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诏狱
苏吟俏脸发白, 唇瓣颤了几息,正欲开口,却听宁知澈忽然又说了句:“罢了。”
宁知澈将目光从衣襟凌乱、形容狼狈的苏吟身上挪开, 冷冷看向榻上的男人, 紧握着刀柄的右手霎时加重了几分劲力, 骨节咯咯作响,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压下翻涌的恨意,忍着体内剧痛面无表情道:“速去将衣裳穿好。待仪容齐整了,再来向朕回话。”
苏吟闻言愣愣看着天子清隽的侧脸,蓦地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初次来癸水正是在荣成大长公主府的赏荷宴上,那时她的浅色裙裳脏了一块, 格外明显, 是宁知澈护着她回府,不让大长公主和一众公子贵女瞧见她身后血污。
彼时璀璨夏光穿透层层枝叶, 斑驳树影落在少年太子那身玉袍之上。太子眉眼清阔, 神色镇定, 耳朵尖却是红的,轻声对着马车内的她保证:“莫怕, 孤知你最在意颜面,今日之事绝不会有外人知晓。”
回忆远去, 眼前不再有炽盛的暖阳,曾经那个温柔可靠的少年郎君也已长大。紧阖的木门将午后天光拦在屋外, 也保住了她这个杏坛泰斗嫡长曾孙女的最后一分体面。
苏吟垂下眼眸,低声应是,将榻上的小衣拿起来, 随后看向地上掉落的裙衿,不由犯了难。
她若弯下腰, 无论再怎么用手拢紧衣襟,难免都会露出几分雪色,而宁知澈此刻就站在她身前。
苏吟有些难堪地低下头,俯身欲拾。
宁知澈额间青筋狠狠跳了两跳,闭了闭眼,倏然弯腰捡起那条腰衿,重重塞到苏吟手里。
苏吟怔怔瞧他。
“看朕做什么?”宁知澈凉凉道,“还想朕像午膳前那般亲自伺候你穿衣?”
榻上的谢骥闻言瞬间脸色铁青,看着眼前尊贵至极的帝王,终是有些不甘心,待苏吟白着脸走至屏风后穿衣,抑下怒意恭声开口:“陛下,您的皇曾祖父佑宁皇帝陛下当年赐下金令,予谢家后人三诺。臣今晨已归还金令,您身为国君,该代佑宁皇帝陛下准允臣上书请求之事,一则饶恕苏吟之罪,放她回定北侯府;二则下旨让臣和苏吟重做夫妻……”
“住口!”宁知澈嗓音淬着寒意,连连冷笑,“放她回府?重做夫妻?朕告诉你,想都别想!”
谢骥气得从榻上爬起来:“佑宁皇帝陛下当年金口玉言,只要不损及江山社稷,不伤及忠臣良民,凡事皆可应允……”
“既是皇曾祖父亲口所言,那朕就送谢卿去见他老人家。”宁知澈寒声再次打断,“待到了九泉之下,谢卿请皇曾祖父亲自允准你所求之事便是。”
谢骥听罢呆了几瞬,待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不敢置信道:“陛下,大昭以仁孝治天下,您这是悖逆先辈遗命!”
“连朕的父皇都已被朕幽禁了,朕今日再忤逆一个皇曾祖父也无妨。”宁知澈轻嗤一声,“何况你算什么东西,敢指责朕不孝?”
谢骥气得浑身发抖,怒斥道:“昏君!厚颜无耻!”
宁知澈嫌恶地移开视线,瞥了眼已穿戴齐整从屏风后走出来的苏吟,旋即漠然收回目光,嗓音平静:“朕国务繁忙,耐心有限。既然你们二人不肯一刀两断,朕便只好帮帮你们了。”
语毕,他稍抬了音量开口:“来人。”
话音落下,须臾之后屋门便被人从外打开,祁统领快步进来,抬袖垂首:“臣在!”
宁知澈抬眸望向窗外那株玉兰,薄唇轻启,淡淡下令:“定北侯谢骥以下犯上,对朕大不敬,押入血襟司,择日处决。”
押入血襟司,择日处决?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瞬间都愣住了。
谢骥脸上怒意凝在脸上,恍惚了几瞬,释然般垂眸笑了笑。
眼前人是一国之君,除掉一个臣子易如反掌。莫说他祖父名将谢煜已然过世,就算是在当年定北侯府权势最盛之时,皇帝若想杀他,也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定北侯爷的身份再显赫贵重,到了天子面前,也只有跪地仰望对方的资格。
正如苏吟所言,结局早已注定,他亦早就知晓自己十有八九抢不回苏吟,可若要他眼睁睁看着妻子被人夺走,于他而言无异于剜心剔骨,叫他如何做到?
不如死了干净。
他最后深深看了脸色雪白的苏吟一眼,忍着疼艰难伏首大拜:“陛下明鉴,今日是臣强迫苏吟,苏吟方才抵命挣扎,是以臣并未得手。陛下应知,苏吟心里……只有您一个,若非被臣所迫,岂会做出这等事?”
宁知澈听见那句“苏吟心里只有您一个”,心尖霎时重重一颤,静了片刻,侧眸看向苏吟,眼底浮起最后一丝希冀,哑声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苏吟心知此刻绝不能犹豫,立时点头:“是。”
听到她的回答,谢骥一颗心骤然泛起阵阵疼意,蓦地红了眼眶,深深低下头。
宁知澈听她承认,胸间戾气瞬间散去,转为丝丝隐秘的甜蜜,体内灼痛立时淡了些许,看着朝自己跪拜的那个男人,阵阵怒意狂涌上心头,提刀大步走过去:“既是如此,那就不必将你押入血襟司了,朕今日亲自剁了你!”
谢骥缓缓闭上眼,静静等着寒刀斩落。
眼见宁知澈就要挥刀砍下,苏吟脑中轰地一声炸开,立时冲过去拦他:“阿兄且慢!”
宁知澈手中寒刀险险避开苏吟的手,看着眼前这个不顾一切扑过来救谢骥的女子,刚缓了些的灼痛再度席卷而至,瞬间理智全无,猩红着眼寒声逼问:“不是说他强迫你?那你现下是在做什么?护着一个欲要奸污你的恶徒?”
“阿兄莫恼,先听我解释。”苏吟颤声道,“谢侯爷方才是被我言语所刺,一时激愤才会做下错事。我此番阻拦阿兄并非是因对他有情,而是因他护了我和苏府整整三年,于我有大恩,且刚刚又及时止住恶念,并未真的强欺于我。我虽一心只想补偿阿兄,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恩人赴死,所以才想求阿兄饶他一命。”
宁知澈闻言勉强冷静了些,缓缓问她:“当真只是因他对你有恩?”
“是,千真万确。”苏吟见皇帝气消了些,大着胆子握住他微凉的手柔柔哄道,“我已与谢侯爷将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若他仍是执迷不悟,阿兄将他赶去北境便是。阿兄龙体要紧,莫再生气了,我们回宫去罢,好不好?”
宁知澈凝望着苏吟那双眼,体内的剧痛被盈满她杏目的担心和心疼抚平,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垂眸回握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声。
苏吟顿时长舒一口气。
谢骥听了苏吟绝情的话语,看着眼前这双郎情妾意的璧人,终于心如死灰:“臣宁死不受夺妻之辱。陛下若要让苏吟入宫侍奉,那便先杀了我罢。”
苏吟闻言不由暗叫不好。
宁知澈眸光骤然一寒,冷笑道:“你在威胁谁?你想死,朕成全你便是!”
眼见宁知澈又要挥刀砍向谢骥,苏吟一瞬间似是连心跳都停了,浑身血流霎时向上狂涌,当即死死抱着宁知澈的腰将他往后拖:“阿兄!阿兄不可!谢侯爷只是一时半刻接受不了,过几日便会想通了!您再饶恕他一回罢!”
“不必求他。”谢骥嗓音平静,“若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入宫去做皇帝的女人,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苏吟听得耳边嗡嗡作响,沉声喝道:“谢骥!”
“明昭,你先出去。”宁知澈定定看着榻上毫无惧意的男人,缓缓道,“定北侯如今这副模样,朕留不得他了。”
“阿兄!”苏吟一听此言,急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谢骥性子虽犟,但对大昭却是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有碍陛下江山的事。陛下若仍是不放心,那就将他贬出京城,或是直接革了他的官职便是,何至于取了他的性命!”
宁知澈怔然回头,垂眸看着身前跪着的苏吟。
眼前人嘴上说着对那个男人没有情意,此刻却因那人而慌成这样,甚至不惜跪在地上抓住他的袍摆苦苦哀求。
他放在心上多年的小青梅,为了救别的男人,竟向他下跪哀求。
宁知澈胸腔剧烈起伏几息,将苏吟从地上拽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紧紧攫着她的目光,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苏明昭,你实话告诉朕,若抛开一切不提,若朕身子无虞,若朕没有逼你,你是愿与他继续做夫妻,还是进宫陪朕一世?”
苏吟被这句突然的问话打得措手不及,霎时心头巨跳,却知自己绝不能迟疑,稳着声线迅速回答:“自然是陪陛下。”
“撒谎!”宁知澈眼眸瞬间染上赤色,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至极的俏脸,伤怒到极致之时连嗓音都在发颤,“什么被他强迫,什么对他只有感恩,什么一心只想补偿朕,原来都是假的!苏明昭,你好得很!”
谢骥呆呆看着这一幕,像是本已干涸的心脏突然被注入了血液,得以重新开始跳动。
苏吟……内心深处竟更愿与他做夫妻。
“不,不是!”苏吟白着脸立时反驳,“你听我解释……”
“你到现在还想骗朕!”宁知澈猛地松开攥住她的那只手,“朕与你相识这么多年,你方才听到朕的问话后心里到底是何作想,朕只瞧一眼就看得出来!”
闻言,苏吟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樱唇颤了颤,想要开口辩解,却不知从何辩起。
宁知澈死死盯着低头沉默的苏吟,满心酸涩难忍,恨不能先剁了谢骥,再将她掐死,森然开口:“苏明昭,朕当真恨毒了你!”
谢骥见状立时出言:“陛下,苏吟方才确实是受臣所迫……”
“闭嘴!朕同她说话,与你何干?”宁知澈倏然回头看向榻上的男人,眼中瞬间划过一道杀意,“你还敢提此事,朕还没同你算账。”
“阿兄!”苏吟见状忙去拉他,不禁哽咽,“我没有骗你,我今日是真心想与谢骥一刀两断,也当真只是因感恩才求你饶谢骥性命,而非因男女之情。”
“那方才你的反应作何解释?”宁知澈一双黑眸逼视着她,“难道你要告诉朕,刚刚是朕猜错,比起与谢骥继续做夫妻,你其实更愿意入宫?”
苏吟眼睫颤了颤。
宁知澈眸中最后一丝温情褪去,嗤笑道:“不必再说了,也不必拦朕。谢骥必须得死。”
苏吟唇瓣发白,静了半晌方再度开口:“阿兄是君,若执意要杀谢骥,明昭不敢再拦。但阿兄贵为天子,万金之体,怎可亲自斩杀罪臣?定北侯爷犯下大错,您将他丢入牢狱交由各位大人处置便是了,何必脏了您的手?”
宁知澈冷冷盯着她的脸:“别以为朕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是盼着谢氏主支知晓此事后能赶来救他。”
“脏了朕的手?”他冷笑一声,红着眼哑声道,“你连朕的命都不在乎,还会怕朕脏了手?”
苏吟喉咙哽了哽:“阿兄……”
“别再这般唤朕!”宁知澈倏然挣开她的手,声音再无半分温度,“朕乃大昭皇帝,你是谁,有何资格唤朕阿兄?”
苏吟闻言一怔,心底霎时生出密密麻麻的疼意,僵硬地将手收回来。
“你想救他,朕允你便是。”宁知澈将刀一丢,不再看任何人,“祁澜,将谢骥打入血襟司,命指挥使三日后将他处决,朕倒要看看宣平侯府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来救他。”
“你既不愿入宫,朕身为国君,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再自甘下贱,守着那点无人在意的旧情。”说到此处,他眼眶通红,嗓音哑到极致,“苏吟,你我十余年青梅竹马之宜,断于今日。”
苏吟愣愣看着眼前的帝王,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像是在一瞬间消失了,只余他最后那句话回荡在脑海中,久久不息。
在旁装了半天鹌鹑的祁澜听得胆战心惊,看着皇帝孤寂挺拔的背影,不禁替主子难过了起来。
见皇帝似是下定决心斩断过往,谢骥心里顿时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下一瞬,果然听到皇帝平复下来的声音:“祁澜。”
唤了这一声后,皇帝默了许久,随即漠然开口:“将苏吟送入诏狱。”
诏狱?
祁澜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呆呆看向自己主子,见他不似说笑,顿时心头巨跳。
了不得了,陛下这回怕是真死心了。
谢骥闻言如遭雷轰,再顾不得皇帝是否会因自己开口而更增怒意:“陛下不可!是臣执意不肯放手,与苏吟无关……”
“祁澜,愣着做什么?”宁知澈面无表情道,“还不快把人带走。”
祁统领这才醒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低眸不语的苏吟一眼,恭声应命,唤来几个侍卫侍卫,押着苏吟和谢骥往外走。
屋门打开,束束明媚秋光落在苏吟面上。她回头望去,见帝王静立于阴影中,周身寂寥,动了动唇瓣,轻声道:“陛下体内的余毒……”
“不劳苏姑娘挂心。”宁知澈仍是没有侧眸看她,平静开口,“正如你先前所言,你这具身子算不得特别,世上总有比你更能助朕缓解的女子。”
苏吟静了一瞬,点头道了声好。
一切尘埃落定。
都结束了。
她垂眸收回目光,踏出屋门。
脚步声渐远。宁知澈眼尾猩红愈来愈深,终是再也忍不住,怔然看向窗外那人已快瞧不清的背影。
前所未有的灼痛缠绕他整副身躯,如毒藤般将他紧紧缚住,全身的血肉如被人生生撕裂,胸间阵阵窒闷,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终是再也承受不住,缓缓弯下了腰。
*
诏狱。
陆大人听闻御前侍卫首领来了,忙出去相迎,心里正琢磨着这回送来的犯人得是犯了多大的罪,才会让陛下命祁统领亲自押送,却见祁澜身后站着的竟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他不由呆了呆,仔细一瞧,待认出了那人是谁,顿觉头皮发麻。
虽然如今遍京都知苏吟是旭王党羽,但这苏吟毕竟是陛下曾经放在心尖尖上的小青梅,男女情爱一事最不好说了,谁敢掺和进这两人的事里?近日他夜夜都睡不着觉,生怕皇帝将此人丢来诏狱,没想到竟真送来了。
事已至此,陆大人也只好让人将苏吟先带下去,随后赔着笑等着祁澜宣读圣旨,却见祁澜手里除了一把剑之外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圣旨?
他不由又呆了呆:“祁大人,圣旨呢?”
祁澜抿了抿唇:“没有圣旨。”
“没有圣旨?”陆大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诏狱诏狱,就是需皇帝下诏书始能系狱的地方。没有诏书,他如何将犯人下狱?
陆大人继续问道:“那可有陛下口谕?”
祁澜摇了摇头。
没有圣旨就算了,竟连口谕都无!
陆大人几欲吐血,不死心地接着问:“那此人以何罪名下狱?赐何刑罚?如何处置?”
祁澜一默,实话实说:“我也不知。”
“……”
“陛下只让我将苏姑娘送来,并无别的话。”祁澜叹了声,“陆大人,您自己看着办罢。”
陆大人:“……”
他算是明白了,这送的哪是犯人,是个祖宗才对!
第23章 很疼吗(倒v结束章)
已至深夜, 紫宸殿灯火通明。
沈老宗主连续三个时辰一瞬未歇为皇帝医治,才勉强将他体内的余毒再度压制,疲倦地揉了揉眼, 肃容沉声道:“陛下,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 你若似如今这般频繁发作下去,只怕连活到你那短命……你皇曾祖父那个岁数都难。”
王忠闻言顿时心里一沉。
陛下的皇曾祖父当年可是三十五岁便驾崩了!这可怎生是好!
宁知澈动了动尚未恢复血色的唇瓣,沙哑着嗓音开口:“多谢沈老宗主,朕知晓了。”
沈老宗主眉头深蹙:“近些时日陛下每回发作都是因苏吟,恕我多嘴问一句,陛下心中是否仍念着她。”
王忠闻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暗道这沈老宗主当真胆大, 这话如何能摆在明面上问陛下?
不过话说回来,太后早逝, 太上皇又拿陛下当仇人, 说句不怕杀头的话, 这爹要来还不如没有。而陛下的皇祖父皇祖母虽仍在世,却早已归隐山林, 不大关心皇家后辈的事。
这沈宗主从前护过圣祖爷,辅佐过太上皇, 三年前又救了陛下,毕生除却一日不歇地行善事之外, 便是效忠守护宁氏皇族的嫡系子孙,却未曾图过什么恩赏,因而连太上皇都对他敬重几分。
是以当今这世上, 也就只有沈老宗主敢在陛下面前说这话了。
宁知澈沉默须臾,轻声道:“不瞒老宗主, 先前的确如此,但现在已死心了。”
他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朕总得活久些,不然这皇位夺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沈老宗主闻言怔了怔神,看着眼前神色淡淡,目光平静无波,似是已断情绝爱大彻大悟的年轻帝王,低叹一声:“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一阵更长的沉默过后,宁知澈淡声开口:“让她在诏狱呆到朕驾崩罢。”
“陛下!”王忠白着脸慌忙道,“主子万岁,这种晦气话您可不能乱说呀!”
“其余旭王旧党连坟头草都开始长了,唯独只有她一个,陛下直至今日都舍不得处死。”沈老宗主又叹了声,“陛下,你当真已放下了?”
“自然。”宁知澈自嘲般轻轻一笑,“朕若再不死心,便是自己作贱自己了。”
“但朕便算杀她千百回,体内的余毒也解不了。留她在这世上,还能时时提醒朕,莫再像从前那般蠢。”
沈老宗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当下只道:“既是如此,我只盼陛下看开后心绪能平稳些,让这三分余毒别再发作了。”
“老宗主放心。”宁知澈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从今往后,朕定不会再像今日这般自讨苦吃。”
沈老宗主便不再多言,起身行礼:“夜已深了,陛下早些安歇,我便先告退了。”
宁知澈微一颔首,命王忠亲自送老宗主回去。
两人走后,宁知澈出了会儿神,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待身上有了些力气,便起身走向御案,拿起那道圣旨,轻轻打开。
“……兹有长平侯府苏氏嫡长女吟,钟祥世族,秀毓名门,性资敏慧,雍和粹纯,克娴内则,温懿恭淑……仰承太皇太后慈谕,兹以金宝凤印册封苏氏女吟为皇后……”
这道封后圣旨今日没有宣读,以后也大抵不会再给出去了。
左右那人也丝毫不愿做他的妻。
思及此处,宁知澈漠然将它合上,随意掷于角落,转身走回内室。
几个宫人吹熄了殿中大半灯烛,照旧在那错金云龙纹熏炉里下了两匙安神香,尔后轻轻放下层层纱幔,悄声退出内室,在帘后守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宫人们正打着盹儿,忽然听见主子在里头唤人。
为首的内监忙走进去静候吩咐,却听见皇帝让自己再加两匙安神香,当即心下一惊,提醒道:“陛下,此香宁神助眠之效极佳,太医说……”
“加。”
内监只好闭上嘴,乖乖依言照做。
左右多加两匙安神香还不至于伤及龙体,顶多就是明早得大着胆子多唤几声才能把皇帝叫醒。
内监回到次间后,宁知澈重新闭上眼,在浓郁了不少的香气作用下才终于有了些许困意。
只是这一夜都在做噩梦,梦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宁知澈梦见了苏吟返京那日,与现实不同,梦里苏吟一回谢府便干净利落地向谢骥要了和离书,尔后立时去皇宫求见他。
他听到禀报后愣了几瞬,随即让守卫将人带进来。
乌云沉沉,殿中早早就点了烛火。苏吟疾步迈入紫宸殿中,一见他便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站在原地呆呆瞧着他。
瞧着瞧着,苏吟那双杏目渐渐蒙上水雾,欢喜到几欲哽咽:“太好了,阿兄,你真的还活着……”
他闻言抿了抿薄唇,克制地别开脸淡声道:“你当年下毒害朕,如今竟会因朕活着而高兴?”
苏吟被他说得难堪地低下头,随后抬步走到御案前,诚心道歉:“阿兄,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但我那时实在是迫不得已。我若不下毒,便会在流放路上被折辱而死,还有我的家人,也都会被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我若不嫁谢骥,当时苏家落魄成那个样子,我的日子如何能过得下去?我如今已与谢骥和离,你……你能否原谅我一回?”
满心恨意渐渐散去,他眸光动了动:“你与谢骥和离了?”
“嗯。”苏吟俏脸微红,似是明知此举万分自私薄情,却仍是决定遵从心意,“我心里喜欢的是你,当初嫁谢骥只是为了能过得好些,听说你活着回来了,便实话告知谢骥我忘不掉你,求他给了我一封和离书,此后一别两宽。男女情爱最忌左右摇摆,犹豫不决,否则定会伤人伤己。我既一心只有你,自然要与谢骥早些了断,虽对不住他,但总比再对不住你一次好些。”
说到此处,她的脸更红了些,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开口:“阿兄,我知我万分对你不住,但你能不能别杀我,给我一个留在你身边好好补偿的机会,可好?”
“你与他夫妻三年,当真能舍下他?”
苏吟闻言默了默,轻声道:“我说几句实话,阿兄莫恼。谢骥于我有大恩,又待我极好,我很难不心生触动,但终归还是你在我心中更重要些。”
“朕更重要?”
“你与我青梅竹马十余年,是我自小就喜欢的郎君,自然是你更重要些。”
阵阵甜蜜浮上心头,他眉间瞬间染上几分愉悦,再也无法对她强装冷脸,轻哼一声:“算你还有些良心。”
苏吟细瞧他的神色,忽地迈步走至他身前,轻轻抓住他的宽袖:“阿兄也仍喜欢我,是不是?”
“阿兄莫要急着否认。”苏吟弯了弯眸,赶在他开口前说道,“我三岁便与你相识,你心里到底是不是还喜欢我,我只需看你一眼便知。”
他耳尖微红,恼怒地攥住苏吟的手将她拽向自己。
温香软玉跌入怀中,他紧拥着苏吟俯身亲下来,被她搂着脖子迎合之时,身心俱是无与伦比的满足。
一吻毕,他看着那两瓣嫣红水润的唇,眸光暗了暗,正欲再度吻下来,却见苏吟忽地一笑。
“骗你的。”她笑吟吟道,“我更在意谢骥。”
宁知澈怔怔看着她,瞬如从云端跌入深渊,浑身冰凉。
是啊。
她更在意谢骥。
这只是个梦。
怀中女子的面容逐渐模糊淡去,梦境渐远。
宁知澈缓缓睁开双目,凝望着眼前明黄的床帐。
沈老宗主费了三个时辰才压制住的余毒再度在他体内肆虐横行。昏暗烛光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汗水不多时便浸透了寝衣。
宁知澈艰难坐起,唤来王忠,命他将沈老宗主的徒孙和轮值太医叫来。
王忠一见主子竟又开始发作,急得眼眶都红了,忙依言奔出去,一刻钟后便将人都带了过来。
余毒在此时发作,宁知澈自是无法上朝了,只能罢朝一日。
他原以为此番发作会像从前那般缓得片刻便会好,至多就像昨夜那样连着发作三四个时辰,怎料竟一整日都没有半点缓解的趋势,脑中不停回荡着梦中苏吟巧笑着说出的那句“我更在意谢骥”,无论他如何死死克制着不去听不去想,都仍是无用。
沈老宗主睡醒后便赶来了,再度为皇帝施针,见原本芝兰玉树般的皇帝被灼痛折磨成这副模样,叹声提议道:“陛下,不若将苏吟从诏狱放出来?”
宁知澈眼睫重重一颤,默了许久,哑声说了句不必。
王忠顿时急了:“陛下若不愿见苏姑娘,那奴给陛下找几个女子过来可好?”
“也不必。”宁知澈闭上眼,“三年前朕都扛过来了,今日亦能受得住。”
这一扛便扛了两日。
到第三日清晨时,宁知澈已疼得连神志都有些不清楚,恍惚之际竟又看见了那道清婉的身影。
他知晓这是幻象,更知此人只会叫他痛苦,立时死死抓住最后一丝理智,逼自己别往那处看,却听见她轻柔的嗓音:“阿兄,是不是很疼?”
他当即蹙眉闭眼。
“对不住,阿兄,是我不好,我不该次次都惹你难过。”那人步步走近,轻轻拥住他,“我抱一抱你,可好?”
被温软紧拥,他瞬间心口忽颤,脑中有道声音在厉声让他即刻将这人推开,身躯却在短短一瞬之内便已生出了满足和依恋。
耳边传来她声声温柔的轻哄,一遍遍诉说着歉意和爱意,骗他沉溺,再笑吟吟开口说方才那些话都是假的。
宁知澈体内余毒霎时大盛,疼到再也承受不住之时,一双猩红的眼空洞地望着殿门,久久未移开目光,突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神色渐渐归于平静。
尔后,他动了动唇瓣,唤了祁澜一声。
祁澜立时抬袖垂首。
“去一趟诏狱。”宁知澈声音里没有半分起伏,“将苏吟带来。”
说出口的那一瞬,他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百般施针用药都无法消减的灼痛,没出息地淡了两分。
*
苏吟上一次来诏狱,还是在三年前父亲和几个叔父被下狱时。
彼时她父亲和几个叔父身穿肮脏的囚服,戴着沉重生锈的镣铐,坐在阴暗发臭的牢房之中等着斩首。
苏吟抱膝靠坐在地上,失神望着碗里的饭菜,脑中一会儿想着今日过后谢骥就会被处死,一会儿又一遍遍回荡着宁知澈那日冷然说出的那句“苏吟,你我十余年青梅竹马之宜,断于今日”。
前者叫她焦心如焚,后者叫她满心空空荡荡,夜不能寐。
不知是宁知澈称帝之后诏狱变了模样,还是诏狱的大人知她曾是皇帝的未婚妻,怕她有朝一日东山再起,特意关照了她,没让她戴镣铐,这间牢房和她身上的囚服也算干净,送的菜食也尚可,甚至还有床有被褥。
苏吟垂下眼眸,勉强吃了几口,才刚放下碗筷,便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听方向,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她立时站起身来,隔着牢门对上祁澜那双目光复杂的眼,听见对方轻叹一声,恭声开口:“苏姑娘,陛下要见你。”
她顿时愣住。
宁知澈……还愿见她?
她换上祁澜送来的干净衣裳,同他出了诏狱,乘轿去往紫宸殿。
女官将她带至正殿的天子浴房,到了帘后便不敢再往里走,只恭声请她一人进去。
浴房中连一个宫人都无。氤氲水雾间,她望着层层纱幔后那道独坐于浴池中的身影,霎时心跳如擂鼓。
良久,那人磁沉微哑的嗓音传来:“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苏吟浑身一僵,涩然道:“陛下那日不是说……”
“朕的确与你再无半点情分可言。”皇帝淡声打断,“但如今朕剧痛难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这副身子最得朕心。”
“朕不杀你,从今往后你留在朕身边侍奉,朕何时驾崩,你何时便能出宫。”说到此处,他眉间漾开笑意,眸底却是红的,“苏姑娘若想早些摆脱朕,也可日日去佛前祈祷,让朕死得早些。”
苏吟默了默,随即道:“陛下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我一世留在陛下身侧赎罪便是了。”
宁知澈怔怔看她片刻,倏然移开视线:“不必再对朕说这种话,朕不会再信你。”
说完他轻轻一笑:“听闻苏姑娘这两日在诏狱夜不能眠,想来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担心你自己,二是担心谢骥。朕已说过不会杀你,至于谢骥,苏姑娘今日若伺候得好,朕也不是不能放了他。”
苏吟静了须臾,迈步走至浴池边,在皇帝晦暗的目光中解衣入水,拂开柔柔水波,最终停在他身前,凝望着这张清濯的俊颜,良久,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很疼吗?”
宁知澈听得呼吸滞了一瞬,旋即轻哂了声:“苏姑娘今日尽心侍奉便好,若能叫朕身心愉悦,朕自会放了他,无需再假情假意关心朕。”
苏吟闻言沉默了下来,半晌,轻轻道:“那臣女便冒犯了。”
说完,她抬手圈住皇帝的腰,柔软身子贴了上去。
第24章 无耻
宁知澈怔怔看着苏吟轻轻捧起他的脸, 那般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最心爱的珍宝。温柔而细密的吻一下下落在他额间,脸颊, 鼻梁, 尔后贴上他的唇, 稍显笨拙地轻碾厮磨,再顺着下颌线一寸寸向下。
那两瓣温软落在何处,何处便生出阵阵酥麻痒意,越到后面,他越是浑身紧绷,连眸光都在发颤。
可这份令他愉悦到连灵魂都在战栗的爱抚, 却是他的小青梅为救别的男人才愿施舍的温柔。
为救别的男人。
妒意与酸楚瞬如毒藤般在他胸间疯长, 将他整个人牢牢缚住,根根尖刺扎入心脏, 疼得他眼眶发红。理智告诉他应要将眼前这个移情别恋的女子推开, 可神识却已在一点点沦陷, 躯体更是早在她吻上来的那一刻便已沉溺于她虚情假意的爱抚中。
越是沉溺,便越令他恼恨。既恼恨眼前这个女人, 更恼恨他自己。
宁知澈俊颜覆上冰冷寒意,立时抬手钳住苏吟的腰, 手臂微一用力,带着她换了个方向。
情势瞬间倒转。苏吟后背抵上微凉的浴池内壁, 身前却紧贴着滚烫。暖黄的烛光洒在身形高大的帝王身上,落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苏姑娘。”她于心如鹿撞之际听见帝王压抑着怒意的低沉嗓音,“你从前也是这般待谢骥的罢?”
“……没有。”苏吟长睫一颤, 实话实说,“我只这般亲过陛下。”
宁知澈薄唇向下一抿, 良久,哑声开口:“你以为朕还会信你?”
苏吟沉默下来。
宁知澈盯着她瞧了片刻,辨出她并未扯谎,神色缓了缓,忽又记起一事,脸色再度沉下来:“那日你去谢府他对你做什么了?为何彼时你的脸那般红?”
苏吟闻言想起那日谢骥埋首于雪裳之中的场景,一张白嫩面庞立时泛起粉色,强装镇定道:“没什么,就是……亲了亲。”
“亲了亲?”宁知澈狐疑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眸光闪了闪,“亲的哪儿?”
苏吟霎时头皮发麻。
这该如何答?
若说实话,宁知澈定会龙颜大怒。
可若扯谎,她自小到大几乎所有事都瞒不过宁知澈,唯一一次例外便是三年前下毒之时,今日焉能骗得了他?
宁知澈看着苏吟那张一阵红一阵白的俏脸,心中疑窦越来越重,忽然间福至心灵,一瞬间脸色铁青,周身仿佛都在往外嗖嗖冒着寒气,钳着她的力道骤然一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苏,明,昭。”
“你们两个当真好得很!”
苏吟浑身僵住。
完了。
他竟猜出来了。
宁知澈双眸猩红,死死盯着她,气得几欲呕血,冷笑不已:“他这般卖力取悦,难怪苏姑娘会选他而不选朕了。”
“……”苏吟整张玉容瞬间憋得通红,涩然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
宁知澈等了须臾没等到下文,当即冷着脸催促:“只是什么?说啊。”
苏吟张了张唇,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再也说不下去。
从前年少情深时,宁知澈许诺此后一世只她一人。虽然皇家需开枝散叶,但宁氏皇族也不是没出过毕生只有皇后一人的帝王。有先例在,宁知澈又是个重信守诺的君子,且当初又那般爱重她,她便信了这话九分,含羞盼着嫁入东宫的那日。
彼时她想着,即便日后宁知澈纳了旁人,他的正妻身份带给她的权力和荣耀也已足够了,终归就算不嫁皇家,高门贵子里也少有不纳妾的。
但如今不同了。
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已不可能再做宁知澈的正妻,甚至连名份都不一定会有,即便有,位份也高不到哪里去。宁知澈更是不可能再像从前许诺的那样一生只她一个,毕竟是自己先背弃于他。
这样的日子,比起她在谢府当侯夫人的那三年,不知要难熬多少倍。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终归是她深深亏欠了宁知澈,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总比被赐死好些。但她与宁知澈之间已然面目全非,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到过去,每每相对都会令她忆起当初被她亲手打碎的美好及她犯下的恶,浓重的羞愧与自厌涌上心头,难堪痛苦至极,私心里万分不愿再面对他。
可她却被告知宁知澈体内余毒未清。
只这一句,便叫她瞬间歇了所有心思。
无论宁知澈是要报复还是拿她当压制余毒的一味药,她都一世留在这宫中乖乖受着便是。
宁知澈见苏吟沉默不语,眸底猩红更深了些,忽地抬手抚了上去仔细揉洗,听见她的轻咛,嗓音霎时哑了下来:“既是被旁人亲过,朕只好帮苏姑娘好好洗洗了。”
当初连隔着玉饰落下一吻都会红了耳尖的温柔郎君如今变成这副模样,苏吟既羞愤又觉不可置信,欲要挣脱却被死死制住,好不容易捱完这番折磨,却又被托举起来,如孩童般坐在帝王肩上,只不过却与寻常孩童坐在大人肩上的方向相反。
万般羞意狂涌而来,苏吟整个人烫得似要烧起来了,当即颤声让宁知澈放她下来。
宁知澈将她往上举了些,启唇吻了上去,肩上的女子瞬间重重颤了颤,挣扎着想要下来,上方传来她哭腔的哀求:“陛下,别……”
他停了下来,抬起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嗓音低哑得厉害:“苏姑娘对朕实在太不公平了些。为何他可以亲你,朕却不能?”
苏吟涩然道:“我说过,那日非我所愿。他力气那般大,我怎抵抗得了?”
宁知澈轻嗤一声:“苏姑娘果然生了两副心肠,对朕狠心薄情,却能轻易原谅强欺于你的谢骥,不仅拦着朕杀他,甚至还为了救他性命不惜忍辱负重留在朕身侧。”
苏吟沉默一瞬,艰难开口:“他护了我全家上下近百口人,那日又是被我言语所伤才会崩溃失控……”
“所以你当真是为救他性命才留在朕身边?”宁知澈立时打断,“也当真是在忍辱负重?”
苏吟一噎:“不是,我并无此意。”
“哦?”宁知澈漠然道,“可你方才默认了。”
“……”
宁知澈眉间骤然划过一道妒怒,当即重重吻了上去。
苏吟浑身一抖,被吮嘬到心神恍惚之际只能无助地抱着他的脑袋。
宁知澈听着她愈发高昂的泣咛,眼眸晦暗之余,妒恨和酸涩又开始在心中疯长。
所以那日,她在那个男人面前就是这副勾人模样,也是这般轻泣求饶,咛声不断。
他盼着长大的小青梅,被人先他一步摘下来品尝。
她第一回与人真正意义上的相吻,第一回与人圆房,以及其他所有男女之间能做的亲密事,初次都属于那个男人。
想到此处,宁知澈嫉妒到快要发疯,满腔愤怨、心如泣血之时,当即紧紧禁锢住苏吟,不顾她的哭颤挣扎愈发用力吻她。
到最后将苏吟放下时,宁知澈看着她脸上颜色深过那日在谢府时的红晕,平静开口:“果然如朕所想,那日他确实是亲的此处。”
苏吟还未缓过来,闻言无力应他半句,只阖着双目静默不语。
宁知澈垂眸看着怀中雪色,眸光一点点暗下去,忽地哑声吩咐道:“帮朕揉揉脸。”
揉脸?
苏吟睁开眼怔怔瞧他。
对上那张微懵的俏脸,宁知澈喉结滚了滚,面不改色开口说道:“朕脸疼。”
苏吟呆呆看他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此言何意,脸颊瞬间蒙上红霞,万般羞怒之际忍不住骂道:“无耻!”
“朕从前做君子时连你的手都不曾牵过,变无耻之徒后却能做尽想对你做的事。”宁知澈唇角噙着一丝笑,“可见做男人还是无耻些好。”
苏吟被宁知澈笑得晃了晃神,细辨他那张俊脸,见他虽仍是面色苍白,却已比方才她刚进来时好了点,不由心下一松。
她的神色变化太明显,宁知澈怔怔与她对视,看出她眼中真切的关心,薄唇一点点抿紧,倏然扣住她腰侧欺了下来。
苏吟全身紧绷,听见耳边传来皇帝微哑的嗓音:“上回朕被苏姑娘教到一半便停了,今日继续?”
她咬了咬唇,念及宁知澈体内余毒,想叫他舒心些,索性眼一闭心一横,主动缠上他的腰。
宁知澈一双黑眸瞬间晦暗到极致,薄唇动了动,忍不住又问道:“你从前和他……”
“没有!”苏吟只觉脑门都在突突地跳,立时打断,声音旋即低到几不可闻,“我只……只这般勾过你。”
宁知澈一愣,垂眸凝望她许久,眉间渐渐染上愉悦,体内灼痛顿时淡去不少,轻哼了声,缓缓抵入,喑哑着声线开口:“算你有些良心。”
前所未有的胀痛袭来,苏吟纤指深深陷进掌心,咬唇强忍,只觉已到极致,垂眸却见他竟还有一节在外,比之谢骥还要令人骇怖,终是吓得颤声开口:“可以了,就这样……”
最后一个“罢”字还未落下,话音便戛然而止,在狠凿之中化作断断续续的惊恐哭声。
第25章 沉溺
苏吟忽地记起与谢骥的成婚夜。
彼时刚满十七岁的小将军喝了酒, 再无白日的乖巧模样,一身蛮力不知轻重,将上阵杀敌的那股劲用在她身上, 无论她如何哭求都不听, 一双桃花眼反倒愈发赤红, 从宴客归来折腾至天色将明,直到她承受不住痛晕了过去才终于慌忙停下。
在那之后她足有一月不敢与谢骥同房,至今都还记得那晚有多难捱。
她已非闺中女子,加上谢骥当初见她走路时如弱柳扶风般,既忧心她日后寿数不长,又想她夜里能多撑两回, 这三年便日日又是撒娇又是求地百般哄着她锻炼身子, 到了如今,她已比寻常大宅院里的夫人们康健许多。
所以照理来说, 今日她本不该觉得难熬。
可那如被生生撑裂般的痛感却那样真实, 甚至比起三年前那晚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吟已不知多少次哭颤着求宁知澈轻些缓些, 却只换得对方如谢骥那晚一样的回应。
实在太疼了,有那么一瞬间苏吟竟分不清宁知澈是因第一回毫无经验又难以自控, 还是体内灼痛难忍顾不上怜惜她,抑或是要将这三年积攒的恨意通通发泄出来而故意为之, 才会让她疼成这样。
告饶无用,苏吟一次次试图逃走, 却又被一次次拽了回来,无助到快要崩溃。
许是她哭得实在太惨,宁知澈安抚似的低头一下下亲她的脸, 口中不停轻轻哄她,嗓音沙哑得厉害, 却半瞬不缓,看似温柔至极实则却毫不怜惜,整个人简直如被割裂一般。
苏吟睁着朦胧泪眼看向眼前这张熟悉的俊雅面庞。
大抵男人在这种时候都满脑子只剩那一件事,暂时无心计较从前发生过什么。纵是宁知澈恨她如斯,此刻得了滋味,那双清冽寒眸里也没了素日的冷戾,定定凝望着她时,竟能让人瞧出几分柔软情意来。
情意?
苏吟怔怔与宁知澈对视,本想瞧个明白,却忽然听见他开口问道:“今日你的反应与那夜在窗后与谢骥云雨时十分不同,是何缘故?”
那晚她虽也哭了,但声音很软,细碎可怜,如莺啭般好听,叫宁知澈听后既因她的背叛而怒不可遏,又忍不住心尖生痒。
可她今日的哭声却只有惊恐慌惧,一听便知是真的巴不得早些结束。
想到此处,宁知澈嗓音沉了两分:“你更喜欢与他行房,是不是?”
苏吟听了这话俏脸顿时一红,立时开口:“不是。”
宁知澈低眸盯着她瞧了许久,辨出她言不由衷,脸色当即青了几分,冷冷道:“你就是。”
“……”
苏吟头皮发麻。
这叫她如何辩驳?
难道要说谢骥三年里已不知逮着她入了多少回罗帐,自然比他这此前从未碰过女子的郎君娴熟些。
这话若说出来,宁知澈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但若闭口不答,他定然仍是要生气。
苏吟眼见宁知澈面色愈发难看,心知这个男人血气方刚甚至胜过谢骥,若再不设法哄好他,今日不知该会有多捱。
与谢骥成婚之初的痛苦历历在目,彼时谢骥花了半年才终于学会如何让她好受些,苏吟如今万万不想在宁知澈这里再受半年的苦。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认命地抬手圈住皇帝的脖子,忍着羞赧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陛下初经风月,方才让臣女授您房事,臣女便斗胆冒犯陛下一回了。”
宁知澈脸色怒意一滞,怔然看着苏吟红到滴血的清婉面庞,静了片刻,哑声道:“你这回又要如何冒犯朕?”
话音落下,他看见苏吟顿时连耳朵都羞红了,却又强装出一副镇定模样,稳着声线对他说:“水有些凉了,陛下抱我上去可好?”
宁知澈沉默须臾,依言将她横抱在怀中,扯过池沿那两身叠好的浴袍,起身出了浴池。
翠玉珠帘之后,有一张乌木鎏金雕云纹缠枝床。
苏吟被轻轻放入芙蓉帐中,看着眼前如松下云鹤般清隽如玉的帝王,柔柔抬手不让他覆来,轻轻道:“陛下且慢。”
宁知澈垂眸看着苏吟抵在自己身前的那两只纤纤玉手,怔神之际,一个不防竟被她推倒。
情势霎时倒转,他看着上方那张灿若芙蕖的脸,喉结上下一滚,哑声开口:“放肆。”
苏吟闻言闭目咬唇,缓缓下沉。
宁知澈瞳孔骤缩,出神地看着苏吟愈发深蹙的细眉和咬得发白的唇瓣。女子发间和肤上的浅浅玉兰香缓缓袭来,令他整个人神思恍惚,如坠入一团花浓幻梦中。
见苏吟还剩一寸便再也无法继续,宁知澈眸光动了动,扶着她向下一按,听见她因承受不住而溢出的颤咛,嗓音顿时哑得不像话:“苏姑娘果真无论什么都喜欢小些的,难怪会弃朕不要,选择你那前夫弟弟。”
谢骥虽性情莽撞爱犯倔,但自始至终都是真心待她,更曾保护过她全家。苏吟不愿听宁知澈嘲讽谢骥,当即哽咽道:“别这样说。”
宁知澈抿紧薄唇盯着苏吟微红的眼角。
眼前这个女子从前也曾这样话里话外护着他,听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好。
可如今,她心中偏袒的那个已换成别的男人了。
宁知澈自己的眼眸也跟着染上赤色,扯了扯嘴角,漠然开口:“你与谢骥当真情深似海,是朕这个皇帝仗势欺人棒打鸳鸯了。”
满室旖旎散去,气氛再度僵凝。
苏吟默了半晌,微微低下头:“陛下还要吗?”
宁知澈唇瓣动了动:“你这话何意?”
“陛下龙体要紧,不能动怒。若您此刻不想再看见臣女,臣女便暂且起身告退;若您仍需要臣女这副身子,臣女便继续。”
宁知澈听着苏吟恭敬疏离的话语,红着眼眸看她片刻,忽地哑声问道:“谢骥那般任□□哭,你可曾哄过他?”
苏吟不期他突然问这个,不由愣了愣,犹豫片刻,实话答道:“……哄过。”
宁知澈闻言沉默下来,良久,麻木地抑下心底丝丝酸涩和抽痛,状似平静地开口:“那为何方才只予朕两个选择,而不试着像对谢骥那般哄一哄朕?”
苏吟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心底霎时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来,半晌才低低问了句:“有用吗?”
“你试都不试,如何知晓?”
苏吟默了默,咬牙直言:“可我……不大会哄人。”
“那你当初是如何哄好他的?”
“……谢骥很好哄,只需一句话便能消气。”
宁知澈闻言静了半晌,语气带了几分轻嘲:“也是,朕这般刻薄小气,苏姑娘连想都不必想便知哄不好朕,何需开口尝试?”
苏吟略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见宁知澈脸色又苍白了些,知他此刻定是又开始疼了,垂眸思虑须臾,忽而抖着眼睫起落。
宁知澈瞬间浑身绷紧。
苏吟听着宁知澈重了些许的呼吸声和喘吟,怕极了他这时候会来上一句“你从前可也曾对谢骥做过这种事”。
好在宁知澈从头至尾都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一直静静凝望着她,眸中晦色浓如化不开的墨,叫人辨不清其中裹挟着什么情绪。
越到后面,苏吟起落得越是艰难,又见宁知澈仍在瞧着她,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瞧的,终是再也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不管不顾捂住他的眼睛:“别,别看了。”
极致的愉悦冲淡了方才那股酸涩和妒恨,宁知澈握住她那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啄了啄,一双沉沉黑眸定定看着她,喑哑着声线开口:“可朕想看。”
他顿了顿,想起她方才的模样,眸光当即暗了两分,又补了句:“很好看。”
“……”
苏吟羞愤欲死,本就薄的脸皮撑到现在已至极限,一时间再也无法继续。
宁知澈见状勾了勾唇,没有再出言逗苏吟,当下只扶着她倒转方向,哑声道:“原来方才苏姑娘是嫌朕只知用蛮力,不懂如何使劲。”
说到此处,他轻轻一笑:“可若要学成此事远非一日之功,而是需日日年年勤学苦练方可融会贯通。苏姑娘,你说是不是?”
苏吟听得憋红了脸,正欲开口让他别再说这种浑话,神思却在一瞬之间归于茫白。
宁知澈一瞬不瞬地瞧着苏吟,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终于寻到她最难耐之处,却用尽所有理智克制着力道,耐心等她适应。
这于而言他本无异于折磨,可此刻终于听见那晚在窗后曾听过的细弱动听如莺啭的泣咛,浓浓爱意和满足盈满心间,丝丝甜蜜蔓延至整副躯体,比方才毫无顾忌之时还令他沉溺。
过得片刻,他望着已然失神的苏吟,终于不必再忍,肆意狠凿。
苏吟听着那声声媚而软糯的轻咛,不愿相信这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这般失态的模样竟被已成仇人的昔日竹马瞧见,她顿觉丢脸至极,当即死死咬唇,却被宁知澈轻松掰开唇瓣,下一瞬,耳边传来他微哑的声音:“别忍,朕想听。”
只五个字,便叫她整个人如从滚水里捞出来一般瞬间发烫,好不容易勉强抑下羞意,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却又对上他那双幽深黑眸,听见他嗓音低沉的问话:“苏明昭,你实话告诉朕。”
“你当初与他一宿行几回?”
第26章 妒火
“你当初与他一宿行几回?”
此言一出, 苏吟才刚平复下来的心绪顿时又被搅成一团乱麻,刹那间脸上强装出的平静彻底维持不住了,一双乌润杏眸呆呆看着宁知澈, 难以相信昔日如芝如兰的翩翩君子会问出这种浑话来, 只觉他的话愈发叫人难接, 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羞,半晌都憋不出一句话。
这种时候,这种问题,叫她一个女子如何好意思回答?
苏吟眼神躲闪,红着脸避开皇帝的目光。
芙蓉帐中人影交叠,乌木缠枝床上系着的玉铃铛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苏吟咬唇沉默的时间越长, 玉铃声便越响越急促, 伴着细弱的呜咽和乌木架快要被晃散了似的吱呀声在帘后传开,她却已分不出心神去听了。
宁知澈垂眸看着苏吟被泪珠沾湿的浓密睫羽和雪颜之上晕开的薄薄一层胭脂色, 开口时嗓音清润, 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还不愿说吗?”
闻言好一会儿过后, 苏吟才勉强从那阵失神迷魂中稍稍清醒了一些,喉间干涩, 艰难挤出一句话来:“那些都是前尘往事了,陛下为何总是逼问臣女和他的过往?”
为何总是逼问她和谢骥的过往?
这已是苏吟第二次说这种话了。
宁知澈怔怔看着她脸上的难堪和羞赧, 眼神恍惚之际,神思也陷入茫然。
是啊, 为何要问呢?
每问苏吟一次,每听到一次她支支吾吾回答出的只言片语,仿佛是在自降身份立于阴暗处, 像个贼一样透过小洞窥探她与那个男人甜蜜恩爱的那三年,又如拿起匕首, 亲手往自己心口狠狠扎上一刀又一刀。
太疼了。
分明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苏吟开口时甚至还带着忐忑和恭敬,不敢表现出对那个男人的眷恋难忘,生怕他发怒,却仍是让他嫉妒得发疯,整颗心都疼得皱成一团。
疼到极致之时,他也想问自己一声何必。
木已成舟,追问再多也毫无意义,何必要知道得这般清楚,何必要如此折磨自己?
可他终是忍不住。
他如被活活撕裂成了两半,一半竭尽全力想让他理智些,莫失了尊严体面,另一半却即便明知自己听到答案后会有多痛苦,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她与谢骥那三年究竟有多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才会敌过自己与她那般美好的十五年,让他几乎一败涂地。
苏吟长睫如蝶翼般轻轻扇动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抱着一丝侥幸盼着宁知澈能放弃追问她和谢骥昔日的床笫之事。
终于,上方传来帝王低沉的嗓音:“给朕一个答案,从此以后朕便绝口不问了。”
苏吟不由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宁知澈低垂着眼,掩住眸中翻涌的墨色,语调没有半分起伏,叫人听不出他此刻情绪:“是朕在你心中重要些,还是他?”
苏吟听罢顿时愣得更厉害了些:“陛下……”
“回答朕。”
苏吟抿了抿发白的唇,微顿了下,正欲开口,却听宁知澈漠然道:“罢了。”
宁知澈神色淡淡,再度将她抬起:“朕突然觉得,还是方才那个问题更容易问出真话。”
“……别别别!”苏吟骇得连忙喊道,“是你!你更重要!”
女子慌急到失声的一句话传入耳中,宁知澈的身形顿时猛地一颤。
宁知澈低眸望去,那双美目尚未褪去媚意,仿若冬日里一弯氤氲着朦胧水雾的清澈湖泊。他试图透过层层水雾去瞧湖面上倒映的到底是谁的影子,可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太快太响,极度的渴求混杂着酸楚又如浓雾般弥漫开来,遮住他的耳目,让他根本辨不清楚。
既辨不清楚,就当她是说谎,好过再尝一回希冀落空的滋味。
他喉结耸动,涩然开口:“骗子。”
“没有骗你!”苏吟颤声道,“当真没有,你信我一回。”
宁知澈抿紧薄唇,定定看着她,也不知是不相信,还是在思量。
苏吟一颗心狂跳不已,紧张到掌心微微渗汗。
宁知澈方才那几句话里的意思实在太明显,令她想不自作多情都难。
苏吟指尖轻轻颤抖几息,眼一闭心一横,试探着缓缓倾身过去抱他。
她动得极慢,给足了皇帝反应的时间,可直到她双臂圈住男人劲痩的腰,身子紧紧和他相贴,脑袋也轻轻枕在他肩上,都没有被推开。
“阿兄。”这两个字一说出口,苏吟明显感觉到男人本就因她突然抱过来而绷紧的身躯瞬间又僵硬了几分。
苏吟不禁喉咙一哽,将宁知澈抱得更紧了些,又唤了他一声:“阿兄。”
她当年与宁知澈兄妹相称,其实是有缘由的。
苏家和皇家曾结过秦晋之好。苏吟的高祖母是宁氏皇族嫡出的公主,所以若论辈分,她可唤宁知澈一声表兄。
这声阿兄她一共唤了十五年有余,前十二年叫得规规矩矩,到十五岁与宁知澈定情之后再这般唤他时,便平添了几分缱绻暧昧。
苏吟的嗓音颤得不像话:“你可愿……再予我一次机会,你我重新开始,试着像从前那般相处,可好?”
听到这句话,纵是宁知澈脑中那道熟悉的声音又在拼命阻止,心却仍如好了伤疤忘了疼般不停生出丝丝缕缕的期冀。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他淡声道:“朕为何要与心中想着旁人的女子重新开始?”
苏吟默了一瞬,在鼓起勇气再坚持一回和识趣放弃之间选择了前者,轻轻道:“那若我从今往后心里只有你呢?”
又是一阵比方才更长的死寂,良久,宁知澈终于再度开口:“即便如此,你我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相处。”
闻言,苏吟一颗心顿时不停往下坠。
恰在此时,宁知澈将她轻轻推了回去,双掌重新扣住她的腰。
她怔愣看去,恰巧望入宁知澈那双幽深如月下寒潭的眼眸,听见他喑哑的嗓音:“因朕如今已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克制守礼了。”
话音将落,还未等苏吟理会这句话的意思,又是一阵剧烈的撑胀感猛地袭来,刹那间她连眼泪都快迸溅出来了,意识被凿得稀碎之时,忽地听见宁知澈沉哑的问话:“昭昭还未告诉朕,你与他一宿几回?”
苏吟不禁有些崩溃,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忽然转变的称呼:“不是说绝口不问了吗?”
“最后一问。”宁知澈半瞬未停,面色不变继续道,“问完这一句,朕便再也不提他了。”
虽听宁知澈这么说,可这个问题实在太私密,苏吟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见他逼问,索性紧紧合眼只当未闻,欲要咬牙撑到他无力再折腾的那一瞬。
但终究未能如愿以偿。
一个时辰过后,在玉铃那似要被摇碎的刺耳声响中,苏吟浑身发软,终是再也坚持不住,哭颤着说了实话:“三……三回……”
玉铃瞬间安静下来。
三回啊。
她与谢骥成婚三年,那么多个夜晚,所以……共有过多少回呢?
宁知澈闭上眼,任由妒意和酸涩盈满整颗心脏。
一片死寂之中,苏吟双手掩面,只露出红到滴血的两只小巧耳朵。
她亏欠这两个男人在先,恨不了宁知澈,也恨不了谢骥,只能恨这里没有个洞让她钻一钻。
心跳因紧张不安而愈来愈快,苏吟浑身轻轻发着颤,等待迎接皇帝的妒火。
不知过了多久,宁知澈终于又动了。
苏吟捂着脸,瞧不见宁知澈的表情,只听到他极为沙哑的嗓音,令她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谢骥。
因为谢骥每回哭完平复下来之后,声音也是这般哑。
越发急促的玉铃声将她的思绪从回忆里带离,苏吟于恍惚之中听见宁知澈对她说:“既是如此,那朕要比他多一回。”
“……”
*
苏吟再次醒过来时,已至第二日正午了。
浑身如被一寸寸碾过一般酸痛难忍,疼得苏吟每动一下便蹙一回眉头。
餍足的男人一扫先前阴郁冷戾,此刻一张如玉俊颜堪称神采奕奕、满面春风,扶着苏吟下榻时,眉间漾开浅浅笑意,墨澈的瞳眸中盛满了细碎的光,温柔得似能掐出水来,再不见昨夜醋到发疯的模样。
梳洗过后,她被宁知澈抱在怀里喂了碗粥,看着男人那双晶亮的笑眸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
宁知澈与她静静对视片刻,唇角笑意淡了两分,但嗓音仍算温和:“你放心,朕已着人将谢骥放回定北侯府,只不过待他伤势稍好些,便得立时北上赴任。”
苏吟心下稍安,轻轻道了句好,随后又道:“我还有桩事想同阿兄说。”
宁知澈“嗯”了声,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下颌抵着她柔软发顶:“不必这般小心翼翼,你说便是。”
苏吟沉吟片刻,低低说道:“谢府……”
“谢府”这两个字一出,她顿觉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周身瞬间往外嘶嘶冒着寒意,冻得她连话都说不利索:“谢府……有两尊牌位,是曾祖父数年前交予我的,命我日日跪拜上香。三年前我将这两尊牌位带去了谢府,如今既是住在宫里,便想把这两尊牌位请出来。”
苏吟虽知皇帝不喜她再提半个谢字,但又断不能将灵位丢在谢府,因而只好硬着头皮问了出来。
许久过后,上方终于传来宁知澈微冷的嗓音:“明昭,你应知晓,经过先前那两桩事,朕如今已绝不可能再放你回谢府了。”
“我明白。”苏吟立时解释,“我只是想请阿兄派一个可信之人帮我将这两尊灵位带出谢府,并非是要自己亲自过去。但那两尊灵位上各蒙了块红布,曾祖父当初严令我不可让任何人知晓这两位长辈的名姓,所以烦请阿兄届时吩咐下去,让人勿要掀开那两块红布。”
这两尊灵位太过重要,苏吟本不敢假手于人,只有亲自将其请出谢府带回宫中才可彻底安心,但比起被人窥见两尊灵位上所刻逝者名姓,她更怕如今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局面被打破。
任何人的忍耐都有限,更何况宁知澈还是皇帝。宁知澈此番将她放出诏狱,将谢骥放回定北侯府,答应同她重新开始,已是最后一次对她心软。
她与宁知澈的情分本就只剩一根细如蛛丝的线在艰难维系,若再惹怒宁知澈一次,最后这根线也断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苏吟想都不敢想。
宁知澈闻言神色缓了下来,旋即又问道:“苏大学士要你祭拜的是何人?为何要以红布盖住灵位?”
“我也不知。”想起曾祖父,苏吟眸光一黯,“曾祖父当初命我发誓直至临死前才可掀开红布,且待看过那两位长辈名姓过后便得立时将灵位销毁,万不能将其留于世间。宫规森严,若非曾祖父遗命如此,我不能让旁人代为供奉灵位,否则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让阿兄准许我将其置于皇宫中。”
每个高门大户或多或少都有几桩秘辛。宁知澈听罢没有继续追问,只颔首道:“好,朕命祁澜去一趟谢府,届时将灵位供奉在左侧殿便是。”
最后一桩心事也了了,苏吟细眉舒展,整颗心都安定下来,抬臂搂住宁知澈的腰:“多谢阿兄体谅。”
柔软碾着硬实的胸膛,忆起昨夜的醉魂酥骨、欲罢不能,宁知澈眸光顿时一暗,哑声道:“谢朕?如何谢?”
第27章 拉扯
华裳一件件坠落, 温热的吻从上而下落在苏吟身上各处,酥痒到了极致,令她不禁在宁知澈怀中蜷缩成一团, 檀口微启, 难以自控地咛出了声。
宁知澈双掌紧扣住苏吟盈盈一握的腰, 埋首于她身前,一面不停亲着她,一面连声呢喃着她的名字:“苏吟,明昭,昭昭……”
他的嗓音磁沉低哑,听得苏吟雪白的耳垂微微泛红, 纤指不自觉揪紧他玄色织金的衣袖。
也不知为何, 谢骥与宁知澈都喜欢在这种时候唤她名字。
只是他们两人终究不一样。
谢骥从前在她面前仿佛半点脾气都没有一般,即便得不到回应也仍是笑容满面, 有时心里实在委屈难受, 便偷偷躲在无人处啪嗒啪嗒掉眼泪, 过后只需她稍微说句软话便又好了。
但如今的宁知澈……
苏吟头皮发紧,微顿了下, 搂着他脖子轻声回应了一句:“子湛。”
这声温柔含情的轻唤入耳,宁知澈瞬间愣住。
他出身皇家, 如今又已称帝,平辈中无人敢唤他的字。
苏吟是第一个, 也是唯一一个。
正如世上也只有自己一人唤她“明昭”。
想到此处,宁知澈仿若被人轻轻挠了下心尖,抬手抚上怀中女子的面庞。
眼前这张俏脸白里透粉, 唇瓣嫣红莹润,一夜过去气色极佳, 仿若一朵被绚烂朝霞映红的含露玉兰。
昨夜。
宁知澈眸光动了动。
他与苏吟昨夜已做了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从今往后,苏吟最亲近的人不再是谢骥,而是他。
失而复得的欢喜与甜蜜盈满胸膛,宁知澈霎时眉梢扬起,拥紧怀中的小青梅,立时吻得更急切了些。
热息拂过苏吟小腹,烫得她血流下涌,忍不住弓起身子,颤声道:“别,阿兄,你容我……容我缓一两日罢……”
苏吟成过婚,自然知晓初经风月的年轻男人有多可怖。宁知澈能从前一天入夜胡闹到次日天大亮,若今日再来一回,她明日怕是真得下不了榻。
宁知澈已渴望得发疼,唇瓣来来回回轻磨她最怕痒的颈肉,如愿听到她发颤的咛声,嗓音霎时哑了下来:“莫怕,朕只亲一亲你。”
苏吟最知男人在这种时候的话信不得,就如从前谢骥每每哄她说只磨一磨,却每每都出尔反尔,亦如昨夜宁知澈说了不知几次最后一回,却回回结束后都仍捉着她继续。
她身子微僵,但只一瞬便迫着自己放松,任由他叼住小衣系带,将最后一道遮挡也解了下来。
宁知澈低眸望去,缕缕红痕落于雪色之上,全是他昨夜所为。
苏吟浑身上下都已沾染了他的气息,从今往后,只有自己才能与她云雨恩爱。
这个认知令宁知澈心神一荡,与她额头相抵,哑声道:“再唤朕一声子湛。”
“子湛,宁子湛……”苏吟失神凝望那双墨澈好看的瞳眸,嗓音极轻,“好喜欢你,子湛阿兄。”
话音落下,她看着怔然失语的宁知澈,捧起他的脸微微昂头吻了上去,不出所料地听见对方瞬间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她被男人倏然横腰抱起,一路吻着走向床榻,跌入柔软锦被的下一瞬,身上蓦地一沉,继而上方传来宁知澈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再说一遍。”
“我仍心悦你,子湛。”她依言重复,抬手抚摸宁知澈束起的冠发,柔声说道,“多谢你还愿意与我重新开始,我真的很欢喜。”
宁知澈闭上眼,出声涩哑:“当真高兴与我重归旧好?”
“是。”
“当真……仍心悦朕?”
“千真万确。”苏吟捧起他的手覆在心脏处,抬眸与那双骤然暗下来的眼眸对视,“子湛,我的确心狠薄情,但你我青梅竹马十五年,我如何能忘掉你?”
宁知澈感受着自掌下柔软传来的心跳,抓住仅存的理智平静开口:“苏明昭,你又想骗朕。”
“没有骗你。”苏吟眼里盛满温柔的眸光,“我知自己无颜再对你说心悦二字,但如今知晓你也仍喜欢我,便想再不要脸一回,盼求余生与你好好过日子,恩爱到老。”
她搂着宁知澈的脖子倾身而上,轻轻吻了吻他清隽的眉眼,言辞恳切:“子湛,从前那些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当年背弃婚约另嫁他人,余生便好好待你,全心全意伴你一世;当年谋害过你的性命,日后便为你生儿育女,绵延皇嗣。此后余生我定倾尽全力补偿你,你可否别再恨我?或者每日都比前一日少恨我些,可好?”
这番话说完,苏吟等了很长时间都没等到宁知澈的回应,代替男人回答的是良久之后的一个炙热到能将人融化的吻,以及于她被吻得心神恍惚时的骤然抵入。
今日的宁知澈比昨日好了不知多少倍,却仍是不温柔,只是不再像第一回那样让她除了疼之外再无别的感受。
宁知澈看着失神迷魂之际将他缠得越来越紧的苏吟,一阵又一阵酥麻蔓延至全身每一处血肉,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昭昭。”
苏吟勉强从炽欢中抽出一分心神:“嗯?”
宁知澈喉结上下一滚,默了几息才道:“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给朕听。”
方才的话?
苏吟艰难地从已被凿成一片混沌的脑海中扒拉着自己的记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神思恢复一半清明,樱唇轻启:“我仍心悦你,子湛。”
宁知澈顿时停了下来,垂眸静默良久,久到苏吟都开始以为自己错会了他的意思。她正要换一句话回答,宁知澈忽又动了,力道却比刚刚还更重,对着在帐中颠荡破碎的她哑声道:“再说一遍。”
“……我仍心悦你,子湛阿兄。”
又是一阵猛凿,上方第三次传来男人沉哑的嗓音:“继续说。”
苏吟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哽咽开口:“我心里仍有你,子湛。”
男人却仍不满意,每每在苏吟快到承受的极限时便要她重复一遍,直至最后她嗓音沙哑,哭颤到连话都说不清楚。
许是怕她受不住,宁知澈只两回便停了,但即便只有两回,也让她晕了过去。她在意识陷入茫白的前几瞬,模糊间听见宁知澈俯身贴着她耳边喃喃说了句:“这是朕最后一次信你,昭昭。”
“若再伤朕一次,你我十余年的情分便真的尽了。”
*
苏吟再度醒来时已然入夜,睁开眼便看见正蹙眉凝神批阅奏折的帝王,不由愣了愣。
宁知澈……竟命人将奏折全搬入内室,守在她榻前忙国务?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宁知澈抬起头来,见她果真醒了,唇角瞬间扬起一个笑,立时放下朱笔起身走过来,站在榻前背手俯身,一张俊脸凑得极近,几乎要贴上她的面庞,用那双黑眸直勾勾瞧着她,明知故问:“昭昭醒了?”
苏吟有些不习惯宁知澈这样叫自己,更不习惯他此刻自然而然的亲昵,忍不住偏头避开他的视线,这才低低“嗯”了一声。
看见苏吟白皙的耳朵瞬间变得通红,宁知澈眉眼笑意顿时更深了些,轻松将她抱下榻,亲自伺候她洗漱用膳。
苏吟不仅没有不解风情地出言推拒,反倒理所当然地支使皇帝为她添饭夹菜,只当他还是从前那个温润竹马,只不过如今他们二人不再时时守礼唯恐逾矩,而是做尽了亲密之事。
但君王喜怒无常,她终归还是有些怕掉脑袋,没敢在宫人面前支使宁知澈,说那些话之前先让殿中宫婢与内监都退了出去。
宁知澈全程眉眼含笑任由她差遣,那双墨眸晶亮得吓人,心里的愉悦甜蜜全显露在了脸上。
苏吟看在眼里,不由怔了怔神。
她原以为谢骥已够好哄了,可如今看来,皇帝竟是比谢骥还好哄。
那样大的仇怨,竟真的只需她软声说几句好话再睡上两回便全然原谅了她。
印象中清瘦挺拔的青年郎君假死蛰伏三年后归来,身形结实健壮了不少,长得又高大伟岸,使劲时肌肉绷紧,线条流畅漂亮,钳着她的那双粗壮手臂青筋凸现,可如今下了榻,穿上一袭绯色锦袍,便又变回了那个俊雅如玉的谦谦君子。
苏吟长睫重重一颤,不敢再想。
待用过晚膳,宁知澈温声告知她那两尊灵位已被祁澜带回宫中,此刻正置于左侧殿,香火与祭品都已供奉。
苏吟闻言才要去左侧殿跪拜上香,就听他又状似随意地补了句:“但你那前夫弟弟听闻祁澜要将灵位带走,怒极之下顶着重伤过去与祁澜交手,最终倒地昏迷了。”
那两尊灵位被摆在谢府祠堂的侧屋,与赤麒院离了有好一段路,论理谢骥伤得那般重,本无法走到祠堂阻拦祁澜,所以苏吟才定要在此时带回灵位,否则若等到谢骥能下地了,届时与御前的人动起手来,便又是一桩杀头大罪。
可没成想谢骥伤成这样竟还能强撑着与祁澜交手。
祁澜是什么人?天子近卫统领,出身武学世家,虽带兵打仗比不过武将,但若单论武艺,即便对上整个谢氏大族年轻一辈最能打的宣平侯府二公子谢琰也丝毫不逊色。
谢骥那身在军营练出来的糙皮糙肉硬骨头一向是他独天独厚的长处,但此时苏吟却生平头一次希望他身子骨稍弱些。
苏吟心中掀起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宁知澈的脸色,见他并未动怒,似是在等着瞧她的反应,便稳着声线开口道:“灵位带回来了便好,旁的都不重要。曾祖父当初命我日日上香,不得有一日懈怠。近日我已空了许久未祭拜这两位长辈,曾祖父在九泉之下若知晓了定会生气。阿兄若无事,现下便陪我去一趟左侧殿罢。”
宁知澈定定瞧她片刻,俊颜漾开温柔笑意,同苏吟温声细语:“昭昭不必怕朕,朕不会因今日之事处置他,只不过……”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吟的眼眸,嗓音仍是温和:“谢骥先前受过一百杖五十鞭,后又在宫外不吃不喝跪了两日有余,前几日又入了血襟司,你也知晓,血襟司与诏狱不同,每个进了血襟司的犯人无论是何罪行,都得受过四十杖二十鞭过后再行审问。谢骥纵是铁打的身子,捱到现在也已到了极限,今日与祁澜交手后昏迷,定北侯府的下人几乎将京城能请的名医都请进了府,连休沐在家的太医也千求万求请了两个过去。”
说到此处,他话音稍顿,悠悠道:“朕听闻这十多位医家把过脉后个个都摇头叹气,纷纷言道无力回天,让府中下人准备后事。昭昭,你那前夫此番似是不大行了。”
不大行了?
苏吟心知这是他的试探,但也清楚地知道他没骗自己,谢骥的确就要活不成了。
宁知澈看着她微白的俏脸,尔后缓缓道:“可要去谢府瞧瞧他?明日过后,他或许便不在人世了。”
苏吟心头重重一颤,望着那双翻涌着墨色的瞳眸,瞬间将所有心绪都尽数收敛:“我知晓阿兄对他芥蒂极深,不舍得让你再因我与他藕断丝连而难过生气,怎会还想去见他?但他终归是老定北侯唯一的嗣孙,又是我的恩人,且习得一身武学兵法,可助阿兄平定北境,还望阿兄派国医前去谢府救他一救。阿兄才将登基,朝中大臣若得知你善待忠烈之后,定会称赞你宽厚仁德,于你稳定朝纲也有益处。”
宁知澈垂眸静静与她对视良久,旋即淡声道:“当真不想去见他?”
苏吟看着他状似平静的面容,眸光轻闪,弯眸笑了笑:“阿兄若想我去见,那我今夜便备车出宫罢。”
宁知澈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捏住她的脸咬牙切齿道:“你若敢去,朕便让他今夜便活不成!”
“不去不去。”苏吟笑得一双杏眸更弯了些,声音却放得极柔,定定凝望着他,“余生我只想陪你一人。”
宁知澈怒意一滞,怔怔望入她明净晶亮的笑眸,捏着柔软脸颊的那只手顿时一抖,眼眶微微发红,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忽而将她扛上肩头大步走回床榻。
苏吟再度跌入柔软锦被的那一瞬,听见上方传来帝王低沉的话语:
“朕会派李院首去一趟谢府,但到底能不能将他救活,便不干朕的事了。”
第28章 药粉
殿外守着的王忠和女官听见声响, 双双目瞪口呆。
昨夜陛下闹了一宿,今晨又来过一遭,到了夜里竟还能折腾?
女官神色复杂。
这是皇帝头一回宠幸女子。主子初经房事, 体内余毒终于被压制, 又在床笫间得了滋味, 龙心愉悦,她们底下这群人也能好过些,只是苏姑娘这把细骨头怕是要受好一番苦楚了。
一回毕,隐隐能听见苏姑娘似是软声软语求了几句,殿内便停了下来,接着便传来了叫水声。
女官舒了口气, 忙领着宫婢进去伺候。
殿中靡香未散, 宫人们纷纷低着头,上水的上水, 收拾床榻的收拾床榻, 不敢多瞧陛下怀中抱着的那位用一袭藕荷锦缎牢牢裹住身形的貌美女子一眼。
一群人只有女官大着胆子抬眼瞥了眼主子, 见皇帝那张素玉般的俊颜此刻晃漾着笑意,脸色好得不得了, 再不似前两日余毒发作时那般煞白如纸,心情更是比脸色还好, 终于放下心来。
待浴桶中加好热水,宁知澈淡声命所有人下去, 将苏吟抱入浴桶亲自伺候她沐浴。
这种事谢骥也为她做过,但今日换了宁知澈,苏吟看着眼前这个已瞧了十多年的如玉郎君, 却觉此刻比三年前第一回被男人帮着洁身时羞意更甚。
许是真的太熟悉了,许是眼前人已成了皇帝, 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上身洗完,苏吟见他竟还要继续,立时红着脸去抢他手中那方布帛:“不必了,接下来我自己沐身便好。”
宁知澈任由苏吟抢过去,却在这之后轻松制住她那双玉臂,看着眼前女子这副既惊又羞的小模样,喉结霎时滚了滚。
往日清冷圣洁的女子在身无寸缕之时再也无法继续维持镇定,就如寻常姑娘家一般会羞会怕。
“怕朕做什么?朕又不是没瞧过。”他伸手探入飘在水面的玉兰花瓣之下,嗓音哑得厉害,“锦帛于此处无用,定洗不净,你要抢便抢罢,终归接下来朕也没打算用布帛。”
苏吟闭目攥紧锦帛,无力靠坐在浴桶中,唇瓣咬到发白。
浓白在清水中晕开,她眸光涣散,怔怔看着眼前身姿如玉的帝王,忽地忆起六年前长明殿除夕宫宴,彼时她坐在曾祖父身侧,隔着一众臣子及其家眷与坐在皇帝下首的太子遥遥相望。
当初正值年少情深时,只一个对视的眼神就能赛过今时今日云雨交合亲密至极的害羞心动。那时她哪能想得到,自己与宁知澈两人之间会在六年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待终于结束,宁知澈将苏吟抱出来,极不熟练地为她擦身绞发,看着怀中玉软花柔的女子,只觉手中锦缎都不及她身上雪肤柔软顺滑。
苏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垂眸瞥见他袍下起势,心头顿时一跳,骇得立时移开视线。
好在宁知澈终是顾及她的身子,没有再胡闹,只默默为她换好寝衣,将她抱回内室,随后又命宫人抬冷水进来。
苏吟心里记挂着谢骥身上的伤,却又不好出言提醒宁知澈,否则若惹得他起疑吃醋,谢骥便真活不成了。
宁知澈定定看着她这副明明十分焦急却强忍着不敢言语的模样,眉间的笑瞬间褪去两分,静了片刻,将目光移至王忠脸上,淡淡吩咐:“让李院首速去谢府为定北侯医治。”
王忠不由愣了愣,忙点头应是。
苏吟看着王忠领命退出殿外,心中巨石稍稍往下落了些。
沈老宗主虽医术高些,但毕竟已年逾九十,又是无拘无束的江湖中人,并非拿俸禄的宫中太医,宁知澈自然不可能劳累他老人家连夜出宫为谢骥医治,今夜肯派太医院的院首大人前去谢府,已是给她极大的脸面了。
李院首被誉为杏林圣手,有他为谢骥医治,谢骥便还有望活下来。
苏吟怔怔出了会儿神,忽然间清醒过来,心里顿时一咯噔,立时回头看向宁知澈,果然见到对方的面色已变得铁青。
她不由屏息,心知不能这样沉默下去,得立时出言解释。
可该同宁知澈说些什么?
苏吟唇色微白,正欲启唇说话,却听对方已先她一步开口了:“今夜月色极好,待朕沐浴出来,你我饮一杯酒罢。”
此言一出,苏吟瞬间心口发慌。
她酒量极差,只消一杯入腹便醉了,虽醉后既不吐秽物也不疯闹,亦不犯困昏睡,但外人不论问她什么,她都会将心中实话尽数托出,问什么便乖乖答什么。
此事旁人不知,可宁知澈与她相识多年,自然知晓。
这个缺点实在致命,她若出身寻常百姓家倒没什么,可偏偏却是苏氏女,当初又是钦定的太子妃,自然不敢让这酒醉吐真言的短处伴自己一世,所以便在及笄后不停偷偷锻炼酒力。
可她体质如此,即便苦练六年也只是从一杯就醉练到三四杯才醉而已。
但宁知澈应是不知她悄悄练过。
苏吟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心知这是最后一回试探,不能躲避,便浅笑着应了下来:“既是阿兄想饮酒,明昭自该作陪。”
宁知澈听苏吟点头答应,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些,转身去了浴房。
苏吟用掌心暖了暖发凉的指尖,走至窗边的罗汉床旁坐下,静静等着宁知澈出来。
宁知澈没让她等太久,过去一两刻钟后便回了寝殿。
女官遵照圣命拿了壶果酒过来,先后为皇帝和苏吟斟上一杯,接着便依命退了下去。
酒气才将入鼻,苏吟便已隐隐开始觉得脑袋发晕,但对上皇帝沉沉的目光,仍是笑着将酒盏端了起来,柔声道:“子湛阿兄,明昭敬您。”
宁知澈眸光微动,依言端起自己面前的果酒,与她手中玉盏轻碰。
苏吟在宁知澈的目光下敛眸饮酒,随即细腕一转将酒盏倒置,让他瞧清楚自己已然饮尽此盏。
宁知澈见她面色坦然,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也将自己手中那盏果酒饮入腹中,然后眼睁睁看着苏吟那张雪嫩面庞渐渐晕开酡红,一双明澈杏目亦是蒙上一层迷茫水雾,与她少时饮酒后简直一模一样。
多年过去,他的青梅样貌长开了些,身量也高了,性子亦是改了不少,甚至连心里装的郎君都换了一个,只有这个短处一直未变。
对上苏吟呆愣懵懂的眼神,宁知澈收回心绪,缓缓开口:“苏明昭。”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苏吟暗暗攥紧衣袖,嗓音却是与昔日醉酒后一般无二的柔糯:“嗯?”
宁知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你当真仍喜欢朕?”
他看见眼前女子似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自己的话,尔后朝他点点头:“喜欢。”
宁知澈怔了怔,面上寒霜瞬间融化,唇角不受控地微微上扬,却又立时抑下,又淡淡问了句:“在你心里,朕与谢骥谁重要些?”
“你。”
听到眼前女子果断坚定的回答,宁知澈瞬间耳尖微微发红,却仍有些不放心,盯着苏吟看了须臾,忽又为她斟了一回酒,走过来将她抱坐在腿上,喂她喝了下去。
苏吟一颗心顿时提至嗓子眼,在半刻钟后脸颊滚烫、意识模糊之际听见对面传来帝王低沉的嗓音:“仍喜欢朕吗?”
她张了张唇:“是。”
“朕比谢骥重要?”
“是。”
话音才落,苏吟面前的酒盏就又被人添满。
第三杯了。
巨大的惊惧涌上心头,苏吟心口狂跳,眼眸半阖,饮尽宁知澈喂她的那盏酒。
此盏入腹,苏吟的意识瞬间陷入混沌,眼前景象和耳边传来的问话也变得极为模糊难辨。
宁知澈又问了句:“还是喜欢朕?”
她勉力抓住最后一丝清明,艰难回答:“是……很喜欢。”
“还是朕更重要些?”
“是,阿兄最重要。”
宁知澈看着已醉成一只呆兔子的苏吟,终于满意地放下酒盏,轻哼了声:“算你还有些良心。”
苏吟闻言心神大定,任由男人伺候自己漱口,再将她抱回床榻,轻轻为她盖上锦被。
额间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继而上方模糊传来男人温柔的轻哄:“你先睡,朕再忙半个多时辰便过来陪你。”
酒醉的人身倦心疲,不会乖乖回应。苏吟闻言只当没听见,未曾睁眼看他。
皇帝似是在床前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待再听不见宁知澈的脚步声,苏吟才终于彻底安下心来。
心落回原处的那一瞬,酒劲霎时涌将上来,侵吞苏吟仅剩的理智。
她将锦被往上提了提,在被窝中阖目入睡,只是即便在睡梦中也仍记得谢骥此时危在旦夕,所以连睡也睡不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龙床忽地向下陷了一块,有人放轻动作躺在她枕边,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恰在此时,梦中的谢骥重伤不治阖然长逝,苏吟霎时眉头深蹙,喃喃轻语:“谢骥。”
明明她唤得极轻,可落在宁知澈耳中却如一道惊雷一般,劈得他瞬间浑身发冷,脑中归于一片空白。
他的女人,此刻躺在他的榻上他的怀中,口中却唤着别的男人。
良久之后,他才终于缓过神来,抬手捏住苏吟小巧挺翘的鼻子迫着她醒来,于昏暗的烛光下看着醉意比之方才更甚几分的怀中人,默了片刻,漠然开口:“苏明昭,你如今当真还喜欢朕?”
苏吟意识已完全不受控,木木呆呆地费力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方才所问之言的意思,昂着脸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喜欢了。”
不喜欢啊。
意料之中的答案。
宁知澈眼眶顿时烫得厉害,嗓音亦变得沙哑:“何时开始不喜欢朕的?”
“三年前,我决定下毒害你之时。”
宁知澈只觉无比荒谬。
决定下毒害他的同时便不再喜欢他了,这是什么道理?
宁知澈喉咙哽了哽,忍着怒气继续问道:“那你……如今对朕是何情愫?”
“愧疚。”
愧疚?
十余年青梅竹马之宜,如今在她心中竟只余愧疚?
恨意和狂怒肆意撕扯着宁知澈的五脏六腑。他缓缓闭上眼,许久后才又涩然问了句:“那你对谢骥呢?”
“愧疚和感恩。”
“何意?他在你心中竟比朕还多一重情愫?”宁知澈怒极反笑,烛光之下眸底猩红,寒声质问,“苏明昭,你实话告诉朕,朕与他在你心里到底谁重要些?”
他这番话于醉酒的苏吟而言着实太长了些,她只能捕捉到最后一句问话,呆呆想了很久很久,微有些低落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不知?
他与她青梅竹马十五年,谢骥与她不过夫妻三年,她竟辨不清谢骥与他到底谁重要?
宁知澈死死盯着她看了片刻,眸中怒意翻涌,遽然起身披衣,拂袖离开。
守在次间的王忠正打着盹,被皇帝大步走路带起的风吹醒,睁眼看见主子那明显带着怒意的挺拔背影,瞬间吓得睡意全无。
祖宗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陛下先前不是还满面含春的吗?怎么一个时辰不到便怒得连觉也不睡了?
王忠回头看了眼内室,内心哀嚎不已,忙小跑着去追自己主子。
*
苏吟再度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了。
她蹙着眉揉了揉额头,昨夜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令她指尖动作霎时顿住,脸色惨白如雪。
前功尽弃。
完了。
全完了。
苏吟怔怔看着眼前的墙壁,整颗心坠向冰冷的深渊。
上回将她送入诏狱,这回比先前还更严重些,宁知澈会如何处置她?
苏吟出了会儿神,起身下榻。
女官闻声仍是带着宫婢进来伺候她梳洗用膳,只是眼神极为复杂。
担心这是自己最后一顿饱饭,苏吟吃得分外认真,勉力多用了些平日爱吃的点心。
待她用完早膳,女官命人伺候她漱口净手,尔后恭声道:“姑娘,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这个时辰宁知澈都是在次间批阅奏折。苏吟听罢默了默,依言迈步走至次间,朝着坐在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屈膝跪了下去。
宁知澈抬起头来,一双好看的墨眸爬满了血丝,似是一夜未眠,忽地开口:“李院首方才同朕禀报,说是谢骥今日傍晚便能醒过来。”
皇帝俊美温雅,身着一袭明黄龙袍,尊贵至极,此刻一双墨眸平静无波,再瞧不出昔日半分爱意,嗓音亦是淡漠,周身温柔彻底褪去,只余帝王的威严端肃。
苏吟不敢逾矩与皇帝对视太久,闻言半点喜意都无,反觉一阵心惊肉跳。
宁知澈垂眸看着金砖上跪着的娇小身影,突然又问了句:“听闻明日便是谢骥的二十岁生辰?”
苏吟整颗心骤然一沉:“……是。”
宁知澈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随即吩咐道:“过来。”
过去?
苏吟怔了怔,抬眸与皇帝对视须臾,撑着自己起身,动了动微僵的双腿,迈步走到御案前。
宁知澈垂下眼眸,将一包药粉放在御案上。
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纸包,苏吟顿时瞳孔骤缩,此生最不愿回忆的那一幕瞬间浮上脑海,令她刹那间整张俏脸血色全无。
“三年前朕及冠之时,苏姑娘赠朕一杯毒酒。”宁知澈嘴角噙着一丝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明日便请苏姑娘公平些,也予谢侯一杯罢。”
苏吟唇瓣不停发颤,喉间如被塞了无数尖刃,许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话。
“当初你如何骗朕饮尽毒酒,明日便如何去骗谢骥。”宁知澈神色淡淡,“务必要令他像朕三年前那般,在满心欢喜你的到来之时毒发倒地。”
“此事你若办成,朕便饶你不入诏狱;若你舍不得伤你那前夫弟弟,胆敢自尽代他赴死……”说到此处,宁知澈直直望着脸色雪白的苏吟,薄唇轻启,“那朕便只好让你的亲阿弟为他抵罪了。”
苏吟一听这话,眸中瞬间盈上泪意,浑身冷到几欲发抖:“阿兄……”
宁知澈置若罔闻,握住苏吟的手,将那包药粉放在她手心,轻轻笑了笑:“三年前苏姑娘毒杀朕时未曾有过丝毫心软犹豫,所以明日苏姑娘应也不会对谢骥心软,是不是?”
第29章 生辰
掌心中的那枚小小纸包仿若有千斤重, 压得苏吟险些喘不过气。
她怔怔抬眼,望入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就在昨日,这双眼睛里还盛满了爱意, 此刻却静如死水、无波无澜, 像是连恨也不剩了。
许是少时宁知澈实在待她太好太温柔, 又许是即便他重逢之初嘴上说着恨自己,时常冷嘲热讽,但却句句不离过往旧事,表面报复逼迫实则步步忍让,所以直到如今他们二人之间最后一丝旧情也被消磨,宁知澈连恨她都懒得再恨, 不再心慈手软, 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眼前之人是手掌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国君。
手中那包毒粉似在发烫,像是要将她掌心灼出一个洞来。苏吟白着脸抓住宁知澈的衣袖:“子湛……”
“松手。”宁知澈靠坐在象征巍巍皇权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 身形未动分毫, 淡淡开口, “苏姑娘既已不喜欢朕,日后便别碰朕了, 更别再唤朕子湛,省得既惹朕生厌, 又恶心了你自己。”
苏吟脸色一白,僵硬地收回手。
“当初朕被你所下之毒活活折磨了两个多月, 日日从早疼到晚,如被烈火烧灼遍身,直至实在熬不住, 快要疼死时才终于等到沈老宗主想出解毒之法。”宁知澈眉眼含笑,说这番话时嗓音清浅, 似在说着别人的事,“苏姑娘那时未曾心疼过朕,如今便也别再想着为谢骥求情,否则只会叫朕愈发觉得朕与你的青梅竹马十五年可笑至极。他若也能如朕当年那样捱两个月,朕自会请沈老宗主为他解毒。”
苏吟被这番话刺得瞬间低下了头,千言万语堵在胸间,最终只憋得出来一句苍白的“对不住”。
“苏姑娘审时度势,舍出情郎保住全家,改嫁他人让自己日子好过些,做的这两桩事都是明智之举,有何对不住朕?”宁知澈轻笑道,“就如其他那些在朕失势后转而拜入旭王麾下的人,朕亦不觉他们有何错,只是成王败寇,朕活着回来了,他们便只能死了,否则朕这皇位如何能坐得安稳?”
说到此处,他话音稍顿,看向苏吟发白的俏脸:“不过苏姑娘不必害怕,你毕竟和朕行过房,与他们不一样,宁氏两百年来从未有哪个皇子动手杀过自己的女人,朕不会对你如何。但从此以后,你我便别再提情爱二字了。”
苏吟闻言眼尾瞬间晕开薄红,攥着那包毒粉低眸不语。
宁知澈不去看她落泪的模样,将目光移回面前的奏折之上,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朕国务繁忙,苏姑娘若无事便退下罢,明日朕会派人送你去谢府。”
苏吟张了张唇,出声艰涩:“陛下听了我昨夜醉酒之言,应知我对谢骥并无情意,他亦是被我所骗,为何仍要我杀他?”
“因苏姑娘昨夜还说过不知朕与他哪个重要。”宁知澈噙着笑开口,“朕既是要与你断情,便要断个明白。你虽已清清楚楚告诉朕如今已不喜欢朕,但这一问却给不了朕答案,朕只好亲自求证。”
“你若还想问朕为何非要用这个法子求证,”他笑了笑,“那朕便只能说,从前你杀过朕一回,朕如今便很想让你再杀一回谢骥,看看你到底是真的心无情爱、冷血利己,还是只对朕一人狠得下心。”
苏吟沉默许久,心知无法扭转圣心,思虑须臾,微微垂首,姿态归于恭顺谦卑:“臣女明白了。”
宁知澈也静了片刻,随即哑声道:“那便下去罢。”
“是。”苏吟欠身行礼,“臣女告退。”
言毕她转身往回走,行至次间与内室的交界处,身后忽然传来皇帝磁沉的嗓音:“记住朕的话,别想着代他服毒。”
她站在原处回身望去,正对上男人那双沉沉黑眸,听见他继续道:“当初你为保全家人而毒杀朕,若今时今日却为保全他而不顾自己性命和家族,你猜朕届时心中会如何作想?”
苏吟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尔后又神色不变地说了句:“臣女想去左侧殿祭拜那两尊灵位。”
宁知澈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忽将女官唤来,淡声吩咐:“带她去左侧殿,多叫几个人寸步不离盯着她,别叫她自尽。”
女官一听“自尽”二字顿时骇得冷汗都快下来了,立时恭声应是。
苏吟暗暗攥紧袖口:“臣女顾念娘家,绝不敢做傻事。那两尊灵位不宜叫外人瞧见,还请陛下予臣女半盏茶的时间,容臣女在左侧殿独自祭拜。陛下若实在不放心,可暂且收走这包毒粉,再命人守在外间便是。”
“殿中有金柱,你只需撞上去这条命就没了,即便宫人听到动静立时冲进去,又有何用?”宁知澈将奏折打开,一面执笔蘸朱墨,一面轻嗤道,“苏姑娘,你的话朕如今一句也不愿再信了。”
苏吟眸光动了动:“陛下为何担心臣女自尽?”
宁知澈指尖一顿,但只一瞬便继续落笔,神色如常道:“苏姑娘不必试探朕。”
“朕并不在意你的死活,今日着人盯着你原因无它,只因朕气量小,当初你未曾为朕寻死觅活,今日朕便无法容忍你为别的男人而死。”
苏吟听罢半晌没说话,忽而闭了闭眼,屈膝跪下来:“陛下,臣女不是想护着谢骥,但昔时今日的所有事都是臣女对不住你,与他人无关,臣女虽天生恶毒,但承蒙曾祖父教养多年,也知不能让无辜之人代己受过……”
宁知澈蓦地出言打断:“三年前旭王要你下毒害朕之时,你可也曾为朕哽咽落泪,跪地哀求?”
苏吟一愣:“旭王如何会听我的哀求?”
“你只需告诉朕,当初可曾为朕求过旭王,哪怕没有下跪落泪,哪怕只有一句。”
苏吟唇瓣轻颤,微微低下头:“旭王……当时一心想除掉陛下,臣女再如何求他又有何用?”
“那便是没有。旁的女子若被人逼着去杀情郎,即便知晓对方不会动摇杀心,也总会试着求几句。苏姑娘果真清醒冷静,不为绝无希望之事与人多费口舌。”宁知澈轻轻一笑,“但谢骥忤逆君上,朕如今也是一心想除掉他。当初旭王不会听你的哭求,如今你凭何认为朕便会听?”
苏吟微微低下头,艰难开口:“……陛下和旭王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苏吟喉间干涩,哑口无言。
皇帝犹在咄咄相逼:“你告诉朕,有何不一样?”
“当初旭王让你杀朕,你连一句恳求之语都不曾说过便立时答应了下来;今日朕一个国君命你杀谢骥,你却在朕面前百般哀求。你告诉朕,你如今是在凭借着什么违抗皇命?”
苏吟唇色微白:“臣女知晓陛下怨我,可三年前臣女是为保全家人不得已而为之,今日情状与当年全然不同……”
“有何不同?”宁知澈直直看着她,仍是那句话,“为何旭王可让你替他除掉朕,朕却不能让你替朕除掉谢骥?朕与旭王在你眼里有何不同?”
苏吟几欲哽咽,终是忍不住道:“我与旭王当初连话都不曾说过两句,和陛下却是自幼相识……”
“所以这便是你敢再三为谢骥求情的缘由?”宁知澈倏然打断,“你想用你我那份因谢骥而消磨殆尽的青梅竹马之宜,为谢骥求情?”
苏吟心口狠狠一颤,半晌,涩然道:“是臣女僭越了,望陛下恕罪。”
这句话落下,两人许久都未再开口,殿中归于一片死寂。女官等人个个深深垂首装鹌鹑,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只恨自己长了双耳朵。
宁知澈定定看苏吟片刻,漠然收回目光,冷声道:“出去,今夜你睡左侧殿,无事莫再进来。顾绫,好好盯着她。”
女官呆了呆,暗道主子这回又是叫苏姑娘杀谢侯,又是将这苏姑娘赶出正殿,莫不是真厌了她?
但御前之人个个都长了颗七窍玲珑心,顾女官即便心里再如何猜想,面上也不敢对她无礼。
女官忙躬身领命,过去扶苏吟起来,轻轻道:“姑娘,随下官走罢。”
苏吟怔怔看着不远处低眸凝神批阅奏折的帝王,旋即低垂眼帘,就着女官的手站起身来,迈步出了殿门往左而行。
女官并十余宫人轮流盯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叫她死了。
苏吟为两尊灵位各上了三炷香,目光落在左边那尊灵位上。
曾祖父过世前同她说过,这尊灵位的背面有暗格,里面放了留给她的一封书信,待她临死前才可打开。
回京前她的旧友孟国公府世子夫人曾悄悄予她一包假死药,告知她京中有孟家的人,可助她平安逃出京城,让她届时见机行事。如今这包假死药被她置于灵位的暗格中,与曾祖父留下的遗信放在一处。
若不是回京途中听闻那几个自尽的旭王党羽都被戮尸,且她假死后便只能由苏府承受宁知澈的怒火,这包假死药本该在她回京当晚就已被她吞入腹中。
苏吟心神恍惚,已不知第几遍在心里想,若这包假死药在三年前就到了她手中,该有多好。
神思回笼,苏吟余光瞥见身旁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女官,眉间浓浓愁绪化不开,从蒲团上起身。
今时今日仿佛三年前的噩梦重现,苏吟呆坐在窗边,从上午坐到深夜,然后被女官连哄带劝地扶上床榻安歇,却又在床上从深夜睁眼躺到天亮。
期间她试图支开宫人,欲悄悄过去次间将假死药取出,但这群小姑娘怕极了她出事,无论如何也不敢离她五步之外,整个白日加一个晚上,她竟找不到任何机会。
女官带人服侍苏吟梳洗更衣用膳,然后便恭敬躬身:“姑娘,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出宫去谢府,马车已备好了。”
苏吟在原地站了片刻,依言上了马车。
到得此刻,她仍心存侥幸:或许此番只是宁知澈的试探,或许这包药粉是假的,并无毒性,亦或这虽是真的毒粉,但宁知澈从前那般仁善,只要自己如三年前一样硬着心肠下毒,宁知澈心中满意,或许便会大发慈悲请沈老宗主过去为谢骥解毒。
宁知澈已不再顾念半分旧情,打定主意要逼她毒杀谢骥。若她依命照做,谢骥还能有一丝希望活下来;若她敢不遵从,宁知澈定会更加厌她和谢骥,届时不仅谢骥再无活路,怕是宁知澈真会对她阿弟下手。
遵命杀人,反而是唯一的生路。
苏吟低眸静待马车前行,可等了许久马车都仍留在原地,出言询问也不见回应,当即蹙了蹙眉,掀帘往外看去,正对上皇帝那张清俊的面庞。
宁知澈此刻眼中血丝比昨日还多些,似是又没睡好,一双墨眸凝望着她,不知方才已在马车外站了多久。
苏吟谨记自己的身份,垂眸不敢与君王直视,却在须臾后听见对方低沉微哑的嗓音:“听闻苏姑娘昨夜一宿未眠。”
苏吟心里一咯噔。
宁知澈扯了扯唇角:“就这般舍不得他死?”
苏吟默了默,恭敬回答:“臣女终究只是凡俗女子,并非无情草木化形的妖魅,就算再如何薄情心狠,也会因动手杀人而良心不安。三年前臣女谋害陛下之时也是如此,自京城至南阳共七日的路程,臣女便寤寐难眠了七夜。”
宁知澈闻言眸光动了动,旋即淡淡移开目光:“苏姑娘不必再说这种话,朕不会再信你半句。即便你当真七日难眠,但你当初到底是因何而难以安寝,又到底更希望成功杀死朕还是更舍不得朕死,你自己心知肚明。”
苏吟玉容苍白,无言可辩。
宁知澈面无表情继续道:“朕只是过来提醒你一句,今日朕会让祁澜带人潜入谢府,将你与谢骥的一言一行都记在纸上。”
“苏姑娘,好自为之。”
苏吟低眸听完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极低极低地应了声好。
*
定北侯府。
谢骥一双桃花眼空洞无神,攥着那块赤玉佩发了半天的呆。
主子好不容易活了过来,李妈妈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已不知悄悄抹了几回泪,见他耷拉着眉眼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忙哄道:“今日是侯爷二十岁生辰,大好的日子,连东府的长公子和三公子都说要过来为侯爷庆贺呢,只二公子久居江南赶不过来,奴已让那些小妮子去备席面了,侯爷今日可不能再难过,好歹笑一笑。”
定北侯府虽早已与东府闹僵,但东府作为谢氏主支,旁支的公子年满二十,主支的公子自然要到府祝贺。
谢骥默了许久,忽地哑声道:“李妈妈,你说我先前是否太不懂事了些?”
李妈妈闻言愣了愣,刚停的眼泪瞬间又掉了下来:“侯爷与老侯爷一样,都是难得的至诚之人,只是侯爷您千不该万不该与那位争!这般犟着既苦了自己又带累了夫人,何苦来哉?您如今才二十岁,往后的日子还长,能想通便好。”
谢骥垂眸抚摸着玉佩上那匹驰骋在疆场上的千里马。
是啊,何苦。
他在血襟司时日日提心吊胆,怕极了皇帝会处死苏吟,如今苏吟好不容易才从诏狱出来,他再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苏吟再进一回牢狱。
只要苏吟活着,只要她过得好,怎样都可以。
下定决心不再纠缠的那一瞬,过去三年的甜蜜回忆尽数涌入脑海,令他瞬间眼眶发红。
他没夫人了。
从今往后他身边再也没有苏吟,曾无数遍设想过的带她去北境看边塞风光,带她去骑马捉鱼,带她躺在广阔无垠的草地上看夜空,瞬间都成了奢望。
如有什么从身上生生剥离,与身上的伤痛同时撕扯着他的肉躯,谢骥让李妈妈出去,低头埋入锦褥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推门声。
他只当是哪个下人,要不然便是宣平侯府那两个盛名在外的同宗堂兄,便连头都懒得抬。
可来人的步子很轻缓,听上去熟悉至极。
谢骥如有所感,抬起那张被泪水浸湿的俊朗面庞,怔怔望去,待瞧清那人的面容,眼泪瞬间哗哗往下流。
苏吟看得眼睛发酸,静静站在榻前与他对视。
谢骥心觉十分丢脸,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只能低头去藏自己的泪眼,胸中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最终却只是沙哑着嗓音问了句:“你今日……是来陪我过生辰的吗?”
第30章 生辰喜乐
苏吟不知该如何作答, 甚至因屋外有皇帝的眼线,她连句生辰喜乐都不敢说与谢骥听。
她很清楚,宁知澈嘴上说要自己像三年前骗他那样骗谢骥, 可她若真敢像当年待宁知澈那样温声软语对谢骥诉说情意, 向谢骥闭目索吻, 只怕谢骥会连全尸都保不住了。
苏吟敛眸看着谢骥身后。
谢骥此刻穿着中衣,遮住了身后道道伤痕。但他挨的那一百杖五十鞭还未结痂便又添了四十杖三十鞭,还顶着重伤与御前侍卫统领交了手,即便苏吟看不见他的伤处,也能想象得出那些伤到底有多狰狞骇人。
谢骥的目光一直凝在苏吟脸上,自然知道她在看何处。
若换在以前, 他定会掀开中衣让苏吟瞧自己身上的伤, 再厚着脸皮撒娇喊痛,定要让苏吟露出几分心疼才肯罢休。
可如今……
谢骥眼神黯淡下来, 朝苏吟安慰地笑了笑:“无事, 我皮糙肉厚, 养个两三月便能好了。”
惯来喜欢在她面前假装娇气怕疼的男人突然变得沉稳正经,苏吟不由微微怔住, 将视线移回他脸上。
谢骥此刻面容苍白憔悴,身形瘦了一大圈, 脸颊也瘦削了不少,双目凹陷, 因着刚从鬼门关被人救回来,元气只恢复了两三成,瞧上去精神极差, 与平日里那个唇红齿白、目若朗星的青年将军判若两人。
谢骥如今这副模样,自己今日若再下毒, 他十有八九活不下来。
可若不下毒,宁知澈定会龙颜大怒,届时谢骥便必死无疑了。
心底生出一阵又一阵巨大的无力感,苏吟霎时思绪纷乱如麻,左右为难。
谢骥很少被苏吟这般盯着瞧,若是从前定会心花怒放地将脸怼到她面前任她看,但此时知道自己模样憔悴不堪,万分不想让她记住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当即转开了脸,低声道:“别看了,丑。”
苏吟知他好面子,依言将目光移向别处。
谢骥见苏吟眉宇间覆着愁云,既不开口说话,又没有立时离开,知晓她心里藏了大事,抿了抿唇,声音放轻了些:“你有何事可直接与我说,不必怕我受不住。”
对上那双虽已失了神采却仍清澈干净的瞳眸,悲伤和自厌如浓雾般在躯体中蔓延开来,苏吟微微低下头,静默许久方轻声将实话告知他:“陛下赐谢侯一杯毒酒,命我前来谢府送侯爷归西。”
谢骥顿时愣住,昂着脸怔怔看苏吟许久,哑声问道:“今日吗?”
苏吟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嗯。”
谢骥沉默下来,半晌才又问了句:“我死了,陛下会待你好些吗?”
苏吟一怔,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门外有人监听,开口语气疏离客套:“侯爷想错了,陛下并未亏待我半分,是我自己不好。”
夫妻三年,谢骥整颗心都放在了苏吟身上,自然看得出来她说这话虽是为了堵门外之人的耳朵,但也是出自真心。
谢骥看着苏吟眼下的乌青和明显清瘦了些的身形,再度红了眼睛。
但她过得不好,也是真的。
谢骥喉咙哽了哽,恭声道:“既是陛下旨意,臣自该领受。”
苏吟静了许久,僵硬地抬起右臂,指尖微微发颤,动作极缓地从左袖中取出那包毒粉。
寻常皇帝赐毒都是直接让人端一盏酒过来,谢骥愣愣看着苏吟手里的纸包,想起回京那日苏吟向他坦白三年前下毒谋害废太子一事,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何非要苏吟来做这一桩事。
他心里一沉,立时伸手将苏吟的手指根根掰开,取出被她攥在手心的纸包,尔后扬声唤来小厮,让人速速拿壶酒过来。
整个谢府都被皇帝的亲卫包围,府中人心惶惶,再无先前为主子置办席面的喜庆,但小厮拎着酒壶进门时还是忍不住劝了句:“侯爷,您顾着点身上的伤,今日虽是生辰,但还是少喝些,至多一盏便得停了。”
谢骥没应声,接过小厮递来的酒盏,待小厮退下,便打开纸包将毒粉下在酒中,尔后正欲端起酒盏,却被苏吟按住了手。
谢骥一顿,掀眸对上苏吟那双朦胧泪眼,嗓音放得极轻,只他们二人能听见:“别心软。我先前固执不肯放手,让陛下恼你到如今这地步,是我不好,现下也不知怎么弥补,只盼我死后,陛下能少恨你些。”
初见时谢骥一袭绯衣潇洒恣意的模样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愧疚和懊悔狂涌入心间,苏吟霎时哽咽:“对不住,我误了你一生。”
见苏吟因自己而痛苦,谢骥心如刀割,极想如从前那样拥苏吟入怀亲一亲她,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摸了摸她的乌发:“总说这种话,你都不知我这三年有多高兴幸福。祖父走后,我每日下值归府看见你坐在窗边等我回家用膳,才终于觉得自己又有家了。”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外面的人听不见,但若长时间没有声响传出去,皇帝知道后定然仍会起疑,因而谢骥纵是此刻心里有千言万语,也只能长话短说:“你记住,今日之祸是我莽撞犯倔自作自受,与你无关。你若再愧疚难过,便是叫我连死都不安心了。”
说完这番话,他凝望着眼前的清丽面庞,倏然拂开她那只手,迅速抬臂将毒酒喝了下去,望着瞬间怔住的苏吟,眸中盈上浓浓眷恋,轻轻开口:“别在此地多留,快些回宫向陛下复命去罢。男人都一个样,回去后你将姿态放软些,同陛下认个错,多说几句好听话,在……床笫间依着他些,你在宫里便能好过。”
说这番话对谢骥而言无异于剜心削骨,他红着眼眸低下头,嗓音哑到极致:“快走罢,我毒发时的样子怕是不太好看,不想叫你瞧见。”
话音将落,胸间一阵剧痛,谢骥脸色发青,顿时呕出一口血来。
苏吟呆呆看着锦褥上那一大滩鲜红的血,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乌有。
宁知澈给她的是真的毒粉。
他并不是在试探,而是真想让她杀了谢骥。
此情此景与三年前那一幕在苏吟脑海中重叠。想到自己接连害了两个全意全意待她的男人,苏吟终于崩溃,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一边为谢骥擦血一边颤声哀求:“陛下说了,若你能捱两个月,便会请沈老宗主为你解毒。阿骥,我求你,你再撑一撑……”
谢骥想说自己这副肉躯扛到现在已至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休说两个月,或许连短短两日都撑不了,但看着泣不成声的苏吟,终是哑声应了下来,喃喃哄她:“别哭,苏吟,别哭……”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是祁澜在提醒她时间已到。
“快走。”谢骥恍然回神,艰难抬手替她擦净眼泪,“出门后就别再哭了,若叫陛下瞧见,你往后的日子定会更难熬。”
只两句话的功夫,敲门声便又急促了些。苏吟心知不能再拖,俯身凑近谢骥耳边,忍着眼泪哽咽开口:“生辰喜乐,阿骥,千万要平安活下来。”
谢骥闻言怔怔落下泪来。
若无这些事,原本待他二十岁生辰过后,他与苏吟便要开始准备生儿育女了。
慈恩寺的住持当年还曾对他说过,说他此生仅有一女,可如今这般情状,他如何还能有机会与苏吟生女儿?
果然那老和尚的话信不得。
谢骥眼睁睁看着苏吟离去,阵阵灼痛席卷而至,整具躯体如置于熊熊烈火之中,烫得像要融化成一滩血水。
在下人带着府医冲进屋中的那一瞬,他终是再也承受不住,痛昏了过去。
*
苏吟刚一回宫便被带入了正殿。
所有宫人都被皇帝挥退,殿中只余他们二人。
到得此刻,苏吟看着高坐上首的帝王,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盼着宁知澈能尽早收手,即刻让沈老宗主去一趟谢府。
但这点希望终是落空了。
宁知澈垂眸看着祁澜呈上来的那一页纸,上面只记了短短几句苏吟和谢骥今日说过的话。
他轻轻一笑:“你今日就同他说了这些?”
苏吟白着脸正欲回答,对方却已先凉声开口了:“罢了,朕还能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实话?左右你到底在里面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朕也没有多在意。”
她不由一噎,抿紧唇瓣垂眸不语。
一片死寂过后,宁知澈看着苏吟那双微肿的杏眼,淡淡道:“哭过了?”
“眼睛肿成这样,方才应哭得很厉害罢?”他笑了笑,眸底却是一片冰冷,“就这么舍不得他死?但凡你当年肯在朕面前哭成这样……”
说到此处,他眼眸发赤,倏然止住话音。
苏吟默了默,想起那一段至今都不愿回忆的昏暗时日,低声道:“我当年也哭过的。”
宁知澈嗤笑一声,漠然道:“苏姑娘怕是记岔了。那日你站在离朕十步远处,眼见朕毒发呕血,疼得站都站不稳,却连上前扶一扶朕都不曾,只抛下一句待苏府的事了了,你就下来陪朕,便转身就走。”
“就因你那句下来陪朕,朕连在被你所下之毒折磨时都想着你,生怕你真为朕殉情,刚清醒过来便想命祁澜给你递消息。”宁知澈冷笑不已,“结果呢?你嫁了谢骥,满京城都说你得了桩好姻缘。这就是你说的下来陪朕?”
两行清泪自苏吟眼中落下,她难忍哽咽:“彼时苏府被抄家,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要吃饭,父亲和三位叔父并几个弟弟又都在流放路上,需要银钱打点。我同母亲和几个婶母求遍京中高门,却无人敢相帮,连外祖母都不敢开门见我们。母亲急出了病,若非老定北侯回京述职时与我偶遇,说我长得像一个人,一时心软予了我五百两,不然我母亲早在三年前就没命了。可这五百两总有花光的时候,我总要寻条别的活路……”
宁知澈看着跪在下首掩面而泣的昔日青梅,缓缓闭上眼,妥协般哑声道:“好,朕可以体谅你的苦衷,可当从前所有事都未曾发生过,今日便封你为后,如我皇曾祖父和皇祖父那般一世不纳妃嫔,此生只你一人。”
“但朕容不下谢骥。”宁知澈眉间划过一道狠戾,声音跟着冷下来,“他得死。”
苏吟浑身一颤,不禁失声:“为何?”
“因为你在意他胜过在意朕!”宁知澈眼眸猩红,理智全无,“朕从未见你对哪个男人这般好过,那般温柔耐心,事事都依着他,他要亲便亲,要行房便行房,要你穿纱衣便穿纱衣,在他身边时你眉眼间全是轻松笑意,眼里充满了信任,朕要杀他时你跪地求情百般相护,恨不能代他去死。”
宁知澈嗓音森冷,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意:“朕可接受你嫁过旁人,可接受你与别的男人上过榻,但朕接受不了你不再喜欢朕,接受不了你如今待他比待朕还好,接受不了你将一半的心都给了他,所以他必须得死,你可明白?”
眼前的帝王芝兰玉树、清濯无双,分明仍是从前的模样,可这副好看至极的皮囊下的灵魂却已变得暴戾偏执,几近癫狂。
苏吟遍体生寒:“子湛,你冷静些,我没骗你,我当真是想一世留在你身侧,此后全心全意待你的……”
宁知澈倏然打断:“那你别再提他,别再为他求情。”
“我欠谢家良多,至今仍未偿还。若老侯爷唯一的嗣孙因我而死,待到九泉之下,我如何有脸去见他老人家?”苏吟向他跪行几步,苦苦哀求,“子湛,你让沈老宗主救救他,待他的伤稍好些便将他赶回北境,从此往后我再也不提他半句,只当世上从未有过这一个人,一世都留在宫中陪你。”
宁知澈定定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忽地轻声道:“昭昭,这是你第几次为他跪地哭求朕了?”
苏吟顿时愣住。
宁知澈起身走到苏吟面前,伸臂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你如今这副模样,叫朕如何能容忍他再活在这世上?”
苏吟抓住他衣袖涩然道:“陛下就非杀他不可吗?”
“那你就非救他不可吗?”宁知澈立时反问,“你明知朕因他而痛苦,却仍只顾着他的安危,你说朕为何非杀他不可?”
苏吟低眸沉默了下来。
宁知澈抿紧薄唇看她须臾,命女官将她带去左侧殿。
女官恭声应是,虚扶着苏吟转身离开正殿。
一群小姑娘仍如昨日那样胆战心惊地盯着苏吟,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苏吟坐在窗边发了许久的呆,直至入夜方转头看向女官,平静道:“我想沐浴,劳烦大人为我备水。”
女官正看着苏吟清婉的侧颜愣愣点头,却听她又淡声补了句:“要牛乳。”
只三个字,便叫女官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对方却仍在说着:“再为我找件粉色小衣,要绣鸳鸯合欢的。”
女官犹豫一瞬,领命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