够哭的,泪水也不会叫他能够得到什么。

    对于齐扶锦这样的人来说,真要细算,流血的次数比流泪的次数多得多了。

    可是这一刻,他身上的礼数和强势消失得彻底干净又彻底,他捂着脸,再也忍不住悲泣出了声,他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悲伤,仿佛方才那个恶劣的人又不是他。

    血和泪糊满了他的脸和眼睛,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

    贱得没人样了。

    齐扶锦,你真的贱得没人样了。

    还有什么呢,你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

    你就算真得去当狗,也不会再有人会施舍给你一根狗骨头。

    这不是早就知道了的吗?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愿意去承认呢。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杀人流言

    李挽朝一开始的时候恨他强迫她, 可是后来,他那行径实在是太过骇人,以至于她从酒楼里面出来之后都还心有余悸, 有些没缓过神来。

    晚风吹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脸被吹得生疼。

    她回头看了一眼酒楼,最后终是什么都没再想, 整理了下有些杂乱的头发便往家里面归去。

    蓝寻白一直等在杨家,杨絮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怎么李挽朝还没回来, 他怕他们担心,也一直寻着法子去搪塞。

    他就一直等, 一直等,等到天黑得透了的时候, 李挽朝终于回来了。

    他赶紧跑出了门, 跑到门口去找她,见她面上有些说不出得憔悴, 唇瓣是肉眼可见得红肿了。

    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

    蓝寻白不用想,好像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瞥开头, 不再看, 只是问道:“阿姐, 他是谁啊?”

    他不是应该死了吗?

    他现在真觉得, 这人倒还不如死了呢。

    李挽朝想了想后, 还是没去和他说当初的事。

    结束了。

    齐扶锦自己说的,他们之间可以结束了。

    开始的时候身不由己,结束的时候也狼狈至极。

    既然结束了,那就没有再去提起的必要了。

    她对蓝寻白说, “他是谁不重要,你就当温沉死了就可以了。”

    实际上,温沉确实已经死了不是吗。

    那是各种意义上的死亡。

    李挽朝今日累得厉害,她也不再继续去和蓝寻白说下去了,同他道:“我没事了,你别担心我,回去先吧,一会再晚些时候,就该宵禁了。”

    蓝寻白见她这样,也不再多说,可离开前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真的没事吗?”

    她看着不像没事的样子。

    两人站在檐下,月光泄露在他们的脚边,稀稀疏疏的,几不可见,蓝寻白看着她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开了口,他问她,“他欺负你了吗?”

    他要是真的欺负她了,他打死他去。

    欺负。

    他们曾是夫妻,可是蓝寻白还是用了“欺负”两个字。

    事实摆在眼前,李挽朝这副样子,从头看到脚,都是被他强迫了。

    李挽朝愣了愣,旋即又想到了方才在酒楼发生的场景。

    差一点,差一点就

    还好最后齐扶锦良心发现了。

    她笑了笑,对蓝寻白道:“真没事。”

    蓝寻白见她笑了,才终于放下了些心,最后不再说了,还是离开了。

    李挽朝踩着薄雪,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她坐到铜镜前一看,嘴巴红成了这么一大块,也难怪刚才蓝寻白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擦了擦嘴,却不自觉出了神。

    齐扶锦方才拿着瓷片自残的样子,实在血腥吓人,她的脑海中现在都是那个画面。

    她早就觉得他的精神不大正常,现在看来好像还真是这样。

    这不是在骂他,这是对他的行为举止,做出的中肯评价。

    她不再想下去,净过身后就去了床上躺下,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睡,而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齐扶锦竟又可耻地入了梦。

    梦中,他的脸上、身上,全都是血,一直喊“好疼,好疼”

    李挽朝还是被吓醒了。

    *

    自从那日过后齐扶锦说到做到,果真也没有再去找过李挽朝。

    那天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齐扶锦就跟个没事人一样,他勤于政务,忙于对付林家,更不爱从东宫出去,太子属官来东宫倒更频繁了些。

    终于,林家的人也受不了太子这无端猛烈的攻势,雪都已经下了快有月余,初春都快要到了,可太子他们现在还在清理当初进言的官员,当初那事闹得有多大,现在就有多难去平息。

    林首辅眼看形势越发危急,最后还是来慈宁宫找了太后。

    慈宁宫中,太后位于殿内主座之上,她的后方挂着一副名家古迹,殿内陈设奢华,隐隐散发着一股檀香的气味,林首辅坐在太后的对面,手上正捧着一盏热茶暖身,林贵妃今日也在,正坐在下位。

    一片安静沉默之中,还是林首辅先开了口,他道:“自从上一年出了那事,过年那会一落了雪,太子的人就咬上我们不放了,本想是借着那次腊月不落雪,逼着皇上重新立个皇后,可没想到,最后竟就闹成了这样。”

    皇后没立成不说,他们反倒落了下风。

    太后听了,面上瞧不出什么表情,她的手上捻着佛珠,默了良久之后,才终于出声,“无论是法理,还是人情上来说,你们这样做确实是不占理。”

    当初她暂在贵妃之位,掌后宫之事,继皇后之位,那好歹也是过了两三年,可现下惠荣皇后才刚死没一年,他们就着急忙慌借着这次机会逼贞元帝立后,这事从人情上,确实不占理;再说,即便贞元帝不立后,即便贞元帝有过错,可他们又怎么能引天下人去群起攻之,君为臣纲,帝王再错,臣子这样也是僭越,这事在法理上也说不过去。

    做人做事,如果连理都占不了,那事情怎么可能会成?

    太后神色淡然,好像这些事情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淡淡道:“和皇帝太子相争,你们从一开始也就站在下风,现下被他们摸了把柄,怎可能轻易就结束?”

    皇帝和太子,两个天然就站在制高点的人,父子离心倒也好,偏离不了。

    林首辅和贵妃相视看了一眼,也摸不准她心里面是在想些什么。

    自从礼王死了之后,太后就深居慈宁宫不出了,吃斋礼佛,为自己的那个儿子积阴德,不管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都一概不管。

    林首辅抿了几口茶后,才道:“这不实在是没办法了吗,若是一直拖下去,三皇子这不也该到了年纪,前往封地了嘛。”

    这要是出了京城,去了封地,那可是再难回来,再难有出头的机会了。

    时间紧迫,他们如何能不去着急。

    太后淡声道:“那你们今日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现在这样的关头来找她,只怕是奔着什么来的。

    “姑母,自太子回宫后他性情大变,当初礼王被他残忍杀害,现如今又对林党痛下杀手,他这是想党同伐异啊。如若他到时候真的即了位,林家要有灭顶之灾啊,只怕就连已经去了礼王,都要不得安生啊”

    提起了礼王,太后的眸光渐渐冷了下去。

    当初齐扶锦回宫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的儿子,她如何不恨,偏偏齐扶锦名声好,他儿子名声差,没人怀疑他的所作所为。

    太后记恨齐扶锦,却又无可奈何,就像她方才说的那样,他们对上皇帝和太子,那就从来都只占据着下风。

    “阿茗。”林首辅唤起了林太后的闺名,他接着贵妃的话道,“只有齐扶锦去了,令修死才能瞑目啊。”

    天天在这里吃斋念佛有什么用呢,仇人都没死呢,齐令修能甘心地转世投胎吗。

    太后看向他们,“你们又是想我做什么?”

    林首辅心中一喜,可面上却不展露一二,他道:“有些事情,我们做,做不得,可皇上顾忌和你的情谊,总不会出事。”

    林太后知道,林首辅这是准备利用她出头了。

    从前的时候,他们这一家人,也都一直在为利奔走。

    沈咏筝是怎么死的呢?说来说去,还是要怪当初的事情被揭发了,最后心病缠身,再忍不住就去了。

    这件事知道的人实在不多。礼王本来也把这件事情藏了很多年的,毕竟他也知道的,这事若是被皇帝知道了,那是真完了。可是,他后面实在是生不出孩子了,又算了算齐扶锦的出生年份月份,没忍住去和太后说了这事,他问她,“母后母后,太子会不会可能是我的儿子呢?”

    太后问他,“太子怎么可能是你的儿子呢?”

    哎,然后礼王就把当年的事情和太后说了。

    太后知道了后呢,就告诉了林首辅,就去告诉了贵妃,想着去借这次机会扳倒太子啊。

    结果闹到最后,反倒害得齐令修自己先丧了命。

    前半辈子就在为家族奔走,临了临了,都半截身子埋进土里面了,还在利用来利用去的。

    可是林首辅说得也没错啊,这都半只脚踏进棺材板里头了,若齐扶锦好好的,她死了确实也无颜面对儿子。

    她道:“要做什么就说吧,哀家来办。”

    *

    待到了三月惊蛰一过,初春来临,万物慢慢开始跟着活了过来。清晨时节,闲花淡春,浅淡的花香弥散,令人心旷神怡。煦景初升之时,地上的冰雪早就消融,只是春寒料峭,空气中还带着些许刺骨的冷意。

    这样的好时节,却出了一件不太平的事。

    这事一开始本来是小,可不知后来是怎么越传越厉害,厉害到了满大街的人都在议论这事。

    就连李挽朝都听说了。

    她是从杨期明的口中听说了这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杨期明前些时日的殿试之中,得了个进士出身,这届殿试之中,杨期明的年纪是最小的一个,尚不曾到弱冠之年,后朝廷考量其年轻有为,家中又根正苗红,就将其选进了翰林院当了庶吉士。

    如今杨期明正在翰林院中做事。

    宫里头出了事之后,杨期明也比寻常人都能早些知道。

    他在家里头吃饭的时候谈起了这事。

    说是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说法,竟有人说太子不是皇上的亲子。

    一家人正在一起用晚膳,杨老爷听到这话最是激动,他问道:“这话怎说?”

    太子,怎么可能不是皇上的亲子呢?

    他问杨期明,“这话可不敢瞎传,被知道了的话,那是要砍头的。你还在翰林当职,这叫别人听去,命不要了?”

    杨期明忙解释道:“我不曾在外头同旁人说过,这些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也是在衙门里头偶然听人私下提起,才说回家来的。”

    李挽朝自从那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齐扶锦了,也没有听过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可是没有想到,再一次听到,竟然是这样的事情。

    她回想起过往种种,总觉哪里有些古怪的地方,她问杨期明,“可是有谁见到了什么端倪?总也不能莫名其妙就出了这样的说法吧。”

    这样的话不会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杨期明回她,道:“表妹说得不错。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听人说是皇后和礼王有私情,两人□□生下了太子。”

    李挽朝的眉头有些蹙起来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竟还牵扯到了死去的礼王还有皇后。

    而且,皇后又为什么还能和礼王有私情呢?

    大家都远离宫闱,触及不到权利中心的事情,那些皇家秘闻,也不是他们能知道的。

    只是都能猜到,在这样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多半还是因为皇位之争。

    那些辛密之事被抖落了出来,不管说齐扶锦是不是皇帝亲子,这盆脏水,都已经往他身上泼了。

    李挽朝又想起先前齐扶锦从皇城失踪,暂居在恩文府,难道也和现在传闻的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太怪了。

    如若说她从不曾和齐扶锦接触过,那么这些事情或许就当做一桩秘闻,听听而过。

    可因着知道比旁人多那么一些的东西,现在反倒就像置身在一团迷雾之中,迷迷惑惑。

    她弄不明白这些事情,怎么串也串不起来,干脆不再去想,重新低头吃起了饭。

    倒是杨老爷又问杨期明,“那这太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李挽朝想起来了,齐扶锦以前做的那些事情,还把杨家和太子党绑到了一起。

    太子真出了事,按照林家那胡作非为的性子来说,指不定会要他们不好过。

    可太子会不会出事,杨期明也说不清楚,他不知道那事是真事,还是旁人谣说抹黑太子,如果是真的话太子自然是当不了皇帝的。

    皇位相争,和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在京城中,也躲不开这事,不管是太子还是三皇子,选谁都会承担风险,如今既和太子绑在了一起,不论其他的东西,那自然私心是不希望他出事的。

    因为谈起了这件事情,这顿晚饭用不算怎么好,一家人用过几口就不再用了。

    饭后,杨兆文单独去找了李挽朝说话。

    他向她问起了太子以往的事,他道:“你以往和他在一起过你可知道些内情?”

    李挽朝说他们以前曾是夫妻,那么那些事情齐扶锦可曾向她提起过呢?

    李挽朝是真不知道那些事情的。

    齐扶锦以前在恩文府的时候,自然不会向她提起皇宫里头的事情,而后来到了京城之后,她也不愿意去了解他的事情。

    所以,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是真的不知道一点。

    她对杨兆文道:“我不知道的,他也从来不和我说那些的。”

    杨兆文想了想也是,怕问多了,她要多想,便没再问下去,让她回了房。

    外头出的事,传的那些话,宫里头的人自然知道,贞元帝知道了之后,大发雷霆,下令让人去抓了那些滥说谣言之人,然而已经太晚了,这些东西,早就被传到了民间去,现在,所有的人都开始谈论太子的身世了。

    世上关于美人的谣传本就不算少,死去的惠荣皇后出了那么一桩风流韵事之后,也被人在私底下拿去翻来覆去地揣测。

    大多是说一个美人,在皇帝和王爷之中辗转流连,总之,说的话也都不大好听。

    太子明德惟馨是不错,百姓们自也喜爱这样的太子。

    可如果太子不是太子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按照太子的生辰推算了一下,发现惠荣皇后怀上太子的时候,礼王切实好像是在宫中。

    这样一来,本就不怎么算真的东西,越说越有鼻子有眼。

    这些话于他们来说,像是饭后闲谈,像是无心之言,可无不夹杂着嘲谑与讥讽。

    朝堂之上甚至出现了废太子的风声。

    帝王下令把那个提出废太子的人抓下去杖责五十,废太子的声音是小下去了一阵子,可是到了后来,越来越多人提出来,贞元帝总也不能真去把大臣全都杀了个干净。

    至于太子嘛,出了这桩事情之后,直接就称病不出了,甚至连外人都不愿意去见,前朝的事,全由皇帝顶着。

    初春时节多雨,京城中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下起了雨,一落就是很多天。

    空气中又冷又潮,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湿之气。

    这日傍晚,贞元帝来了东宫,他踩着雨水,上了廊庑,走到了主殿那处,侍奉太子的人在外面,没人守在里面。

    贞元帝眉心紧拧,向看门的喜萍问道:“怎么没人守在里面?!”

    这样的时候,他们竟还敢把他一个人丢在里面。

    喜萍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啊,现下出了这样的事情都哭了好几回了。

    他眼睛红红的,垂着脑袋回了贞元帝的话,“殿下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进去他就生气。我们打也打不过他,也不敢伤了他。”

    他不知道那天齐扶锦到底和李挽朝说了什么,从酒楼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就瞧着怪怪的了,而皇后和礼王的事一出之后,整个人更不行了。

    齐扶锦现在这个样子,就和当初刚离开京城那会一样。

    他不让别人在里面陪他,他们就没办法进去,喜萍只敢每隔半个时辰悄悄从窗户缝里面偷看他一眼。

    贞元帝不再多说,让他打开了殿门。

    现下是傍晚,因着是雨天,天色一直黯淡,殿门被打开了,里头没有一丁点的光,借着殿门外透进的微弱的光看去,殿内非但没有想象的脏和乱,反倒是一片整洁,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同枯枿朽株一般,看着没有一点的活人气。

    贞元帝往里面走去,发现齐扶锦还坐在桌案前。

    他看着好像和从前一样,没有为这事伤神。

    只是头发怎么也不束起来呢?怎么衣服也不穿好好呢,就只穿着一件洁白的中衣呢?

    还有啊,殿里头没有一点光,他坐在桌案前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

    齐扶锦就像个死人,一动不动的,就坐在那里,听到声音也没有抬头去看。

    贞元帝出声唤他,声音干涩,以至于沙哑得有些发不出声,他喊他,“长玉”

    齐扶锦没有理他,贞元帝又抬高了些声音喊他,“长玉。”

    齐扶锦还是不理他。

    贞元帝挪动着步子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想碰他,可是伸出手的一瞬间就被齐扶锦躲开了。

    他躲开得动作幅度太大,就像应激了一样。

    贞元帝想开口说什么。

    可是齐扶锦先他一步说了话。

    他或许是很久已经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声音比平日听着低沉了太多,“是不是又要打我了?”

    皇后和礼王的事情又被人拿出来说了。

    那他是不是又想像一年前那样打他啊。

    贞元帝听到他的话后愣住了。

    他竟像个无措的孩子,解释道:“我没有要打你,我没有啊。”

    他说他不会打他,可是齐扶锦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了。

    他猛地抬头质问他,贞元帝好像透过了他的眼神看到了极致的怨恨。

    “不会吗?那为什么之前你要打我呢,我什么都没做错,你为什么要来打我呢?”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加更) 去死吧。贱人。……

    一年前的那件事, 所有事情的转折点。

    那个温顺善良的天之骄子,彻底消失不见了。

    七月盛夏。

    因着太后的生辰,礼王提前两月入京。

    贞元帝和太后的关系不错, 两人虽不是亲生的, 可自从孝仁皇后离世之后,太后继位成了新的皇后, 也从不曾苛待过太子。只是礼王是太后的亲子,和贞元帝这个继子不一样, 他们的感情更为亲厚。

    因着太后在其间辗转调和, 礼王和贞元帝的关系也还算亲厚。

    尚在他们年少的时候,礼王就喜欢沈家的姑娘, 京畿第一美人,沈咏筝。

    只可惜, 沈咏筝不怎么爱搭理他, 反倒是对还是太子的贞元帝更叫上心。

    一直到了后来,贞元帝成了皇帝, 立下了沈咏筝为皇后,礼王到了年纪也被遣往了封地,事情到这里都还是好好的。

    礼王这些年时常会回京城, 太后过诞辰的时候想他了, 就会让贞元帝喊他早些回来, 一回来后, 若是太后舍不得他走, 就让他多住一两个月,也都是常有的事。

    贞元帝也没阻拦,左右礼王是个不成器的,满足太后的这些要求也没什么关系。

    贞元二十二年七月, 礼王又一次入京。

    也是在这一年,齐扶锦被逼离皇城。

    在今年八月份,是齐扶锦的二十生辰,贞元帝极其重视,让礼部的人早早几个月就开始去上下打点。

    一个午后,齐扶锦正在乾清宫和贞元帝下棋,可是,就在这时贵妃忽然就带来了两个宫女,大约有三四十的年岁。

    她对贞元帝说,那两个宫女是宫里头的老人,曾经在御花园中做活。

    那两个宫女跪下,说起二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礼王年轻的时候更没正行,太后七月多的生辰已经过去了,还不肯走,那回一直待到了九月多才离开。

    大约是九月份的一个雨夜,御花园那处没什么人,她们两人做完了手头的活就想要离开,可是,却隐隐约约听到一间暗房那边传来了一阵声响,雨夜中,她们听不大清楚,掩着花草走近廊屋,才发现竟然是礼王和皇后在行欢好之事

    突如其来的宫女,突如其来的往事,如果真发生了事,可为何二十年前不说,二十年后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来说?处处都透露着蹊跷。

    贞元帝的视线冷冷地落在贵妃身上,他说,“枉口诳舌,编排皇后,你这样做是死罪。”

    贵妃坦坦荡荡地说,她若有一字是假,甘入诏狱,大不了可以找皇后和礼王来对峙。

    贞元帝找来身边的太监,让人去问了皇后。

    太监过来回话,他说皇后听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面色变得煞白。

    哎,都快当了二十年的夫妻了,贞元帝难道还不能够知道答案吗。

    这事就算是有蹊跷,就算是贵妃想害皇后,可是,事情不都是真的吗?

    皇后和礼王的事,都是真的,不是吗?

    这事过去了二十年,贞元帝一时间忽然知道了这件事,缓了好半会都没反应过来啊,头脑都开始发晕了。

    他知道的,沈咏筝不会和礼王扯上关系的,她不会是自愿的。

    她的真心,他从不会怀疑。

    可是,不是自愿的,这比她是自愿的还叫人难受啊。

    二十年,她把这事藏了二十年。

    可他一点都不知道。

    二十年啊,不是二十个时辰,二十天,二十个月。

    那是二十年啊。

    她被这事折磨了快有二十年。

    贞元帝光是想想,都像被人刺了一刀。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沈咏筝为什么会那么不喜欢齐扶锦了。

    齐扶锦八月出生,沈咏筝被强迫的时候,约莫就在近十月份的时候。

    她觉得,齐扶锦是孽种,是她和礼王生下的孽种。

    贵妃说,太子究竟是谁的血脉还存在疑点,当滴血认亲。

    贞元帝脑子里面已经全然被愤恨、怨怼填满了,可是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看着齐扶锦,让人端来了滴血认亲的血水。

    贵妃的人去端来了一碗水。

    贞元帝划破了指尖,齐扶锦看着那碗水,下意识地后退,贵妃的人想来抓着他的手滴血,齐扶锦还动手伤了人,最后是皇帝呵斥了他,齐扶锦才终于不再反抗了。

    白净的指尖被戳破,豆大的血珠滴入了碗中,那两滴血,明明白白的不相融。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齐扶锦的嘴唇忍不住发抖,他看着贞元帝摇头,他想说,不是的,不会是这样的

    不该这样的。

    可是他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皇帝的巴掌就先落到了他的脸上。

    贞元帝觉得自己对不起沈咏筝,他恨礼王做了那样的事,他这些年,还和他兄友弟恭着呢,多好笑,他欺辱了他的妻子,他还和他相亲相爱的。

    可所有的情绪都没有能够发泄的地方,他憋在心底的怒气,都在看到那不相融的血水之时,彻底发泄到了齐扶锦的身上。

    齐扶锦被打懵了,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嗡地响,待他再反应过来之时,他好像感觉,耳朵好像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真的很多。

    血从他的耳朵里面流出来,落在地上,滴答滴答的,可是,他再也听不清楚了。

    哎。

    他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一个巴掌让他彻底没话去说了。

    那一刻,他觉得天旋地转,他扭回头去,看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是嫌弃,都是恶心那些面孔,渐渐扭曲了起来,旋即转成一根根的刺,将他的心脏戳得千疮百孔。

    齐扶锦,你是孽种,所有的一切都在说,你不是太子,因为孽种是不可以当太子的。

    你再厉害,你再好,那都没有用。

    什么金枝玉叶,都是狗屁。

    后来,就是皇后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情。皇后让他滚出皇宫,让他不要再留下碍皇帝的眼了。

    平时她多善良的一个人啊,对他怎么就这么狠得下心来,又是打他,又是骂他,让他永远不要回来了。

    齐扶锦离开前,他真的也很想去问她,“我也是你的儿子,伤害你的不是我,就不能别恨我吗?”

    就不能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也喜欢一下他吗?

    可是,在触及到皇后那冷漠的眼神之时,他闭嘴了,他什么都没再说。

    不管他是不是礼王的孩子,可他的存在,就是她身上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

    她大抵每次看到他都会去想,他到底是齐令渊的孩子呢,还是齐令修的呢?每个深夜辗转反侧,被此折磨,只要看到他,她就要想起那个让人作呕的雨夜。

    他痛,她愈痛。

    所以,他从没怨恨过她。

    他只是恨自己,恨自己不被人爱。

    他恨自己天资愚钝,不能早些去悟明白那些显而易见的道理。

    犯错的不是他。

    犯错的就是他。

    他又何必到了最后关头还去自取其辱,去问皇后为什么不能也喜欢他一下呢?

    他这样的人,凭什么有爱,能有什么爱,谁又会爱他呢。

    就连生了他的母亲都不爱他,从小到大,对他最好的父亲其实也根本不爱他,他只是爱皇后,然后顺带爱了一下他。一旦发现他的存在也是伤害皇后的人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让他去死。

    就这样,齐扶锦离开了京城。

    他什么都没有,在外面兜兜转转,他和忠吉,喜萍相依为命。

    那段时间,齐扶锦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整个人就和行尸走肉一样。

    深秋孤寂,一个夜晚,他住在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面,坐在窗边往外看,夜风凄凄,残破枝桠上的枯枝败叶跌落红尘俗泥。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不忍再看,起身时,身上带着的贴身暖玉却不小心砸到了地上。

    暖玉摔碎成了两半,中间有道略微锋利的痕迹。

    被困在那场雨天的不只是皇后,还有齐扶锦。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功名利禄啊,流芳百世啊,那都是假的,唯独痛苦是那样真切。

    他盯着那枚暖玉出了神。

    去死吧。

    哎,要不还是去死吧。

    那枚暖玉,从出身的时候就跟着他。

    可是后来,他也决定用它结束自己那可笑的一生了。

    玉佩破碎的边缘并不怎么锋利,他一点点地割着自己手腕上,顿肉磨骨,可他就像察觉不到痛一样。

    终于看到血开始一点一点从手腕那里流了出来之时,他解脱地躺在床上。

    以后不会有恼人的耳鸣烦他了,那些烦人的事,也可以彻底从他的脑子里面滚出去了。

    要不是喜萍进去看他,他就能死在他二十岁那年。

    后来日子就这样一点点过下去,喜萍和忠吉也不会再放任齐扶锦一个人待着。

    人是一种极其卑劣的东西,总是会去习惯各种各样的难堪。

    又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

    齐扶锦就习惯了这样痛苦的生活,他不想去死了。

    该死的又不是他。

    他得回去的。

    他得回去那里。

    他不是礼王的孽种。

    他就是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太子。

    他是真的不信爱这个东西,这个东西真的扭曲到了极致,仔细算来,他好像也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

    所以,从前李挽朝说喜欢他的那次,他是真的不信。

    一个从来不被人期待、喜爱过的人,突然有一天,别人说喜欢他。

    他不会信的。

    凭什么爱他?她究竟哪里有在爱他呢?

    那不是爱,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那不是爱,千万千万千千万万,不要再被蒙骗了啊。

    他躲躲闪闪,他高高在上。

    他不可一世地蔑视着李挽朝对他的喜欢,那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卑微到了骨子里面,卑微到不会再去相信真的会有人喜欢他。

    可又不得不承认,他或许是真的病到了极致。

    他不相信爱,可是在另外一种程度上,又极致地渴望爱,只是,他渴望的爱,和寻常人的也不大一样,他渴望的爱,是切肤之痛,是血里面融着骨头,又像是烈火灼身,摧心剖肝

    因为只有这样的爱,好像才能让他觉得真切。

    只有这样,他才愿意去相信,真的会有人喜欢他这样的人。

    所以,当那天看到李挽朝鲜血淋漓跪在殿内,那一刻,对他有致命的吸引。

    这是事实,也是关于齐扶锦内心深处最卑劣的想法。

    他为自己的心筑起了层层高墙,高墙却早就如断壁残垣,而在知道李挽朝为他挨打的那一刻,崩塌得彻彻底底。

    她为他做到了这样的地步。

    齐扶锦,都这样了,你还不信吗?

    你别不信了,她是真的爱你。

    真的有人会来爱你的。

    可是李挽朝敲了登闻鼓,发现了真相之后,又注定不会再要他了。

    没有人会能接受他这样的人。

    他这样卑劣、恶心的人。

    真的很恶心。

    他一下子就像回到了从前,用什么方法都没办法让皇后喜欢他一点,现在,他做什么,李挽朝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喜欢他了。

    他最渴望的东西,还是被他弄不见了。

    又下雨了,腐朽的灵魂又逢一个雨季。

    一年多前的事情,一年之后,又再一次发生了。

    他又落入了当初被所有人都讨厌的地步了。

    皇后和礼王的事情又一次被人拿出来说了。

    贞元帝来找他了。

    他来找他,是又想来打他的吗?

    就像当初他分明什么错都没有,可还是挨打了一样。

    他承受了所有人的怨恨还有怒火。

    他躲在东宫,他不敢也不想出门了。

    要不就干脆别挣扎了吧。

    从前那个信誓旦旦要回来报仇的太子,忽然就消沉得像是一个死人。

    耳鸣整宿整宿地吵着,他睡不着,就一直这样坐着,就一直坐着

    他在等着属于他的,最后的结局。

    贞元帝听到齐扶锦问他,今天又是来打他的吗?

    他的心就像是被狠狠抓了一把。

    他多没用。

    妻子护不住。

    儿子还被他亲手伤害。

    皇家就是这样无情又残忍的地方,兄弟阋墙,大家相互残杀,小儿子欺负大儿子,大儿子现在也不想活了。

    齐扶锦坐在椅子上,看向贞元帝。

    天已经黑透了,他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他有些讥讽地开口道:“父皇,还是不要太仁慈了。您有没有想过,当初您的母后,死得也有蹊跷呢?”

    “孝仁皇后年纪轻轻就丧了命,还是贵妃的太后就随之继位了。”

    “而就在前一年,林贵妃又故意牵扯出了那事,害得母后抑郁而终。”

    “贵妃杀了皇后,然后成了皇后,从前朝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用上这个手段了。”

    小小的五品官,走到了如今首辅之位。

    林家人,怎么可能没点手段。

    这些事情,齐扶锦在早之前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直到上一次找到了一个宫女,那是前朝的时候服侍在孝仁皇后,也就是贞元帝生母旁边的宫女。

    她知道当年的事情。

    齐扶锦对贞元帝道:“您出去找忠吉,忠吉会带您去见一个人的,她会告诉你的。”

    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漆黑的房顶。

    就算不好过,就算要死,他也要拉着林家人下水。

    他嘴角竟勾起了一抹笑,薄唇一张一合,轻轻地,轻轻地咒骂。

    “去死吧。”

    “贱人。”

    什么涵养礼仪,全都丢了个干净。

    贞元帝没有听到他的咒骂声。

    太小声了,他根本就听不见。

    而且,齐扶锦口中说的话有些太让人惊讶,他根本就听不到旁的声音了。

    他不再说别的,只是对齐扶锦道:“长玉,放下吧,当初的事,父皇和你说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动手的这事,该有个了结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他说,“你是我的太子。”

    “唯一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也是他的孩子。

    他就是他的孩子。

    他不可以再和别人站在一起欺负他了。

    贞元帝从这里离开,去找了忠吉。

    忠吉听到是齐扶锦让他找来的,便明白了意思。

    忠吉将贞元帝带去了一间屋子,外头有四个侍卫看押在此处。

    门被打开,贞元帝往里面去。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都没有,就从里面出来了。

    这个里面的宫女,是当初孝仁皇后跟着的宫女,如今也已十分年老,大约有五十来岁。

    当初孝仁皇后死后,就被放出了宫,后来前些时日不知是怎么被齐扶锦找到的。

    找到了之后,就被看在了东宫之中。

    方才在里面,她和贞元帝说起了以往关于孝仁皇后的往事。

    孝仁生前和太后交好,她的身子骨不大好,自从生了贞元帝后,就留下病根,太后和孝仁关系好,她经常会带着自己做的药膳去看她。

    可是,或许是孝仁的身子骨实在是太差了,一直被药膳补着也不见得好,三十来岁,就去了。

    孝仁到底是不是因为太后的药膳而死,现在也只有太后本人知道了。

    贞元帝离开了这里之后就去了慈宁宫。

    可是在去之前,他的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答案。

    慈宁宫中,大殿的外间摆了一张红木长案,上面供着一坐佛像,太后时常会跪在这处礼佛。

    贞元帝来的时候,太后就跪在蒲团之上,手上转动着佛珠,口中絮絮叨叨念着佛经。

    贞元帝抬手阻止了殿外人通传的声音,走到了她的身后。

    香火被插在炉台中,烧着猩红的光,一缕缕的轻烟盘于空中不散,直到殿外的风吹进,将那些如同细卷丝带的烟吹至消散。

    太后已经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不过仍旧是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没有起身,没有说话,口中依旧念着佛经。

    直到贞元帝开口喊了她,他道:“母后,朕有话想要同你说。”

    他们也都那么些年的母子了,太后也已经猜到了贞元帝今日来寻她是为了什么了。

    近来关于太子的谣言传得这样盛,他怕已经找到是谁传出去的了。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今日有个了结。

    太后抬手遣散了众人,让人把殿门关严实了,没有其余的动作,仍旧跪在原地,她对贞元帝道:“有话便说罢,这里没旁人了。”

    贞元帝道:“太子的妄言,是你散出去的?”

    太后没有不承认,就连狡辩都没有,她仍旧跪在佛像之前,手上仍旧转着佛珠,她闭着眼,道:“他杀了令修。”

    太子杀了她的儿子,所以她这样做,又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贞元帝咬紧了牙根,“齐令修他做过什么事情,你别和我说,你都不知晓。”

    太后仍旧平静,“可他也罪不至死。”

    她知道她的儿子辱没了他的妻子,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折磨了她妻子整整二十年,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的。

    太后不知道贞元帝已经在爆发边缘,甚至还再继续说道:“陛下,那也是你的弟弟,我以往是怎么教导你的呢?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可你呢,他死了,你一个说法都不给。”

    贞元帝忍无可忍,质问她,“兄友弟恭?因着你的话,我一直对他都算不错,他在他封地上做的那些事情,若是换些人来,早可以去死了,每年你的生辰,说想他了,我有哪一年没让他进宫?我这样对你们,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兄友弟恭,从小到大,你都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我对他算仁善,可你却放任他欺负咏筝。你护着他,你那样护着他!怕他离开皇城会被我害,就一直留着他在皇宫之中,你现在来同我说什么兄友弟恭呢?”

    贞元帝眉头紧锁,他指着太后质问,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我母后薨逝的那一年,你抓着我的手跪在她灵堂前,你说以后会替他好好照顾我的,你说,我的娘去了,你会代替她好好照顾我的!我是真的信了你的,即便你偏心,即便你对自己的亲儿子好,我也相信你,信你真的有在照顾我。”

    可是到头来,直到她刚刚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才愿意去打破这场持续了几十年的骗局。

    他置身其中,被一团团迷雾缠绕住,走也走不出去,看也看不清楚,直到今日,见过了太子,见到了太后,一盆冷水从他的头顶浇下,什么都清楚了,什么都明了了。

    贵妃杀了皇后。

    她说会好好照顾他,她和他母慈子孝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林家,为了他的儿子。

    她用他们之间的情谊,为林家做筹谋,为礼王做筹谋,只要有她在,他总是不好去拂了她的面子。

    太后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在为了自己的儿子。

    所以,她哪里会去管,齐令修强迫过沈咏筝的事情呢?

    她又哪里会管齐令渊在想些什么呢?

    只是可怜,直到他现在才愿意去承认这些。

    事情已经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太后直到现在才想着狡辩,可是贞元帝讽刺的声音又接着响起,同殿外雨水相交,听着阴沉至极。

    他看着太后的背影道:“你们怎么这么厉害啊?是怎么找到的这么一个起家的好法子呢。皇后当不了,就去害死皇后。先是害了我的母后,然后又是阿筝,太厉害了,不名垂青史都可惜,这样的阴谋诡计应该叫天下人都去看看才好。”

    提起孝仁,太后面色难堪,几近扭曲,她道:“你休要胡说,孝仁皇后又同我何干?!”

    就在这时,窗户外头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一声惊雷,雷声如巨龙咆哮,万马奔腾。

    太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没忍住惊叫出声,本来还算挺直的背一下子就弯曲了下去,几乎是伏倒在地。

    “天都听不下去了。”贞元帝蔑视着瘫软在地的太后,“你知道吗,礼王死后,我就找了道士进宫,镇压他的魂魄。”

    太后眼睛瞪大,猛地回头去看贞元帝。

    屋外电闪雷鸣,将贞元帝的脸照得阴晴不定,此刻他那没有表情的脸,恍若修罗。

    贞元帝看着她道:“没办法啊,你不给我做主,我得给我自己做主。他和阿筝死在同一天,我不让人镇压他,万一他做鬼了也缠着她不放可怎么办呢?哎,他就这样的命,永生永世不得转世超生的命。当天下人在祭奠皇后时,你的好儿子就在地狱中受极刑。”

    太后指着贞元帝,面色狰狞,然而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不停地重复,“你你你!”

    她想说什么,可是气血翻涌,占据了她头脑,以至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贞元帝道:“你散播太子的谣言,无非是觉得我不会动你,你们想得不错,我确实是动不了你,你怎么也说是我名义上、法理上的母后,我动了你,那就是又给了你们攻讦我的机会。这件事情是你做的,但你放心,林家的人会为你承担后果的。”

    事情是谁做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是,可以把这件事情推到林家的头上。

    一年多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贞元帝死死隐瞒,杀了所有知情的人,因他怕世人知道了皇后和礼王的事情,他怕沈咏筝要被世人议论。

    可是,一年多后,这件辛密之事,被他们拿来当做了攻击太子的长矛。

    礼王和皇后的事情,还是暴露了。

    既然没有什么东西再要去遮掩隐藏,他也就彻底没有顾忌了。

    没有软肋的帝王,就彻底没了仁慈。

    贞元帝蹲在太后面前,笑,“散播传言,藐视帝王威信死罪当诛。”

    他扶着太后的肩,将她拉起了身,他带着她走到了窗边,把她按在了窗户前,让她看外面下着大雨。

    “看看,又是个雨天。当初长玉出走皇城,也是个雨天。”

    “你们想要逼死他,可是,这一次,死的得是你们林家人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他喜欢她,他就是喜欢她……

    当首辅是极高危的一件事情。

    从前有个首辅, 是帝师,皇帝幼年继位,首辅在一旁帮衬, 教他立身做人, 可后来,那个首辅死后, 被帝王从坟中刨出来鞭了尸,期间发生了何事暂且不论, 只是最后这等下场也是唏嘘。还有一个首辅, 被人指控涉嫌参与谋反,尽管后来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还是被贬为庶人,罢官回家了。

    诸如此类, 数不胜数。

    越接近权利中心的地方, 越是危险。

    而贞元年的第二任首辅,最后死在了午门, 被皇帝下令杖责二十,可是连五棒子都没有挨到,就昏死了过去, 十棒下去, 就已七窍流血。

    那一天皇帝如常召开了早朝, 终于提起城中最近那甚嚣尘上的传言。

    一提起这事, 林首辅就又带着林党的人开始说起惠荣皇后和礼王的事情, 说太子血脉存疑。

    一直到这里都还好好的,贞元帝也没发说什么,只是叫人喊来了太子,当着群臣的面, 滴血验亲。

    可即便两人是亲父子,那林首辅却也还有话说。

    他说,“古书上言,滴血一事,不能尽信,天下人已经起了疑心,即便太子是陛下亲生的,可是其他的人也不一定能够相信,为了国祚,为了社稷,请陛下三思。”

    贞元帝问他,“三思?思什么?废太子吗?”

    林首辅不说话了,只是带着众人喊,“请陛下三思。”

    贞元帝叫了东厂,锦衣卫的人进来。

    没人敢再去说话了。

    锦衣卫的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一堆证据,左右就是说此次礼王和惠荣皇后的谣言,全是林首辅散播。林首辅不承认,可皇帝说证据确凿。

    贞元帝又问他,“先皇后和礼王的事情,你可有证据?”

    林首辅说有证据不是,说没证据也不是,他仍旧是喊冤枉,说这事不是他散播的。

    贞元帝仍旧说证据确凿,别不认,就是你做的。

    现在你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证据,这些谣言,就是你们林家人散播的。

    林首辅喊冤,可贞元帝仍旧问他,“先皇后和礼王的事情你可有证据?”

    这事都过去十来年了,哪里能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呢,最多也就只是大家嘴巴里面传来传去的,可那些知道往事的人,又大多被贞元帝杀了个干净,他哪里来的证据呢?

    林首辅当然拿不出证据了,他脸被憋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上次他们林党已经元气大伤了,林首辅也是看时机不对了才憋不住弄出了这些事。可是这件事吧,如果真的成了,齐扶锦就要死,可是不成,那死的就是其他人了。这个反噬,不再和上次落雪的那件事一样,势必是你死我亡了。

    林首辅还在妄图狡辩,妄图拿很早之前,礼王和沈咏筝之间的事情来说。

    贞元帝见他开始狡辩,直接怒道:“看来果真是你在城中散播的谣言不错!”

    林首辅不知不觉中了套,再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被锦衣卫的人拿下,皇帝道:“竟敢编排太子同皇后,五十大板,以示惩戒。”

    他的同党纷纷跪下求情。

    肃国公见此大喜,赶紧跪下来道:“陛下,首辅大人其心可居啊!!皇后娘娘都已经薨逝,他竟还不让她安生!”

    要罚他,一定要狠狠罚他,五十大板哪里够啊,一百才行!

    太子一党的人前些时日本就被压得厉害,也都纷纷跪下附和肃国公。

    最后皇帝看着年老的林首辅,还是生了仁慈之心,“念你劳苦功高,在朝中为官数载,朕不忍下死罪于你,五十大板怕你熬不住,二十大板,这已是朕的极限了。”

    贞元帝手一挥,就让锦衣卫的人拖走了他,林党的人还想给他求情,贞元帝直接道:“谁再多说一句,就是他的同谋,一起受罚!”

    没人再敢开口了。

    林首辅被拖了出去,可还没熬过五板子呢,就昏了,十板子下去,就已经七窍流血。

    首辅大人,就这样驾鹤西去啦。

    首辅死在了午门那里,因着他做的那事,林家也被抄家了,男子充军,女子流放远地,一个悄然兴起的世家,就这样又彻底轰塌,在史书上留下了短暂的一笔。

    而三皇子,也被提前封王遣去了封地,林影霜早在前两个月就已经成了三皇子妃,倒没受到林家的波及,一起和齐扶川择日离开了京城。

    这场皇位之争,这场赌,最后林家的人还是输得彻彻底底。

    只有鲜血,才能堵住人的嘴巴。

    宫中出了这样的事之后,再也没有人去提起先皇后和礼王的事了,而且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到太子的位置了。

    这事基本已经尘埃落地,二皇相争终有了定局。

    只是太子仍旧闭门不出,即使事情已经结束,他仍旧是像是之前那样,不爱说话,门也从来不曾出去过一次。

    贞元帝从喜萍他们的口中听说了他耳鸣的事情,才发现上一回那巴掌最后还是给他的耳朵留下了伤。

    有伤的地方其实也不只是耳朵。

    贞元帝寻了太医,去给他治耳疾,可是太医看了之后,也拿这东西没办法,只能尽力医治,痊愈的希望很小很小。

    贞元帝生了很大的气,把气发在了太医身上。

    怎么会治不好呢?一个耳疾,怎么会治不好呢?

    可是换了好多个太医去看,都说治不好。

    若太子情绪好一些,配合着他们一起治疗喝药,那倒也还好说。

    可是现在他一动不动躺在榻上,一副赴死之像,他们能怎么办呢?

    再多的办法也没地去使啊。

    齐扶锦有病,可是太医端过去的药他又死活不吃,端过来就倒了,来来回回倒了好几碗。

    他连药都不肯吃,太医更没办法了。

    贞元帝亲自端药过去,齐扶锦不肯喝,躺在榻上,连头都没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贞元帝求他喝药,齐扶锦终于肯说一句话了,他说,“我没病,我不想喝。”

    贞元帝梗住了,“你不是犯耳鸣吗?”

    齐扶锦沉默许久,又道:“没病。”

    瞧瞧,他不只是耳朵有毛病,脑袋也有毛病。

    都成这样了,还说没病呢。

    不过那么些天,齐扶锦整个人看着都瘦了一圈,此刻下颌都变得更叫锋利,整个人也都刻薄得不近人情。

    他不愿和别人说话,别人就不能和他说话。

    贞元帝没有逼他喝药了。

    可是,过了几天,他听人说,太子开始砸殿里头的东西了。

    先前的时候,他就一直躺着,要不就坐着,也没做出些什么其他出格的事情来,可是这些天,开始砸东西了。

    贞元帝疑心他又是想要寻死了,果不其然,过去一看,就看到齐扶锦被人摁着,手上还着花瓶的碎瓷片。

    贞元帝让人把齐扶锦绑了起来,身边一刻都不能再离人,殿里头锋利的东西全被拿了出去。

    后来,齐扶锦吃不下去饭了,吃什么吐什么,就这样过了两天,胃里头已经开始吐血了。

    贞元帝意识到,齐扶锦可能是真要不行了。

    齐溪梦也去看过齐扶锦几回,最后一回去的时候,刚好就碰到被绑在榻上的齐扶锦吐了血。

    殿内门窗紧闭着,他的脸就像是一张白纸,在黑暗中飘荡。

    血一口一口地从他的嘴里汹涌而出,就跟不要钱似的。

    齐溪梦吓得快昏过去了,眼泪也止不住流。

    她觉得他快要死掉了,就趴在旁边一直哭一直哭,后来贞元帝赶了过来的时候,齐溪梦的眼泪也快把东宫给淹了。

    齐溪梦问贞元帝,“皇兄是不是要不行了啊?”

    他是不是要不行了呢?

    母后死之前,也是这样一直一直地吐血。

    齐扶锦没有死,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床幔。

    但是应该也快了。

    他想,应该是快死了的。

    胸腔中的空气就像是跟着血一起被吐走了,就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再过些天,应当连气都再吐不出了。

    他也想活着的,他已经给自己很多的机会去活着了,他已经很努力去活着了。

    皇后不喜欢他的那二十年,他也从来没有过去死,他一直都好好的,她不喜欢他,可是那也没有关系,他会努力让母亲喜欢他的。再后来,他死过一回了,可是他活过来后就想,他不该死的,该死的不是他,所以,他回来了京城。

    他真的很努力去活着了,可是老天爷就是想要他的命。

    一次次地让他永远不会再被人爱,一次次地揭开他的伤疤,剥夺他求生的希望。

    这一次是真不行了。

    算啦,落到这样的地步都是他咎由自取。

    贞元帝说给他治耳疾,哎,人都要死了,耳疾还有好治的呢,反正也难受这么久了,这么难喝的药,他是真不乐意喝了。

    他就是不肯喝药,结果到了后面,那股求死的欲望又来了。他开始砸东西了,他又开始寻死了。他没死成,饭却渐渐地吃不下去了,胃里面开始吐血了。

    齐扶锦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瞳孔已经失去了焦距,他隐隐约约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哭泣,很多人都在哭,耳鸣和他们的哭声快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

    傍晚的黄昏柔和宜人,悄悄地钻进了窗户的缝隙之中泄露进来,带了几分说不口的哀伤。

    齐扶锦喃喃道:“别哭呀,哭什么呢?该为我高兴的。”

    他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字了。

    说真的,该为他高兴的。

    如果知道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倒不如早一点再早一点就结束的。

    齐扶锦听到贞元帝开口问他,“你想见李挽朝吗?你想想见见她吗?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他的吗?”

    齐扶锦都快忘记了,自己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哦,他想起来了。

    他好像硬气地说自己不需要她,他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他想,她不要他,那他也不要她了。

    可是齐扶锦,你把别人欺负成那个样子了,你还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她恨你厌你,天经地义。你恨来恨去,也只能恨她不爱你,恨你自己亲手把她推得远远的。

    想见她吗?

    如果死前见她最后一面,也挺不错。

    他还是违心地摇头,他说他不想,不想见的。

    让他体面的死吧。

    可是贞元帝还是为他带来了她。

    那是他吐血的第二天午后,连续下了好些天的春雨总算是停了,屋外天气晴朗。

    贞元帝叫人打开了窗户,久违的阳光照进了大殿之中,齐扶锦不喜欢光,可却懒得去躲了,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直到贞元帝开口,对他道:“那李姑娘说要来看你呢,你要不要起来收拾下呢?”

    齐扶锦终于有反应了,他转头看向他,缓缓开口,“你逼她来了是不是?”

    她上次怎么说来着的,他都还记得呢。

    他如果要死了的话,她是不是也会高兴。

    他这么讨人厌的死掉了,明日她都可以去挂串鞭炮起来放了。

    这样想着,齐扶锦竟还笑出来了。

    他不见她,他这幅样子,没什么好见的。

    贞元帝执意让人给他拿来干净的衣服换上,他道:“见见吧,她人都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见见也不打紧的。”

    听到她已经在进宫的路上,齐扶锦终于也没再说什么了,他被解了绑,贞元帝亲自给他换衣服,而后起身后,他又给他净脸束发,从始至终,齐扶锦的面上都没有什么情绪。

    昔日的衣服再穿在身上已经有些太大了,显得他的身形好像更有些单薄。

    往事像是一把割肉刀,一刀一刀地将他身上的血肉都削了干净,全身上下只剩下一道锋利刺人的梗骨。

    齐扶锦被扶到了桌案前坐下,他的身体说不出得虚弱,连坐着都有些折磨,他手臂弯折,撑靠在桌子上好像才能好受一些。

    不知道等了多久,李挽朝终于从外面进来了。

    她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不过好在,齐扶锦也没在她的脸上看到什么不情愿。

    李挽朝被人带进了殿内,贞元帝见她来了之后,就往外去了,此处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李挽朝坐到了齐扶锦的对面,她看着齐扶锦,微微蹙起了眉,“齐扶锦,你不是说你不需要我的吗?”

    齐扶锦听到这话,愣了片刻后竟笑出来了,他嘴硬道:“我是不需要你,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一和她说起话来,他的脑子开始慢慢活过来了,嘴巴里头的话好像也开始慢慢变多了。

    他道:“你不用来的,你大可以不用来的。”

    她过来,也不能改变些什么。

    齐扶锦笑,李挽朝也笑了笑,“你这么说的话,是我不识好歹了,非要来看你是吧。”

    齐扶锦撇开了头,看向窗外,过了许久,“嗯”了一声。

    李挽朝没有在意他浑身带刺的样子,她道:“在来之前,每个人都在说,你很可怜。”

    在来皇宫之前,很多的人,都跑到她的面前,说齐扶锦多可怜多可怜,你见见他吧,你就去见见他吧,现在尘埃落定了,可他最放不下的应当就是你了,你就去见见他吧。

    齐溪梦在她的面前吧嗒吧嗒掉眼泪,她说齐扶锦都快死了,叫她别这么狠心,就来看她一眼。

    皇帝也跑来找她,他把他们的那些陈年旧事说给李挽朝听,他说就看看他,看看就好了。

    还能怎么办呢,李挽朝还是来了。

    齐扶锦最不想从她口中听到可怜两个字了,如果是从前的话,他就开始反驳她了,他可怜什么?他不可怜,别来看不起了。

    可是,现在,他没有开口,因为他现在的处境让他没有资格再去骄傲地说那些话了。

    他的脑袋从窗户的方向回过来,看向了她,她说他可怜,可是他并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怜悯。

    她根本就没在可怜他。

    李挽朝看着他那别别扭扭的表情就知道他在心里面想些什么,她的小臂也横放在桌案上撑着,看着坐在对面的齐扶锦,就像说闲话一样,道:“一开始的时候是觉着你确实还挺可怜的,可是后来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回过味来了,你可怜什么呀可怜?每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和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我才是真的可怜呢。”

    干嘛呀,干嘛所有人都到她的面前说他可怜,他可怜和她有半文钱的关系啊?又不是她做错了事,她才是那个被他伤害了的人呢,到她的前面说他可怜究竟是何居心?

    想让她觉着他可怜,然后趁机让她原谅他吗?这算什么事啊。

    齐扶锦听到她的话后,愣住了片刻,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诶,怎么了?别这样看我。我说错了吗,我也没说错啊,说你长不大,是真的长不大。你总是想着法子来接近我,总是想着法子给我不要的东西,就跟狗一样,叼着一坨狗屎到主人前面献媚,然后一个劲地汪汪叫,问主人香不香?”

    可不是像狗吗,可不是像臭狗屎吗。

    李挽朝看他脸色越来越臭,越说越来劲了,生怕他死了以后就听不着她先前的怨气了,“你看看你,跟狗一样,还喜欢撒尿占领地呢。我和旁的人说话都说不行,你气什么?我就问问你,有什么好气的呢?还有啊,还有啊,总是想要抓着已经没有的东西,死都不撒手。爱这种东西最不能强求,你说说看,没有爱就没有爱,那怎么了”

    李挽朝想说,没有爱也可以过得很好啊。

    齐扶锦被她骂得都快气笑了,“你现在自己有这些了,然后就开始去说这样的话,像话吗,李挽朝?”

    她有那么多的人爱她了,然后就开始说人其实根本就不需要爱,别好笑了喂,没人爱你,你试试看呢。

    李挽朝直到现在,眼中才透露出了几分认真,“可是,人过分地去抓着一种东西,其他的东西也会随之而去。就像从前的我,我总是想着和你那稀薄的爱,就这样,也弄丢了我自己。后来我就弄明白了啊,我如果爱自己一点的话,不那么去追究其他的东西,我也落不到那样的下场,犯不着去想着把自己弄到狼狈的境地。”

    “我没在说笑话,齐扶锦。我运气比较好,母亲家里头的亲戚都很喜欢我,也是他们能早点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而且,人嘛,最重要的还是爱自己。不爱自己,永远不会爱别人的。你也别不承认,你以前真的就是我方才说的那样,可讨人厌了。”

    她看着他问,“我最后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同我说实话吗。”

    齐扶锦抓了把头发,脑袋昏昏涨涨的,“问吧,问吧,骂我都骂得这么厉害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你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吗?”

    齐扶锦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他愣了好一会。

    算了,有什么不好去承认的呢。

    他喜欢她,他就是喜欢她。

    别嘴硬了,别和个讨人厌的小孩一样了。

    说喜欢会怎么样啊?会死吗?

    如果要死了的话,那现在不说什么时候去说啊。

    他几不可闻地开了口,他“嗯”了一声。

    李挽朝也愣了片刻,而后笑得更厉害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齐扶锦声音听着有些闷,“就这么好得意的吗。”

    李挽朝笑,“齐扶锦,你如果不说你喜欢我的话,我都以为你在恨我呢,恨得这么见不得我好。”

    齐扶锦快叫她气吐血了,可他必须承认,他自以为是的把那些东西给她,那个样子,就和狗一样,没两差。

    他面色越来越白,看着好像更加虚弱。

    他道:“得了,如今我也遭报应了。到时候宫里面挂白帆了,你寻个好日子去点绛轩放炮仗庆祝吧。我累了,你走吧。”

    李挽朝看他真要气死了过去,终于收敛了笑,她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东西,用帕子包着。

    齐扶锦低头看着她的动作,问她,“这是什么?”

    李挽朝打开了帕子,里面是几颗种子。

    她擦了擦方才笑出来的眼泪,对齐扶锦道:“是鸢尾花的种子,齐扶锦,我留在东宫,你陪我种种花,等花开了,我再走吧。”

    齐扶锦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李挽朝强硬地就把花种子推到了他的面前,“这我随便从花肆里头买的呢,那卖花的姑娘说,鸢尾花有很多种颜色,我喊她随便给我抓了一把,也不知道最后种出来的会是哪一种。好玩吧?好奇吧?你想知道这花是什么颜色吗?你不想知道吗?反正我是挺想知道的。”

    齐扶锦的视线落在了手帕里面的种子上,许久许久没说话,李挽朝又问他,“诶,你吃午膳了吗?来的时候我还忙着交代店里头的事,没来得及吃饭,要不陪我吃点吧?”

    齐扶锦已经三天没吃过饭了,现在坐在这里都是硬撑,他吃不下,吃了就想吐,真的吃不下。

    他不想再她面前那样失态。

    他不想

    可是拒绝的话怎么都没能说出口,李挽朝没管他了,出去了一会之后,手上就端着两碗粥回来了。

    她将其中一碗推到了齐扶锦的面前,道:“吃吧,就当我陪我吃点吧。”

    人不能不吃饭。

    不吃饭就会死。

    所以,齐扶锦。

    吃点吧。

    就当是陪我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