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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兰华宫

    月白如水, 寂寂银辉洒满庭中,但见墨影铺地,花色朦胧。

    年轻的帝王身着明黄寝衣, 外披一件绣团龙墨缎薄氅, 正垂眸看着面前的奏折出神, 手中御笔定在一处许久,直至笔尖朱墨洇透素纸方终于醒过神来,忆及方才自己都想了些什么,抬眼又见富丽堂皇的金殿中并无那人半点影子,眉头顿时一拧,忍着满腔烦躁凝神继续看眼前这封镇国公弹劾宣平侯教子无方的奏折。

    守在一旁的王忠敏锐地察觉到主子心绪不对头, 吓得当即屏息垂首, 心里分外怀念苏大姑娘先前哄得主子眉开眼笑的那两日。

    那两日紫宸殿上下所有宫人不仅不必担心一时行差踏错便会轻则挨板子重则掉脑袋,更是被赏了一年的月例, 还得了好些金玉赏赐, 这日子不知有多美。

    这好日子才过了两天, 短短两天,便又过回去了。

    王忠正在心里哀嚎着, 却见女官走进来,壮士断腕般眼一闭牙一咬向皇帝禀报:“陛下, 大事不好了,苏……苏姑娘方才突然……突然晕过去了!”

    话音将落, 王忠心头顿时一跳,侧眸瞧见自己那主子瞬间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寒眸死死盯着站在下首微微发抖的女官, 沉声问道:“晕过去了?”

    “是。”女官低着头不敢与高坐龙椅之人对视,硬着头皮回答, “姑娘额头烫得厉害,无论下官怎么叫都叫不醒,似是难受得紧。陛下,可要请太医来为姑娘看看?”

    宁知澈脸色黑沉:“这种事你还需问过朕才知晓?”

    女官闻言冷汗涔涔:“陛下恕罪,下官这就着人去请。”说完便立时行礼告退。

    宁知澈定定望着门外的夜色,手中紧捏着朱笔,忽地重重将其往御案上一丢,倏然起身大步往外走。

    王忠忙跟了上去。皇帝长得高大伟岸,手长脚长,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他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追上,却又在到了左侧殿门外时被女官拦了下来。

    女官朝他使了个眼色。

    王忠愣住,一时间福至心灵,神色瞬间变得复杂难言,识趣地留在门外。

    宁知澈无暇理会身后的王忠有无跟上来,径直迈入内室,见苏吟双目紧闭平躺在床上,步子顿时又加快了些,走至床边俯身去探她额温。

    触感微温,并无异常。宁知澈神色一怔,还没来得及深想,置于苏吟额上的那只手便忽然被人握住,目光稍稍下移,正落入帐中女子的盈盈眼波中。

    苏吟看着宁知澈眉眼之中尚未完全褪去的焦急,一双柔荑紧紧握着他那只手不放,轻轻唤道:“子湛。”

    柔柔一声轻唤让宁知澈瞬间从怔神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竟又被这个女人骗了,宁知澈眸中顿时闪过一丝恼怒,冷着脸转身欲走,却被她立时从身后拦腰抱了上来。

    他并未回头,嗓音冷如切冰碎玉:“松手。”

    苏吟上身向宁知澈倾去,身前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霎时抱得更用力了些,开口时声音极低,带着两分哽咽:“别走,子湛,别走……”

    听见苏吟的低声央求,隔着衣料感觉到她的温度与柔软,宁知澈的身躯几乎在一瞬间就僵在了原地,双腿如被固封,再也无法向前走哪怕一步。

    说不出的酸楚在胸腔内翻滚,直涌向宁知澈的咽喉,化作根根尖刺齐齐堵在喉间,让他的嗓音瞬间哑了下来,开口如能尝到腥甜:“苏吟。”

    他只唤了一声便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久到苏吟不禁心生退意时方再度启唇,出声极为艰涩:“你就是欺负朕放不下你。”

    相识十多年,苏吟第一次见宁知澈这样低落难过。

    她心尖颤了颤,僵硬地将手收回,却在半途忽然被宁知澈攥住右腕。

    宁知澈缓缓回身,目光下落,凝在她那张水月观音面上。

    向来不施粉黛的女子此刻上了淡妆,本就姿色天成,如今更是眉似新月,眼似秋水,唇色如樱,肌肤胜雪,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目光下落,凝在苏吟那身绡纱薄裙上,遽然抬手将盖在她腰间的锦被掀开。

    艳色霎时尽显人前。绡纱薄若透明,云鬟雾鬓,雪肤红衣,曼妙玉躯若隐若现,甚至比不着丝缕还更勾人。只一眼,便看得人喉间生渴,血脉偾张。

    良久,宁知澈轻笑一声,听不出来到底是嘲讽她还是自嘲:“就这么喜欢谢骥?为了让他活命,竟不惜舍了你最看重的体面,穿上这身衣裳来讨好朕?”

    苏吟羞耻到咬唇低头,水葱似的手指暗暗攥紧身下锦褥。

    宁知澈漠然看她片刻,脸色一点点冷下来,蓦地松开她的手,拂袖转身。

    苏吟闭上眼,再度倾身上前抓住他的衣角。

    宁知澈脚步定住,微微侧头,嗓音如淬了寒冰般沉冷:“苏姑娘,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要他活,还是要朕与你的情分,两者只能容你择其一。”

    苏吟指尖一抖,却仍攥着他的衣角不愿松手,唇瓣颤了颤,许久才涩然憋出一句:“我……两个都想要。”

    两个都想要?

    宁知澈嗤笑一声,眉眼瞬间覆上一层阴翳,整张俊颜阴沉骇人,倏然回身欺了上去。

    苏吟的脑袋重重砸向柔软锦被,继而一道裂纱声起,身上骤感凉意。

    一件粉色绣鸳鸯的小衣映入眼帘,掌下是柔软滑腻到不可思议的雪肤,冰肌玉骨,雪腻生香,宁知澈心口霎时重重一颤,燥意与恨意交错蔓延至四肢百骸,下一瞬,猛地启唇啃吻了上来。

    苏吟疼得俏脸发白,忍不住颤声唤他:“子湛……”

    最后一字尚未完全落下,皇帝便依言放过了她,苏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脑中便瞬间归于茫然,霎时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先前宁知澈还存了几分温柔,这回却是仿佛报复一般毫不生怜,令她眼泪瞬间迸出眼眶,忍不住哭了出来。

    眼前女子绝望破碎、泣不成声,脑海深处的她却在含羞与自己温声软语互诉情意,宁知澈面覆寒霜定定看她片刻,终是停了下来,蓦地起身下床,却又被一只柔荑慌忙抓住衣角,听见她低声问自己:“饶他一命,可好?”

    妒恨瞬间化作万千毒虫啃食他的心脏,侵吞他最后的理智,宁知澈眸底却是一片冷意,嗓音森冷至极:“朕说过,谢骥必须得死,无论你再如何求情都无用,趁早死了这条心!”说完用力拂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苏吟樱唇血色全无,看着他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忽而嘶哑着嗓音喊道:“阿兄还欠我一诺!”

    宁知澈蹙起眉头停步回身,脸上怒意未消:“什么?”

    “六年前我及笄那日,阿兄为我贺生辰时曾亲口予我三愿。”苏吟声音发颤,“第一愿我当场要阿兄实话回答对我是否有男女之情,第二愿我向阿兄……讨要一吻,第三愿留存至今,还未向阿兄提及。”

    宁知澈震惊看她许久,眸光怔怔,满眼不敢置信:“你拿这个替他求情?”

    他一步步走回来,最终立于苏吟面前,攥住苏吟的手臂将她拽向自己,眼眸赤红,近乎发疯:“你及笄之日亦是你我定情之日,你竟敢拿朕在定情之日予你的承诺去救别的男人!”

    皇帝的厉声怒吼传至殿外,王忠和女官立时吓得一抖,双双暗叫不好。

    苏吟闭上双眼深深垂首,艰难道:“望阿兄……答允。”

    宁知澈身形一晃,看着眼前姿态卑微至极的女子,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听到苏吟说出前两愿时都曾怔住,都曾问她何不拿这两愿要些别的,毕竟坦白心意和吻她,本是他更想做的事。

    第一回问,她弯眸笑答:“哦,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阿兄是否当真只拿我当亲妹啊。”

    第二回问,她仍是弯眸笑答,只是俏脸悄悄晕开烟霞色,似是觉得此举实在太失矜礼,但仍是忍不住实话实说:“哦,因为我真的很想被你亲啊。”

    他与苏吟一个出身皇家,一个出身大学士府,自幼受规矩礼数束缚,都不是爽朗恣意之人,但彼此都将十余年来仅有的那点炽热和冲动给了对方。

    昔日美好历历在目,犹在昨日,如今怎么就突然变了?

    整整十五年,他二十三岁,苏吟二十一,十五年占了他们迄今为止的大半时光,怎能说变就变了?

    如有什么在心中坍塌成一片废墟,宁知澈满心怨毒,对眼前这个女人恨到极致,看着她纤细的玉颈,有那么一瞬间极想直接将她掐死,再写下遗诏让位自尽,三个人都别活了,如此便一了百了。

    皇帝的眼神太过冰冷,苏吟纵是低着头也能感觉得到自己脖颈发凉,正当愈来愈慌惧之时,忽然听见帝王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朕最后问你一句,当真要用此愿救他?”

    苏吟浑身一颤,眼泪簌簌而落:“我也不想惹你难过,子湛,你就放他一条生路罢,他已知错了,从此你我之间不会再有第三人了……”

    “不想惹朕难过?”宁知澈哂笑一声,眸底猩红,“你为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多少次向我跪地叩首,多少次向我卑微哀求,今夜甚至不惜用这身装扮诱我,一心只想救他性命,何曾顾念过朕半分?何曾想过朕会不会难过?便是朕与他一同死在你面前,你定然也会先奔去他那头哭。”

    说到此处,他蓦地自嘲一笑:“朕有时真不知自己在坚持些什么,你既早已忘情,全然不将朕当回事,朕又何必再固执?”

    苏吟泪流满面去抱他:“不是,子湛,我当真是想与你好好在一起的……”

    宁知澈漠然打断:“那你可还要用此愿换他性命?”

    苏吟身子微僵,苍白着脸看他。

    宁知澈等了许久都未等到苏吟的回答,细瞧着她的脸色,忽地轻轻一笑:“那便是默认了?”

    苏吟喉咙哽了哽。

    “如你所愿,朕会请沈老宗主为他解毒。”宁知澈将她的手拂开,淡淡开口,“但从今往后,朕与你便真的再无半点情分了。”

    言毕,他转身不再看苏吟一眼,微拔高了声量唤道:“顾绫。”

    殿外的女官闻声忙快步进来,低下头不敢瞧帐中女子一眼:“下官在。”

    宁知澈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下令:“将她带去兰华宫,封锁宫门严加看管,无诏不得出。”

    女官闻言心神巨震。

    兰华宫位于西南角,地处极偏,在后宫中与紫宸殿相距最远。

    远就远罢,终归那兰华宫曾是开国皇后的寝宫,景致自然极好,地方也宽敞,又不是什么坏去处,但封锁宫门不得出……

    女官脸色发白,顿时急得不得了:“姑娘,您本是有大造化的,何苦非要救谢侯爷!这下自己也给搭进去了,该如何是好!下官陪您去向陛下服个软,您软言软语哄上几句……”

    “多谢大人。”苏吟低垂眼眸,嗓音极轻,“不必了,就这样罢,这样也好。”

    女官一噎,许久才道:“那下官着人为苏姑娘收拾细软,今夜便送姑娘过去。”

    苏吟点头:“有劳。”

    御前之人手脚都麻利,不过半个多时辰,苏吟便被连夜送到了兰华宫。

    因是开国皇后的寝宫,此处日日都有宫人仔细洒扫,庭中还保留着那位娘娘亲自辟出的菜田,每年宫人都会在田上撒籽种菜。

    苏吟将两尊灵位妥善放好,打着灯笼去瞧地里绿油油嫩生生的青菜,忍不住问道:“这里的菜,我能摘了炒着吃吗?”

    女官一愣,点了点头:“自是可以。”

    苏吟思虑须臾,又问了句:“我记得后面梅园里还有方假湖,里面养了许多鱼虾,我可以钓几条尝尝吗?”

    “可以。”女官又点了点头,“除却不能踏出宫门半步,其余诸事姑娘随意。”

    苏吟眉头稍舒,神思恍惚一瞬。

    其实能留在兰华宫了此余生,好似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第32章 宫门开了

    前两夜都没睡好, 如今诸事已定,兰华宫又僻静安宁,苏吟这一晚终于得以入眠, 一觉直接睡到午后。

    只是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宁知澈昨夜红着眼哑声说的那句“你就是欺负朕放不下你”, 令她即便在睡梦中也觉心中酸涩。

    封锁宫门之后兰华宫便与冷宫无异, 苏吟本做好了膳食只有稀饭馒头的准备,待梳洗后瞧见宫女呈上来的一道道珍馐美馔,不由怔了怔,但也没有多惊愕。

    也是,宁知澈那样的人,即便已对她彻底心死, 看在她曾侍寝过的份上, 也不至于短了她的吃穿用度。不过是将她遗忘在角落,从此两不相见, 只当没有遇见过罢了。

    兰华宫的宫女太监一夜新得了个主子不说, 宫门还被锁上了, 不免有些茫然忐忑,但看见连御前女官都被皇帝调来此地守着苏吟, 纷纷心里一咯噔,将心里那点不满抱怨收了起来, 不敢轻慢这位让兰华宫变成冷宫的新主子。

    用完午膳,苏吟坐在原处发了会儿呆, 便起身去菜田与宫人一同摘菜。

    两个小宫婢才十五六的年纪,见她突然进菜园来顿时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看了眼女官, 见对方脸色不变,便没有多言, 眼睁睁看着这位冰玉雕就的貌美姑娘俯身摘菜。

    苏吟才刚摘了一盏茶的时间,忽闻外头隐隐传来交谈声,过了片刻,似是有道粗重的锁链被人解开,下一瞬,宫门缓缓开了。

    她愣愣直起身,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两扇红漆楠木宫门,霎时间心口狂跳。

    却见从门后走进来的不是御前宫人,更不是皇帝,而是一位雍容娴雅的妇人。

    看清来人的面容,苏吟脸上惊愕更甚,立时将手里那颗青菜放在篮子里,用锦帕擦了擦手,走出菜园向她欠身行礼,怔然问道:“大夫人怎么来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王氏同苏吟进了正殿,待宫人都识趣告退,方温声开口:“陛下隆恩浩荡,下旨为苏府平反,官人昨日傍晚已回了府上,今日晨早便写了道请安折子着人送入宫中,恳请陛下容我进来看看你。”

    苏吟又是一怔:“陛下允准了?”

    “是。”王氏细瞧养女的脸,微微拧眉,“大小姐瘦了。”

    苏府上下所有人从来只唤苏吟“大小姐”,就连她的养父母亦是如此,苏吟这么多年也听习惯了,当下只朝养母抿了抿唇:“夫人安心,这些日子我并未受苦,只是难免日夜忧思,所以才清减了些,过一阵就好了。”

    说完她沉默须臾,低声道:“陛下虽饶了我性命,但现下已对我恼恨至极。苏府好不容易才保住门楣,若要安稳度日,最好别再与我扯上干系。夫人快些回去罢,日后别再来了。”

    王氏静默不语。

    苏吟并非她亲生。一个被捡回来的遗婴,却得了府里老太公的全部偏爱,不仅将苏氏祖业尽数交托于她,甚至还打算给苏吟招赘,欲将侯爵之位传给苏吟日后的孩儿,直至苏吟当年被圣祖爷指婚给太子才不得已放弃了这一打算。

    老太公对苏吟偏爱到这地步,苏府上下碍于孝道和老太公威势不敢置喙什么,但也因此对苏吟喜欢不起来,虽不至于欺负为难一个小姑娘,可终是亲疏有别。

    王氏是长房宗妇,爵位和大半祖业本该由她的孩儿继承,自然更是烦闷。

    多年来她照嫡长女的份例养着苏吟,教导儿子敬重苏吟这个长姐,让儿子勿因苏吟的出身而生鄙夷,勿因老太公对苏吟另眼相看而生怨怼,能做到这些已至极限,若再要她将苏吟视作亲生女儿疼宠,便实在做不到了。

    可三年前她绝望至极之时,却是这个被她在心里排斥了十几二十年的养女救了她的丈夫和儿子。

    王氏收回思绪,闻言并未回应养女的话,只默默取出一块玉,敛眸为她系在裙衿上。

    苏吟见是多日前命婢女送回娘家的那块代表她苏氏嫡长女身份的玉牌,当即愣住:“大夫人?”

    “苏府虽如今落魄了,但到底也算是诗书世家,做不出忘恩负义之事。当年之事虽是大小姐一人所为,获益的却是整个苏府,苏府理应与你共进退。若陛下日后下旨降罪,苏家受着便是。”王氏淡声道,“何况老太公临去前曾说过,日后要是有谁敢逐你出府,若为苏氏子孙,则直接从族谱除名,若是嫁进门的媳妇,则即刻休出苏府发还娘家。我们身为后辈,自该谨遵老太公遗命。”

    苏吟闻言垂眸静了下来,半晌才道:“陛下先前不仅答应为苏府平反,还说过愿赐还苏家侯爵之位。如今府中男丁虽已回府,但爵位却不知何故尚未赐还,大夫人若此时将玉牌予我,苏府有我这个罪女,爵位便不一定能回来了。”

    “府里平安就好,无爵位承袭也无妨。”王氏平静说完这句话,将带来的匣子推至苏吟面前,“宫里需要银钱打点,我不知你如今身上还有没有,便带了些进宫。若不够,我日后还会送来。”

    苏吟默了默,微微低下头:“其实大夫人不必如此。若无苏家收养,我或许早就没命了,你们并不欠我什么。”

    “捡你回府的是老太公,教养你的是老太公,予你苏氏嫡长女尊荣体面的也是老太公,你三年前还的是你曾祖父的恩,不是我们。整个苏府因你而活命,我们原该一世敬着你。”王氏说完这番话,犹豫一瞬,声音放轻了些,“你……好好的,别怕,若真有什么,全家都与你在一处。”

    苏吟说不上来心里是何滋味:“官府应已将抄走的家业发还。当初曾祖父执意要将祖业交到我手中,我虽知不妥却推辞不得,如今曾祖父已逝,我又身在深宫,便将祖业交还罢。”

    王氏闻言沉默下来,蓦地想起老太公临终那日,她接受不了老太公将祖业交给苏吟,只将他自己毕生的积蓄留给府里其他人,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体面,当场崩溃哭问:“满府的公子小姐都是您的血脉,您为何要将苏家代代攒下的家业都交给一个外人!”

    老太公当时双眼直直看着床帐,喃喃答她:“偷来的东西总要还回去,还不了他,还给他心爱女子的后人也好。”

    这句话听上去实在匪夷所思。她想了几年都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至昨日丈夫回京后突然与她提起一事,才终于隐隐有了些许猜测。

    老太公年轻时有回离京查案,途中为救人而跃入山洪,彼时所有人都以为老太公已死在山洪中,可他却侥幸活了下来,只是失了记忆,忘了京中的亲友,也忘了与自己青梅竹马十余年的未婚妻,后来在瞿州另娶,过了二十多年才被人找到带回京城。

    而老太公先前那位未婚妻孙氏,之后改嫁了谢家。

    谢家。

    王氏不敢深想,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彼时老太公都已神志不清了,说的话如何能当得了真?

    但无论她再如何不愿去想,每每忆起那句“偷来的东西”,她都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去为自己亲儿子争苏家的祖业。

    苏吟见养母白着脸许久都不说话,便轻轻唤了她一句:“大夫人?”

    王氏立时回过神,强笑道:“老太公当初既将祖业交给了你便是你的,祖业之外的庄子田铺也不少,且官人做了二十年官也攒了不少家私,我们还不至于抢你一个小辈的东西。”

    苏吟愣了愣,还未等她说什么,王氏便已先起身开口:“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听到这句话,苏吟不再多言,点头道:“我送大夫人。”

    王氏颔首,与苏吟一同出了正殿。期间被一向恭顺知礼的养女重重撞了一下,立时蹙眉回头。

    苏吟歉然解释:“方才进了菜园,鞋底沾了泥,一时滑了一下。”

    王氏闻言没有多想,因苏吟不能出宫门,到了庭中便温声让苏吟别再送了,自己领着婢女出了兰华宫。

    苏吟目送养母离去,待那两扇宫门重新阖上,方收回目光,低眸看着自己未系一物的裙衿。

    *

    紫宸殿。

    宁知澈坐在御案前淡声开口:“白日里王夫人来时当真将玉牌还给了苏吟,说要同她共进退?”

    “是。”女官垂首恭声道,“但苏姑娘后来又将玉牌悄悄还了回去,想来王夫人要等回到府上才会发现了。”

    宁知澈轻嗤一声:“她这是防着朕日后旧事重提迁怒她娘家罢?”

    女官低着头只当没听见,过得片刻,忽听见皇帝叩了几下御案,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尔后上首传来主子低沉的嗓音:“她昨夜睡得如何?”

    女官眼一闭,终是不敢撒谎:“苏姑娘她……她……昨夜倒头就睡了,一觉睡到午后方醒。”

    “午后?”

    听出皇帝话里的不敢置信和沉沉怒意,女官的脑袋顿时更低了些:“是。”

    宁知澈皱眉:“她病了?”

    “……似是没有。”女官小心翼翼道,“姑娘应该只是一时贪睡而已。”

    宁知澈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过了许久方冷声道:“她倒睡得香甜。”

    这时候谁应声谁是蠢货,女官当即识相闭嘴。

    “从明日开始,你每日辰正时分准时将她叫醒,让她用完早膳后坐在书案前诚心悔过一个时辰。”宁知澈面无表情道,“告诉她,朕将她丢去兰华宫不是让她享清福的,从今往后,每日需写一封字迹端正言辞恳切的悔过书呈上来给朕过目。”

    女官闻言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应了下来。

    宁知澈挥退女官后,坐在龙椅上平复了片刻,垂眸看着眼前的奏折,忍着心烦继续批阅到子时将至。

    王忠见主子终于放下了御笔,忙让人端水伺候主子净手。

    待皇帝到了榻前,王忠照着前两日的量在熏炉中多加了两勺安神香,然后为主子熄了内室的灯烛,悄声退至次间。

    明明安神香气已足够馥郁,宁知澈仍是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却又转而坠入梦境中。

    梦里他不知何故到了兰华宫,见苏吟日上三竿还在睡,唇角还没心没肺地挂着笑意,气得当即掀开被子欺了上去,边狠凿她边沉声质问:“睡不睡了?还睡不睡了!”

    “离了紫宸殿,离了朕,你心中轻松欢喜,睡觉都更香了是不是!”

    “你到底有没有心?你我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你难道就无半点难过?还有心思摘菜钓鱼!”

    ……

    身下女子被欺得泣咛不已,哭着连声忏悔。

    忽然间一阵战栗顺着脊柱而上,宁知澈脑中瞬间归于清明,女子的面容模糊淡去,眼前不再是午后的兰华宫,而是天色微白的紫宸殿。

    宁知澈缓缓坐起身来,垂眸静了半晌,忽地自嘲一笑。

    说好要放下,他这是在做什么?

    外头传来王忠的声音,提醒他该要起身上朝了。

    宁知澈神思回笼,默了默,唤人进来伺候。

    待洗漱后换上朝服,他侧眸看向王忠,平静吩咐:“去兰华宫告诉顾绫,不必再让她早起悔过,她要几时起便几时起,要如何便如何,都随她去。从今往后,兰华宫的事不必再来向朕禀报。”

    王忠心里咯噔一下,恭声应了下来。

    第33章 赐婚

    皇帝卯正时分上朝, 女官在卯时六刻便见到了王忠派来的内监,得知主子突然变了主意,不再让苏吟早起悔过, 不由看向已然在书案前写悔过书的苏吟。

    昨夜她得了主子的吩咐, 回兰华宫后便同苏吟一一说了, 今晨苏吟便在主子平日起身的时辰下床梳洗,到了此时,已在书案前坐了半个时辰了。

    苏吟也听到了内监转述的圣意,笔尖在纸上定了几息,开口问道:“敢问公公,陛下方才是如何说的?”

    内监朝天拱了拱手:“陛下圣喻, 您日后想睡到几时便睡到几时,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都随您去。”

    都随她去。

    苏吟低眸看着眼前满满两页的歉语, 轻声开口:“公公可否在此地稍等片刻?这封悔过书已写了大半了, 我想劳烦公公帮我呈给陛下。”

    内监闻言十分为难:“姑娘, 不是奴才躲懒,只是陛下已说过了, 日后这兰华宫的事都不必再禀报。奴才要是照您说的做,只怕要挨好一顿板子了。”

    女官一愣:“陛下当真是这般说的?”

    内监忙不停点头:“回大人的话, 千真万确。奴才便是再长十颗脑袋也不敢假传陛下圣言呐。”

    女官心里一沉。

    这小太监虽素日里笨笨的,脑袋瓜不太好用, 是凭借着王忠的关系才到了御前伺候,但也不至于连个话都传不明白。

    看来陛下是真对苏姑娘死心了。

    苏吟静默良久,轻轻拿起书案上的那两页纸, 抬手置于烛上烧了,出神地看着它们一点点化为灰烬, 缓声道:“多谢公公,我知晓了。”

    小太监见苏吟已被幽禁,陛下又已不愿再理会兰华宫的事,心觉实在没什么必要再敬着她,但到底还记得王忠以往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将宫里拜高踩低那一套用在此人身上,便仍是恭声道了声不敢,告退离殿。

    眼见宫门在小太监走后再度被锁上,女官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开口抱怨:“姑娘,您说您这是何苦!瞧来陛下这回是真恼了您,您怕是要困在这兰华宫一辈子了!”

    苏吟抬眸扫视了一遍敢怒不敢言的一众宫人,温声开口:“是我连累了你们。若你们有门路可以出去,我不拦着,且即便有朝一日陛下开恩将我放了出去,我也不会多言你们半句不是;若你们愿好生侍奉,从今往后兰华宫上下月例翻倍,多的那份从我这里出,年节赏赐另算,权作补偿。”

    宫人们闻言纷纷愣住,不由面面相觑。

    莫说她们走不了,就是真能找到路子离开这里,也拿不出那么多银钱孝敬上头的人。

    若真月例翻倍,年节还有赏赐,主子看起来也脾性温和好说话,活儿又不多,那便再找不到比兰华宫更好的所在了。

    想到此处,一众宫人脸色好看了些,齐齐跪地,都道愿留在兰华宫伺候。

    待这些人退出殿外,女官轻叹了声:“其实姑娘不必如此,这起子小宫女,下官还是管得住的。”

    苏吟淡淡一笑:“你们本就是受我牵连,尤其是大人,本是风光体面的御前女官,如今却被调来守着我,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补偿一二也是应该的。”

    女官又是一叹:“姑娘先前说想要钓鱼,下官命人备好了鱼竿和饵料,可要现在过去?”

    “晚些时辰罢。”苏吟抬步绕出书案,“我想再睡一会儿。”

    女官一噎,眼睁睁看着苏吟又躺了回去。

    她犹豫须臾,将层层帐幔放下,悄声出去,才将迈出殿门,便看见宫门又开了,顿时一怔,忙快步过去相迎。

    来人一袭命妇装扮,瞧着眼生,见她目露迟疑,便浅笑着主动开口:“妾身是南境孟国公府世子的内眷,在闺中时与苏姑娘有几分交情,今日随世子爷入京,恰闻苏姑娘也在宫中,便顺道过来看看她。”

    敢在这时候过来探望苏吟的不是至亲便是挚友,女官脸上不由带上两分笑:“原来是世子夫人。劳夫人稍候,姑娘才刚歇下,下官去唤她起身。”

    “不必劳烦。”谢落窈径直走进去,“妾身自己叫她便好。”

    女官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唇,终是没有阻拦。

    此女腰间系着美玉,玉上刻着谢氏云纹,是主支宣平侯府的标志。

    宣平侯府极擅教子,载入大昭史册的能臣之中,排在前头的那十位里有六位出自宣平侯府。代代谢氏儿郎前赴后继,用命守住了大昭河山,也保住了宣平侯府两百年来长盛不衰的权势荣耀,若非谢家数度推辞不肯受,否则凭谢家的功勋,早就被封异姓王了。

    但谢氏权势再盛,也比不上天家。

    思及苏吟与定北侯的过往,女官不敢任由谢氏女与苏吟单独相处,但又不好跟进去,只能去耳房偷听。

    谢落窈走进内室后见苏吟果然在睡,顿时笑了出来,当即蹬了绣鞋也躺了上去:“好一个没心没肺的小阿吟,都被幽禁了竟还能睡得着?”

    苏吟怀里挤进来一个香香软软的女子,霎时间睡意全无,见是闺中密友,绷紧的身子顿时又松弛下来,旋即深深蹙眉:“你是定北侯的同宗堂姊,又是忠臣之后,这时候本该避嫌才是,怎可来兰华宫瞧我这旭王旧党?”

    “你放心,我有分寸。”谢落窈笑了笑,“你当我是骥弟那样的莽夫不成?我自幼与你交好,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我既敢求陛下让我进来瞧你,便是知晓陛下不会怪罪。”

    苏吟敛眸问道:“陛下……他是如何说的?”

    “陛下听我说要过来看你,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让王公公派人送我过来,便再没有别的话了。”谢落窈皱了皱眉,“不过王公公在送我过来之前说要再搜一回身,找了一个宫女仔仔细细搜了我身上衣物和那些荷包整整三遍,最后硬是拆下了我头上几支簪钗,说是这等伤人之物不能带入宫中,换了两支磨得钝圆的玉簪给我。”

    苏吟沉默下来。

    谢落窈想了想,偏头凑在她耳边问道:“陛下既将你带进了宫,那这些日子可有碰过你?”

    苏吟那只白嫩的耳朵瞬间变红:“没有。”

    “没有啊。”谢落窈发愁,“那可就麻烦了。”

    她娘家二嫂嫂先前找错了仇人,在新婚夜拿淬了毒的匕首捅了她二哥之后就跑了。她二哥醒过来后也如陛下恨苏吟一样恨极了二嫂,但恨归恨,把二嫂抓回来后房事却没断过,每日冷着一张脸进去,再冷着一张脸出来。

    去年她二嫂一怀上孩儿,二哥瞬间便消停了,绝口不提过往仇怨半句。如今小两口虽别别扭扭的,倒也过得还算甜蜜。

    大抵苏吟与她二嫂嫂还是有些不同,毕竟苏吟不仅动手谋害未婚夫还改嫁他人,她二嫂却只是有个心仪郎君而已,而且皇帝终究是皇帝,自然容忍不了背叛。

    能饶苏吟一命,已是极大的恩典了。

    苏吟心道即便宁知澈碰了她,其实也挺麻烦的,嘴上却并未说什么。

    “呐,在宫里没银钱活不下去,这点银子你收着。”谢落窈从左右袖子里各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荷包,“别推辞,你就当这是我给你的束脩。这三年你每年春秋都来南境教我孩儿念书,上哪儿找比你这苏大学士的曾孙女更好的夫子?”

    听她提起女儿,苏吟眼中难得漾开温柔色:“筝儿聪慧通透,极有天赋,胆子又大,若为男儿身,日后入仕为官,定然不输你娘家儿郎。”

    谢落窈低低叹气。

    她这女儿就是太聪明胆大了些,日日总问为何女子就不能为官做宰,这便罢了,竟还问她:“听闻荣成大长公主文韬武略和治国之才都不输太上皇,又不似太上皇暴戾多疑,为何彼时圣祖爷不将皇位传给荣成大长公主?”

    这话听得她又气又怕,当即对女儿动了家法,可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咬紧牙关忍着不哭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竟也想着,若当初是那位大长公主做了皇帝,或许她女儿便不必一世困于宅院,也可以入仕登科。

    转瞬又觉这念头实在荒唐,大昭建朝两百年,宁氏皇族就没出过女帝,即便皇帝无子,也会从宗室过继,如何能让公主继承大统?

    “筝儿太犟了,我日后还是不让她念这么多书了,只叫她抄抄女则女训,学学女红和管家便好。”谢落窈苦笑道,“我怕她懂得太多,日后会闯出祸事,届时命都保不住。”

    苏吟拧眉:“多念些书没坏处。筝儿还小,你若怕她祸从口出,好好教着就是了,若不让她上女学,只怕会伤了你们母女情分。”

    “就这样罢。”谢落窈不欲多谈,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我得走了,钱你收着。”

    苏吟将荷包塞了回去:“不必,我母亲昨日来看我,已给了我满满一匣子金银。”

    “当真?”

    “嗯。”

    谢落窈心神稍安,将银子收起来,然后又抓起苏吟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谢骥命危。”

    苏吟眼睫重重一颤:“何意?”

    “阿骥伤得实在太重了,那毒粉又太厉害,他扛不住。沈老宗主说他十有八九活不了。”谢落窈贴着她耳朵,压低声音道,“你若想出宫,可假死逃出来,我会为你安排。”

    苏吟默了默,轻轻摇头:“我不想走。”

    谢落窈闻言神色复杂,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叹道:“我此番入京本是来为你收尸的,如今你虽被幽禁,但好歹还活着,千万想开些,好生照顾自己。”

    “你也是,日后多加保重。”苏吟勉强抿了抿唇,“好好教筝儿,你自己从前也因侯爷不愿教你习武而哭过多回,怎么如今也开始逼孩子抄女则女训了?”

    谢落窈哑口无言,半晌才红着眼睛低低说了句:“世道如此,筝儿注定出不了头,我有什么办法?”

    她将绣鞋穿好,就这一会儿功夫便又叮嘱了苏吟十来句,然后才告辞离开。

    谢落窈走后,整个正殿顿时又安静下来。

    苏吟怔怔出了会儿神,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旧友在她掌中写下的“谢骥命危”四字,将脸埋进被子里,闭上双眼,迫着自己不再去想。

    *

    紫宸殿。

    宁知澈瞥了眼躬身站在下首的小太监,淡声道:“话传到了?”

    小太监忙应是。

    宁知澈翻开一本奏折:“你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小太监摸不准皇帝说的是哪个“她”,只得回道:“苏姑娘在写字,顾大人在一旁伺墨。”

    “写字?”宁知澈笔尖一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去的时候应还不到辰时,她这般早就醒了?写的什么字?”

    小太监被皇帝问得直冒冷汗,隐隐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却不敢欺瞒圣上,只能结结巴巴道:“是……是悔过书……”

    宁知澈一愣,眸中蓄起点点光芒:“呈上来给朕。”

    小太监脸色一白:“奴才没……没收。”

    宁知澈薄唇顿时向下一抿,冷声道:“没收?”

    听出皇帝言语中的怒意,小太监吓得当即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恕罪,奴才是听您说日后兰华宫的事不必再……”

    “蠢才!”王忠一巴掌呼上徒弟的后脑勺止住他后头的话,“还不快回去拿!”

    小太监快哭了:“可……可是……苏姑娘已将那两页纸烧了……”

    烧了?

    王忠顿时心里发紧,小心翼翼觑了眼主子。

    宁知澈眸光动了动:“她写了两页?”

    “是。”说实话只会挨板子,欺君却必死无疑,孰轻孰重小太监就是再笨也拎得清,忙伏在地上将实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苏姑娘说已写了大半了,让奴才等一等,说想让奴才呈给陛下过目。奴才蠢笨,以为陛下不想看,便没敢答应,苏姑娘似是有些难过,就将信烧了。”

    宁知澈握着御笔怔了许久,忽地哑声开口:“摆驾兰华宫。”

    王忠神色一凛,恭声应是。

    御驾向西南而行,两刻钟后便到了兰华宫。

    守在外头的侍卫见皇帝亲至,顿时愣了愣,立时跪地行礼。

    銮轿落地,宁知澈走下来,命侍卫打开宫门。

    王忠和一众宫人侍卫都被留在宫门外,只宁知澈一人迈步走了进去。

    女官见主子过来,又是惊又是喜,忙过来行礼。

    宁知澈神色缓了缓:“她在做什么?”

    “……”女官欲言又止,“姑娘在歇觉。”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宁知澈弯唇笑了笑,抬步走进正殿,很快便到了床榻前,抬手撩开芙蓉帐,见苏吟正睡得正熟,只是一直蹙着眉,嘴里还喃喃念着什么,眸中顿时闪过一丝心疼,抚上苏吟的脸颊,俯身欲吻。

    唇瓣将要碰到帐中女子眼角泪珠的那一瞬,却听她喃喃轻语,似在梦中:“谢骥。”

    宁知澈如被点了穴一般瞬间定住,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庞,戾气渐渐盈满整个胸腔,脸色冷到极致,忽然间掐住苏吟的脖颈迫着她醒来。

    苏吟在睡梦中呼吸不上来,待睁开眼看清来人的容貌,顿时浑身一僵。

    宁知澈猩红着眼冷笑道:“清醒了?”

    苏吟整张俏脸因喘不过气而涨得通红,艰难道:“陛……陛下……息怒。”

    “你错了,朕这回没生气。”宁知澈猛地收回手,轻嗤一声,“不值得。”

    苏吟倒在柔软锦被中不停喘气,闻言连心跳都停了一瞬。

    宁知澈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出了殿门,唤来女官:“从今往后,不许她踏出正殿半步。”

    女官脸色一变,白着脸道:“陛下?”

    宁知澈收回目光,一步步走出兰华宫,上了銮轿,低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侍卫,薄唇轻启:“继续锁着,严加看守。”

    侍卫纷纷垂首领命。

    女官眼见主子生了大气,立时冲进殿门,急得快要哭出来:“姑娘,方才到底怎么了!陛下刚刚进门时脸上还带着笑呢,怎么出来就怒成这样了?您这下连正殿都出不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苏吟缓缓闭上眼。

    接下来她日日悬心难以安寝,直至第四日,宫门忽然又开了,这次来的是王忠。

    王忠站在殿中躬身开口:“姑娘,陛下让我来告诉您一声,沈老宗主已将谢侯救醒了,如今只差余毒未清。”

    苏吟闻言半点欢喜都提不起来,静静等着后文。

    王忠也的确有后文:“姑娘,陛下还说有桩喜事要与您商量,召您入紫宸殿觐见。”

    “喜事?”苏吟暗暗攥紧袖口,“什么喜事?”

    王忠不敢多说:“喜事便是喜事,真喜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苏吟默了一瞬,起身跟着王忠往外走。

    整整三日未出门,此刻看着洒在裙裳上的日光,苏吟忽觉恍若隔世。

    王忠终是忍不住低声提醒:“姑娘,等会儿不管陛下叫您做什么,您通通照做便好,万不可有半分迟疑。”

    苏吟扯了扯唇角:“多谢公公,我知道了。”

    兰华宫距紫宸殿再远也总有走到的时候。苏吟看着那两扇熟悉的殿门,抬步迈了进去。

    皇帝正立于御案旁翻看着什么,听见她的脚步声立时抬起头来,弯唇笑道:“昭昭来了?”

    眼前人短短几日里清瘦了不少,但仍和从前一样颜如冠玉、俊逸出尘,此刻笑吟吟看着她,眉眼里俱是温情,语气更是温柔亲昵,却让人心底生寒。

    苏吟忍着恐惧跪地叩首:“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昭昭不必多礼。”宁知澈走过来亲自将苏吟扶起,举手投足间仍是从前那个温润君子的模样,牵着她走到御案前,将一叠画像递给她,“来,昭昭好好挑挑,这里头哪位姑娘好些。”

    挑姑娘?

    苏吟愣愣看着最上面那纸画像。

    此人她识得,是大理寺卿的嫡次女,画像上也确然写了此女的出身和年岁。

    苏吟颤声道:“陛下这是何意?”

    宁知澈唇角弧度不变,欣赏着她惊惧不安的神情,缓缓开口:“这些女子朕都已着人事先问过,都愿嫁谢骥为妻。烦请昭昭亲自为你那前夫挑个好姑娘,朕今日便拟旨赐婚。”

    “谢骥如今正在清余毒,若知晓你亲自为他挑了个正妻,定会欣喜不已,或许就可以同朕三年前一样听闻你另嫁他人一样,心绪剧烈起伏之下前功尽弃,从此这三分余毒长存体内,永远解不了。”宁知澈一袭玉袍光风霁月,柔声问道,“昭昭毫不在意朕体内有无余毒,发作时会不会疼,自然也不会在意他,是不是?”

    第34章 死遁

    这十余张薄薄的宣纸太过沉重, 每一张都是一个女子的余生,苏吟双手僵硬发麻,险些拿不稳。

    宁知澈竟让她为她谢骥择妻?

    若她依言照做, 谢骥或许真会如宁知澈从前那样余毒难消, 但起码还能活下来。

    若不照做, 宁知澈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只怕连她自己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苏吟立时回神,低眸一张张认真翻看。

    这十余个女子中她只识得六七个,剩下的都是京外人氏,居于京城的这六七个里, 一半倾慕谢骥, 一半虽是清流门第,但家中并无多少权势。

    瞧来宁知澈方才说已着人问过这些女子的心思, 是真的。

    苏吟思虑须臾, 斟酌措辞:“男女婚嫁是大事, 原该由圣上和定北侯爷的长辈做主,臣女只是个与谢侯毫无干系的外姓女子, 并无资格为侯爷择亲。老侯爷虽已故去,但谢家主支尚在, 陛下若要赐婚,请宣平侯府的几位大人入宫商定便好。”

    宁知澈一双如墨眼眸定定瞧着她, 见那张清冷瓷白的面庞神情镇定,眼神平静无波,说话时语气疏离, 瞧不出半点难过,眼底深藏的戾气霎时散去些许, 眉骨微扬,含笑道:“在谢骥那里,宣平侯府那群人说的话哪有昭昭说的好使?你挑就是。”

    苏吟心知自己并无退路,恭恭敬敬道了声是,依命挑选了起来,很快便从中抽出一张画像:“这个罢。御史中丞家的顾大姑娘。”

    “为何是顾家姑娘?”宁知澈将原先置于最上头的大理寺卿嫡次女的画像递给苏吟,“论门第,此女的父亲是正三品大员;论才貌,她在其中当居首位;论情,她对你那前夫心仪已久,情深不悔。你为何不择她?”

    苏吟沉默下来。

    正因薛二姑娘太喜欢谢骥,她才不敢让薛二姑娘嫁给谢骥。

    越是期待动心便越易失望痛苦,薛二姑娘有个好家世,父母兄姊也都对她极尽疼宠,这一生本可过得十分顺心如意,何必要拿余生作赌,赌谢骥会喜欢上她?

    而顾大姑娘虽是嫡长女,但因生母早逝、继母不慈,在府中过得如履薄冰,嫁给谢骥后即便不能与谢骥举案齐眉,可起码一进门便是当家主母,且定北侯府又干干净净,不似许多大户人家那样有一堆腌臜事,在夫家的日子会比在娘家时舒心得多。这大抵也是顾大姑娘愿嫁谢骥的缘由。

    不过男女之间的婚姻情缘,谁又说得准呢?薛二姑娘既是心甘情愿,自己又有何理由替人家姑娘做主,碍人家的路?

    苏吟收回心绪:“陛下若觉得薛二姑娘合适些,那便薛二姑娘罢。左右两个姑娘都很好,都与谢侯十分般配。”

    宁知澈见她满脸云淡风轻,眸光动了动,噙着一丝笑开口问道:“朕要为谢骥和别的女子赐婚,你不难过?”

    苏吟听罢也笑了:“臣女已与他和离,男子和离再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何要难过?”

    宁知澈凝望苏吟许久,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苏吟终是觉得这片死寂有些难捱,低声开口:“臣女已依照圣命为谢侯爷选好了正妻,陛下若无旁的吩咐,臣女便先回兰华宫了。”

    “先别急着走。”宁知澈将手中这叠画像放回御案,接着又拿起另一叠宣纸,勾了勾唇,“昭昭挑完了谢骥的正妻,再为朕择一位贤后罢。”

    为他挑皇后?

    苏吟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怔怔抬眸,见眼前帝王神色如常,不似说笑,心中震惊与酸涩参半,玉容上强装出的镇定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宁知澈垂眸看了会儿她苍白的脸色,忽地绽出一个笑来,开口似揶揄似叽嘲,又像是在试探:“怎么,昭昭自己心里念念不忘别的男人,还想叫朕为你守身如玉?”

    “臣女并无此意。”苏吟立时垂首恭声道,“只是陛下乃当朝天子,立后是关乎国体的大事,非臣女能置喙插手。整个大昭有资格为您择后的人只有圣祖爷、太皇太后和太上皇这三位贵主,陛下若真要找人帮您出主意,可命人下江南将圣祖爷和太皇太后请回宫中。”

    “朕说你有资格便有资格。”宁知澈将这叠画像交到苏吟手中,“昭昭眼光独到,看人一向很准,由你来为朕择后,朕很放心。”

    说到此处,他眉眼笑意更深了些,一双寒眸直直盯着苏吟,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丝神情变化,语调疏懒:“昭昭挑中谁,朕便娶谁为后,如何?”

    到得这一刻,苏吟还有什么不懂?

    她攥着画纸静了许久,轻声应了句“好”。

    宁知澈笑意瞬间凝固在唇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苏吟恍然未觉,动了动僵硬的纤指,开始翻看。

    这叠画像明显比先前那叠画得更细致,画中女子年纪都在十六至十八之间,长相气度或明艳娇俏,或清丽温婉,或雍容娴雅,都是个顶个的美人,且无一不出自名门望族,即便是家世最差的那个,也有个做三品大员的胞兄。

    置于最上面的那位姑娘是定国公独女,家世品貌在这些女子中最为出众,且对宁知澈是真心倾慕。

    苏吟心里很快便有了决定,将定国公独女那张画像呈给宁知澈:“臣女陋见,霍姑娘贤德良善、容色倾城,与陛下最为相配,可为大昭国母。”

    眼前女子姿态恭顺,纤弱背脊却挺得很直,神情语气皆是平静,没有半分难过或妒意,似是全然接受了他要另娶她人为后一事,此刻一点私心都无,只是在公正客观又尽心尽力地为大昭挑一位国母,为他择一位贤妻。

    宁知澈胸间戾气霎时翻涌成海:“朕记得你从前还因定国公欲将独女塞给朕做太子侧妃而闷闷不乐过,如今倒真是大度。你为谢骥择妻时挑的是对他并无情意只图利益的顾大姑娘,怎么轮到朕便不是如此了?”

    苏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陛下与谢侯不一样。”

    可对方却咄咄逼人:“如何不一样?朕与他有何不一样?”

    苏吟一噎。

    她总不能说谢骥性子犟,喜欢一个人便一心一意喜欢,很难更改,就如他祖父一般。若薛二姑娘嫁入定北侯府,两人恐成怨偶。

    而宁知澈是皇帝,自然要挑一个品貌出身俱佳又真心待自己的好姑娘,才能快些淡忘与她的那一段不堪的过往,帝后两人携手延续大昭盛世,从此和和美美过完余生。

    她当下只得道:“陛下若觉霍姑娘不合适,那臣女再挑一位便好。左右这些姑娘个个出身显赫又貌美心善,无论哪个都可母仪天下。”

    “昭昭说得不错,她们个个心善。”宁知澈轻轻一嗤,“不似你,恶毒心狠三心二意,当真世间难寻。”

    一听此言,苏吟整张俏脸霎时一白,猛地抬起头怔怔看着他。

    宁知澈见她震惊难过如斯,自己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薄唇失了一半血色,抿紧唇瓣与她对视。

    记忆中的温润太子将她视作天底下最好的姑娘,现实中的他却已恨透了自己,苏吟纵是一颗心再麻木也在瞬息之内生出几丝刺痛,缓了很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开口:“阿兄你……当真如此厌我吗?”

    宁知澈眸光重重一颤,凝望她眼尾湿痕,指尖无意识动了动,却终是什么都没做。

    苏吟很快压下不该有的情绪,垂眸又挑了两张:“吴大学士家的大姑娘曾做过永安公主的伴读,温柔淑雅,是个极好的姑娘;还有直隶总督的次女,虽不及旁的女子温柔小意,但胜在胆大心细、遇事果决、擅于治下。陛下瞧这两位姑娘如何?”

    宁知澈静了几息,敛眸哑声道:“不如何。”

    苏吟听罢便将画像重新叠好递还给他:“这三位姑娘已是画中所有女子里最出挑的几个了。陛下若不满意,可让礼部再好好选一些。大昭女子这般多,总能找到一位合陛下心意的。”

    门窗大开,日光倾洒,在两人中间留下一道泾渭分明的光影分界线。

    苏吟遍身被柔暖阳光照耀,见皇帝不说话,便直接道:“陛下政务繁忙,臣女先告退了。”

    听她又说要走,宁知澈半晌都没说话。

    他已被余毒接连折磨三日,此刻唯一的缓痛良药就站在身前,浑身血肉都似在嘶吼哀求着让他抱紧这个人,别放她离开。

    他不愿被这些声音掌控,更不愿再被这个人轻易牵动情思。

    这个人伤他多回,他报仇解恨便是,待恨意宣泄完,从此便恩怨两消,谁也不欠谁。

    如此这般,才是对的。

    应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张了张唇,嗓音低哑,带着浓浓倦意:“你走罢。”

    苏吟闻言立时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宁知澈怔怔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疼到心神恍惚、眼前发黑之时,似看见那人转身提裙奔回来扑入他怀中,听见她哽咽低语:“三日未见,你就半点都不想我?非要这样待我吗?”

    他闻言眼睛涩痛,抬臂将苏吟拥紧,埋在她颈侧哑声道:“那你为何就不能待我好些?”

    为何总是骗他?

    为何答应他的事总是出尔反尔?

    为何明明已回到了他身边,却仍想着别人?

    为何待所有人都很好,独独对他没有半分顾念?

    可却无人回应他的话。

    他颤了颤眼睫,低眸看去,只见怀中空空如也,哪有那人的身影?

    他终于记起,苏吟方才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

    苏吟回到兰华宫后,一切照旧。

    她仍如前三日那样出不了正殿,但吃穿用度却与在紫宸殿时差不了多少。

    前院很大,菜园和花圃都在角落,而梅园和兰园又坐落在正殿后面,站在殿门后只能望见满院的青砖、两扇紧阖的宫门和庭中的那一株玉兰古树。

    听闻这株玉兰是开国帝后两人亲自种下的,迄今已有两百年,因是秋日,此刻满树叶色如铜,要等到来年春才会开花。

    苏吟在闺中时闷惯了,一个月不出门也是常有的事,但后来嫁了谢骥,每隔一阵便会被他半是强拉硬拽半是撒娇卖痴地带出府,三年里跟他一起背着弓箭入山打猎、下水捉鱼摸虾,再沉静的性子也被他带得活泼爱闹了些,虽面上不显,却再也不喜从前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了。

    她低低一叹,让人将书案搬至殿门后,铺纸磨墨,执笔作画。

    她释然般想着,若每天画一张,今日是九月十五,算算日子,她只需画百余张应就能看见花开满枝了。

    好在庭中有一株玉兰,不然这日子当真一点盼头都无。

    画到第二日的时候,女官凑到她耳边悄悄告诉她:“姑娘,谢小侯爷听到王公公宣读的旨意后当场呕出一口血,拒不肯受,王公公急得要命,最后是谢三公子拿走了圣旨,与陛下在宣政殿密谈一个时辰,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陛下最终将顾大姑娘赐给了谢三公子为妻。但谢小侯爷抗旨不遵是大罪,已被削去官职,谢三公子擅接圣旨不敬天子,亦被重责一百大板,左迁明州知州。”

    苏吟笔尖一顿:“谢三公子?宣平侯府的人?”

    “是。”女官声音更低了些,“擅接圣旨是杀头大罪,除了谢家主支嫡脉,天底下还有谁敢这样做?”

    先前宣平侯府一直置身事外,如今终于愿意保谢骥了?

    苏吟霎时心神大定。

    谢氏主支既已下场,便不需她这个外人插手了。

    她眉头一舒,侧头问了句:“谢侯爷现下如何?”

    “性命无虞,但余毒怕是清不了。”女官叹声道,“与陛下一样。”

    苏吟顿时又沉默下来,半晌才低低说了句:“能保住性命便好。”

    她思虑须臾,又问道:“你方才说陛下将顾大姑娘许给了谢三公子,这么说来,陛下先前的旨意是为定北侯和顾大姑娘赐婚,而不是薛二姑娘?”

    “是,陛下还封顾大姑娘为清平县主。”

    苏吟顿时松了一口气。

    谢三公子人品才学俱佳,虽被贬官,但谢氏根基尚在,不愁没有回京之日,且先前倾慕于他的那个女子也早已被他婉拒心意,两年前就已嫁人,宣平侯府又有“男子娶妻后五年无嗣方可纳妾”的祖训。顾大姑娘若不期求情爱,只盼能逃离娘家这个魔窟,这个结局于她而言,应不算差。

    想到此处,苏吟垂下眼眸,继续落笔。

    她到了今日已费尽所有心力,如今被困在这里,往后再也做不了任何事,再如何忧心思量也无用,从此只当从没认识过宁知澈与谢骥,每日安静作画,静待花开便好。

    *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间就入了冬。

    苏吟有些怕冷,好在兰华宫的炭火很足,冬衣也早就备下了,都是京中时兴的式样。

    整个兰华宫安安静静,无一人敢说话,只因先前女官向她透露谢骥拒接圣旨一事被宁知澈知晓,第二日“所有宫人不得与苏吟言语交谈”的圣谕便到了兰华宫。

    好在她也不是那么爱和人说话,便没将这一圣谕当回事,毕竟她谋害过皇帝还能活着,且有吃有穿,比起那些坟头草都已长得一尺高的其他旭王旧党,她已过得很好了。

    “日子虽有些难熬,但也能过下去。”她在心里默默想着。

    直至十一月初六那晚,宫门忽然开了。

    彼时苏吟正窝在锦被中安歇,满殿烛火只余床头两盏未熄,一室昏暗间,身上忽然一沉,浓郁酒香伴着龙涎冷香阵阵入鼻,炙热的吻胡乱落在她颈间。

    苏吟几乎在一瞬间便知道了来人是谁,旋即愣了愣。

    宁知澈竟喝醉了?那他得喝了多少坛酒?

    九月里紫宸殿一别,到如今已近两月未见。宁知澈比上回更瘦了些,苏吟好几回不慎摸到他,竟觉有些硌手。

    她默了默,低声问道:“陛下体内的余毒又发作了吗?”

    宁知澈瞬间停住,眼眶蓦地一红,几乎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便在心底生出万千渴求。

    苏吟一边解衣一边轻声细语:“陛下既已打算立后,可快些定下人选,命礼部速速筹备大婚事宜,日后便不必再忍着嫌恶碰臣女了。”

    宁知澈闻言静了很久,忽开口问道:“你很希望朕快些成婚?”

    苏吟动作一顿,实话实说:“是。”

    又是一阵寂静过后,上方忽地传来男人压抑着磅礴怒意的森寒嗓音:“朕真是疯了才会过来找你!”

    话音落下,苏吟身上骤然一轻,皇帝倏然下榻拂袖而去。

    她呆呆看着宁知澈离开的方向出了会儿神,继而收回目光,将寝衣重新穿好,把锦被往上提了提直至盖过头顶,闭目入睡。

    第二日宫门又开了,十多个太监拿着铁锹锄头进来,说是奉命前来将这株玉兰移走。

    苏吟正在作画,闻言怔了怔神。

    她被困在这方狭小天地中,无人同她说话,殿内也没有旁的物事可以解闷,每日作画等花开已成了她余生唯一的趣事。

    宁知澈对此心知肚明,就是因为知道,才非要命人将这株玉兰移走。

    宁知澈竟命人移走这株玉兰。

    撑着她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散去,一道声音随即在脑海中清晰响起:“该走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星火燎原难以阻抑。

    女官见苏吟脸色雪白目光空洞,如丢了魂一般,瞬间急得掉了眼泪,却因皇帝先前下的口谕而无法出言安慰,只好咬咬牙出了宫门,回到紫宸殿跪求皇帝收回成命。

    宁知澈连眼皮子都没抬,漠然命她回去。

    女官不由哽咽:“陛下,您这是逼姑娘去死啊!”

    “她不会寻死。”宁知澈神色淡淡,“她怕鬼,又顾念娘家,且放不下谢骥,绝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女官无法,只得抹着眼泪告退,却在快要出殿门时被皇帝叫住。

    宁知澈静了半晌才沉声开口:“将兰华宫正殿一应锋利刀具都收走,连女红用的剪子也不可留下,殿中易碎的玉器也全部收走,用膳时的瓷碗玉碗也都换成金碗银碗,再挑出她首饰匣里那些尖利能伤人的簪钗,拿去将尾端磨钝了再送回来,桌角床角也都要磨圆,殿内每根金柱更需缠以至少五寸厚的层层锦帛。可听明白了?”

    女官愣愣点头:“是。”

    “回去盯着她。”宁知澈攥紧御笔,“快去。”

    女官忙领命退下,快步回了兰华宫。

    苏吟听见脚步声,立时将方才从灵位暗格取出的假死药收了起来。

    说来好笑,她从前那般怕自己会牵连旁人,可到了此时此刻,心中竟十分平静,近乎冷漠。

    苏家从前是宁知澈麾下的人,她的玉牌也已还给了苏家,宁知澈不会对苏家如何,至少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谢骥有谢家主支护着,更不会有事。

    但女官和兰华宫的宫人……

    苏吟顿时蹙了蹙眉。

    整个白日女官都在带人捣鼓着什么,动静不小,她却无心去瞧,待入夜,便就着月光用素色锦帕写了封血书,一求宁知澈放过兰华宫的所有人,二求宁知澈将她的“尸首”发还苏家,让她葬入苏氏祖坟,并将那两尊灵位也一并放入棺椁中。

    因除夕还要进京参加宫宴,谢落窈嫌一来一去太麻烦,便没有回南境,这两月都在京中。

    她与谢落窈相识多年,只要她服下假死药,无需递什么消息,谢落窈便会懂得,定会来接应。

    就算途中生变,宁知澈没有理会她的遗言,直接将她挫骨扬灰,或是谢落窈没来得及派人将她挖出来,以致她醒来后闷死在棺中,也总比在兰华宫郁郁而终来得痛快。

    她将母亲给的所有银两都留给了女官和兰华宫的宫人算作补偿,只将几件从娘家带来的金玉发饰戴在了头上,腰间也系了两块玉,待出宫后,便可将这些东西拿去当了。

    月色寂寂,女官等人守在次间,只余她一人在内室,整个殿内静到落针可闻。

    苏吟将血书叠好,拆开那包假死药,兑在茶水中喝了下去。

    这是南境秘药,服下之后七日内气息全无,再好的医家也看不出异常,且三日之后渐生点点紫斑,与尸首无异,第七日方消。

    七日,足够了。

    药性开始发作,苏吟神识渐渐归于混沌,双目也慢慢失了焦距,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几瞬,忽然想到虽然宁知澈不会再因她而难过,但谢骥却是个爱哭鬼,也不知明日他听到自己身亡的消息后该得哭成什么样。

    她在心里幽幽一叹。

    这傻子,可别哭瞎了眼睛。

    *

    翌日女官是被两个小宫女的尖叫声惊醒的。

    女官一听声音来自内室,心里隐隐预感到大事不妙,立时起身往里冲,待奔至床榻前看见苏吟那张惨白得不似活人的俏脸,顿时吓得腿都软了,拼命忍住极度的心慌,颤抖着手去探苏吟的鼻息。

    没有气了。

    女官瞬间瘫软在地,几个小宫女忙哭着将她扶起来,个个抖得不成样子,连牙齿都在打颤:“大人,姑娘没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女官呆呆看了眼小案上的茶盏和被揉作一团的素纸。

    服毒自尽?可苏姑娘哪里来的毒?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女官看着枕边那方锦帕,打开看见苏吟的遗言,瞬间泣不成声。

    还好,还好苏姑娘为她们说了好话。有这封血书在,她们这群人的命便能保住。

    女官攥着这方锦帕转身往外跑,重重拍门让外面的侍卫放她出去,带着哭腔大喊:“开门!苏姑娘出事了!快开门!”

    侍卫虽不知皇帝对苏姑娘到底是何态度,但也知此人不能死,一听苏姑娘出了事,魂都快被吓没了,连忙依言将门打开。

    女官不敢耽搁,再也顾不得什么御前之人的仪态体面,拼命往紫宸殿跑。

    进了宫门,迈入正殿,看见那身着一袭锦袍,犹如一块世间美玉的帝王,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宁知澈将目光从女官手中那封血书移开,死死盯着她的脸,一颗心渐渐沉向深不见底的寒渊。

    女官朝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艰难地张了张唇,发出极为涩哑难听的声音:“陛……陛下,苏姑娘……殁了……”

    第35章 入葬

    四扇殿门紧阖, 将裹挟着细雪的呼啸寒风挡在外头。殿内燃着红罗炭,烧着地龙,本不该让人觉得冷, 可丝丝缕缕的寒意却似无孔不入, 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正殿伺候的一众宫人早在女官颤声说出那句“苏姑娘殁了”时便已纷纷吓得跪了下来。

    王忠亦是如此, 此刻以头抵地,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大字:“完了。”

    满殿宫人闭眼等着皇帝龙颜大怒的那一瞬,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须臾,终于听到上首传来皇帝没有一丝温度的嗓音:“顾绫,你想死?”

    一听此言, 女官瞬间脸色煞白, 浑身都在抖:“禀陛下,苏姑娘于昨夜服毒自尽, 如今……如今……已没气了……”

    “信口胡言!”一本奏折被皇帝狠狠自上首掷来, 重重砸落在女官身前的华贵金砖上, 下一瞬殿内便响起皇帝骤然变得阴戾森冷的嗓音:“她那般怕朕迁怒苏府和谢骥,怎么敢服毒自尽!”

    说不出到底是因恐惧还是悲伤, 女官闻言瞬间泪如雨下,双手将手中血书举过头顶:“陛下, 此乃姑娘昨夜所留遗书,恭请陛下过目。”

    宁知澈目光锐利如刀, 死死盯着跪在下首的女官,半晌,面无表情道:“什么遗书?她骗过朕多回, 此次定也是她哄骗朕的把戏。”

    女官哽咽开口:“陛下节哀,苏姑娘确已身故……”

    “放肆!”宁知澈霎时眼眸发赤, 厉声打断,“朕要节什么哀!滚出去!”

    女官被吼得浑身一颤,后头的话瞬间哽在喉中。

    王忠硬着头皮起身过去搀起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快别说了,先退下。”

    女官也知若再说下去便是不要自个儿的脑袋了,只好流着泪行礼告退。

    刚一出殿门,看着外头飘飞的大雪,女官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怕。

    主子怎么也不肯相信苏姑娘没了,那苏姑娘的尸首该如何是好?她又不能擅作主张将苏姑娘入殓安葬。

    女官忍不住抬袖擦泪,见雪下得这般大,想起自己来时因着急而未打伞,正欲叫宫人拿一把来,却听身后的殿门又开了。

    帝王脸色沉冷如霜,疾步经过她身侧迈入漫天风雪之中。后头的王忠手中拿着一件墨狐氅和一把明黄绸伞,一边不停小跑着去追主子,一边急声命人去备御辇。

    女官擦泪的动作瞬间顿住,呆呆看着雪中皇帝挺拔俊逸的背影,直至主子出了宫门才终于醒过神来,立时跟了上去。

    兰华宫坐落在西南角,待她追着主子跑进兰华宫时,皇帝已在床榻前站了有一会儿了。

    兰华宫的宫人们齐齐跪在帘后,大气都不敢出,一个比一个抖得厉害。

    宁知澈垂眸看着紧闭双眼平躺在帐中的苏吟,过了半晌才终于僵硬抬手触上她的脖颈。

    触感冰凉,明显不是活人能有的温度,指腹所按的血络更是久久不曾传来一丝跳动。

    女官看得喉咙哽了哽,再度将血书呈上:“陛下,姑娘在遗书上说想要葬入苏氏祖坟……”

    “王忠。”宁知澈忽地开口打断,嗓音哑得不像话,“将太医院擅解毒的国手都叫来,还有沈老宗主,也一并请来。”

    王忠闻言愣了愣,瞥了眼帐中那位毫无气息的绝色佳人,终是没敢说半句不合时宜的话,忙领命出去叫人速速去太医院请人。

    几个奉命去请太医的小太监不敢耽搁,虽天上飘着大雪,但只费了两刻钟便将沈老宗主和太医院五位国手带进了兰华宫正殿。

    沈老宗主蹙着眉为苏吟搭脉,许久都未收回手,神色愈发凝重。

    宁知澈看在眼里,右手紧握成拳,淡声道:“沈老宗主若能救活她,朕可封你侯爵之位,保你沈氏一族世代荣华富贵。”

    沈老宗主沉默一瞬,起身抬袖告罪:“陛下恕罪,苏姑娘已然气绝多时,老朽也无能为力。”

    宁知澈身形微微晃了晃,静了须臾,回头看向剩下五位国手:“那便你们几个过来看看。”

    李院首等五位医家闻言瞬间头冒冷汗,轮流上前为苏吟把脉,个个搭完脉后都心里一沉,跪在地上换着说辞委婉言道无力回天。

    气绝多时,无力回天。

    宁知澈怔怔看着帐中躺着的苏吟。

    帐中女子仍是那副清清冷冷如月中仙的模样,除了脸色白了些之外,看起来便与平常没什么区别。

    宁知澈忽觉十分荒谬。

    明明前夜自己还曾来过这里,抱过她,吻过她,留在她脖颈深处的痕迹都还完全淡去,如今这些人怎能说她已死了?

    良久,他神色恢复如常,缓声命这六位医家出去。

    殿中人人噤若寒蝉,等着皇帝后头的吩咐,却听天子平静开口:“王忠,将朕御案上的奏折文书都搬来此地。”

    王忠正等着听苏姑娘的身后事该如何处理,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宁知澈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

    王忠瞬间垂首:“是,奴才这便去办。”

    女官咬咬牙开口问道:“陛下,苏姑娘的尸身……”

    一听“尸身”二字,宁知澈仿佛被戳中什么痛处一般立时冷下脸来:“住口!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

    女官只好奉命带着人退出殿外,临走前把血书叠好,顶着主子冰冷的目光颤抖着手将其置于苏吟枕边。

    殿内只剩下自己与苏吟两个人,宁知澈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上前一步坐在床沿,敛眸盯着那方血书看了许久,终是伸手将其拿了起来。

    素色锦帕上只有短短三行暗红的血字,苏吟只求了他两桩事,一是让他放过那群无用的宫人,二是将她的尸首放出宫,许她入葬苏氏祖坟。

    苏吟没再提谢骥,更没提他。

    宁知澈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将血书重新叠好放回苏吟枕边,漠然道:“若想求朕也该多说几句好听话,哪有你这样写遗书的?”

    他看着那张自己爱极也恨极的雪玉脸庞,抬手轻轻拍了拍:“不必再装了,快醒醒。”

    他顿了顿,嗓音冷了几分:“若再不醒,不仅兰华宫的人活不了,朕还要处死谢骥。别以为你的小阿骥有宣平侯府护着就能安然无事,朕照杀不误。”

    帐中女子一点反应都无。

    宁知澈抿了抿渐渐苍白的薄唇:“还有你那群弟弟妹妹,朕也会命人将他们抓进宫拎到你面前来杀。他们一个个都将你视作亲姐敬爱,你当真忍心看着他们死?你现在睁眼认错还来得及,朕不会罚你,一切都可既往不咎。”

    帐中女子仍是没有任何气息。

    宁知澈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冷笑一声:“你要继续装模作样便继续装,朕就在此处盯着你,看你能装到几时!”

    过得片刻,王忠带着几个小内监将皇帝要的东西搬了进来置于苏吟的书案上,刚将奏折摆好,便见主子面色平静地走了过来,不由呆了呆。

    宁知澈在书案前坐下,见王忠满脸惊愕,顿时蹙了蹙眉:“伺墨。”

    王忠瞥了眼床榻上的尸首,忍不住开口提醒:“陛下,苏姑娘的身后事……”

    宁知澈加重了几分语气打断他的话:“伺墨。”

    王忠一噎,见主子神色如常,好似半点伤心难过都无,一时摸不准主子的态度,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说,只能大着胆子继续道:“陛下,如今虽是冬日,但苏姑娘的尸首放在这儿怕是过几天就会……陛下若真舍不得姑娘现在就入棺,那奴才命人抬些冰进来,或许可让苏姑娘的尸身保持得久些。”

    “不必。”宁知澈神情淡淡,“就让她这般躺着便好。”

    王忠便不说话了,默默为主子研墨。

    宁知澈一边守着苏吟,一边从白日忙到夜里,期间听见太监禀报说首辅入宫请见,也未如往常那般摆驾宣政殿,而是将首辅请进兰华宫的外间议事。

    从来皇帝与臣工私下议事都只在紫宸殿、宣政殿或御书房,老首辅今日还是头一回进开国皇后的寝宫,不由满腹疑问,但对上皇帝那双爬满血丝的寒眸,终是没敢开口说什么。

    皇帝经过三年前那桩事,归来后变得冷戾嗜杀,已非当初那个温和仁善的太子了。

    老首辅低叹一声,眼见今日情势古怪,心知此地不能多待,将须奏之事一一详禀之后便赶紧抬袖告退。

    老首辅一走宁知澈便立时起身回到内室,进去就问:“她可有醒来过?”

    王忠突然被这么一问顿时呆了呆,实话道了句“没有”。

    宁知澈沉默了下来,凝望帐中沉睡的女子许久,方敛眸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御笔。

    殿内一片静寂,一众宫人对死亡的恐惧大过一切,虽见内室躺着一具尸首,脸上却不敢显露出异色。

    皇帝留宿兰华宫,紫宸殿的宫人便将主子的朝服、常服和寝衣也都拿了来。

    宁知澈沐浴用膳过后便又开始忙国务,登基后最忙的那阵本已过去,腊月又还未至,近日原可早些安歇,但他却难以凝神,这二十多本奏折硬是到了深夜才看完。

    王忠抱着被褥进来,铺在那张黄梨木榻上。

    “收走。”宁知澈走向苏吟,“朕睡床。”

    王忠一听此言吓得不轻,失声劝道:“陛下,您是天子,万金之体,怎可与一具——”

    说到此处,他对上皇帝投来的森冷视线,脸色一白,忙住了口。

    “退下。”宁知澈冷冷道,“再敢提那两个字,朕就让你变尸首。”

    王忠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

    宁知澈垂眸定定看苏吟片刻,上床躺在她身侧的那一瞬,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他自嘲一笑,忍着心口钝痛疲倦地阖上眼,翌日醒来,看着仍平躺不动的苏吟,静了许久才起身。

    王忠原以为苏姑娘一死,皇帝怎么也要伤心罢朝个两三日,可主子却一切如常,只在上朝前叮嘱祁澜:“你留在此处寸步不离守着她,若她醒了,无需等朕下朝,即刻着人禀报朕。”

    祁澜闻言神色复杂,但仍是恭声应了下来。

    皇命难违,祁澜也只能一瞬不瞬盯着苏吟直至皇帝下朝后快步归来,还没来得及行礼便听主子沉声问道:“她可有醒来过?”

    祁澜默了默,恭声道了句“没有”。

    话音落下,宁知澈沉默良久,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一日,王忠眼睁睁看着主子照常上朝下朝、批阅奏折、召见臣工,照常用膳安寝,心里又急又怕。

    于是在皇帝上床歇息前,王忠朝着主子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苏姑娘的棺椁已备下了,奴才知您伤心,但苏姑娘已去,陛下应要让苏姑娘入土为安才是啊。”

    “谁准你备棺材的?”宁知澈坐在床沿寒声道,“滚出去。”

    王忠眼一闭牙一咬,继续劝说:“陛下,苏姑娘曝尸在外,若再拖下去,就算这天再冷,尸身也要开始坏了。”

    宁知澈静了下来,良久才道:“她一贯贪生怕死,朕不信她会服毒自尽,此番定是做戏骗朕。朕倒要亲眼看看,她到底会不会变成一具白骨。”

    王忠听得浑身重重一抖。

    “出去。”

    王忠只好依命告退。

    夜色寒凉,宁知澈坐着出了许久的神,方躺了下来,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低声道:“整整两日了,你若是装的,也该装够了罢?连水也不喝,也不嫌渴?”

    无人应答。

    宁知澈抬手抚上她的脸,呢喃着继续道:“听闻你的小阿骥得知你出了事,一夜之间就白了头。你便是不在意朕,难道连他也不顾了?”

    仍是无人答他。

    宁知澈眼眶晕开绯色,忽地哑声说了句:“苏明昭,朕有些撑不住了。”

    满殿静寂,只余殿外寒风呼啸而过时撞在窗棂发出的声声闷响。

    宁知澈凝望窗上的繁复棂花良久,阖目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五更的钟声自钟鼓楼遥遥传来。

    宁知澈缓缓睁开眼,第一时间侧头看向苏吟,见她仍未醒,沉默须臾,命人打一盆温水送进内室,亲自为苏吟解衣擦身,却在她衣衫尽褪后动作瞬间顿住。

    原本玉白光滑的肌肤,此刻已长出了块块紫斑。

    宁知澈怔怔看着苏吟,攥着锦帛的那只手微微发颤。

    她真的死了。

    她真的这般狠绝,真的抛下娘家,抛下谢骥,更不要他,就这样死了。

    宁知澈蓦地记起两月前苏吟在紫宸殿被他讥讽后涩然问他的那一句:“阿兄,你当真如此厌我吗?”

    厌她吗?

    宁知澈痛苦地闭上眼,霎时落下两行清泪,紧紧拥住苏吟,肩膀一下下颤抖着,发出极为压抑的哭声。

    *

    十一月十一,雪停,宜入葬。

    王氏见养女一袭华衣躺在棺椁中,在被儿子和一众侄子侄女的哭声吵得心神恍惚之际拼命去回想这么些年来自己可曾骂过她,可曾因偏心亲生儿子而让她受过委屈。

    应是没有。

    苏吟非她所生,又有老太公亲自教养,她不便管教,从来只将她视作久住苏府的娇客,即便偶尔见到姐弟俩拌嘴,骂的也是自己儿子。

    但这或许也是另一种偏心。

    耳边似能听到多年前那道稚嫩的嗓音:“大夫人……我能像阿弟那样唤您‘娘亲’吗?”

    彼时她是如何回答的?

    好似什么都没有说。

    那个年纪的小姑娘心思敏感,她虽无法将养女视作亲生,但也不至于故意用言语去刺伤一个小姑娘的自尊,犹豫之下,选择了沉默。

    后来苏吟便再未说过这种话了。她唤苏吟“大小姐”,苏吟唤她“大夫人”,多年来彼此客客气气,相安无事。

    王氏忽觉有些后悔。

    一句称呼而已,不痛不痒,苏吟没亲爹亲娘,怪可怜的,又乖巧懂事,生得也漂亮,容她唤自己一句娘亲怎么了?

    王氏想起三年前每隔一阵就有杀手潜进来欲要彻底除去苏氏,彼时苏吟还未嫁谢小侯爷,无人能护苏府,家中男丁又已被流放,府里又无银钱雇护卫,只有苏吟和她们几个妇人带着七八个忠心小厮和婢女挡着。

    她又开始后悔。

    杀得最狠的那夜,苏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追进河里将最后一个贼人死死摁在水里一刀刀捅死。她千不该万不该在对上养女的目光时下意识往后退,而应下水将她扶出来。

    那夜十来个侄女上至十六,下至三岁,个个吓得嚎啕大哭,个个都有母亲抱着安慰,独苏吟一人没有,孤零零站在水中。

    王氏神思回笼,因皇帝在身旁,只能在心里默默告诉苏吟:“你的身世我虽有所猜测,却不能确定。先前不敢同你说,是因你嫁过谢小侯爷,若我猜测为真,你或许会承受不住,如今想说却已晚了。不过待你到了九泉之下,可亲自去问问老太公,你到底是宣平侯府的后嗣,还是定北侯府的。”

    若是宣平侯府还好说,和谢小侯爷好歹还隔了一层,只是堂姐弟,可若是定北侯府……

    王氏闭了闭眼。

    那苏吟当年岂不是嫁了自己的亲弟弟?

    恰在此时,灵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过得须臾,祁澜大步进来,对着一身素袍的皇帝恭声道:“陛下,谢小侯爷说要进来见苏姑娘最后一面。”

    王氏忍不住回头看向外头。

    谢骥曾做过她三年女婿,相貌堂堂又嘴甜爱笑,虽年纪小些,不太稳重,但对苏吟却是一片真心。

    前日她曾见过谢骥一面,从前那般鲜亮炽热的男儿,如今两鬓斑白,瘦了一大圈。

    才刚满二十岁,竟就白了头。

    王氏暗叹一声。

    宁知澈薄唇轻启,冷冷吐出三个字:“让他滚。”

    王氏唇瓣颤了颤,终是没敢开口说什么。

    祁澜应声出去。

    没过多久,外头的动静不仅没有变小,反而传来打斗的声音。

    王氏心下一惊,忙去瞧皇帝的脸色,却见这位年轻的帝王正凝望着她的养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外头打得越来越凶,小半个时辰后,一道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

    王氏不由愣住。

    谢骥师承其祖父谢煜大将军,自然很能打,但从前也无法以一敌十多位御前侍卫,更别提里面侍卫里头还有个祁澜,今日到底是如何闯进来的?

    谢骥一进灵堂便看见了那金丝楠木棺,身形顿时重重一晃,红着眼冲上前。

    宁知澈面色阴沉,立时挥拳砸了过去。

    苏吟那六岁的堂妹见谢骥挨打,顿时哇哇大哭,扑过去死死抱住皇帝的腿:“皇上别打我姐夫!别打别打!”

    四夫人吓得脸色发白,立时将女儿拽了回来:“说什么傻话!你大姐姐已与谢侯爷和离了,他已不是你姐夫了!”

    宁知澈恍惚一瞬,忽地忆起当初与苏吟定亲后,曾看见苏吟那小她两岁的堂妹轻轻撞了下她的肩,打趣道:“是是是,天底下就没有哪个郎君比得过我姐夫,行了罢?”

    彼时那短短两个字听得他耳朵一整个白日都是红的,满心甜蜜,一夜睡不着。

    如今才过去几年,这两个字竟就成别人的了?

    宁知澈垂眸看向被护在母亲怀里的小姑娘,缓缓道:“你再说一遍,谁是你姐夫?”

    苏府几位夫人一听此言,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四夫人整个人不停发抖,捂住女儿的嘴不敢让她回答皇帝的话,涕泪横流地解释:“臣妇这小女儿三年前撞坏了脑袋,伤了心智,什么都不懂,这才言行无状冒犯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宁知澈默了默,将目光移回谢骥脸上:“滚回你的定北侯府,朕不想杀你。”

    谢骥双眼通红,执拗道:“臣要见她最后一面,见完她之后,任凭陛下处置。”

    宁知澈扯了扯嘴角:“你府里六百府兵、百余侍卫、百余下人也全都任由朕处置吗?”

    谢骥瞬间变了脸色。

    宁知澈漠然移开视线:“滚。”

    谢骥抿了抿发白的唇,终是转身离开了灵堂。

    王忠走进来,告诉众人时辰差不多了。

    周围刚停没一会儿的哭声瞬间又变响了,宁知澈却已听不见了,沉默片刻,亲自为苏吟缓缓阖上棺盖,看着她的身子与那两尊灵位一点点隐在华贵的棺木之中,忍不住红了眼。

    沉重的棺木离地,被十六个宫人抬往苏氏祖坟。

    宁知澈没乘御驾,骑马紧跟在棺木边,耳边是震天响的唢呐声。

    整副丧仪因太过隆重,惹得百姓纷纷挤来路边瞧,忽闻皇宫遥遥传来丧钟声,一杵又一杵,共二十七声。

    大昭礼法有言,皇帝、太上皇驾崩,丧钟三十七声;太皇太后、太后崩逝,丧钟三十二声;皇后薨,丧钟二十七声。

    京中的所有寺庙也得了皇帝旨意,于巳正时分撞钟万杵。

    漫天纸钱在钟声与唢呐声中扬起再飘落,轻轻落在山路上。

    宁知澈忽然觉得有些恍惚,看着棺木被抬入苏氏祖坟所在的南郊燕冠山,看着苏吟的弟弟妹妹们和宫人跪地大哭,再看着自己骑马回到皇宫。

    直到进了兰华宫正殿,看着空无一人的床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今往后他再也见不到苏吟了。

    他终于承受不住,在宫人惊恐的喊声中呕出一口血来,重重昏倒在地,堕入无边无垠的黑暗。

    *

    后半夜,谢落窈身穿一袭玄色劲装,脸蒙黑布,带着人悄悄潜入南郊燕冠山,命手底下的人引开守卫,哼哧哼哧将苏吟的坟挖开,待终于看见那方棺材,却纷纷变了脸色。

    棺材上的七颗长钉竟被人撬开了!

    谢落窈顿时慌了,忙让人合力将棺盖打开,只见棺内空空荡荡,被搜刮得干干净净。

    完了。

    苏吟被人偷走了。

    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畜牲干的!

    谢落窈又恨又怕,却不能大张旗鼓地找盗墓贼,更不敢透露给任何人知晓,霎时间眼前阵阵发黑,气得险些昏过去。

    第36章 白发

    长空如墨, 夜色深浓,谢骥小心翼翼扛着一个粉色绸袋悄声回了定北侯府。

    院中的下人已被事先支开,正是冬夜里最冷的时辰, 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 连喘气都带着寒意。他踩着雪融后湿冷的青阶大步进了正屋, 将肩上的绸袋轻轻放在床上。

    粉绸被抛落在地,躺在罗帐中的女子玉容上画着淡妆,用脂粉盖住了原本惨白的肤色,一袭素色宫缎云形千水裙遮住了身上的块块紫斑,看上去与活着时没什么两样。

    谢骥痴痴凝望苏吟了很久才终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慌忙为她盖好锦被。

    断断续续哭了四日, 他一双眼睛干涩酸痛得厉害, 本以为到现在已流不出眼泪了,可此刻握着苏吟那只怎么也捂不暖的手, 眼泪仍是一颗颗砸了下来。

    “别怪我掘你的坟扰你安息。”他坐在床沿, 俯身与苏吟额头相抵, “我实在不信你会服毒自尽,皇帝又不让我见你, 我总得亲眼看看你是否真的没了才能死心。”

    万一她没死,只是昏睡不醒, 届时被封在棺材里活活闷死了怎么办?

    即便只有万中之一的可能,他也得亲自确认。

    如今见到了苏吟, 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乌有,谢骥心如死灰,趴在她身上痛哭不止。

    没了。

    他的夫人没了。

    本以为只要自己安分些, 别再想着将苏吟抢回来,她便能好好活着, 可她却仍是没了命。

    早知如此,他就该死在苏吟奉旨给他下毒的那日,或者更早些,在第一次受罚时挨完那一百杖五十鞭便死,这样或许苏吟便能活下来。

    苏吟大他一岁有余,在娘家时又做惯了长姐,成婚那三年在他面前便一直是一副端庄沉稳的样子,他也乐意藏起自己的利爪尖牙,在苏吟面前扮作乖巧模样,换得几分关心疼爱。

    可他知晓苏吟其实胆小得紧,以致他根本不敢去想——那晚苏吟被毒药折磨直至咽气,长夜漫漫,却无一人陪在她身侧,她彼时该会有多疼,多害怕。

    谢骥疼得整颗心都揪作一团,轻声道:“你等我几年可好?待我从族中过继一个嗣子继承祖父的香火,便下来陪你。”

    他想了想,目光柔和了些:“吟儿,你下辈子便不要再同旁的男人青梅竹马了,同我一起长大可好?”

    “我虽不会作诗作画,也不通乐理,但很会爬树,无论果子长在多高的枝头上,我都能摘下来给你。”

    “我烤的鱼和野物也很香,做的菜也好吃,三年前那回是因你在边上盯着我瞧,我紧张得手一直抖,才将菜做咸了些,后面便不好意思炒给你吃了。你若下辈子愿再尝一回,定会十分喜欢。”

    “我还会做许多种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力气也很大,可背着你满山遍野地跑。”

    ……

    谢骥说着说着,眼中浮起温柔色:“所以其实和我一起长大也很有趣,是不是?”

    久久都无人应答。

    谢骥低眸沉默许久,嗓音忽地哑了下来:“整整两月未见了,我……真的很想你,抱一抱我可好?”

    仍是无人答他。

    谢骥泪流满面,俯身轻轻枕在苏吟胸前,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脑袋上,假装被她抱在怀里,在她身上疲倦地阖上眼。

    一夜美梦。

    翌日清晨,最后一抹夜色才刚褪去,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谢骥霍然惊醒,下意识安抚般摸了摸苏吟的脑袋,将罗帐放下,起身走至门后。

    李妈妈听见主子的脚步声,便在门外压低声音开口道:“侯爷,东府的四小姐来了,说要见您,此刻正在花厅候着。”

    谢骥虽未将昨夜之事告知府上任何人,但府里这么多府兵侍卫下人,他昨夜扛着尸首入府,总有几人瞧见了这一幕,心里也能猜到几分。

    但整个定北侯府里的人都是老侯爷留下的,自然不会背叛主子,便是猜到了,也个个都装作不知。

    “谢落窈?她来做什么?”谢骥瞬间皱起眉,“不见。”

    刚说完这句话,他想起谢落窈的泼辣性子,顿了顿,终是打开屋门出去,改口道:“罢了,我去瞧瞧。李妈妈,您帮我守着。”

    “侯爷放心。”李妈妈肃然恭声道,“咱们府里这么多人守着,绝不会让外人闯进您的正屋。”

    此地是名将谢煜的府邸,老定北侯当年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辅佐过圣祖爷和太上皇两位皇帝,两朝都是武将之首。

    皇帝是皇帝,至于旁的人,纵是如今老侯爷已不在了,定北侯府也容不得外人强闯。

    谢骥听得恍惚一瞬。

    祖父一生未娶,没有亲生血脉,将他视作亲孙子教养。府中所有人都敬重祖父,便个个都真心待他。

    若是当年……宣平侯府那位薛老夫人选了祖父便好了,再不济,别堕了祖父的孩子也好。

    谢骥垂下眼眸,抬步走至花厅。

    谢落窈一见他来了,强按下心中焦躁,装出一副关怀同宗堂弟的模样:“骥弟,昨日阿吟下葬,我放心不下你,故来瞧瞧。你……如何了?”

    谢骥没搭理她,径自走到上首,坐下饮茶。

    “……”谢落窈压抑着怒意开口,“无论怎么说,两月前你抗旨那日我东府都救了你一命,我三哥哥先是替你接了那圣旨,后又求沈老宗主为你在陛下面前假言你体内余毒清不掉了,陛下这才放过了你。你一个二十岁的大男人,好歹也要知道感恩罢?”

    “这本就是你宣平侯府欠我定北侯府的。”谢骥面无表情道,“当年若不是你祖父将我祖父关了一年有余,带回一具假尸谎称我祖父已战死,借此抢了我祖父的未婚妻,你父亲、你三位兄长、还有你,哪有机会出世?”

    说到此处,他冷哼一声:“抢自己亲弟弟的女人,数遍京中高门,也就只有你宣平侯府做得出来了。”

    听他提起祖父一辈的旧怨,谢落窈顿时憋屈地坐了回去,半晌才道:“从前见你在阿吟面前乖乖巧巧,怎么每每到了我面前,说话就这般呛人?”

    “她是我妻,你怎可与她相比?”谢骥将茶盏放回小案,“你若想看男人在你面前乖乖巧巧,找你夫君去,莫来寻我。”

    “……”谢落窈恨极了他这张嘴,但当下想着更要紧的事,只好忍着屈辱继续道,“你昨夜去哪儿了,怎么眼下乌青这般重?”

    谢骥眸光微动,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去了趟你娘家,和你爷爷彻夜长谈。”

    “……”谢落窈见谢骥神色镇定,嗓音极稳,半点慌乱都无,甚至还能半开玩笑半讥讽地刺她一句,瞬间打消了一大半疑心,心里顿时更急了些。

    不是谢骥,不是苏府,也不是她娘家,更不是皇帝,那到底是谁偷走了她的阿吟?

    若是好人还好说,若是阿吟的仇家,到时候将她丢去烧了该如何是好?或者将苏吟多放了几日,发现苏吟竟还活着,直接将人绑了交给皇帝,届时便全完了。

    谢落窈心乱如麻,再也坐不下去,立时起身告辞。

    谢骥看着谢落窈的背影,忽地抽出腰间别着的匕首,站起来大步过去攥住她的手臂,将匕首抵在她脖子上。

    谢落窈脖子一凉,震惊地看着眼前这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不惧反怒:“谢九,你长本事了,身为谢氏子,竟对女子动粗!”

    整个谢氏一族通序齿,谢骥在谢家年轻一辈中行九,但因早早就袭了爵位,如今京中没几个人这般叫他。

    谢骥已什么都顾不得了,拿着匕首将她抵在墙边沉声问道:“你连六年前养的狗死了都哭得眼睛肿了好几日,为何如今吟儿过世,却只在初闻她出事和昨日下葬时哭过,两只眼睛到现在还好好的。说!你到底有何事瞒着我?”

    谢落窈怒意一凝,疑心再起,二度试探:“你昨夜当真没出去?”

    谢骥定定看着她。

    两姐弟对视片刻,谢落窈气得发抖,压低嗓音咬牙切齿:“臭小子,我就知道是你偷的!”

    谢骥眼睛发红,声音颤得厉害:“你到底与我夫人密谋过什么?她没死是不是?快说!她是不是还活着!”

    谢落窈看着谢骥头上的白发,终是低低一叹:“罢罢罢,左右已瞒不住了,我实话告诉你便是。”

    “谢骥,阿吟的确没死。”

    谢骥浑身重重一颤,手中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苏吟还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

    谢骥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最终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

    苏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神识先于躯体醒来。

    她疲惫地想着,七日已过去,如果一切顺利,自己此刻应是在去往南境的马车上;若途中生变,那自己应还被封在棺材中。

    此刻感受着阵阵晃动,她更倾向于前者,心中稍定,缓缓睁开眼。

    一张熟悉的俊朗面庞映入眼帘,男人一见她醒了,脸上霎时绽出一个极大的笑,眼圈却红了,哽咽唤她:“吟儿。”

    如被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苏吟瞬间清醒,张了张唇,开口声音极哑:“谢……骥?”

    久睡刚醒的脑袋昏昏沉沉得厉害,她无力去想谢骥为何在这里,便直接问了出来:“你怎么在这儿,落窈呢?”

    谢骥看出她在瞧见自己后并无一丝欢喜,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来,但仍是将来龙去脉实话告知于她。

    苏吟听完沉默了很久,低眸看见身上换了身衣裳,明显不是宫里的料子,心里顿时一沉:“这身衣裳是谁帮我换的?”

    谢骥面不改色:“李妈妈。”

    苏吟看着他绯红的耳尖,眉心霎时狠狠跳了跳,静了须臾,低叹道:“阿骥,我实话同你说,我如今只想独自一人过些清静日子,你可否放我走?”

    谢骥闻言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低下头轻轻道了声好。

    见他这般轻易便应了下来,苏吟不由怔了怔。

    谢骥将旁边小榻上的包袱交到她手里:“户籍、路引都在里面了。包袱里的银钱是从你私库里拿的,衣裳是用你自己的银钱买的布衣,户籍和路引是谢落窈备下的,马车外面还有三个谢落窈为你挑的奴仆,亦是用你的银钱买的。这些通通都与我无关,你安心收下便是。”

    苏吟却知谢骥从不将她的事假手于人,银钱或许真是她自己的,但户籍、路引和奴仆定是谢骥亲自备下的。

    但现下离开要紧,她终是没有戳破,道了声谢后便要下马车。

    谢骥忽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鬓边,绯色袖口瞬间沾了块墨痕,鬓边白发也在这一瞬显露人前。

    那抹白落于墨发之中实在扎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苏吟看得连心跳都停了一息,下意识伸手去摸。

    白的擦不掉,手指上反倒沾了墨迹。

    那些是真的白发。

    谢骥才刚满二十岁,比她还小,头发竟已白成这样了。

    苏吟眼眶发烫:“你的……头发……”

    “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谢骥抬手掩住自己的右鬓,将身子侧向另一边,低下头轻轻开口,“很丑,是不是?”

    苏吟喉咙哽了哽:“没有。”

    谢骥听得俊脸微红,声音更轻了些:“快走罢,外面还有驾马车,也是用你私库里的银子买的,你可坐那架马车到南境。”

    苏吟静了很久,低低说了声“多谢”,拿着包袱起身欲下马车,才刚掀开门帘,忽然听见身后似有什么重物撞到了马车内壁,猛然回头一看,见谢骥已倒在软毯上,左手紧紧捂着胸口,神情痛苦至极。

    她心下大惊,立时折了回去将谢骥扶起来:“阿骥?阿骥?你这是怎么了!”

    谢骥似是已疼得说不出话,许久后才稍稍缓了些,安慰般朝她笑了笑,艰难道:“无妨……只是……只是余毒发作了而已……别担心……你走罢……我……我过会儿便好了……”

    苏吟指尖发颤,狠了狠心正要离开,叫定北侯府的人进来守着他便好,却忽被男人抓住衣袖。

    谢骥似已疼到神志不清了,红着眼眶喃喃道:“疼……好疼……姐姐……我好疼……”

    男人此刻虚弱地躺在地上,浓密的眼睫上挂着泪珠,眼尾晕开薄红,一双桃花眼蓄满了泪水,眸光颤然而破碎,苍白的唇微微张合,抓住她衣袖不停乞怜。

    苏吟双腿如被灌了铅般沉重,定在原处不知何去何从。

    谢骥声音越来越轻,抓着她衣袖的那只手渐渐失力,忽地垂落下来,下一瞬,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一般闭目昏死过去。

    苏吟霎时脸色一变,扑过去失声喊他名字:“阿骥!”

    *

    紫宸殿。

    最后一针下去,昏迷了整整三日的皇帝终于缓缓醒转。

    沈老宗主眉间忧色却没淡去多少,待皇帝稍缓了缓,屏退一众宫人,眼见殿内只剩自己与皇帝两人,方叹声相告:“陛下,有句话老朽不得不与陛下直言,您……怕是难享天年了。”

    三年前皇帝中毒后未能及时解毒,而是硬扛了两个月,纵然活了下来,但毒粉实打实地伤了龙体,本就需要宽心静养,却又在后来骤闻苏姑娘成婚,不仅龙体又伤了一回,体内还留了三分余毒。

    但其实这也没什么,虽余毒清不了,可皇帝身子骨极好,只要情绪一直平和,即便不能如龙体丝毫无损时那样有百岁之寿,但也能活到七十。

    虽减了三十岁的寿数,但能活到七十,也算长寿了。

    可皇帝千不该万不该日夜烦心痛苦,心绪皆被一个女子牵引,先前余毒还能勉强压制,前几日那苏姑娘一死,便如最后一根弦也崩断了,余毒已蔓延至全身,今日能醒过来已是漫天神佛和地底下的宁氏皇族列祖列宗一起保佑他的结果,如何还能活得长久?

    宁知澈沉默一瞬,哑声开口:“那朕还能活多久?”

    “两月前老朽就已说过,陛下体内的余毒若再频繁发作下去,您便连活到佑宁皇帝那个岁数都难。”沈老宗主轻叹,“老朽携徒孙倾尽毕生所学,也最多只能保陛下活到而立之年。”

    三十岁。

    他今年二十三,只剩七年不到的寿数了。

    宁知澈出了会儿神,忽地轻轻一笑:“也好。”

    他敛眸思虑片刻,缓缓道:“为保朝堂稳固,此事不可声张。”

    “老朽明白。”沈老宗主犹豫片刻,温声劝了句,“为江山计,陛下还是得快些立后纳妃,绵延皇嗣。”

    “无妨。”宁知澈平静道,“朕可传位于三皇弟,他虽只有十岁,但天资慧敏,日后带在身边好生教着,定也能做个明君,比扶幼帝即位要好上许多。”

    自古以来皇帝除非膝下实在无子可继承大统,否则绝不会甘心将辛苦得来的皇位拱手相送。沈老宗主叹声道:“陛下,可您真要一世不娶吗?”

    宁知澈默了默,蓦地反问了句:“沈老宗主年逾九十,却至今连通房都没有一个,是何缘故?”

    沈老宗主听罢许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话,直至宁知澈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方涩然道:“老朽少时顽劣不懂事,嘴又硬,心里喜欢一个姑娘十分,却连一分也不肯说与她听,非要装作厌她的模样,日日欺负她,惹她委屈生气,最后她喜欢上了旁人,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

    宁知澈如被这番话刺痛了一般猛地别开了脸,嗓音极哑:“多谢沈老宗主为朕医治,老人家定是累极了,先回去安歇吧。”

    沈老宗主闻言立时收拢心绪,识趣地起身告退,但在离开前留下一句:“陛下体内余毒已无法控制,日后极可能会时时发作,届时怕是只能靠陛下自己捱过去了。”

    宁知澈微一颔首:“朕知晓了。”

    沈老宗主走后,王忠带着宫人进来伺候宁知澈洗漱,然后上了些好克化的吃食,服侍主子用膳。

    宁知澈用了碗粥便回到御案前处理已堆积三日的政务。

    王忠看在眼里心疼得不得了:“陛下,您才刚醒,好歹歇一歇再批折子。”

    宁知澈却不敢让自己停歇。

    方才只是用了碗粥,他脑中便反反复复都是苏吟入葬的那一幕,挥之不去,体内余毒肆虐,疼得他脸色煞白,只有逼着自己投入国务中才可稍稍缓解两分。

    他闻言没有回应,手中御笔不停,直至入夜方沐浴用膳,接着又忙到子时将至。

    夜已深了,王忠依照皇帝的吩咐在熏炉中添了一勺又一勺安神香,到最后安神香的气味浓到令他光是站在那里闻都险些直接睡过去,皇帝才终于喊了停。

    层层珠帘纱幔垂落,宫人悄声退下。宁知澈眉头深蹙,阖目入眠,却又做了那个梦。

    昏迷那三日,他一遍遍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他一遍遍冲进兰华宫,可无论再如何拼命往里狂奔,都仍是迟了一步,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苏吟咽气,一次又一次心神俱碎,痛不欲生。

    但今夜这个梦里,他终于赶在苏吟服毒前将那包药粉从她手中夺了过来,看着活生生坐在小案前的清婉女子,万般后怕与庆幸涌入心间,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再也顾不得什么帝王仪态,跪坐在地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不停颤声求她:“别死,别死,昭昭,不许自尽……”

    “玉兰树朕已命人种回去了,朕日后不逼你了,什么都不逼你了,你别再犯傻,好好活着。”

    苏吟昂起脸看他:“真的不逼我伤阿骥了?”

    宁知澈心如针刺,疼得瞬间红了眼眶,缓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已变得嘶哑:“嗯。”

    苏吟弯了弯眼眸,抬臂抱住他的腰:“带我回紫宸殿。”

    宁知澈在她怀中轻轻闭上眼,哽咽着说了声好。

    他正欲将苏吟抱起来,却觉怀中女子轻得近乎没有重量,怔怔低眸看去,发现苏吟的面容已然开始模糊。

    眼前之景蓦然开始崩塌,他下意识护着怀中的苏吟,可她终是渐渐化为泡影。

    宁知澈慢慢睁开眼,就着床前未熄的烛光看清殿中景象,忽地自嘲一笑,终于无法再骗自己。

    这只是个梦。

    他没能阻止苏吟自尽。

    苏吟已死了。

    夜色还未散尽,宁知澈浑身剧痛难忍,高大的身躯在锦被之下缓缓蜷缩成团。

    第37章 有孕

    苏吟出神地看着裙襕上绣的纹样, 已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在床沿静坐了半个多时辰。

    先前谢骥昏倒,谢府的人便立刻寻了个客栈歇脚,找了个大夫过来为他诊治。

    谢骥是老侯爷唯一的嗣孙, 底下有一众忠心于他的侍卫和下人, 本不必她担心, 她亦无心与谢骥再续前缘。半个多时辰前她便要走,但谢骥仿佛在昏迷中也感觉到了不安,立时抓住她的衣角,不让她离开半步。

    男人力气极大,苏吟两只手一起用力都掰不开他那五根手指,只好坐在此处等他醒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 最后一缕霞光也从天边淡去, 苏吟困得睁不开眼,回头看了看仍抓着她不放的谢骥, 让人搬了张高些的椅子放在床边, 上面放个软枕, 趴在椅子上睡了一觉。

    待苏吟再度睁开眼时,窗外已全暗了下来。

    烛光柔暖, 谢骥眉眼里都是笑,正单手托腮瞧着她, 眸光晶亮璀璨胜过上元佳节的万千华灯,让苏吟只瞧一眼便瞬间移开了视线, 不敢与之对视。

    苏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了床上,默了默,也不多费口舌去问谢骥方才是不是他将自己抱上了床, 只立时起身穿上绣鞋,温声道:“侯爷既已无事了, 我便先去另开一间上房了,明日一早就动身赶往南境,侯爷也早些回京吧。”

    谢骥体内余毒清不了已成定局,她虽心中有愧,但又不会医术,留下也无用,且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有朝一日宁知澈知晓她并没死,寻过来时若见她独自一人生活,大抵不会要她的命,只不过会抓她回去狠狠罚她一顿罢了,但若宁知澈寻过来时发现她与谢骥在一处,定会以为她假死欺君就是为了与谢骥私奔,届时便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子了。

    如今好不容易所有人都安然无事,她怎敢再与谢骥纠缠不清?

    更何况……

    想起宁知澈无数次的痛苦质问,苏吟不由眼神一黯。

    就算宁知澈一世都不会找到她,她也绝不可能再与谢骥重修旧好了。

    待来日宁知澈立后纳妃,再过个几年确保无事,她若能遇到一个温柔有担当的好郎君,或许还会再嫁,若不能,孤独终老也不错。

    谢骥闻言笑容僵在脸上,看着苏吟纤瘦决绝的背影,眼眶渐渐染上绯色。

    苏吟见他两鬓斑白,见他“余毒发作”昏迷倒地,却仍不愿留下来。

    也不知是因害怕被皇帝发现,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谢骥只当是前者。

    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苏吟离开,当即大步上前握住苏吟正要拉开门的那只纤手。

    苏吟霎时浑身一僵。

    身前是厢房门板,身后是男人高大的身躯。她此刻夹在两者中间,整个人都被身后男人的影子笼罩。

    她不敢回头,便试图抽出自己那只手,沉声呵斥:“谢骥,放开!”

    向来乖巧听话的男人闻言不仅未松手,反而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住,嗓音极低极哑:“可我不想你走。”

    谢骥体格好,身躯即便是在冬日也如火炉一般温暖。

    苏吟被身后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烫得浑身不自在,又清楚感觉到他的起势,雪嫩的面颊瞬间晕开霞色,立时奋力挣扎。

    谢骥紧箍着她不肯放手,红着眼眶声声哽咽哀求:“别走,夫人,吟儿,姐姐,别抛下我……”

    力量悬殊,苏吟根本无法挣脱,听着他卑微至极的挽留,胸间霎时闷堵得厉害,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一变,忍不住弯腰干呕。

    “吟儿!你怎么了?”谢骥吓了一跳,立时扶住苏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见她吐成这样,整颗心都疼得揪作一团,立时扬声命人将大夫叫来。

    苏吟这几年身子已养得很好了,极少生病,此刻隐隐预感到不对劲,忙开口制止:“不必,我……”

    “无事”二字还未说出口,苏吟胃里又是一阵不适,再度掩唇弯腰。

    谢骥呆呆看着这一幕,脑子忽地闪过一丝念头,霎时脸色发白,艰难道:“吟儿,你……”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继而侍卫的声音从外传来:“主君,大夫到了。”

    谢骥掩起眸底的难过,将苏吟扶回桌边,为她戴上帷帽遮住面容,然后才开口让人进来:“大夫,我夫人方才干呕不止,劳烦你为她瞧瞧。”

    大夫虽不知谢骥身份,但见他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先前侍卫付诊金时又出手阔绰,知晓此人非富即贵,忙道了声“公子客气”,恭请苏吟将手搭在脉枕上。

    苏吟沉默须臾,依言伸出了手。

    谢骥右手缓缓握成拳,苍白着唇紧盯着大夫脸上的神情。

    柳大夫凝神号脉,眉头蓦地舒展开来,含笑道贺:“恭喜夫人,您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猜测被证实,苏吟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

    谢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唇瓣颤了颤,涩然道:“那……她胎像如何?还有她方才难受得紧,可有法子让她舒服些?”

    柳大夫见小两口都不似欢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立时收起脸上的笑,谨慎回答:“女子有孕前三月胎像不稳也属正常,夫人只需好好养着,定能平安诞下胎儿。至于公子的第二问,妇人怀胎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适,夫人孕中保持心情舒畅,切勿多思多虑,或许便能好受些。”

    谢骥听得直皱眉,暗恨皇帝让苏吟怀胎受罪,又忍不住心酸委屈。

    光是想象苏吟为别的男人孕育子嗣,腹中孩儿在她肚子里一点点长大,身上流着她与那人各一半的血,纵是苏吟已离宫,也能在日后成为她和那人一世都难以斩断的牵绊,他就已难过得想落泪。

    可若要他劝苏吟堕胎,却又舍不得说出口。

    待大夫写好安胎方子,他命人去抓药,关上门后,屋里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半晌,苏吟拿上包袱起身告辞。

    谢骥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对上那双沉静的杏眸,默了几息才道:“此地只是个小镇,客栈的菜食不大好。我命人买些回来给你。”

    “多谢侯爷。”苏吟微微侧身挣脱他的手,“我自己着人去买便好。”

    谢骥被她的疏离客气刺得心口发疼,缓了许久才好受些,哑声道:“那你要独自生下这个孩儿将他养大?还是要将他……堕掉?”

    苏吟听罢静了下来。

    她本就处在逃亡路上,孩子对她来说无异于累赘。

    可这终归是她自己的骨肉。

    她与宁知澈的骨肉。

    想到此处,苏吟不禁恍惚一瞬,抚在小腹上的那只手轻轻发颤。

    抛开这些不提,日后若皇帝寻到她,有这个孩子在,依他的性子,纵是再恨自己假死欺君,也定不会对一个为他怀嗣的女子如何,届时她被抓回去后便不会受多少苦。

    她垂下眼眸:“多谢侯爷关怀,但这个孩子不是您的,无论我生不生都与侯爷无关,便不劳侯爷费心了。”

    说完她不去看男人骤然变得惨白如纸的脸色,戴着帷帽抬步出门,找掌柜的再开了一间上房,又为三个奴仆开了间可住四人的稍房。

    掌柜的赔着笑提醒:“姑娘,方才有位薛公子已为您和您的婢女付过房钱了。”

    老侯爷当年的未婚妻姓薛,即便那位薛夫人早在四十年前就已嫁入宣平侯府,老侯爷也仍将她视作妻子,虽然嘴上从不提,但谢骥身为老侯爷的孙子,自然知晓祖父的心意,便也将薛夫人视作祖母,出门在外若要隐去谢氏子的身份,回回都假称自己姓薛名咏。

    苏吟,薛咏。

    苏吟不再去想,仍将银子递了过去:“那便有劳店家将先前收的钱退还给薛公子,开的上房和稍房也一并退了,为我再开两间离他远些的吧。”

    掌柜的见她态度坚决,只好依言照做。

    苏吟跟着伙计到了西南角的上房,进门前给了伙计一些银钱,托他去当地风评最好的酒馆买几样好菜回来。

    伙计忙应了下来,小半个时辰后便拎着食盒回了客栈,还未等他上楼将食盒交给苏吟,便被今日客栈来的那位贵客拦了下来。

    贵客直接给了他一锭银元宝,拿另一个食盒换了他手中那个,命他给那位姑娘送去。

    伙计不敢置信地握着那锭银子,一时间喜得合不拢嘴。

    他自然知晓贵客与那位姑娘是一同住店的,更知道贵客还用了他们客栈的厨房,心下猜测这两人是未婚夫妻,便不做他想,笑眯眯说了许多祝福小两口的好听话,果然看见贵客听着听着脸就红了,暗道这郎君也忒疼媳妇了些,寻常百姓家的男儿尚且不能舍了脸面为妻子下厨,更何况是富家子弟。

    伙计啧啧称叹,将银子收好,上楼将饭菜交给苏吟,依照贵客的吩咐,并未在苏吟面前多言半句。

    苏吟吐得厉害,实在没什么胃口,但因顾念胎儿,又怕半夜会饿醒,仍是忍着恶心打开了食盒。

    如她所想,食盒里只有三菜一汤,且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比起客栈里的饭菜已好了许多倍。

    毕竟此地只是个偏僻小镇,若伙计送过来满食盒的珍馐美馔,她不用想便知定是谢骥的手笔,反倒不敢动筷了。

    苏吟心神稍安,先去漱口净手,再回到桌边用膳。

    这些菜虽远不如宫里御厨做的精致,但却出乎意料地酸辣可口,十分开胃,令她这个素日只喜清淡的人都吃得停不下来,配的那碗鲫鱼豆腐汤更是香气扑鼻、滋味鲜美。明明只是一顿瞧上去简单普通的家常菜,滋味却胜过所有她从前吃过的各地名厨用各色珍贵食材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

    许是肚子里多了一个人,苏吟难得用了三碗饭,一碗热汤入腹,胃里暖洋洋的,平复了先前那阵不适,眉间终于有了几分笑意,静坐了半个时辰便让伙计送热水上来供她沐浴。

    几个伙计很快便扛着浴桶拎着热水进了屋。苏吟见那浴桶明显是新买的,桶底铺的篾垫也干干净净,便给了为首的伙计一锭银子:“劳烦几位告诉掌柜的,让他将先前收的银子退还给薛公子。”

    老侯爷留下的家业颇丰,谢骥即便是让人去办再小的事也至少是给一整锭元宝的赏钱。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终是应了下来。

    苏吟孕中疲累,冬日泡热水澡又太过舒服,在浴桶中坐了一刻钟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抱回了床上,天也已亮了。

    而谢骥,此刻就坐在她床沿。

    苏吟默默坐起身,垂睫看着自己的手指。

    谢骥一双桃花眼爬满血丝,目光也落在她玉白纤细的手指上,良久,哑声开口:“我突然记起一桩事,一夜难眠,所以来问问你。”

    苏吟抬起眼眸,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谢骥动了动唇瓣:“九月初你回京那晚,我曾与你云雨过两回,你可记得?”

    九月初……

    苏吟心神大震。

    她与宁知澈行房前几日才刚与谢骥云雨过,到今日正好两个多月。

    苏吟脸色苍白,平静道:“彼时你用了羊肠避子,我与陛下行房时却未用,所以定是陛下的。”

    “先前大夫便说过,羊肠并不能全然杜绝怀嗣的可能。”谢骥说完这句话,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俊脸蓦地一红,微微低下头,眼神闪躲,“而且那晚……陛下在窗外朝我放箭,我躲避时不慎……弄出来一些,你没感觉吗?”

    “……”苏吟怒然重重推了他一下,“这种荤话你也说得出口!”

    谢骥受了这一记重推,看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顿时眉开眼笑,又立时哄道:“别生气别生气,你怀着孩儿呢。”

    苏吟想起一事,突然冷静下来:“谢骥,我进宫之后还喝过避子汤,这个孩儿当真不是你的。”

    入宫第二日她便高热昏迷,事后女官曾同她说过,她昏迷时皇帝曾让李院首顺道配了一副避子汤。

    当时她不觉有什么,现下想来却万分庆幸自己喝了那碗避子汤,否则若真怀上谢骥的孩儿,那她该如何是好?

    “我娘从前也曾喝过避子汤,仍是怀了我。”

    “为我开药的是李院首,他是杏林圣手,配的方子怎会有纰漏?”

    “各人体质有异,再好的药方也无法完全避免怀嗣,世上多的是服了避子汤后仍怀上孩子的妇人。”谢骥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别说避子汤了,我娘当年怀我时还曾喝过堕胎药,我也仍是无事。”

    “慈恩寺的住持曾为我算过,我此生仅有一个女儿。你腹中怀的若不是我的孩子,那我这一世怎会有女儿?”谢骥笑吟吟继续道,“还是说,姐姐日后还愿与我再生一个?”

    慈恩寺的住持是位得道高僧,谶言从未出过错,十年前就曾算出苏吟的曾祖父苏大学士在何年何月过世,又曾在五年前对她笑言“苏姑娘此生有二夫”,彼时宁知澈还是个温柔郎君,听了这话气得险些掀了慈恩寺。

    意识到这个孩子可能真是谢骥的,苏吟浑身都开始微微发抖,苍白着唇瓣开口:“你不必说了,这个孩子只能是陛下的血脉,若不是,我便将她送走,你我这辈子都别见她。”

    孩子大多都承了双亲的相貌。若她腹中怀的真是谢骥的孩子,即便谢骥届时假称孩子是从外抱养的,但若孩子一日日长大,越长越像她与谢骥,外人如何会瞧不出来?若被宁知澈知道,又怎会放过她和孩子?

    “别怕,吟儿。”谢骥见她怕成这副模样,立时心疼得红了眼眶,“我知你担心什么。但我已没了官职,早在两月前就同陛下说过日后会离京,如今和你一起走也不会惹人怀疑。你一个躲着过日子是过,和我一起躲着过日子也是过,我同你去个无人能找到你我二人的地方,你以后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会惹你生气。你我从此做一双闲云野鹤,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可好?”

    “你怀着孩子诸多不便,且女子在外极易被人盯上,总要有人护着你。”谢骥微微哽咽,“何况你我都是孤儿,总不能让孩子如我们一般,从小就没有亲生父母陪在身侧。”

    苏吟眼眶微微发烫,瞬间低下了头。

    “苏吟,我实在无法让你怀着孩子独自南下。”谢骥声音哑得厉害,姿态卑微至极,“实在不成,你就当我是个侍卫,我在你附近买一处院子守着你们娘儿俩,平日无事绝不会来吵扰你。这样可以吗?”

    第38章 开棺

    赶了十日的路, 一行人终于到了南境。

    十一月下旬的京城下着大雪,南境却如仍在深秋。

    苏吟穿着一袭素色襦裙,上身罩一件天水碧如意云锦纹织金薄袄, 被婢女扶下马车。

    院落都已置办好, 只是个两进一出的小院子, 不似定北侯府和苏府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如云,但左侧屋摆了一屋子的书,正史古史起居注、天文历数五行医方、河渠边防古迹游志等应有尽有,是谢骥命侍卫骑快马先行一步预先为她备下的。虽藏书数目远不及苏府,但能于四日之内在边境买来这么多书, 已十分难得了。

    庭中精心栽种了许多花草, 院墙边还做了个紫藤花架,底下扎了秋千, 被这院子的上一位主人布置得极温馨。秋千旁还有石桌石凳, 待来年春日, 她便可坐在紫藤花下弹筝下棋、看书作画。

    离这院子不到五十丈的地方还有一个书塾,附近几个村子的孩童日日都在此地听学。

    苏吟的曾祖父苏逾是一代文豪, 一生桃李满天下,诗风豪放飘逸, 词风温和婉约,在豪放婉约两派中都稳居泰斗之位, 写诗作词时近乎割裂,就如一具躯体中藏了两个人的魂魄一般。

    她被曾祖父带在身边教养十余年,常换成男儿装束随曾祖父离京讲学, 耳濡目染间也对传学授业心生向往,正因如此, 才会每年春秋都来南境一趟,做谢落窈孩儿的女夫子。

    待孩子大些,她或许可以去书塾授课……

    “怎么了?不合你意吗?”谢骥听她蹙眉看着院子出神,顿时紧张得不行,“是小了些,但我莫名觉得你会喜欢,所以才选了这一处。若你觉得不好,我就再挑处别的。”

    苏吟闻言收回心绪:“我很喜欢,不必换了。”

    她不欲用谢骥的银钱。两进一出的宅院完全够她带着三个婢女住了,若再买一座更大的便得花更多银子,没什么必要。

    见天色暗了下来,她不敢多留谢骥,立时婉言赶客。

    谢骥立于门槛外,看着利落转身往里走的苏吟,艰难地张了张唇,终是没敢开口唤她名字。

    苏吟腹中怀的极可能是他的孩儿。

    这个认知使谢骥心神激荡了整整十日,不知该怎么疼苏吟才够,满心甜蜜无从宣泄,无数遍想拥苏吟入怀,抱着她亲上一整日。

    可苏吟却不愿再与他亲近,他亦无法如从前做夫妻时那样厚着脸皮强行抱她上榻。

    苏吟有了身孕,他如今已舍不得逼迫苏吟一丁半点。

    谢骥敛眸静了片刻,命人在院外准备了被褥,让侍卫轮流守夜,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与苏吟住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苏吟若遇险,只需大喊一声他便能听到。若非如此,他定然放心不下苏吟带着婢女在边境独住。

    在马车上颠簸了整整十日,如今才刚安顿下来,苏吟看着眼前三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到底说不出让她们饿着肚子为自己备晚膳的话,便给了些铜板,让她们买些饭菜回来一起吃。

    婢女们欢欢喜喜地应了,没多久就拎着食盒回来。

    苏吟一见那几样色泽鲜亮的菜肴,立时扭头干呕。

    “是奴婢买的不合姑娘口味么?可这菜已很清淡了,没什么油水。”婢女连忙为她顺背,“姑娘想吃什么,不若还是奴婢做给您吃罢。”

    苏吟摇了摇头。

    这菜的确清淡,即便叫婢女烧火做饭,也顶多只能做成这样了。

    待那阵不适稍稍压下去了些,苏吟拿起筷子迫着自己进食,只用了小半碗便停了下来。

    婢女们急得不行,迅速扒完碗里的饭去厨房生火炒菜,酸的辣的清淡的都做了一些,本以为总能有一样能入得了主子的眼,不料苏吟仍是吃不下。

    苏吟不再挣扎,洗漱沐浴后便上床安歇,因睡得太早,半夜醒了一遭,睁眼便看见婢女正端着一盘什么吃食站在床沿。

    见她醒了,婢女立时笑着走过来些:“姑娘尝尝?”

    是盘甜糯的软酪,被做成了粉白兔子形状,胖乎乎软乎乎的兔身随着婢女的走路的动作在盘中左摇右摆地晃啊晃,表情又可爱到近乎滑稽,惹得苏吟不禁一笑。

    她不喜食甜,从小到大没吃过几块点心,但此刻看着这五个粉白软糯、形状喜人的软酪,终是忍不住用锦帕捏了一个入口。

    并不很甜,刚刚好。

    苏吟吃了一块又一块,心里却有些无奈。

    都说酸儿辣女,可她肚子里这个似乎什么滋味的吃食都想尝一尝。

    那日她与谢骥各退一步,她同意谢骥留在南境伴她生育,但是等到孩子稍大一些,能看出来到底像谁了,届时无论孩子是不是他的,他都得在孩子满月后离开。

    原本谢骥死活不肯答应,言道无论孩子是不是他的,都要留下来伴她与孩子一生,直至听到她淡淡说“那便堕胎”,才终于红着眼眶点了头。

    苏吟吃完最后一块软酪,漱口后便继续睡,一觉睡到天微明。

    闲着养胎实在无趣,苏吟虽有心完成曾祖父生前未编纂完的《新南朝史》和逝后世人还在整理的《苏文贞公集》,但曾祖父的诗稿文稿和收集的史料都在京城,只好戴上帷帽出门去书塾瞧瞧。

    一开院门便看见谢骥守在那儿,两鬓微霜,头发被露水微微打湿,不知已在院外站了多久。

    苏吟心知若自己去书塾,谢骥定会跟着,不好让一群单纯不经事的孩童看见谢骥直勾勾盯着她瞧的模样,便足尖一转,绕去了村子里。

    此后一个月都是如此,每每开门,谢骥都候在外头眼巴巴地看着她,然后默默陪她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走一会儿。

    南境有王氏一族世代守护,期间又被圣祖爷亲自领兵平定过,虽是与南蛮毗邻的边境,但也算祥和安宁。

    大年将至,村子里喜庆热闹了不少,正中央还搭了个戏台,请了戏班子过来唱戏。炊烟袅袅,此起彼伏的鸡犬声从附近的屋舍传来,道旁田里的菜长得正好,昨夜刚下过一场雨,远处群山云雾缭绕,如一副水墨画般。

    垂髫孩童你追我赶地嬉闹着,见有人来,睁着一双滴溜圆好奇地瞧着她与谢骥。

    见苏吟在孩子们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谢骥笑着随手折了几片长叶,长指翻飞间一个惟妙惟肖的小人便成形了。

    孩子们见那小人头戴翎冠,手持长枪,披风猎猎,与戏台上那个英武威风的谢煜大将军简直一模一样,个个眼睛发亮,哇地一下惊叹出声。

    苏吟瞧着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的谢骥,忽而目光缓缓下落,看着自己的小腹怔怔出神,直至被谢骥叫了一声才醒过神来。

    谢骥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苏吟倏然回神,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刚离了那村子,身前突然伸来一只手,那只手中还捏着一个小人。

    小人头戴官帽,挺拔儒雅,即便没有五官,也仍能让人瞧出几分慈祥随和。

    “我十七岁前常年在北境军营,所以没见过你曾祖父,但看过一回画像。”谢骥轻轻道,“若做得不像,你别见怪。”

    苏吟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小心接过,低低道了声谢。

    两人一路没再说话,直至到了院门外,谢骥才开口唤住正要迈步进门的苏吟:“吟儿。”

    苏吟回头看他。

    谢骥唇瓣颤了颤,哑声道:“大夫说有孕的妇人时不时会身上酸痛,夜里或许会难以安歇,你睡得好吗?”

    苏吟默了默,垂睫开口:“还好。”

    其实不算好,但谢骥似是比她睡得还更不好。

    她不再多言,转身回了屋子,在书房窝了一个多时辰便到午膳时分了。

    前些日子婢女的厨艺不知何故突然精进了不少,每顿饭菜都很合她的口味,再不会如先前那样一见饭菜就想干呕。左右无事,她便移步去了厨房,本想看看今日婢女做什么膳食,却见两个小姑娘正坐在灶边说笑,没有半分烧火做菜的迹象。

    两个小姑娘一见她来,立时白了脸色,慌忙站起身唤了她一句。

    苏吟沉默良久,轻声问道:“先前的饭菜是隔壁送来的,对吗?”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年纪大些的那个咬了咬唇,开口答了她的话:“是……公子亲自下厨做的。”

    谢骥做的?

    苏吟不禁愣了愣,又问了句:“每顿饭菜都是吗?”

    “是。”

    苏吟便不说话了。

    两日后便是大年三十,纵是南境不似京城冷,这一日天上也飘着细雪。小姑娘们在门上贴了年画对联,还做了些红灯笼挂在门边和廊下,入夜后便在周围村子隐隐传来的阵阵鞭炮声里将一道道年夜菜呈了上来。

    九菜一汤,共十道菜,明显都是谢骥的手艺。

    苏吟看着满桌的佳肴出了许久的神,忽地轻轻问道:“他在何处?”

    婢女犹豫一瞬,实话回答:“在院门外。”顿了顿,又补了句,“其实这一个月来每晚公子都会在外头站着,直到深夜才离开。”

    苏吟闻言又静了很久,而后垂下眼睫:“外头下着雪,冷得很,请他进来一同用年夜饭吧。”

    婢女呆了呆,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过了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立时喜上眉梢,忙应了一声,依命出了门

    没一会儿,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几乎是跑进来的,却又在屋门处蓦地止住脚步,站在原地怔怔凝望着她。

    苏吟抬起眼眸,静静看向他头发上的点点雪色。

    有些是真的雪,有些却是因她假死而生的白发。

    苏吟收回目光,给了三个婢女各一个红封,让她们去侧屋吃酒过年,不必留在屋里伺候。

    待三个姑娘高高兴兴退下,苏吟才抬头温声道:“坐吧。”

    谢骥瞬间又红了眼眶,依言坐了下来。

    苏吟见他一边低头吃着饭,一边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碗里,不由叹气:“你这般爱哭鼻子,日后还怎么做父亲?孩子一哭你也跟着哭吗?”

    一听此言,谢骥瞬间猛地抬头看她。

    “若孩子真是你的,你便留下陪她长大罢。”苏吟低眸捏着汤匙柄在碗里缓缓搅动,“你只费了一个月便让周围村子里的小孩子个个都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她应会很喜欢你这爹爹,日后定然每一天都过得极欢喜。”

    谢骥霎时心跳如雷:“吟儿……”

    苏吟继续道:“若不是,你就回京另娶,往后别再来找我了,也别说什么不介意,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你一起抚养他的孩子。要是你仍不答应,就当我没说过方才那番话。”

    谢骥静了须臾,低低开口:“好,我答应你,若不是我的孩儿,我便回京,往后再也不来南境。”

    苏吟面色稍霁,却听他又问了句:“那你呢?”

    她不由一怔:“什么?”

    “你只说我与孩子如何,那你与我呢?”谢骥抿了抿唇,涩然道,“你与我……还可做夫妻吗?”

    苏吟没有回答。

    谢骥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日子还长。

    即便现在苏吟仍放不下皇帝,但以后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还年轻,可以慢慢等。

    *

    今夜是除夕,依照祖制,皇帝设宴于朝明殿,宴请王公诸臣及其内眷。

    因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今夜的除夕宫宴办得极隆重,丝竹管弦声中,重臣一个接一个地端起酒盏起身说着恭贺之语,年轻的帝王含笑听着,每听完一位臣工的贺语,便饮一盏酒。

    王忠又急又心疼,站在御座旁压低声音劝道:“陛下,您好歹顾着点自己的龙体!”

    宁知澈置若罔闻。

    他即便醉得再厉害,看上去也与寻常无异,直至宴毕之后回到紫宸殿,酒力才终于涌将上来,吞没他最后一丝强装的平静。

    不欲让宫人瞧见自己狼狈脆弱的模样,宁知澈当即挥退殿内所有人,待整个正殿只余自己一人,方坐在御座上低眸看着那方血书怔怔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请安声,宁知澈听一众宫婢太监均不敢阻拦此人入内,便知来人是谁。

    他的皇祖父和皇祖母早已携手归隐山林,鲜少过问宫中事,连他登基大典那日都未曾归京,但今日傍晚却不知何故突然回了宫,只是仍不愿参加宫宴。

    见来人已走了进来,宁知澈立时起身绕出御案行礼问安:“皇祖母万安。”

    “澈儿免礼。”太皇太后将他扶起来,柔声道,“方才见你喝了那么多酒,哀家有些放心不下,便熬了碗解酒汤给你送来。”

    太皇太后本就是个极温柔端庄的人,如今上了年纪,更是如庙里的菩萨般慈眉善目。

    宁知澈默默接过兰瑾嬷嬷手里那碗解酒汤,抿了一口,动作稍顿,而后仰首饮入腹中。

    这不是解酒汤。

    是强心护心的汤药。

    太皇太后见自己孙儿将药喝完,笑与他说了两刻钟的家常话,随即看着孙儿微红的眼角和眉宇间藏都藏不住的痛苦落寞,话音一转,状似随意地问了句:“听闻苏家姑娘服毒自尽了?”

    心口伤疤被人霍然撕开,宁知澈瞬间唇色发白,良久才低低“嗯”了声。

    太皇太后感慨道:“哀家听闻你予她皇后规格的丧仪,又亲自护送她入葬,不由忆起当年哀家为与前夫脱离干系而服下假死药,彼时你皇祖父听闻我出事,也曾像你一样不顾祖宗礼法……”

    宁知澈脸色一变,沉声打断:“假死药?”

    “不错。”太皇太后像是没发现他神情的异样一般笑着继续说道,“服下此药后不过小半个时辰便会气息全无,且身上还会渐渐生斑,足可以瞒过他人,纵是再如何医术高明的大夫也看不出异样。当年哀家便是这般骗过了哀家的前夫,也骗过了你皇祖父。”

    说完这番话,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声:“从前哀家还瞧着苏家姑娘是个心性坚韧的,三年前尚且能咬牙活下来,怎的如今却突然自尽了呢?”

    宁知澈早在听到世上竟有假死药这种东西后心里就已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闻言抿紧薄唇,垂睫正对上太皇太后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眸。

    良久,宁知澈缓缓开口,嗓音微哑:“多谢皇祖母特意回宫指点孙儿。”

    “孙儿明白了。”

    *

    夜雪飘飞,皇帝携御前侍卫登上燕冠山,进入苏氏祖坟。

    十余个侍卫奉旨挖坟,待那方金丝楠木棺终于显露人前,在烛光下见那七枚长钉明显是被人撬开后再凿入原孔中的,纷纷心里咯噔一声。

    宁知澈看着那七枚长钉沉默良久,哑声下令:“开棺。”

    侍卫领命撬开长钉,合力掀开沉重的棺盖,只见女尸尚在棺内,但里头的金银珠宝却被洗劫一空。

    宁知澈垂眸盯着那具腐烂的女尸。

    虽然身形极为相似,但她绝不是苏吟。

    有人打开了棺木,用一具女尸换走了她,并伪装成被盗墓的模样,这样即便日后他察觉到不对,想要挖坟开棺再确认一番,见到里面空空荡荡只余一具女尸,也只会以为棺盖被人打开过是因有人为财盗墓,便能打消疑心。

    因苏吟的死而干涸一月有余的心脏像是在一瞬间突然被注入了血液,躯体终于开始回暖,沉寂的双眼也终于有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宁知澈眉头稍舒,心里才刚浮起丝丝缕缕的欢喜,却又忽然记起一事:“朕记得苏吟下葬第二日,谢骥就离京了,是不是?”

    王忠心脏猛地一跳:“……是。”

    余毒如狂风骤雪般在宁知澈体内肆虐,他却已感受不到了,在寒风中站了许久,动了动苍白的唇,嗓音哑得吓人:“将棺木合上,换一个地方安葬此人。”

    侍卫恭声应是。

    宁知澈垂下眼眸,带着宫人转身下山。

    酒意阵阵向上狂涌,似要将他的脑袋撕裂,余毒肆意烧灼着他每一寸血肉,疼得他脸色青白,眼前发黑,行至半山腰时,忽地弯下腰呕出一口血来。

    王忠吓得失声喊道:“陛下!”

    “让血襟司去查谢骥的行踪,查到后即刻入宫禀报,不得有误。”宁知澈双手撑在膝盖上,俊颜惨白如雪,唇角还残留着一抹血色,“谢骥那两个月不可能有机会和她互通消息,假死药不是他给的,苏府也做不出这般胆大妄为之事。传旨下去,提审谢落窈,告诉她,若再不说实话,朕便宰了她夫君。”

    王忠浑身一抖,忙不迭应了下来。

    宁知澈怔怔看着雪地上那一滩鲜红的血,蓦地笑了出来。

    今夜是除夕。

    她此刻……是在与谢骥一同守岁吗?

    宁知澈缓缓闭上眼。

    只盼事实并非如他心中所想。

    第39章 上元节

    南境距京城千里, 即便宁知澈再如何快马加鞭近乎不眠不休地赶路,待终于到南境衙署,也已是正月十三了。

    今岁比往年冷了许多, 明明已入春, 这一日仍是夹雨夹雪, 寒冷刺骨,纵是身披锦绢油衣,但迎着雨雪一路策马疾驰,宁知澈仍是浑身都湿透了。

    皇帝悄然亲至边关,南境官府的各位臣工纷纷伏首在地,心中震惊惶然之余又觉百思不得其解:南蛮近些年来安安分分, 边境并无动乱;他们这群官员也勤勉忠心, 并未闹出什么贪污叛国的大案;皇帝此番前来又未带军马粮草,那便不是想打南蛮一个措手不及为大昭开疆扩土。到底发生了何事, 竟能惊动圣驾?

    却听皇帝一面在屏风后慢条斯理地解着油衣, 一面淡淡开口:“朕此番前来, 是为寻一个人。”

    寻人?

    臣工们面面相觑,暗道也不知是何人物, 竟能让天子不辞辛苦亲自到南境来寻。

    血襟司指挥使立时迈步走至跪在最前头的南境总督面前,将一纸供词递给了他, 却未言半句,只垂眸看着纸上一处。

    王大人顺着他的目光细细看去, 见上面写着:“……臣女虽为苏吟伪造南境女籍,备下路引,但谢骥谨慎多疑, 不愿用臣女所备之物……”

    谢氏高门显贵,当年苏氏女在废太子“过世”后另嫁谢煜大将军之孙一事传遍了整个大昭。王大人虽不知这苏氏女的闺名, 但却知晓谢煜大将军的孙子单名一个骥字。

    听闻这位曾背叛过天子的苏氏女去年十一月就已殁了,皇帝却以皇后之仪将其厚葬。

    王大人瞬间理清了来龙去脉,意识到自己管辖之地来了个活祖宗,后背立时吓出了一层冷汗,当即恭声请罪,保证定会尽快寻到此人。

    虽然两人隐匿了身份,但南境来往居住人员管理极严,他们既来了此地,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屏风后传来皇帝低沉的嗓音:“需要几日?”

    王大人听得心里咯噔一下,试探道:“五……五日。”

    久久没有回应。

    王大人眼一闭,颤声开口:“三日。”

    宁知澈将褪下的油衣置于屏风上,淡声道:“裴疏,你带上人与王总督一起查,最迟后日正月十五便得将她的行踪上报给朕。”

    血襟司指挥使立时领命带着一众官员退下。

    过得片刻,杂役拎着一桶桶刚烧好的热水进来。

    宁知澈接连赶了多日的路,夜里在客栈安歇时又总是忍不住去想苏吟是否正与谢骥亲密,搅得他五内俱焚,难以安寝,到了今日已然疲倦到了极点,沐浴后草草用了些膳食,然后躺在内衙官舍的床上,却仍睡不着。

    谢骥惯会死缠烂打和撒娇装可怜,苏吟一向多怜惜他几分,如今她被这样的男人日日缠着,与之独处两个月……

    宁知澈缓缓闭上眼。

    她还活着。

    但她如今与谢骥在一起。

    整整两个月,数十个日夜,她与谢骥都做了些什么?是否已重修旧好?

    脑中一经冒出这个念头,瞬如毒蔓般疯长蔓延,宁知澈体内余毒霎时大盛,整颗心脏如被架于熊熊烈火之上,每一瞬都似被无限拉长,从傍晚疼到次日天色将明,才终于稍稍平复。

    整整五个时辰的折磨让宁知澈疼到心神恍惚,一双墨眸空洞地看着窗外飘着的细雪。

    七年……

    他自嘲一笑。

    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连五年都活不到了。

    *

    昨天下了一整日的雨雪,今晨终于停了。苏吟打开院门,却未如往常那般看见谢骥,不由一愣。

    侍卫见状忙解释道:“昨夜公子淋了雨,回去后就发了高热,病得厉害,今日便来不了了。”

    此处是边关,纵是有侍卫守着,谢骥仍是不放心,所以每晚都会亲自在她院子外面守到半夜才会离开,然后在第二日天不亮时再过来,无论怎么劝都不听。

    谢骥身子骨一向很好,若放在从前,莫说只是淋了雨,就是被丢去冬日的寒湖里冻个半日再捞起来,也照样能活蹦乱跳。

    去年挨的刑罚和中的毒伤了他的身子,至今还未休养好,这两月又每日只歇两三个时辰,日子久了,身子自然熬不住。

    苏吟垂眸在原地站了片刻,终是抬步去了谢骥的宅院。

    谢骥正在喝药,看见她来,整个人瞬间僵住,就这么端着药碗呆呆瞧着她。

    苏吟缓步上前,坐在床边的杌凳上:“听闻你病了,我过来瞧瞧。”

    谢骥闻言眼眶发红,立时捧着碗低下头,开口嗓音嘶哑难听:“今日天冷地滑,你就别出去了,小心摔着。”

    苏吟颔首:“好。”

    这番简单对答过后屋里便静了下来。谢骥垂首坐了许久,终于记起手里还端着碗药,便低眸小口小口地抿着。

    凉意和苦涩从舌尖蔓延开来,待最后一口入腹,床外忽然传来女子轻柔而略显犹豫的声音:“我想……今日搬来你屋里住,你睡床我睡榻,中间隔一扇屏风。”

    谢骥心口重重一颤,手中的玉碗险些摔在被褥上,红着眼眸愣愣看着她,待终于确定不是自己错听,一阵又一阵欢喜雀跃瞬间涌上心头,霎时冲淡了嘴里残存的那点苦得发麻的药味。

    “好,我即刻派人去将你的东西搬来。”怕她反悔,谢骥说话时语速极快,“你睡床罢,会舒服些,我着人为你换一床干净被褥便好。”

    苏吟看着他那双欢喜到发光的漂亮眼睛,静了须臾,低低应了一声。

    今日谢骥病着,中午便只能由婢女烧火做饭,虽然烧的菜也很不错,但终究比不过谢骥做的。苏吟肚里怀了个极度闹腾又挑食的孩儿,勉强用了小半碗便再也吃不下了。

    谢骥看在眼里,待苏吟去了书房,便拖着病体进厨房烧了三样菜,再让人将苏吟请出来用膳。

    苏吟抿紧唇瓣看着谢骥那张苍白得吓人的脸。

    许是担心会将病气传给她,谢骥此刻脸上还蒙了块素巾掩住口鼻。

    她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只默默坐下再用了两碗饭,将自己和孩子都喂得饱饱的。

    见苏吟吃得心满意足,谢骥将身子转至另一侧,掀起素巾笑着抿了口下人呈上来的汤药,如吃了蜜糖般心里极甜。

    夜里用膳洗沐过后苏吟便褪鞋上了床,谢骥也是如此,两人隔着屏风静静躺着,谁都没有说话。

    苏吟夜里时不时便会浑身酸痛,不大好歇觉,此刻躺在床上,难受得忍不住翻了个身。

    明明只是极轻地动了一下,屏风后的男人却立时坐了起来:“你怎么了?不舒服?”

    苏吟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男人就已起身走了过来,追问道:“哪里不舒服?”

    她沉默一瞬,实话实说:“腰疼。”

    谢骥听得心中揪痛,沉默着抬手抚上苏吟的后腰,为她轻轻按揉。

    男人的掌心实在是烫,隔了数月再度与他亲近,苏吟臊得整张俏脸微微发红,但见对方眼中没有半点欲色,只有浓浓的担心和愧疚,心里那点不自在便渐渐散去了。

    谢骥按揉手法娴熟,又有使不完的劲,一瞬不停连着揉一个时辰也不会累,不似自己那三个小丫头一样需要轮着为她按。苏吟腰处的不适终于得到缓解,舒服地展眉闭眼,沉沉困意涌将上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谢骥见苏吟睡得香甜,眸光瞬间柔了下来,凝望眼前这张雪玉脸庞许久,终是情不自禁低头在她额间印上一吻,尔后又痴痴看了她片刻,忽而目光下移,怔然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四个月了。

    谢骥心跳如雷,将耳朵贴过去凝神细听,在某个瞬间蓦地浑身一颤。

    孩子。

    无与伦比的幸福和满足盈满整副躯体,心里像是有无数朵小花在刹那间绽放,让他忍不住扬起唇角,却又在转瞬间生出万千忐忑和害怕,隔着一层肚皮似乞求般对着孩儿喃喃道:“乖女儿,一定要认我做爹爹啊。”

    *

    翌日谢骥的病便好了。苏吟穿了身颜色素雅的袄裙,披上一件雪色斗篷掩住孕肚,和谢骥一起出门。

    许多孩子家中交不起束脩,年后偶然间得知苏吟习字,便每日早早地在河边等着两人过来。苏吟也从起初的每日在村子里闲逛变成带着书去河边教孩子们念书。

    谢骥盘腿坐在不远处的野花丛里,一面守着苏吟,一面编着花环。

    苏吟总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瞧,可每每抬头四顾却未发现任何异样,只好归结于自己孕中多思多疑。

    她不能久坐,教了半个时辰便合上了书。

    谢骥见她停下,立时便拎着花环过来,小的那几个分给了女孩子们,最漂亮的那个则递给了苏吟。

    苏吟抿了抿唇,伸手接过,却又在下一瞬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待她再度抬头细细扫视四周,仍未发现有什么不对。

    恰在此时,有个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袖子,脆声开口:“姐姐,今日是正月十五,夜里镇上有灯会,很漂亮,你会去看吗?”

    方才那阵强烈的被人窥伺的直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月从附近村子过来偷瞧她的男人不在少数,但有谢骥在侧,苏吟无需担心什么,便不再多想,摇头道:“不去了罢,人太多了,我不喜热闹。”

    但肚里这个顽皮的孩儿半点都见不得她这娘亲闷在屋子里久坐,苏吟只好在用过晚膳后戴上轻纱帷帽出门逛街市。

    镇上的人太多,灯市又不像京城的华街一般有官兵守着,谢骥怕极了苏吟出事,全程紧紧跟在她身侧,一双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根本无心去赏什么破灯笼。

    此刻在街上走着,孩儿便乖乖巧巧呆在肚子里。苏吟不禁偏头瞧了眼谢骥,眸光微动。

    宁氏出君子,谢氏出武将。孩子这样淘气喜动,倒真有些像谢家的骨肉。

    谢骥突然对上她清凌凌的眸光,霎时呼吸一滞,愣愣瞧着她。

    苏吟瞬间回神,将脑袋转了回去。

    谢骥却不愿放过她,在身侧轻声问道:“为何忽然瞧我?”

    苏吟一默,信口胡诌:“无事,我只是突然忆起你已行冠礼,却不知谢氏族老为你取了什么字。”

    谢骥听罢弯了弯唇,握住她的手,以食指为笔,在她小巧柔软的掌中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明熠。”

    苏吟怔了怔。

    明熠,明昭。也太巧了些。

    不过世上只有她最亲近的几人才知晓她的小字,谢家族老自然不知,否则定不会为谢骥取一个与他前妻小字这般像的表字。

    谢骥曾是苏吟的夫君,自然知道她小字是“明昭”。

    丈夫常以小字唤妻子以示恩爱,成婚三年谢骥却一直没唤苏吟“明昭”或“昭昭”,不是不想,而是因他清楚那个男人从前就是这般唤苏吟的。

    那个男人与苏吟青梅竹马十多年,两人有自小的情谊,彼时世人又都以为那人已死了,谢骥无意在称呼上面与一个死人争长短,也愿大度些,让苏吟在心里留存一份独属于她与“过世”竹马的回忆,所以那三年即便再如何想叫得缠绵亲密些,也只是唤她“吟儿”。

    想到此处,谢骥怄得几欲吐血。

    早知那人还活着,他还装什么大度,定要在成婚那三年每一个伏在苏吟身上的夜里都一遍一遍“昭昭”、“昭昭”地唤她,非得让苏吟余生每回听到别人唤她小字时想起的都是他谢骥的脸不可。

    见苏吟怔然看着自己,谢骥按下心绪,解释道:“‘明熠’其实是祖父当时为他的亲儿子取的名,彼时好似还取了个女儿名,到底叫什么我也不甚清楚,总之后来因薛夫人将孩子堕了,这两个名字便都没用上,明熠二字就留给了我作表字。”

    原是如此。

    苏吟淡淡一笑:“明者正直光亮,熠者炽热辉耀,这两字极好,很适合你。”

    谢骥仍握着苏吟那只白腻微凉的玉手,听她把自己说得这样好,顿时心口怦然,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你从前不是说我性情莽撞,脑子一根筋?”

    “及冠前的确如此,现在沉稳些了。”苏吟温声道,“但即便莽撞,你也还是个很好的郎君。”

    许是因怀了孩子,苏吟周身的清冷气质淡去了很多,此刻站在华灯之下眉眼盈盈同他说话,简直温柔到了骨子里。

    愈发美了。

    谢骥看得口中生渴,喉结霎时上下一滚,又见街上男男女女成双入对,再也舍不得放开苏吟的手,就这么牵着她继续逛:“前面有人耍戏法,我陪你去瞧瞧。”

    苏吟看着眼前这个表面镇定实则紧张忐忑到手心渗汗的男人,终是没有挣脱谢骥的手,本想就这么由着他牵着自己去瞧人耍戏法,却又感觉到一道复杂至极的目光凝在自己后背。

    她瞬间停住脚步,一阵极度的慌惧瞬间自心底而生,令她双腿僵硬沉重,几乎动弹不得。

    直觉告诉她必须得立时逃离,而她一贯惜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怎么了?”谢骥担忧地看着她的脸,“脸色怎的这样差?”

    苏吟张了张唇,半晌,涩然唤他:“谢骥。”

    谢骥看着她眼中泪意,自己的眼睛也在一瞬间跟着红了,哑声道:“我在。”

    “我有些害怕。”苏吟嗓音颤然,“我们走吧,别留在南境了。”

    “好。”谢骥什么都没问,当即扶着她回去,“我们今夜就走。”

    两人迅速回到马车。车夫得了令,立时扬鞭驱马。

    寒风掀起侧帘,苏吟这才看见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正想着接下来该逃去何处,马车却忽然停了。

    谢骥脸色一变,立时伸臂将苏吟护在身后。

    四周归于一片死寂,整方天地静得只能听见寒风将帘布高高掀起又重重拍落在侧窗上的闷响,一声又一声,似是击在人的心里一般。

    苏吟浑身发冷,脑中似有个声音在不停尖叫着让她快逃。

    可若真是他来了,又如何逃得了?

    锦绣门帘被马夫用颤抖的手缓缓掀开。车外,年轻俊美的帝王身着一袭绛色织金龙袍,威严冷肃、贵不可言,此刻高骑马上,左侧是令文武百官闻之丧胆的血襟司指挥使裴疏,右侧是祁澜,身后是数十御前侍卫和近百血襟司影卫。

    血襟司影卫个个身着玄衣,神情冰冷,官袍上用银线绣着骇人可怖的蟒纹,此刻手持弓箭立于夜雪之中,犹如索命阎罗。

    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帝王和他身后的血襟司影卫,苏吟全身都开始微微发抖。

    真的是他。

    他终于还是发现了。

    他追来了,还带着血襟司的人。

    血襟司影卫杀人如麻,所到之处无一不见血,此番宁知澈带血襟司的人过来抓她,便是不打算轻饶了。

    宁知澈垂落眼眸,目光越过谢骥,无声看着苏吟。

    她骗了他,逃出皇宫,与谢骥藏在南境,打算与谢骥在此厮守一世,此刻见到他,躲在谢骥身后发着抖,从前看着他时眼里除却恐惧之外还有几分愧疚,如今连这点少得可怜的愧疚都没了。

    但那本就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苏吟早就将它给了别的男人。

    宁知澈缓缓抬手,随着他的动作,所有血襟司影卫迅速上箭挽弓,银白箭尖斜斜向下,齐齐对准谢骥。

    看着这一幕,苏吟脑中如有一根弦骤然崩断,霎时气血上涌,失声大喊:“阿兄!”

    “别求情,保重自身。”谢骥低低道,“陛下要杀的只有我,血襟司影卫个个箭法精准,绝不会射中你。”

    宁知澈的手停在半空。

    对面马车内的女子声泪俱下,眼中恐惧害怕有之,焦急心疼有之。

    恐惧害怕是对他的,焦急心疼是对谢骥的。

    心脏生出一阵又一阵钝痛,像是在被那人的眼神寸寸凌迟,一刀刀将血肉剜下来。

    疼到眼眶发红之时,宁知澈忽然扯了扯嘴角。

    也不知若苏吟知晓他已没几年可活了,日日夜夜都被余毒折磨,是否也会心疼他的身子,也为他焦心?

    “放箭”二字已至唇边,宁知澈却久久都未开口说出来,半晌,缓缓将手放下。

    近百影卫纷纷一愣,但仍是迅速将弓箭收回。

    苏吟瞬间如释重负,却又不敢相信宁知澈竟就这么放过了谢骥。

    宁知澈低眸静了很久,蓦地淡声下令:“回京。”

    回京?

    裴疏难以置信地看向天子。

    血襟司的影卫每回出任务,刀与弓箭之中至少要有一样沾上人血,提着人头回去复命都是常事。他原以为今日要将名将谢煜唯一的后人百箭穿心,晨起还专门给谢煜大将军烧了纸钱,结果皇帝竟就这么放过了欺君罔上的谢侯?

    “那苏吟呢?”裴疏不放弃地追问,“陛下可要将她带回京城处置?”

    谢骥一颗心瞬间提至嗓子眼,抿紧唇瓣死死盯着皇帝。

    宁知澈闻言眸光动了动,再度抬眼看向苏吟。

    苏吟脸色发白,如被什么蛰了似的立时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宁知澈见状面色不比她好看多少,一双手紧紧攥着缰绳,静默许久方平静道:“不必。”

    不必?

    不必带她回京?

    苏吟昂起脸怔怔与宁知澈对视。

    风雪模糊了天子的面容,男人说完那两个字后便未再开口,却也没有离开,只是骑在马上静静凝望着她,像是在等她说些什么,或是做出何种他想要的反应。

    应是过了很久,久到宁知澈墨发上落了一层细雪,手也冻得通红,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终于也熄了下去,墨眸归于一片沉寂,重复下令:“回京。”

    谢骥紧绷的宽肩瞬间一松,暗舒了口气。

    宁知澈用目光最后细细描摹一遍苏吟的面容,而后收回目光,骑马转身,率先策马向北而去。

    裴疏见天子离去,顾不上震惊困惑,忙和祁澜带着一众影卫和侍卫跟上主子。

    苏吟看着宁知澈渐行渐远的背影,不敢相信他就这么离开了,既没杀谢骥,也没将她抓回宫。

    可他却真的走了,没有回头。

    若不是前方雪地上还有他们留下的道道马蹄印,便真如一场梦一般。

    “吟儿,没事了。”谢骥回身抱住她轻轻安慰,“别怕,他走了。”

    “他已放过了你,以后我们二人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谢骥眉眼含笑,拥着她柔声道,“你若害怕他再回来,我们明早便离开此地,江南、北境、西疆……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可好?”

    苏吟心里空空落落,半点死里逃生的庆幸和欢喜都没有,脑中都是宁知澈方才的模样。

    两月未见,他清瘦了许多,今夜看见她和谢骥在一处,也未如从前那样发怒冷脸,平静到让人心慌。

    明明该高兴的,苏吟却没来由地觉得胸间一阵发闷,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股不安在两月后裴疏突然闯入她与谢骥在江南置办的新宅院时终于放大到极致。

    血襟司指挥使官职特殊,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即便是对着已承袭了侯爵的谢骥也不必行礼。

    谢骥将苏吟护在身后,有些庆幸苏吟今日穿的衣裳宽松,孕肚又比寻常六个月的小许多,并不明显。

    他看向眼前站着的男人,沉声问道:“裴指挥使今日是奉皇命而来吗?”

    裴疏掌管刑狱,每日除了杀人就是严刑审讯重犯,日子久了心肠便愈发冷硬,一向不喜与除了皇帝之外的任何人废话,闻言直接上前与谢骥交手。

    谢骥虽是老侯爷亲自教出来的,但到底年轻,比裴疏少练了六七年武艺,又是正经将门出身,出招正派,不似裴疏手段阴狠毒辣,四十招过后渐渐落于下风,最终被失去耐心的裴疏用一枚暗器击倒。

    剩下的侍卫早就被影卫控制。裴疏一边用锦帕拭手,一边俯视着地上那正扶着谢骥的素衣女子:“苏姑娘放心,谢侯只是中了迷药,不会有事。我手中并无陛下的旨意,今日前来只是想请姑娘回京,并不打算杀人。”

    苏吟立时抬头:“大人并无陛下旨意?”

    裴疏扫了眼手底下的影卫,后者会意,立时将在场其他所有人都拖了下去。

    待眼前只余苏吟和昏迷的谢骥,裴疏这才敛容开口:“陛下自南境回京后就大病了一场,体内余毒发作得厉害,先前还好些,近来愈发不成了,听王忠说,陛下被余毒折磨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苏姑娘若还念半分旧情,便随我走一趟罢。”

    苏吟低头沉默许久,轻声道:“我不会医术,回去也无用。”

    裴疏深深皱眉:“苏姑娘,先不提陛下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是否与你有关,就说当年,当年若非陛下被你背叛后还念着你,在被剧毒折磨得神志不清时还逼着我与祁澜再三发誓不可找你寻仇,姑娘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苏吟不知当年还有这桩事,闻言心跳一滞:“他……还曾逼你们发誓不可找我寻仇?”

    裴疏面无表情道,“陛下待你情深,不仅命我们不可找你寻仇,还严令我们不可将你下毒一事泄露出去,登基后又杀尽了所有知晓此事的旭王旧党。外人只道陛下痛恨旭王,我却知陛下杀那些人不单单是为了泄愤和清除异党,更是为了封口。否则若此事传出去,文武百官怕是个个都要上书让陛下处置了你,圣祖爷和太皇太后更是不会容你活在世上。届时就连苏大学士的谥号也会被百官请奏收回,神位亦会被百官上书移出太庙。”

    苏吟脸色煞白。

    裴疏继续道:“旭王是什么样的人,彼时他利用姑娘谋害皇兄,一旦他上位,定不会留你性命。姑娘应也清楚这一点,否则当初不会在借旭王之势保全苏府后便立时选中定北侯府当靠山。可老侯爷不幸战死,定北侯府势力大减,已护不住你。若不是陛下杀回京城,最早待旭王当上太子,最晚待他登上至尊之位,便是苏姑娘命丧黄泉之时。旭王不是陛下,可不会对你和苏府心慈手软。”

    “今日本官是自作主张南下来寻你,并非奉旨而来,陛下并不知我来了江南找你。追随陛下的所有人都被三令五申需对你恭恭敬敬,不可因过去之事对你心存半分怨气,更不可擅自对你动手,所以本官不好强行抓你回宫。”

    “苏姑娘可自己好好想想,你若觉得自己已然尽数偿还陛下,如今已不欠陛下什么,且对陛下再无半分情意,即便几年后听到陛下驾崩也不会有一丝难过愧疚,本官即刻就走,你就当我未曾来过。”

    听到“驾崩”二字,苏吟张了张唇,出声艰涩:“他……病得这样严重吗?”

    裴疏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陛下怕是只有四五年的寿数了。”

    皇帝的龙体状况不能随意叫人知晓,御前的人和沈老宗主口风都很紧,若非皇帝密召他和首辅入宫交代后事,他也想不到主子竟已病成这样。

    “沈老宗主说,陛下若能欢喜些,或许能多活几年,余毒也能少发作几回。”裴疏轻叹一声,“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将这等大事告知于你。”

    “不可能。”苏吟稳着声线开口,“陛下自幼身子康健,我离宫前他还好好的……”

    可对上裴疏那双沉静如幽潭的眼,她后面的话瞬间哽在喉中,再也说不出来。

    无人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况且裴疏追随宁知澈多年,忠心耿耿,绝不会说这种话咒他。

    半晌,苏吟涩然问道:“他是被我下的毒影响了寿数?”

    “是也不是。”裴疏无意将过错推至她一人身上,也自知无权代皇帝指责她什么,当下只实话实说,“陛下若能一世心情平和,还是能享天年的,只是陛下的喜怒哀乐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你去年服药假死,陛下以为你真的服毒自尽了,悲恸之下昏迷了几日,余毒蔓延至全身,再难控制,这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即便如此,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她下的毒。

    苏吟掩在披风下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苍白着脸道:“裴大人确定陛下见到我会欢喜吗?”

    “年初自南境回京,本官曾听见陛下在睡梦中一遍遍唤姑娘名字,让你同他回去,言道再也不将你关在兰华宫了。”裴疏嗓音极轻,“姑娘与陛下相识多年,应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的心思才对,难道还猜不出来陛下如今为何会夜不能寐?”

    确定自己回去后不会再被关入兰华宫,苏吟闭了闭眼:“那便劳烦裴大人设法让谢骥清醒过来,我与他道个别,不然他醒来见不到我,恐会闹上血襟司。”

    她本想留一封书信便离开,却知即便自己在信里说得再清楚,谢骥也仍是会认定是裴疏逼她写的,届时还是要闹。

    裴疏神色一松,依着她的话给谢骥灌了瓶药:“本官在门外候着,姑娘最好快些。”

    苏吟默了默,轻轻点头。

    裴疏走后半刻钟谢骥便醒转过来,睁眼看见苏吟仍在身侧,并未被裴疏带走,瞬间红了眼眶。

    “不必担心,我无事。”苏吟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眸低声道,“但阿骥,我得回宫一趟。”

    “为何?”谢骥愣了愣,旋即眉眼一压,沉声问道,“陛下要你回去?”

    “不是。”苏吟微微低下头,“陛下病了,我想去瞧瞧他。”

    “你是要瞧他,还是想回到他身边?”谢骥眼眸赤红,“陛下是当朝天子,有整个太医院为他医治,还有沈老宗主在侧,实在不成还可张榜寻医,何需你为他担心?你去年定是在宫里过不下去了才会冒死离开,如今他好不容易才放过了你,你却要自己再跳进去吗?”

    苏吟沉默下来。

    她与宁知澈的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她欠宁知澈多些。

    宁知澈去年关了她两月,若他一切安好,她还能假装自己已与他恩怨两消,可以心安理得地过完余生。

    可宁知澈如今却快没命了。

    苏吟低声道:“他病得厉害,我放心不下,想回去陪着他。”

    “那你要陪他多久?”

    苏吟又是一阵静默,不愿让他空等:“若孩子是你的,届时我会送出宫交给你养。”

    “你这样说便是不打算回来了。”谢骥声音发颤,“苏吟,你以为我为何会希望这个孩子是我的?我是因你才会喜欢这个孩儿,你将孩子给我养,自己却要去陪着陛下,你……”

    说到此处,他泪流满面,再也说不下去。

    “是我对不住你。”苏吟不再多言,起身往外走,“你放心,他不会再对我做什么。我走了,你好自珍重。”

    “苏吟!”谢骥立时追上去从后拥住她,哀求道,“别走,你别走。”

    他难忍哽咽,“我知你对陛下心怀愧疚,可我也曾为你服过毒,难道你就只心疼陛下,半点都不顾念我吗?”

    苏吟默了默:“你的余毒已清,去年十一月我醒来那日你装晕,当时我没有看出来,事后想起陛下余毒发作时的模样,便知你是装的了。”

    谢骥脸色一白。

    “但我真的很高兴你无事,阿骥。”苏吟温声道,“你好好调养身子,日后活久些,就如沈老宗主那样,九十岁了也仍康健无虞。”

    “苏吟,”谢骥嗓音涩哑,“难道就因陛下病重,就因他余毒未清,而我身上的伤痊愈了,中的毒也被沈老宗主解了,你就要舍下我奔向他吗?”

    苏吟无法告诉他皇帝已活不了几年了,闻言只道:“纵是我不欠他什么,我与他相识多年,他如今病重,我也是要回去瞧瞧他的。”

    “那我呢?”谢骥抱着她不放,“那你就不要我了?”

    苏吟便说不出话了,半晌用力将他的手掰开,径直往前走。

    “苏吟,”身后传来谢骥哽咽嘶哑的声音,“你不能这样对我!”

    苏吟脚步霎时顿住。

    “当年是你骗我说喜欢我,是你算计于我,诱我对你步步动情,直至最后整颗心都落在你身上。”谢骥哑声道,“苏吟,你不能这般狠心,不能不要我。”

    第40章 回宫

    “我知当年利用了你, 也曾尽力补偿。”苏吟轻轻闭上眼,“成婚三年我执掌中馈,管家理账, 打理庄子田铺, 每日晨早伴你起身上朝, 夜里等你下值归家,闲时为你做衣做鞋,做护腕护膝,和离后明知陛下深怨我向着你,仍是宁肯伤了和他的情分也要数度护你性命……阿骥,我能为你做的都已做尽了。”

    “这就做尽了?”谢骥眼眶通红, “那三年你是待我很好, 我日日既欢喜又心疼,每日下值都是跑着进屋的, 发誓这一辈子定要十倍百倍回报你的好, 让你做京中过得最舒心的高门夫人。我本以为你我二人可濡沫白首, 一世幸福美满,可你才给了我三年, 如何够?”

    “你说你向着我,”他惨然道, “可陛下回来后你就看不见我了,为了逼我死心, 对我说过多少次狠话?我只当你说的那些话全是假的,都是为了我好,但你纵是已逃出了皇宫, 这几月也不曾亲近过我,好似多看我几眼就是背叛了陛下。可我是你自己挑的丈夫, 你我三书六礼三媒六聘,没有一道礼数落下,是正经夫妻,如今你已离了他,有何不敢接受我?若陪在你身边的是陛下,你也舍得在他想亲近你时躲开?舍得像对我这般冷落他?你这是向着我?”

    苏吟一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质问,艰难启唇:“陛下……龙体不虞,需要我陪着。”

    “就因陛下龙体不虞,而我身子无恙,你就选了他?”谢骥崩溃至极,“苏吟,我也需要你,你难道看不出来?早知如此,我去年受刑中毒后何必咬牙活下来?不如直接死了,或许你还能多瞧我几眼!”

    苏吟本已被谢骥说得低下了头,听他竟说这种气话,立时回身怒喝:“阿骥!”

    “你又吼我!”谢骥积攒的委屈在一瞬间爆发,当即吼了回去,“难道你当初做陛下的未婚妻时也对他这样凶?还是你从来就只舍得训斥我!”

    素来乖巧听话的男人发起怒来实在可怕,尤其谢骥还是个习武之人,震慑力十足。苏吟被这道吼声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颤了颤,下意识后退一步,忽然间小腹传来一阵绞痛,霎时捂着肚子蹲下来。

    “吟儿!”谢骥脸色一变,再顾不上与苏吟拌嘴,忙冲上前去扶她,“你如何了?”

    苏吟摇了摇头:“无事,缓一缓便好了。”

    谢骥看着苏吟苍白的俏脸,想起她已怀孕六月,瞬间又悔又心疼:“吟儿,我……”

    “我说了无事。”苏吟安慰了句,随即顿了顿,温声说道,“方才你说得对,是我不好,以后不凶你了。”

    “不,不要,我没有怨你,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骥近乎语无伦次,急得眼泪掉下来,立时将她揽入怀中,“我……只是怕你走……”

    他低头将脸埋入苏吟颈侧,“陛下是君,龙体关乎江山社稷,我也愿他万寿无疆。若你实在放心不下,我可陪你回京求见陛下,但你别离开我可好?”

    苏吟默了默,涩然道:“他……病得真的很重,我想回到他身边。”

    谢骥如被匕首捅穿心脏,整颗心刺痛难忍。

    无论他说得再多,苏吟仍是想要回宫陪着陛下。

    “那孩子呢?”谢骥追问道,“他现下还不知你怀了孩子,你入宫后要如何对他说?”

    “实话实说。”

    谢骥薄唇向下一压,静了须臾方继续追问:“天家最注重颜面,皇室血脉又须纯正无误,你大着肚子回去,不怕他对孩子下手?”

    “他不会。”

    听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淡然又笃定,谢骥才刚忍住的泪意险些再度失控:“那你先前为何怕他,甚至还一度想要把孩子送去给别人养?”

    苏吟沉默一瞬:“现在不怕了。”

    谢骥怔怔看着她,忽像是觉得有些荒谬似的笑了出来,眼睛却是红的:“那我呢?”

    两颗滚烫的泪从他眼中砸下来,轻轻问她:“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苏吟心口重重一颤。

    谢骥久久凝望她的面容。

    这张脸,这个人,他爱极了她身上的每一处,一颗心从欢喜炙热到最后绝望疲惫。

    半晌,谢骥木然开口:“我的孩子不能认他人为父。若孩子是我的,劳烦将她送来定北侯府。”

    苏吟垂眸看着自己的小腹,默了几瞬,低声道:“我每个月要见她一次。”

    “好。”谢骥点点头,“你是孩子母亲,应该的。”

    谢骥顿了顿,继续道:“谢家不养闲人,谢氏子世代守卫边疆,直至战死。若孩子不是我的,劳烦你同陛下说一句,让我去北境。”

    他没有家了,总要卫国。

    相识至今,苏吟还是头一回和谢骥这样冷静正经地对谈。

    她不由愣了愣神:“好。”

    谢骥静了很久,而后哑声道:“那我送你回京。”

    “不必,有裴大人……”

    “你腹中怀的极可能是我的骨肉。”谢骥出言打断,“我护送你是理所应当。”

    苏吟便不说话了。

    谢骥细瞧她的脸色:“现下好些了吗?”

    苏吟默了默,低低“嗯”了一声。

    谢骥点点头:“那我替你收拾东西。”

    苏吟一怔:“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

    “她们三个加起来也没我心细。”谢骥径自转身进屋,“你身子重,先进来坐着罢,别累着了。”

    苏吟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忆起那两尊用红布盖住的灵位。

    去年宁知澈将那两尊灵位放入她棺中,灵位便跟着她从京城到南境,再从南境到江南。

    她立时追进去,走到佛堂时看见谢骥刚将灵位拿了下来,步子顿时加快了些:“给我罢。”

    谢骥见状不由蹙眉:“你慢些,别摔着。”

    最后一个字才将落下,谢骥就见苏吟身子踉跄一下,立即腾出一只手去扶她,不料右手一时没抓稳,其中一尊灵位掉了下来。

    两人脸色都是一变。谢骥眼疾手快,迅速伸手接住。

    动作间红布掀起,神位上的“先祖考”三字清晰落入谢骥和苏吟眼中,还未等两人瞧清更多,红布便又重新盖落。

    祖父。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最终还是谢骥先开口:“要掀开看看吗?”

    苏大学士当年避开苏家其他子孙,独独要苏吟一人供奉这两尊灵位,所以上面刻着的绝不可能是苏府那两位祖父母的名姓。

    应是苏吟真正的家人。

    苏吟自然也清楚这一点,纤指探出又收回,过了许久才道:“让我想想。”

    谢骥知苏大学士当年吩咐过苏吟不可让任何人瞧见这两位尊者的名姓,即便是她自己也只能在临死前才能看,而苏吟又一向将曾祖父的话视作金规玉律,闻言并未多说什么:“你坐着罢,很快便能收拾好。”

    苏吟低眸:“嗯。”

    谢骥装好细软,接着叫下人为他收拾东西,自己则去厨房做了几样苏吟素日爱吃的点心,然后拎着食盒背着包袱走到苏吟身边:“怕你着急,我只让你那三个婢女跟着回京,其他下人留在此地慢慢收拾。”

    苏吟看着他额间的汗珠和鼻尖蹭的灶灰,犹豫一瞬,递了方锦帕过去。

    那块锦帕干干净净,叠得方正整齐,上面绣着一匹正昂着脑袋去够枝头玉兰的千里马,绣工略显拙劣。

    苏吟还有四月分娩,这几月有空便给孩儿做小衣裳,谢骥不舍得苏吟辛苦,又知她头一回做母亲,不愿将这些事交给婢女去做,便也跟着学,学成之后做的第一样绣品便是这方锦帕。

    谢骥瞬间又红了眼眶,忙低头去藏自己的泪眼,暗骂自己没出息。

    他自喜欢上苏吟之后不知哭过多少回,若祖父知道他如今竟变成这副懦夫模样,只怕会后悔当初捡他回谢府。

    “孩子的衣裳都在包袱里了,你回去后不必重新做。”谢骥将锦帕接过来擦了擦脸,而后攥着脏了的帕子扫了眼地上,终是没舍得扔掉,沉默片刻,往自己衣袍里一塞,“走罢,再耽搁下去便要用午膳了。”

    苏吟低垂眼帘:“好。”

    江南距京城路远,中间还有几段水程,苏吟怀着身孕又不能连日赶路,待终于到宫门口,已是一月后了。

    到了今日,苏吟已怀孕七月有余,纵是穿着宽松的春裳,细看之下也能瞧出孕肚。

    裴疏看出来后私底下问过数次苏吟腹中怀的是不是龙胎,却未得到回答,心里便大概有了数,此后纠结过多日,最终仍是选择带苏吟回宫。

    终归苏吟应不至于做出混淆皇室血脉的事来。如今最要紧的是陛下的病,他只要将人带回宫里,届时主子见了后自有决断。

    况且就算苏吟怀的真是谢侯的孩子,陛下知道后若能彻底放下过往,于龙体也有益处。

    谢骥骑马绕至侧窗,隔着锦帘与苏吟道别:“我已将你送到,该回府了。”

    苏吟闻言轻轻抬手掀起锦帘一角。

    马车外,年轻郎君身着绯色圆领袍,小臂上戴着玄色护腕,腰系赤玉,高骑红鬃烈马,比此刻烧了半边天的绚丽晚霞还要耀眼夺目,正逆着光垂眸静静凝望着她。

    苏吟忽然记起过去自己离京或回娘家,谢骥每每骑马来接她时好似都是这样看着她。

    只是从前谢骥意气风发、锐气凛然,犹如旭日东升,每回瞧见她时都会忍不住弯起唇角,两鬓也没有白发。

    谢骥对上那双明澈的杏目,攥着缰绳的力道渐渐收紧,克制再克制,终于还是不死心地最后问了一遍:“真的不要我吗?”

    他说这话时目光移向别处,并没有看苏吟,嗓音极低极哑。

    苏吟听得长睫一颤,唇瓣翕动几瞬:“保重。”

    轻轻柔柔的两个字砸在谢骥心上,他微微昂头看着天边赤红如血的晚霞,双目酸痛难忍,只觉这霞光也太刺眼了些。

    “那我走了。”他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裴疏,语气如常,“有劳大人将她好生送到陛下身边。”

    裴疏曾亲眼见过皇帝当年得知苏吟和谢骥成婚后万念俱灰的模样,对谢骥实在给不了什么好脸色,但到底念及此人是谢老侯爷的嗣孙,终是勉强客气地应了一句。

    谢骥厌恶皇帝身边的所有人,得到回应后便立时收回目光,最后看了眼苏吟,目光扫过她白皙的额头,清澈漂亮的眼眸,小巧挺翘的鼻子,嫣红柔软的唇,过往无数次与苏吟亲密缠绵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浓浓的不舍瞬间占据了整个胸腔,令他几乎控制不住将苏吟强行带走的冲动。

    他在心底发了疯般地想着:将苏吟带回侯府,管她心里装的是谁,她既敢诱自己动情,就要负责一辈子,如果孩子不是他谢骥的,便要苏吟为自己再生一个。

    可他带不走。

    那人是皇帝,他就算想学宣平侯府那帮混账堂伯堂兄仗着权势抢女人都做不到。

    分别在即,谢骥想扯出一个笑,再对苏吟说几句体面的道别话,可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喉间更像是扎着无数根细针,根本说不出话来。

    名为难过的情绪奔涌而至,谢骥满心酸涩,不敢再多留,拽动缰绳让马儿掉转方向,低喝一声,策马向西。

    绯色袍摆在风中翩跹,苏吟目送谢骥渐渐远去,待最后瞧不见了方放下帘布,轻声道:“裴大人,走罢。”

    裴疏长舒一口气,命影卫驱马前行。马车驶过道道宫门,最终停在紫宸殿门外。

    直到这一刻,苏吟才终于生出几分胆怯和忐忑。

    裴疏擅自做主将皇帝的心上人带回了宫,心里比苏吟还忐忑,索性将苏吟放在正殿门口便直接走人。

    三个婢女已乘着另一架马车跟谢骥回府。苏吟呆呆看着裴疏离去的背影,待听见身后传来王忠带着颤音的问话才终于回过神,将披风拢紧,转身唤道:“王公公。”

    “苏姑娘?”王忠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瞧,“您怎么——”

    苏吟淡声开口:“陛下在里面吗?”

    王忠后面的话噎在喉中,忙道:“在在在,陛下在里头批折子。”

    苏吟微一颔首,正欲进去,却被王忠拦住。

    “姑娘,”王忠压低声音求道,“陛下近来睡得不好,连着许多日只歇两个时辰,您既是回来了,好歹劝一劝,否则陛下如今的身子——”

    说到此处,王忠脸色一白,立时噤声,不敢再说下去了。

    苏吟眼眶微微发烫,抬步进了殿门。

    女官已被调回紫宸殿,循着脚步声偏头看去,见是苏吟回来了,霎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日随皇帝去燕冠山挖坟的宫人都被严令缄口,紫宸殿有半数宫人不知苏吟还活着,此刻看见这个熟悉的清丽妇人进门,胆小些的两个宫婢直接吓得叫出了声。

    宁知澈听见宫婢的尖叫,当即皱了皱眉,掀起眼皮看了过去,却在下一瞬望入苏吟那双微红的杏目。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滞,心跳也像是跟着停了下来,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千百种情绪狂涌而来,令他甚至忘了反应。

    宫人悄然退下,正殿只余他们二人。

    苏吟步步走近,直至停在宁知澈面前,轻轻开口唤他:“阿兄。”

    宁知澈终于回过神,低眸看着眼前的奏折,哑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苏吟喉咙哽了哽,脸上绽出一个浅笑:“不可以吗?”

    宁知澈握着御笔的那只手青筋凸起,默了许久,嗓音又哑了几分:“你知道了?”

    苏吟闻言眼泪夺眶而出,没有回答,只伸手取下宁知澈手中御笔,将它放在笔山上,而后去牵他的手。

    时隔五个月再度亲近,手掌相触的一瞬间,两个人都眸光颤然。

    苏吟压下种种心绪,牵着他的手温声道:“王公公说你只睡了两个时辰,歇一会儿罢。”顿了顿,又补了句,“我陪你。”

    宁知澈怔怔看她许久,忽然平静下来:“你若喜欢谢骥便与他好好在一起,不必觉得愧疚,更不必可怜朕。”

    苏吟只当没听见,正欲叫水沐浴,却在松开手的下一瞬被男人握住。

    宁知澈眼眸赤红,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你……真要走?”

    “不是,我不走。”苏吟心知每一次发怒焦急伤心痛苦都会减少宁知澈的寿数,忙柔声安抚,“我赶了许多日的路,今日还未沐浴,我只是想叫人抬水进来而已。”

    宁知澈神色一僵,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而后神色如常地命女官着人备水。

    待女官闻声进来再领命退下,殿内又静了下来。

    明明已与宁知澈认识这么多年,苏吟却觉自己此刻尴尬拘谨得仿佛是在和从未见过面的新婚丈夫独处。

    那只手仍被宁知澈握在掌心里,而他的目光则一直凝在她脸上,半瞬都不曾移开过。

    苏吟正想着不知宁知澈什么时候才能看出自己怀了身孕,忽地听见身前男人哑声道:“昭昭,陪朕四年。”

    她一怔,抬眼撞入宁知澈幽深的眼眸。

    “四年一过,无论你是想留在宫中做太后还是想出宫,朕都允你。朕的私库都会留给你,你日后可做天底下最富有的女子。”宁知澈感受着掌中纤手的柔软和温度,哑着声线继续道,“待朕走了,你也才二十六七,还可与他再厮守几十年,和他生儿育女……”

    说到此处,他像是终于看到了什么,话音一顿,视线缓缓下落,定在苏吟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瞬间浑身僵住。

    “我特意让人将春裳的腰身裁宽了些,看着不明显,其实已七个多月了。”苏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孕肚,轻声道,“但我当初与你行房前几日与……谢骥云雨过,所以我不知孩子到底谁的。”

    七个多月……

    忆起去年九月与苏吟的彻夜云雨、缠绵交合,宁知澈心跳快如擂鼓。

    去年苏吟与谢骥云雨时用了羊肠,他是知晓的,况且之后苏吟还曾喝过避子汤,接连用了两种避子手段,这孩子定不可能是谢骥的。

    这是他的皇儿。

    承了他与苏吟各一半血脉的皇儿,会唤他父皇,唤苏吟母后。

    心间仿佛被注入一道热流,暖意随着血脉流遍全身,丝丝欢喜才刚浮起,看着眼前身量娇小纤瘦,只有小腹隆起的苏吟,又被浓浓的心疼尽数压下。

    宁知澈小心抱起苏吟,将她轻轻放在龙床上:“为何上元节那日不告诉朕?”

    “因为不知是不是你的,”苏吟抬手抚上他的眉眼,“若不是你的,我怕你会杀了孩儿。”

    “朕不会。”宁知澈闭目感受着她的抚摸,“朕至多只会杀了谢骥。”

    苏吟指尖一抖,不敢相信他到了今日竟还想杀谢骥,一瞬间甚至有些后悔回宫,霎时声音发颤:“为何?”

    “有孩子在,你与他一世都断不干净,所以孩子与他之中必须得死一个。”宁知澈缓缓道,“朕不忍杀你的骨肉,只能杀他了。”

    苏吟脸色煞白:“可是——”

    “但如今朕活不长了,朕不仅不会再起杀心,还会重用他,让定北侯府权势恢复至谢煜大将军在世之时。”宁知澈握住她抚摸自己的那只手,“朕说了,四年后待朕离世,你可与他厮守余生。”

    苏吟瞬间愣住。

    恰在此时,女官带人拎着热水进来,待将浴桶上满水,便识趣地恭声告退。

    掌下肌肤纵是隔着衣料也仍细腻柔软,宁知澈眸光一暗,小心翼翼抱起苏吟,面色镇定,语气正经:“你怀着身孕不方便,朕帮你洗。”